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登时想起前世被幽禁的漫长时日,不由双腿发软,身形摇晃,差点跌落在地。
刘徇腾出一手来,握了握她手腕,转头冲众人道:“耿允,你着实看错了我。此等不义之事,非君子所为。”他四下扫视众人,扬声道,“今日,我与我妇同进退,若她不得同去,我便长留此处。”
众人错愕,分明刘徇处劣势,怎他说出这样的话,还这般理直气壮?
却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忽有一小黄门奔至殿中,高呼道:“陛下!幽州与冀州急报!”
那小黄门尚不知内里变数,未看清情形,便张口报:“匈奴与乌桓一站,乌桓大败,退守至辽西,匈奴十万铁骑,就要踏入我幽州境中!”
众人大惊失色,十万铁骑,不容小觑,一旦突破幽州境,必会长驱直入,烧杀劫掠,引民不聊生。然纵观如今天下之势,除刘徇可引兵阻匈奴外,再无旁人。
耿允面色一紧,心中顿有不祥预感,随后又上前捉住那小黄门问:“冀州又有何事?”
冀州乃刘徇所踞。
小黄门一抬头,这才看清殿中情形,一见皇帝正被人挟持,吓得汗如雨下,瑟瑟发抖道:“冀州——冀州有樊,樊霄——举兵十万,聚于西,西山,不知——意欲何为……”
他受惊过度,好容易将话说完,便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刘徇却朗声大笑,忽而毫无畏惧的放开挟持在身前的少帝,握住阿姝手腕,将她挡在身后,阻住旁人目光,挥袖道:“若我今日遭不测,那十万人马便会跨西山,挥兵长安,替我讨个公道。若我与我妇安然无恙,我便即刻离去,率那十万人北击匈奴!大司马可想好了,是否要作那误国贼人?”
早在还未自信都启程时,他早已同樊霄商议好,自得幽州军报后,便自邯郸传信回信都,由樊霄领兵据西山,待命而发。
少帝一得自由,便连连后退至安全处。刘徇此刻没了倚仗,却更没人敢动他。
耿允怒极,却面色灰白,无可奈何,最终忍在心口的郁气化作一口鲜血,猛的喷出,随后又高呼一声“天不遂人愿”,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刘徇冷笑一声,睥睨四方,握着阿姝手腕,携她昂首大步离去。
这一回,再没人敢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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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疾行
殿外, 暮春夜风拂过,暖融融分明不带一丝寒意, 却令阿姝细细战栗。
她愣愣望着被刘徇握住的那截纤细手腕, 好半晌才发现臂上方才被自己撕去那一片衣袖下,单薄中衣正裸|露在外。
刘徇始终行在她身前半步, 不疾不徐,闲庭信步,周遭有宫灯花香, 空中有星月清风,令她恍然以为二人只是在信宫中随意漫步。
也不知行出去多远,直至步下最后一级台阶,二人始终未发一言。
道中仍偶有宫人匆匆行过,大多并不识得他二人, 然从朝服馆带间辨出身份, 仍会恭敬行礼问候。
刘徇依旧悠然笑着, 谦和有礼挥手令宫人起身,仿佛未曾发生任何事。直至行出宫门,望见宽阔的章台街时, 阿姝才忽觉双腿发软,浑身脱力。
刘徇似早已察觉, 于她身躯软倒时, 伸出双臂,一下拖住她腰侧,将她横抱起, 大步行至道边早已等候多时的郭瞿与刘季几人处,直接翻身上马,说了声“走”,便往城外赶去。
饶是眼下耿允绝不敢轻举妄动,这长安城里也再待不得,须得尽快离开。
当着众人面,耿允不敢以汉室疆土安定为代价拿下刘徇,可谁知他是否会再派人来追击,于刘徇未出京兆尹前,将其截杀?
一行人疾驰与道中,刘徇仍未说话,只以双臂牢牢圈住身前阿姝,令她脑袋与后背紧贴着自己温热宽厚的胸膛。
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顺畅,城门处仿佛早知他们要经过,竟连寻常的查问也十分简略,便将他们放出。城外驻扎的千余兵卒也已整装齐发,先行一步。
星夜之下,阿姝愣了许久,直至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吹迷了眼,方渐渐回神,攀住刘徇紧握缰绳的胳膊,急急道:“大王,雀儿——他们还在城中——”
此番跟来的仆从虽不多,却皆是跟随她多年的,亲如家人。
刘徇垂眸飞快看她一眼,忍不住轻笑,唇角勾起。笑声顺着胸膛传至她后背,教她感到一阵带着暖意的沉沉震动。
“你终于想起来了,莫担心,你随我入未央宫之际,郭瞿便已将他们送出城来了,目下应已先行一步了。”说着,他圈在她身侧的双臂稍紧了紧,“如今可还害怕?”
他早看出来了,她方才看似未有无所畏惧,实则早已吓得神思不属,心绪恍惚,只是一直强撑到现在。
阿姝闻言,终于放下心来。然这一松懈,却将她全身力气都抽去,往后完全倚靠在他怀中。
想起在未央宫中的惊变,她忍不住深吸口气,并未回答他的话,只垂眸道:“多谢大王,方才未将我丢下。”
轻软的嗓音飘散于夜风中,钻入刘徇耳中,仿佛一枝羽毛,挠过他心尖,令他胸口升腾出一阵又麻又酸的酥意,迅速传遍四肢百骸。
他深邃的双目仍望着前方道路,眸光却渐渐浓黑如墨。
“阿姝小儿,我怎会将你丢下?”
他又何尝不感谢?方才她也未将他丢下,更义无反顾割袍,直奔他而来。须知那时,面对千人所指,数百刀剑,他几乎要以为,她会为自保,直接将他抛弃,随刘安离去。
得妇如此,纵心有千般沟壑,万般波涛,也早被安抚平息。
这几日的争执郁结早已烟消云散,此刻千言万语,俱化作一声叹息。
他垂首凑近她耳畔,温柔印下一吻,嗓音暗哑道:“阿姝小儿,对不起。”
阿姝忽然浑身一僵,许久说不出话来。
渐渐的,她在夜风中低低啜泣起来,哽咽道:“我……与太后,是不同的……我,我不是她……”
她嗓音柔软,缠绵间尽是万般委屈,钻入刘徇耳中,令他心神俱颤,宛如刀割。
他也顾不得身后还有郭瞿等人策马伴随,一面夹紧马腹,促马疾奔,一面赶忙低头靠搁在她颈窝处,腾出一手来,温柔抚过她面颊,沾染一片湿润。
“我知道,我都知道,都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说。”他话语急切,“我心中不曾那样想过,都是气话。”
阿姝抿唇,不理他解释,继续委屈道:“我也……不是你,在外头……那些女子……你不能……随意欺凌我……”
她眼眶里的泪仍是一串一串的落,落得刘徇满手掌,又改以手背擦拭。他胡乱的低头去吻她面颊耳畔,时不时抬头望路,再忙乱的哄她。
“我何时欺凌你?”他话音才落,便想起了什么,凑近低声道,“那不是欺凌你,是我心悦你,情难自抑。”
阿姝不知他此刻竟还会说出如此胡话,不由又是一声抽噎,转头去瞪他,抿唇道:“我瞧不出来,大王哪里心悦我?分明就是欺凌。”
她扭头时,脖颈微仰,眸中映着点点星光,清澈莹亮,看得刘徇一阵心颤。他目光稍稍错开,却见她脖颈下的衣物间,隐隐约约有几点深深淤痕,这才想起那日他醉酒时,蛮横的行径,又是心疼,又是心虚,轻咳一声道:“都是我的不是,你揪我发,也欺凌回去,可好?”
说着,握住她一手,便凑到自己鬓边用力一揪。
“嘶——”细碎的疼痛令他龇牙,然垂首一望阿姝仍有不满的双眼,赶紧又道,“不疼不疼,你便是真揪下来了,我也绝不喊疼。”
他这模样,简直与前两日判若两人。阿姝望得又是鼻尖一酸,慢慢缩回手,没再说话。
刘徇揽住她腰,往自己怀中紧了紧,心中还仔细琢磨着她方才的话,又扬眉道:“我何时在外头有过什么女人?还随意欺凌?”
阿姝脑袋垂得更低,抿唇道:“那日我分明都嗅到了,那样浓郁的脂粉味,既不是我的,自然是外头女子的……”
她想起那日情景,仿佛感到他双手还压在她肩上,隐隐作痛,连声音都低下去了。
刘徇蹙眉细思片刻,方想起大约是那日在胶东王府中,刘庆那两美姬留下的脂粉味,遂叹道:“那日我赴胶东王府的夜宴,应酬间,大约留了些气味。”
阿姝“唔”了声,并未答话。
刘徇亦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我并未在外头与那个女子有牵扯。”他稍有踌躇,似乎有些羞于解释,“那日胶东王的确想要他的两位爱姬服侍我,可我并未要,只饮了酒便回府去了。”
阿姝垂首,动了动因马背颠簸而酸麻的双腿,无意识抚着因方才割袍而有些毛躁的衣缘,低声道:“大王不必解释,便是真有什么,也不是我该干涉之事。”
这回轮到刘徇说不出话来。
他心有不甘,期盼她能稍在乎些。可更再不能迁怒,只闷闷将她搂紧,好半晌道:“你不必干涉,只是我想说与你听。”
空气一时凝滞。
饶是马蹄铮铮,郭瞿等人也察觉了同乘一骑那二人间的异样,纷纷交换眼色,左右稍拉开些距离,不紧靠这二人。
这一路,除中途停下片刻,由马儿饮水吃草外,几未再歇,至第二日,天微亮,出京兆尹,入河东郡,方稍缓步伐。先行的那近千亲兵,便于河东郡外驻守等候,雀儿等也在其间,阿姝见她们,这才全然放下心来。
军中备有马车,为行军方便,特备的轻窄便行的,阿姝便不再与刘徇同乘一骑,只入马车与雀儿等同行。
如此,又是行出一日,到傍晚时,众人于郊外驻扎。
为尽快离去,阿姝也不居驿站,只留军中与刘徇同宿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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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疾行(二)
行路中, 一切从简,饭食有早备下的干粮, 阿姝去岁已有过从军经验, 自然不会生疏,自取了胡饼, 在洗净烘热的卵石上烤软了,再一口一口咬下。
许是当真愧疚不安,刘徇在旁望她片刻, 便唤上数人,策马往溪流水源处去,不一会儿,便提着个枯草编的篓子回来,里头装了十数尾活蹦乱跳的鱼。
军中并无炊具, 只好架火烘烤。
刘徇只留了一条, 其余的皆由将士们拿去分了。他不假旁人之手, 自寻匕首,以平整石块作砧,撸了撸袖, 便弯腰低头,干净利索地将那还挣扎的鱼刮腮去鳞, 开膛破肚, 处理干净后,又将备好的树枝穿插而过,撒酒抹盐, 架于火塘之上,仔细烘烤。
待将这一切做完,他方洗净双手的血污,放下撸起的衣袖,恢复作寻常模样。一转头,却见阿姝正立在旁静静望着。
此时天已尽暗,他解下外袍扑在沙土与青草间杂的地上,将阿姝引去坐下,熊熊篝火映照在她面上,才看清那张娇俏小脸上,尽是一副惊讶模样。
“孟子云君子远庖厨,想不到大王杀起鱼来,这样熟稔。”
所谓君子远庖厨,语出孟子,乃指君子需有仁慈之心,不亲自杀生,仁之至也。
刘徇无奈轻笑,挨在她身边一同坐下,翻动着篝火上烘烤得渐渐焦黑的鱼,道:“我本也不是什么真君子,你还不知晓吗?行军多年,莫说杀鱼,便是我自己的坐骑,都曾因饥寒交迫,亲手杀了给众人分食。”
阿姝侧目,仰头望着他。
明亮篝火在他漆黑眼眸中跳动,闪出璀璨光芒。他仿佛因想起旧事,心有感慨,微抬眸望一眼深阔夜空,扯起唇角道:“那时渐入冬日,我的部曲被敌军追击散开,只余十余人追随身边,皆是随我出生入死,将身家性命交托于我,我一人身死无碍,不能教他们随我一同赴死。恰其中一个弟兄受着伤,又饿得昏厥过去,我便心一横,将那匹跟了我两年的坐骑斩了,给大伙儿充饥。”
阿姝总觉他有些伤感,默了片刻,问:“可天寒,又有敌军追击,没了坐骑,要如何行路?”
刘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眉眼里俱是温和笑意,伸手揉了揉她垂坠乌发,答道:“本是迫不得已之举,马肉性热,分食那马后,大伙儿便精神百倍,一同随我徒步行出十里,终遇一村落,我向村中老农购了头耕牛,以牛为骑,虽慢些,却也比徒步强了不少,便这样走小道去城中,拉来了援兵。”
“其后,便是带着援兵,将那穷追不舍的敌军,一举全歼,一个不留。”
他说这话时,云淡风轻。
二人一时无言。
刘徇将烤得芳香四溢的鱼自火架上取下,细观一番,见已尽熟,撂了片刻,撕下一块入口尝过,见鲜香味美,方拿洗净的匕首,切下两面鱼腹处最是无刺鲜美的两块,递到阿姝面前。
周遭诸人见此情景,不敢多看,自觉聚在一处,退开些距离。
许久未在人前这般与刘徇在一处,阿姝忽然有些羞赧,因军中无杯盘绸布等,只得垂首以手接过鱼肉,一口一口咽下。
刘徇今日的确也不欲在人前显什么恩爱和气,便径直领她入帐中去,耐心等她小口吃完,又亲自打了水来给她净手擦面。
这一番下来,他倒像个随从小厮似的,将她照料的无微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