方夫人却是不大了解,此时满面茫然,却直觉自己女儿只怕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忙催问。
方若玉恼羞成怒,梗着脖子道:“若不是那可恶的婢子临阵倒戈忽然反咬我一口,我计谋如此周全,怎么可能失败?”
郑夫人连呵斥的心都起不来了,只冷冷对方夫人道:“姐姐你最好别打那婢子的主意了,二十大板打过之后,直接找人牙子来发卖了!休得暗中再下他手。”
方夫人暗自咬牙,看她那模样,郑夫人就知道她是半点没听进去,强按捺住火气,道:“如今江南局势紧张,多少人盯着姐夫这个江南巡抚呢!与秦王府结亲是为了稳定局面,如今看来,这一路是走不通了。当下,咱们就是把短处软肋给人递过去了!你再处理了那婢子,事态不定如何发展呢!只远远发卖了,天涯海角叫她再也回不来了便是!有那时间,好生安抚文家,叫他家不要生事才是正理!”
言罢,也不知方夫人能听进去多少,她却是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拂袖而去。
素娘连忙跟上母亲,方家四小姐若茵迟疑一下,还是提着裙摆小跑两步,扶住了郑夫人,轻声道:“姨妈,我送送你。”
扶着小外甥女的手,郑夫人紧绷的脸终于松了松。
方府中如何尚且不说,只说文家这边,母女五个上了马车,文夫人紧紧抱着蕙心,在她耳边不断安抚。蕙心浑身都在颤抖,方才勉强拿捏住体面,这会通身的气力都仿佛被抽了干净,依偎着母亲,满面泪痕,却不敢放声,只能咬着唇无声哭泣。
澜心恨得咬牙:“这事里头多少猫腻,就叫姐姐生生咽下了不成?”
“今日闹出来,还不算咽下了。若是那丫头没有忽然指认方三,只怕……只怕……”生得文雅秀致,此时却一语直中要害的三姑娘未心顿了顿。
文夫人沉声接上:“只怕咱们家就真的甩不开谋算世子这一盆脏水了,届时江南文家三十七房啊!几十位未出阁的姑娘都会受到牵连。蕙心……蕙心……”
文夫人眼睛有些湿润,揽着女儿道:“只是苦了你了。若是你不愿,母亲怎么也会驳了王府,你不要怕,也不要有太多的顾虑。咱们文家养得起你一辈子。”
“母亲。”蕙心缓缓开口,鬓边两朵娇艳的黄玉牡丹掩鬓摇摇欲坠,彰显着主人内心的慌乱。
她指尖都在轻颤,却强作冷静地细细道:“如今女儿嫁过去,就是最好的局面。哪怕不能为妻,世子对我有愧,总会忧待我两分。况且王府尊贵,总好过嫁一为了我文家富贵宁愿忍受‘屈辱’的男子。只是母亲辛苦筹谋为我看的一桩婚事,终究是……叫母亲白忙一场了。”
蕙心唇角扯着讽笑,说出的每一个都仿佛刀子一般割着文夫人的心。
“娘的儿啊——!”文夫人放声悲哭,也不顾忌被人听见。
锦心瞬间就知道了文夫人的打算,也大哭出声:“大姐姐——!”
澜心和未心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哭出声来。
就这样一路哭到文家,早有脚程快的小厮回到府来传文夫人的吩咐,几顶小轿就静静地停在府门外,又有小厮拉起帷幕,请女主子们上了轿,然后抬起小轿,再入府门。
本来太太把几位姑娘都带走了,徐姨娘邀了梅姨娘房中赶围棋,秦姨娘在旁做看客,这会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来回禀说出事了,叫几人急得不行,连忙到内仪门处来等候。
见一色小轿直过内仪门,便知道是要去正院的意思,几人忙忙随轿往正院去了。
轿辇停在正院的垂花门前,文夫人先行下轿,又来接女儿。
徐姨娘见她小心搀扶蕙心,蕙心身上竟还披着她早晨亲自交代绣巧替锦心带上的那一件披风,心里便咯噔一下。
这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了。
蕙心的面色白的厉害,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的奶嬷嬷与教引嬷嬷早就候着,此时连忙上前来搀扶,文夫人交代:“带大姑娘到后头罩房里清洗一番,原来的屋室,还留着。叫人去大姑娘院里,取一套衣裳来。”
“是。”蕙心的乳母应了声,一抹眼圈扶住了蕙心,低低哭道:“我的姑娘啊,你这是怎么了,叫人好揪心啊。”
徐姨娘忙握住锦心的手,摸着手尖冰冰凉的,也揪起心来。
澜心快步跟着蕙心往院里去了,未心侧头看了看锦心,又牵住她的手,锦心于是松开徐姨娘的手,轻声道:“阿娘放心吧。”
言罢,便也提着裙摆,小步随着未心跟上了蕙心与澜心。
第三回 躺倒第一
方才蕙心在方府中已经更衣一番,但身上穿着的衣服却仍是叫茶染脏了的那一身——在方府时更衣是方三小姐叫人寻的衣服,蕙心更衣时未等换上新衣便经历了这一场闹剧,后来也嫌方家的衣裳恶心,还是穿着脏衣回来的。
此时听了吩咐,厨上、茶房并正院的小茶房忙将热水送来,虽不是沐浴盥洗的时候,却也迅速备了一桶沐浴的香汤。
蕙心的贴身婢女取来整套洗熨整齐的新衣来,在蕙心沐浴后服侍她换上,又给小婢女使眼色。
小丫头走过来将那套脏了的衣裳捧起,却忍不住念叨一句:“这衣裳可是江南最好的绣女亲手裁制,上头的柳叶、迎春和黄莺鸟绣的都跟真的似的,取了‘开年迎春’的好寓意,正是为了咱们姑娘的好事做的,咱们姑娘穿上多好看啊。如今不过是染上些茶渍就给烧了,多可惜了,也怕意头不好。”
她是不知方才方府发生了何事,只是见这衣裳好好的,不过染脏了些,就要拿出去烧了,心里觉着可惜罢了。
何况这衣裳是蕙心亲手绘画图纹,文夫人开了文家大库觅得好衣料制成的,本是预备今日穿着见文夫人,若是后头走小定礼,定然也还是这一身,取一个好意头,盼着日后美满的。
“呸,说什么呢?什么叫可惜?那是晦气!”贴身婢女云巧愤然,怕蕙心伤心,只想着快速将这个揭过,忙道:“快拿出去烧了,再把那柚子叶水取来,我替姑娘再擦擦身上,方才竟然忘了。”
“好了。”蕙心这会已经镇定下来,竟还能分出精神拍拍云巧的手,笑着轻声道:“方才已经沐浴过了,不必折腾了。那衣裳确实可惜了,但——”
她目光落在那身衣裳上半晌,眼帘微垂,半日之后,轻叹道:“烧了也罢,人都枉然,何况衣乎?”
“阿姐……”澜心走到她近前来,将手轻轻搭在她身上,见她面色已经恢复了几分,呐呐轻唤,却不知要说什么。
蕙心用帕子掩唇轻笑道:“好了,在这里落寞什么。方三的算计又没成,叫人当众给说破了,往后她要嫁也难!倒叫我捞了一门好亲。却是那婢女,还是叫人悄悄打探打探,到底帮了我一回……唉,方家只怕会在她身上使什么手段,咱们也帮不上什么。”
“方家不会杀她。”锦心淡淡道:“朝廷不允主家肆杀奴婢。”
“可方家……”蕙心话音猛地一顿,又笑了,“也是,这样的关口,人人都盯着巡抚府,方家确实不会把那丫头怎样。八成是发卖出来。”
澜心道:“那就请母亲费些心,遣人好生安置吧。”她说着,又笑了,看向锦心:“听闻徐姨娘近来用大瑨律法为阿沁开蒙,如今看来果然大有效验。若不是经你提醒,我们还真想不起来这一条律法。”
说着,她还笑眯眯地揉揉锦心的头。
沁是锦心的小名,她三岁时开始惊梦连连,文老爷访遍各路高功大师,其中一位说锦心前世杀伐之气甚重,如今身弱,怕压不住,要取一个属水的名字泄一泄。
不过当时锦心的大名早已定下了,文老爷便定了一个“沁”字作为锦心的乳名,众人便也这样称呼开了。
锦心知道澜心此时这样说,无非是为了叫蕙心不去想那些糟心事,但有些事情,哪里是想忘就能忘的?
她仰头看着蕙心,一派乖巧模样,轻声问:“大姐姐你真愿意嫁给世子吗?若是你不愿,爹爹和母亲一定有办法的。”
谢霄的性子她了解,喜恶分明,这件事蕙心是受害者,他那里多少还能算好说话。若她不愿,文老爷亲自上门说情,谢霄那里过得去,亲王府怎么也会给文家两分薄面。
至于蕙心的婚事……南地这些人家怕是难了,不过向远嫁去,文家商铺遍及各地,有文家势力依仗,不攀门楣太高的人家,还不怕往后日子难过。
但此时在场几人都没想到她会想到这些,只觉得她是信任依赖长辈。蕙心于是轻笑,莞尔道:“姐姐知道。”
“可……”她两指不断摩挲着袖口精妙的刺绣,低声道:“我实在不愿父亲母亲再为我的事奔走烦忧。这样也好——”
蕙心仰起头来,抿唇轻笑,眼神却很冷,“况且,我就要叫方三看着,我是怎么踩着她给我铺出的这条路,一步步走下去,活得比她还要好。坏我清白、毁我婚事,我若是匆匆远嫁余生潦倒,岂不是叫她快意?”
澜心登时心中咯噔一下——这别是堵着气,拿自己的后半生做筹码呢。
未心却眨眨眼,直直看着蕙心,问:“那若是世子不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人呢?以咱们家的家世,他不可能求娶姐姐为世子妃,若是日后的世子妃难为姐姐呢?姐姐真的甘愿吗?”
蕙心去捧茶碗的手一顿,低了低头,半晌没吭声。
锦心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又觉着头已有些疼了,胸口闷闷地发堵,忙往窗边走去。
可就这两步的时间,未心已经惊呼出声:“沁儿,你怎么了?”
“可是这屋子里太闷了。”澜心忙道:“快将窗屉打开。遣人去前头看看,母亲和姨娘们说完话了没有?”
蕙心仔细瞧着锦心的脸色,见一片煞白没有半分血色,忙道:“怕是今儿一日在外头累着了,又有这样多的琐碎烦心事。好了,那些事情沁儿不必放在心上,姐姐自有应对,你好好的,便叫姐姐放心了。来人,抬轿来送四姑娘回去吧,徐姨娘那边也知会一声去。”
澜心和未心都有些放心不下,蕙心索性叫未心也跟着去了,送锦心回去之后,直接便回自己院落,不必再过来了。
她再四说自己无事,但是人都能看出她此刻强颜欢笑。
虽不放心她这边,到底担忧锦心占了上风。未心几经纠结,还是点点头,先离去了。
徐姨娘听说女儿身上有些不舒服,哪里坐得住,忙与文夫人告了罪,起身先告了退,匆匆来见了锦心。
一见女儿,见她面色难看得厉害,心一下就揪了起来,忙带着女儿回了自己院子乐顺斋。
锦心只是头越来越痛,胸口发闷而已,还不至于一倒下去无知无觉的。而且对她而言头疼不算什么要命的事,她还能思维清楚条理地避人吩咐婄云——便是今日隐在人后暗暗行事的那个婢女两句。
“上回去访半山观那道长,他说‘事事尽求尽知,只怕伤身。’我后来琢磨着,他是提醒我有些事情怕是不能长久记住,方家的事我好容易记起来,明儿若是忘了,我不问,你就不必提,再提醒我去半山馆一趟。再有,方家的那些事情你都写下来了吗?悄悄地,找个镖局,转两手,隐蔽些地送到京中温国侯府去,他家会好好用这些东西的。”
锦心快速地低声吩咐着,头脑飞速转动,仔细想着自己还有什么遗漏事宜,又猛地想起一件,忙问:“你手里有能用的金银吗?”
曾经威风八面的凤仪宫女官,如今却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上个月才被自家主子从大街上拎回来,在院子里做洒扫,哪里能有什么能用的金银?
婄云绷着脸着摇摇头,低声道:“您不必操心这个。”眼中焦急与担忧分明。
锦心便明白了,道:“我不操心,叫你劫富济贫去么?”
她思索了一番,她手里东西不少,但也不能擅动,怕叫管着的乳母疑心,再报到徐姨娘哪里,届时岂不麻烦?
仔细想了想,锦心道:“前儿绣巧与我说胡氏又从我的箱屉里拿了个不大起眼的纯金长命锁,你悄悄地,黑吃黑拿来,折出银钱用吧。我那箱屉里的东西,即便没个镶嵌,单是金子也不会薄了,足够用了。……你的功力恢复几成了?”
还真得叫婄云劫富济贫去了。
婄云低声道:“练得勤,约莫能有四五分了。您放心,光是这后街上那些人家,这四五分足够用了,不会叫胡氏发现的。”
锦心听了这才放心,甫一松了口气,没个事情做想头,又觉头痛得更厉害了。
卧在枕褥中,头一直闷闷得疼,若是个毅力不够的,此时只怕是恨不得拿脑袋去撞墙了。
婄云手摸着她的脉,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个准。正这时,徐姨娘迎着文夫人派人请来的大夫进来。
匆匆从家里赶来的奶娘胡氏一把拧住婄云的耳朵,拎着她往外走,嘴里还骂着:“主子身边也是你能进的,不过是姐儿大发善心从街上带回来的野丫头,还真把自己当牌面上的人了!姐儿厚待你两分是看得起你,你可别真把自己当回事。”
忍!婄云闭了闭眼:一切为了主子!
锦心在床榻上听着胡氏骂人的声音,扯了扯徐姨娘的袖子,有气无力地道:“姨娘,烦……”
徐姨娘回过头去拧眉厉声道:“胡氏!这也是你放肆的地方?还不滚下去,还是个孩子呢,担心主子才凑上前来,你骂她做什么?我倒说她不错,沉稳做事有条理,得了锦心的眼缘,还要叫她到锦心屋里伺候呢!我还没言语,你倒在这充起主子来了?”
徐姨娘素来性情温和,众人少见她如此疾声厉色的样子,胡氏吓了一跳,忙忙道饶。正看着大夫给锦心请脉的另一个乳母卢氏上前两步,推着胡氏走出屋子:“姐儿正头疼呢,你可消停些吧!”
锦心头疼着,倒还能分出些思绪来苦中作乐:好容易这样清醒一回,也不知下次再这般全然清醒起来是什么时候了。一直半知半觉的,就仿佛半梦半醒的,有些事情实在不放心。
但仔细一想,也是难得,能够放下牵挂,就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做个只是比旁人聪明灵醒些的文四姑娘。
方家一去,便算是除了个祸患,就那样无知无觉地,在姨娘身边慢慢长大也好。
不过那胡氏,还是早些处理了。
她越是头痛,想的事情越多了,也是抱着几分怕明天醒来又是半知半觉事情都记不大清的样子,这会先得通想一遍,牢牢记住,不然你指望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就是梦里见过再多,先一个醒来就忘了大半,用又能用上几分呢?
如今看来是有两点,一是胡氏行事实在不端,后头还要有一件祸患,留不得;二是银钱箱笼还是要把握在自己手里,婄云和绣巧都很堪用,婄云老练,绣巧日后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不过是缺□□、少历练。
回头想个由头叫如今掌着她箱笼的胡氏、卢氏二人教导婄云与绣巧,卢妈妈做事尽心,叫她教导绣巧定有好结果,至于胡氏,就叫婄云去和她斗智斗勇。
后头那一桩祸端也不用怕,婄云知道,即便届时她没有感应想不起来,婄云也会把事情做得周全的。
就胡氏那两条小细膀子,不是锦心看不起她,实在是天大的实话——都不够婄云一根手指头撅的。
不过从这几年的经历来看,她在大事来临前总会隐约有点感应,梦里的事情平时记不住,那时也能记住几分用到现实来,大事就是整个人清醒过来把所有事情记清楚。
这样很好,下回去半山观还是要和老道士掰扯掰扯,总是不上不下地吊着她是什么意思?
哪怕能多知道一分也是好的。
如此想着,眼前渐黑。
隐隐的,锦心松了口气。
这事算是完了一半了,温国侯府与方家世仇,拿了方家的把柄不可能不办事。
至于大姐姐与秦王世子谢霄……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