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业心中嗤笑:傻子。
马建业想得倒美,累活让王石头去干,贵人跟前露脸的事自己去。孰料宝华公主谢玉璋不买账,撩起眼皮,第一句便问:“王石头呢?”
年纪虽小,可身上金枝玉叶的气势却盛,马建业也不过一个小小校尉,当下腰便弯了下去,赔笑道:“外面扎营还乱着,他在看着。”
“扎营之事尚未安顿,埋锅、造饭、扎帐篷、晚间的警戒……你不去总领这些事务,过来是来做什么呢?”谢玉璋摆弄着手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马建业急慌慌赶过来,自然是想多在谢玉璋跟前露露脸,贵人跟前脸熟才好说话嘛。哪知道谢玉璋年纪不大,却不是那等天真不知世事的娇娇女。话里话外,竟是颇知些实务。
马建业当时汗就下来了。那想在谢玉璋跟前多露脸哄得她听话的心思登时熄了一大半。
“下去吧,事情都安排好了先报与袁令,袁令再来报我。”谢玉璋不再看他,下了逐客令,“以后每日早晚,与王石头一同来见我。”
马建业擦着冷汗退出来。
走了几步才清醒,转过味来了。他和袁聿一文一武,袁聿是公主家令,从七品下,他是宣节校尉,正八品上。虽然品级上差了一头,可文武分治,原该两人平分秋色的。谢玉璋一句话,把他置于袁聿之下。
待他反应过来,上下已定。
他暗道一声晦气。这皇家贵胄,看来哪怕年纪小,也不能轻忽。
自那日后,他不敢再去谢玉璋面前瞎晃,让她抓着自己玩忽职守的把柄,只得打起精神来干活。好在王石头十分得力。他是火长出身,若论发号施令排兵布阵他不行,做起这些细务却是一板一眼。虽是头一次管这么多人,胜在数个旅帅、队正、火长都是他自己的兄弟,活计分派下去畅通无阻,颇为顺利。
只是每日早晚在谢玉璋面前点卯,话都被马建业抢着说了,好似这些事都是他辛苦办下的一般。王石头心里生气,奈何嘴巴笨,在谢玉璋面前更是拘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抢功劳。
好在公主和袁令对马建业似都淡淡,说的话有时候文绉绉的听不大懂,但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很鲜明。马建业像是也没讨到什么好去,王石头心气儿才平了点。
回去跟兄弟们讲了,大家这些天看着马建业也大概清楚了他是个什么德行,有这么个上官以后怕是什么功劳也落不到手里了。大家都撺掇王石头多去公主跟前表现表现。
王石头粗声道:“咋表现?一到公主跟前,话都说不出来,咋表现?”
众人扶额:“你咋说不出话来,哑巴啦?”
王石头搓搓后脖子:“就那啥,一见着公主,就腿肚子打颤。”
“颤个屁!”李阿大瞪眼睛,“咱以前在山里宰熊瞎子没见你腿肚子打颤?”
王石头“嗐”了一声:“那熊瞎子能跟公主比吗?公主啥模样,熊瞎子啥模样!”
众人哄笑。
好在随着见谢玉璋的次数增多,那腿肚子渐渐终于不颤了,脸色也自然多了,也敢抬眼睛看人了。
谢玉璋自然是看出来了,几日之后听着马建业例行地向袁聿汇报当日的情况。前几日她都不插嘴,这日里却忽然插嘴问了几句。
马建业先答了两句,问得再多些细些,便额上微汗,支支吾吾了。
谢玉璋和袁聿对视一眼,谢玉璋说:“王石头,你来说吧。”
王石头头一次在贵人面前有了开口的机会,那腿肚子狠狠转了一下筋,深吸口气才镇静下来,一条一条地回了。
语言虽干巴,有时候还要结巴一下,条理却清晰明白,可见人是不傻的,只是憨了些。
谢玉璋心知,自己是太心急了。一个校尉在她眼里,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位子。于王石头来说,却是他本来可能一辈子迈不过去的门槛。
揠苗助长了。
想让他取代马建业,掌握全部的卫队,只能慢慢来。
第26章
从离京前,陪嫁人员便按照谢玉璋的要求学习胡语。只是这么多的人被迫离开故土,个个哀戚,远行前又有诸多要打理的事宜,哪有那心情。通译们的工作一开始十分不顺畅。
及至上了路,谢玉璋知道后,把袁聿请过来请教。
袁聿这人十分接地气,说:“尝有人以青菜吊于驴额前一尺,那驴子为吃到菜叶,四蹄不停,奔走竟有百里。人也一样,得有个奔头才行。”
谢玉璋恍然大悟。
从前这些事,都是林斐在做的。她其实早该想到的。
想起林斐,伤感在心头一闪而过。但她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比起勋国公府,草原对林斐的伤害太大了。她再不想她遭遇那些事了。
“可以发赏钱。每日里凡是肯上课学习的,都发。”谢玉璋请教,“袁令觉得每日里发多少合适?”
袁聿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文么?”谢玉璋点头,“可以,一日不过一、二百贯而已,不多。”
一抬眼,却见袁聿扶额。
“……”谢玉璋,“袁令?”
“一文!殿下”袁聿哭笑不得,“每人每日一文即可。”
谢玉璋凤眼圆瞪:“哈?”
她的人生中,对金钱的计量从来没有小到过“文”这个单位。从前在云京的时候是,后来到了草原也是,再后来归于逍遥侯府,李固对逍遥侯府颇为仁厚,从来不曾在衣食住行上苛待过他们。
谢玉璋时常被皇后张芬召进宫里,宫闱里向来是银钱开道的,但即便那个时候,谢玉璋再寒酸,也寒酸不到“文”——林斐总是在她的荷包里塞满打赏用的小银锞子。
“又不是使他们做甚苦力,不过学说话而已。每人每日一文足矣了。”袁聿说,“殿下,臣一个月不过才二十五贯而已,马建业比我还少,他才二十二贯。”
谢玉璋失笑,打趣道:“袁令是嫌本宫给得少了吗?”
袁聿捻着胡须,道:“涨月俸这种事,不急,慢慢来,不急。”
两人大笑。
笑完,谢玉璋又说:“只是一文也太少了些。不如另再设奖励,通译们每人每日负责的那组人里,学得最好最快的前三个,奖励他们每人一……一百文。”
她这次学乖了,本想说一贯,临时改成了一百文。
袁聿大笑,拍手道:“善。”
若不是亲眼见到,谢玉璋是想不到一文钱竟有这般大的驱动力,特别是那前三名的奖励设置,原先没精打采不用心学话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
待问清楚不只限于本人,随行家属也算在内的时候,那真是全家出动。
一连几天,各组前三的一百文都被一群小娃娃们得了去。许多人甚为眼红,个个鼓了劲使劲学,却发现大人普遍比不上这些小儿。
于是这就成了各家娃娃间的较劲。爷娘在后面悄悄给打气。
一时间整个队伍的气氛都生生扭转了。
“只要有奔头……”看着这全新的气象,谢玉璋喃喃地道。
她这一世,不也是因为有那么一点点奔头吗?所以前路变得并不可怕了。
她微微一笑,放下车窗的帘子。
路上行了快两个月,抵达凉州界碑的时候,众人都已经穿上了发下来的新袄。
因着皇帝和太子对谢玉璋的怜惜,她的队伍里的一应用品不仅都没有纰漏,质量还都称得上颇佳。
这批袄是统一制作派发的。不仅布料又厚又结实,内里还絮了厚厚的木棉和麻绒。这厚度,许多人家要自己做的话,可舍不得。如今穿在身上,暖烘烘的。
然而谢玉璋知道,对于漠北的寒冷来说,木棉和麻绒还是薄了。
谢玉璋记得那时候刚到漠北,正遇到气温骤降,她的队伍准备不足,很是冻伤甚至冻死了一些人。
谢玉璋想起这些,再看着此时队伍里为学胡语而热火朝天的人们,内心里充满了愧疚。
他们都是因她才来到塞外,她却没有照顾好他们。
“袁令,大家的羊皮袄都赶得怎么样了?”谢玉璋问袁聿。
“赶得差不多了,殿下放心。”袁聿笑道。
在朝廷眼里,一件厚厚的袄,对这些人来说已是够了。去了塞外,冻伤冻死一些,都是正常“损耗”。
宝华殿下却宁肯自掏腰包大量收购羊皮,也不肯要这“损耗”。
只是队伍足有千余人,在云京收购,一是一时没有这么大的量,二是会在短时间内将羊皮的价格拉起来,扰乱行市。袁聿便与来自西北的皮货商说好了,不必非得将货运到云京来。反正他们是要向北去,只要运到他们前行的路线上便行。
如此一来,皮货商成本降低,袁聿也拿到了更合理的价格,很是给谢玉璋省了不少钱。虽然他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但替她精打细算、合理安排,正是他这个公主家令存在的意义。
于是谢玉璋的队伍一路行来,便一路陆陆续续从几个皮货商的囤货之处直接提货,陆续发放。
妇女们拿到熟皮子,便开始动手缝制皮袄了。自然是先缝自家的,待自己的缝好,有那队伍里的单身汉寻来,收三五十文钱,便也帮他们将皮子缝成袄。
这东西不须像缝衣服那么精致,粗线缝制成衣袄的形状,人能穿就行,一件一件的动起手来也快。
越往北走就越冷,可大家伙摸摸身上的厚袄,再摸摸包袱里还没上过身的羊皮,心里面却比当初离开云京的时候安定多了。
有宝华殿下仁善,有袁家令务实,有王校尉老实可靠,这前路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啥,你说马校尉?你没觉得他面相又刁又厉害吗?我跟你说,叫咱闺女们可躲着他点!
到达凉州界碑的那日,天上飘起了小雪。下雪日倒是不冷,只是地上渐渐铺了白色,有些滑。
谢玉璋在马车里靠着熏炉闭目养神,车子忽然开始减速,渐渐停了下来。
谢玉璋睁开了眼睛。
“殿下。”车外响起了马建业的声音,禀告,“河西节度使派人来迎驾了。王爷和五殿下,还有大人们都去前面交洽了。”
谢玉璋问:“来的什么人?”
马建业说:“听说,是李大人的公子。”
“李四郎吗?”
“末将不知。”
在那些人面前,马建业官卑职小,不过是个校尉,连声“将军”都当不起,他不知道也不意外。
但谢玉璋也不想让他有机会去那些人跟前露脸,她说:“你请袁令去前面打听清楚,来的到底是谁?”
马建业领命去了。
过了片刻袁聿骑着马过来,隔着窗子回禀:“来了两位将军,是李大人的公子李四郎,另一个是李大人的义子,排行十一的。刘将军正在与两位李将军交接。”
和亲队伍一路行来,都于当地就食,亦由当地护卫。这样一来,这一笔路上的费用,就由中央财政转嫁给了地方财政。
前面护卫了他们一路的刘将军到这里,只要将这一支长长的队伍交给河西节度使派来的人,就算是任务圆满完成了。
车厢里,谢玉璋半闭的双眸缓缓睁开。
李固来了。
上辈子,他也来了吗?
谢玉璋不知道。
上辈子到了这里的时候也下了雪,地上有泥,马蹄踩上去会溅起来。
前面的事自有王叔和五哥应对,谢玉璋踩着簟席进驿站,谁也没见着。她也不关心。不管李铭派谁来接,又派谁去送,她都不关心。反正她是公主,女眷,本就不必非得和那些人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