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岸太阳穴一阵急跳。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个刺头。当初御前争辩的那股莽劲儿上来了,他磨着槽牙,要跟戚展白大战三百回合。
可人家压根不搭理他,自顾自俯身跟沈黛说话,语气有些歉然,“可要我送你回屋?”
沈黛知道,戚展白对长辈一向敬重,方才之所以这么强硬,也是为了向爹爹表明自己的态度。现在问她这话,却是在担心她会受牵连,遭爹爹责备。
这家伙啊,表明上瞧,就是个只会舞刀弄剑的大老粗,心思倒是比姑娘还细腻。
沈黛心里熨贴得紧,含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能处理好的。”
这终究是她的家人,她总要自己面对。
有些话不用说透,懂的人自然都懂。戚展白没强求,轻轻揉了揉她脑袋,“照顾好自己。”又朝沈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沈黛目送他转出垂花门,看不见身影,仍舍不得收回视线。
沈岸看在眼里,哂道:“还看?要不要为父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贴他身上?”
果然,火气还是冲她来了。沈黛瘪瘪嘴,索性也不回避,直言问道:“爹爹不是教导我,不可以貌取人么?怎的轮到自己身上,这话就不管用了?”
沈岸噎了半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好好,你如今翅膀硬了,敢跟别人私定终身,还敢跟为父顶嘴!信不信我今日就打断你的腿,再关你几个月,你看那戚展白还搭理不搭理你?”
每次都这样,道理讲不通,就拿父亲的身份压她。难道父亲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而她的意愿就不是意愿了么?
沈黛的急脾气完全承袭了他,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上了火,“爹爹说这么多做甚?不就是看不上王爷身上有残?可那又怎样,至少他活得坦荡。不像你,说一套做一套,没担当!”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庭院,两人俱都怔住,枝叶跟着晃了晃,瑟瑟抖落几片。
林氏和沈知确匆匆赶来,正好撞见这幕,惊了一跳,忙上去,一个拦在沈岸面前,一个拉着沈黛往后躲。
沈黛吓得不清,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爹爹竟然……打她了?记忆中,爹爹脾气是不好,教养哥哥时,家法从来没少过,可待她一向耐心有加。她便是捅出天大的篓子,他至多也就责备两句,从不会动手。
可今日竟然打她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羞愤和委屈一并涌上来,她眼眶被灼得发烫,泪珠控制不住,却只是固执地咬着唇瓣,偏开脑袋,一声也不吭。
“你这臭脾气究竟能不能改?有话能不能好好说?昭昭怎么说也是个姑娘,还受着伤,你怎好、怎好……”林氏看着沈黛红肿的面颊,眼睛跟着红了一圈。
沈岸怔怔瞧着自己的手,又觑了眼沈黛的脸,心叫人拿磨盘碾了碾,却是深吸一口气,甩袖道:“为父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你不知道他戚家根本……”
他眼神闪了闪,忙闭上嘴,欲言又止,垂视着墁砖缝隙里倔强生长的苔藓兀自发呆,许久,才转眸凝睇于她,眼底凝着一种她看不透的晦暗深沉。
“戚展白非你良配,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为父的良苦用心。我已命人将城郊的别院收拾出来,今夜你就搬过去住几日,好好养伤,好好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儿?”
说罢,他便叹着气扬长而去。清瘦的身影被夕阳拖长,蹉跎在夹道里,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
沈黛的心被狠狠拧了一把,念及自己方才说的话,懊悔不已。可想到他的决定,又心生不甘,想再争上一争。
沈知确拦住她,摇了摇头,“爹的脾气你知道。你这会子过去,除了找骂,起不了任何作用。乖,听话,顺着他的意思去别院住几日。其余的,我来想办法。”
沈黛自是一百个不服气,终还是点了头。
*
沈家的这处别院,建在京郊玉泉山上。泉水自山顶“叮当”泻下,于山石婉转间,激荡出悦耳脆响,宛如漱玉。白日可登高远望,夜里可伸手摘星辰,是个玲珑的好去处。
沈黛却无心赏玩,日日垂着脑袋,坐在院里的秋千上伤春悲秋。
春纤和春信看不过去,变着法儿告诉她外头的新鲜事,哄她开心。这其中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向家的事。
“姑娘不知道,那日劫持之事发生后,向二姑娘就被押解进了昭狱。向家人不肯,上北镇抚司讨人。可有王爷在那镇着,他们连昭狱的门都没见着。”
“后来隆昌伯急了,上御前告状。可惜,皇后娘娘和老爷早就跟陛下通过气儿。圣心已有决断,不仅没绕过向二姑娘,还当众斥责隆昌伯教女无方,停职罚俸,其余向氏一族跟着连坐。原先他们还指着那群亲戚帮忙,现在可好,人家没故意帮倒忙,他们就该上高香了!”
“还有那向桉。向家一垮,没人给他撑腰。过去债主都追上门来,好好的一个伯爵府,被这帮人闹得,跟平康坊的地下黑市一般,都没人敢出门了。”
两人笑成一团,沈黛也牵了下唇角。
到底是她的亲人,从不让她在外头吃亏。
便是她离开沈家出发去别院的那夜,母亲和哥哥出来送她。爹爹没来,却躲在庭前树下,偷偷往她这边张望。见她发觉,他牤转过脸去,假装自己只是路过,若无其事地往庭院深处去。
就是个好面子的倔老头!
沈黛轻哼,抱着双膝,将脸埋入臂弯内,反复思忖着他当时欲言又止的模样。
其实,那日她埋怨爹爹“以貌取人”,是不对的。论看人,爹爹的眼光一向老辣,且尤其爱才,他手下的门生许多就出自寒门,甚至还有屠夫走卒。
可,戚展白的才干,举国皆知。照理,爹爹应当是喜欢的,为何会这般排斥?戚家到底有什么秘密,连爹爹这么个位高权重的人,都不敢置喙?甚至她活了两辈子,都还不知道……
天渐渐黑下去,月出东方,被墙头厚重的枝叶承托着。
别院外头全是显国公府的府兵,团团围了三层,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可院里头就只有主仆三人。春纤和春信去厨房忙活晚饭,剩沈黛一人坐在秋千上。
四下悄然,一盏八角料丝灯在风里慢悠悠打旋,洒落昏惨惨的光。风浪涌过,沈黛由不得哆嗦了下,仰面望着天上逐渐圆润的玉盘,荒芜在心头蔓延。
别院里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好,就是太孤独了。孤独到,她每时每刻都在想他,都快成一种本能,像呼吸,镌刻在她身体里。
他现下在做什么?可是知道,她被送走的事,在想办法救她?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想她?
为什么他们明明都已袒露真心,还要天各一方?
越想越委屈,沈黛长长地叹了声,纤浓的长睫搭落下来,轻颤着,宛如风摧下的蜻蜓翅翼。
忽地,墙边传来一阵“簌簌”响。沈黛神经一紧,屏息循声望去。脑海里飞快闪过无数种可能,都被她一一排除,只剩最后一种,她最不敢相信,却也是最想相信。
就听轻盈的一声“咚”,颀长的身影跃然立在墙边,带起的劲风吹动料丝灯,摇曳开一片迷蒙的光。
他站在那片柔光里,一身玄底织金的长袍,玉带束出细腰,夜色里瞧着,濯濯如风中修竹。许是急奔而来,他眼底微有憔悴,可低眉浅笑间,眸光浮在这寂寥夏夜,是旧时月色,更是春风词笔。
只轻描淡写地一挑,便在沈黛心底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王爷!”
她迫不及待奔过去,忘了贵女矜持,忘了父亲的责备,一下扑进他怀里。熟悉的温暖瞬间填充满怀,透过衣衫沁入心脾,只一瞬,便拂去她心中所有不安。
“你怎么来了?”
“同陛下告了几日假,来处理私事。”
戚展白侧头轻蹭她脑袋,柔声牵起唇角道。最后两个字在停在舌尖,同他低哑的嗓音纠缠得格外旖旎,仿佛不舍得离开似的。
毕竟,是一辈子仅有的一件私事。
胸口一阵温热的血潮涌动,沈黛欣喜地将脸埋入他胸膛,忍不住扬头,蜻蜓点水般飞快在他下颌啄了下。
戚展白混身一僵,冷玉般的面颊抽了抽,泛起红晕,却是越发沉着脸,低呵道:“安分些,莫要胡闹,真当本王不敢收拾你?”
话还没落地,沈黛便捧起他的脸,恶作剧般啄了下他的唇,下巴嚣张地昂起,眼皮散漫掀开。眸光流转间,有种介乎少女和女人间的清媚,随着她指尖的一点柔腻,似有若无地在他脸颊画出一道蜿蜒的轨迹。
“王爷来收拾我啊。”
一句话,就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沈黛心底一阵暗笑,明明没她胆子大,还敢威胁她?歪着脑袋欣赏了会儿他错愕的表情,她心满意足,从他怀里钻出来,“走吧,我带你……”
话音未落,她就被拉住手腕,往后一拽。周遭景物飞速旋转间,她踉踉跄跄靠在墙上,没等反应过来,唇就被人狠狠咬住。
亦霸道、亦温柔,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攻击性,在她唇舌间攻城略地。趁她不备,还轻轻碾了下她唇瓣。
沈黛由不得呻/吟出声,伸手去推,却被他攫住手腕,高举过头顶。
紧接着下巴被他抬起,侵略变得越发放肆,她不禁晕眩,朦胧中,似听见他克制地哑笑,唇瓣间细腻的蠕动就贴着她的唇,带起一阵心颤。
“这可是你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诶?我翻车了?
小白:我不是永远只会脸红害羞的。
沈父:???我把你弄这来,是让你风花雪月的吗?!
第19章
夜色静谧,婵娟就悬在天边。浮云在玉质的光晕里舒卷,如丝如缕,像风吹散了美人的裙摆。虫袤的鸣叫一阵阵如浪涌来,伴着细微的嘬吮声。
沈黛还懵懂着,脑袋轰然一片,天地良心,她不过是只是想逗逗他,怎的就变成了这样?
平日她瞧着是大胆,但于这事情上,她终究是一张墨点都没沾过的一张雪白白纸。所谓的“亲”,不过是欢喜了,便亲亲脸颊,最多不过碰一下嘴唇,这后头的奇妙,她全然不知。
隔着一堵院墙,府卫们井然有序地巡逻换岗,铿锵的步子撞在耳边,黑暗中的唇齿交缠,便有了偷/情般的刺激快感。
沈黛不禁红了脸,素手抵在他胸口,想推开,可唇上的辗转又热烈一分,像是手执大印的侵略者,不容反抗地给她落款盖章。
蒸腾的气息里有不知名的冷香,像寒冬的烈酒,格外醉人。
沈黛无力招架,像卧在云端,每条筋脉都似掠过无数惊电,一丝丝穿越纵横,将她震软,唯有抓紧他身侧的衣袍,由他牵引着,在这片浩瀚春色中沉溺。
眼睛睁开一小道缝,偷偷瞧他。
清风朗月下,他的脸依旧冷硬如初,像个无欲无求的和尚,万千红尘眼前过,明镜菩提自在心。此刻却沾了些许侵略,跟孩子得了糖似的,狂热执迷到忘乎所以。
倘若眼睛睁开,只怕眸底都是猩红的!
沈黛由不得一阵脸红心跳,赶紧闭上眼不敢再看。
隐约摸索到了游戏的规则,她抬起两只纤细的胳膊,环住他宽厚的背脊,笨拙地回应他。纤浓的睫毛似一双雨蝶静栖花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颤着,扫过戚展白面颊。
戚展白心头酥痒,睁开眼迷蒙地望住她,像望住一个梦。
墙头卧着一株低垂的紫藤枝蔓,刚好将月亮裁成两截。光在扶疏的花叶间错落,映出她一张恬然美好的脸。许是因为天热,又或许是因为紧张,她唇上隐隐沁出细微的汗珠,呼吸间有种果露的香味,是一丝甜,又带着清幽的凉意。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娇憨,对男人而言,有多大的吸引力。
只一眼,就叫他欲罢不能。
其实亲吻什么的,他也不会。若不是被这丫头的气焰激到,他大约这辈子都不会这般主动。起初抵上她唇瓣,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她耻笑。
直到真正尝到她的滋味,他才知道,有些事无需刻意去学,她唇间的香甜就是他最好的老师,每一点触碰,都将他的感官放大数倍。
他一面满足着,一面又叫嚣着不够,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撞见一汪清泉般克制不住。
方才那句“告假”,他说得云淡风轻,可为了那一刻的云淡风轻,他这几日着实快忙呕了血。
但心里却是甜的。
一想到她就在这儿等着自己,他干活都比平时来劲儿,流出来的汗彷佛都是甜的。
这丫头该不会给他下了什么蛊吧?否则怎的相隔千山万水,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依旧能牵动他的喜怒哀乐。以至午夜梦回时,仍不讲道理地占据满他的心。
下了蛊又如何?他就是想尝尝。
她大约是觉察到了他的视线,眼睫颤得越发厉害,红晕一丝丝从鬓角蔓延到眉心,像春风里的涟漪,一层层晕染,想收也收不住。眼睛却是不敢睁开,蹙着眉,跺着脚,发不出声,就只能哼哼唧唧地捶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