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业...”谭盛礼唤了声,大步上前,认出说话的人是考场里的那位老人,拱手见礼,“进屋喝杯茶吧。”
老人摆手,“天色已晚就不叨扰了,我是来辞行的,我老头子这辈子能进国子监参加四季试多亏祭酒大人,姚某感激不尽啊。”他将拐杖递给身侧的儿子,掸了掸衣衫的灰,庄严地拱手,“祭酒大人德高如山,有生之年能瞻仰其容颜,姚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姚兄客气了,谭某做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谭盛礼扬手邀请他进去坐,老人望了眼朴素的大门,笑着道,“不去不去了,能与你说两句话已是荣幸,怎能奢求更多呢。”
谭盛礼日理万机,他不敢耽误他太多时间,“此次一别就是下辈子再见了,姚某祝祭酒大人桃李满天下。”
“祝姚兄一路顺风。”
老人满脸含笑,再次正襟拱手,随即拿过拐杖,和几个儿子走了,他走在最前,几个孩子簇拥左右,稀薄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背影模糊但分外温暖,到拐角时,老人家突然转过身,看谭盛礼仍站在门前,他扬手挥了挥,“祭酒大人如此随和,是读书人之福,你们要好好读书...”
“知道了父亲,路不平,儿子扶着你罢...”
待声音渐渐远去,谭盛礼与谭振业道,“走吧,回去了。”
忙了几日,谭盛礼有些疲惫,谭振业扶着他,直直往院里走,经过书房时,谭盛礼顿住脚步,侧目问谭振业,“你大哥没惹事吧?”没他管着,谭振兴不定闹出什么事来,他道,“去书房看看你大哥吧。”
谭振业目光微滞,“好。”
书房里,谭振兴坐得脊背笔直,姿态端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乞儿坐在他旁边,时不时偏头看他,谭振兴目不斜视,看书的眼神堪比见了钱,乞儿托腮,“振兴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反常即为妖,今晚的谭振兴认真得不自然。
“胡说。”谭振兴翻了页纸,“我平日读书不也这样吗?”
语毕,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谭振兴再次挺起胸膛,瞪大眼,恨不得将书瞪出个窟窿来,乞儿回眸,见是谭盛礼,欣喜地起身,“谭老爷,你回来了啊。”
“嗯。”
屋里没什么变化,就谭振兴...举止正经得反常,谭盛礼蹙眉,“振兴。”
谭振兴虎躯一震,“是。”虚势地应了声,弯着腰站去谭盛礼跟前,“父亲回来了?”
“这几日可好?”
谭振兴瓢了眼谭振业,声音渐弱,“非常好。”
“是吗?”
谭振兴躬身,“是。”
“怎么个好法?”
谭振兴:“......”他就知道任何事都逃不过谭盛礼眼神,他这人面善,做不得半点坏事...买卖...谭振兴怕了,屈膝跪地,照谭振业教的搪塞谭盛礼,“卢状谨记儿子教诲,孝顺父母长辈,儿子略感欣慰...再者...”谭振兴将书铺开张的事儿说了。
左右瞒是瞒不过的,不如老实交代,只是他没证据表明书铺和谭振业有没有关系,没有心底怀疑说出来。
好在谭盛礼没有刨根问底,但谭振兴愈发惶惶不安,以致于谭盛礼离开后他整个人都愣然不动,难以置信地看向谭振业,“要不要和父亲说实话啊。”
“父亲累得不轻,大哥就莫打扰他休息了吧。”
谭振兴欲言又止,转而问起夏试成绩来,这次夏试,国子监的学生可谓凄惨,每门十份出色的考卷,出自国子监的寥寥无几,以致于京里人议论纷纷,连朝中大臣也在谈论此事,国子监为天下最高学府,夏试却被其他读书人碾压,有何脸面可言,就在学生们暗暗咬牙发誓秋试要挽回国子监名声时,殊不知有场苦难等着自己,谭盛礼差人将他们的考卷送到府邸,还特意附上自己近日表现。
近日表现不就是出城劳作的事儿吗?不知道大难临头的他们为振奋学气,下学后还去酒楼办了场诗会才回家,然后,远远的就见自家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握着根木棍,木棍约有手臂粗,和父亲儒雅的气质南辕北辙..
且那阴沉如水的目光,活像彼此是仇人似的,他们心有疑惑但没多想,跳下马车躬身施礼,心知考得不好给父亲脸上抹黑了,态度格外温顺,哪晓得父亲不由分说就挥起棍子揍自己,下手狠辣不留情面,以致于他们连床都下不来,痛就算了,偏偏还要他们去国子监...若不肯吩咐小厮绑也要将他们绑到国子监去。
家丑不可外扬,挨了打谁愿意去外边招摇过市让别人笑话啊?
只见国子监门口,很多学生扭扭捏捏不肯进去。
张府马车旁,小厮劝,“少爷啊,时候不早了,快进去吧,老爷交代了,错过早课回家还得挨揍呢。”
张家少爷:“.......”
秦府马车旁,小厮:“少爷啊,再不进去小的只能用强的了。”
秦府少爷:“......”
鸟语花香的清晨,只听国子监门口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声,“滚开,你敢动我试试。”
“信不信我刮了你的皮拿去喂狗。”
“滚开!”
“少爷,老爷说了,不听话他亲自来国子监教你,不过那时候就得棍子招呼你了。”
“少爷啊,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忍忍吧。”
“少爷,老爷虽不在,但木棍在书房墙上挂着呢。”
众少爷们:“......”
木棍木棍,到底哪儿来的木棍,自家父亲莫不是中邪了吧?
就在少爷们沉思时,突然传来道惊呼,“早课快到了”!
少爷们浑身一僵,反应过来后拔腿就往里边冲,奈何伤势严重,上台阶时拉扯到屁股的伤,痛得嗷嗷大叫,小厮们齐齐在后边为其打气,“少爷,快点啊。”
迟到又得挨打呢!
少爷们:“......”
这日,负责早课的先生发现竟无人迟到或请假,震惊不已,且问那些学生为何站着背书,学生回答说站着头脑更清醒,直言坐着容易犯困,他们不仅早课站着,全天都站着听课,全神贯注得先生都感到害怕,纷纷找谭盛礼禀明此事。
“他们喜欢站着就站着吧,讲学不拘泥于形式,听课也如此..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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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学生们动作不便, 走路姿势僵硬, 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谭盛礼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其他教书先生却难以置信,为人师几十载, 极少遇到学生被揍得痛不欲生的场景,即使有也是那些粗犷魁梧的武将, 而这次挨打的学生里,不少人的父亲是文官。
不怪他们惊掉下巴,文官行事注重礼法,以武力解决问题的还是少见。
就在教书先生们怀着诧异愕然的心情讲学时, 日照书铺再次迎来了大批客人, 那些人穿着体面, 举止高雅, 正和柜台边抄书的谭振兴说话。
“犬子天资愚钝,进国子监四年仍无长进,昨天我已狠狠揍过他了,还望大公子转达祭酒大人,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他们若违背国子监监训, 惩罚便是。”
其他人纷纷附和, 若非这次夏试,他们恐怕还沉浸在‘我儿才华无双,他日必成大器’的假象里, 即使拿到儿子考卷以及祭酒大人书信,只怕也以为偶尔发挥失常不会放在心上,幸亏无意翻到谭振兴的文章《为人子之幸事》,开篇以古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为人子最悲痛的事儿引出那最高兴的事。是什么呢?是父母年事已高仍愿如儿时待他们。
人幼时懵懂无知,是听父母教导,遵先生教诲,慢慢长成于朝廷于百姓有益的人,故而无论到何年岁,父母先生是人生最重要的人,先生教书以戒尺训之,那父母呢?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错,父母有着比先生更重要的责任,先生以戒尺惩戒,父母呢?
谭振兴提到了木棍,聊到了谭家从惠明村到京城的点点滴滴,直言没有祭酒大人时常以木棍揍之就不会有他的今天,这让很多人不禁反思,平日是否对孩子太过纵容,他们自诩温文儒雅,瞧不起武将动不动就揍人,家里孩子做错事,多罚他们抄书或面壁思过,但谭振兴说远远不够,得让他们尝尝苦痛的滋味,人哪,尝到痛才会害怕。
讳疾忌医里的蔡桓侯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刚开始扁鹊苦口婆心的劝他医治,蔡桓侯不当回事,还是后来浑身泛疼才害怕了,忙派人到处寻扁鹊,结果病入膏肓无药可治而亡...
道理太过深刻,诸位大臣不得不慎重待之,故而夏试前就来书铺买了木棍,无意和身边同僚说起,发现都有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为人父母的心情果然是相通的,有位穿着青色长袍的大人道,“大公子,犬子资质平庸,还请令尊多费心思。”
此人姓陶,礼部官员,膝下只得一子,平日骄纵得不行,就说前几日儿子嫌出城劳作辛苦故意装病在家偷懒,他非但没呵斥,反而让管家去医馆抓了两副药,以防让谭盛礼察觉儿子装病的事儿不高兴,现在想想,自疚得很,“大公子,犬子懒散,还望令尊严厉教诲”。
谭振兴拱手,“陶大人莫担忧,父亲既是祭酒,必不会置学生不顾,只是他新官上任,人微言轻,就怕少爷们不给面子,所以还得陶大人鼎力支持才是。”
他态度真挚,在场的人齐齐应承,“责无旁贷。”
和他们聊这些谭振兴是心虚的,被父亲发现自己借他的名义做生意,想想屁股就隐隐泛疼,他岔开话题道,“不知诸位少爷平时读什么书?”
忙给众人推荐书架的书...多是修身养性的书,府里多的是,故而买书的人不多,谭振兴又给他们推荐谭振业的字帖,陶大人买了两副,问谭振兴,“可有祭酒大人的字帖?”
“暂时没有。”谭振兴都没敢说书铺的事儿,哪儿敢问谭盛礼要字帖啊,他翻开字帖,解释说,“三弟的字和父亲相差无几,令公子临摹这副字帖就很好。”
在场的都见过谭盛礼和谭振业的字,确实差不多,只是谭振业的笔画更为尖锐些,少年意气风发,临摹谭振业的字更为容易,在场的大人们便道,“那买两副吧。”
“我要四副。”
“我七副字帖吧。”
谭振兴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的笑堪比天上的太阳般灿烂,掌柜在旁边看得嘴角抽搐,前两日大人们成群结队来买木棍,数钱时谭振兴笑得太狂放以致于脸颊抽筋差点去医馆请大夫,此刻又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掌柜小声提醒,“大公子,小心脸抽筋。”
谭振兴:“......”
到底还是收敛了些,日照书铺自开张生意就不错,来的有达官贵人有平民百姓,虽不敢说日进斗金,但进项比绵州平安书铺那时好很多,等送走客人们后,谭振兴习惯性地拉开抽屉数钱,掌柜整理好书架的书后,凑到柜台边问谭振兴,“大公子,要不要再弄些木棍来卖啊?”
谁能想到,堂堂书铺,卖得最好的不是文章书籍而是木棍呢?他真的佩服东家…小公子的脑子,太聪明了。
“不着急,卢状他们不是在磨吗?”
书铺的木棍全出自卢状他们之手,说起来还是谭振业有办法,有天见自己揍卢状突然来了灵感,让他备些木棍放书铺卖,还问他认不认识好的木匠。
请木匠得给工钱,那多浪费啊,谭振兴觉得不划算,直接吩咐给卢状做,熟知卢状惰性,他定了每日必须完成的数量,完不成就揍人,据说卢状勤快得没少熬夜...
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卢老头和张氏他们帮忙,近几日卢家上下都在家里磨木棍。
掌柜道,“还是不够。”
“那我待会催催他们。”事在人为,卢家人多像卢状熬夜的话,书铺怎么会缺木棍呢?
掌柜点头,正欲去后边拿些字帖出来,突然看谭振兴抬头,定定地望着他,和东家犀利阴翳的眼神不同,谭振兴的眼神透着茫然,掌柜不解,但听谭振兴问,“我数到哪儿了?”
掌柜:“......”
“罢了,重新数吧,我三弟呢?”
掌柜躬身,望了眼外边街上,声音顿时恭顺许多,回道,“大公子忘记小公子进国子监读书了?”
谭振兴想起来了,停下动作,蹙眉,“他天天要去国子监,书铺谁看管啊?”虽说有掌柜打理,谁知道掌柜是不是坏人,做假账贪书铺的银钱怎么办,谭振兴坐不住了,“书铺的账册呢,拿来我看看。”
掌柜:“......”
谭振兴说风就是雨,掌柜不敢相信他和谭振业是亲兄弟,只是谭振兴有吩咐,他不敢不从,指着下边落锁的抽屉,“账册在下边抽屉。”
“行,我看看,你忙你的去吧。”
掌柜:“......”小公子何时回来啊,怎么感觉大公子不太靠谱呢?
被掌柜念叨的谭振业此时坐在藏书阁的窗户边看书,手边堆着好几本厚厚的书籍,旁边站着几个姿势别扭的同窗,他们以书掩嘴,窃窃私语的交谈着,“这位就是谭家小公子?怎么看着阴气沉沉的?”
谭振业是今日来的国子监,坐在最后排,冷冰冰的不搭理人,贵为谭家走狗的杨严谨主动上前攀谈,谭振业态度也不冷不热的,硬是将杨严谨衬成了小厮侍卫。
“传言说谭杨两家没有来往,但杨严谨和谭家公子交情不错,看小公子的态度,和传言不太一样呢!”
倒三角眼的少年轻哼,“你以为谭家人人都像那位大公子没心没肺呢,祖上恩怨岂是说解就解的?”在场的几位都和谭振兴打过交道,那就是个傻子,次次看到杨严谨就傻乎乎的笑,不知道的以为他是看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了呢,“还记得谭家人来京咱们给杨严谨出主意羞辱谭家人不?”
“记得啊,杨严谨不是没照做吗?相反,还将人请去酒楼奉为座上宾,彼此相谈甚欢来着。”有个穿着国子监学生服的少年漫不经心来了句,他低着头,嘴角勾着丝不怀好意的笑。
许是他的声音低沉得太特别,认真看书的谭振业不经意地抬眸扫了他眼,眼神波澜不惊,吓得几个少年以为他听到了什么,不自在的往后挪,哪晓得后边有人,屁股相撞,疼得惊呼尖叫,转头就破口大骂,“没长眼睛是不是?”
被骂的少年家族势力不低,且出身武将世家,哪受得了旁人谩骂,扑过去就动起手来,半个没说,拎起拳头就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