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烦恼,却又是不能对老夫人说的。
于是,阮静漪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恰逢多事之秋,小侯爷太忙了,顾不得我,我便觉得寂寞了吧。”
也确实如此。景王府的事,总让她心绪不宁,觉得前方有一片深渊在等着。可她什么也不能问,只能假装岁月静好,这令她的忧愁之心更甚了。
阮老夫人思量片刻,问:“静漪,你觉得小侯爷待你如何?”
“待我……”阮静漪目光一闪,“待我极好。他喜欢我,我看的出来。”
“那你呢?”阮老夫人说,“你是真心如你那般所言,诚心地爱慕着小侯爷吗?”
“……”阮静漪张了张口,唇齿微涩。
从前她与段准尚未结缘时,她能毫不犹豫地对着祖母说出“我仰慕小侯爷”这样的话来,因为她知道那是假话。可如今,她反倒却说不出口了。
她凝着眸,脑海间忽然掠过了宜阳侯府的秋夜。段准不在的时候,那夜色是如此的长,长到一眼望不到头。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期待有人能打破这种清寂。
她咬了咬牙,声音轻轻地说:“我也是…喜欢他的。”
说完这句话,阮静漪便低下了头,捂着茶盏,不肯抬头了。
一旁传来阮老夫人的轻笑声:“这不就得了?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二人,感情已有了,其他的小事儿,不过是点磕磕绊绊,无伤大雅。你从小就是个执拗性子,既然喜欢,就不要这样瞻前顾后了,那可不像你。”
老夫人的话,令阮静漪愣住了。
既然喜欢,就不要瞻前顾后……
她在唇齿间默默地咀嚼这句话,渐渐的,心底那层云翳慢慢地退去了,透出一线晴空来。
祖母说的对。若是当真喜欢,就不要畏首畏尾了。她喜欢段准,其他的,不必在意。前世的恩怨因缘,根本什么也不算。她竟然在为这些过去的事情而揪心,实在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于是,阮静漪轻轻地笑起来:“祖母,我懂了。”
*
从阮家的宅邸出来时,阮静漪发现一辆马车在门口等自己。车帘一掀,段准从里头探出脑袋来,说:“阿漪,我听母亲说你在这儿,就赶紧来接你。”
阮静漪有些讶异:“你近来不是很忙?怎么还亲自做这种事。”
“就是因为太忙了,冷落了你,才心虚,这才赶紧补救。”段准朝她伸出手,笑了起来,“来,我们回家。”
阮静漪在原地静立片刻,也笑起来。她把手交给了段准,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第59章 . 逛街我今天就要戴着这支发簪
“阿漪, 你今日瞧起来,心情好像格外的好。”颠簸不停的马车上,段准这么对阮静漪说。
阮静漪捻着发尾,笑说:“见到了祖母, 我当然高兴。”说着, 她就打起车帘, 向外头张望而去。
车窗外, 京城的街景一派繁华。临近中秋, 满街车水马龙, 透着人间旖旎繁华。小贩吆喝, 行人如织, 密密丛丛, 数不尽的热闹。
往常她从未仔细瞧过这些景、这些人, 如今一看,却觉得这烟火气息甚好, 别有滋味。又或者说,她心底高兴, 所以瞧什么都是好看的。
至于为什么高兴——
阮静漪收回目光, 望了一眼段准,压不住唇角的笑意。
坐在对面的男子,正以一种困惑的目光打量着她。他身量高挑,面容俊朗,在阮静漪的眼里,哪怕寻遍天下名城,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男子。车窗外,一枝秋日枫浓,红叶正盛, 在他跟前也逐渐褪了色。
她想好了,她心底还是喜欢这个人。无论前世经历了什么,无论段准是否会畏惧她的过往,她都要这个人待在一块儿。倘若有什么阻拦,那就等她撞的头破血流了,再回首转身也不迟。
既然喜欢了,又何必瞻前顾后?这可是祖母说的。
这样想着,阮静漪脸上的笑容愈盛了,浑身皆透着一种肆意的艳光,宛如春夏时华耀而绽的魏紫姚黄。
段准看着她的笑颜,摩挲着扳指,露出些犹豫的面色,竟无法将先前想好的话说出口了。
他今日特地来接静漪,不仅仅是表关切之情,更是因为他有事相商。可眼看着阮静漪心情极好的样子,他也舍不得将那些话说出口。若是扫了兴,叫这笑意从她脸上散去了,他会愧疚。
“则久,你是不是有事要说?”阮静漪发现了段准脸上的犹豫色,便这么问。
“啊……我……”段准少见的语无伦次起来。他沉默片刻,还是不忍说出扫兴的话来,便讪讪地说,“我想说,街上热闹,要不要趁着今日去玩一玩,逛一逛?”
阮静漪听了,眼底露出亮色来。她欣然应下,说:“好啊。但是,得你付钱。”
马车在街道边停下了,段准扶着阮静漪,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街上人头攒动,明明还未到中秋,却已有了佳夜良宵的模样。他们随着人群而动,悠悠地穿行在街上。
街道两侧,有商贩在售卖一些小玩意儿。有珠花胭脂,发带耳铛,都不是些值钱的东西,做工粗陋,颜色倒是鲜艳夺目。阮静漪在一个小摊前停下,抬手举起一支发簪,放在眼前打量。
“夫人,这发簪可名贵的很,用的都是上好的珠宝。”商人见有生意上门,连忙露出一张讨好的脸,天花乱坠地吹起了自己的货物,“您不知道,南边的贵妇太太,都时兴戴这种款式的发簪呢。”
阮静漪将发簪转了转。这发簪造型简单,簪脚嵌了颗小小的石头,也不知是什么不值钱的玉石,一点儿光彩也无。簪尾上坠了大团的流苏,红艳艳的一片,反倒显得有些好笑了。
这支发簪,自然和阮静漪妆奁匣中的珠宝无法比。一旁的段准见了,便问这商人,“你说用了上好的珠宝,那是用了什么珠宝?一二三四,总得说的出来吧?”
商人噎了下,结巴地说:“就是上好的…宝石……”
“说不上来吧?我看你是用假料子呢。”段准哼了声,“用石头仿冒宝石,是不是?”
“我…你…”商人更语无伦次了。
他结结巴巴半天,还是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珠宝。阮静漪无奈地笑了起来:“则久,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还是别深究了。”
罢了,阮静漪就对商人说:“这支簪子我要了,钱,你就管这个人要。”她指了下段准,抛了抛手中发簪,露出笑容。
“阿漪,你……”段准没办法,老实地取出了钱囊,付了簪子的钱。他一边付钱,一边嘀咕道,“不是我小气,是我觉得这不是宝石,价格可以再便宜个三五文!若是能少个十文钱,我铁定不追究是什么石头,直接掏钱。”
他絮絮叨叨掐算着几文钱的模样,让阮静漪唇边的笑容愈浓了。
段准就是段准,还是对钱的事儿那么斤斤计较。阮秋嬛被他追讨了那么久的四百两银子,可真不是冤枉。
这样想着,阮静漪说:“出来逛街,买的就是个高兴。这簪子,反倒是随意的了。”
她这样说了,段准还是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
那商人收了钱,重新露出谄媚的笑:“夫人,您可真是好眼光啊!这簪子,一定衬您。若是能让您家老爷给您亲手戴上,那一定是美极了!”
这话说的客套,指不准这商人一天说了几遍。可段准听了,却一改面色,露出了高兴的模样来:“你倒是很会说话嘛。看在你嘴巴这么利索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冒用宝石的错了。”
说着,他就从阮静漪手中接过了那支发簪,笑嘻嘻地说:“阿漪,来,我帮你戴上。”
他的语气有些孩子气,宛如个踏花而归的少年人。
阮静漪小小地低下头,由他将发簪探过来,慢慢地簪入髻上。
屋檐下,灯笼随风而曳。那灯里剪了纸花,一转起来,纸花也徐徐轮转,彷如一副会动的画。熏黄的灯火,从那纸花间透出来,映照的夜色熹微,人的面容上也似带花光。
段准就落在这灯火下,鼻梁投下一阵淡灰色的阴影。他的眼眸透着认真之色,似一团上好的青墨,叫人不忍磨开。
“好了,你看看。”段准的声音传来,阮静漪拿起了商人递过来的镜子。
镜中的女子容貌殊丽,双眉如黛,皎洁的肤色盈着灯笼的暖光,更显得明艳动人。不过,乌黑的发髻里,却突兀地垂下了一大团红色的流苏,看着有些俗艳,还有些惹人发笑。
“好看,好看!”阮静漪笑起来,“我今天就要戴着这支发簪了。”
说罢,她归还了镜子,直直往前走去。
一路上,阮静漪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发簪胭脂,眉黛唇脂,都是些便宜的小东西,远不及她自己的来的名贵,可她却很是喜欢。东西买到手了,她就全丢到段准怀里,让段准帮她捧着。
后来,二人还在街边的小铺子里吃了一碗馄饨。等吃饱喝足,二人坐在弥散着馄饨香气的长凳上,段准犹豫着,终于开了口。
“阿漪,我想与你商量件事儿。”
他今夜原本就像商量这事,怕扫了兴阮静漪的兴,便带她在街上逛逛,算是弥补一番。
“怎么?”阮静漪拿帕子擦了擦嘴,问。
“先前,母亲是不是说要带你去宫中参加中秋宫宴?”段准问。
“是啊。”她点头。
先前温三夫人就来找她商量过,说是要带她与段准与老侯爷一道去宫里。为此,还给她挑了不少衣裳首饰。温三夫人也好,她也罢,都对此颇为期待,段准也是看在眼中。
段准斟酌片刻,说:“我想,你要不然还是别去宫中了。母亲入了秋,也胃口不好,让她在家里好好歇着。”
阮静漪微微一愣:“出什么事了?”
宫里疤宴会,那宜阳侯府没道理不去。且赴宴的名册都拟好了,递进了宫里,现在她和三夫人都改了主意留在家里,岂不是打皇上的脸?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由。
段准说:“也没什么,就是……就是平日宫里厌烦我的人多了,你去了,我怕他们给你添麻烦。而且,宫里规矩多,你肯定不自在,还不如在家中来的爽快些。”
阮静漪说:“这能算的了什么?我自不自在不要紧,要皇上对宜阳侯府不高兴了,那可就麻烦了。”
段准又说:“梁月珠也要去宫中,就她那性子,再相见了,她免不了干什么坏事。我哪里舍得?”
阮静漪说:“难道我还怕她不成吗?她来来去去就那点花样,我早就摸透了。而且,要我为了躲避她而不去宫中,想想就惹人不快!”
为了躲一个梁月珠就不去宫中,这样子,就像是她输了似的,她才不愿。
段准憋不出借口了,只好原地坐着。
馄饨的香气四处飘散,一旁的锅子里,热烫翻滚,碧绿的葱花飘在汤面上。阮静漪见他久久不说话,终于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是不是……宫里要出什么事了?”
段准愣了下,沉默下来。
好半晌后,他才说:“也不算什么大事,你在家中待几天,也就过去了。”
阮静漪心底咯噔一下,知道是自己猜中了。段准不让她去宫里参加中秋宫宴,既不是因为宫里规矩多,也不是因为梁月珠会惹麻烦,而是要变天了,那中秋的宫宴上,恐怕会出什么大事。他记挂她的安危,这才让她和温三夫人一起留在家里。
阮静漪皱眉,表情严肃起来:“则久,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
第60章 . 进退我要是不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四下里人声鼎沸, 馄饨摊的小贩拎着汤勺,和客人有说有笑地闲聊着。远处光转玉盈,一副良宵美景的模样;可独独在阮静漪的跟前,氛围却非比寻常地凝重。
段准沉闷地在原地坐了会儿, 拿出铜钱, 给馄饨铺子结了账, 领着阮静漪朝马车上走去。等二人上了马车, 又到了四下无人之地, 段准才低声道:“景王府怕皇上削爵, 决定先发制人, 在中秋宫宴上, 迫皇上将父亲和一干臣子贬官。”
这句话很低沉, 简简单单, 却蕴含着可怕的讯息。阮静漪微微吸了口凉气,目光震动起来:“这……真的?”
“嗯。”
阮静漪目光怅怅, 心底登时乱了起来。
她对京中的事情不大了解,却也知道朝廷上有派系之争。景王府与宜阳侯府都位高权重, 二者各有羽翼, 彼此争让不休。景王世子与小侯爷段准间会那般敌意重重,也多少有这一层缘故在里头。
可一山不容二虎,一朝又岂能有两大巨首?景王府怕宜阳侯府再得势,便想逼迫皇上对宜阳侯府一脉动手,除去这一系劲敌。届时,执掌朝堂牛耳,便唾手可得。
那中秋宫宴,名义上是众人和乐融融、齐聚一堂的赏月宴会,实际上, 却是个待鳖入瓮的鸿门宴。虽不知景王府到底有什么打算——是直接除去来赴宴的侯府一脉,还是做些别的打算,但总之,那宫宴都会变得极为危险。
难怪段准会不让她和温三夫人进宫,原来是担忧她们的生死安危。
“阿漪,总之,这宫宴你绝不能去。”段准说,“你进京时,我和你说好了的,不会让你面对这些风风雨雨的事情。你只需要待在家里,候着我回来便行。”
他的眼睛,格外认真,如凝着一片长远的子夜,黑魆魆的。
阮静漪看着他,心底却生出轻微的不安来。她咬了嘴唇,问:“我和三夫人不去宫里,那你呢?你和老侯爷,照旧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