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刘瘸子，这新娘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不仅丢娘家的门，也给他丢人吧？他一生气，万一以后不认郑家这门亲戚了咋办？”
郑大娘越听脸色越青，她明知道郑媛不怀好意，可偏觉得她那话有理，一双眼睛阴森森地在郑媛的身上刮过去。
郑媛仿佛没感觉到，眼睛轻飘飘地往郑大娘身上一扫：“大娘啊，我瞧着你身上这件衣服就挺新的，给我小霞姐穿正好哩。”
说完，也不等郑大娘啥反应，站起来就往屋外走。外头阳光正好，可比阴凉的堂屋感觉舒服多了。
一会儿，刘瘸子的接亲队伍就过来了，吹吹打打的非常热闹。刘瘸子把郑霞背了出来，他腿脚不好，旁边还有人扶着。
郑媛是头一回见刘瘸子，一见她就知道为啥郑霞不愿意嫁这个男人了，这个男很黑，五官也不好看，像是揪成一团了没有舒展开的样子，才三十多，头发却已经很稀疏了，非常显老。尽管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蓝色中山装，但郑媛一眼就看到了他藏着黑泥的指甲，就知道他不是个爱干净的男人。很丑很老很脏，郑大娘为了点彩礼钱，居然愿意把自己的亲闺女嫁给他。郑霞虽然长得也不是很好，黑瘦了一点，但也干干净净的，五官端正，干活勤快麻利，是个好姑娘。
无论郑霞之前干了什么，这一刻郑媛都只为她的命运感到深深的无奈，这个时代不知道还有多少像她一样的女孩。家里重男轻女，被父母苛待，自己又只懂得听父母的，就算是反抗，也不懂该如何为自己争取。估计就连想抢冯家这门亲事，都是郑大娘先起的念头然后怂恿的。
这是属于整个时代的悲哀。
再看郑霞，她已经换了身衣裳，就是郑大娘身上之前穿的那件，条纹的对襟衬衫，下面也换了条新的蓝裤子，鞋虽然也不新，但郑霞应该仔细刷过，很干净，至少看着像新的。她梳着齐耳短发，除了结婚用的红花，全身上下唯一鲜艳的是她卡耳侧的两个红色有机玻璃发卡，看起来倒是有点新娘子的喜气。
郑媛正瞧那红色发卡有点眼熟，郑娟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表情忐忑，她小声说：“二姐，我把你给我的发卡借给小霞姐了……”
她就说呢，那发卡有点眼熟。
见郑媛沉默，郑娟更忐忑了，她也是看郑霞太可怜才借了发卡，其实她很喜欢那对发卡一点都舍不得借呢。“二姐……”
“等过两天把东西给要回来。”郑媛说。其实发卡给了郑霞也未必不可以，但那东西是林晓阳送的，万一以后再因为这东西生出波澜就不好了。
“哎。”郑娟松了口气，笑着点头，眼睛弯弯的。
她的妹妹今年才十五岁，个子才到她眉毛，一派天真的样子。郑媛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心道郑娟以后再不会落个苦命结局的，她会给郑娟找个很好的丈夫，疼她爱她，一辈子对她好。
“哎，你说这刘瘸子长这么丑，居然也能娶上媳妇啊！”
“丑就不能娶媳妇啦？不过就是可怜了小霞，多好的闺女啊，干活又麻利，挣得工分又多。”
“那宋金花也是个心狠的，咋就给闺女嫁这么个男人。”
“啧，还不是刘瘸子给的彩礼钱多。”
“多少多少？”有人问。
“听说二百块钱呢。”
“不是二百，是一百。”
“咋不是二百了，就是二百！”
“你不知道，开始说的二百，后来又变成一百了。我跟你说啊，是这么回事……”
周围净是这些窃窃私语，实在是这门婚事来地太丢人，郑媛听不下去了，拉着郑娟躲到一边。郑大娘家院子里有个坡，站到那坡上正好能看到外面的情形。
刘瘸子把郑霞背到院子外头的自行车上，郑霞坐稳了后，刘瘸子骑上洋车子，热热闹闹地就往自己家去了，周围有看热闹的小孩子就跟着跑。
老家这边的喜宴都摆在中午头上，刘瘸子娶媳妇自然是在刘瘸子家摆。新娘子这边送亲的亲戚跟着到男方家里，由男方招待。
大队上还会给办喜宴的人家一些补助，毕竟这时候的家家户户粮食都是定量的，一顿喜宴那得吃去好多，不给补，那谁家都别办啥宴席了。刘瘸子家只有一个人，自己赚了自己吃，分的粮食吃不完，他就养了两头猪，可见他自己过得也是不错的。结婚毕竟是大事，谁家结婚都愿意用好鱼好肉招待客人，这也显得有面子不是？于是他就往上打了报告，得到同意后就杀了一头猪，一半卖给国家，一半拿来办喜宴，弄几个好菜。
郑媛不贪那个嘴，没跟着父母一起去刘瘸子家。
第77章：郑娥
郑媛没去，却不知道沈翠云郑全刚两口子在刘瘸子家受了一肚子的气。郑霞的嫁妆薄地连个嫁妆箱子都没有，一个破包袱把郑霞以前的破衣服一卷，就是她的嫁妆了。刘瘸子虽然没有爹娘，可也不是没有亲戚，亲戚来了往新房屋里一看，呵，那可丢了大人了。
郑全刚还是大队长呢，人家当面就讽刺他说他大队长也不知道接济接济兄弟，他哥家那可是穷地连闺女的嫁妆都拿不出来了。又说刘瘸子那一百块钱的彩礼也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这跟买了个媳妇有啥区别。还说郑家人真抠搜，不值得来往。
郑全刚能说啥？只能闷着个嘴被人奚落。要是换了别的强硬点的大队长，别人肯定怕他在背后找麻烦，不敢说啥，可谁让全大队的人都知道郑全刚是个老实人呢？
沈翠云那边还能辩解一嘴，就说郑全刚是弟弟，他哥他嫂子咋嫁闺女，他一个当弟弟的能做啥主。
总之，郑全刚气得连饭都没吃几口，见自己丈夫这样，沈翠云也气得不轻。
经此一事，沈翠云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郑媛嫁得风风光光的，准备多多的嫁妆，要让全大队的人都知道，她沈翠云和宋金枝可不一样！
农村人的嫁妆一般来说就是被子，新套的被子，沈翠云本来打算给郑媛准备四床，从刘瘸子家回来，她决定要给闺女陪送六床！
郑娥是跟着老两口一块回来的，郑媛见他们神色不好，努努嘴问：“咋回事啊？”
郑娥简单说了之前两口子在刘瘸子家听的那些冷嘲热讽，话锋一转，问：“你呢，你和郑霞咋回事啊？”
“你们肯定没吃好吧？”郑媛端起刚刚洗好的碗筷，“我去给你们下点地瓜片……”她边走边说，“我和郑霞也没啥，你知道咱大娘之前来和咱妈商量说让我吧冯家的亲事让出去么……”
她简单把之前的事和郑娥说了，谁料郑娥惊呼一声：“啥，媛媛，小霞可是你堂姐，你咋能在外面这么说她啊！”
郑媛往锅里倒上水，一边说：“她要是不当着别人的面说我在县城找对象，我也不能把脏水扣她头上啊。我本来就没想招惹她，是她先来害我的。”
“不是，那你也不能那么说她啊，她可是你堂姐！”郑娥跺了下脚。
郑媛扭头看她一眼，郑娥居然是真的很生气，眼睛瞪着她，脸都气白了。她才恍然想起来，郑娥和郑霞是同一年生的，两人一块长大，关系最亲。郑媛还小的时候想和姐姐一起玩，郑娥都不爱带着她的，却和郑霞玩得开心。
找了盒火柴，抽出来一根划着火，点了柴扔进灶台里，郑媛慢悠悠地挑着眼梢怼了郑娥一句：“你咋不想想要是我名声让她坏了可咋办？你还是我亲姐呢，你向着谁啊？”
郑娥一噎，不说话了。过了几秒，她挨着郑媛坐到一边，又问：“那，你那个县城里的对象咋回事？你真找了？”
郑媛从后面柴禾垛里拽了把柴，填进去，嗯了一声。
“你，你……”郑娥忍不住念叨她，“你咋能干这种事啊？人家冯家多好的亲事，你咋还不知道知足呢？你知不知道你干的这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人家要骂你搞破鞋的……”
郑媛被数落地头都大了，她打断她：“行了行了，我的姐，这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可别再念叨了。”她往锅里下了玉米面，等开了锅，地瓜片也都熟了。
“你又嫌我烦，我说这些不是为你好啊？你看看你这事闹的，还连累了小霞。我知道是小霞她一时想不开得罪了你，可这事要不是你先犯了错，她能犯糊涂吗？”
真是跟郑全刚一模一样的论调，反正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郑媛懒得说什么，找了碗盛了满满一碗地瓜片粥往郑娥跟前一递。
郑娥刚说：“我不吃。”就被郑媛打断：“我做得多，你垫垫肚子吧。”然后又盛了两碗，端着给郑全刚和沈翠云送去。
郑媛进屋时沈翠云正忙着，她踩着凳子，去够一个非常大的包袱。郑媛吓一跳，连忙把碗放到桌子上，去扶沈翠云：“妈，你要拿啥啊？”转头又找郑全刚，“爸，你干啥呢？也不知道帮帮我妈！”沈翠云可是小脚，本来就站不稳，这还踩上凳子了。
郑全刚正抽烟呢，好歹是个大队长，不像别的农村老大爷抽的都是旱烟，郑全刚抽的是一毛五一盒的“金鱼”。不过他也不常抽，费钱呢，今天看来是真气着了。他往这边看了一眼，不满郑媛说话的语气，哼了声。
沈翠云说：“没事，我够得着。”说着，就把那个大包袱拿了下来。郑媛伸手接过来，还挺沉的，放到床上。
包袱包的紧，但里面的东西多，有些白白的绒露在了外面，竟然是棉花。
沈翠云坐到床边，一条腿搭在床沿上，解开了包袱，软软的棉花瞬间膨胀开，好大一坨。
“呀，这么多棉花！”
沈翠云神色得意：“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就等着你结婚做被子了。”然后她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想给你陪送六床被子，不过这些棉花还不够，等秋里分了新棉花，都给你做被子。”
村里能给闺女出这么多床被子的人家可没几家，沈翠云这回是打算出血本了。想想闺女要嫁的那可是个军官，一个月好多工资呢。他肯定得给不少彩礼，要是不多准备点嫁妆，那嫁过去肯定会被看不起的。而且冯建文家里准备让他们小两口一结婚就分出去，新家，家里肯定啥都没有。这边冬天冷着呢，晚上要盖两床被子，铺两床盖两床，还剩两床被子可以等以后生了孩子给孩子用，六床被子正好。
沈翠云打算的好，这时她脸上的笑容突然一顿，往郑媛身后看去。然后她招招手：“小娥，快过来，我正和你妹说嫁妆的事呢。”
“娘，你打算给媛媛陪送六床被子？”郑娥不自然地笑着，走过来。
第78章：议嫁妆
“我是这么打算的。”沈翠云注意到大女儿的脸色，道，“你妹要嫁到冯家去，我想着冯建文是个军官，工资肯定不老少，那彩礼可能也少不了，咱家要是准备少了，面子上不好看。而且冯家说了，让小两口结婚就分出来过，新屋子，里面肯定啥都没有。”
当初家里只给郑娥陪送了四床被子，怕大闺女觉得她偏心，她才解释了这一句。实际上要不是以前郑媛说过她偏心郑娟和郑天亮，她还真没这个感觉。人家别家当娘的不都这样吗，爱疼哪个孩子就疼哪孩子，家里愿意给多少嫁妆就给多少，哪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的。
郑娥心里的确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一直是个不受宠的，见识多了爹娘的偏心眼，习惯了不争不抢。她咬了下嘴唇，说：“那娘，你做被子的布准备好了吗？六床被子，要不少布呢。”
提到这个，沈翠云也愁，放下棉花：“还没，我也愁这事呢。”
村里人结婚女方一般都是套上几床被子当嫁妆，棉花是大队里分的，一年年的能攒下来不少，布自己织了一些，只是她准备了这些年，也只存下来这一点，剩下的可能就要买了。那得花好些钱呢，沈翠云有些舍不得。
知道沈翠云开始心疼钱了，郑娥就不说话了。
“妈，你给我四床被子就行，够盖的。”郑媛说，她的空间可是个大酒店，里面别的不多就被子最多，她怎么也不可能缺被子盖。
“那不行！”沈翠云一拍大腿，不容郑媛反驳，说，“我说多少就多少，我有法子，你不用管了。”
郑娥手里正抓了一团子棉花，手一抖，就把棉花给撕开了。
沈翠云还能有啥法子，也就是找在缝纫社的大嫂和在国棉厂上班的三婶帮忙了。郑媛不乐意，大嫂还好说，是自家人，不过他们一家子就只有大嫂挣钱，全家跟吸血鬼一样黏在大嫂身上，让郑媛一点都不想再多给冯明月添麻烦。至于三婶，她跟三婶的关系可不好，之前还怼了她一通呢，这会儿去求帮忙，肯定承受她的冷脸。
“妈，真不用，四床被子已经够用了。那冯建文结婚以后肯定要回部队，我说不定可能要随军呢，你给我那么多被子我也盖不上啊。”当然啦，她也没想着冯建文能有资格让她去随军，这时候随军的条件高着呢！她就是忽悠沈翠云的。
这时候只有副营职以上的军官家属才有资格随军，也巧了，冯建文就是个副营长，他这个年龄升到这一位的可是凤毛麟角。只不过沈翠云并不清楚随军条件，也不知道冯建文干到了啥职位上，只知道这村子里又不是只有他冯建文一个当兵的，就没一见一个家属跟着随军的！隔壁大队倒是有个家属跟着去随军了，可人家男人那都从军快二十年了，冯建文才当了几年兵？
沈翠云撇撇嘴：“你想啥好事呢，还随军呢，建文他才多大，想随军，你还是等两年吧。”
见没忽悠着她妈，郑媛嘿笑了声，拉住沈翠云的手：“反正，四床被子够用了，再多了我也不要。”
闺女越是这么懂事，沈翠云那心里就越想给，可家里的确没那么多钱和布票。再说，秋里也不知道能分多少棉花，万一不够两床的，可能还得去别人家借。
沈翠云转头问郑娥：“小娥，你那里还有多少布票，先匀给我咋样？”
郑娥一怔，她手指微微蜷了下，把手里的棉花放回床上，深吸一口气，从裤子里摸出来一个小小手绢卷，摊开，里面有两张一市尺的布票，她捏的紧紧的：“我，我这里只有两张，是，是铁柱给我，让我买新衣裳的。”
沈翠云伸手接过来：“两张也行，你刚结婚，不是有新衣裳吗？这票就给你妹了。”
郑媛把票又从沈翠云手里抢过来：“不是，妈，这是我姐夫给我姐的，我咋能要！”她把票又塞回了郑娥的手里，“姐你收着，别咱妈要啥你就给啥。”
郑娥看着手里的票愣了下，没想到郑媛还有不占便宜的时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沈翠云那叫个气啊，她是为了谁啊，这小妮子疙瘩居然还不领情！
“妈，我都说了，四床被子就行，真的。”郑媛赶紧揽住沈翠云的胳膊给她顺气，“别气，别气啊，咱家条件又不是很好，那冯家又不是不知道，四床被子已经够睡了。家里攒这些棉花也不容易，不能都给我做被子用啊。我看你和我爸的棉袄也穿了好些年了，都不暖和了，要真有多的棉花，你们老两口就套身新棉袄棉裤穿多好啊？省得我嫁出去了，还不放心家里。”
这嘴甜的，一下子就把沈翠云给哄笑了，她好不容易才撑住，板着个脸，点点郑媛的脑袋：“你这张嘴啊，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等郑媛和郑娥两个出去了，沈翠云才和正靠着被褥吸烟的郑全刚说：“媛媛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爹娘了。”
那话虽然不是郑媛对着郑全刚说的，但话里也有他啊，他面上不显，心里也挺高兴，却还端着个大家长的架子，点评道：“都要嫁人了，也该懂事了。”
沈翠云戳了戳郑全刚的腰眼：“哎，他爹，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给媛媛陪送六床被子。”
郑全刚在烟雾缭绕里看了她一眼：“她不是说不用了吗？”家里啥情况他知道，能凑出来四床被子已经不容易了，再凑两床，家里估计就要被掏空了。
沈翠云顿了顿：“我是这么想的，那冯家说不定要给不少彩礼，咱可以用彩礼置办。”
“那就先套四床，等他家给了彩礼，再套那两床？”郑全刚也觉得冯家不会在这方面小气，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彩礼多的有二百块呢，他们给闺女置办六床嫁妆被子，再陪送点锅碗瓢盆家具什么的，就很有面子了。
“可是，那布票啥的得跟周围人借，时间紧了肯定凑不够的。”这布票是有使用年限的，所以赶上谁家要置办嫁妆啦，都会相互凑一凑。
郑全刚一根烟抽完了，火星几乎烧到了烟屁股，他起身扔到地上找到鞋子捻了捻，说：“要是凑不够，就找她三婶吧。”
沈翠云斜斜瞟了他一眼，爽快地硬了声好。
郑三婶在国棉厂，厂子里有些印坏的布都是不需要票的，她们国棉厂的女工从来不缺布用。之前郑全刚自认为自己是个干部，不能干这种占国家便宜的事，所以从来不让沈翠云走她的路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主动提出让她找老三家的。
第79章：布票
从老两口屋里出来，郑媛端着两个碗去院子里打水洗碗。郑娥也跟着出来了，就跟在她后头。
“这票，还是给你用吧……”郑娥手里一直攥着她那两张布票呢，出来后就要往郑媛手里塞。郑媛躲了下，说：“我真不用，姐，你自己拿着吧。”
郑娥又塞：“别，你结婚呢，就算不做被子，给自己扯身新衣裳也行。”
郑媛把碗放到水井旁边的石头上，推开那两张票：“我真不用。姐，这是我姐夫给你的，你要是把票给了我，我姐夫那不得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