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欢笑得多大声,不仅吵得她写不了字,还把四周的宫人都吸引过来了。温浓忍无可忍,把笔往墨砚一搁:“师傅交代今日之内要把生辰宴的祝词抄全,一份送去礼部复录,一份送到黄总管手中。我这眼看着抄不完,你若是闲,不如替我搭把手?”
一听说要抄书写字,容欢立马蔫了:“不了、不了,师傅交代的事万不可假手于人。”
瞧他那个怂样,温浓心中冷笑,埋头继续抄字。
容欢消停不了多久,坐在案头又跟大爷似的:“信王此人喜怒无常,扇人耳光是轻,杀人斩首才是最可怖的。外边的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你看看你,前头才说深得宠信,转眼把你脸打肿了,惹来宫里人都在看你笑话。”
“阿浓姐姐,我是替你不值。”
说来也奇,容欢此人性情乖戾,素行与谁都不对付。这宫里除了太后与容从,没谁能入他法眼,就连信王和皇帝都不例外。却不知温浓哪儿得他青睐,容欢见人就爱唤姐姐,闲了没事老爱往她案头靠。
自从温浓也成了容从半个‘徒弟’,容欢就跟她更亲近了。因为小她一岁半,整日姐姐前弟弟后,说话从不带避忌。这会儿还敢在她面前说信王的坏话,也不怕她背过身到信王那把他给告发了。
温浓直起腰背,严肃认真:“我可没说过我深得宠信。”
容欢嘁声:“那日清芳阁我都瞧见了,人前惺惺作态,人后这般对你,你都不生气的么?”
那日清芳阁她也在,她怎么不记得容欢也在近前侍候?管得倒还挺宽的。温浓呵呵一声:“主子的事自有主子的道理,咱们这些作奴才的生气什么。”
容欢歪头看她,嘴里却是嘀咕:“我就知道你是生气的。”
“……”
温浓决定不理他,继续抄字。见她不理自己,容欢非要闹腾,猝不及防抓住她的手一偏,毛尖划出一条长长的墨痕,毁了她辛辛苦苦一整张字。
温浓登时上火了:“你干什么——”
容欢却抓住她不撒手,笑得又欢又甜:“我就喜欢你生气的样子。”
温浓被他徒然笑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人上辈子也说过这种话,然后差点没把她折腾死,温浓是打心底受不了他。
容欢抓着她的手往脸贴,眨巴眼一副人畜无害:“信王又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跟他了。以后跟我吧,再过几年就能让太后娘娘赐对食,我会对你好好的。”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温浓硬梆梆地抽回手:“瞎说什么傻话呢?你喊我一声姐姐,我自然把你当成弟弟,姐姐跟弟弟哪能赐为对食。”
容欢眼珠转了转:“那我不叫你姐姐,我就叫你阿浓好了。”
温浓跟他扯皮:“不是你说我比你还大一岁,虽然辈份上你是师哥,可师傅既然破例收了我,你就得喊我一声师姐么?”
容欢不高兴了:“怎么这么麻烦。”
“就是太麻烦了,还是姐弟相称相敬更加妥帖合适。”温浓一边忽悠他,一边抓起抄好的一份往外跑,“哎呀,都这个时辰了,我先把这份送去妙观斋给黄总管,回头再说。”
也不知容欢是想通了还是拦不及,温浓作势就跑,脚下已经跨出门槛了,才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像缕轻烟晃晃悠悠飘进耳朵之中:“你是舍不得……”
急促的风灌进耳朵里,温浓没有细听,就被盖了过去。
她并不擅长应付容欢,容欢有时候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偏执、怪桀,还很残忍。上辈子容欢也说要跟她对食,可她始终不知道容欢看上她什么。更何况她一心只求放归,她不愿被宫里的一切束缚一生。
腿是他喊打的,也是她自愿折的。
上辈子千方百计逃离的桎梏,这辈子却又自己跳了回去,活像个笑话似的。
步履沉沉,温浓放缓步伐,停了下来。
锣鼓喧嚣,刀剑铿锵,拔尖的唱腔卯足了劲,驱散了团在温浓周身的阵阵寒气。她举目高望,妙观斋的大戏台正紧锣密鼓,唱的又是一出叩人心弦的大戏。
温浓心神微松,抹平略微褶皱的祝纸送到黄总管手里,然后绕到戏台下找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看完这出戏。
一台戏刚散,很快又一个班子上场排兵布阵。
也不知是上回容从找来两个班主谈话之后起了见效,还是白□□近时间紧凑,各班子都在紧锣密鼓地排演,相互间的摩擦碰撞也就减少了许多,倒称得上各自安好。
妙观斋里各种奏乐应有尽有,一道幽扬的啸音辗转而过,音色袅袅,很快吸引温浓的全部注意。她心中豁然,循声跟去,却发现那是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对方侧立对廊,狼面覆脸,手执一片薄叶,叶音便是从此响起。
温浓一怔,后知后觉有些讶然。
“诶,是阿浓姑娘,阿浓姑娘来了!”
也不知是哪个大声疾呼,啸叶被打断了,山狼班主偏头看来。
‘关山狼王’在温浓来前已经排过了,但这趟进宫献艺他们班子安排了两出戏,另一出还在等时间,余下的人都聚在这南台下角吃茶闲磕。
温浓本没打算露面的,却因为被这啸叶吸引,被那几个跑戏的眼尖瞧见,他们一个个热情如火,非要拉温浓凑上一桌,闹得她想拒绝都没好意思。
她才刚刚坐下,猝不及防一颗比拳头还大的桃子就落在温浓手心。她眼一抬,只见山狼班主躬身背光,不偏不倚地替她挡在了辣毒的烈日之下。
他一出现,怪异的违和感就又来了。
“吃吧,阿浓姑娘。”身遭的人嘻嘻哈哈,都在起哄:“咱少班主送你的,他可从来不送姑娘果子吃。”
温浓干巴巴地推搡:“我不爱吃桃子。”
话音才落,那少班主就跟变戏法似的,又给她掏了颗红李子。这下整个班子都笑开了花,掩嘴窃窃私语说,少班主这是真把人家小姑娘给瞧上眼了。
温浓盯着那颗红李子神情难测,没顾其他人的热情推拥,又还了回去:“我也不吃李子。”
这一而再的推拒就像冰水泼得每个人的心都凉了,一时间大伙面面相觑,再看看他们的少班主,都显得手足无措。
温浓知道一再甩脸不领情,在这已经不受欢迎了,识趣地起身就走,耳背还能听见他们围在山狼班主身边安慰说,人家是姑娘,脸皮薄,咱们太急躁了。
又有人说,她毕竟是宫里的人,身不由己,说不定有别的苦衷。
这种情况之下没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反过来还替她找借口,竟全是一堆烂好人。
温浓在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不知不觉远离了纷纷扰扰的大戏台。等四下一静,她往回瞥,被亦步亦趋跟过来的山狼班主给吓了一跳:“你跟着我做什么?”
随着她的步伐停滞,山狼班主也停下脚步,声音木讷而低闷:“我并非有意令你难堪。”
他的声音一出,温浓下意识蹙眉:“你是少班主?”
山狼班主有些莫名:“我是。”
体态身型未变,声音也就再低哑些,若是换了个人,班子里日夜相对的其他人总不可能没有发现。温浓盯着他的山狼面,实在说不出心中违和在哪:“下了台还顶着山狼的面具,你不热吗?”
山狼班主摩挲面具,语气平平:“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每日都是这么练,不分冷暖,习惯了。”
这话说得合理,没毛病。
温浓心中一哂:“你别跟着我,我不难堪,是我令你难堪了。”
山狼班主默默垂首,摇了摇头:“不会。”
“真不会?”可温浓怎么觉得他像极了委屈可怜的受气包,忍不住笑笑,美目流转:“那你说,你给我桃子,又给我李子……”
“你是喜欢我吗?”
第27章 条件 “是不是只要我说,你什么都肯答……
如此直言不讳,木讷的少班主略显不适,可他还是说:“少时听诗说戏,有句话这么唱……”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温浓神思恍惚,不知想到了哪里,垂眸瞥见山狼班主还抓在手心的那枚桃子与那枚李,轻笑一声:“容华若桃李,是说容颜娇艳宛若桃李之花。可你取的是果子,物不达意,可就没了那个意思。”
山狼班主发窘,就是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出来:“斋中无树花,我见果子鲜甜,恰这悬阳毒辣,我心道是摘花不如送果子。”
“你想得还挺务实。”温浓笑着笑着,便淡了几分,“可我不会要你给的桃子,也不会要你给的李子,你懂我的意思么?”
山狼班主握紧手里的李子和桃子:“许是我太唐突……”
“你也知道你唐突了?”温浓眨眨眼,故作轻松地笑:“我俩统共就没见过几回,你看上我什么呀?”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局促:“你可能忘了,我俩曾在城南宅群的烟子巷后见过一面。”
上次见面他没提,温浓以为这事不会再提了,却没想到他不是不提,而是把话留在了这时候。
就算面上端着,心里还是尴尬的。温浓装傻:“有吗?我不记得了。”
可惜有人看不懂眼色,非要拆台:“上回你提面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记得的。”
“好啊,敢情你是看中我爬|墙的好身法,才给我送桃子的?”避无可避,温浓佯装怒笑:“你把我当什么了?猴子吗?”
这个话题走向远不是山狼班主的本意,他语气慌张:“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浓见他真急了,仅仅只是因为她的一句玩笑话,霎时打趣的心情没有了,不想继续搓磨:“行,算上宫外那一面,你我统共见了三回,那也还是唐突了。”
“你觉得我能给你什么答复?”温浓替他掰指细数:“你我身份有别,宫女等不到放归,就得守在宫里一辈子。你是宫外来的戏子,唱完这场宴就走了。”
温浓眸光微闪:“一墙之隔就是天地之远,待到那时你还会喜欢我么?”
山狼班主绷着脊背的肌肉,在她话音落下之前迫不及待回答了:“我会。”
“……”很好。
温浓觉得这人就是个初|尝|情|爱的愣头青,傻得有点缺失分寸:“你傻呀?现在才见几回面,往后还能再见几回面?你能等一辈子吗?”
“我能。”像是怕她不信,山狼班主的声音隐约又哑了几分:“我发誓。”
温浓笑了,刚开始是笑他天真,现在却是笑他不真。彼此才见过几面,往后又还能再几面,张嘴就是誓言,她能信才怪。
非但不信,还疑心有鬼。
温浓上下打量山狼班主,忽觉福至心灵,到嘴的拒绝没说,转口问:“你这么喜欢我,那是不是只要我说,你什么都肯答应?”
依然没有犹豫,他点头:“是。”
“那如果我说,”温浓眸光暗闪,盈盈笑说:“生辰宴那天,我不想看你们上台表演。你会带着整个班子离开皇宫么?”
“……”
这一回的答案不再如之前那么干脆利落,山狼班主迟疑了。良久之后,他给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答复:“对不起。”
“那我的答复也是抱歉。”温浓维持脸上的笑,谈不上失望,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男人的嘴,真是骗人的鬼。
温浓也知道是她强人所难。
不说离生辰宴已经没剩几天,根本不可能说走就走。就凭他们班子当初接下这桩买卖的初衷,就注定了他绝不可能夹带私情枉断去留。
她根本不觉得彼此之间能有多少羁绊来支撑这样一份来之莫名的炽热感情。如果这时候山狼班主真因一个女人冲晕脑子点头答应,温浓说不定还要唾弃他。
不欢而散之后,温浓没再见过山狼班主。事后再去妙观斋,她也会刻意回避整个班子的人。不管怎么说,当着众班底落了人家班主的面子,饶是她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压根没当一回事,还在别人眼皮底下晃晃悠悠。
随着小皇帝的生辰宴近在眼前,温浓越发坐立不安,决定去找容从探探口风。条件允许的话,她希望能换掉目前手头上的工作,改去其他任何地方都行。
她不愿掺和这场腥风血雨,有心想要避一避。
陆涟青说的对,她只需要管好自己就行,其余的事根本没必要多想。
容从是个大忙人,他替太后打理行宫,还要辅佐太后制理后宫。三不五时得太后传召,忙前顾后,太后身边总是缺不了他。
不怪乎容从年纪不高就要收徒弟,温浓仔细一想,恐怕容从是真的忙不过来。
但有句公道话温浓还是要说,容从看人的眼光是真的不行,否则就不会收容欢这种只会添乱帮倒忙的徒弟。
温浓找到他的时候,容从人在蔷薇园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