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也苦着脸喝了一杯,顺理成章与李意行坐在了席间。李氏的族人在朝中为官的众多,但他们一向谨慎,今日这场行香,来的族人仅有几位,坐在太傅的身后,这会儿正在交杯相议论,并不避讳华陵公主。
他们所谈论的是卫氏的事情,其中一个狐疑道:“卫慎那小子中了一剑,以后还能从军吗?”
“恐怕不成了,”回他的人听不出喜怒,忧心道,“也不能总指望二公主,到底是女儿身……可是卫氏无人能出,唉。”
有人制止他:“别胡说,什么女儿身不女儿身,朝中没有皇子,女儿也要当儿子使。更何况,二公主这些年,多是胜仗,鲜有败绩啊!”
话谈到此处,是不能更进一步了,后头的东西想必不方便在外议论。那人便只叹道:“谢氏与卫氏,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后头的人沉默了半晌,似是在喝酒,问了一句:“君可知,谢氏死了个庶子?”
“庶子而已,死上一个还是十个又如何,”那人满不在乎道,李氏的庶子庶女恐也有上百个,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但死上几个也不觉得奇怪。他喝酒喝到一半,放下杯盏,话音陡变,“是之前大公主身边的?”
“是呀,被割下了头颅,献给圣上了。”另一人咋舌。
王蒨听到此处,睁大眼看了看身边的李意行,又转头对向身后的二人:“你们二人在说什么?”
那二人对视一眼,他们的确不避讳华陵公主,毕竟这位三公主向来不问政事,这会儿主动问起,他们觉得稀奇。于是只得行个平礼,二人一个是尚书令,一个又是侍郎,官位都大得很,但模样却很年轻。
李侍郎说道:“前些日子,谢氏的庶子有意接近大公主,向公主示好,却献计挑拨公主与圣上的关系。大公主为表诚心,将那庶子斩于剑下。”
王蒨扶了扶桌沿,强撑道:“原来是这事,本宫刚回朝,还未听长姐说起。”
此举真无异于打谢氏的脸,可如今王李两家在一条船上,谢氏人也只得撇清干系,捧大公主慧眼明心。
王蒨没想到,只是随朝听政,这样小的一步就要付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大姐会害怕吗?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退路?她不敢细想,六神无主地坐在席间,李意行明白她心情不好,只是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
他心头的惶恐不知为何久久不散,这皇宫更让他心生厌恶,因为这是前世阿蒨葬身之处,可她却仿佛忘了这事,只有他在提心吊胆。
宫宴散后,外头的暴雨初停,但天色仍然阴沉。
王蒨与李意行往外走,她看着远处的长乐宫,有些恍然:“如今看那长乐宫,只觉得陌生。”
长乐宫是上朝议政的地方,那里起过一场大火,烧光了她的美梦。王蒨有些记不起那究竟是什么感觉,痛吗?肯定是很痛的,她最怕疼了,可当时竟连恐惧都能忘却,一定是恨意抵过了一切。
李意行闭了闭眼,拉起她的手:“公主只是月余未回。”
王蒨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心,缓缓抽离,她冷静道:“郎君先回去吧,我要去一趟长姐的府中。”
“我陪夫人去就是。”他细辨她的神情,想找到一丝动容,“如今晋宁公主也算我的长姐了,不是吗?”
王蒨的确有一丝动容,她震惊于他的虚伪,却又无从反驳,只得茫然无措地看向走在前头的王楚碧。
王楚碧正在于一个小官闲谈,她眉眼昳丽,可也不知说到何事,她拧起眉心,往后倒了两步,随后整个身躯坠在了地上。
“阿姐——”王蒨再也顾不上他,朝王楚碧奔去。
王楚碧紧闭着眼,昏倒于地。她身份实在敏感,周遭几个小官不敢轻易动手,更生怕大公主昏迷之罪落到他们头上。王蒨想要背起姐姐,可她的力气太小了,这一刻只能无助地坐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
她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大公主身边的如意也吓坏了,她命人去寻了江善。
江善得了消息,当即就往此处走来,他神情焦灼,打量了王楚碧一眼,就将人抱了起来,对四周人道:“都不准出宫,待咱家请太医看过再说。”
几个小官喏喏应是。
江善看了王蒨一眼,又望了一眼她后头面色不明的李意行,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抱着王楚碧与她擦肩而过。
第24章 请求 任何人,只要是任何一个能够给他……
江善没有留在宫里,而是抱着人上了马车。
王蒨回过神,提着裙角与如意和乔杏一同钻了进去,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李意行姓甚名谁?
原本宽敞的马车挤了五个人,难免显得拥挤,乔杏和如意各开了两边的帷幔通风。
王蒨焦灼不安,握着长姐的手:“怎么样?阿姐身子无碍吧?”
江善只会一些粗浅的医术,这会儿替她诊过脉,眉心紧锁:“应当是晕了过去。”
“为何?”王蒨的脸也逐渐苍白。
“三公主,”江善尊称她们,“在您回宫之前,大公主已然三日不曾合眼了。”
他说到此处,就不愿继续。王蒨在心中想,长姐为何不曾合眼,她在操心何事?是为她自己,或是为了两个妹妹?这些问题让王蒨羞愧难当,她几乎抬不起头。
进了公主府,江善将人抱进了卧房,替她解了外衫,王蒨正要说不妥,可她发觉如意居然一脸习以为常,不由沉默。府中的婢女打来热水,江善替王楚碧解开发饰,擦去她脸上的妆容。王蒨看着长姐,褪了妆面,她仿佛老了许多。眉间恹恹,唇角紧绷,疲倦之态布满了她的整张脸,而这些脆弱的神情平日里都被王楚碧用嫣红的唇妆和雪色的脂粉掩盖住。
操心得太多,她很消瘦,这会儿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从前世人称王楚碧乃是洛阳之花,牡丹之色,如今,这朵花一下被抽干了所有鲜妍,仿佛花期已晚。
王蒨心中抽痛,上前轻轻握着她的手,祈祷阿姐平安无事。
御医今日不当值,是从家中赶来的。
替公主细细诊脉后,他长吁一口气,毕竟身边的江总管眼神实在可怖。御医收了诊帕:“晋宁公主近来思虑过多,心绪难平,又久违合眼,这才晕倒。没什么大碍,下官开些方子,待公主醒来,煎服饮下即可。”
房内的众人闻言才敢放下心,江善起身拿着方子命人去抓药,他不放心,非要跟着亲自监看。
乔杏和如意守在门外,留王蒨一个人与长姐在房内。
王蒨伏在长姐的手边,原已经止住了泪。余光瞥见她的书架,忍不住起身抽出了几本。
这是一本沉甸甸的史书与以往的政卷,都是前朝、甚至历代十国的东西,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挤在竹筒上,堆砌在泛黄的书页里,有些甚至连形体都与本朝大不相同,在王蒨眼中犹如鬼画符一般,看得她头疼眼酸,但王楚碧看得很认真,每一页都翻得老旧,还做了批注。
这还只是她书架上的一小部分。
王蒨用手摸了摸上头的墨迹,忍不住抽泣。
她是个胸无大志的废物,她自己都默认此事,不在乎旁人如何评价她,可是在宫里做废物也要有靠山。
连记住官职都让她觉得困难,长姐是如何做到的?难道王楚碧真的天生如此吗?
王楚碧与王翊都比王蒨年长七岁,她刚学会走路,学会撒娇时,她们二人已是少女,不再那般幼稚黏糊了。
三公主自认为她的童年很孤单,母妃失宠后就发疯自请出家,父王大致上是不记得这个女儿的存在,女学中没有人爱与她说话,两位姐姐也忙着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两位姐姐,一个生的模样好看,能言会道;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继承了父王的铁蹄之术。
只有王蒨什么都不行,每当她尝试着努力去做些什么,就会听到旁人夸赞两位姐姐多么特别。
她不恨她们,只是很自卑而已,于是她捂着耳朵,捂着眼睛,躲在角落里,顺其自然的做一个废物。如今看来,她是多么幼稚可笑。
没有人生来就想要去读那些晦涩难解的史政,也没有人愿意去把自己的命拴在马背上,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做草包,是因为两位皇姐站在她前面。
王蒨恨死自己的软弱无能了,她伏在王楚碧的身边,将脸埋进被褥中,哭了很久。
两个时辰之后,王楚碧悠悠转醒。
房内有一股厚重的药味儿,她睁开眼,就见江善坐在她的床边,案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她下意识抗拒:“拿走,本宫不喝。”
江善压抑着火气:“还是喝了吧,公主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总该替那些小官想想,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今晚不知又要砍多少人的脑袋。”
她只问:“事成了?”
见她转醒后开口就是此事,江善坐在床边,冷笑一声:“好,好得很呐,公主想与那些文官会面,不必拿自己的身子当儿戏罢?三公主吓破了胆,咱家真怕她也跟着你晕了过去。”
王楚碧这才想起三妹,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三妹无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江善阴阳怪气道,“李家的那位世子可不是吃素的,这会儿人在他的羽翼之下,三公主若是能得他几分真心,想要个王位来坐一坐都成。”
王楚碧骂他:“住口。男人的宠爱能有几时,联姻只是权宜之计,早晚有一天本宫要取而代之。”
江善靠在椅上,算了算:“咱家与公主也认识快十年了。”
“哼,”她讥讽道,“你算男人吗?你若算男人,本宫倒是让你伺候上几回,可惜你只是个阉狗。”
椅上的人顿时阴沉了脸色,这位晋宁公主嘴里吐出来的真是没一句好话。江善咬了咬牙,冷冷道:“又不是没伺候过你。”
“滚出去。”王楚碧沉沉了咒了一句,只可惜刚转醒,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力气。
王蒨推门而入,见王楚碧醒了,眼眸发亮:“长姐。”
王楚碧没想到她还没走,愣了愣:“三妹,你还在此?”
她人已经走到床边:“想等你醒了再走,阿姐怎么不喝药?”
她端着药碗,递到王楚碧唇边喂她,王楚碧能斥退江善,却不能那样对三妹。
苦涩的药汁尽数入了她腹中,王楚碧一鼓作气喝完药,连忙问起了别的:“你与世子同来,这会儿他一个人回去了?”
王蒨收了碗,面无表情道:“世子又不是孩童,不需要阿嬷随时带着。更何况阿姐晕倒真是吓坏我了,他不会不懂的。”
王楚碧觉着眼前的三妹好像有些不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三妹如今嫁了人,眉眼依然清澈,好似少了几分从前的胆怯懦弱,王楚碧也拿不准这是因嫁人的关系还是三妹遭了什么事儿,她试探性问道:“世子待你如何?”
“很好呀,”王蒨缓缓笑了,随后又握着长姐的手,“阿姐,待二姐回来,我有件事要告知你们。”
“现在不能说吗?”王楚碧蹙眉,她是个急性子。
王蒨坚定摇头:“不,这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事情。”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王蒨念着阿姐刚转醒,没有久留,与江善一同往外走。
她与江善也并不熟悉,但她知道江善再怎么争权也是为了南王,因而对他并不反感。
半晌,她终于开口朝江善道:“江总管,本宫想请你帮一个忙。”
……
在王楚碧昏迷的两个时辰里,又下了一场小雨。
李意行独身回了王蒨的公主府,婢子上前要伺候,都被他挥退了,闻山也上前要通报不知何事,李意行同样没让她说出口。
此时此刻,他什么话都不想听。
王蒨的公主府很空旷,几乎没什么摆设,房后有一处天然的湖泊,这会儿是夏季,湖心中稀稀拉拉开着几朵纯白的睡莲。李意行倚在栏边,怔忪地望着湖水发呆。
细雨铺落在湖面上,夜风寒凉。
月色被乌云遮蔽,只有微弱的光落在他身上,李意行的衣裳被雨水沾湿,他却毫无所知。
等他回过神来,面上已经一片湿润,他伸手拭去,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
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里,阿蒨还在他身边,为什么他会如此害怕?是因为看到她关心别人?或是因为她望着他的时候,眼底只有嫌恶?
他太清楚王蒨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李意行总是安抚自己,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磋磨,可他发觉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仅仅是阿蒨毫不在乎自己的模样就已经让他快要崩溃。
前世她走之后,李意行孤独地又活了十几年,其实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能活那么久?他的痛苦日渐累积,到最后已经无法上朝,只能一日日在房里抱着她的衣物出神,日升和月落于他而言不再有意义。
他找了许多能够再次见到她的方法,试着去请梦,去拜佛,甚至是一些部落邪神,他都去请求。
任何人,只要是任何一个能够给他一个美梦的人,他都会低下头。
可是没有,他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