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香……”
何大姐忽然从被子里伸出干瘦的手,紧紧抓住了赵菀香衣角。
赵菀香本来想劝慰她两句,让她先不要意气用事管其他,回到医院再说,首先把自己给保全了。
说还没说出口,何大姐就像明白她会说什么一般摇了摇头。
她虚弱地说道,“帮我垫个枕头,让我坐起来些。”
她孩子是剖的,肚子上有缝合伤口,被那群人不知道轻重地抬回来已经失去所有力气。
赵菀香本来打算叫她沈大哥想办法从部队借辆车过来接她,再把卫生所的卫生员喊上帮忙,这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移动她。
还是沈奉敏锐地意识到什么,过来慢慢扶起她肩膀,把枕头塞到了她头下面。
何大姐冒了不少虚汗,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才重新睁开眼道,“叫他们先出去,让老张留下。”
沈奉照办。
老张家那些人虽然慢慢腾腾的,但有老张出面很快被赶到了外面。
屋里终于清净了。
老张走过来目光闪烁,神色复杂道,“淑芬,你还是啥也别说了,趁着家里同意,咱们先赶紧回医院吧。”
他这时候还把接回何大姐的主意推到家人头上。
好像他一个家里人尽皆知的顶梁柱完全使唤不住家里人似的。
何大姐只虚弱地笑了下,也没戳破,问道,“我能不能借借你的笔和本子?”
这时候赵菀香已经意识到何大姐要做什么,她不禁张了张嘴道,“何大姐,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很清楚。”
何大姐笑里带哭。
老张看她们打哑谜,一头雾水地取来本子和笔,脸涨得有点通红道,“我的就是你的,不要说借。”
好像何大姐越客气,他越丢面子一样。
何大姐没有接,拍了拍赵菀香的手道,“拜托你家沈奉写一下,做个见证。”
老张要是这时候还看不出来点什么,枉为指导员了,但他脑子里完全懵住了,根本连思考都做不到,更不用说阻拦或者质问何大姐要做的事。
沈奉接过本子和笔道,“你说我写。这个见证人我当了。”
何大姐撑起身子一字一句道,“我,何淑芬,因与张向勇性格不合,没法再共同生活在一起,今恳请组织批准离婚。”
“孩子我带走。”
她说完最后一句失去所有力气,彻底瘫倒在枕头上,一阵阵地冒虚汗,连眼睛也有些睁不开。
老张还在那里发愣。
沈奉直接从他衣服里面掏出经常贴身带着的印泥,捏住何大姐大拇指按了手印,把这份恳请书撕下装到自己口袋,然后才冲老张吼道,“还不赶紧打电话跟团里借车过来!”
老张才从自己的世界惊醒,似乎不敢相信何大姐刚才真的说了那种话,退后两步跑了出去。
沈奉叫赵菀香看住何大姐,自己也跑出去了。
赵菀香趁着没人,给何大姐嘴里塞了一颗速效救心丸,扶住她后脑让她强行咽下去。
老张那些家人这时候叫叫嚷嚷地都涌进来了,幸好沈奉回来的快,还带着一帮子队里人控制住了场面。
沈奉另外找人去了通讯部,不到半个小时一辆军车过来了,吴书慧吴大姐在那边得知情况,特意叫两个医生跟了过来。
一伙人在医生的指挥下把何大姐安安稳稳送到车上,慧芬也回来了,之前赵菀香怕医院那边真的听了老张家里人的话放弃孩子,叫她骑了沈奉的车去医院跑了一趟。
她一见到赵菀香就说,“孩子没事,还在医院,护士们说这慢慢地都好起来了,舍不得扔了。”
赵菀香松了口气。
慧芬又道,“我跟着一起去医院吧,把这个消息也告诉何大姐,省得她真的以为孩子没活成,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沈奉说对了,慧芬真是好孩子。
赵菀香忙叫她跟去。
何大姐这个事闹得整个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伙儿包括知青们都跑了过来指指点点。
老张依旧是那副完全懵掉,有点行尸走肉的模样,只不过经过几个女知青旁边时,朝那里看了一眼。
赵菀香有注意到,顺着他视线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刚好就看到了赵梅梅。
沈奉以防老张家里人继续胡搅蛮缠耽误何大姐病情,跟着带人去了医院,晚上的时候筋疲力尽回来,告诉赵菀香,“救过来了。”
赵菀香松了口气。
沈奉又说,“何大姐醒过来的时候叫医生传话给我,帮她给家里打封电报,叫家人过来接她。”
赵菀香见识到老张的家人,实在没法对何大姐家人抱有什么信心,何况知道她同样作为家里老大,那时候说起重男轻女的观点时,她还拿打小一直照顾着弟弟过来的举例子,一点没觉得有任何问题。
不会送走一群鬣狗又招来一群豺狼吧。
这个年代不说一个女人离婚,就说她还要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娘家,其中一个先天早产儿,哪家家里人会同意?
她父母同意,她弟弟弟妹会同意吗?
没人支持何大姐,何大姐还有活路吗?
赵菀香虽然知道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问道,“她家里怎么样,跟她关系好吗?”
沈奉摇头,“何大姐那个人要强要脸面,平时不好说家里的事,我只知道挺困难的,不过似乎跟他们关系不错,她说起弟弟妹妹们都是挺骄傲的语气,经常带着笑脸。”
赵菀香只好往好处想,或许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会顾念长姐十年如一日为家里做的贡献,怜惜她处境,哪怕不同意她离婚带着孩子回去,也愿意为她出头。
她忽然想起什么,“沈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老张变了,何大姐似乎也感觉到了,不然怎么一句话不说就做了那么决绝的决定。”
……
第37章 (三更)
沈奉跟老张共事时间也不短了, 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他是觉得老张变了,但不知道具体出了哪方面问题,也没精力再去回想, 这段时间老张不在队里, 所有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吃过晚饭交代赵菀香早点休息就又出去忙了。
何大姐家里人是五天之后过来的。
她家里来了父亲,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直接去的医院, 两天后她父亲和两个弟弟步行十几里路从医院来了队里,过来拿何大姐行李。
老张或许也没料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已经把自己家人送了回去,何大姐父亲和两个弟弟来队上的时候,他就在后面跟着。
赵菀香刚好在, 看见他满头大汗火急火燎地跟何大姐父亲说,“爸, 我们再商量商量,不用这么急。”
“不要叫我爸。”
何大姐父亲停下脚步, 掉头阻止他, 又道,“淑芬说过了, 已经跟上面申请离婚,人家沈连长也做了见证, 从此以后你是你, 她是她, 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当不起你爸。”
老张急道,“淑芬糊涂, 你们也跟着一起糊涂吗?我们好歹多少年夫妻情分,一起风风雨雨共患难过来的,她说离就离,三个孩子怎么办,叫他们没有父亲他们答应不答应,你们有没有设身处地考虑过这些问题?!”
“你还有理了?”
何大姐父亲到底文化低,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老张这个做惯思想工作的人,说完这话就不知道继续怎么说了。
还是身边两个儿子争锋相对道,“你现在知道夫妻情分了,我姐从鬼门关回来连病床都没躺几天的时候,是谁给她办理了出院手术不由分说把她拉回来?是谁眼看着她的孩子一天天好起来又让医生放弃那条小生命的?”
“你一个指导员天天给别人解决问题,却任由自己家里人欺负我姐,我姐那是早产大出血,是肚子上划拉了一刀,她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就看着你家里人把她抬回来,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分明想叫她死,打量我们家里好欺负不是?!”
何大姐的父亲这时候也组织好语言了,说道,“用不着你管人家三个孩子答应不答应,他们将来要知道你差点害死他们妈,你看他们会不会选择原谅你!”
老张抹了把脑门上的热汗,也没有辩解,而是换了种说话,“爸,我那时候真的是糊涂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对淑芬好,淑芬这次要真的带三个孩子回去了,你们该怎么办,平时养活家里人都困难,再多上几张嘴,家里怎么过得下去,这次……”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何大姐父亲怒不可遏,“你不用假惺惺了,我告诉你张向勇,你问问我身后这两孩子,淑芬平时怎么待他们的,都说长姐如母,自从她妈没了,她就当了他们的母亲,身上有一分钱都要掰出九分钱给家里用,大冬天拆了自己棉袄都不让自己弟弟妹妹们冷着冻着,有碗热饭也先紧着弟弟妹妹们吃,她的弟弟妹妹们从小到大感着她的恩,这时候她有难,你说他们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罪还不理不管?!而且我老头子还没死呢,这次过来就是给我闺女出头来的,用不着你管我家闺女带着三个孩子回去咋活,老汉我就是拄着拐杖一个村一个村要饭,也能把他们养活了!”
他说完甩手就走。
他两个儿子紧随其后。
三个人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收拾出来了。
老张急得不行,差点跪地请求,看见赵菀香在,什么都顾不上了,恳求她道,“菀香妹子,你就看在咱们平时相处不错帮我说句好话吧……”
赵菀香直接打断他道,“你跟赵梅梅什么关系。”
她不是在问,而只是陈述,语气笃定的仿佛证据都捏在手里。
老张五雷轰顶,好半天才回过神道,“你,你说什么?”
赵菀香看他反应已经确信了,嘴角扯出一抹笑,沉默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是那样扎人,老张脸涨得通红,脚步不自觉地后退了后退,下意识否认道,“我跟她能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
他语无伦次地说完,热汗像水珠一样往出冒,擦都擦不完。
赵菀香却始终拿那种眼神看着他。
老张到底心虚,又心急如焚,最终嘴巴动了动,还是说道,“我们连手都没拉过……”
只是多说过几句话。
他承认他有些经受不住诱惑,可这不能怪赵梅梅,她什么都没做,他也仅仅只是有些想入非非神魂颠倒,但脑袋里想想而已,什么出格的行为都没做过,根本算不上犯错误。
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希望赵菀香能放他一码,也能体谅到他的难处,尽快帮他劝说何大姐父亲他们。
他知道只要赵菀香出马,沈奉就也会出这个头,他俩足够说服何大姐改变想法。
但赵菀香听完之后只是冷冷一笑,说道,“你这是精神出轨。”
老张听懂了,辩解道,“我只是脑袋里想想就有罪,那将来哪天沈奉要看到电影明星愣一下神,你也觉得他精神出轨,也要闹着跟他离婚吗?”
“你不用拿谁举例子,党叫你为人民服务,还叫你这么恶意揣测别人?”
“我不是揣测,我……菀香妹子,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就算精神出轨了,又不是跟人家拉拉扯扯做了苟且之事,组织都不能说我犯错误,怎么你就非要揪着这个针对我?”
无药可救。
赵菀香冷冷看着他道,“精神出轨和身体出轨没有区别,不管哪种给爱人造成的伤害都是一样的,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何大姐为什么非要离婚,你和你家人的所作所为是让她心寒,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因为她发觉你心思不在她身上了!”
她忍无可忍,气愤道,“你自以为瞒得过所有人,在她眼里不过破绽百出,你该感谢她只是想离开,而没有戳穿你跟你彻底撕破脸,还给你留了脸面。”
她气呼呼地回屋去了。
老张留在原地,眼前一阵阵发黑,扶住旁边的墙,连站都快站不稳。
沈奉回来的时候知道了何大姐父亲和弟弟们过来的事,叫人赶紧开着拖拉机追上去送他们一程。
他回到屋里,看到赵菀香正在生闷气,连手上的泥点都顾不上擦洗,过去握住她两只手腕道,“菀香你有什么气跟沈大哥撒,不要气坏自己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