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子四十多岁,一把好力气,当时便是同她一起去北屿县的人。
用惯了,且为人忠心,没出过幺蛾子。
不一会儿,立夏就慌慌张张地奔回来了,此时她终于明白事情的严重了,脸色发白:“夫人...没人。王管家屋子里没人。”
庆脆脆猛地站起身,往外疾走。
“点灯,我亲自去看。”
已经宵禁,这时候不在家中,也未曾通禀过去向,形迹可疑。
屋子不大,因为他是大管家,将四座下人舍中最大最好的一间分给他住,而且还分里外间。
王海被这番响动惊醒,听两个婆子前后一捣鼓,便知出了大事。
“夫人,人确实不在。屋子里搜过了,衣衫细软都在,也没有来源不对的金银钱财。”
庆脆脆:“你没觉得他最近有古怪?”
王海想一会儿,摇摇头:“除了变得爱哭一点,还总是回想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具体是哪些事情?”
王海道:“就是当年还没有盖起这院子的时候,老说要是回到那时候就好了。”
庆脆脆想不出前后有什么联系来,又问对单眼单胳膊的跛子有没有印象?
“是镇上的一个乞丐。见过几次,但是没留神过这个人。”
王海如今经管着工坊,那处也是有专门的房舍给他,有的时候加时加点,就在那处睡了。偶然回这边,也是因为...
他抬眼看看在夫人身旁立着的谷雨,不再说话了。
一众人就立在一间下人舍中静默片刻。
庆脆脆道:“灭灯吧。细软没收拾,想来不是奔逃。没准天一亮就回来了。”
她心里始终萦绕着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不知是不是应和她心情,远远听着外边传来一阵阵的纷乱声响。
“你们听见了吗?”
她回头看,看清众人神情便知不是错觉。
王海:“夫人,不如小的出去看看?”
宵禁后,民立于街巷,可当场斩杀。
庆脆脆却没犹豫:“小心些,若是有官兵就报郑副千户的名号。”
“是,夫人。”
就这一回一答间,好似那喊叫吵闹声音越来越大了。
隐约有兵器相加,有人声呼救。
庆脆脆霍地回头,“刘婆子,去抱小少爷和小小姐。”
她猜测,但是不敢说自己猜得一定对,“除非是自家人,不然谁来都不能给开门。”
她猛地喝道:“陈婆子,听到没?”
陈婆子惊魂未定,终于哆嗦着点头。
庆脆脆扶着谷雨往东屋去,两个孩子还在睡着,她使唤刘婆子立夏换了他们身上的好衣衫,“粗布粗料子,外人一看就知道是清苦人的打扮。用厚布包着。你们自己的衣裳也换了。”
她解着身上的盘扣,声音镇定地吩咐别人,其实手已经抖得不像样子。
谷雨忍着泪服侍她,不敢哭出来,“夫人,是山贼进镇了吗?”
山贼?
只怕山贼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庆脆脆拍她手背,安抚道:“至少防着,别等王海的消息回来,那时候再动就迟了。”
一家人换了厚实又廉价的衣饰,熄灭烛火,一并往前院子去。
这里离门最近,最好应对。
她看着陈婆子鼓鼓囊囊的袖子,道:“金银财宝不要带,你自己寻灶间或是哪个砖石底下藏起来,带着这负累,迟早连累命了。”
连她都将头面首饰一一抹下。
这种事情,只有人活着才最重要。
陈婆子左右看看,最后退下去,也不知她去了何处,过一回儿再回来的时候头上裹了一块灰色头巾,连脸蛋都抹得黑乎乎的。
坐在屋子里,好似连喊杀声都隔开了,透着一股不真切的模糊。
也不知是谁在寂静中忍耐不住。道一句。
“我不是在做梦吧?”
像是回应这句话一般,外边猛地想起一阵拍门声。
屋中人齐齐一惊悚。
来的是王海。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人——王丰。
王海:“夫人,倭寇进城了。”
庆脆脆猛地闭上眼睛,只觉得心沉到井底。
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是王丰里应外合,给倭寇开的城门。”
众人惊地连连低呼,庆脆脆看着那一滩人,问:“王丰,你知道这是叛国罪吗?是要株连九族的。”
王丰见了她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就要往上扑,却被王海死死按在远处。
他只好伸长手臂:“夫人,夫人,你救救冬娣!夫人,冬娣在他们手里,只要拿你就能换冬娣平安...”
王海伸手在他脸上来回扇了十来下,“醒了没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看清楚那是谁,那是夫人。什么冬娣换夫人?把话说清楚!”
痛感终于让王丰的理智回笼,他趴在地上,嘴角沁出鲜红,竟然呵呵笑出声了,“夫人,这都是报应。你知道冬娣被谁抓走了吗?”
“谁?”
“于大壮。”
“没想到吧,是不是都以为他死了?没有,他没死。他从狼窝里逃出来了,还搭上了倭寇。”
“都怪你,为什么非要把冬娣送到赵家院子去?那死老太婆有什么好伺候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把冬娣送过去,又怎么会有于大壮看见我和冬娣的事情呢?”
他在地上又嚎又哭,终于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惧、后悔和怨恨宣泄出来。
“夫人,于大壮不要别人,他只要你的命。”
他难得敢抬头看人了,却是讥讽地笑出声。
“夫人,信不信,这就是报应。要不是当初你杀于大壮,今日他也不会算计整个花溪镇。”
“老爷走得巧呀,若不然,该你们夫妻齐齐给人家偿命才是。”
庆脆脆对他最后的那点慈悲都没了,“捆了,堵上嘴,扔在夹道里锁着。
你要是命大,活下来,我送你见官。你要是死在倭寇的刀下,来日,我送你挫骨扬灰。”
“冬娣?冬娣若是知道你为了救她害得一镇人送命,只怕恨不得这辈子没见过你。”
王丰再次从地上窜起来,看样子是要伸手掐她。
庆脆脆往后靠在椅背上,“你以为倭寇、亦或是于大壮,他们是跟你讲信义的人吗?
冬娣只怕早就殒命。此时在天上看着你为虎作伥,怕是死不瞑目!”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答应我了,他们答应我...呜呜呜”
声音渐渐远去,庆脆脆失力一般软在原处。
过会儿,王海折返:“夫人,眼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她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
方才动了怒火,肚子间歇就要抽疼一瞬。
她急喘气,问:“外边什么情况?”
“倭寇是从东城门进来的,人数我没看清,方才问他,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只瞧着开门时候跑进来百十来个。但是城里之前就有混进来的,所以说不准。”
这院子是最西边,往西不过三条街,就是城墙。
照着郑大江说的,倭寇最擅长的就是占城墙的地势之利,在城中烧杀抢掠,赶在援兵来前,迅速退去。
“得走!于大壮若是为我来,必然会寻到家来。”
走?又该去哪里呢?
王海急中生智:“夫人,不如避去工坊。工坊墙体堪比城墙牢固,且这些年为了防外人窥探或是偷窃,墙头上都是尖锐利器,除非倭寇有长梯子,不然他们进不去。还有防火墙,昨日刚补过吃喝用度...”
“不必说。走吧。”
能早一刻离开,就能早一步安全。
一脚踏出大门,倏然进入另一个混乱的世间。
长街尽头已经一片大火,火光中有人影晃动,不知是无辜百姓还是作乱的倭贼,哭喊声,求救声,嘶吼声,还有...诡异的欢笑声。
那一处已然是人间地狱,可附近的人家恍然未觉,或许不是未曾察觉,而是仓皇无措,不知前情,何有来路。
一行人刚拐过小巷子,庆脆脆脚步猛地顿住。
她娘昨日领着三宝去了县里,她爹和胡娘子,这时候不在她担忧的范畴。
可庆翘翘...她不能不管。
这种时候,谁的命不是命?
谷雨、立夏、陈婆子、刘婆子、王海和她。
这时候没有主仆尊卑,高低贵贱,摆在她面前的,都是平等的命。
“夫人,怎么了?”谷雨压低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