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涟青面露讥讽,若非她情状可怜,单薄的小身板于风中摇摇欲坠,也许他心里不那么刺痛,会更忍心一些:“放心,你输的绝不是嘴笨。”
温浓闷哼一声,低头沮丧。
“你比她只缺一样东西。”陆涟青直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睇着她:“而现在,你已经不缺了。”
温浓盯着他被风带起的袖袂,晚风将陆涟青手里的笼灯火焰吹得不停摇曳,他说:“起来,随本王回去。”
陆涟青提灯照亮前方的路,曲桥蜿蜒,分明是漆黑一片,可温浓已经不再害怕,也不再冷。
见她没动静,陆涟青挑眉:“还不起来?”
温浓干巴巴地眨眼睛,戳了戳没知觉的一双腿,苦大仇深说:“腿麻。”
“……”
温浓神情蔫蔫地捶大腿,半晌轻轻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一个。
“……”
深秋转凉,今夜起风,吹得一路的廊灯摇曳乱晃。
张院使被人火烧火燎请去永信宫,他以为是信王犯病,各种保命丹药一瓶瓶全揣上,屁颠屁颠奔向了去。甫一进行宫,张院使见纪贤亲自来迎,但见急色匆匆,生怕是什么恶性的突发疾病,紧张得他手脚蜷缩,满身是汗。
等进了寝殿,张院使两眼一瞠,信王还好端端坐在床头,除了周身裹得厚一些,脸色稍微白一些,好似并无什么大碍的样子?
“老臣叩见信王殿——”
不管三七二十一,张院使作势要拜,被陆涟青打断了:“不必跪了,快过来。”
张院使眼明脚快,立刻改跪为站,忙不迭上前一看:“哟?”
信王床里窝了个人,温浓正捂在厚实的被褥里,被湖风吹得冷白冷白的小脸此时已被他屋里的暖气给热得发红,手心腰背都沁出汗了。
张院使双眼都瞪直了,信王冷声下令:“把脉。”
宫里混迹多年的张院使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惊不过两秒立刻收心,装模作样给温浓探脉,两指按了半天,惋惜地送出答案:“回禀殿下,阿浓只是有些体虚,没怀孕。”
“……”
陆涟青沉色:“你在胡说什么?本王是让你替她把脉,看她是否受寒了。”
“省得、老臣省得。”摆了这么个大乌龙,饶是脸皮厚的张院使都禁不住老脸发窘,忙不迭给温浓重新把脉。
温浓今日入水救猫湿了一身,紧接着被罚跪在桥上吹了半天的湖风,恰巧夜里转冷,冷风吹得她头脑发胀,跟着陆涟青回来的一路都在打喷嚏,满脸都是精神不济。
陆涟青察觉不对劲,把人带回行宫指使她上榻睡觉,晕呼呼的温浓竟就直接爬进他的榻里盖棉被,一直等到张院使赶来。
张院使属于医者父母心,他本与温浓有些交情,这时给她看病也心疼了:“是着凉了,还有些脱水的状况,怎么身体这么虚?这怕是虚不受补,回头我给你开几贴药煎服,注意保暖,没事别乱跑……哎哟,你怎么还穿着这些衣服?赶紧换了,湿衣裳不能穿,吹得半干也不行,你看这寒气全都渗进身体里去了……”
仗着自己爷爷辈,张院使把被子掀开一角,那是半点不避嫌。等他扭头瞧见信王的脸,这才猛地想起自己身在何处,险些把他吓跪了:“殿下饶饶饶……”
陆涟青抬了抬下巴:“你查一查她的膝盖。”
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张院使这才暗松口气。不过这回他谨慎很多,只让温浓自己起来,裹着大半个身子,只卷起两只膝盖的位置,立刻露出大片淤黑,触目惊心得老人家倒抽一口凉气。
站在一旁静静看她那片淤青的陆涟青眸色暗沉,直到张院使给她贴完药后才幽幽出口:“疼不疼?”
温浓迷迷糊糊地摇头又点头,她原来只觉两条腿是麻的,这一路走回永信宫时也没觉得疼,可等到张院使把药贴完,那密密麻麻的刺痛感才逐渐觉醒,疼得她好不容易捂红的小脸刹时又被疼得发白。
陆涟青立刻将视线投放过去,刺得张院使冷汗涔涔:“疼就对了,她跪了这么久,两条腿若还没知觉那可就废了。”
温浓疼得倒回床上,煞白煞白的小脸招人心疼得可厉害,就连张院使都有些于心不忍,更别提那真正心疼她的人。
不能再待了,惜命的张院使立刻说要回去煎药,生怕多待一秒随时毙命。
陆涟青没留,等张院使走后,他才重新回到床沿坐下,低头轻轻拨开温浓贴在前额的湿汗:“你是非要逞强,就连难受都不愿对我说吗?”
温浓已经开始烧起来,她脑子发胀、浑身无力,膝盖又疼得厉害,只觉哪哪都疼,难受非常。浑浑噩噩间听见有人说话,她下意识觉得这人该是陆涟青,即便看不清楚,听不明白,可还是喃喃告诉他:“我不疼,我没事,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你别嫌弃我。”
你别不要我,呜。
她的声音太轻,细不可闻。陆涟青听不见她的无声呢喃,替她将被子轻轻掖了回去。这时有人敲门来应,是纪贤领来了给她换衣裳的宫女。
趁着宫女替她换衣拭汗的空档,陆涟青与纪贤来到外室。
纪贤怀里抱着团软茸软茸的小奶猫,正是被温浓救下的小冰虎。陆涟青有肺疾,轻易不碰这种长毛的生物,纪贤是知道的,故而抱着冰虎站在较远的位置,温声禀报说:“张院使检查这只小猫的时候,从它口中发现残留的小荆芥。”
陆涟青眉梢一挑:“小荆芥?”
纪贤轻轻抚摸冰虎懵懂的小脑袋:“小荆芥又称猫草,据说其所分泌出来的气味能够对猫产生极大影响,有的猫还会因亢奋过度而发狂。像这种几个月大的小奶猫尤其经受不住,更何况它还直接食用了。”
“也就是说今日九曲桥上发生之事不是意外。”陆涟青思忖:“有人喂它食用小荆芥,目的是要让它发狂抓人。”
“今日九曲桥上发生的事,奴才已打探到的真实情况,其与关家姑娘所言确有所出入,事实恰好相反。”若非冰虎提前发狂抓破关若虹的脸,指不定现在被抓伤的就是温浓。纪贤舒眉:“如此一来,也算是她自食其果了。”
“或许真是这样吧。”
陆涟青盯着小冰虎毛茸茸的脸,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今日受了一肚子气的关若虹把自己关在屋里,母亲入夜之前离宫之后,她就再也没给郭婉宁好脸色,就连她亲自端来的晚膳也不吃,扬言要与她绝交。
正是因为郭婉宁不肯帮她撒谎,害她平白丢了一个惩治那名贱奴的大好机会。关若虹又气又恨,她本就不是真心与郭婉宁交好,如今就更看她不顺眼了。
郭婉宁几次敲门被凶了回去,幽声叹息:“关姐姐,你知我不会撒谎的。今日的事确实是你不对,我没有说出实情,对那位阿浓姑娘已是不公平……”
关若虹气得拉开门:“你管她公不公平!你看看我的脸,要不是她,我哪至于遭这等罪?!”
郭婉宁被她瞪得退步,嗫嚅道:“可是冰虎明明是因为你……”
“别再跟我提冰虎了!我讨厌冰虎,你也不许去要回来!”关若虹生怕郭婉宁将当时的情景说出来会被有心人听去:“太后娘娘已经说过不追究了,你也别老是把事挂在嘴上。我现在要去睡觉,说不吃就不吃了,你别再来烦我!”
关若虹哐声把门关上,也不管被挡在门口的人伤不伤心。
郭婉宁拿她没办法,在门口静静等了好一会,这才讪然转身……
月辉下的姣好脸庞,唇角微微上扬。
第58章 醒来 温浓一顿,悄悄拉开被子往里瞄。……
因为关若虹的意外受伤, 齐氏隔日又一次递贴入宫,太后怜她爱女心切,也就允了。
关若虹闷在屋里拒不见人, 又因她与郭婉宁闹别扭, 从昨夜至今一直肚着饿子。好在她母亲进宫来看她,给她送来滋补炖汤和膳食,她这才不必拉下面子主动去与郭婉宁求和,立刻又恢复起趾高气昂的模样。
齐氏不放心女儿脸上的伤,特意从宫外掏来上好的膏药给她带来,边抹边叹息: “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是她的女儿,素日里什么脾性最是知根知底, 早在昨日九曲桥上听出两种说辞,齐氏立刻会意这件事里恐怕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关若虹在母亲面前没有忌讳,义愤填膺与她细说。得知事情伊始的齐氏并未与她同仇敌忾, 她比女儿想得更深, 心中顾虑也更多:“那女人毕竟是信王身边的人, 倘若她到信王跟前吹枕头风, 我怕你要吃大亏。”
“不会的。”关若虹冷笑, 这事她早就想好了:“你以为我为何要故意放出风声,造谣她与常溪哥哥的关系?信王那样的人岂会容忍他的女人与别的男人拉拉扯扯?反正再得宠的小妖精也不过就是男人糟贱的玩物而己, 我就不信他被扣了绿帽还能咽得下这口气, 指不准信王还巴不得我替她收拾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呢。”
信王之所以会养个这样的女人在身边, 无非是图她长了一张肖似郭婉宁的脸,这也说明信王压根不是真心喜欢那个女人罢?关若虹买通宫人四散造谣, 就是要把温浓名声彻底搞臭。就算事后她要闹到信王跟前,关若虹不信信王还会护着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齐氏细细听她道来,心觉女儿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如此一来恐怕是要连累常溪了, 你就不担心信王连他也对付吗?”
“常溪哥哥有偌大的忠国公府在背后支持他,信王真要动他也得惦量惦量。”关若虹不以为然。她没说的是万一信王真对付他,说不定还能挫一挫他的士气,再杀一杀他身遭那些前仆后继的狂蜂浪蝶。
万一郭常溪真有落魄的那一天,她必会让宣平侯府鼎立相助。届时忠国公府肯定对她感激零涕,而常溪哥哥也一定会重视她,对她刮目相待。
齐氏并不知道关若虹在心里描摹着怎样的幻想蓝图。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立刻拍醒傻女儿的愚昧妄想。
昔年各大外戚家族风光大好锋芒无限,时至今日又有哪个落得一丝好下场?就算是享有高誉的钟鼎世家,忠国公府也未必能被信王放在眼里,仅凭她们宣平侯府,就更不敢与之匹比。
倘若忠国公府当真因为得罪信王而落难,只怕宣平侯府第一个就跳出来撇清关系,又岂会有什么鼎立相助的仗义之举?
宣平侯夫妇平日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关若虹不谙世事思想天真,竟把什么事都想得太简单也太美好。
此时齐氏听她分析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也没再多说什么:“也罢,将来婉婉是要嫁进王府的,有她帮衬娘家,想必不会任由信王乱来的。”
在齐氏看来,信王日理万机忙得很,哪有时间管顾女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就算信王有所耳闻,相必也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奴才去与臣属家眷计较得失。
再说这次的事明面上可是她家虹儿被猫抓伤吃了大亏,那奴才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被罚跪,也是太后说要罚的。信王若是听了什么枕头风想秋后算账,那也不该找她们。
退一万步说,她们还有郭婉宁。
倘若信王当真冲冠一怒为红颜,那只能说明信王心里是真喜欢郭婉宁的。如此一来齐氏悬着的心反而能够安然放下,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就连信王那等如狼似虎的人物也不例外,非要比吹枕头风,那等瑕疵品又岂能比过货真价实的郭婉宁?
齐氏心下一松,不忘劝慰女儿务必要与郭婉宁重修旧好。来时听闻关若虹与郭婉宁置气,对此她是绝不赞同的:“将来你要嫁入郭家,这层姑嫂关系摆在那,你总不能一直与她生分吧?更何况婉婉将来是嫁入王府作王妃的,你与她交好绝无坏处。听娘一句劝,回头就去跟她和好,知道吗?”
“女儿知道了。”关若虹心里百般不乐意,可她也明白母亲这是为她好。这些年来她耐着性子与郭婉宁交好,可不正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反正等她嫁进郭家的时候,郭婉宁大约也已经嫁去信王府了吧?为了她的常溪哥哥,她就再忍一段时日好了。
*
温浓饱受饥饿苦扰,她从沉甸甸的睡梦当中辗转醒来,迷茫的视线无处安放,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又身在何方。
等她仔细分辩,才明白过来这是信王寝宫。
温浓猛然清醒,探手去摸垫在身|下的何其绵软的床褥,撸起包裹周身的天锦蚕丝被。这床她睡过,不久前还跟别人一起睡过,可她怎么又躺在这,那个‘别人’又去哪了?
怀揣一颗忐忑的心,又实在因为肚子太饿,温浓怎么也睡不下去,裹着被子呼啦啦缩在床里边的一个角落,懵头懵脑地反思。
对了,她与关若虹起冲突后遭到太后罚跪,一跪就跪到了天黑下来。温浓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陆涟青来到永信宫,但她清晰记得天黑以后,是陆涟青提灯来把她给接走的。
温浓一顿,悄悄拉开被子往里瞄。她的身上只着里衣,该露的地方没露,该掩的地方都掩得老老实实的。温浓红着脸把被子撸回去,暗暗警告自己别想太多。
也不知她这一觉睡了多久,温浓想下地去看看天色,可她稍大动作,两只膝盖钝痛得厉害,疼得她直想打滚。她依稀想起迷迷糊糊之间好似见过张院使,还听张院使说两条腿得娇养着,不然恐怕将会落下病根子。
这事温浓还真有发语权,上辈子她没少被罚跪,一跪就是几个时辰。头几年搓搓药酒含糊了事,再往后几年就不成了,病根已经落下,每天入冬就觉得一双腿难受得厉害,严重的时候甚至走不了路。
可那时的她哪有机会娇养身子?走不了路那就拐着走,宫里可从来不养干吃饭不干活的粗使宫奴。
细品过往,温浓是真不敢想。那些日子太苦了,究竟怎么熬过来的,她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如斯感慨,温浓不禁抱紧怀里的蚕丝被,那柔软的质感宛若镜花水月,好似稍一放开就没了。
“阿浓,你醒了吗?”
温浓朝声音来源看去,纪贤站在屏风外,清瘦的身子微微前倾,温声询问。
“醒了,奴婢醒了。”
温浓忙不迭要下地,被纪贤出声制止了:“地面凉,殿下说你腿上有伤,轻易不可乱动,你先把衣服穿上,我着人把吃的端来。”
穿洗的外裳整齐地叠在床头,温浓委实不好意思被人侍候,三下五除二穿好,纪贤已经招来宫人端来荤粥小菜。
“殿下去了广善殿议事,晚些才能回来。”待她穿戴好了,纪贤方从屏风后方绕出来:“需要上点暖香吗?”
温浓忙摆手:“不必、不必,殿下闻不得熏香,回来闻见肯定受不了。”
纪贤莞尔:“你倒是会体贴殿下。”
温浓莫名发窘,悻悻然接过碗勺,佯作专心喝粥。
此时信王寝宫敞亮得很,不似陆涟青在时门窗紧闭。正如温浓此前所说,就算是病,避光避风并非全然是好。陆涟青常年卧病,只要他在就必须得闭门关窗,屋里烧得再暖,那股子阴郁之气总是挥之不散。
如今迎来了不同以往的小变化,非但寝宫变得敞亮起来,就连信王眉宇间的病郁之气也化散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