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方才午憩起身,穿戴好坐在院中,李意行在她身侧,只是似乎兴致不再此处,眼神总落向后山,还惦记着那块未曾修缮完整的围场。
商人向王蒨逐一介绍,一连给她看了几只,王蒨都没有非要不可的冲动。
那些小东西都奶声奶气,尽管隔着栏子,仍然能看出品相不错,温顺而可爱,可王蒨一想到宫中那两只脾气坏的,又怕养个太软弱的会被欺负,便不是那么想养了。
商贩们讲的口干舌燥,上位的公主仍然面无表情地坐着,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壮着胆子,拿起一个稍大的笼子走上前:“公主,您再看看这只。”
王蒨的眼光落在铁笼上,很快就拧起眉心。
笼中的猫儿,比起先前几只,它的毛色略杂,黄白相间,身子也比旁的几只更胖一些,因而才关在更大的笼子里。
乔杏见她如此,替她开口:“这是什么?”
见公主似乎有些兴致,商贩连忙道:“回公主,这猫儿乃是小人家中捡来的野狸所生,无甚品种,但毛色有趣,金银相称,很是喜庆。”
王蒨疑道:“哦?这猫儿几个月了?”
“与先前几只一样,”婢子从他手上接过笼子,商贩知道有戏,眼中发亮,“只不过这种金银猫都易胖些,性情有些怕生,养惯了也就听话了。”
李意行这才看向那只金银猫,它已被人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警惕地看着众人,随后朝王蒨低叫一声,尾巴来回晃动,忽而一个跃起,攀在她腿边,想要跳上去,却因年幼不熟练而失败了。
王蒨忍俊不禁,把它抱到怀里,李意行看着她唇畔的笑意,缓缓道:“就这只吧。”
二人甚少有这样眼光相投的时刻,王蒨又摸了摸金银猫的头,问它:“你愿不愿意呀?”
小猫儿当然不会说话,只是拿耳朵蹭她的掌心,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在她的膝上翻来覆去。
金银猫被李意行买下,整个午后,王蒨都围着狸奴转。这只猫与圆饼有些相像,但圆饼是脸大身小,金银猫脸小身大,她没敢喂它吃太多,生怕真如商贩所说胖成一个蹴球般的大小。
李意行也逗弄了片刻,猫儿怕他,被他抱在怀里时,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两腿蹬着想要回到王蒨的怀中,王蒨被逗笑了,连忙接过。
对猫都这么好,不过是畜生玩意儿……李意行看王蒨耐心十足的模样,面色难辨。
他的衣物上沾着猫儿的毛发,李意行垂眼,试图理干净,却越理越多。最终,他难以忍受,起身迈向浴房,随手解下外衫扔落。
王蒨哄着小狸奴,见李意行走远,终于松了口气,唤来了霖儿。
霖儿一进屋,眼神就落在金银猫上,王蒨朝她笑:“霖儿,你来帮我看看这药方。”
她将李莘所说过的寒性绝育方子拿给霖儿过目,霖儿看了半晌,眉头紧锁:“公主,这是什么?”
“昨日宴聚,我听说母猫生产容易出事,不若喂药绝子,”王蒨指了指,“就是这个方子,猫儿能吃吗?”
霖儿睁大眼,看向一脸悠闲的金银猫,不忍道:“回公主,自然能用,的确是些性寒的东西,但人畜有别,所服食的药物也不尽相同。这方子或许真能绝子,就是不知会不会落下别的病根。”
王蒨闻言,为难道:“我原想给圆饼,银球,还有这只小东西都喝的,听你这样说又害怕了。”
金银猫仿佛听到了她的话,低叫了一声。
霖儿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或许加些别的药材,就能抵去不足。可是,给幼猫喂这些,还是太生猛。”
“嗯,”王蒨喃喃自语,“那可怎么办呀?”
“不若改了剂量,长期服食,”霖儿狠狠心,她不舍得给小狸奴喂这些,但既是公主的意思,她只能道,“每日用一碗,先喂一个月试试,这样以来,如若有什么纰漏,也能早日察觉。”
王蒨点头:“好,那就如此,你将药方稍作修改,就去抓药吧。”
霖儿领命下去,转身时还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金银猫,为它的悲惨命运提心吊胆。
王蒨无奈地与猫儿说话:“你真有福气,是不是?”
良久,李意行换了身衣裳回来,金银猫已经被下人抱走了,它才两个月,正是嗜睡的时候,王蒨与他对视一眼,自行去浴房。
李意行留在房中,看着桌上的东西。猫贩听说华陵公主另有两只爱宠,便总共送了三只铃铛项圈,以及一些逗弄狸奴的玩意儿。
银球与圆饼已经是大猫了,圈口要更大一些。虽是畜生用的东西,但用料绸缎尚且算平整,中间缝着一个琉璃制的小铃铛,稍一触碰就叮叮作响,音色清脆。
王蒨回房时,就看见李意行对着那东西发呆,她怪道:“郎君看什么呢?”
李意行如常道:“没甚么,夫人想好给猫儿起甚么名字了么?”
“还没有,”王蒨是有些发愁,“要不就你来……你……”
她的话语随着李意行的动作戛然而止。
少年嗪着笑,给自己系上了小畜生用的铃铛,他刚洗沐出来,脖颈间泛着红,敞开的衣领能窥见大片肌肤,竟比他脖子上的琉璃铃铛还要好看几分。
王蒨震惊地看着他,后者却从容朝她走来:“如何?”
走动间,铃铛轻轻作响。
还能如何?王蒨只觉得他有病,应当找个郎中瞧一瞧才对。
房内清脆的铃声响到后半夜,王蒨撑不住,睡了过去。李意行解下那供人取乐的东西,重新扔在桌上,走出门外。那东西戴久了,到底比不得云蚕绫丝,将他的脖颈间磨出一道印子。
已至丑时,天色乌沉,闻山在书房里等世子。
他刚从外头回来,借着油灯看清后,很是惊恐:“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李意行拢起衣襟,眯了眯眼:“无碍。叫你查的,都查清楚了?”
……
卯时刚过,天边溢出一道金线,边缘渐渐模糊柔和,将东方染成一片灿色。
洛阳城内门关大开,使者御马飞奔入城,将庆元公主的捷报再度传入宫中。
王楚碧端坐于城门的阁楼之上,听到是捷报,才稍稍放松了神色。
她久坐腿麻,伸手想要攀婢子的臂弯起身,却触到了男子的手腕。江善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叹道:“公主又一夜未歇?”
或是因为妹妹的平安,王楚碧难得没有骂他。
她的面容,在绚烂的晨光下,显得哀伤而沉重:“江善,本宫怎么敢睡呢?”
第19章 药汁 他柔柔问她,“世上哪儿……
王楚碧的话尾还含着疲倦的叹息,江善凝望着她的侧颜,说道:“每回庆元公主挂帅出征,长公主就会彻夜难眠。”
二人并肩走下城楼,他偷偷看着公主的影子。
“打仗不仅靠武力,更要凭谋划,阿翊是直性子,最没墨水,”王楚碧话语幽幽,“本宫怎么能不担心?你以为,她与你们这些阉狗一样,心肠百转么?”
见她还有精力骂人,江善抿了抿唇:“二公主身边跟着卫慎,不会有事的。”
王楚碧想起此人,似叹似笑:“卫氏百来口族人,竟轮到让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出征……曾经的簪缨世胄,只手遮天,如今已经从里头败坏完了。”
谈话间,两人已经行至城门下,江善扶着她上了马车,轻手轻脚替她解下披风。
王楚碧昨夜在楼台上吹了一夜,不曾合眼,这会儿回到马车内,眼中的疲倦无法遮掩。
江善替她沏茶,这些年他跟在她身边,任打任骂,对公主的喜好了如指掌。
王楚碧靠在厢壁上,怔忪道:“可恨倒了一个卫氏,还有李家,谢家……”她时常在想,那宫墙真的是金屋银屋,而非士族们大发善心,赏赐给王氏的囚笼吗?
父王昏聩后,举目四处无一人可依。
“公主,”江善不由分说地打断她,“该歇息了。”
王楚碧拿起折子,朝他扔去:“滚下去。”
江善原还是笑着,一看清折子上的字迹,面色霎时变得难看:“这是什么?”
王楚碧坦然地望着他:“你这阉狗竟管到本宫头上来了吗?”
“公主答应过的,不再涉朝政,”江善看着手里的官折,指尖攥得发白,“姜河禄一介草莽,你要与他来往,为何不依靠咱家?”
“一介草莽又如何,”王楚碧向来牙尖嘴利,“盛族如你们江氏,至今只剩你这一个阉人,从前的吴州卫氏,也凋零至此。姜河禄虽寒族出身,可他品行端正,为人忠贤,本宫一手扶持,不比你这条狗使得更顺手吗?”
江善的脸苍白下去:“公主,你以为朝政是儿戏吗?你究竟想要什么?”
二人的争执声压得极低,他冷笑一声,继续逼问:“姜河禄跟在丞相身边,丞相背后有整个李氏,公主凭什么觉得姜河禄甘愿为王氏所用?”
“他不是为王氏所用,”王楚碧望着他,“他只是为本宫所用。”
这话太锋利了,的确是她的性子,江善一时之间不知她是在说气话,或是在要挟他,只觉得脑中昏胀,他不甘心,倒也没失态,只道:“原来,公主如今什么样的野狗都捡。”
“你糊涂了吗,江善。政事是政事,本宫相信姜河禄。”王楚碧无比清醒。
“公主凭什么相信他?一相三公李氏占了大半,你远在公主府,不在朝中,怎么能确保他万无一失?”他言之凿凿,情真意切,“前北齐的菀琰公主背父涉政,被下令诛杀于乾阳大殿,以此震慑百官,公主不知此事吗?若是他背叛你,一朝事败,圣上还能容你几回?公主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不会事败的。”王楚碧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江善对她何等了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良久,他撕碎那官折,颓然道:“公主想要咱家替你看着他,直说就好,不必先将话都说绝。”
眼前的晋宁公主只是轻飘飘道了句:“你若不知道痛,做事怎么会上心?”
二人不欢而散。
马车行到一半被叫停,晋宁公主的贴身婢子如意站在一旁,看江总管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心头担忧。
“如意,你进来。”良久之后,公主在里头传她。
如意上了马车,厢内散乱着官折的碎片,如意手忙脚乱地收拾干净,跪在一旁。晋宁公主支着额头,眉心紧缩,她闭着眼,说道:“本宫的头又开始痛了。”
“公主,要用茶吗?”
“不了,你来替本宫揉一揉。”一番争吵后,晋宁公主似乎也没了气势,她靠在如意的膝上,恹恹合眼。
如意轻手轻脚地替公主揉捏,力所能及地想让公主好好休息片刻。大公主与江总管吵架,已不是一两回,每一回吵完,江总管都脸色难看,而公主则会疲惫不堪。
从前偶有几回听到争执的内容,旁的小丫鬟会不解,为何长公主总要故意把话说得那样难听,可是如意明白,公主只是忧虑的东西太多了。
想在四面围墙下,护好两个皇妹,不是一件易事。
王楚碧在如意膝上睡了过去,如意没有退下,继续在厢内,忽然间,马车又停了下来,江善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他冷冷看了如意一眼,从她手中轻轻接过晋宁公主,让她在他怀里安眠。
她实在太疲倦,没有发现身边的人悄然变化。
厢内没有点香,只有江善身上淡淡的香味,让她做了个好梦,得以短暂的安宁。
晋宁公主牵挂于两个皇妹,王蒨同样也在想方设法为姐姐做些什么。
几日之后,她抱着金银猫,又去了一趟宴聚,猫儿已经有了名字,最终仍是王蒨给它起的,叫糊糊。
李意行似乎不喜欢糊糊,他好整洁,对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止步于远观,王蒨也不在乎他内心的喜好,巴不得能够抱着糊糊离他远一些。
但戚夫人那帮贵妇女郎就不同了,原就是爱猫之人,见华陵公主养了只金银相错的糊糊,个个都围着看。
糊糊月份小,尾巴却很灵活,一甩一去,搭在女眷们的手上,逗得人爱不释手。
王蒨放心地将糊糊交给乔杏,抱去给妇人们哄逗,戚夫人坐在她身侧也伸长脖子,碍于主人的身份,不好离席。
王蒨状似不经意问她:“戚夫人平日里与常侍聚少离多吗?”
“回公主,”戚夫人回了神,“夫郎在军中任职,近年战事频杂,的确甚少归家。”
“皇姐也是如此,”王蒨哀愁,“本宫听说二皇姐身边的人是卫氏子弟,夫人知道吗?也不知是否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