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那人轻笑道:“我信你。”
崔琰不语,那人便接着道:“我没有想到,方才你真的会想也不想就跳下去。”
鬼使神差地,崔琰脱口而出:“我相信你。”
四目交接,竟都有些慌乱,赶忙瞥开去。静默相对,竟似无天无地。
☆、花魁之争
烈日炎炎,水潭边倒是舒爽,飞流如千军万马轰鸣而下,前赴后继,无休无止。许久,裴长宁抬头看了看天色,“那边应该差不多了,我送你过去。”
两人越过山林依旧往山道上去,刚刚拐上道,不曾想从身后驶来一辆马车,马夫未料前方有人冒出来,惊吓之余赶忙勒住缰绳迫使马减速。
崔琰本走在前面,她到了路面上时,裴长宁还站在坡上,眼见着突然驶出的马车将要冲撞了崔琰,一个箭步上前,护住她打着旋向前,两人站定之时那马正嘶叫着止了步,距他们只有一步之遥。
“没事吧?”马夫吓得脸色发白,要是真撞了人,他这趟赚头还不够赔的。
崔琰惊魂甫定,裴长宁还扶着她,关切地打量着她可有受伤,故二人还未及回答,却听得车内有妇人嚷道:“怎么了这是?”
“噢,大婶,方才差点撞到人。”马夫答道。
“你不知道我赶时间吗?”妇人似是很不耐烦,“是什么人?莫不是想讹钱的吧?”
裴长宁闻言便紧蹙着眉,眸色沉沉地看过去,只见车帘掀开,随即露出一张微胖焦躁的脸来,嘴角指甲大的暗红色胎记尤为醒目。
那妇人未料外面站着的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此刻见着他沉郁的脸,气势上不觉矮了几分,面上讪讪的,“可撞着了?”
裴长宁透过掀开的帘角飞快地扫了眼车厢内,转而看向崔琰,崔琰则摇了摇头,并不想多计较,他便不语,同她偏向道旁,让马车过去。
两人走了一会,裴长宁带崔琰隐在一块大石后面,恰好可以看见崔瑶正在给莫齐包扎伤口,远远可以瞧见莫齐注视崔瑶的眼神,温和而专注。
此刻,崔琰心中释然,她望着裴长宁的侧脸,突然很想告诉他这不是一场刻意的安排,而是命定的缘分。
片刻之后,不远处的两个人起身,崔瑶焦急地对着莫齐说着什么。
“他们要找你了,你去吧。”裴长宁轻声道。
崔琰点头,她看着他,微微张口,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不想裴长宁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似的,悠悠道:“这里平日里倒是没有歹人的。”
崔琰霍然抬头,她去求他帮忙时曾说积香山常有歹人出没……
却见他眼波澄然,没有半点令她不安的猜疑。
“我走了。”素来冷静的崔琰此刻心乱如麻,她需要一个独处的时候好好理一理思绪,只好闷闷说了这么一句便低头要走。
裴长宁望着她匆促的背影,凝神片刻,突然叫住她,“咳……簪子很衬你……”
果然是他!她并未转身,只猛地顿了一下便又急步向前,不想让他瞧见她涨红的脸。
“阿琰!”崔瑶见崔琰匆匆跑来,欣喜地迎上去。
“你没事吧?”
“我没事,见你好好的我便放心了,”崔瑶拉着崔琰走向莫齐,“阿琰,这是莫公子,方才危及之时便是他救了我,我们正要去找你去。”说完,她颇为羞涩地低了头。
崔琰淡然地向莫齐点了下头,他亦礼貌地回了礼。她细细打量着面前头戴纶巾、身着儒衣的少年,只见他眉目清秀,气质内敛又坚定,同裴长宁与林秋寒相比,俨然一副尚未涉世的少年模样。
原来他曾有过这般美好的样子……她心内暗暗感慨,连莫齐告别离去也未在意。望着他纵马而去的背影,她才慢慢理出此人上一世的境遇。
那时她受崔瑶之托,在她死后去见了他一面。崔瑶被崔璎与崔玥设计,当着莫府大夫人的面出了丑,本就因崔府名声所累的她自此名誉尽失。
崔琰去找他,只因为崔瑶不想被他误会,要借她的口告诉他,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时她没有办法理解崔瑶的执念,她被陷害、被退婚、被讥讽嘲笑,他都没有为她做过哪怕一点。那么,在他心里,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崔琰对那个眼神迷离、满面颓然的男子说出那句话时,他呆呆地愣了许久,突然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他是玉石世家莫府的嫡长子,背负着这个庞大家族的未来,他试过,但终究没有办法挣脱它的影响去维护一个女子的深情。
在那以后,他也依旧没有去挣脱它,只不过,他亲自带着西去的商队常年奔波在荒烟蔓草的胡地,再也没有踏足南临府……
“阿琰!”崔瑶摇了摇她的手臂,她猝然回神,看着崔瑶羞色未尽的脸,又回望了下少年疾驰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是否配得上阿瑶的两世深情,可既然阿瑶执着,她便想让她如愿。
裴长宁到府衙之时,邢鸣正向林秋寒禀报着这两日的案情进展。
“因为本次花魁大赛是在倚云楼举办,当天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便有大批的人涌进了倚云楼,这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挤成一团,大火一起,这些人一下子逃得没了影。所以从这个角度查实在难以着手。”邢鸣挠着头。
裴长宁悄然无声地走进去,撩袍坐定,不紧不慢地倒了杯水,轻轻抿了一口,静静听他说下去。
“我想着既然场面混乱,倒不如以一针寻千线,从死者的行踪查起,”邢鸣转身见裴长宁气定神闲地坐着,不禁吓了一跳,又见他听了自己方才的话微微点头,便有了些信心,颇为自如地说下去,“这个倚云楼呢,就是柳姨开的,当晚她自然是最忙的一个,既要招呼宾客,又要盯着后厨,还要照看姑娘们。据众人们描述,当晚她一直在各处跑,按说不该回房去。”
“蓁蓁呢,因为身体不适已经连续卧床好几日了,她的侍女也证实当晚她是一直留在房内的,只不过后来这个侍女因为贪玩去看了会热闹,还没来得及回去大火便烧起来了。”
“她的话可证实了?”林秋寒插了话。
“证实了,起火时她正和其他几个侍女在一起,她同蓁蓁的感情一向不错,蓁蓁的房间与柳姨的房间相距不远,起火后她还冒险回去找蓁蓁,才发现蓁蓁不在房内。”
邢鸣说完,见林秋寒同裴长宁皆不言语,便接着说下去,“至于阿沅么,她自然是在准备当晚的比赛了。怎么就到了柳姨的房内呢?”他顿住,面上浮起惋惜之色。
林秋寒双肘低低地撑在案边,用扇子点着下巴,“凶手很聪明,趁的就是个‘乱’字。柳姨本不该回房,蓁蓁与阿沅也都在各自的房内,怎么这三个人就到了一处了?”
说完他看向裴长宁,只见他又抿了口茶,淡淡地道:“你且听他说完。”
“他不是说完了么?”林秋寒翻了翻眼。
“说吧,你怀疑谁?”裴长宁不理他,拉着袖口放下茶盏,向着邢鸣说道。
“额……”邢鸣愣住。
刚要开口,不想被林秋寒打断,“你等下,”转而挑衅地望着裴长宁,“你倒是说说,他怀疑谁?”
裴长宁起身,踱步至邢鸣面前,“阿沅总该有个贴身服侍的人吧?”
邢鸣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就是她,她失踪了……”
裴长宁这才扭头看向林秋寒,还顺带着挑了挑眉,这才是真挑衅……
邢鸣话语中如此大的漏洞他怎么就忽略了林秋寒咬了咬牙,故作急切地向着邢鸣道:“你倒是说呀!”
“噢,大家都只知道她夫家姓张,平日就张妈、张妈地叫着,她本也不是阿沅身边服侍的,大约两个月前才进的倚云楼。”
“此人什么来头?”林秋寒皱眉,似乎这个张妈的出现就是这个局的开始。
“是这样的,阿沅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后来家中遭遇变故,她走投无路才卖身倚云楼,她有个自小就跟随她的李嬷嬷,见不得她受苦就一直跟随她,并没有离去。只是两个月前李嬷嬷的儿子突然间摔断了腿,李嬷嬷要回家照料,这个张妈便是临时过来接替李嬷嬷的。”
“巧就巧在张妈还是李嬷嬷给推荐来的!”邢鸣见林秋寒与裴长宁同时看向他,不免有些不自在,“我带人去了李嬷嬷的家,发现张妈居然是她家的邻居,不禁起了疑心,据李嬷嬷说,她儿子的腿是在替张妈背柴火时不小心摔断的,当时张妈心怀愧疚,见李嬷嬷两头顾不过来,便主动提出要替她暂时照顾阿沅。”
“可是,张妈当晚失踪后,也并未回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她在进倚云楼之前靠什么维持生计?”林秋寒问。
“她独自一人过活,平日里靠给人浆洗衣物挣点钱,生活很是拮据。”邢鸣心思虽不如那二人缜密,但行事之周到又在常人之上,该调查的已经派人进行了调查。
闻言,裴长宁与林秋寒相互对视了一眼,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只听林秋寒问道:“你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不错,这两日经过查访,弟兄们发现张妈平日里会替熙春院浆洗衣物。所以……”
“熙春院!”林秋寒惊呼,一边轻甩着折扇,一边沉吟道,“这两家青楼向来是竞争的死对头,又夹杂着花魁之争……”
“这也只是猜测,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张妈。可是我带着弟兄们几乎找遍了整个南临府,都没有找到那个张妈。”邢鸣面露愤懑之色,已入了夏伏,自事发起,整个府衙几乎是不眠不休,却找不到一个老嬷嬷!
“我想她此刻应该快到浚县了。”许久未出声的裴长宁冷不防地说道。
“什么!”在场的人皆愣住,倒是林秋寒反应快,笑嘻嘻的凑到裴长宁跟前,一脸谄媚,“挺够意思的啊,连你王府的暗卫都用上了。”
不想裴长宁并不领情,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为了这事,不值当。”
林秋寒笑容僵在脸上,“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长宁并未答话,却向着邢鸣道:“此人右侧嘴角是不是有个暗红色胎记?”
邢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连连点头,随即从袖袋内取出一张画像,“可不就是她?这是请画匠画的,已经发了海捕文书。”
裴长宁看了下画像,“就是此人,你即刻带人赶去浚县,天色将晚,不管她去哪里,今晚都应该宿在浚县,你此时出发,夜半可到。”
说着,他转向林秋寒,“我们去熙春院。”
邢鸣对于裴长宁素来都是信服的,是以并不多问,当即带着人手往浚县去。
林秋寒则跟在裴长宁身后,紧追不舍地问道:“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黄雀在后
黄昏时候的街市格外热闹,手抓糖人的孩童满街乱窜,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市井繁华里的烟火气总是给人以最真实的存在感。
走在长街人群里的裴长宁与林秋寒格外惹眼,裴长宁身形笔挺,目不旁视,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林秋寒则散漫自由,这瞧瞧那看看,时不时还跟人搭话,有时一回头就见自己被落下好远,才又加紧脚步追上去。
突然,正在四处张望的林秋寒猛地顿住,用扇子轻轻敲打着裴长宁的胸口,嘴巴向左前方努了努,脸上一副探究的神情,“咦—是我眼花了?还是这丫头转了性了?今日怎么这般打扮?”
裴长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夕阳的斜照下,崔琰正站在一家铺子门口,向着铺子里的人道别,手指头勾着细小的绳子,下吊着两包吃食。
她自山上下来后并未随着刘氏回崔府,而是去了医馆,在医馆忙了小半日才缓步而归。路上顺带去常去的果子铺买了一包梅子,这家果子铺的梅子倒是很合她的胃口。梅子去了核,加陈皮腌渍成小小的梅饼,不甚甜却酸,她正喜欢。
“崔大夫!”听身后有人叫她,她转过身去,一眼便瞧见了林秋寒身边的裴长宁,竟又开始有了些慌乱。
裴长宁微微笑着向她点了头,“可是要回家?”
崔琰点头,正要开口道别,却听林秋寒道,“回家做什么?不如随我们去熙春院看热闹?”
“熙春院?”崔琰眼眸微黯,却很快想起什么,便问道,“可是案件有了眉目?”
“唉,”林秋寒长叹,语重心长地向着她道,“姑娘家家的,有时候要装点傻。”
裴长宁睨了他一眼,向着崔琰道,“可记得山间马车里的那个妇人?”
崔琰疑惑地点头,“可有问题?”
不等裴长宁开口,林秋寒抢先横在他二人中间,“哎?”他伸手示意裴长宁不要出声,“什么山间?什么马车?早先你们在一起?”他又慢慢地扫视着二人,面上登时一派了然,“我说呢!今儿怎么一个个都变了个人似的。”他凑到裴长宁眼前,用手扯住他的衣袖,“你从来嫌弃这样的衣服穿着累赘,今日上山怎么就方便了?”
此话一出,裴长宁倒是镇定自若,崔琰白皙的面庞却起了红晕,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冷着脸道,“大人休要胡说。”
“胡说?我说什么了?”林秋寒笑意吟吟,瞪着一双狭长的眼眸,“我什么也没说。”
可见着这丫头也有这个时候啊……
裴长宁看着天边渐薄的日头,冷眼向着林秋寒道:“天快黑了,再过一会熙春院便是上客的时候,你当真打算去依红偎绿了?”
闻言,林秋寒便不再调笑,三人一路往熙春院去。裴长宁却扭头又看了眼方才崔琰出来的铺子,将那铺名牢牢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