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一掌权就提拔了寒门出身的方杜若,公开与世家大族叫板,辅佐少帝数年时间中更是广开科举,采纳人才,丈量全国土地,重整财政税收。世家既得利益被触动,虽表面臣服,私下里却是暗流涌动。
前些日子她才拿了肃家开刀,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肃家一时反扑,本该在她的预料之中。只是昨夜事发突然,她心系墨儿才疏忽了。
刘信陵本准备了满腹的话,却不料她一开口就是谈正事,立马回神,道:“的确,是肃家从陇西老巢搬来的死士。”说到此处,他冷笑一下,又道:“蠢材,殿下现在有把陇西世家全部连根拔起的好理由了。”
他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坐了数年,经历千锤百炼,已成利剑。他刚才已经查看过那山崖边的情形,知道昨夜是如何危急,此时说起罪魁祸首,自然毫不客气。
长公主亦负手站在廊下,脸上不动声色。静默许久,知道他肯定已经见过那人,道:“不能让季明决靠近糕糕和墨儿。”
猝然从她口中听到这蒙尘的姓名,刘信陵略感恍惚,但见她神情冷淡,他涌到嘴边的话都被咽下去。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京仪对季明决……许是没有感情了。
京仪又道:“我现下不方便动身,你派人替我走一趟,带一封信给时瑜。”
他上前接过,沉默一直维持到屋内传来一阵声音,侍奉的小宫女轻手轻脚地出来,见两人似在谈正事,犹豫着不敢上前。
京仪知道是孩子醒了,脸上神情微微活泛,向刘信陵道:“许是墨儿醒了,他这两天都念着你呢,进去看看吧。”
两人一同进屋,却见糕糕已经从摇篮里爬出来,右手举着汤匙,正想给墨儿喂药。
刘信陵一见,立马两步上前接过那勺子,把她抱在怀中笑道:“乖女儿这是作甚,交给你阿颜姑姑去做便是。”
而糕糕很不服气自己不能照顾哥哥,咿咿呀呀道:“干爹坏,我要给哥哥吃药!”
京仪此时也上来,对两人的幼稚无奈笑笑,接过药碗和汤勺,送到已经坐起身的儿子嘴边,道:“墨儿头还痛吗?”
墨儿为自己生病惹得娘亲来回奔波而分外愧疚,本还有些羡慕地看着干爹抱着妹妹,听到娘亲的话,立马摇摇头道:“我一点都不痛了。”声音却还有些沙哑。
京仪心疼这孩子懂事,替他捻一颗蜜饯,轻声道:“墨儿怕不怕药苦?”
他正摇摇头要说“不怕”,一旁刘信陵膝上的小丫头却伸出胖乎乎的手掌,娇声娇气道:“娘亲,想吃果果。”
墨儿立马推辞道:“给妹妹吃吧,我不怕苦。”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哀求地看着京仪。
刘信陵被这小丫头惹得又好气又好笑,捏了捏她脑袋上的小揪揪,取笑道:“小赖皮,你哥哥喝药的蜜饯也要吃,你什么时候像哥哥一样喝药不怕苦了才能吃。”
然糕糕却护住她今早精心编好的小丸子,叫到:“干爹和叔叔坏!不许摸揪揪!”
刘信陵并未多想,只将她抱起举在空中,随意笑道:“哪个叔叔?”
一旁长公主眼底的笑意却淡了些,对他狠狠瞪一眼,他这才自知失言。属下说小郡主是被一人抱着回寺庙的,除了季明决,还能有谁?
墨儿敏感地发现气氛不如刚才轻松,还以为是自己惹得娘亲和干爹不开心,连忙接过长公主手上的玉碗,将那一碗汤药喝得干干净净,连京仪想要阻拦都来不及。
用帕子擦去他下巴处的一点药汁,京仪笑道:“急什么呢,娘亲喂你慢慢喝。”
瞥见妹妹指着脸羞羞他,本来成熟稳重的墨儿却有些害羞,把脸埋进娘亲手心里不再看妹妹。
☆、第 62 章
墨儿的病情还未完全好转,故长公主一行人在稼轩寺中多停留了数日。
那日在马车中,肩膀被狠狠一撞,虽上了几天药,却还是隐隐作痛。这日京仪哄着孩子刚午睡起来,正由阿颜伺候着上药时,听到小宫女来报,道方大人求见。
长公主被刺杀,小公子险些遇害,背后又是世家的势力,明面上推动这次改革的内阁次辅方杜若,自然要前来探望。
朝堂上的事不容耽搁,且京仪也不愿让人多等,披上外衫便匆匆往前院而去。
方杜若一身官服,恭恭敬敬地行礼后,便向她回报陇西肃家一事。其间态度恭谨,两人公事公办,极快就商议好对策。
说完正事,方杜若犹豫一霎,还是出于礼节问道:“小公子可还安好?”
说起孩子,长公主脸上不禁带笑,道:“多谢大人关怀,那日情况的确危急,不过现下已经好多了。”
他点头,两人言尽于此。
这幅场景落在一人眼中,却是长公主睡意阑珊,春衫轻薄,一双笑眼欲眠带醉,与旁人亲亲热热。
……
京仪由阿颜扶着,穿行长廊,缓步回房,望着廊外日光灿烂,道:“今个儿日头不错,瞧瞧糕糕和墨儿醒了没,抱到芭蕉树下乘凉吧,整日闷在屋子里,怕是要憋坏了。”
一步踏进房间,不见两个孩子,只听屏风后传来些咯咯的笑声,仔细一听,原来是墨儿正道:“叔叔,你可以打到最上面那颗樱桃吗?”
糕糕也拍手道:“要果果!”
她心中一紧,快步绕过屏风,果然见是一身长衫的季明决,他怀抱墨儿,糕糕坐在他身前的小几上,三人正一同望着窗外的樱桃树。
那人手上正拿着一个弹弓,是墨儿最近喜爱的玩具。
“墨儿,到娘亲这里来。”
长公主略带凉意的声音响起,三人间的欢笑热闹戛然而止。墨儿回头,脸上还挂着笑意的红晕,却敏感地察觉到娘亲眉间微蹙,一幅不高兴的模样。
他以为娘亲是不高兴自己从被窝中出来,还用弹弓打寺院的樱桃,有些手足无措地想从季明决怀中下来,冲着她小声道:“娘亲,我这就回去。”
一旁的糕糕也被吓傻,捏着半块桂花糕的小胖手停在空中,一点一点地挪到那高大的人身后企图藏住自己的小身子,但又想到娘亲说过不能和这人在一起,一时左右为难。
京仪冷着脸,向两个孩子张开双手,眼神始终不曾望向那人。
哥哥妹妹相视一眼,双双红着眼圈扑到她怀中。糕糕挽着她的脖子,眼里含着泪水可怜兮兮道:“娘亲……”
娘亲的脸色实在太过吓人,比她上次偷吃太多桂花糕结果拉肚子时候的样子还要可怕。
墨儿也小声嗫嚅道:“娘亲不要怪妹妹,是我自己想玩。”
然而长公主只对着阿颜道:“把他们带下去。”
随着房门闭合,站在窗前的季明决才上前两步,沉声道:“京仪……”
她微微一偏躲过那只伸过来的手,背后靠着那面素雅的墨竹屏风,道:“不许碰本宫的孩子,不要试图挑衅本宫。”
“碰”这个字眼极大地激怒了季明决,他心底的邪火本就烧得他快要失控,此时更是火上浇油,只咬着牙道:“多年未见,殿下就给臣这句话?”
长公主眼神淡漠得仿佛看不见他这个人,“你现在走还来得及,本宫只当你死了。”
他一步步走近,高大身躯投下的一片阴影将娇小的长公主覆盖,他嘴角微抿,道:“孩子是方杜若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她只觉冷清得好笑,眼神望向小几上糕糕剩下的一小块点心,嘴角微勾,“与你何干?”
笑容落在他眼里更是刺痛,他一把捉住长公主手腕,皓腕纤细,在他修长的手指中不堪一折。
“放开。”她只微微用力挣脱桎梏,连动怒都不屑给他个眼神。
“殿下,你就当真这么狠心?”
当季明决不受控制地捏住她的下巴时,只觉一切都乱套了。见到那白嫩的下巴浮现起一点红晕,他仿佛碰到烙铁一般迅速撤手。
他也不想这样的。
长公主终于被迫仰头看他,却是檀口微张,吐出四字来:“毫无长进。”眼底的轻蔑一览无余。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能会怕他,但长公主显然毫不畏惧。任何胆敢用孩子威胁她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季明决只沉沉地盯着她,碧纱橱中躺着两个被他一掌打晕的仆妇,厢房外有几十号宫人侍奉,院落外还有无数锦衣卫随时待命,只要长公主一声令下,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还是来了。
眼前人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京仪觉得眼中微涩,明白同他已然说不通道理,正想转身,后脑却被他突然扣住,接着便是唇上被覆住。
季明决只近乎失神地吻着她,她同旁人说笑、她抱着孩子的倩影、她眼底的轻蔑无一不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只想用行动来证明她属于他。
长公主死死咬着牙关,丝毫不肯退让。他颓然地想起上次吻她,她也是这般调皮地不肯让他深入,只是那是四年前的往事了。
直到口中渗出血腥味来,季明决才将她放开。嘴角慢慢渗下血渍,是长公主咬的。
长公主亦擦去嘴角的一点水光,眼底却突然荡漾出笑意来。渐渐地,笑意越来越明显,她竟以手背轻掩,别过脸轻笑起来。
他不明所以,只有些恐慌地环住她的腰,颤声道:“京仪……”他猜不透长公主到底在想什么。
她笑够了,才贴着他的耳垂,吐气如兰道:“季大人,你真下贱。”
女子两靥绯红,眼底水光盈盈,还略带春睡欲眠笑意,娇娇弱弱地攀在他肩头,却不吝说出最恶毒的话来。
寒意迅速顺着季明决的脊背爬上来,蠕动着几乎要啃进他的五脏六腑中,“下贱”二字冲击得他微微失神。从前会躲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姑娘,现在毫不掩饰她的鄙夷。
他虽紧紧抱着长公主,却觉得自己不过匍匐于她脚边,而殿下是永远的居高临下,永远的高不可攀。
京仪满意于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抬手正了正脑后挽发的玉簪,故意笑道:“季大人别怪本宫说话难听,你走了,本宫也就不再追究。”
身前人始终低垂着头,只有环在自己腰间的两条手臂如同铁链般紧紧缠绕,京仪压抑着心底的厌恶,想挣扎出来。
他却突然伸手抽掉那玉簪,狠狠砸在地上,两眼通红地质问她:“云鸣说我的血可给墨儿用药,可是真?”
水头极好的玉簪摔得粉碎,在厢房木质地板上爆裂出一朵翠色碎花。
长公主凤眼微眯,脸上没了调笑之色,只冷声道:“无稽之谈。”
他只抓住长公主的手腕,斩钉截铁道:“殿下,不要跟我说谎。”
他是最了解长公主的人,知道她神情如此转变,正是暴露了她心中最为挂牵之物。心底竟升起些诡异的自得,他终于有力反击:“殿下舍得只因为同我置气,就置墨儿于险境吗?”
墨儿与她的病症如出一辙,天生不足的孩子更让她怜爱,她的确……不敢用墨儿冒险。那日云鸣大师的话还回响在耳边,但她不愿因此便牵扯上季明决。
“季大人想是失心疯了,放手!”长公主轻轻吐出这句话后便不再多言,淡含厌恶地看着他,只是那眼神却比任何话语都来得有攻击力,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的较量。
季明决心生恼怒,伸手按住她左肩,不料长公主却吃痛轻嘶一声。
他立即就察觉到长公主左肩有伤,想来是雨夜奔逃不慎受伤。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竟被如此打断,他连忙撤手,道:“可弄疼你了?”
她只护着肩膀别过脸去:“滚开。”
“殿下,墨儿和糕糕是我的孩子吧?”
这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
她心中一时千回百转,季明决心思极为深沉,她决不能出任何纰漏。打定主意,长公主开口道:“孩子他爹已经死了。”
的确死了,早在四年前就连同着她的少女岁月一同死了。
季明决本来笃定的神色微微破裂,他执着长公主的手怒道:“不可能!”
京仪亦是恼羞成怒,一下子挣脱他的桎梏,一反手甩在他脸上怒吼道:“有什么不可能!本宫说死了就是死了,你没有资格过问孩子的父亲!”
郎君左脸上登时就浮现出红掌印,他的嘴角又渗出血丝来,只是这次他以手背慢慢拭去血,双眼含笑地看着她,这笑容在她眼中便是最危险的信号。
他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学着她刚才的样子,贴着她的耳垂道:“殿下,你瞒不过我的。”
长公主眼底的怒意逐渐变淡,直至带上憎恶之意,他却忍不住心口狂跳,拼命才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不过大胆一诈,竟真的逼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