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王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赵如裳伸手,拍拍他的肩:“七哥,你还好吗?”
厉王这才如梦初醒般,下意识地抬眸朝她一笑:“没事。”
里面躺着是他即将成婚的王妃,如何能不担心?
夜色渐深,伺候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陈院使本来已经预备告老还乡,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腊月里回老家去了,结果临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得不顶着风雪赶过来。
左右两个屋子都有两个太医,陈院使东奔西走的查看了情况,才去皇帝面前复命。
“尤小姐和小姐都呛了水,眼下昏迷不醒,具体情况还不好说,且看今夜有无发热之象,一旦发热,湖水便可能进了肺里,情况便危急了。”
溺水后发热分两种,一有可能是因为泡水受凉风寒侵体,几剂热乎乎的药下去,三五日便能康复了。
另一种便是高热不退,由于双肺积水,进了脏东西,仅凭外力根本无法医治。若是这般情况,胜算就又小了一分。
谁都知道呛水的时间久了,等水进肺里,几乎就救不回来了,这寒冬腊月的湖水实在透心凉,便是湿了衣摆都觉得发颤,更不论在水里泡了那么久。
能不能熬过来,就看这一夜了。
周夫人听闻这个消息,仿佛当头棒喝,摇摇欲坠跌在椅子里便不省人事了。
皇帝阴沉着脸,陷进阑珊灯火里,皇后瞥了他一眼,对陈院使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回两位小姐!”
然而事与愿违,众人期盼并未成真,临近子时,周敏溪忽然发了热,浑身滚烫,迷迷瞪瞪的醒来,吃了药又昏睡过去。
而尤雨容的情况更差,发烧起来连药都灌不下去,惨白的脸色毫无生气,除了那略微起伏的心口,无异于一个死人。
尤祭酒好歹大风大浪里走来的,看到女儿此番模样,只悲痛地摇着头,眼睛微红,嘴里几不可闻的念叨了一句:“不成了……”
殿里兵荒马乱的又有太医把周夫人扶下去,赵如裳搭了一把手,回过头听见这句话,眼皮重重一跳。
这番意外是谁都没有料到的,方才皇帝宣周敏溪溪和尤雨容身边伺候的下人问话,她们二人之间并未发生过什么口角,也不存在心有怨恨故意推谁下水。
尤雨容失足突然,周敏溪伸手去拉一把,连带着自己也落了水,眼下两人双双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凝重的气氛压抑的人透不过气,地龙烧的发烫,连背心都浸了汗出来。
太医还在进进出出的忙碌着,皇帝已经走了,皇后把周夫人安置在偏殿里,吩咐几位医术精湛的太医都彻夜守在这里。
赵如裳熬到半夜有些疲累了,太后那边早早让人把消息送过去,外头一片漆黑,大雪压在屋顶树梢,风一吹过,积雪簌簌的落在地上,折射出浅淡的白光。
裴渊伸过手扶她过了门槛,神色温和:“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都会没事的!”
赵如裳回过头,还能看见厉王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她方才已经劝说了他要去歇息,然而厉王不为所动,执意要在这里等着,只能作罢。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可赵如裳忍不住想,他担心的是门后的未婚妻,还是另一边周敏溪。
裴渊揽过她柔弱的肩膀,淡声道:“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人多,没有什么问题的。”
赵如裳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看了一阵,到底点了点头,跟着裴渊走了。
周家小姐和未来厉王妃落水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从黑夜里飘出去,天一见亮,就传遍了京城,人尽皆知。
好在一早有个好消息传来,周敏溪确定只是落水发寒引起的发热,早前已经苏醒,身体虽然虚弱,可好歹吃了半碗粥,将养十天半月就能恢复。
只有尤雨容的身体实在不容乐观,从落水至今逾十个时辰,高热不退,肺上积水严重,任由太医妙手回春,也在此刻束手无策。
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意外会在何时降临。
就像尤雨容,鲜活的生命跌入深渊,从那彻骨的湖水中滚了一圈,便将自己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彻底结束在冰冷的冬夜。
十一月二十四日夜,准厉王妃因落入引起诸多并发之症,在这料峭寒冬,咽下最后一口气。
离她出嫁,只剩七天。
第100章 结局
满目的鲜艳喜庆的红色, 尚未派上用场,便失去了颜色。
厉王的轮椅停在院子里,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把红绸和桌上摆放的东西一一拆下, 并蒂金莲的漆盘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转头觑见他沉沉的目光, 心头一凛,忙不迭的收拾好退下了。
管家匆匆拿了氅衣来给厉王披上, 低声劝道:“王爷, 外头冷,您进屋子里去吧?”
厉王收回视线,喉结动了动,哑声问:“尤小姐呢?”
管家说:“尤大人接回去了, 说年轻人身后事不必张扬,就在家中停了三天, 您送的东西他都没要,今儿一早便辞了官职,送尤小姐回老家安葬了。”
他点头, 长长的吐出一口白气, 目光晦涩不明:“知道了。”
管家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神色, 迟疑道:“王爷……您节哀。”
他苦笑:“生死有命, 还是孑然一身好。”
命格过硬,克母克妻。
自寻烦恼,也为旁人增添忧愁。
无欲无求,孤身一人,倒不必再受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
管家胆颤心惊,被他淡然的语气吓了一跳:“您可别这样想!”
“东西收拾好,都存库房里去吧, 尤家有什么需求,能满足的便满足。”他嗟叹一声,目光深沉如水:“终究是我对不起她……”
厉王妃落水身亡的消息,不轻不重地的掀起了一场风浪,年关将至,遇上这样的事,到底让人唏嘘。
厉王命运多舛,身体已经有了残缺,好不容易等到大婚,却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一蹶不振或许还是轻的。
反正后面至除夕,到新年伊始,春日来临,这悲伤的气氛渐渐散去,也没人能见过厉王。
他深居简出,本就不常出门,至此过后更是谢绝见客,几乎连皇宫也不去了。
皇帝体恤弟弟,也没有难为他,只吩咐下人好好照看厉王。
赵如裳期间去过两回,厉王和从前没大区别,只是身上总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话说不了几句,她有心劝慰,此时也只能作罢。
和厉王告别后,正要打道回府,却在门口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心下有些诧异。
周敏溪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赵如裳,有些局促的绕着手指:“宜嘉姐姐。”
赵如裳放下帘子,看她仓惶的神色:“你来找七哥?”
周敏溪大病初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看起来仍有些虚弱,再不复从前的明媚娇俏。
“本来是想的,到了这里又不敢进去了。”她垂下头,长长的眼睫遮盖住眼底的落寞,赵如裳有些心疼,伸手摸摸她单薄的肩膀。
“你想和七哥说什么?”
赵如裳一句话,仿佛触动了周敏溪心里最敏感的伤口,脸上痛苦一闪而过,她抱着头,身子微微颤抖。
“尤小姐不是我推下水的……她和我说了几句话,我看她脚下忽然滑了,就去拉她……我没想到,我救不了她……”
周敏溪有些语无伦次,急的眼泪直掉,显然是陷入回忆的恐惧中,当日意外如影随形,成了一块心病,久久不愈。
赵如裳把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慰:“我知道你想救她,然而生死有命,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好在神佛庇佑,你还能安然无恙!”
“宜嘉姐姐,可我太难过了……”周敏溪哭得撕心裂肺,这段时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自责一下子就溢了出来:“她为什么会死呢,好好一个人忽然就醒不过来了。眼看还有几日就要成亲了,他该多伤心……他这一生已经如此艰难了,我连这个都帮不了他……”
周敏溪话说的乱,赵如裳听了一阵,才知她说的是厉王,无可奈何的叹息:“不是你的错!”
周敏溪哭了好一阵,才精疲力尽的停了下来,赵如裳帮她擦去眼泪,等情绪稳定下来,才亲自送她回府去。
周夫人发现女儿出了门,吓得脸色煞白,赶紧带着她回家。自从尤家小姐出了事,周夫人便生出患得患失的感觉来,生怕女儿单独外出会发生什么意外,以前什么狠心坚持都顾不上了,只盼着周敏溪能够平安健康。
送回周敏溪,赵如裳才又掉头,途经国子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幽幽一声叹息,飘散在风里。
夜里裴渊回来,见她兴致缺缺的在软榻上翻着书,忍不住挑眉:“怎么了?遇见什么事了吗?”
赵如裳抬眸,把书丢在一旁。
最了解她的人,便是裴渊了,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能猜透她心里的想法。
赵如裳半跪在榻上,抬了胳膊吊在他脖子上,咧嘴笑起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这么了解我?”
裴渊笑了笑,顺手揽住她的细腰:“你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了。”
赵如裳打了一个呵欠,在他脖颈上蹭了蹭,把今天的事都说了,裴渊拦腰抱起她,动作轻柔地放到床上:“我们都是局外人,做不了什么。有些事情,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困扰自己的,不过是些执念罢了。”
赵如裳问他:“你有过执念吗?”
裴渊顿了顿,薄唇轻启:“有。”
赵如裳一愣:“什么?”
他眼里掠过一丝暗光:“爱而不得,执念成魔。”
“裴青云……”赵如裳想起身,又被他按了回去,柔软的亲吻落在唇边,生出缱绻的温暖。
他捧着她的脸,声音低哑:“我的执念,都被你化解了,早已心满意足了。”
赵如裳心软的一塌糊涂,搂着他的脖子回亲过去。
等裴渊沐浴完,她做贼似的扑过去,裴渊冷不防被她扑倒在床,顿时哭笑不得:“干什么?”
赵如裳在黑暗里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裴青云,我们生孩子吧?”
裴渊被她胡乱地摩挲挑的邪火乱窜,口干舌燥:“我这不是正在努力了吗?”
“我觉得你还不够努力。”赵如裳往他怀里钻,絮絮道:“我们多生两个孩子吧,要是将来我出了什么意外,也有人——”
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屁股上被重重的拍了一巴掌,裴渊掐住她的腰,咬牙切齿:“胡说八道什么!”
赵如裳哼哼唧唧:“我也是为你好……”
“啪”地一声,裴渊又拍了她一巴掌:“你再多说一句,明儿就叫你下不来床。”
屋子里一片漆黑,赵如裳都能感觉到裴渊的怒火,登时不敢多言了,身体力行的去讨好他。
裴渊说到做到,怒气冲冲无视她的哀声求饶,手上的劲几乎要掐断她的腰。
赵如裳累到手指都不想动,什么考虑都烟消云散了。
后面几日,裴渊倒是非常努力的表现着,赵如裳累的够呛,又莫名期待,然而等到下月,月事如期而至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又凝固了。
按理说,她和裴渊已经够努力了,从成婚到现在,每次都选裴渊说的那几个易孕的日子同房,可月月等,月月失望。
从仲春到盛夏,七月流火,半载已逝,赵如裳晨起,不出意外地又感觉到小腹间熟悉的疼痛,等起身一看,果然见了刺眼的红色,那一刻心里摇摇欲坠的壁垒彻底崩塌。
一次次的期盼,一次次的等待,换来的都是这样的结果,赵如意再坚定,如今也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身体。
明翘安慰她:“不碍事的公主,您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说不定下个月就有好消息了。”
赵如裳失魂落魄地应了,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时,心情仍然不佳。
太后自先皇过世,便有礼佛的习惯,念完半个时辰的经,出来见赵如裳闷闷不乐的,淡淡一笑:“怎么垂头丧气的?驸马惹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