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等啊,再等下来厂长要退休了。”舒雨忽然一惊一乍。
这一下把舅妈给惊了出来,“还有这事,听谁说的?”
“在车站听来的,舅妈有空走一趟,让外公出马一个顶俩。”舒雨忽悠着舅妈。
常红心看了丈夫一眼,忽然灵机一动,“小雨给两老做的衣裳,我得拿回去不是,不然过了季不是白瞎了小雨的一片孝心。”
“要迟到了,赶紧出门。”金明天知道说不过,两口扒完碗里的白粥,起身去推自行车。
舒雨冲着常红心比划了一个加油的动作,常红心还没反应过来,阳阳在一旁忽然举起拳头,“加油加油。”惹得大家大笑不止。
舒雅被舒雨催了一下,也一口扒掉碗底,起身准备洗碗。常红心把她手里的碗一夺,“你们快去上学,家里有我呢。”
一直到推上自行车,舒雅都有点发傻,这还是舅妈第一回 这么主动的帮她洗碗呢。
金明天把他们送到学校,见他们进了校门,才转身去工厂上班。
舒雅轻车熟路的帮妹妹报上名,初中同学都有些谁,舒雨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不过她现在本来就不该认识他们,倒也乐得再一次重新认识她的同学们。
也有小学的同班同学,再次跟她成为同班,就是眼前这个圆眼睛的姑娘。程燕不客气的坐到舒雨旁边的位置,“咱俩又是一个班啊。”
“是啊。”舒雨倒是记得她,前世她有一段时间,就是通过程燕知晓家里的情况。程燕因为子弟的身份进邮局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小日子过的十分安稳。
“干嘛盯着我瞧?”程燕甩了甩自己的马尾辫,得意的笑道:“是不是看呆了,特别好看吧,我姑妈买给我的。”
程燕头上戴的,正是舒雨亲手制作的发圈,粉红色配上柠檬黄,她还记得这块粉红色的布头太小,但颜色确实漂亮,她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块柠檬黄给搭上。
“特别好看,能做出这么漂亮发圈的,一定是巧手的仙女。”舒雨很自然的赞叹道。
“我举双手双脚同意,我妈还说她用家里的剩布头一分钟能做十个,结果一个能戴的都没有,土死了。”程燕吐槽她妈吐槽的十分欢乐。
“奇怪,怎么别人班的老师都来了,我们班的还没来呀。”程燕性格活泼,家里几代都是吴县人,搁哪儿都认识人,就连学校里,也有她家的亲戚,所以哪怕是第一天进中学的校门,也是半点不发怵。
又过了好一会儿,班主任才匆匆赶到,点了几个男同学去搬书,又按身高排了座位。程燕如愿和舒雨成为同座,拿到新课本便约舒雨放了学去她家玩。
“你搬回吴县是不是就忘了,我家还住在长尾镇呢。”
程燕的父母之前被派到镇上的邮局工作,后来调回吴县,自然也跟着搬了家。
“我忘了嘛,我记得以前我常去你家玩的,摘葡萄,爬柿子树。你爸还会做柿饼,又香又糯……”说完程燕暗叫一声糟糕,她怎么忘了,舒雨的父母半年前已经没了。小地方,这么大的事,没人不知道。
舒雨也怔住了,这么多年,她刻意让自己不要去想,就以为她真的已经忘记了。可是程燕一提,她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副画面,用麻绳吊住的柿饼,象屏风一样挂在屋檐下。父亲将他们揉捏成饼,自己则跟着父亲跑进跑去,仰头看着柿饼,馋得口水都差点流出来。
所有的记忆都那么清晰,就连父亲手上的掌纹她都记得,怎么可能忘记。
回过神看到惴惴不安的程燕,舒雨微微点头,“你以后也可以去,葡萄树在,柿子树也在,我,其实也会做柿饼。”
“好,我一定去。”程燕松了口气,暗自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注意。
舒雨看了一眼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一个小姑娘清秀的脸庞,淡淡的眉,大大的眼,嘴角微抿。眉间没有愁苦之色,只有满溢的青春。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勾勒出一对夫妻的简影。
怀念并不一定非要伴随着眼泪,也不一定非要假装不再想起,他们曾经来过,这段时光永远属于她。只要有人记得,他们就永远活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窗户外的空地上,两个男生结伴走过,其中一个看到在玻璃窗前发呆的舒雨,用胳膊肘拐了一把旁边的少年,“看看,你才来多大一会儿啊,就有人开始犯花痴了。”
少年人理都没理,昂着头往前走,就仿佛没有听见。
“你可真没劲,看一眼呗,给人家小姑娘留点念想嘛。”
“快点。”少年人淡淡的吐出两个字,仍然没有转过头,看上一眼。
“嗬,你别说,长的还挺好看。”说话的少年停下脚步,很快发现身边的人走了个没影,又赶紧追了上去。
舒雨画完简影,收回手指,程燕正好看过来,凑近了看上一眼,惊叹道:“你画的不错啊。”
“随便画的。”舒雨擦掉玻璃上的简笔人影。
学校里的没什么新鲜事,同学们老实腼腆了一堂课,便活跃开了。互相打听以前在哪里上的小学,家住什么地方,小地方的好处,就在于随便扯一扯,便能扯出一个大家都认识的人,于是不熟的人,也迅速熟悉起来。
放了学舒雅带上妹妹,之前说好了不用等舅舅下班,姐妹俩直接往家赶。路上姐妹俩聊天,舒雅告诉她,“我们班来了两个转学生,其中有一个生的那叫一个好看。”
“从哪儿转来的?”转校生一般都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而跟着转学,大城市常见,小地方还真不多见。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好看的那个不爱说话,另一个咋咋乎乎没一句正经话。不过肯定是大城市来的,穿的都特好。我们老班看到他们穿的牛仔裤,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羡慕的啊。”
“呸,是人话吗?那是气的。”舒雅回头替他们老班瞪了一眼妹妹。
舒雅他们班上的班主任,简称老班,前些年被学生戴过高帽子,贴过大字报,停发了好几年的工资,好在有惊无险过来了。学校虽然没有高考的压力,但他们老班却是将一腔热血扑在学生身上,盼着能在退休前培养出几个大学生。
考不考得上,那是成绩说话,但老班对学生怎么样,学生怎么会不知道。就算正是叛逆的年纪,也知道老班是真心为他们好。
舒雨吐吐舌头,“早几年看不惯就算了,这都八二年了,大西洋底来的人都播完了,还有什么看不惯的。”
从大西洋底来的人是一部拍摄于七七年的美国电视剧,八零年登陆中国,主角麦克的牛仔喇叭裤配蛤/蟆镜,一下子风靡全国。
当时不少年轻人一开口介绍自己,都是先摸一下自己的牛仔裤,再取下蛤/蟆镜,故作深沉道:“我是一根从大西洋飘来的木头。”
有文艺一点的,还会给自己加词,“不知何处才是我的彼岸。”又或是,“你会是我的港口吗?”此时,表情越做作效果越好。
这是属于当时潮人的时尚,姐妹俩年纪还小,只能划到围观群众这一堆里。
但牛仔裤在早期,是属于被讨伐的对象,象老班这样的人,自然是看不惯。
作者有话要说: 都看到这里了,不 一下吗???对手指怨念中~~~
第13章 转正
姐妹俩放学回到家,常红心便美滋滋的说,公爹去县城了,说是要请厂长吃饭。
“这就对了嘛。”舒雨很高兴。
舒雅心情也不错,没有舒家老太太的不断挑拔和蛊惑,她对舅舅转正的事,也没什么异议。
常红心的心情更好,金明天一天不转正,她这心里的大石头就一天都不能放下。转正才能转户口,她和孩子都能成为城里人。
她不在乎自己,但儿子成为城里人是大事,这意味他以后不用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就算考不上大学,也能在城里找工作。
如果是农村户口,在当时的情况下,考不上中专或是大学,就算你念到高中毕业,也只能回去种地。至于说招工考试,人家那是面对城镇户口的,根本不招农村户口。
而去南方打工要到九十年代才会盛行,八十年代的人,根本没有远离家乡打工的概念。
一家人吃过晚饭,满心欢喜的等着。舒雨带着姐姐,继续做剩下的半纱,然后是绸布的发圈。
舒雅做发饰已经十分熟练,一边卷着花瓣一边问,“那些牛仔布准备做什么,是做牛仔裤吗?要是能做出来,肯定好卖,不过你会吗?”
看着妹妹熟练的踩着缝纫机,舒雅实在想不起来,妹妹什么时候学会做大件的。但如果妹妹现在说她会,她又觉得自己可能不会惊讶。
“衣裳裤子不行,我只学了个大概,现在做不出成品,先练着手吧。”舒雨之前还把棉布送去吴县的柳大娘那儿做,现在又说自己会,岂不是矛盾。
更何况,她也没打算做牛仔裤,裤子得分男女,分尺码。她本小利薄,辛辛苦苦做出来,零售利润高但家里实在没人能够出面做这个生意。
批发就别想了,头纱那是没人跟她竞争,牛仔裤这东西南方的工厂早就开始批量生产,服装店都有固定的拿货渠道,自己辛苦的半死,也不见得能挣到几个钱。
“我是买来做包的。”牛仔包的款式不分男女,愿意的话分个大小号,不愿意的话,一个标准尺码也没问题。
“还能做成包啊?”舒雅来了兴趣,整个八十年代都属于物资相对匮乏的时期,尤其是小地方,很多东西都没见过。
“能做的东西多了,不过做包相对简单,而且竞争小。”舒雨都想好了,自己在家打个样,把步骤拆开,让常红心在家照着她给的样剪裁,这事她能干,而且肯定干的好。
她自己就利用晚上和周未的时间,把剪裁好的布料用缝纫机踩出来。她也不图时间长短,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去卖货。
只有手里有钱,姐姐毕业之后,她才好插手安排,这一回,她一定不能再让姐姐去毛巾厂上班,甚至于最好不要留在吴县。
天色擦黑的时候,金明天跟着金老头一块到家,两个人身上带着酒气,但眼神还算清明,醉得不算厉害。金老头看一家人都等着,笑笑道:“放心吧,这事跑不掉。”
金老头是家里的定海神针,他开了口,大家俱是松了口气。当天晚上,金老头歇在长尾镇,说是要住几天。常红心忙不迭的去铺床叠被,心里乐开了花。
晚上熄了灯,金明天也给媳妇交了个底,“指标下来了,卡在工业局。爸准备这几天跟着厂长,把这事跑下来。厂长也给我们说了实话,他早超了退休年龄,上头已经在物色新厂长的人选,很快就要找他谈话。谈过话,他就得退居二线,过度一下就得退休,到时候指标的事,就归新厂长说了算。”
“之前说好了也没用?”常红心没来由的心中慌乱。
金明天用力点点头,“是这个意思。”
常红心理解不了,这么大个厂子,还能说了不算,但她急也没用,只能巴望着公爹给力一些,赶紧把这件事办成,不然她这辈子都不甘心。
金老头也急呢,他只有一儿一女,现在等于是两家归了一家。自己老了,还能活几年,顶梁柱就是金明天。
金明天若有个正式工作,背后有单位靠着,退休了有国家养着,就冲这份恩情,他怎么也得给两个外甥女撑腰不是。嫁出去的姑娘,若是娘家没个得力的人撑着,遇着恶婆婆,有得罪受。
老一辈的人,见得多了,心里认的也是老理儿。
跑了好几天,礼送出不少,总算跑出个眉目来。金明天刚转了正,没过三天,老厂长便退居二线暂当调查员,新厂长风风火火上了任。
再没两个月,老厂长自动辞了调查员的差事,正式办了退休。转身去了川市的儿子家,开始了他的退休生活。
全厂子人都叹金明天好运道,再晚上几天,他这转正的事,可不就得黄了。
一家子喜极而泣,就是金明天也高兴的喝了两杯小酒。这是全家人的大事,个个喜上眉梢,特别是舒雨,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这一幕。
哪怕她知道,缝纫机厂再过不了几年就得走下坡路,到了九十年代初就已经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当时没有破产的说法,但开不了工,发不了工资,跟破产没什么两样。
但至少,他们现在是高兴的,还能将户口转到城里。现在的人对户口和正式工作的执着,绝不是后世的人能够理解的,可以这么说,就算舒雨想办法给舅舅开个店,一个月能赚五千,他都愿意去厂子里,拿五六十的工资,当个公家人。
那么,就让他们高高兴兴的,十年以后的事,等走到那一步,再来解决就是。
更何况,转正对金明天来说,不光是身份的转变,也是一种信心上的提升。看舅舅现在的精神状态,舒雨便觉得,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个月后,剩下的半纱和发圈也全部做好,舒雨同样是提前联系了老关系丽姐。
只不过这一回见面,舒雨着实吓了一跳,丽姐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差了很多,新剪的刘海几乎遮住眼睛,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丽姐这是怎么了?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该休息的时候就得休息。”
舒雨只当是丽姐为了赚钱太拼了,毕竟两个店同时开着,打货上新都是她的事,省城的新店要打开局面,卖货拉关系也全靠她。一个人精力再好,也经不住这么消耗的。
丽姐苦笑一声,“小妹妹,这些日子你出入一定要小心,提醒你舅舅一声,钱财千万不要露白。”
说着撩起额头的刘海,露出一条狰狞的伤口,舒雨吓得差点尖叫起来,赶紧捂住嘴。
“缝了七针,得亏我命大,不然就交待出去了。也就是看着是你,换个人我都懒得提醒。”丽姐明显不愿意多说,毕竟这么可怕的事,谁又愿意总去回忆。每一次回忆,都是给自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舒雨又不是真正十二岁的小孩子,就是再好奇也不会多问。脑子里急速的转动着,嘴里已经说道:“否极泰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头肯定有大好事等着您。”
丽姐点点头,眼神犟强,遭了这么大的难,好多人劝她关了店,趁着手里有钱,相个好人家嫁了。表面好意心里都想看她的笑话,她偏不让人看扁,她不仅不会退,还要将生意越做越大,让那些嫉妒她的人,眼珠子滴血去。
半纱和发圈,舒雨一共拿回八百块钱,她自己算了一笔小帐,存款加起来有二千四百块。在八二年已经是一笔巨款,但对舒雨来说,仍然不够。
回去之后,她刻意跟同学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段时间的治安真的不好。程燕见舒雨有兴趣,绘声绘色的告诉她,哪儿出了好几条人命,杀人犯跑到大山里头,警察发动当地近千人搜山,才把杀人犯当场击/毙。又是哪儿出了好多条人命,没抓到人,闹得当地人心惶惶。
离他们最近的就是川市,出现了好几起劫财伤人的事,专门针对女性。吓得好多上夜班的女工,都不敢独自回家。
舒雨简直惊呆了,她前世的生活十分封闭,又被家里的事情占据了大半的精力,根本没注意过外头的事。现在想一想,正因为这两年的治安恶化,貌似八三年,也就是明年,就是第一次严打。
“反正啊,咱们这里虽然还好,但也得小心些。”程燕家里定了报纸,邮局系统遍布全国每一个城市,系统内经常会有交流,所以他们家的消息很是灵通。
现在的普通人家,如果没有电视也不看报纸,根本没有任何消息来源渠道。当地的消息还能听人八卦,其他城市的消息可以说是相当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