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昭粲远远地看到了何婧英,眼睛先是一亮,随后慌张起来:“大嫂!”
何婧英心中一痛。萧昭粲才不过八岁而已,脸上遍布血痕,衣衫褴褛,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但还是固执地将脊背挺直。
这些皇子大多年轻,很多都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到底都是齐武帝的子嗣,虽然受了重伤,身上也戴着镣铐,但还是能看出他们身上的清贵气质。
小华佗看着眼前这些人,脸上渐渐显出了些恨意,仿佛是这些人挺直的脊背让他觉得愤怒、恶心。
跟在人群后,还有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拖着一个人。竟然是萧昭秀,奄奄一息地萧昭秀在宫变当日被徐孝嗣打碎了膝盖、腿骨,现在整个人像只布袋子一样被侍卫架着拖在地上。
萧昭文的手蓦地握成拳,放在袖中不住颤抖。
两个侍卫将萧昭秀拖到萧昭文的面前,将萧昭秀轻轻放在地上,随后低垂了头一左一右站在地上。
小华佗颇有些不悦地看了那两个侍卫一眼。自己始终还是做得不够狠啊。
萧昭秀匍伏在地上,微微动了动,吃力地撑起自己身子,嘶哑着说道:“微臣参见皇上。”
小华佗终于被萧昭秀这般倔强地神情激怒,他冲上前去,一脚将萧昭秀艰难直起的身子踹倒,将他踩在脚下。
何婧英一怒就要上前去,却被萧昭文伸出手拦住了。那断了腕骨又被切掉了小指的手,颤抖着伸出来,用小臂挡住了何婧英。
萧昭文眼中满是恨意,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与站在大殿前的十余名宗亲一样。
士可杀不可辱。今日就算金銮殿前血流成河,他们也不会向小华佗低头。
小华佗冷冷一笑:“我倒是要看看你们骨头还能硬多久。”
小华佗回过头去,又吩咐道:“带上来。”
萧昭文微微皱了皱眉头。皇室宗亲几乎都在这里了,小华佗还能带谁上来。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低低地啜泣声,萧昭文蓦地抬头,看见后宫女眷被悉数压了上来。
被押解的一众女眷里,王韶明昂首站在最前面,她身后都是齐武帝留下的太妃。
王韶明神色孤傲地站在众人之前,当她看道萧昭文身侧的鲜血,断掉的手指时,心中一痛眼中顿时蓄满了泪。她咬了咬下嘴唇,将自己的泪水逼了回去。
萧昭文与王韶明隔着侍卫,隔着萧昭秀,隔着地上的鲜血,隔着太妃们的哭泣声,沉默地对视着。
小华佗兴致勃勃地看着下面的人。这些少年皇子,一个个挺直着脊背无所畏惧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看到自己的母亲之后还会不会这么硬气。
果然,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喊从人群中传来:“云广!”
萧子夏从人群中抬起头来。他是齐武帝最小的儿子,与萧昭粲同岁,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孩子。
萧子夏见到人群中的何太妃,眼神慌张起来,嚅嗫道:“母妃。”
何太妃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却被侍卫一把拦住。她整个人发了疯似地挣扎:“云广!云广!”
算起来何太妃是何婧英的姑母,她入宫的时候才十七岁,是齐武帝除了媚夫人外最后纳的一名嫔妃。她一直以来在宫里不算得宠,只生下了萧子夏一子,现在也不过才不到三十岁。
在齐武帝在世时她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何充华。她这样的人在深宫之中原本就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盼头,一辈子的想法就是希望能看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平平安安的长大。
可在乱世之中,这些微不足道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何太妃隔着侍卫看着小华佗乞求道:“你到底要什么?求你,求你放了云广,他还只是个孩子!”
小华佗讥讽地看着萧昭文,冷冷地说道:“我不过是想要皇上一句话而已。”
何太妃嘭地跪在地上,面向萧昭文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皇上,云广还是小孩子啊。”
鲜血沿着何太妃的额头,顺着她的面颊滑到她尖尖的下巴上。
萧昭文眸子里闪过一丝隐痛,他避开何太妃的目光,低垂了头。
何太妃见萧昭文不说话,跪着膝行道王韶明面前,拽着王韶明的衣袍:“皇后,皇后娘娘,求您说句话吧。”何太妃颤抖着手指着那些皇子:“难道他们就该死吗?他们做错了什么呀?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王韶明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袍,将自己的衣角从何太妃的手里抽了出来,一字一句的说道:“请何太妃自重。“
何太妃顿时变得癫狂起来:“我要如何自重?!难道云广的命就不是命吗!”
何太妃颤抖着看着众人,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金銮殿前十几位皇子的脸上移过。见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只有怜悯,却没有认同。她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都在做什么!难道你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何太妃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金銮殿前的何婧英,顿时一愣:“是你?你竟然还活着?”
何婧英平淡地看着何太妃:“姑母。”
何太妃再也忍不住,颤抖着手指着何婧英:“为什么你们犯下的错要我们来背负?若是先帝还在,哪里会有今日?”
何太妃又回头看着小华佗:“你要找人赎罪该找这个妖妃,我的云广有什么错!”
何婧英神色一痛,垂下眼眸不敢看何太妃灼灼逼人的目光。
王韶明忍无可忍地说道:“何太妃,你如今是非不分了么?如今贼子窃国,难道还要向贼子低头?”
何太妃怒道:“低头又如何?与臣服于一个昏君有何区别?若不是那个昏君我们如何会国破家亡?难道现在还要云广因为那个昏君丢了性命么?”
小华佗赞赏地看了看何太妃,愉悦地说道:“看,这世上还是有明事理的人。”
小华佗十分大度地挥挥手:“愿意对我跪拜磕头的人,我都不杀。”
何太妃像是得了什么大赦似的,连滚带爬地跑到萧子夏身边:“云广,你磕个头!磕个头好不好?”
“母妃!”萧子夏倔强地站着,任由何太妃拽住自己的衣衫,就是不肯跪下去。
何太妃摇晃着萧子夏,撕心裂肺地吼道:“云广!你要是死了让母妃怎么办啊!”
何太妃的哭嚎似乎感染了金銮殿前的太妃们。殿前的台阶之上站的都是爱子心切的母亲,台阶之下站的是他们的儿子,是他们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精神支柱。
很多人,日日被困在这深宫之中,日复一日地数着宫殿上冰冷的地砖。台阶下的人曾是她们此生唯一的精神寄托。
又有谁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失掉性命,坦然地接受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生离死别。
许多太妃都从台阶上冲了下去,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儿子,拽着他们的衣袍,哭着、跪着,撕心裂肺地求他们跪下,求他们磕头。
何婧英浑身颤栗。何太妃没有说错,这是萧昭业之错,却要让这么多无辜的人来背负。
第二百七十六章 乱箭
小华佗站在萧昭文身旁,金銮殿的台阶下哭声震天,他却越发地高兴:“皇上,你真的想做萧氏的罪人?看着他们送死?”
小华佗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他不是那个行刑者,而是个怀着慈悲与怜悯的旁观者。
萧昭文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他低垂着双眸,甚至面对着这些悲痛的母亲,他的头都抬不起来。
小华佗勾了勾手指:“没人愿意磕头么?那就先杀一个吧。”
一听到小华佗这话,何太妃更加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不要!不要!不要杀我的云广!”
何太妃见自己拽不动萧子夏,自己“咚”地一声跪了下来。她一手拽着萧子夏的衣袖,一边给小华佗磕头道:“我给您磕头!只求您放过云广吧!”
萧子夏恼怒地拽着何太妃:“母妃!你怎可对贼人下跪!”
何太妃哪里听得进萧子夏说话,自顾自地磕着头,直磕得额头上鲜血淋漓。
小华佗笑意盈盈地看着台阶下的何太妃,但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小华佗吩咐道:“拿鼎香炉来,还没人磕头的话,一炷香杀一个。”
小华佗又回头看着萧昭文:“皇上,您看我这个主意如何?一炷香的时间可不短呢。您想让谁死?”
萧昭文垂目对小华佗说的话置若罔闻。
小华佗讥讽地一笑回过头。
很快一炷香就烧完了。小华佗虚抬了抬手指,从台阶下每一个皇子的脸上划过。
萧子夏慌张地避过了小华佗的目光。
毕竟还是未经风雨的少年,就算再勇敢,但面对生死又如何能一点都不怕呢。
小华佗面带讥诮,正欲伸手挑一个人出来,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嘭”地一声跪在小华佗面前。
萧子卿跪在小华佗面前,挡住他的视线,慌慌张张地磕了个头:“我也是亲王,我可以磕头。”
小华佗正是高兴的时候,却被萧子卿一下子搅合了兴致。他兴趣索然地看着萧子卿挥了挥手:“算了吧,再换一柱香吧。”
萧昭文越过小华佗的肩头默默地看着萧子卿。萧子卿转过头去,有些狼狈地爬起来缓缓地走到了金銮殿前的阴影处。
何太妃方才磕头磕得太猛,这会儿见小华佗又换上一柱香来,身子一软竟然倒了下去。
萧子夏赶紧将何太妃扶住,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王韶明背后,傅太妃缓缓地走下了台阶。她是萧子伦的生母,齐武帝的傅充华,在宫中是个与世无争籍籍无名的人物。
她缓缓地穿过人群,走到萧子伦的面前,萧子伦一张俊秀的脸上沾上了血污,但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傅太妃轻轻抚上萧子伦的脸颊,有些心疼:“云宗,你受苦了。”
萧子伦温和地笑笑:“娘,儿子没事。”
傅太妃认真地看着萧子伦轻声说道:“云宗,你父皇一生征战,从未输过。”
萧子伦点点头:“更未降过。”
傅太妃温柔地看着萧子伦:“你父皇庇佑大齐百姓近十年不受北魏侵扰。我等可以放弃王座,但不可放弃百姓。你可懂娘的意思?”
萧子伦点点头,喉头哽咽:“我懂。“
傅太妃温柔地将萧子伦散乱的鬓发整理好,叹口气道:“娘还想看着你娶媳妇儿的,可惜看不到了。”
萧子伦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傅太妃对着萧子伦又笑了笑,转过身来缓缓走上金銮殿前九十九级台阶。
傅太妃冷眼看着台阶下哭成一片的人,朗声道:“云宗!萧氏儿郎可战不可退!可死不可降!萧氏儿郎当无愧于天地,诛邪佞,斩北寇!”
傅太妃说罢猛地转身,方才还插在头上的发簪已经握在了手里,猛地向小华佗扎去。小华佗哪能想到这么一个瘦弱的妇人会有勇气突然发难。小华佗一惊之下慌慌张张向后退去,但傅太妃已经扑到了小华佗面前。
眼见傅太妃就要得手,拓跋勰从斜刺里冲了出来。何婧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挡在傅太妃身前,徒手抓住了拓跋勰刺向傅太妃后背的剑刃。锋利地剑刃顿时割破何婧英的掌心,鲜血从何婧英的指缝中涌出。
拓跋勰怒骂道:“臭婆娘找死!”
拓跋勰手上用力把剑,却发现剑被何婧英捏在手上纹丝不动,一时之间更是恼怒,干脆剑也不拔了,猛地向前几步连人带剑向何婧英刺去。
何婧英身后就是傅太妃,退无可退,只能死死握着手上的剑不放。
周围侍卫赶紧上前来,拖开了傅太妃。
小华佗恼怒地站起来,方才他虽然躲过了傅太妃的一击,却被傅太妃划破了脸!
脸上的人皮面具被利刃划破,豁开一条口子,血从人皮面具下他真实的皮肉中流了出来。小华佗脸上的人皮面具早就与他自己的脸黏在了一起,但被傅太妃划开一道口子之后,伤口两边还是能看见薄薄的人皮面具卷起的一层皮。
小华佗颤抖着抚上自己人皮面具上的那道伤口。翻起的皮肉与人皮面具分了层,抬手摸去,只觉得自己脸皮烂得不成样子。
小华佗恼怒地大叫一声,提剑就像傅太妃刺去。
傅太妃被两个侍卫左右两边夹住,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剑就从傅太妃的腹部穿过。
傅太妃脸上划过一丝痛楚。随后她蓦地抬起头,直视着小华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朗声道:“我萧氏,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