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要吃什么?”
时雍看着翻滚的油锅和煎得金黄的油饼,摇摇头,微微一笑,“方才吃饱了,现在不饿。”
“哦。”宋香又不知说什么了,想让她开心,却又无力。
突然,前方闹市是传来一道尖锐的喊声,是个女子在骂他不争气的夫君,言词粗俗,状若颠狂,泼辣到了极点。
时雍觉得有些耳熟,皱了皱眉,循声望了过去。
远处的街面上,人群嘻嘻哈哈地起着哄,将那夫妇二人围在里面,指点、笑闹,一个个像在看疯子,好不快活,不见有半分同情。
时雍眯了眯眼睛,想看得清楚些,却影影绰绰,不太分明。
“那里发生什么了?”
王氏和宋香齐齐看过去。
“姐姐,是……”
宋香正要开口,被王氏掐了一把,笑着把话接了过来,尖酸地哼了声。
“是一对好吃懒做的叫花子。是街上出了名的懒汉和恶婆,见天儿的骂咧吵嘴,街坊邻居见多了,拿他们当笑话取乐罢了。你别看了,仔细伤了眼睛。”
说罢,她放下了马车帘子。
人群里那个被骂的“懒汉”胡子拉碴,穿着一身简陋的粗布衣裳,手里牵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那孩子皱着小脸哭得稀里哗啦,面前的妇人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却没有半分反应,目光随着那一辆越去越远的马车,慢慢游走……
他是谢再衡。
奉天门事变时,谢再衡就听说锦城王妃回京了,被白马扶舟当作人质押在了宫中,后来又听说被锦城王救了出来,受了些伤,从此便一直在府里养伤,从不外出。
谢再衡从旁人嘴里打听来她的消息,真真假假,他无从得知,心下的酸甜苦辣,也难以分辨。
但方才那一眼,他确认自己看到了阿拾的脸。
也看到她眯起了眼,在默默地审视着自己。
或许是在嘲讽他,沦落至此,落魄如狗。
六年光阴过去,谢再衡眼里的阿拾,丝毫没变。
不,比以前更有风韵,也更具女子的柔美。
只可惜,如今的他和阿拾,隔的已非千里万里,而是天和地的距离,连妄想都觉奢侈——
物是人非。
他已经没有心力去回忆曾经的情感,日复一日地为生存发愁,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
谢再衡再不是那个才高八斗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个面色蜡黄憔悴沧桑的中年穷汉。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有一个变卖完家产,甚至想卖孩子换首饰的恶妻。即便午夜梦回,也无“情感”二字,只剩“金钱”。
这绝望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
这天,王氏带着时雍逛了许多地方,车辘轳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也讲遍了这京城六年来的逸事。张家的婶子,李家的媳妇,连卖猪肉的刘屠户家新添了大胖孙子,王氏都没有落下,一一告诉了她。
六年时光,发生了很多事情。
水洗巷张捕快家的“死人鬼宅”,几年前被一个外地入京的客商买下来,夷平重建,改建成了布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闲云阁的娴娘搬离了水洗巷,开了一个更大的店铺,两年前,屠勇丧妻,跪在闲云阁门口求娶,许是年纪大了,娴娘终是动了心,眼下她仍没有自己的孩儿,但与屠勇夫妻恩爱,人人称羡。
顺天府衙门的几个捕快,都各自成了家,就连周明生也娶了媳妇。
年轻时的梦总归成了云烟。
周明生没有娶到心仪的吕雪凝,终究是听从了父母之命,娶了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黄花大闺女。
成亲前,周明生给时雍捎过一封信,报过喜,只字没提吕雪凝,字里行间看似欢喜,如今却听王氏说起,成亲那日,周明生喝得酩酊大醉,没同新娘子洞房,却是跑到郊外的农庄,抱着吕雪凝家门口的一株大槐树,痛哭流涕。
那天下着雪,京城冷得能冻死耕牛,周明生哭得累极,醉倒在雪地上。最后,是吕雪凝让农庄上的两位庄稼汉用驴车将他拖回的周家。
许是新婚里受了这闲气,婚前柔软如水的娇嫁娘,婚后与周明生多有龃龉,与婆母也难以相处,争吵不休。新婚一年,她就哭跑回娘家十余次,最厉害的一次,媳妇家的几个哥嫂、舅爷、叔伯,浩浩荡荡几个人扛着锄头到周家要说法,整整三天,说是周大娘又奉茶水,又赔银子道歉才算了事……
王氏道:“有一次去朱九家吃喝出来,碰到你周大娘,听她抱怨了半个时辰,说她的儿媳娇贵,没生成小姐的命,却有小姐福分,嫁过来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要她侍候就不说了,结婚这么久,鸟蛋都没有下一个……”
时雍轻声问:“周大娘可有后悔,当初阻挠周明生和吕姑娘的亲事?”
王氏迟疑,摇头,“这个倒没有说。你周大娘多强势的一个人?纵是她有天大的苦水不也得往肚子里咽啊?”
顿了顿,王氏又尖酸地哼声道:“想是后悔了的。比起吕姑娘来,她这个儿媳妇,不论是容貌品性还是才德,那可都是差得老远了,换谁会不悔?要我说,也是活该。谁教她当初嫌弃人家不干净?呸~”
前日吕雪凝来拜见过时雍。
这些年,吕雪凝仍是独身一人,还是那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吕家当年是有些家底的,吕雪凝又是一个能写会算的姑娘,商户出身、慧质兰心,很有些经商的头脑。她在农庄置地买屋,两年后又包下了村子里的一片荒山,雇用村里的农户开垦,再种上瓜果蔬菜,两年下来培育成了一片沃土,又将时雍曾经告诉过她的“大棚种植”进行了改良,种植一些反季节的蔬菜,然后在京城开了个店,不再卖米了,改行卖当季水果或反季的蔬菜,并定点供应给各大高档酒楼和富贵人家,供不应求……
有钱的小姐,是有底气的,吕雪凝一个人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前日来无乩馆的时候,两辆驴车里驮的全是果子和蔬菜,这样的季节,人瞧一眼那翠绿的叶子,整个人都舒心不少……
时雍逛遍京城,最终在定国公府停下,求见乌婵。
那妮子墨墨迹迹老半天,这才牵着策儿出来,脑袋上包了一个青布头巾,揭住额头,看上去模样有点古怪。
可她偏不肯承认是去庙里烧香磕头闹的,要说是陈萧欺负她,磕在床头上磕伤的。
时雍替她瞧了瞧伤,好一番取笑。
“没有想到,几年工夫,左将军便重获夫权,居然敢爬到你头上动武了?”
乌婵哼笑,“那是你不知道,人家最近又立了战功,可俏着呢……”
为免麻烦,时雍没有去国公府,而是把乌婵拉到她的马车上来坐下,又悄悄问她。
“后来,那两个送来的侍妾怎么样了?”
乌婵脸色微暗,“留下了。”
时雍微愕,乌婵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捏了捏策儿的小手,低低道:“是我做主留下来的,他为此还同我闹了别扭,半个月没理我。”
时雍皱起眉头,“那你是如何想的?为何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乌婵忽而一笑。
“阿时,我没有你那般好命……他那样的身份,没个侍妾在身边也说不过去。我想过了,今日不收,明日人家就会再送。一次又一次,天长日久,难保他不会有一次就被年轻貌美的姑娘所打动……有些事情,既是避免不了,那便随缘吧。”
“……”
时雍久久没有说话。
“当年我嫁他,原本也是想好了的。不别扭!”乌婵又抿唇一笑,反过来安,雍,“你别这么看着我,放宽心好吧?我和他感情好得很,比成婚那会儿还要好上几分呢。他平常并不去侍妾房中过夜。两个侍妾倒也乖巧,知道陈萧的狗脾气,不会腆着脸来争宠,更不会找我的麻烦。当然,我投桃报李,也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衣裳首饰往她们房里送,娘家有什么要帮扶的,我都应允。彼此相安无事,几年下来,也还和睦。”
再是和睦,府里养着两个同样属于自己丈夫的女子,大抵也会不舒服吗?
时雍不能想象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乌婵到底是旧时女子,如此十分知足的模样,拉过策儿的手,便满脸慈爱的笑开。
“我家策儿聪慧,好读书。公公和他爹都喜欢得不得了,说他们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一个会读书的孩子,就连算命的都说,策儿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中状元的……”
时雍也跟着笑了起来,摸摸陈策的脑袋。
“这小机灵的模样,一看就是文曲星。”
“哈哈哈哈!”
乌婵笑了起来,“这算命的为了几两银子瞎扯掰,他们信也就算了,连你也信?”
时雍道:“信啊。我最信算命了。”
乌婵突然意识到什么,闭上嘴巴,看着时雍的笑容,换了话题。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有了策儿,我的日子就顺当了。公公待我更好,我和策儿他爹也恩爱了许多,便有私底下有几句龃龉,他也都会依着我,哄着我。按我说,策儿不是什么文曲星,而是我的小福星……”
时雍安静地听着乌婵说起定国公府里的那些事。
大大小小,林林总总,从她轻快的语气来看,她与陈萧过得确实不错……
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事,只要当事人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时雍看着乌婵这般红火日子,为她悬着的心,也算落了下去。
消磨了一盏茶的工夫,时雍就向她告辞了。
“婵儿。今日来看过你,再往后,我就不来了。”
乌婵听得她这句话,心里突然一沉。
“为何不来?”
时雍笑了起来,眉眼生花,“哪有我日日往定国公府跑的道理?我若天天来,你家左将军不得把我轰出去呀?”
“他敢!”乌婵声音未落,表情又软化了下来,握住时雍的手,目光楚楚带些惆怅,“阿时,你要快些好起来,我去求菩萨,每天去求,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会的。我们和红玉还有十年之约呢?我怎么也要撑到那时候。”
“我呸!可不许胡说,什么十年,我们还有二十年,三十年……上百年呢。”
“那不成老不死的了?”时雍笑不可止,拍了拍乌婵的手背,“别担心我。瞧瞧你这额头……”
时雍又拂开她的头巾,看着红肿破皮的伤口,皱了皱眉头,“疼不疼?陈将军该心疼坏了吧。”
“他才没有……”乌婵脸上露出小女人的娇涩。时雍微笑,拍拍她,“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上好的药膏来,涂了不留疤。”
“这点小伤算什么。”乌婵拉下头巾遮掩伤口,不以为然地撇嘴巴,“横竖孩子都生了,也不再嫁人,有疤就有疤吧,这辈子我都赖定他了。”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的样子,时雍内心极是安慰。
想到当初为爱痴迷的小乌婵,再看看已为人母的大乌婵,时雍突然觉得时光真是奇妙——无不淡忘,无不治愈。
乌婵带着策儿下车前,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来问时雍,“燕穆和南倾、云度他们都还好吧?”
“好的。”时雍道:“我回京前,将他们留在锦城府了。”
母亲和两个孩子都在锦城,时雍离开时又带走了白执和娴衣,总归要留下自己的亲信,护佑一家老小的安全,她才能放心。
“过几日,燕穆就要带临川和苌言来京了。”
“是吗?那我定要来见一见,看看他们模样都变了没有。”乌婵满脸带笑,一眼望去,有对昔日友人的惦念,却不见再有男女之情。
时雍莞尔,“好,我到时派人支会你。”
说罢,她将来之前准备好的一个大红封塞到策儿的怀里。
“乖孩子,快收着。这是干娘给的见面礼。”
陈策抬头看他母亲,有些犹豫。
“拿着吧。”乌婵低头,抚着策儿的肩膀拍了拍,朝时雍一笑,“还不快去谢过干娘,和干娘再会。”
陈策点点头,端正地走到时雍跟前,双手拱起,下腰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