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珑心头不快,不想留客,说道:“大嫂子,我这儿还有些琐事,不留你坐了。待鹄哥儿下了学,再带到我这儿来做做,有新腌的鹿肉脯子。有日子没见这孩子了,我倒有些想念。”
林清霜听了前半句便要起身告去,猛地又听见后半截,脸色一白,好半日才道了一声好,慢慢出去了。
待她走后,苏月珑再也忍耐不住,一张秀美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将团扇狠狠掷在绣筐中,银牙暗咬。
玖儿办过了差事,回来瞧见这幅样子,心里明白了几分,便去掩了房门,回来劝道:“天气热,太太仔细身子,何必为这些不相干的生气?四太太再如何,那也是四房的事,同咱们三房没甚相干。”
苏月珑自言自语道:“没甚相干?!三爷不待见我,老太太偏心四房,那蒋氏是个什么浊物材料,也能把持家业。如今可好,连一个乡下女人也爬到我头上了!我嫁进这国公府来……嫁进这国公府来,是来当笑话的么!”
话音不高,却透着愤懑。
玖儿不敢接话,她是苏月珑的娘家陪嫁,当然明白小姐的这段心结,然而那又如何?
这个世道,女人可不就是如此,要么嫁个好夫婿,得夫婿宠爱,那就万事无忧;要么有个好娘家,这般即便不得丈夫欢心,也能得婆家的敬重;再不然,就只好修修妇德了,早早养上几个儿女在膝下,也不愁别的。
可苏月珑目下却是个不上不下的情形,娘家其实无人可靠了,三爷待她始终淡淡的,膝下无儿无女,周姨娘倒是有孩子,却看的死死的,怎会让她拉过去?
然而,执意和四太太过不去,又能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和四太太交好,府里总归还有个人能说句话。
苏月珑静了片刻,忽问道:“郡王妃办的那场赏荷宴,是在七月十号?”
玖儿忙回道:“太太记得不错,正是七月十号。”
苏月珑笑了笑,说道:“替我好好挑衣裳首饰,好歹镇安郡王妃,我还要叫一声姑妈呢。”
玖儿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叹息了一声。
林清霜离了三房,出来走在太阳地里,看着地下自己的影子被拽的长长的,就如游魂也似。
跟她的丫头花珠,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担忧,轻轻唤了她两声:“大太太!”
林清霜醒悟过来,道:“嗯,怎么?”
花珠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木木的,不说话,可是着了暑气?回去要吃碗解暑汤了。”
林清霜怔怔的,片刻忽流下泪来,却把花珠吓坏了,忙扶着她到一边的树荫底下站了。
林清霜哭了一会儿,推开了花珠,踉跄向前行去。
苏月珑在图谋什么,她怎会看不出来?但事到如今,她还能怎样?这条路,她只能走下去了。
晴雪翠竹去各处送了这七夕礼,又各自回至海棠苑。
才进了门,晴雪便高呼天热,走了一圈腿也断了,叫小丫头紫燕倒凉茶给她。
宋桃儿正在屋里算账,听见这声音,透过窗子看了一眼,笑了笑没言语。
林大娘也在地下坐着,近来四太太执掌家务,担忧她不知过去的事,便过来一一讲给她听。见这情形,林大娘笑道:“晴雪姑娘真是个嘴快的,才办了丁点儿差,就要嚷的所有人都知道。翠竹倒老实头,不言不语的。”
宋桃儿看着账簿,心里算着近日流水,口中说道:“我心里都有数,晴雪虽爱贪些小便宜,但实在出的上力。翠竹人老实可靠,但也就是如此了。”
林大娘看着眼前这个静好的女子,言谈举止都合乎礼数,上得台盘,再看她算出的账目,笔笔清楚,心里愈发的宽慰,颔首笑道:“这还是太太会用人,又宽宏大量,容得下人。想着当初晴雪她们才来的时候,大娘可是捏了把汗呢。”
宋桃儿微微一笑,没有接这话。
片刻,晴雪与翠竹进来回话。
翠竹先开口:“禀太太,三房的礼都送去了。”
宋桃儿点了点头,问道:“可有什么话说么?”
晴雪忙抢着说道:“依着我说,太太便不该送这些东西与她们。太太好心挑出来的手帕绸缎,连绣花针也是银打的。可好,二太太的嘴头子,太太是知道的,那也不必说了。三太太竟连看也不看,就都赏了人。我出来时,亲眼看见三房几个小丫头吃了蜜蜂屎似的,在那里分绣花针。”
林大娘颇有些讶异,说道:“这三太太往日里可是个好脾气,今儿怎会如此行事?”
宋桃儿自然晓得苏月珑心底里的计较,面上倒也不说起,又问道:“大太太呢?”
晴雪会意,回道:“送东西过去时,大太太不在,走到三房,才见着原来两房的太太都在一处。”
宋桃儿了然,颔首不语。
晴雪又道:“依着我说,太太真是白好心了,没一个领情的!”
宋桃儿吃了口茶,依旧不言。一旁林大娘替她出声道:“小蹄子,你懂什么!太太如今执掌了四房的财务,是借着此事告知各房一声。”
晴雪不过是为了自家太太抱不平,听林大娘如此说,搔了搔头,笑着不语了。
片刻,宋桃儿说道:“四爷待会儿回来,翠竹去预备热水,林大娘替我到小厨房里看看那锅老鸭汤好了没有。”
这一老一少知道是要支使她们出去,各自告退,独留下晴雪。
宋桃儿问道:“你过去时,可听见大太太与三太太说些什么?”
晴雪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我在外头,听不清楚,只模糊听到三太太说什么小孩子贪玩……又什么乡下女人……知道、知道什么风月寓意。”说着,忙看了宋桃儿一眼。
这乡下女人,当然说的就是四太太了。
宋桃儿倒也不恼,唔了一声,又问道:“前儿让你打探的事,可有眉目了?”
晴雪忙不迭点头,上前一步,低声道:“果不其然,如太太所料,那座荆桐书院外头瞧着是间小书院,背后来头却是不小呢。这事儿原本还不大好打听,好在那徐夫子虽不好女色,却好酒,吃醉了就爱闲讲。我让我一个表哥哥去问的,足足请他连吃了三日的酒,才问出来。徐夫子到京里连年科举不中,盘缠早已告罄,自己开了私塾授课,但收来的不过是些市井孩童,能得几个银子。后来,有位贵人寻到了他,愿出资助他开办书院,又在京城读书人伙里散他的文章,这才逐渐声名鹊起。”
宋桃儿听到此处,心里大约已猜到了七八分。
偏生晴雪要卖关子,笑问道:“太太可知,那出银子的人是谁?”
宋桃儿含笑道:“想是三爷?”
晴雪颇有几分失落,言道:“啊呀,原来太太早知道了。”
宋桃儿笑而不语,如此一来,这些事就串在一起了。
再之后的那场大火,林清霜的焦尸,被苏月珑收去的郑鸿鹄……原来上一世国公府内还曾有这么一段热闹。
又过两日,郑瀚玉便以忠靖侯之名,向吏部举荐了郑廷棘做粮草先行副官。
派令下到郑家时,蒋二太太立时昏死过去,郑廷棘目眦欲裂,直冲到海棠苑,揪着郑瀚玉就要厮打。
郑瀚玉虽双腿不良于行,臂膀上的功夫却没落下,不过使了个巧劲儿,便将郑廷棘推了出去,险些栽了个狗吃屎。
他理了理衣裳,淡淡言道:“为朝廷效力,不是你之所望么?如今夙愿得偿,你有何不满?”
郑廷棘被几个小厮按在地下,挣扎不得,双目血红瞪着郑瀚玉,一手指着内院,吼道:“你当我不知?!你是为了她,要把我撵去送死!”
郑瀚玉瞧着地下犹做困兽之斗的郑廷棘,言道:“为江山社稷,黎明百姓,该当九死不悔。这是老国公爷在世时,对郑氏弟子的教诲。你,难道不该守么?她是你的四婶娘,你对她言语无礼,按族规,又当如何处置?!”
郑廷棘爬不起来,忽然大笑了几声,又厉声吼叫:“宋桃儿,你出来!老子就要被你男人赶去送死了!”
宋桃儿在内室听见外头的动静,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晴雪啐了一口,走去将门关上,回来说道:“这二少爷当真昏聩,四爷举荐他去当官,连族学考也不用参加了,他却不识好歹!我虽是个丫头,但也明白,所谓富贵险中求。这般前怕狼后怕虎,哪个给他官做,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宋桃儿低头看账,本欲不理会,却听外头嚷叫的越发厉害,便叹了口气,下地穿了绣鞋。
晴雪见状,忙道:“太太,您要去见他?他如今可是个疯子,见了怕愈发污言秽语了。”
宋桃儿轻轻道了一声:“不妨事。”便向外去。
走到外头廊上,郑瀚玉眉心微拧,轻轻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宋桃儿点了点头,走到他身侧,将手放在丈夫肩上,却看着郑廷棘,道:“二少爷,你要见我。”
郑廷棘奋力仰起头来,瞪着她,狞笑道:“怎么,肯出来了?不躲在屋里了?!你如今出息了,长本事了,知道找靠山了!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妇人,竟敢背弃丈夫!宋桃儿,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和你没完!”
知道三人都是重新来过的,也没必要遮掩什么了。
宋桃儿容色平常,并不为他的辱骂所动,话音平淡如水道:“你曾向我夸口,你有多大的本事,只是苦于无处施展,又说哪怕是国公府世子的位子,也是委屈了你。如今四爷给你一展长才的机会,你怎么倒怕了?”一语未休,她咯咯一笑,“这般贪生怕死,也算是个男子汉么?”
这口吻,带着无尽的讥讽。
郑廷棘顿时只觉一股热血直往上冲,喝道:“哪个贪生怕死了?!你这个长头发没见识的妇人,知道些什么!”
他从来自负,被宋桃儿嘲笑,便更加难忍,口不择言的将往日数落她的言辞也用了出来。
长头发没见识的妇人,上一辈子他也这么骂她。
再听这话,宋桃儿却并不生气,她早已不是他的妻子了。
她微微一笑,“既然不是贪生怕死,那为何不肯去呢?押运粮草罢了,又不是赶你上疆场。四爷这爵位,可是亲自上阵杀敌换来的。你呢,你有些什么?仰赖祖宗余荫,写两首酸诗,便算是本事了?”
郑瀚玉起先还想说些什么,但听她后来那些话,便不再言语,莞尔一笑,环住了妻子的腰身。
两人一站一坐,在一处却好似一对璧人。
第五十八章 她心头是甜蜜的,郑瀚玉……
望着眼前此景,郑廷棘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骤然明白过来,如今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枉然。
这个女人,早已一颗心都扑在他四叔身上了。
郑瀚玉是忠靖侯,更是他的长辈,而他只是一介白丁,若要抗衡,无官无职那是不能的。
他推开按着自己的小厮,斥道:“狗东西,把爪子拿开,什么玩意儿也敢按着爷!”
几个小厮看着郑瀚玉的脸色,见他微微颔首,便各自退开。
郑廷棘自地下爬起,掸了掸衣衫上的土,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目光甚是阴冷,转身踉跄离开,一字未发。
宋桃儿看着他狼狈离去,心中不知怎的却生起了一丝快意。
这个磋磨了她一世的男人,原来也有今天啊。
正自出神,一只温热的大手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宋桃儿垂首,见郑瀚玉正望着自己,双眸温柔如一汪湖水。
“还怕么?”
宋桃儿笑着摇了摇头,有他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怕。
料理了这一出,两人又重回屋中,一个看书写字,一个算账对数。
屋中大清花海缸中盛着巨大的冰块,凉意丝丝升起,倒是一点儿不觉酷暑难熬。
郑瀚玉早吩咐了人每日送冰过来,果子酒水蜜露尽可拿冰湃过再行食用,盛夏天气甚能解暑。只是宋桃儿记得上辈子有大夫叮嘱过,妇人要少食寒凉,对身子不利,尤其青年妇人,吃多了怕要难于生养,故此也不敢多吃。
不时有下人进来回话,宋桃儿问明白事由,见无错漏,便发了筹子。
郑瀚玉一心二用,一面看着书,一面静听妻子算账,听她心思细密,口齿清楚,钱财出入往来毫无错乱之处,不觉面露笑意。
片刻,翠竹进来回道:“太太,三日后去西江源赴赏荷宴的礼物,都打点妥当了,可要过目?”
宋桃儿抬首道:“不必了,你们几个做事,我是放心的。只是仔细封装了,不要磕了碰了,里面的琉璃炕屏风最经不得撞的。”
翠竹答应着,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