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说越气，陆文聪的声音不免有些大，“咱们往年一直欠着国家的粮食，你不想着先把这个还了，就想着在领导面前卖个好脸？咋地，那领导的嘉奖比咱们老百姓的死活更重要啊？”
他的声音很大，不少在地头干活的人都听到了，这些都是普通的老百姓，自然更在乎自己的口粮，因此就有人指责道：“就是啊，高秃子，积点德吧，小心你们老高家秃顶一辈子。”
秃顶一直是高图的心病，此时被人当众挖出来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他狠狠地瞪了那个人一眼，随后冷哼一声，“老陆，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能让大队给公社留个好印象？那上次开会你也听到了，人家隔壁公社的红心大队，土地质量跟咱们一样，人家报的多少？”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两下，“四千五百斤，比咱们公社的一倍都多。”因为这件事隔壁公社没少在他们拦江公社面前炫耀，说他们拖后腿。
原以为他说出这事，陆文聪能改变主意，谁知道陆文聪只是凉凉的回了他一句：“然后他们大队因为常年吃不饱饭，饿死了一大片人。活着的几个更是把大队长给砍了？”
高图：……
这个后续他也知道，先前隔壁入江公社怎么嘲笑的他们，如今都被他们公社给反讽了回去，说他们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不顾百姓死活。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公社的社长都给撤了，听说连县城的县委书记都被训斥了一顿。
可是这跟他能是一个意思？他也没说让陆文聪照着人家的情况说啊，只是让他稍微提高那么一点点，就一点就好，至少表明他们在进步。
这个陆文聪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不说，思想还真是顽固。
看着怒气冲冲往回走的高秃子，陆文聪得意的一笑，真当他不明白高秃子的意思？他只是不想去做而已，明明亩产只有几百斤，偏要十倍、百倍的往上报，在他看来已经够荒唐的了。现在上面好不容易因为入江公社的事情引起重视，他们就应该把这事说清楚道明白，而不是一味的奉承遮掩。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报亩产，大家都很小心，最多的也就是报个千斤，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谎话说的太多了，还是看到别人因为报的高得到嘉奖，一个个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报价一个比一个高。
那时候他还因为报了个两百斤被社长批评，后来不得不改成千斤。
这是陆文聪做的第一件荒唐事，也成了他的心结，因为这个他一直觉得愧疚。
往后每年报亩产他虽然都是虚高，但却是公社里面最低的。年年如此，年年被批评。今年眼看着收成比去年好了一倍不止，高秃子能不着急吗？可他也害怕，红心大队的事情就在眼前，大队长虽然风光，也不是没有风险。如此，还不如跟他这样干个副队长，风险有人在上面承担着，自己还能跟在后面捞点好处。
唯一不好的就是陆文聪的脾气又臭又硬，窜唆不动。
高秃子走了，不少人真担心他被窜唆，凑到他身边，“大队长，咱们今年……”
陆文聪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咱们大队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今年还是准备报个两千。”听到他这话，大家伙的心里都松了口气。紧接着陆文聪话锋一转，“不过，我想着如果今年收成真的好，咱们欠公社的粮食是不是应该还一些？”
“应该的，应该的，咱们都是文明人以前那是没办法，要是咱们日子过的下去，谁愿意去欠国家的东西？”
都知道打一棍子给个枣，他们也怕万一不同意还粮食，到时候陆文聪一气之下多上报亩产，到那时他们不但分不到多少粮食，还得罪了大队长就不划算了。
在农村的日子其实跟上学没多少区别，基本上也是三点一线，家、代销点和地里。天不热的时候，陆漫漫也会跟着下地，这时候还没有上化肥一说，种地无非就是浇水和除草。她去地里也就干多半天，天热了，曹三妹就会让她回家休息，顺带给家里做饭。
三月的小雨淅沥沥的下着，陆漫漫站在屋门口静静的看着外面。农村就是这点不好，全是泥土路，每每下雨的时候就泥泞不堪，人出去走一圈鞋底就沾了一层的泥，甩都甩不掉。
看着窗户外面大大小小的泥坑，陆漫漫就忍不住想起口来的公路。这个时候别说村里了，就是从公社到县城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要等到县城通了公路，估计还要有几年。
曹三妹透过窗口看看外面，随后看看闺女，“瞧啥呢，下雨有什么好看的？”今天的雨虽然不大，但是也烦人的很。这样的天气不能下地干活，对农村人来说就是耽误他们赚工分养家。
“娘，我是在想，等到不忙了，一定要想想有什么办法把这破路修一修。咱们也不指望修成多好的油漆路，就是想法子让它不这么坑坑洼洼就行。”路上坑坑洼洼的，不只是人走路带一脚，就是以后运个粮食都不方便。
陆文聪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他笑呵呵的说道：“咱闺女思想觉悟就是高，你看看，刚给咱们解决了粮食问题，这又想着给修路了。闺女，你那个宝贝里面还有这本事？”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声音很小，要不是陆漫漫就在跟前，根本就听不到。
她摇摇头，“爹，成品肯定没有，不过咱们可以找找看有没有这方面的书啊。你看冬天的时候，咱们往雪里面倒点煤渣就不滑脚，这个说不定能找到替代品呢。”冬天的时候要是不及时清理路面，是很容易摔倒的，不少人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把煤渣仍在那里，这样踩上去不用怕摔倒。
经历过后世，陆漫漫当然知道怎么修路，需要用什么，但是她不能说的太明白，以免露馅。
曹三妹忍不住拍打了陆文聪几下，“行了，你把咱闺女当成啥了，怎么啥事都想让咱闺女帮着解决。要是啥都让咱闺女出主意，还要那些当官的干啥。”说着她横了陆文聪一眼，使劲把他从陆漫漫身边挤开。
“漫漫，别听你爹的，你一个小姑娘家，就想着每天吃好喝好就行，那些家国天下、农民生计自有你爹他们这些当官的去操心。”
不是她心眼小，只顾着自己，而是她担心闺女锋芒太露让人看出什么来。
陆漫漫笑笑，她上前搂住曹三妹，“娘，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就是看到下雨有些感慨而已，你以为我今天说了，明天就去干啊。”她也知道要藏拙，尤其是在她还有这么多秘密的情况下。
☆、挖野菜
这场小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 等到第四天太阳放晴, 陆兮兮和同大队的高璐来她家找她。高坪大队西边跟杨家湾大队紧挨着的地方有一片树林, 刚下过雨里面肯定长了不少的野菜，尤其是婆婆丁, 这个时节刚刚好。
高璐跟陆漫漫一样，今年也是十九，她是副大队长高图的闺女，因为两个人的爹一个是队长、一个副队长，她和陆漫漫也就认识了。
高图跟陆文聪不一样，他孩子好几个，高璐又是个姑娘，在高家难免有被忽略的时候。就比如陆文聪可以让闺女读高中, 一年考不上就读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在他的心里读书才会有大出息。
高图呢？高家孩子多, 高璐这样的姑娘能顺利读完小学就很不错了。
八岁读一年级, 五年下来也十三岁可以干活了。
陆漫漫以前跟高璐关系不错, 后来两人一个读书一个下来干活, 接触的时间短了，关系也就淡了下来。反倒是她跟陆兮兮的关系亲密起来。
不过，去年陆漫漫毕业之后两人之间走动的多了, 现在关系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你们等我一会儿，我收拾收拾马上就好。”陆漫漫正觉得无聊呢，两人的到来刚刚好。
说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陆漫漫就是换了一身以前的旧衣服、旧鞋子，然后又去厨房找了个篮子出来。“我好了，咱们走吧。”
陆兮兮走在中间，一手一个拉着两人，“今天肯定很多人都去树林碰运气，咱们可要快一点，不然婆婆丁都要被她们抢走了。”
婆婆丁也就是蒲公英，原本大家对这东西的认知不多，只觉得这是还能入口的野菜。后来还是听大队的大夫说起，才知道它的好处那么多。
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去小树林或者路边采摘蒲公英。
或是回家放点玉米面蒸着吃，或者晾晒干净泡茶喝。蒲公英凉拌也很爽口，有时间家里没菜拿婆婆丁拌一下就能对付一顿。
高璐被带的差点摔倒，她伸手拉住陆兮兮，忍不住嗔怪道：“兮兮，你慢点，树林那么大一片，她们还能包圆不成。我差点被你拽倒了。”
她说的没错，那片树林确实不小，连接了三四个大队，如果只有她们一个大队的人去，肯定是挖不完的。
陆漫漫也紧跟着点头，“璐璐说的没错，兮兮你今天有些反常啊，怎么这么着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她狐疑的盯着陆兮兮，总觉得今天的兮兮有些紧张和在意。
陆兮兮不自在的哈哈两声，似乎是心虚了，她说话的声音跟着变小，“我有什么反常的，今天肯定很多人过去，我还不是怕咱们白来一趟，抢不着嘛。”这话如果不是配上她闪躲的眼神或许更让人信服。反正陆漫漫和高璐是不相信的。
两个人对视一样，起哄的‘哦’了一声，直臊的陆兮兮脸红脖子粗，甩开她们的手跑了出去。
高璐笑嘻嘻的拉着陆漫漫，“你看她，肯定有事瞒着我们？”两个人从小就一起上下学，中间隔了那么多年关系虽然淡了，这多半年下来又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看着陆兮兮走的方向，陆漫漫忍不住猜测，她今天说的挖野菜是个幌子，至于真正的目的到时候肯定能探出来。
两人也不多说，手拉着手往那边走去。
小树林距离高坪大队还是有些距离的，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小树林里转悠了，仔细一看，大部分都是杨家湾大队的。这些人年纪都不大，跟她们这样十□□岁的大姑娘只有三四个，剩下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居多。
大人都忙着下地赚工分了，也只有她们给的工分少才有时间干这个。
三个人也不说话，随意选了一个地方开始往前找了起来。
小树林里野草野菜很多，不只是婆婆丁，灰灰菜、枸杞也长了不少。陆家不缺吃的，灰灰菜的味道不好，陆漫漫也就没要，她只找了婆婆丁和枸杞的叶子摘了点。当然，灰灰菜她也没放过，而是摘下来给了陆兮兮。
陆兮兮家人口多，又不比她有个大队长爹和售货员姑姑，日子过的要艰难些。尤其是陆兮兮的娘又是个会过日子的，往年这个时候她家都会弄很多灰灰菜来吃，这样就能省下不少粮食，也就不用担心寒冬腊月的饿肚子。
看着递到眼前的灰灰菜，陆兮兮恨不得抱住陆漫漫亲上一口，“漫漫，还是你好。”三个人有陆漫漫提供的小铲子，挖菜的速度比别人快得多。陆兮兮除了手里拿着的小篮子，身上还围着一个围兜，她把灰灰菜放在围兜里面，婆婆丁则放在篮子里。
三个人速度快，看到附近没什么人，陆兮兮才小声的说道：“我听说咱们公社供销社收婆婆丁，一斤两分钱呢。我打算这两天多弄点，回头卖到供销社去。”
这个消息还是她偶然发现的，这两天下雨没办法上工，她就跟杨广义去了一趟供销社。她也不图买什么，只是想着两人很久没见面了，正好有时间培养一下感情。
也是凑巧，就在供销社的门口摆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收蒲公英’。蒲公英不就是婆婆丁么，她特意跟供销社的人确认了消息，这不今天天气放晴她就赶紧的带着好友过来了。
“你刚才这么着急就因为这个？”高璐挖菜的手顿了一下，随口问道。
刚才她们在后面猜来猜去，想了好几种可能，谁知道居然是因为这个啊。
陆兮兮点点头，她有些不好意思，“你们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二哥结婚需要钱，我上工的工分都是跟家人记在一起的，去年年底分钱，我娘一分都没给我。”说到这个，陆兮兮有些委屈，她娘这个人有些阴晴不定，她要是高兴了，随手给你一块钱都不带心疼的。要是看不上你生你的气，你一两年也别想从她手里拿到一分钱。
她现在订婚了，就算二哥的婚事黄了，她也是要嫁人的。聘礼钱都给了家里，到时候肯定不会让她带到婆家的，她要是不想法子赚点钱，到时候一分嫁妆不带的去婆家，那多丢人啊。
所以，看到这个她才那么着急，就是想着能赚一分是一分。
“你不早说，早知道这个，我就从家里带点馒头饼子出来，咱们中午就不回去了。”这一来一回路上就耽搁不少时间，那时候她们怎么也能挖个五六两。
陆兮兮低着头一手抓住婆婆丁的叶子，一手用铲子在土地上轻轻一推，随后放在地上的篮子里。“你以为我不想啊，这事我是瞒着我娘的，谁也没告诉，我娘要是知道我挖了婆婆丁去卖钱，到时候肯定会把钱要回去。那我多冤啊。”
听到她要去挖野菜，她小妹本来也想跟着的，后来都被她想办法给支开了。不然就她小妹那个大嘴巴告状精，她的婆婆丁也留不下。
“既然你需要，那我今天挖的这些都给你好了。”高璐见状就想把她篮子里的婆婆丁给陆兮兮。
陆兮兮赶紧伸手拦下她，“你这是干什么？我跟你们说这个可不是要你们东西的，尤其是你璐璐，你前段时间刚刚订婚，这时候不攒钱啥时候攒钱啊？”
朋友愿意给她，她心里感激，可是她也不能白白占别人的便宜。
陆漫漫在心里直点头，她能跟陆兮兮处得来就是因为她看事情分明，不爱占人小便宜，不然两人哪怕是姐妹，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有好事想着对方的。
“璐璐，兮兮说得对，你们都订婚了，这婆婆丁就归你们俩，到时候卖了也好攒点私房钱。嗯，至于我，我看这路边上的枸杞也不错，我就要这枸杞叶子好了。”见两人还要说话，陆漫漫赶紧摆摆手，“我知道你俩想说什么，你们也知道我家不差这点，我来也就是图个新鲜。在一个，咱们现在还是先挖野菜的好，有什么事等回去再说，不然你看看都快被别人超过了。”
小树林挺大，三个人并排间隔一点距离也只占了五分之一不到的地方。刚才三个人说话放慢了速度，可不就被后来的人给赶上了。
陆兮兮一看，果然不再说话，加快了速度。
挖野菜虽然不需要技术，但是时间长了手脚也受不了，三个人来的算是早的，等到晌午篮子和围兜里面都装的满满的。
忍不住站起来捶捶腰，陆漫漫伸开双臂都能听见肩膀咔嚓声。
此时三人已经快要走出高坪大队的地接，到另一个大队的地方了。三人对视一眼，陆漫漫说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大队的人比较彪悍的，她们三个人挖的不少，万一谁给看上了，故意找事，三个女生可打不过。
陆兮兮也知道厉害，所以她们在距离对方还有一两米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哪怕前面那有不少的婆婆丁，陆漫漫几人也没有过去。
回去的时候，三个人换了个位置，她们三个走得快，这边暂时还没有人挖到，她们能多挖一点是一点。
☆、好男人
回去的时候陆兮兮并没有直接回自己家, 而是去了陆漫漫家。“漫漫, 我把婆婆丁先放在你家,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她娘的脾气，她最了解, 要是她拿着婆婆丁回去，明天别想在拿回来。
陆漫漫点点头，她找了个破床单出来，三个人的婆婆丁都倒在上面。
来之前三个人说好的，这些婆婆丁卖了钱到时候陆兮兮和高璐一人一半。当然她们也没让陆漫漫吃亏，而是说好了等农忙的时候帮着她割麦。
在两人看来，陆漫漫这个高中生之前一直读书，农活肯定不如她们快, 到时候她们帮帮忙，也算是偿还了她的人情。
陆漫漫并没有说拒绝的话，这两个人的脾气差不多, 她要是拒绝了, 反而是跟两人见外。
上午三个人是往南去了, 下午她们准备往北走走看看, 只是经过这一上午的缓冲，下午也不知道能挖到多少。
果然，下午的婆婆丁就比较少了, 三个人很快就到了高坪大队跟临队的交界处。陆兮兮坏心眼的捅了捅高璐，“璐璐，你说咱们现在翻过这个小土坡会不会看到你对象？”
高璐的对象就是这个大队的, 两个人已经下过小定，正等着下个月二十六过了大定，这婚事就算是成了。
被好朋友打趣，高璐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对方的提议她却很心动。高璐的性格比较腼腆，两人虽然订了婚，事实上见面的次数也就两三次，一次是第一次相亲，一次是见面之后不久、对方主动提出去县城逛逛，再一次就是下小定的时候了。
算算日子两人也有将近一个月没见面了。只是性格使然，她虽然心动，却对这件事有些许的抗拒。
陆兮兮是行动派，当下就拉着两人往前走，“怕什么，要是真遇见了，就说咱们是来挖野菜的不就得了。”这个大队跟高坪大队的人经常通婚，两个大队关系还算不错，就算是她们跑过来挖野菜，顶多就是被说一句‘越界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
陆漫漫仔细回想了一下上辈子，好像高璐就是嫁在了这个大队，听说日子过的还不错。
跟董立诚差不多，高璐的这个对象向前进也是初中生，不过这人是考上了高中但是家里没钱供应所以退的学，跟董立诚这种考不上的人还是有差距的。因此这位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大家都习惯称呼他是高中生。
还没等三人翻过山坡，就听见对面传来说话声：“刘同志，还请你自重，我已经有对象了，请不要对我耍流氓。”
严肃的男声传过来，陆漫漫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她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义正言辞的说女人对他耍流氓的。
这话虽然有些搞笑，不过能说出这话，陆漫漫就对他有了不小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