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他眼中陡然升起的阴翳诡谲,京仪的话戛然而止,有些惊骇地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两分,紧张道:“不许这么看着本宫!”
季明决骨子里天生就混杂着极度的自负与自卑。上辈子李京仪断送他的前程、打掉孩子,他恨李京仪的冷血无情、高高在上。重活一世,他都不计前嫌地来爱她,她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
听到最后一句话,季明决的怒气却消散了,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脖颈,带了点疯狂的笑意道:“殿下,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是同类人吗?只有我会明白您。”文熙帝会走,董贵妃会早逝,少帝会与她彻底离心,只有自己永远陪在她身边。
只有他明白长公主的欲望与野心,只有他会接受长公主的所有阴暗面,同她彻底沉沦。
☆、第 26 章
已是初春时节,钟粹宫的桃枝抽出点点嫩芽,迎风招摇。长公主身着鹅黄色交领窄袖襦裙,正在小厨房中指挥着阿颜做冰糖雪梨。
董贵妃自小产后,身子一直就不好,开春后断断续续地病着,整日咳嗽,京仪便想做些药膳,让母妃早日好起来。
门帘一掀,身着暗红织金长袍的刘信陵进来,见她要伸手去端刚出锅的药膳,连忙急得上前来拦,同时呵斥下人:“烫着殿下了怎么办?”
见阿颜累得额上都微微渗出汗,还被骂得脸红红,京仪收回手,不满道:“是我想亲手端给母妃的。”
“一边去一边去,这些还轮不到你动手。”刘信陵说着,已经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冰糖雪梨,抬腿就走,京仪只好紧紧跟在他身后进了主殿。
屋外已是万物复苏,内殿中却仿佛仍在寒冬,连春光也照不进,只有浓重的药味充盈满室。地龙生得旺,董贵妃却还是一脸苍白没半点血色,只有在看见京仪和他进来时,嘴角浮起些淡淡的笑意。她放下手中的书卷,展唇笑道:“京仪说今天要孝敬我,怎么东西又到了你陵表哥手里?”
京仪蹦蹦跳跳地上前,拉着母妃的手撒娇道:“明明是我做给母妃的,表哥还来抢我功劳。”已然把这碗药膳出自阿颜之手,她不过是站在一旁瞎指挥两句的事实忘记。
刘信陵数日未曾见过董贵妃,乍一见她眉宇间的淡淡病气,忧心不已,但他的忧心不过是徒劳,只好强压下不安,笑道:“不能好事都让殿下一个人干了呀,我也想孝敬贵妃娘娘。”
“你这孩子!”董贵妃被他逗得轻笑,不料却勾起喉中的痒涩,不禁捂着嘴咳嗽起来。
京仪脸上的笑意立刻被慌张取代,她不住地轻抚着董贵妃的后背,叫道:“赶紧去请太医!”
董贵妃却向她摇摇手,喝下刘信陵递来的一杯水,压抑着喉中的痒意,安慰眼含泪光的女儿道:“母妃没事的,只是老毛病犯了,吃下京仪做的药膳就会好了。”
她点头,看着母妃将药膳吃完都没有再犯咳嗽,才稍微放心地退下,让母妃好好歇息。
院中,长公主指尖掐着一片幼嫩的桃叶,眉间略带烦躁。刘信陵看了不忍,出言安慰道:“你不用太担心,有陛下护着,贵妃娘娘会没事的。”
这话却触及了她这几日的伤心事,噘着嘴不满道:“还说父皇,父皇都好几日没来看过母妃了!”
“最近西边不□□分,皇上忙于政事,但心中还是挂念着贵妃娘娘和两位殿下的。”大虞朝自前次惨败后,潜心蛰伏,用数年时间恢复元气。前些日子大虞朝老皇驾崩后,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兵大齐,想一雪前耻,如今已经打了好几个月的仗,文熙帝自然忙得分|身乏术。
大道理京仪都懂,只是难免会有小情绪。她指尖继续糟蹋着那片桃叶,突然道:“这仗会打赢吗?”大虞朝突然撕毁合约开战,贺兰筠该当如何呢?她心中顿时升起些慌乱。
“秦家世代驻防西边,又有秦老爷子亲自挂帅,想来是不难赢的。”刘信陵显然对负责此次战役的秦家很有信心。
秦家近年本频频出现颓势,但这一年却又隐隐有些上升的劲头。先有秦二爷查出成王和安南勾结一事,借西南流民之乱戴罪立功;眼下又在此战中接连战胜大虞一方,用兵堪称有如神助,族中子弟纷纷飞速提拔。
他说完这些,才反应过来长公主恐怕不爱听秦家的好话,拍了自己嘴一下,笑道:“都怪我,没事给你说这些作甚,下次不说了。”
京仪微微挑眉,并未出言阻止。她身为长公主,将个人恩怨和家国社稷分得很清楚。大齐有秦家这样的良将征战沙场,是李家江山的幸事。既然表哥都这么说了,她便稍稍放心,只是到底有些记挂贺兰筠,忍不住问道:“那大虞朝送来的质子,怎么办?”
刘信陵回想好一阵,才想起宫中还住着一个大虞朝的三皇子,不在意道:“大虞朝的老皇帝可能本来还有所顾忌,但这刚登基的新帝,恐怕是个不顾忌名声的,再一味打下去,质子应该会被阵前斩首以振军心和向敌军示威。”
他说得轻飘飘,京仪却忍不住脸色变白。小筠有可能会被杀掉!她心底慌乱起来,连刘信陵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注意。
***
季明决最近亦是忙碌。
有了上次的合作与秦二爷重获圣心,秦家已经对他信服不已,暗中将此次与大虞朝的作战全部交给他来规划。
季明决看破大虞朝的新帝贺兰驿火急火燎,急于立功巩固帝位,设计引诱他孤兵深入,终于在月前打败敌军。至于是和谈还是负隅顽抗,就看贺兰驿是不是个聪明人了。
正巧办完事的小厮陈运进来回话,季明决一边听着,一边望着廊下挂着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珍珠鸟。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太阳穴,本来紧皱的眉间松了些,笑道:“去,把它送给长公主。”
想到长公主上次把那只芙蓉鸟逗得上蹿下跳的顽劣模样,他就忍不住要发笑,特地给她寻来这只活泼的珍珠鸟。只是最近忙得抽不开身,不然本该亲自进宫一趟。
陈运没等到郎君关于下一步行动的吩咐,却得到这个奇怪的安排。抬眼一看,郎君正对着一只鸟儿笑得侬丽,正要疑惑,听到书桌后幽幽一声“还不快去?”,便连忙提着鸟儿出府。
***
时间匆匆而过,这日京仪心不在焉地听着阿弟背书,一边给珍珠鸟喂食。这鸟儿是季明决送来的,她本来不想要,但那日这只鸟儿趁着笼子松动,竟径直飞出金丝笼落在她肩上。长公主难得觉得有趣,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三殿下时瑜背完一篇文章,却没等来姐姐的点评,抬头一看才发现阿姐根本没注意听,用书敲敲阿姐的手,小殿下不满道:“阿姐,我都背完了!”
她回过神来,笑道:“时瑜真聪明!以后一定能写好文章!”
三殿下看出来姐姐的敷衍,小嘴噘得能挂起油壶,趴在她膝盖上,睁着大眼睛好奇道:“姐姐在想什么?都不听我背书。”
京仪把膝上的小缠人精抱到榻上坐好,抿唇微笑却不说话。她难道能说是听到大齐打胜仗的消息,却开始担心贺兰筠会如何吗?
京仪安慰弟弟几句,正拿出梅花小点喂给弟弟吃,瞥见殿外福子轻手轻脚地进来,她便道:“怎么了?”
福子面色有些为难,但长公主有过吩咐,那边的消息不准隐瞒不报,才大着胆子道:“殿下,辰殿那边来人说,小狗病得厉害,请您过去看看。”心中却有些不解,长公主又不会看病,叫殿下去能有什么用?
正想着找机会溜去看看小筠,这就来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她稍稍振作,起身道:“快去请太医,我这就去瞧瞧!”
辰殿中还是一如既往地渺无人烟,连京仪都抑制住脚步声,怕发出半点声音。
贺兰筠正背对着她坐在地上,身形消瘦得仿佛他才是生病的那一个。他明明跟自己一般大,却瘦得腰肢纤细,几乎就要乘风远去。她心底升起些不忍,大虞朝打了败仗,派出使团进京和谈,小筠会成为战役与和谈的牺牲品吗?
她上前,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轻声道:“小乖乖还好吗?让我瞧瞧。”说着就要接过他怀中的小黄狗。
贺兰筠却顺势把头埋在她肩上。京仪稍稍有些不适,但感受到肩头隐隐传来的湿意,心底怅然若失,他一定是知道消息了……
她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两人立场的相对。她是战胜国的公主,他是战败国送来的质子,她只能借着看看宠物的机会来看望他,却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出。
京仪到底不忍,伸手拍拍他,“你别哭,我我会想办法的,我尽力……”心却渐渐沉下去,她其实毫无办法。
两人在这阴惨惨的殿中静默相对时,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大宫女正藏身殿外的树丛中,紧紧地盯着两人……
趁着殿中的两人没有察觉,宛若姑姑悄悄退了出去,饶是在宫中浮沉多年,此刻还是忍不住面上泛起热度。她今日替皇后娘娘办差事,路过此地,竟撞见这幅场景。长公主和这个质子亲近,在宫中本也不算秘密,但此时大齐和虞朝正在谈判,那意味可就不同于往日了!
她脚下生风,匆匆往着景仁宫而去……
太医很快赶来,长公主将怀中的小狗交给太医,点着它的脑袋笑道:“别的狗狗都健健康康,怎么就你整天生病呀。”眼角微湿的贺兰筠站在一旁,闻言神色丝毫不变。
她正与贺兰筠站在殿外,身后传来阴恻恻地声音:“来人,将这个敌国质子拿下!”长公主猛地回头,看见浩浩荡荡一大群太监宫女堵在辰殿门口,为首的正是一身宫装的秦皇后。
立马就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太监上前来,凶神恶煞地作势要抓人。
京仪心口猛跳,将吓得瑟瑟发抖的贺兰筠护在身后,强壮镇静道:“住手!我看谁敢抓!”
秦皇后由宫女扶着手,悠悠笑道:“还请殿下退开,伤着殿下就不好了。”
“敢问皇后娘娘,为什么要抓走贺兰公子?”她紧紧握着贺兰筠的手,第一次同皇后娘娘正面对决。她到底功力不足,面对着身居后位数十年的秦皇后,忍不住指尖发颤。
“身为质子,却在战后与母国使团暗中勾结,焉知不是要利用战事对我大齐不利,本宫身为大齐皇后,自然不能姑息任何胆敢威胁大齐社稷的人!”她话虽这样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一脸怒色的长公主。
京仪突然醒悟过来秦皇后是要激怒她,给她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大齐与大虞尚在和谈,皇后娘娘此时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了大虞的三皇子,和谈恐怕会受阻,反而更不利大齐社稷!”
秦皇后凤眸微眯,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倒挺牙尖嘴利。但她只要将贺兰筠抓到慎刑司中,就不愁李京仪自投罗网,还有她身后的董贵妃,统统都会被自己一网打尽!
她压下胸口浊气,云淡风轻地吩咐道:“还不快把这个质子投去慎刑司严加拷打。”
“慎刑司”几个字震得京仪太阳穴抽痛,小筠身子弱,怎么受得住那种地方!但就像上次季明决骂她的一样,她不能冲动行事,她不能连累母妃,只好握着贺兰筠的手,杂乱地交待着:“小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我会证明你清白的……”
贺兰筠被人拖远,眼底充血,本来粉红的唇瓣都被咬得苍白。他不住地摇头,口中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似乎在劝她赶快离开,以免惹祸上身。见他因剧烈挣扎而被老太监扇了一耳光,京仪几乎要发作,但她死命忍住,转身赶紧跑开。
她要忍住,她要去找别人来救她唯一的朋友!
对上宛若询问的目光,秦皇后只微微摇头。不能对李京仪动手,从而留下任何证据。但只要她敢去救贺兰筠,投递叛国的罪名就跑不了!
……
京仪飞快奔回钟粹宫,母妃还在歇息,她只能压低声音对夏嬷嬷道:“赶紧给我被备马,我要出宫去找大哥哥!”
夏嬷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替这位小祖宗顺气,道:“殿下忘了?秦王世子护送皇上祭祀去了。”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顺上来。父皇昨日到京郊祭祀,大堂兄随行护驾。
“那就去找刘信陵!”
“刘世子出京办差事了呀,殿下。”夏嬷嬷好声好气地劝着,“出了什么事?殿下告诉老奴也是一样的。”
京仪没想到两个最信赖的哥哥都不在京中,急得直咬牙跺脚。她深知秦皇后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不过就是逼她出手留下话柄,而她又怎么能看着小筠被严刑拷打!
这时一个二等宫女上前来,低眉顺眼道:“殿下不如去寻季公子?”
京仪看这小宫女一眼,有些面熟,似乎几月前才调来宫中。她无暇多思,自上次不欢而散后,她不愿再见季明决,但眼下自己不能出面,他似乎是最好的人选……
她咬着唇在原地踱步数下,贺兰筠红如泣血的眼底烫得她生疼。她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去递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又多了个作收,开心,感谢~~
☆、第 27 章
季明决听说有长公主的消息,匆匆从衙门中出来,卸下疲惫,眼角眉梢都带了点春风拂柳的笑意,“何事?”
陈运颤颤巍巍地汇报,但愿郎君听完后还能维持这份风度。
他的脸色果然立马沉了下来。本以为长公主开窍,会主动想起他来,谁知却是要他去救贺兰筠!
季明决气得周身渗出森森冷气,负手站在兵部衙门,阴翳道:“让她亲自过来求我。”
……
看着一向骄矜的长公主竟都不用人扶,自顾自地跃下马车,季明决不禁凤眸微压。
京仪带着烟雨色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匆匆在他面前站定,低声道:“本宫今日有求于你,他日定会回报你的恩情。”
长公主话语里的客气与疏离一览无余,季明决十指在身前交握,嘴角微抿,“殿下打算如何回报臣?”
“自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能将贺兰筠救出来。大齐国内有长公主一句如此承诺,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之疯狂。
然而眼前这人丝毫不为所动,他依然维持着不咸不淡的语气:“臣想要的东西,殿下恐怕给不了。”
京仪惦记着正在慎刑司中吃苦的贺兰筠,又气他冷淡的态度,急道:“有什么是本宫给不了的!”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烟雨色的幕篱突然被人掀开,季明决的眉眼猛地出现在她眼前,两人几乎鼻尖唇齿相贴。京仪还未反应过来,纱帐缓缓落下,唇上一痛,原是被他狠狠咬住。
他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气,与上次清醒时分的温柔缱绻截然不同,下了狠劲咬她,在她口腔里横冲直撞。
京仪只觉自己的嘴唇和舌头都快被他咬断了,呜呜哼着,双手横在胸前想把他推开。
季明决被她抗拒的动作激怒,掐着长公主的细腰将人压到朱红廊柱上,握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低哑着声音道:“殿下,臣要的就是你,你给得了吗?”
帷帽早在挣扎间掉落,长公主青丝披散,眼角泛红,唇上水光盈盈,娇喘吁吁,胸脯被带得起起伏伏。季明决已是极动情,低头含住她的耳珠,含糊道:“殿下,不要挑战我的底线。”竟然敢为了其他男人来求他,季明决的愤怒中夹杂了多少嫉妒与不安,他自己都数不清。
“啪!”郎君玉色的左脸上又挨了她一掌。
长公主猛地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眼里虽含泪光,却态度坚决道:“本宫不用求你!本宫谁也不用求,我自会去救他!”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
季明决眼底还有欲望在疯狂涌动,他站在原地,伸手覆上左脸的一片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