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明天要登基 作者:春梦关情 简介: 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这一年弟弟还在努力扮演人畜无害小绵羊,只有大公主不一样了——她想当皇帝! 第1章 地狱归来 仲夏时节,蝉鸣蛙叫。 上阳宫灯火通明,长信宫灯掌起了数十盏。 小宫娥捧着镀了金的盆,盆里盛满了冰,鱼贯而入,带入正殿中去的,是一室清凉。 床上赵盈鬓边仍旧盗出汗来,刘淑仪捏着帕子,咬着牙,上前三两步,替她擦了干净,又柔着声吩咐宫娥:“再取冰来。” 她话音才落,替赵盈擦拭汗珠的那只手,手腕猛然就被人给擒住了。 刘淑仪惊愕之余忙回身看,却对上一双地狱归来般的眸。 九幽黄泉,最刺骨寒凉,能把人冻死的。 “元……元元,你醒啦!”刘淑仪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我去叫人传太医……” “你别忙。” 一开了口,声音有些哑。 昏睡的久了,是这样的。 可赵盈原是一直清醒的——这一整日,浑浑噩噩的,耳边有人唧唧喳喳的说话,一时像是赵澈,一时又有刘氏。 她清楚地知道,她重生了。 重生在她十四岁的这一年。 重生在赵澈“吃醉”了酒,借酒撒疯,大闹上阳宫,又“失手”拿青瓷双耳瓶,差点儿没在她头上砸穿个洞的这一年。 赵盈冷着一双桃花眼,抬手去抚自己的额头,被刘淑仪一把握住手:“你头上有伤,千万不能碰的。” 她心下冷笑。 这女人,装腔作势一把好手,从前被她骗得团团转,今日之事,不正是她得意之作吗? “赵澈呢?” 刘淑仪看她要撑着起身,姿态放的极低,弯腰去扶她,却被赵盈一把挥开。 她咂舌,叫挥春。 绿衣的宫女上前来,把人扶起,再取了大靠枕给她垫在身后。 坐起了身,舒服了些,赵盈终于抬手摸上自己的额。 赵澈这一瓶子砸下去,怕想要她的命才是。 刘淑仪见她冷笑,一时慌乱:“元元,澈儿他还小……他是叫人挑唆着,多吃了两杯酒。 这吃醉了,人是糊涂的。 他这会子已经知道错了,正跪在外头,你…… 他好歹是你亲弟弟,你骂他两句,出出气,这事儿……明日你父皇回鸾,若知道了……” 她支支吾吾的,大概是怕惹毛赵盈。 赵盈嗤了声,顺势就把她的话接过来:“明日父皇回鸾,若知道他拿花瓶砸我的头,知道我的伤,是他的杰作,他少不了要挨一顿毒打,近些时日,也总要失了父皇欢心,刘娘娘,是不是?” 刘淑仪有些尴尬:“元元,他毕竟……毕竟是你亲弟弟,虽然养在我这儿,到底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你也不忍心看你弟弟……” “刘淑仪,我的头,是我亲弟弟砸的,他差点儿没把我砸死!” 赵盈突然拔高了音调,原本沙哑的嗓音,倒显得尖锐。 上阳宫正殿里安静得很,小宫娥大气不敢出,这才越发显得赵盈声音透亮。 她翻身要下床,可伤在头上,眼前一晕。 挥春眼明手快,一把把人托住了。 赵盈攥着她的手腕借力,缓过劲儿来,眉头紧锁:“御医院的人都死了吗?” 刘淑仪呆若木鸡。 这怎么……挨了赵澈这么一下,性情……还大变了呢? 从前的赵盈,虽然也跋扈,但并不刻薄。 她有着受宠大公主的骄傲得意与矜贵,也有一副柔善的心肠,像极了她的生母宋贵嫔。 这……这咬死不松口,她还真想要她弟弟的命? 刘淑仪回过神的时候,赵盈早就叫挥春扶着往门外走去了。 她一拍脑门儿,心道坏了。 赵澈跪在外头呢。 她待要追上去拦,却连赵盈一片衣袖也没能碰到。 挥春不动声色的格开她,搀扶着赵盈稳稳当当的出了门。 灯火合着月色,映照在上阳宫正殿前几十口栽满荷花的水缸里,月光皎洁,荷花清香。 赵盈深吸口气,要不是头上有伤,还挺舒服的。 有眼色的小太监抬了张鸡翅木官帽椅出来,她坐下去,才正眼看“瑟瑟发抖”的赵澈。 他合该跟刘淑仪是亲生的母子才对。 真会演。 赵澈跪的久了,双膝疼的厉害,这会儿见了她,咬着下唇,那月光打在他脸上,竟衬着他脸色都白了三分的:“皇姐,我……我吃醉了。” “你今日吃醉了,大闹上阳宫,砸了我的头,明儿再要吃醉,便该去闹皇后娘娘的凤仁宫,后儿还有太后的未央宫,到最后——” 赵盈眸色一凛:“赵澈,你是三岁的孩子吗?” 赵澈吃了一惊:“皇姐?” “我三岁时,就已经知道什么叫敢作敢当了。” 赵澈艰难的吞口水。 十一岁的少年郎,跪在上阳宫中,显得那样无助又可怜。 他吸了吸鼻子:“我砸伤了皇姐,合该受罚,你想怎么罚我,我都认,可明日父皇回鸾,叫父皇知道,我……我……” 他急的快要哭出来:“阿姐,饶我这一次吧。” 他叫阿姐,不是皇姐。 刘淑仪一旁听着,忙就帮腔:“他还小,元元,你饶他一回,我保证,以后好好约束管教,再不叫他去胡闹吃酒,更不叫他惹事生……” 非没说出口,赵盈叫了她一声。 声音清冷,没半分善意。 刘淑仪声音戛然而止:“怎……怎么了?” “赵澈养在你宫里六年了,你约束管教,就教得他厮混吃酒,大闹长姐寝宫,更有甚者,出手伤人。” 她斜着眼风扫过去:“你把他养的这么好,我该叫父皇好好恩赏你。” “不——别……不是,元元,他真的知道错了,我,我也是一时没看住他。” 天气原本就又闷又热,她着急,鬓边越发盗出汗,秀美的脸上挂了汗珠,连妆容都变得不精致起来。 “差不多得了。” 赵盈点着官帽椅的扶手:“你打算留宿我上阳宫吗?” 她才不敢呢! 她想起来了,赵盈刚醒过来,和她四目相对的眼神——地狱归来之人。 她从前就不太敢惹赵盈,什么时候不是捧着她,顺着她,现而今,端足了大公主架势的赵盈,真的很吓人! 刘淑仪忙不迭下了高台,往赵澈身边,一弯腰,才要把人拉起来的。 赵盈淡漠的声音又自头顶传来:“赵澈,跪在上阳宫好好醒你的酒吧。” 第2章 立威 第二天一大早,刘淑仪就又来了。 太医才来请过脉,开了方子,回太医院煎药去。 挥春领着小宫娥给赵盈传上早膳来,站在一旁伺候着布菜。 赵盈抬眼瞧见她,手上的象牙箸一顿,再没胃口了。 一大早就来倒人胃口! 这女人如今放肆的很。 她的上阳宫,她也敢入无人之地,连通传回话都不必,径直就进门了! 刘淑仪却不自知,硬着头皮凑上前,拉了她身旁圆凳就坐,看着一桌菜色,陪着笑:“是该吃的清淡些,这伤还没好,可千万别大鱼大肉的吃。 你最爱吃鱼的,也别叫底下的奴才一味地哄你高兴,那东西对伤口怕没什么……” 象牙箸碰着白玉碗,发出一声脆响来。 赵盈横一眼过去:“刘娘娘,一大清早,你不在自己宫里预备着父皇回鸾接驾,又跑到上阳宫做什么?” 刘淑仪脸色一白,抿着唇:“元元,澈儿他在你这儿跪了一夜,这会儿人恹恹的,都蔫儿了,你……我把他带回去,好不好?” “大清早你跑来求情的?” 赵盈站起身,在刘淑仪的手没能攀上来之前,先远离了她:“你往来我上阳宫,连通禀都省了,刘娘娘,你还真是关切赵澈,连我看了,都快被你感动了。” 刘淑仪表情一僵:“我知道,我知道从前我多骄着他,你昨夜里说的也对,平日里我是该约束管教,否则他昨夜也不会冲撞了……” “你错了,他不是冲撞,是行凶。” 赵盈旋身往小暖阁的拔步床去坐下:“你吵到我休息了。” 她才刚来! 这臭丫头! 她囫囵话还没说上两句! 偏偏昨夜里赵盈实在是把她吓着了,这会子逐客令一下,她又不敢坐着跟赵盈说话,一时扭扭捏捏,坐立难安。 赵盈再不开口,就那么冷冰冰的乜她。 刘淑仪磨磨蹭蹭的起身,恨得牙根儿痒,还得软着嗓子试图再求:“你把他扣在上阳宫,这么多的奴才,看着……他这样子跪,元元,你便看在你母妃的份儿上……” “聒噪。” 她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来,眼风扫过挥春,又丢下送客两个字。 刘淑仪的话,就再也没能飘入她的耳朵里去了。 等送走了人,挥春回来时,脸色有些难看。 赵盈手边儿放了她最爱的红豆糕,刚吃了半块儿:“她又跟你说什么?” 挥春说不是,面色为难的上前:“三皇子晕过去了,可您不发话,没人敢去伺候,刘淑仪出门,正好撞见,险些要哭天抢地的闹起来,奴婢唬了她两句,她才淌眼抹泪的走了……” 赵盈嗤了声,眼底全是不屑:“叫人去打盆冷水,把他给我泼醒。” “公主,会不会……” “我怎么说,你怎么说。”赵盈睇一眼,但心下知挥春是为她好,才想开口劝,面色到底缓和许多,不似对着刘淑仪那般,“再把宫里头所有的宫娥和太监,都叫到前殿去。” · 今日天不错,天清气爽,惠风和畅。 赵盈叫人挪了太师椅置于殿前,她端坐着,居高临下,能把台阶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赵澈浑身湿透了,显然有她发话,泼水的小太监丝毫不敢手下留情。 他似在发抖,人瑟缩做一团,低垂着脑袋,几乎要把头拱进自己怀里去的。 她一时觉得通体畅快——前世他们给她喂下牵机药时,也曾这样居高临下的看她,看她头足做牵机状,看她痛苦,看她生不如死。 小宫娥们站了两三排,赵盈扫了一圈儿,视线定格住:“留雁,昨夜里,挥春她们几个都在殿内服侍,我醒来时候,怎不见你?” 被突然点名的宫娥身上的嫩绿宫装是有绣花的,显然同外间洒扫,不入流的小宫娥不太一样。 她喉咙一滚,上前半步,蹲身做礼才敢回话:“奴婢在看着您的药,御医说,那药罐子不能离了人,火候若错了,药性便差了,大公主吃下去,是不顶用的。” 赵盈哦了声:“那今早挥春她们又在殿内伺候我早膳,你是又去给我煎药了?” 留雁硬着头皮说是。 那一个字,音调短促的才从喉咙里挤出来,赵盈冷笑着:“问你两件事,你如实说,我给你留个体面,你再有一个字扯谎——” 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留雁鬓边早盗出冷汗来。 她扑通一声跪下去:“大……大公主,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吗?” “昨夜里赵澈吃醉了酒,来上阳宫大闹,是不是你给他开的门!” 留雁下意识就想摇头说不是的,可是话到了嘴边,突然就不敢了。 她死死地抿唇,抖的筛子一般:“是,是奴婢……可奴婢不知三皇子是吃醉了的,这才给三皇子开了宫门……” “今早刘淑仪过来,没叫人通传回禀,进我上阳宫,倒好似入无人之境,又是你放她进来的吧?” “奴婢是……是看刘娘娘挂心三皇子,又,又一大早,说怕您的伤不好……” 赵盈一眼睇过去,给了挥春一个眼神。 挥春早在留雁开口前,就已经迈开了步子下台阶,此时她话音刚好落下,挥春人刚好在她身侧站定住。 那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甩在留雁左脸上,脸颊登时红肿一片的:“吃里扒外的东西!” 留雁叫打懵了,愣怔须臾,眼泪簌簌往下掉:“大公主,大公主奴婢冤枉的呀!奴婢在上阳宫伺候了您六年,从来尽心尽力,是忠心耿耿的呀!” “你尽心尽力的为刘淑仪打听消息,自然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婢。” 赵盈打断她,点着扶手,一递一下的:“拖下去,仗四十,给刘淑仪送回去,要怎么发落,叫刘淑仪自个儿裁夺,我听她的。至于我宫里的这些人——” 她站起身,背着手,四凤小金冠下的垂珠,迎风晃着。 小宫娥们偷偷抬头,偌大的宫殿前,只有大公主一人,威仪赫赫,吓得匆匆忙忙又低了头不敢再看。 “若有不肯在上阳宫服侍的,今日收拾东西,我叫挥春送你们一个好前程。若不走,来日再有敢吃里扒外,泄露上阳宫事的,一律打死,再没二话!” “至于你,赵澈。” 她步下台阶,走了一半,又停住:“母妃去得早,我是你长姐,没能教好你,自有我的过失。今日你便跪在这里,等着父皇銮驾回宫,自与父皇言明你所作所为,你服不服?” 第3章 回鸾 圣驾回鸾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昭宁帝送了冯皇后回凤仁宫,临要走时,冯皇后柔声把人叫住:“元元伤在头上,澈儿年纪又还小,真不用我陪你去吗?” “车马劳顿,你也累了。”昭宁帝反握她的手,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先歇着吧,我亲去看一看。” 冯皇后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目送了他出凤仁宫,一路摆驾往上阳宫去,眼下,阴翳一片。 从凤仁宫出来,昭宁帝捏着眉心冷声吩咐:“去传御医,告诉内府司,这个月不必安排刘氏伴驾了。” 旁边人一一应了,打发了小太监照办去。 等仪仗至于上阳宫,昭宁帝明黄身影迈过宫门时,其实远远地,就能看见正殿台阶下跪着的,缩成一团的赵澈,只他身上多了件水绿颜色的披风,那不是他的衣物,自然也不是赵盈的。 他背着手,一递一步走近,在赵澈身旁站住脚,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虚弱不堪的儿子,沉声叫他。 赵澈像是才惊醒,猛然抬头,眼底闪过惊恐:“父……父皇。” 昭宁帝冷笑声:“你怕什么?昨夜里你好威风,醉酒闹事,闹到你皇姐的上阳宫来。” “儿臣……儿臣是……”他上下牙齿打颤,也不知究竟是怕的,还是冻饿的,到后来,什么也说不出,就俯首拜下去认错,“儿臣知错了!” 昭宁帝置若罔闻:“披风哪儿来的?” “孙娘娘来看望皇姐,见儿臣,儿臣虚弱,给儿臣披在身上的……” 他声儿渐次弱了,到最后,只剩鼻息似的。 昭宁帝眼风转过,旁边小太监才敢上前去。 上了手一摸,果然滚烫的:“皇上,三殿下发热了。” 自作自受的混账东西。 “把他先送去偏殿,等御医来了,叫去给他诊脉。” 他大步流星,朝正殿方向而去。 进殿时,赵盈正往嘴里送一块儿红豆糕,一时见了昭宁帝,先压了压眼皮,敛去眼底情绪,平复好半晌,才娇声叫父皇。 昭宁帝眼角隐有了笑意,才瞧见拔步床上另一侧坐着的孙婕妤。 一大一小,眉眼间三分肖像。 他几不可闻叹气:“红豆糕是你给元元带来的?” 孙婕妤起身来做礼问安。 她原是苏州人,说话时,吴侬软语,正似浅唱低吟:“昨夜里妾安置的早,今儿一早听见刘姐姐的哭声,打发人来问,才知道大公主受伤。 可也赶巧了,小厨房才做了红豆糕,妾也不知大公主能不能进旁的,就只带了一碟子红豆糕,想着大公主也爱吃的。” 昭宁帝叫她起身坐下说话,自己已经在赵盈身旁坐了下去。 他看赵盈头上包的严实,不住皱眉:“包成这个样子,他拿什么砸的你?” 赵盈像是后怕,肩头一抖,瑟瑟的:“我那只青瓷双耳瓶……” 她的那只青瓷双耳瓶,昭宁帝当然知道。 那是她生母宋贵嫔生前最喜欢的一只瓷瓶。 宋贵嫔去后,遗物大多由昭宁帝亲自收了起来,放在赵盈这里的,也不过五六件而已。 “这个混账东西!” 昭宁帝黑着脸,眼底的心疼也褪去大半。 赵盈冷眼看着,心底的不屑越发浓烈。 她实在怕面上带出不该有的情绪来,只好再低一低头,不敢叫昭宁帝看见她的眼,甚至是她的脸。 这举动落在昭宁帝眼中,却柔弱至极。 他以为她怕了,抬手想去揉她头顶,可手抬了一半,怕碰到她伤处,于是转了方向,落到她肩头去,把十四岁的少女往怀中带了带:“别怕,父皇回来了,有父皇护着元元,没有人再敢伤害元元了。” 赵盈心中冷笑:“父皇,澈儿他……他昨夜疯了一般。 我实在是吓坏了,也气急了。 今晨他跪的昏死过去,我……我叫人泼了他一盆冷水…… 我心疼他,也惦记他,可是一想到,他拿母妃留给我的双耳瓶,要杀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她眼尾红红的,小声啜泣着:“他还好吗?” 昭宁帝心都要软化了:“你理他做什么,冻死他也是他活该!如今动辄对着自己的长姐喊打喊杀,再纵着他,来日还不知要做出何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赵澈何止是大逆不道啊。 前世他不声不响的,仗着母妃在昭宁帝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仗着她的诸多维护与扶持,弑父弑兄,强占皇嫂。 十一岁的赵澈生的白白净净,一双眼澄明清亮,小绵羊一样,就是用他这副伪善的外表,骗过了她,甚至骗过了昭宁帝十几年。 赵盈不愿在昭宁帝怀里多待,挣扎出来:“刘娘娘昨儿来,今儿也来,她大约也是关心我的,可我有些难过,她总想替澈儿求情。” 她两只手交叠着,捏着自己的指尖,头一垂,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父皇,刘娘娘养了澈儿几年,他们就像亲母子一样。 澈儿闯了祸,刘娘娘会为他奔走求情,作为我的长辈,却也能放下面子,在我面前,百般示弱。” “如果母妃还活着——” 她声儿嗡嗡的,隐隐能听出其间的委屈与失落:“我想母妃了。” “刘氏一大清早还跑来你这里闹吗?” 赵盈不言语,只是摇头。 昭宁帝想起什么来,转头去看孙婕妤:“你方才说,是听见了刘氏的哭闹声,才知道上阳宫出了事?” 孙婕妤交叠的手至于小腹前,声音宛转悠扬,浅浅的,道出一个是来:“三皇子毕竟是刘姐姐的养子,妾来时见了三皇子那样,尚且心疼,何况刘姐姐。” 昭宁帝啧了声。 赵盈知道,刘淑仪讨不着好。 昭宁帝的这些小习惯,前世她就最清楚。 她水泠泠的一双眼朝昭宁帝看过去,四目相对时,赵盈清楚地看见,昭宁帝在那一瞬间的失神。 她呼吸微滞,迅速调整,强压下那股子反胃:“我被澈儿打成这样,我不值得心疼吗?” 昭宁帝没再多说什么,哄了她一场,安抚了半天,黑着脸起身要出门去。 她说要休息,孙婕妤会意,自然跟着一道起身的。 只是孙婕妤跟在昭宁帝身后没出门时,赵盈清亮的声音又传来:“孙娘娘,明儿我还有红豆糕吃吗?” 第4章 恨意 从威仪赫赫的摄政长公主,一下子再做回人畜无害,柔善娇弱的大公主,赵盈委实有些不大习惯。 送走了昭宁帝和孙婕妤,她才猛然惊觉,后背浸了一层的汗。 未来的日子里,要是有可能,再也别见到昭宁帝才最好不过—— 身上黏腻着不舒服,头上有伤又不能沐浴,赵盈有些心烦起来,打发小宫娥去备热水给她擦身子。 等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重新上过妆,挥春去把她的药端来时,才跟她回话:“皇上罚了刘淑仪一年的例银,说往后嘉仁宫的一应用度,只许内府司按修容的份儿供给,只不许慢待了三皇子和二公主的份例就是的。” 赵盈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缓缓睁开眼。 铜镜里的女孩儿肤白赛雪,明眸善睐,却早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记忆中的她,杀伐果决,为赵澈清除那条路上的障碍时,从不手软。 现下这般模样,是不曾见过血,更不曾染过血的。 她挪开眼,不想再看。 “刘淑仪大概恨死我了。” 挥春抿着唇:“公主是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她敢。” 她当然敢。 她不光是敢,她还会在六个月后,给她投毒呢。 刘氏在宫里头熬了十几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做了个淑仪。 前世这一年的九月,刘淑仪在宫宴上手抖,泼了她一身滚热的茶,她左手整个小臂被烫的全是泡,疼的撕心裂肺不说,御医说一个不小心,还会留下疤痕。 昭宁帝大怒,降了刘淑仪的位分,又怪她毛手毛脚,说只怕她养不好女孩儿,把赵婉送去了太后宫里,不许她见。 她恼恨了三个月后,终于向上阳宫投了毒。 “她敢不敢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更恨我的日子,且在后头呢。” · 刘淑仪的嘉仁宫一片狼藉,连她晋修华时得的一柄羊脂白玉嵌红玛瑙的如意,也被摔碎了。 她身边大宫女云兮见劝不住,怕她越发要惹怒昭宁帝,赶忙去请了赵婉来。 赵婉十三了,相较赵盈的端方大气,她更像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女孩儿。 柔婉的,娇滴滴的。 可娇滴滴的女孩儿此时面色阴沉:“母妃把嘉仁宫砸成这样,给父皇知晓,岂不白担一个怨怼的罪名吗?” 刘淑仪手上的那只琉璃瓶子,就没再摔下去。 赵婉踱步上前去,一把抢下来,交给宫娥去安置,拉了刘淑仪一把。 母女两个往西暖阁去,她只吩咐云兮将正殿收拾干净,再不许嘉仁宫的宫人胡说去,余下一概不管。 刘淑仪面如死灰:“我知道你父皇从来偏心赵盈,可他们姐弟两个打的你死我活,与我什么相干!” 她恨极了,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能从谁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似的:“我也去看顾赵盈了,也替赵澈求情了,这两个,没有一个是从我的肚子爬出来的,他们要打人杀人要闯祸,凭什么责罚我!” 赵婉眉头紧锁:“母妃怎么说糊涂话?三皇弟养在母妃宫里,他有了错处,不是母妃担待,却该谁来担待?”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亲母妃宋氏要还活着,出了这桩事,他就是把赵盈打死了,皇上也不会怪罪宋氏半个字!” 她越说越不成体统,赵婉听得胆战心惊,真恨不得上去捂她的嘴。 赵婉咬咬牙:“母妃若不想好,也想拉着我一起死,只管没遮没拦的说这些吧!” 她便是年纪小,也知道,去了的宋贵嫔在父皇心里是什么样的地位。 当年宋贵嫔病故,父皇辍朝半月有余,朝臣们跪在太极殿外苦求,父皇置若罔闻,一概不理。 要不是太后请了祖宗家法,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后来又说要给宋贵嫔追封——她生前就已是贵嫔之尊,位次仅次于皇后,再要追封,岂不是要给她个皇后之尊吗? 冯皇后几度哭死在凤仁宫中,朝臣们又日复一日的上折子,杀了一批,罢黜了一批,再然后,又是太后出面,此事才不了了之。 赵婉小手攥紧了拳:“昨夜出事,我就知道一定不好,父皇今日回鸾,嘉仁宫自然少不了责罚,母妃心里难道就没个准备吗?” “责罚归责罚,这算什么?罚了我一年的例银也算了,嘉仁宫的用度只许给修容的份!” 刘淑仪一跺脚:“我苦苦熬了多少年,何时不是勤勉恭谨,端着十二分的小心去伺候的?” “可父皇金口已开,母妃你在宫里闹成这样,传出去,你打算怎么收场?” “我……” “你不想着怎么挽回父皇的心,只一味地撒泼吗?” 刘淑仪一怔:“你说我什么?” 赵婉揉眉:“我不是要说母妃撒泼,只是……” 她见刘淑仪隐有哭喊的架势,忙上前两步去,挽上刘淑仪的手:“我有法子,勉强替母妃争回些父皇欢心,不至于嘉仁宫一冷再冷,往后怎么样,只能往后再说了,好在母妃还养着三皇弟,把他养好了,将来发达的日子还怕没有吗?” “你说得对,养好了赵澈,比什么都强。”刘淑仪咬咬牙,“可你有什么法子?” “我叫人煮了燕窝粥,一会儿去清宁殿见父皇,余下的,母妃就别管了。” 刘淑仪啊了声,反握上她的手:“你现在去,你父皇会不会迁怒你?还是等等吧?” 赵婉心下才软了软。 她这个母妃,不争气,头脑简单,但纵使有千万般的不好,却从来是真心疼爱她的。 生怕她不好,生怕她受了冷落。 赵盈几乎是独得了父皇的宠爱,连几个兄弟也比不过,她从小活在赵盈的阴影下,母妃最怕的,便是宫里那些拜高踩低的,捧着赵盈,作践她。 赵婉往刘淑仪身上靠了靠,小脑袋枕在她肩头:“不会,我晓得分寸,不会惹恼了父皇的。” 刘淑仪还是不放心,赵婉拍了拍她手背:“父皇虽然责了母妃,可旨意明说了,不许内府司慢待了我和三皇弟的用度,可见内府司拜高踩低那一套,父皇心里有数,怕我受委屈,才特意这样吩咐的,好好的,只要我不说错话,父皇不会连我一并恼了的。” 第5章 快滚 赵婉带着燕窝粥前脚进了清宁殿,后脚赵盈就得了信儿的。 挥春见她不紧不慢的在妆奁匣子里挑挑拣拣,犹豫了一嗓子:“公主不去吗?” 赵盈心情似乎不错,正好挑了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簪,对着髻上比了比:“去干吗?” “二公主一定是去给刘淑仪求情的,您……” “她爱求情,求去呗。”赵盈拦了挥春的话,“我让你去盯着留雁,刘淑仪没发落她吗?” 挥春嘴角动了动的,她显然还想劝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赵盈那天说过的话,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听她问起留雁,她才接上去回:“刘淑仪把留雁送回了内府司,说是叫内府司的人重新给她分派宫宇,但半个时辰前,内府司的黄主司把她送出了宫。” 赵盈手上动作一顿:“黄德安把人送出去的?” “不是黄主司亲自送的,但是他交代下去,叫送了留雁出宫去。”挥春想了想,“留雁出宫时,带了个小包袱,奴婢估摸着,是刘淑仪安排的,恐怕也给了她银子。” 刘淑仪把留雁安排在上阳宫,前世探听了她不少事,这样说来,留雁恐怕也知道刘淑仪不少的事。 把人留在宫里,始终是个祸害。 赵盈本以为,刘淑仪头脑简单,现在看来,在这深宫里苦熬半辈子的人,再憨蠢,也总是有些算计的。 “你叫人在宫外——” 吩咐的话没出口,说了一半,赵盈就自己收住了。 她如今是禁庭中十四岁的大公主,不是前世开牙建府的摄政长公主。 她在宫外有朋友,却没有可用的心腹与势力。 真是让人头大。 “你替我去凤仁宫回话,就说我受伤心情不好,明日要请表姐进宫来陪我。”她一面吩咐了,见挥春应下来,才摆了手叫挥春办事儿去。 不过刘淑仪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前世她从来没发现过,黄德安是刘氏的人。 也是她年轻时候太天真,活的稀里糊涂的。 刘氏几起几落,但即便是最落魄时,内府司的人都不曾慢待过嘉仁宫。 赵盈那时候以为内府司是看在赵澈的份儿上,不敢过分怠慢刘氏。 一直到她陪着赵澈在御极的那条路上不断成长,她才隐隐察觉到,刘氏和内府司之间,或许有说不清的联系。 只是彼时赵澈还是她眼中乖顺的弟弟,刘氏也还是那个将弟弟抚养的很好的淑仪娘娘,她才没理会这些罢了。 赵盈抚着案上金簪钗头的凤鸟,眸色越发阴沉下来。 · 昭宁帝膝下子嗣不算多,只得了三子三女而已。 纵使他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赵盈一人,别的孩子,他也是疼爱的。 赵婉进殿的时候,他才换过一身常服,伏在书案前描画着什么。 见了她来,收了笔势,又见她手上提了个剔红食盒:“给父皇带什么来了?” 赵婉盈盈拜过礼,娇俏的面庞上写满了乖巧:“儿臣知道大皇姐受了伤,去问了御医,亲手做了些燕窝粥,但是不敢给大皇姐送去,父皇替儿臣送好不好?” 她尾音往上扬,俏皮又活泼。 昭宁帝手中狼毫搁回菱花笔架上,语气颇为淡漠:“怎么不敢送去上阳宫?” 赵婉眉眼低垂:“澈儿今次不像话,大皇姐一定很伤心,母妃她心疼大皇姐,也心疼澈儿,从昨夜里到今晨,去大皇姐那儿给澈儿求了好几次情……” 她抿唇默了须臾:“儿臣也劝了,澈儿在上阳宫跪了一夜固然可怜,可他也是咎由自取,只是母妃不听儿臣的,儿臣也没法子……” “元元知道你心里向着她,又是劝你母妃,又是给她熬燕窝粥的,你怎么不敢去上阳宫?” 昭宁帝的语气更冷淡了,似没把赵婉的话听进耳朵里似的,又问了一遍。 赵婉听着,心下不免叹气。 父皇对她的疼爱,向来都是有限的。 她提着食盒上前几步,往桌上一放:“怕大皇姐见了我,想起母妃给澈儿求情的事,心里更难过的。” 她眼角的余光匆匆扫过桌案上摊开的宣纸。 丹青笔墨,那半张脸,眉眼活脱就是赵盈,可神韵却又不是。 在画宋贵嫔啊。 赵婉心头涌上酸涩:“儿臣熬的多,也有父皇的,父皇今日回鸾辛苦,母妃又拎不清惹您不高兴,您吃了儿臣的粥,能不能别怪母妃?” “来给你母妃求情,才是你最真实的目的吧?” 赵婉说是:“可儿臣也是心疼大皇姐的呀,那父皇吃了儿臣的粥,还不兴儿臣跟您讨个赏的嘛?” 十几岁的小姑娘,撒起娇来最让人无法拒绝。 她试图更努力一些:“您也罚了母妃了,母妃也知道自己错了,儿臣拿这碗粥替母妃给您赔罪嘛。 至于大皇姐,儿臣也是真的心疼的。 可母妃生养儿臣一场,儿臣虽然觉着她今次糊涂,也总要替她求情的呀。” 昭宁帝眼底隐有了笑意:“你真觉得你母妃糊涂,做错了吗?” 赵婉略咬了咬下唇,犹豫着,嗯了一声。 “连你都明白的道理,你母妃却不明白,你还敢来求我别怪罪?” 果然—— 赵婉小脸儿一白:“父……父皇。” 昭宁帝脸上有了不耐烦:“带着你的燕窝粥,滚。” 她高估了自己。 又或者,她来的并不是时候。 在父皇缅怀宋贵嫔的时候,她一头撞上来。 可是她进门前,孙符也不肯提点她两句…… 赵婉眼窝一热,眼泪簌簌掉下来:“父皇,儿臣只是希望您别因为这件事,从此疏远了母妃而已。” 她没走,甚至也没准备带走她的燕窝粥。 她一提裙摆,腿窝一弯,跪了下去:“儿臣知道母妃做得不对,但儿臣也心疼母妃。 澈儿养在嘉仁宫的这些年,母妃没有一日不精心看顾他的。 母妃是个心善又没主见的人,只知道一味地心疼澈儿,不然今次明知道您回鸾后会生气,会责罚,她也不会去上阳宫给澈儿求情的。 父皇觉得儿臣不是真心心疼大皇姐,这燕窝粥也只是为了给母妃求情,装模作样带来的,儿臣委屈得很。” 第6章 收为己用 赵婉被扔去了未央宫的佛堂里。 昭宁帝说她是御前失仪,言辞无状,罚她去佛前跪经以静心的。 可赵盈心里最清楚。 求情求情,得先有情分,才能求的下, 赵婉从来高估自己。 前世刘淑仪烫伤她后,给她下毒后,赵婉都干过这种事儿,从来讨不着好,但下次还会继续干。 也不知道要说她们母女情深,还是一脉相承的脑子不好使。 挥春倒是高兴的很,但估计是怕赵盈骂她,面上也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明就是公主您受了天大的委屈,刘淑仪非要给三皇子求情就算了,挨了罚,二公主还要去给她求情,真是活该!” 她是个最衷心的丫头,赵盈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在未来的路上,挥春也会慢慢成长,变得稳重,但绝不是现在就是了。 她自己是重生来的,当然希望身边亲近的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脱胎换骨,毕竟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容易暴露一些秘密。 于是赵盈忍了忍,缓和着提点她:“心里知道就行了,这种话说多了,哪一日脱口而出,指望我保你?” 挥春一吐舌:“奴婢知道了。” 赵盈抬手拿了块儿红豆糕往嘴边送。 孙婕妤是有心人,更是聪明人。 她陪着昭宁帝临走时候,自己一句明日还有没有红豆糕吃,她半下午的,就立刻又做了两碟子送到上阳宫来。 赵盈从来食量小,吃的不多,一碟糕就能吃半天了,做两碟她压根儿就吃不完。 挥春看着那碟子糕:“孙婕妤倒还好些,不过公主您怎么想到提……” “提什么?” 赵盈淡然一眼瞥过去:“挥春,你管不管得住你这张嘴?” 忠心归忠心,可她真没那么多的时间调教人。 她身边忠心耿耿的丫头,原也不只挥春一个。 要是管不住嘴,口无遮拦,还不如趁早打发了。 “奴婢知道错了……您别生气。” 挥春作势要跪,叫赵盈一把拦住了:“再一再二,没有三番五次,你给我记住了。” 丫头松了口气,赵盈捏着眉骨不再看她,把靠左边儿的那碟糕推了推:“你叫书夏把这一碟送去清宁殿吧,父皇问起来,就说孙婕妤后半天又给我送来的,我头晕恶心,中饭也没吃几口,倒是这些红豆糕,竟能开了胃,吃了好几块儿。” 挥春唯恐言多必失,怕自己再说错话真的惹恼赵盈,秉持着少说多做的原则,一一应下,把那碟还没动过的红豆糕装了食盒,提着出门去,余下一个字也不多说了。 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宋乐仪就进了宫。 宋乐仪的亲爹宋昭阳,是宋贵嫔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子嗣缘薄,拢共也就得了一子一女而已。 原本他们家在京城真排不上名号的。 外面人提起京城宋家,说的那是太后的那个宋——太后和宋贵嫔的确沾亲带故,同宗一家,但要说亲,也亲不到哪里去,勉强没出五服罢了。 后来昭宁帝专宠宋贵嫔,才抬举着宋昭阳做了这个吏部侍郎,好在他自己也还算知事,又勤勉恭谨,兢兢业业,总算没给宋贵嫔丢脸面。 宋乐仪进上阳宫时,赵盈才吩咐人传了早膳,就摆在前殿的院子里。 昨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雨,晨起空气最清新不过,夹杂着阵阵荷香,叫人身心舒畅。 宋乐仪噙着笑近前去,请了安见了礼,赵盈笑着让她快别拿腔作调的,她才笑嘻嘻的往赵盈左手边儿坐下来。 “赵澈出手这么狠啊?我昨日听说他把你砸伤的事儿,还以为是旁人以讹传讹,传的邪乎,你这头上包的这么严实——” 宋乐仪仿佛想上手碰,赵盈一把捉了她手腕:“真的伤的很严重,你别碰我啊。” “他是疯了吗?” 他不是疯了。 他只是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就希望她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今次借酒装疯,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而已。 只可惜,她命大,没被砸死。 前世她真信了他醉酒失手,错手伤她,非但没有追究,还在昭宁帝面前替他百般求情。 那时候赵澈一定乐坏了,在无人时嘲笑她是个傻子。 赵盈打发了旁边伺候的小宫娥,只留了挥春和书夏两个布菜:“不说他,我今天叫你进宫来,是有事情想让你帮我办的。” 宋乐仪虽然只比赵盈大了几个月,平日看起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但实则最机灵,也聪慧得很。 外人都以为她没心没肺没城府,其实不然。 “什么事这么要紧,等你伤好了出宫找我不是一样的吗?” 禁庭中,是非地。 她姑母生前是专宠六宫的人,所以她其实很少进宫,也不情愿进宫来。 赵盈摇了摇头:“刘淑仪在上阳宫安插了眼线,要不是赵澈这次伤了我,我还揪不出那吃里扒外的东西来。 昨日我打了她四十仗,扔还给了刘淑仪,后来叫挥春去盯着,才知道刘淑仪安排她出了宫。” 宋乐仪倒吸口气:“她想做什么?她养着赵澈,却在你这儿安插眼线?” 她倏尔面色一僵:“她既在上阳宫有眼线,赵澈醉酒来闹事,她怎不知?既知道,当时怎么不来拦阻?要等到赵澈把你伤了,才跑来哭哭啼啼的折腾你?” 所以说她是个聪明人。 赵盈摊了摊手:“所以我急着叫你进宫来呀。” 宋乐仪眼珠滚了两滚,扫量过挥春和书夏,思忖了好久:“你是想查留雁,还是想把她收做己用?” 和聪明人说话,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 “能收做己用最好,但这得请舅舅替我想想办法了,我在宫里,外面的事鞭长莫及,有什么事儿,都只能指望舅舅和表哥。” 赵盈眼皮往下一压,密长卷翘的睫毛遮盖下来,掩去眼底的情绪:“我不知道刘淑仪想对我做什么,但我不想任人揉搓,坐以待毙,我想知道她利用留雁对我做过什么。 即便没有,留雁替她办事,如今她还肯安排周祥,保着留雁全身而退,我不信她是心存仁善。” “那就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或是过去那些年里,她做过太多事,是留雁心里有数的,她一时不敢杀人灭口,只能先安抚着,哄着。” 宋乐仪眼底沉了沉:“你放心吧,这事儿交给我了。” 第7章 无事献殷勤 “你要不要出宫去住?” 赵盈目光闪烁,似有不解。 宋乐仪摸了摸她的小手,秀眉蹙拢:“这样的天气,手怎么是凉的?” 她一面就要吩咐挥春去拿件外衫来。 赵盈一把按住了她:“没事,我刚才有些走神,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要不要到我家里去住一阵子?” 宋乐仪索性把她两只手捧在手心里,攥紧了,替她捂着:“赵澈能伤你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就算他收敛了,长记性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可今次刘淑仪为这个受了罚,赵澈怎么样,皇上一直还没发落,我怕刘淑仪和赵婉还要来折腾你。 再说了,你这上阳宫——” 她似有些生气,面色沉沉,一张小脸儿黑透了:“凭刘淑仪都能塞眼线进来,别的宫里,还不知怎么样呢。 不妨先挪出宫,就说受伤了,心情不好,去央一央皇上,他疼你,保管听你的。 等太后从圣通寺回宫,你再搬回来,好歹有太后在后宫给你撑腰,我也放心些。” 赵盈心头一暖。 前世她的心肠一年硬过一年。 在扶持赵澈的那条路上,丈夫变成了盟友,朋友变成了盟友,到最后,连姐弟都只是盟友。 真心于她赵盈而言,成了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直到最后,她所有的盟友,都背叛了她,也舍弃了她。 她倒是真心扶持,赵澈也是真心想让她死。 宋乐仪一向都对她极好的。 赵盈鼻尖酸涩,多少年没试过因旁人真心维护而感动的想掉眼泪,挺没出息的。 她笑着说不用:“我在宫里挺好的,父皇也回鸾了,有他在,没人敢对我做什么。” “可是你这上阳宫里……”宋乐仪一咬牙,“总有人虎视眈眈,我怎么放心?” “她们虎视眈眈又如何?就算想要我死,不是也不敢杀了我吗?” 她云淡风轻的模样,显然气坏了宋乐仪。 本来一抬手是要照着她后脑勺拍上去的,一时又收住,换了个地方,打在了赵盈后背上:“你在胡说些什么?这么大的人了,也没个忌讳的。” 也就比她大了几个月而已。 偏偏最喜欢端着做姐姐的架势说教她。 赵盈拉下她的手,反握住:“我在宫里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你要是担心我,这段时间,不妨多进宫陪陪我,等过阵子,我处理完手上的事,自然找了借口搬出宫去住,怎么样?” 要说起进宫,宋乐仪是绝对不情愿的。 但她实在放心不下,而且…… “你要在宫里做什么?”她下意识的就压低了声儿,像怕惊动了人,“皇上虽然疼你,你也别太乱来,内廷到底是有皇后的。” “人人都不想我好过,我凭什么给她们好日子过?”赵盈高高挑眉,“我跟皇后是井水不犯河水,她不待见我,我也不乐意亲近她,但是她从来不来为难我,不然闹的帝后不和,没脸的还是她。” 她一面说,一面捏着宋乐仪手心儿:“你不想进宫就算了,不过隔三差五,还是要来陪陪我。” 宋乐仪见劝不下她,无奈至极,但实在是拿她没办法。 赵盈从小就特别有主见,她心里决定的事儿,谁也别去劝,根本就没用。 她不知道赵盈到底想干什么,与其在宫外提心吊胆的,真不如每天进宫来看看她。 “我每天进宫两个时辰,也省得你真的乱来。” “你看我像是会乱来的人吗?” 宋乐仪简直拿她当个没长大的孩子,怕她为赵澈和刘淑仪的事情气昏了头。 姐妹两个吃着饭闲聊,等吃饱喝足了,才重新叫小宫娥来撤走一桌子的饭菜,人还没挪地方呢,宫门上当值的小宫娥来回话,说三公主来了。 宋乐仪眼皮一跳:“赵姝来干嘛?” 赵盈心里清楚,那是孙婕妤让她来的。 以前她独得了昭宁帝恩宠,所有的兄弟姐妹就都不喜欢亲近她。 有的是真的恼恨她夺走昭宁帝的宠爱,有的则是不想凑上来,就怕人家背地里说三道四,说是要沾光。 孙婕妤属于后者,赵姝当然就一样。 无怪宋乐仪惊讶。 “可能是觉得我受伤了,她做妹妹的,应该来看看我吧。” 宋乐仪眉头紧锁:“少糊弄我。” 赵盈只管笑,唇角一味地往上扬。 宋乐仪再没来得及问别的,赵姝人就进了宫门了。 赵姝今年才九岁,是昭宁帝所有孩子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她生的活泼,眉眼间像昭宁帝更多些,小小年纪,已可见三分英气。 她叫着大皇姐,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 宋乐仪看她冒冒失失那个劲儿,拉着赵盈就往后退了两步。 赵姝小脸儿一垮:“干嘛呀?” 宋乐仪警惕的盯着她:“你别撞着元元。” 好在赵姝从不是个娇气的人。 她知道宋乐仪出身虽然算不得高,可谁让人家有个好姑母,从小就豪横,见了她们也没多客气的,偏偏谁也不敢挑什么。 赵姝倒乖巧站定住:“大皇姐,你知道父皇罚二皇姐去跪佛堂的事儿吗?” 赵盈说知道,就察觉到宋乐仪的手僵了下,于是她侧目去看:“刘淑仪前脚受罚,她后脚就带着燕窝粥去了父皇的清宁殿,然后就被扔去未央宫的小佛堂里跪经了。” 宋乐仪啧了声:“这也敢去求情?她没脑子的?” 赵姝扑哧笑出声来,顺势就往赵盈身边儿凑了过去:“我母妃说,怕大皇姐听了要难过,我就是个皮猴儿,最会哄人高兴,所以叫我来上阳宫陪一陪大皇姐。” 她眼底澄明,是最干净清澈的一双眼,连赵盈一时都差点儿分辨不出,她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可很快的,狡黠自赵姝眼底一闪而过时,赵盈就全明白了。 她不动声色拉开赵姝的手:“孙婕妤还跟你说什么了?” 赵姝一怔,甜美的笑也在脸上凝了一瞬:“该说的,都说了呀。 不过母妃说我年纪还是小了点儿,要等到再大一些,才能真正懂事,正好这两年,还能在大皇姐身边聆听教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宋乐仪隐隐的,品出一丝味儿来了。 第8章 结盟 身边的人彻底黑了脸,连周身气息都冷肃下来。 赵盈又不是傻子,当然是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出来的。 连赵姝这个年纪小的,都撒开了手,躲开了三两步去。 赵盈有些无奈。 孙婕妤这就有点儿添乱了。 这时候把赵姝弄过来…… 她耐着性子问赵姝:“孙婕妤知道我表姐今天进宫吗?” 赵姝笑吟吟的:“知道。” “你回去吧!”赵盈咬着牙就下了逐客令。 赵姝没心没肺一样,她这进了上阳宫,恐怕连脚下的那块儿砖都没踩踏实多久,就被赵盈下了逐客令,竟也一点都不委屈。 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走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风风火火的,一路小跑着,根本不多做停留,扭脸儿就跑走了。 “你打算在这儿跟我聊,还是去殿内谈?” 赵盈扶额,揉着眉心:“我头疼,不聊行不行?” “别跟我耍无赖,你不想跟我聊,那我只能让父亲跟你聊了。” 她撂下一句话就往正殿的方向快步而去。 赵盈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气馁,只好吩咐挥春:“我跟表姐说话,别叫人来打扰。” 等进了正殿去,宋乐仪坐在左手边儿一溜排开的鸡翅木官帽椅最靠前的一把上,冷言冷语的,哪里还有先前的关切模样:“你要跟孙婕妤结盟?” 结盟这个词,用的极妙啊。 赵盈落座的身形顿了顿:“不是我在抬举她吗?” “可人家不是也在考验你吗?” 宋乐仪冷笑着,那声音几乎从鼻子里硬挤出来似的:“赵澈发疯砸伤你,你发疯去抬举孙婕妤?谁不知道她是——” “她就是我母妃的替身,满宫里都知道,她自己也知道,那又怎么了?” 赵盈轻笑,神色平静:“若不是她眉眼像我母妃,当年也进不了宫,也不会承宠,更不可能生下赵姝,这些我都知道,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宋乐仪把这几个字放在舌尖儿上细品,“你想干什么?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公主,金枝玉叶,你去抬举她?去和她为伍?” 孙婕妤的出身是不太好,小门小户,没什么根基,真就是靠着那张脸才能盛宠一时的。 只是后来昭宁帝也不知是突然想通了,还是如何,也就那么一年多的时间而已,过后就撂开了手,甚至刻意去避开孙婕妤。 赵盈知道宋乐仪气什么。 在宋乐仪眼里,她这么做,是自降身份。 可宋乐仪不知道的是,从前她为了赵澈,更自降身份的事儿都干过,这算得了什么? “刘淑仪的事让我意识到,我再受宠,再尊贵,手上没人,照样不行。” 赵盈定了定心神,面色渐次凝重:“表姐你说,刘淑仪能轻而易举的在我上阳宫安插眼线,时隔多年才被我发现,我呢?我能往她的嘉仁宫里塞人吗?” 她也不等宋乐仪回她,哂笑着就摇头说不能:“看似我风光得意,是大内最受宠的大公主,可我有什么?” “你有……” 宋乐仪朱唇微启,却说不出来。 有昭宁帝的宠爱吗? 可她还不是被赵澈砸了头,还不是被刘淑仪塞了眼线在上阳宫。 人人都羡慕她,也看似敬着她,可她受了伤,连个真心关切的都没有。 刘淑仪来,只是为了给赵澈求情。 冯皇后昨日就回宫了,却连看没来看上一眼。 “你要实在觉得自己在这宫里是任人宰割的,干脆跟皇上说,开牙建府,搬出去住不行吗?” 宋乐仪蹙拢的眉心就没再舒展开过,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同她说:“反正你也十四了,这两年就该给你选驸马的,早点儿搬出去,晚点儿搬出去,没什么不一样的。 出了宫,宫外有我们,也不怕人算计你。 你的公主府,皇上一定极用心,要拨什么人,用什么人,皇上和太后一定细心挑选出来。 你又不是非留在后宫跟她们搅和在一起的。” “我能开牙建府搬出去,澈儿能吗?”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打醒了宋乐仪,便犹豫着问赵盈:“你是为了赵澈?” 赵盈心说我为了他个兔崽子,他也配? 但她点了头:“澈儿才十一岁,被刘淑仪教成这样——我以前觉得刘淑仪对他很好,把他的起居照顾的很周到,可这次出事后,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这么些年,刘淑仪说不得就是在捧杀他。 他小小的年纪,学着吃酒,吃醉了,就撒野撒泼,在宫里逞凶。 表姐,我还在宫里,澈儿就已经被人养成了这样,我搬出去,是清闲了,自在了,澈儿的前程,只怕也全都毁了。” “可是孙婕妤位分低,出身又不好,皇上这些年不怎么理会她,显然是后悔了当年一时怀恋姑母,把她弄进宫来。” 宋乐仪面色终于舒缓了些,但是先前的恼怒,一时间又全都化作了忧虑:“你怎么抬举她?这种事情,是你能左右的吗?她今天把赵姝弄来,让我察觉你们之间这点儿猫腻,她也没干净到哪儿去。” 赵盈不是不生气的。 她掌权久了,早习惯了说一不二。 手底下的人,要顺服,要听话。 是她又忘了。 她现在只是十四岁的赵盈,看起来柔善可欺,不,是特别好欺负的。 碍着昭宁帝,没人敢明面儿上招惹她,背地里,那些人的手腕,可高明了。 孙婕妤恐怕是不甘心受制于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的。 “我能理解。”赵盈眼皮往下一压,掩去眼底的烦躁情绪,“这大内禁庭之中,谁是干干净净的?我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家不信任我,不放心我,也很正常。 但是舅舅是向着我的,是支持我的,孙婕妤就会是顺服乖巧的。” 宋乐仪实在头疼:“说来说去,你就非要扶持她不可?” 赵盈再掀了眼皮看去时,眼中多了几分坚定:“父皇身边会有新人,可只有孙婕妤,是最容易的。” 从盛宠到长久无宠,身边有个九岁的女儿,母家无权无势,帮扶不了她。 这样的人,的确更容易掌控。 宋乐仪神色复杂,内心万分矛盾,她挣扎纠结了很久,终于缓声问赵盈:“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第9章 病倒 从嘉仁宫受罚后,赵澈就每天都要到麟芷殿,跪在宋贵嫔的牌位前反思己过去的。 昭宁帝发了话,每天跪不足两个时辰,不许他离开麟芷殿。 刘淑仪心里着急,为赵澈,更为赵婉,只是不敢再去上阳宫寻赵盈求情罢了。 宋乐仪倒真的天天进宫,一天两个时辰,或早上,或下午,但一天也没落下过。 这日天不错,赵盈头上的伤也好了很多,裹的那层厚厚的纱布也拆掉了,御医说再吃几天药,外敷的膏药敷两日,便也就没有大碍了的。 不过宋乐仪怕她大病初愈,体力不支,是以虽然陪着她出来走走散心,却又不许她多走动。 逛了有不到半个时辰,拉了她往御花园的梁亭里去休息。 赵盈手肘撑在美人靠上,感受着宋乐仪的目光,须臾回头看她,四目相对,赵盈浅笑问她:“你干嘛来盯着我看呀?我这么好看啊?” “是呀,你长得好看。”宋乐仪玩笑着啐她,“你去见过孙婕妤了吗?” 赵盈摇头:“我见她干什么?她现在还没复宠,我跟她的来往,只能私下里。 不然给人知道我和她走动频繁,来日她复宠,后宫的这些女人,又不是傻子,还不知道是我的手笔? 到时候在到父皇那儿吹起一阵枕头风,我的努力不全白费了?” 她一面说,一面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倚在美人靠上。 宋乐仪有些怀疑:“我看你如今倒有些睚眦必报的意思,她撺掇着赵姝把你们的事儿闹到我跟前,你倒忍了她了?” 赵盈小脸儿有些垮:“孙婕妤将来得算是我的盟友,也睚眦必报啊?。” 她反问了一嗓子:“我选择了她,她也不得不选择我,我可以给她容忍。 当然了,她也必须有自知之明,倘或来日得寸进尺,大不了这个局我重头再来。” 赵盈伸了个懒腰,垂在身后的长发飘飘然,微风吹进凉亭中,那一头柔顺如瀑的黑发越发飘逸:“于我不过耗费些时日,对她而言却是万劫不复的一条路,她是聪明人,就该自己明白,而不是要我去提点她。” “用人无疑,唯才所宜?”宋乐仪目光定格在赵盈红润的小脸上,犹豫了片刻,“你什么时候连《三国志》也读过了?” 那真是很久远前的事了。 那时候她刚出嫁不到半年,赵澈一路跌跌撞撞,她想保护弟弟,也心疼驸马疲倦,开始看兵书,读《三国志》。 但十四岁的赵盈,是不应该看过这些的。 “之前随手翻书看,正好读到这句。” 她随口敷衍着想糊弄过去。 宋乐仪细品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只她待要再问,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姜黄色身影,立时坐正了,连追问也忘了。 赵婉由远及近,至于凉亭外时,其实身形稍有顿怔的。 赵盈和宋乐仪面面相觑,显然都看见了赵婉朝着西南方向匆匆瞥去的一眼。 只是她二人顺着赵婉目光望去,视线被纱帐遮挡住,也看不见什么。 赵婉深吸口气,提步进了凉亭中,鬓边还挂着几滴汗珠。 赵盈啧声:“你需要我的帕子擦擦汗吗?” 赵婉不由的皱起眉头来:“大皇姐,澈儿是你一母所生的亲弟弟,是不是他醉酒失手错伤了你,你就要他的命?” 宋乐仪从来就看不惯赵婉的做派。 未必是什么良善之辈,偏爱做一派纯良无辜姿态来。 人前人后,她怕不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真当自己是什么绝世小白花。 于是宋乐仪嗤笑出声来:“二公主什么意思?他醉酒伤人,就是错手,就是无意的,元元可什么都没干吧?” 赵盈抬眼,冷静问赵婉:“说吧,赵澈又怎么了?” 她太过于平静了,赵婉一时语塞。 赵盈显得有些不耐烦:“问你你又不说,一会儿我要走了,你别追去上阳宫折腾我!” 刘淑仪母女跟有病一样。 挨了罚,也不肯消停老实的,轮番上阵的折腾她。 赵婉沉默片刻后,定了定心神:“父皇让澈儿每天去麟芷殿罚跪思过两个时辰,可大皇姐你总该知道,他每日早起便要去上书房进学,至午膳时下课回嘉仁宫,吃过饭,最多小憩半个时辰,便又要去练习骑射。 何况那天他错伤了你,你叫他在上阳宫跪了整整一夜,连口水都不给他喝,还让奴才泼了他一盆冷水,他烧了两天才退下去热度。 这才刚好,他当然吃不消!” 赵盈大概听明白了。 合着前世弑父杀兄,武艺超群的赵澈,现下还是个病秧子呢? 跪一跪,病倒了? 刘淑仪心疼他,不敢跑来指责,就叫赵婉来指着她鼻子骂? 连宋乐仪也是哭笑不得的。 她没那么好的脾气维护别人,在她眼里,只有赵盈才是最金贵的。 但赵婉和刘淑仪,实在是让人头大之余,更想发笑。 这母女两个完全就是不讲道理啊? 宋乐仪站起身来,索性整个人挡在赵盈面前:“二公主,三皇子要是病了,你就去请御医,去清宁殿回禀皇上,说不得皇上心疼儿子,就免了他罚跪。 你来找元元说——是元元让他病倒的吗?” “怎么不是?” 赵婉理直气壮的反问:“难道不是大皇姐让他跪在上阳宫?不是大皇姐泼了他一盆冷水?” 她踱步,错开宋乐仪,非要去逼问赵盈:“他从小没吃过苦,没受过委屈,金尊玉贵养大的人,大皇姐你……” “我不比他更金尊玉贵的养大?” 赵盈眼皮一掀,抬眼去看,冷声就打断了赵婉的诘问:“长幼尊卑有别,赵婉,你的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大皇姐,你——”赵婉气结,小手捏紧成了拳,“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呀!” 她急的直跺脚:“我不过是心疼澈儿,他在上书房昏过去,是被人抬回嘉仁宫去的,现在都没醒!我母妃抱着他哭,哭完了却什么也不敢说。 大皇姐,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难道全是我们的错?” 赵盈看她越演越卖力气,倒有些疑惑。 她懒得起身,斜睨过去:“不是你们的错,是我的错?你这么卖力气的指责我……” 赵盈顿了顿,反手指了指自己脑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第10章 受罚 赵婉是有一瞬愣怔的。 她当然知道赵盈头上的伤,直到今天,才勉强好了些。 这些天,多少补药送进上阳宫,御医院正一天跑三趟,去给赵盈请平安脉。 她抿唇,下意识往后退了三两步,死死地抿着唇,唇角一时也拉平了:“我没忘。” 声音是渐次软下去的,显然底气不足。 赵盈就笑了:“那还不走?” 赵婉不服气,也不甘心:“大皇姐,你真的一点也不心疼澈儿了吗?他可是你亲——” “你给我打住。” 赵盈深吸口气,胸膛处起伏了一番,转头叫挥春:“去,传二公主的礼教嬷嬷来,再请孙嬷嬷来一趟。” 赵婉脖子一缩:“你想干什么?” 宋乐仪皱着眉坐回赵盈身旁,握了她的小手,不动声色捏了捏。 赵盈安抚似的拿指尖儿搔了她手心儿,就再一言不发了。 赵婉僵着立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摆明了是要晾着她! 她呼吸渐次急促起来:“大皇姐,你别太过分了!” 赵盈反手捏着眉心:“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 “你去替澈儿求个情又能怎么样呢?” 赵婉倒真是直接,得了赵盈这么一句,径直就开口,还有些着急,像极了怕赵盈临时又悔口:“澈儿现在病倒了,父皇都不肯到嘉仁宫去看看他,我想着,只有大皇姐去替澈儿求情,父皇才会把此事放下,不再追究他了。 母妃和我尚且心疼至此,大皇姐怎么就非要逼死他呀?”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求情二字,且又要彰显出她们母女的仁善心慈,以及她赵盈的不近人情,刁蛮骄横。 赵盈想着前世她倒是真替赵澈求情了来着,谁也没来求她,她上赶着就去昭宁帝跟前求了。 她对抄着手,没搭理赵婉。 赵婉更急了,原本鬓边挂着的汗珠被微风吹散了,此时又凝出三两滴来:“他可是你亲弟弟!” “你说的累不累?”宋乐仪咬着牙反问她,“他做弟弟的要杀长姐,我也不见你们去责骂他—— 二公主,事儿不该这么办,话也不该这么说吧?刘淑仪为什么受罚,你心里是真一点儿数没有是吧?” 赵婉一张小脸儿涨的通红。 赵盈爱答不理的晾着她,给她难堪,她忍了。 宋乐仪又算个什么东西? 要不为着去了的宋贵嫔,他们家算个什么东西? 赵婉小手一抬,指尖儿正对着宋乐仪方向:“你放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外头挥春正带着赵婉的礼教嬷嬷张氏来。 这些礼教嬷嬷,都是在宫里头伺候了半辈子的人,手上不知调教过多少的后妃公主。 大内禁庭里,其实真要说,就该数着她们豪横。 从来就只有她们调教人的份儿,被调教的公主后妃们,却不能反过来管她们。 张嬷嬷眼皮一跳,瞧着赵婉那副急红了眼的模样,就知道不好。 她掖着手上前,弓着腰蹲身做礼,请了赵盈安。 赵盈摆手:“张嬷嬷,你也是宫里的老人,父皇看重你,叫你管教赵婉,这就是你教出的规矩礼数吗?” 张嬷嬷双膝一并跪下去,鼻尖上侵出冷汗来:“大公主,奴婢不……” “我最不喜欢听人辩解。”赵盈扬声就打断她的话,“差事没办好,就是没办好。公主的规矩让你教的一塌糊涂,那就是你的错处。我要罚你,你服不服?” 她当然不服。 赵婉从七岁上在她手上学规矩,可刘淑仪那时候正得宠,没少插手干预,真是连祖宗的规矩都忘了的。 张氏的性子没那么厉害,倒是去凤仁宫跟冯皇后告过两回状,冯皇后不痛不痒的申斥刘淑仪两句,过后刘淑仪照样来插手。 现在说赵婉放肆,没规矩,就要赖在她头上,叫她怎么服气? 宋乐仪看在眼里,眉心一动,显然也看出了张嬷嬷的不服来。 她不高兴,侧目去看赵盈,果然赵盈面色微沉,不似先前那样淡然的。 “那我今天也教嬷嬷你一个道理——我罚你,你就心服口服的给我受着,我赏你,你就感恩戴德的来拜谢。” 赵盈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睨张氏:“张嬷嬷,你服不服?” 她是凌厉的,连语气都森然。 张氏在宫里伺候了半辈子,竟叫个十四岁的公主给吓住了。 她后来反应过来的时候,赵盈已经交办吩咐下去,再不叫她插手礼数管教的事,罚了她一年的俸禄,让内府司重新给她分派差事。 张氏到了也不服气,还想申辩,书夏就已经押着她往凉亭外走了的。 赵婉上下牙齿打颤:“张嬷嬷是内廷的礼教嬷嬷,她就算有错,大皇姐也该去回了皇后娘娘,你凭什么发落了她?” 发落了她的礼教嬷嬷,那不是满宫里告诉,她赵婉是个没规矩没礼数的轻狂之徒吗? “我罚了她,你有意见,大可以到皇后,到父皇面前,告我一状去。” 赵盈眼风斜扫过,孙嬷嬷真就是前后脚过来的。 人一进了凉亭中,赵盈先肃了肃面容,掖着手,朝着孙嬷嬷方向做了半礼。 孙氏生受了:“方才见公主身边的书夏姑娘领了张氏去,公主叫奴婢来,是为了二公主的管教事吗?” 赵盈面上才重又了笑意:“赵婉如今规矩一塌糊涂,见了我不规规矩矩行礼,倒指着我的鼻子来诘问。 便是方才见了张氏,她的礼教嬷嬷,她连半礼也没做的。 我瞧着,真是不成样子了,恐怕也只有嬷嬷能调教好了。” 赵婉脸色一白。 孙氏是出了名的严苛。 当初给赵盈选礼教嬷嬷,原不是选定孙氏的,父皇就是怕孙氏太严苛,又铁面无私,赵盈在她手上要吃苦头。 但太后亲点了孙氏来调教,父皇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会儿母妃还庆幸过,还好不是孙氏来管教她,不然凭嘉仁宫如何受宠,孙氏也是不会卖半点儿面子给她们的。 “我有不好,自还有父皇和皇后娘娘,还有我母妃会管,大皇姐,我不过是来求你去给澈儿求个情,你就要这么针对我吗?” 赵婉急起来时,声儿都拔高了,一时尖锐又刺耳:“你罚了我的礼教嬷嬷,叫孙嬷嬷来管教我,这是满宫里告诉,说我没规矩,说我轻狂—— 你害的澈儿失了父皇欢心,受罚病倒不算,还要来坑我! 大皇姐,都是至亲骨肉,你怎么这样对我们?” 第11章 燕王 姐妹两个僵持不下,各自觉得占理,当着孙嬷嬷的面儿,赵婉也照样叫嚣起来。 宋乐仪听着脑仁儿疼,偏偏有内廷的礼教嬷嬷在,她还不能骂人。 凉亭一侧的素色纱帐后,赵盈隐见了人影,那方向,正是赵婉进来前,匆匆一眼瞥去的西南方。 那人倒不是被人拥簇着来,身影颀长,缓步只身而来。 等那道身影自纱帐一路绕到凉亭门口时——入眼是月色如意云纹锦衫,领口和袖口拿银丝滚了边,一水儿的素净,却竟也与这碧瓦红墙,相得益彰。 赵盈抬眼顺着那月色长衫一路往上望去,等那张脸入了眼,就全明白了。 孙嬷嬷是最先回神去见礼的:“燕王殿下。” 燕王赵承衍,年二十六,昭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宗亲之中,数他最尊贵。 他的人生,自是最意气风发的,所以才带着这样不知人间疾苦的高贵。 他这人,一辈子活了个随心所欲,任何的磨难,于他赵承衍而言,都只能是别人的磨难,而他的生命里,只有光明和坦荡。 前世赵澈御极后,屠戮手足兄弟,强占兄妻,宗亲也好,朝臣也罢,指着他鼻子骂的都有,他不留情,铁血手腕,全都杀了。 而赵承衍呢? 关起他燕王府的大门,一概不管,仿佛朝堂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是没有关系的。 他不插手,赵澈自然也不会发疯去招惹他,毕竟他手上还捏着宗人府。 赵婉回过神时,眼泪已经簌簌的往下落了。 她低着头,拿手去抹泪儿:“皇叔……” 我见犹怜,只可惜,赵承衍恐怕是不吃这一套的。 赵盈就站在那儿,直到宋乐仪拽了拽她袖口,她才想起来同赵承衍问声安好。 然她面色未改。 赵承衍左右看了看:“在闹什么?” “大皇姐她——” 赵婉抢着就要说话,赵承衍却连目光都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径直去问赵盈:“我远远地见你们这里,又是押了宫里礼教嬷嬷去,又是吵嚷的,受了伤不在上阳宫安心养着,胡闹什么?” 俨然一派长辈关切的架势。 赵婉脸色更白,赵盈却还是那副德行,不咸不淡的。 赵承衍前世就对她不错,不过他素来寡淡了些,当然不会处处表露出对她特有的照顾与怜爱。 站在凉亭门口的人从容有度,乌浓稠密的眼睫在朗朗日光照耀下,动了动:“元元,我在问你话。” 赵婉不死心,小声啜泣着,又哝着声音叫皇叔。 赵承衍其实最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小姑娘们聚在一处,难免有口舌之争。 他也知道赵婉,看起来是最乖巧,实则最没规矩,完全是被刘淑仪给骄纵坏了。 只是方才在那头站着,看着凉亭越发热闹,想起来赵盈伤在头上,才养了几日而已,又每日不得安宁,求情的,找事的,她一个小女孩儿,恐怕有的头疼,这才提步过来。 他斥断赵婉的话:“我没问你。” 赵婉是低着头的,藏在众人看不见处的神色一寒,眼底闪过阴鸷。 父皇是这样,太后是这样,就连燕王,也偏心赵盈。 凭什么! 她捏紧的手,指尖儿掐在手心上,骨节隐隐泛白。 赵盈只看见她骨节的颜色,就知道她快气死了。 “二皇妹说,赵澈罚跪麟芷殿,晕死过去,被人抬回嘉仁宫,现在还没醒来。” 赵盈乖巧开口,一脸无辜:“她又说,是我把赵澈害成如今这样,但凡我到父皇面前开一句口,赵澈要杀我的事儿,也就揭过去不提了。 我见她没规矩,就请了她的礼教嬷嬷来,谁知她见了她礼教嬷嬷,也不见礼,毫无礼数。” “所以你发落了她的礼教嬷嬷,打算让孙嬷嬷重新教她规矩?” 赵盈只点头不开口。 赵承衍哦了声,才低头看赵婉:“元元说的是真的吗?” “皇叔,您要是见了澈儿,您就知……” “赵澈要杀人,杀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我知什么?”赵承衍声音一贯是清冷的,让人听来,没什么感情,就像他这个人,清隽之余,莫名就让人生出距离感来。 赵婉又被噎住,刚抬了一半的头,又低下去了:“我方才心里着急,才忘了跟张嬷嬷见礼……” “那就没事了。” 他说话的速度不快,甚至有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嫌疑:“你既做错了事,连累你的礼教嬷嬷一并受罚,也该静思己过,好好跟孙嬷嬷学规矩去。” 赵婉呆若木鸡:“皇叔,我是事出有因的。” 她这时候是抬眼去看赵承衍的,赵承衍刚好也瞥过去一眼。 四目相对,赵承衍从她眼中看到了不满。 可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不管你们这些,你去跟你父皇说吧。”他一面说,招手叫赵盈,“送你回上阳宫,伤没好,别在外头乱逛。” 于是赵盈虚拉了宋乐仪一把,真就顺着赵承衍搭好的台阶往下走。 不过到了凉亭门口,赵盈猛然又站住脚,一回头,看向的是孙氏而非赵婉。 赵婉看她那样子,分明有话要吩咐,一时眼皮突突跳了两跳。 她知道赵盈说不出什么好话,有心阻挠,可是目光触及赵承衍,便不敢造次了,只能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赵盈最喜欢看别人吃瘪的样子,故而心下越发高兴起来:“父皇本就罚了她去未央宫小佛堂跪经静心,但我看是没什么用,她年纪也大了,规矩礼数重头来教,嬷嬷只怕也棘手。 嬷嬷不妨慢慢教,每日她去跪经时,手抄经书两卷,等皇祖母回宫,将她手抄的经文送到皇祖母跟前,一则叫她性子安静些,二则是她对长辈的孝心。” “你——” “就这么着吧。”赵承衍背着手已经下了台阶,催了赵盈一声,再没理会赵婉半句。 赵婉目光沉沉,盯着赵盈离去的背影,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孙嬷嬷在宫里见的多了,知她不服,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二公主,请吧。” 第12章 狗脾气 朗朗日光拖曳出的剪影,是英挺,是敛尽锋芒的。 赵盈盯着赵承衍的背影看,有些许出神。 她隐隐记得,前世这一年五月底时,西北地动,朝廷拨了赈灾银,但是半道上为山匪做劫。 朝廷派兵围剿,那伙山贼却又钻进了深山里,一夜之间踪迹全无。 这哪里像是寻常山匪,根本就是有胆有谋,早谋算好的。 昭宁帝震怒,朝野不安,他急需派人前往西北镇着场面,稳定人心。 可他膝下几个皇子中,大皇子自娘胎里带了弱症,二皇子又有外戚扶持,不会把他送去西北裹进这个乱子里,至于赵澈,当然是年纪还小,不顶事儿。 算来算去,昭宁帝的目光就放在了燕王赵承衍身上。 他那会儿怎么干的来着—— 赵盈眸光闪了闪。 “谁爱去谁去。” 他就丢给昭宁帝和百官五个字,仍旧关起燕王府大门,谁也不见。 说他是光风霁月,不像。 说他是闲云野鹤,也不像。 可要说他不是个心怀天下的,其实也不是那回事儿。 他只是厌恶了昭宁帝的残暴不仁,不愿意为昭宁帝的江山卖力气而已。 宋乐仪拽她袖口,拽了半天,她都没反应,只好转而拿指尖儿戳她腰窝。 赵盈猛然回神,侧目看她,见她目光也落在赵承衍身上,又努嘴示意着什么,眼底有了询问的意思。 她就明白了,深吸口气:“皇叔怎么这个时辰在御花园?” 赵承衍脚步微顿:“进宫面圣回话的,你父皇不得空,我就来御花园了。” 他回身看了她一眼:“你的伤还好?” 她说还好:“其实也只是当时看着严重,御医院的人很尽心,养了几天,并没有大碍了的。” “所以你就跑出来瞎逛?”赵承衍眉心微拢,目光顺势就落到了宋乐仪身上去。 宋乐仪喉咙一紧:“殿下,我只是怕元元在上阳宫待久了闷得慌,而且并没有拉着她多走,逛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拉她去御花园的凉亭休息了的。” 赵承衍无意为难小姑娘家,收回目光,仍是那副寡淡模样:“你大好之前,最好安心养病。 我听说刘淑仪几次来上阳宫闹你,赵婉也不安分,才被你父皇罚去未央宫跪经。 你好好待在你的上阳宫,她们自不敢再来烦你,你还跑出来生怕人家逮不着你?” “我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该我躲着她们?”赵盈理直气壮的反问,“皇叔这话说的不对。” 赵承衍差点儿没让她气笑出声。 他是为谁好? 这小丫头好像还不怎么领情。 于是他又横过去一眼:“我看你今天这么整治赵婉一番,是真不打算替赵澈去求情了?” 赵盈小脸儿一沉:“皇叔觉得,我该给他求情?” 赵承衍没应声,一时又沉默起来。 赵盈前世和他相处真不多的,只知道他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一时好,一时不好,全凭他高兴罢了。 却真不知道,和赵承衍相处,是件这么困难的事情啊。 他是狗脾气吗?说变脸就变脸? 她也没说什么吧?怎么就突然不搭理人了? 弄得她怪尴尬的。 宋乐仪都觉得头皮发麻。 她有心打圆场,可一声殿下没叫出口来,赵承衍已经先开了口:“高兴做什么,愿意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你活一辈子,是为你自己活,还是为别人活?” 赵盈顿时明白,立马接过他的话:“我当然只为了我自己活着。” “那就行了。” 上阳宫门出现在眼前,赵承衍侧了侧身,把路给让开:“进去吧。” 赵盈有什么话隐在唇畔,没来记得开口,赵承衍已经背着手走远了。 她皱眉:“我话都没说完……” 宋乐仪长舒口气:“我只听人家说,燕王殿下洒脱恣意,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不好说话。” 赵盈啊了声:“其实还好吧?” “还好?你觉得这还好?”宋乐仪拉着她小手进门,空着的那只手拍着胸脯,“他淡淡的扫过来一眼,我都快吓死了。” 赵盈噙着笑啐她。 宋乐仪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昭宁帝对舅舅一家一向都很偏袒,前世宋乐仪出嫁之前,他甚至封了个县主的衔儿给宋乐仪。 “至少皇叔是向着我的,有什么可怕的?” “这倒是。”宋乐仪喃喃了两句,“但那也只是护着你,我看赵婉就没这么幸运了,燕王殿下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倒是肯多看你两眼,你比赵婉有排面。”赵盈揶揄她,“我真觉得皇叔这样挺好的。他无非就是……” 她拖长了音,小手摩挲着下巴,像是在认真思考,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描述出赵承衍的性情。 谁料宋乐仪先把话接了过去:“只待见他肯待见的人?” 这话听着怪绕口的,但好像…… “就是这么个意思!” 赵盈坚定的点头,下意识回头看向宫门的方向。 那里早就没有了赵承衍的身影,可那英挺的背影,在她脑海中,久久没能散去。 她又走神了。 宋乐仪第一时间察觉到,面露不悦,摇了她一把:“你今天怎么回事?走神好几回了。” 赵盈嘴上说着没有,唇角却不可察地勾了一勾。 她忽而觉得,重生真的挺好的。 宋乐仪看她一脸的莫测高深,搓了搓手:“你说燕王殿下会去西北吗?” 赵盈一怔:“怎么问这个?” “先前我爹和我哥哥总为西北的事情头疼来着,太后去了圣通寺祈福,朝野上下都在为此事着急,我听他们说,皇上是有意派殿下去西北坐镇的。” 宋乐仪到底也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好奇心还是重的:“你说殿下会去吗?我觉得是会的,毕竟殿下是……” “他不会。” 赵盈斩钉截铁打断她。 宋乐仪吃了一惊:“不会去?你为什么觉得殿下不会去?” 因为他是赵承衍呀。 他不光不会去西北,他还要帮她完成一件大事——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事。 早在今日见到赵承衍,他替她出头,回护她的时候,她就决定了的一件大事! 赵盈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直觉。我好累啊,你陪我去躺一会儿吧。 今儿吃过午饭你再出宫,不然你可仔细这会儿走,再遇上皇叔,他要怪你带我到处乱跑哦。” 第13章 与狼为伍 赵承衍是果然没答应去西北的。 而事情也完全和赵盈记忆中所发展的一模一样。 那天他应召往清宁殿面圣后,寻了借口,搪塞过去,说要考虑两天,昭宁帝不好逼他答应,就放了他出宫去。 一出宫,回了燕王府,赵承衍就立时将王府大门紧闭,整整三日不出门,不上朝。 昭宁帝派了几波人到王府去,全都吃了闭门羹。 宋乐仪说起这些津津有味,赵盈手上拿了块儿香瓜听的却兴致缺缺。 “你直觉还真是挺准的,你说殿下不会去,殿下果然就不会去。” 赵盈眉心才动了动:“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她啊了声,顺手也去拿瓜:“我爹说,燕王殿下性情古怪,但这样子关起门来不见人,态度就摆明了的。恐怕皇上是真有的头疼了。” 话音才落下,一口瓜入了口,咀嚼几下咽进肚子里去,宋乐仪抬眼又看对面的人:“燕王殿下也不怕众口铄金吗?” 赵盈无声浅笑。 赵承衍是这样的。 他要是会怕,也不干这样的事儿了。 二十六了不娶正妃,王府里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 早年间京城盛传,说他是断袖,说他看上的是内阁次辅刘阁老家的小儿子,成日里成双入对。 他也照样不避嫌。 后来一手张罗着给刘小公子娶了妻,流言才不攻自破。 他会怕朝臣指点,百姓议论? 赵盈扑哧笑出声来。 宋乐仪拿瓜的手一顿,狐疑看她:“突然笑什么?怪吓人的。” 她摇头说没有:“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说话的工夫,挥春端着一小碟红豆糕,并着一碗红豆粥进了屋。 宋乐仪眼角不免抽动:“你们也挺有意思。” 赵盈笑着接了那碗粥:“孙婕妤的手艺很不错,红豆去了皮,熬的时间又久,一碗红豆粥,入口软糯,口感特别好,你尝尝?” “算了吧,我最不爱吃甜食。” 赵盈看着她手上的瓜,又去看她的脸,白瓷小勺舀了粥往嘴里送。 就连挥春都是噙着笑掖着手又退出去的。 宋乐仪一撇嘴,倒老实的拿了块儿红豆糕:“我看着,也没什么用啊?她隔三差五给你送糕点送粥,可你总不能巴巴的跑到皇上面前去夸她有多好。 你们俩在这儿做这个戏,给谁看啊?” 当然是给该看的人看。 “孙婕妤连着侍寝三天了。”赵盈放下小碗,拿了帕子擦了擦嘴,“怎么没用?” 宋乐仪差点儿没叫噎着:“这么神?给你送两碗粥,送几碟子点心,沉寂失宠五六年的孙婕妤,就接连侍寝了?” “父皇看重的,不是她给我送糕送粥。” 赵盈垂下眼皮,眼睫动了动:“我说喜欢吃,她就费尽心思给我做,这红豆粥,少说要熬上两三个时辰,才能把豆子全都熬烂了。 这份心意是最难得的。” 宋乐仪忍不住翻白眼:“你说喜欢,后宫这些人,都能做,还不是为着争宠?” “可也只有孙婕妤做了呀。” 那是你只吃她的红豆糕! 宋乐仪心里啐了两句。 不过转而也不是不明白。 昭宁帝未必不知这是孙婕妤争宠的手段。 只是同刘淑仪一比,高下立判。 便是争宠,也是上了心的。 孙婕妤顶着一张三分肖像她姑母的脸,这一辈子都是成也那张脸,败也那张脸。 宋乐仪深吸口气,又长叹:“大概是赵澈打了你,你们姐弟两个闹成这样子,皇上一时又想起姑母了。” 赵盈心中不屑,嗤了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分毫不露:“孙婕妤是个很聪明的人。” 自然是了。 宋乐仪也有些佩服起来:“过去几年,知道皇上是看厌了她那张脸,后悔接她进宫,还生下了赵姝,她就安分守己,闷不吭声的,带着赵姝过她的日子,不想着出头,更不想着争宠。 如今你肯抬举她,她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发现皇上也并没有似先前那般不待见。 这女人的确聪明——” 她托腮想了会儿:“恐怕第一回来你宫里,皇上对她态度有所缓和,她就知道皇上又怀念起姑母来了。 所以元元,与狼为伍,终要小心的。” 赵盈唇角勾了一勾:“你怎知我是猫非虎?” 宋乐仪稍一愣怔,旋即也笑了。 她递一只手过去,落在赵盈头顶揉了把:“是,我们元元是凶猛的老虎,母老虎?” 于是两个姑娘又笑闹做一团,别的一概不提。 · 太后凤驾回宫,是在这日后半晌了。 日薄西山,近了黄昏时,朗朗日光只剩下余晖,笼罩在宫城的红墙碧瓦上。 给这肃穆庄严的宫城,平添了一份柔婉。 太后的凤驾从宣华门入宫城,一路直接回了未央宫去。 人还没安置下来,就先打发了未央宫的掌事姑姑去了嘉仁宫中,抓着刘淑仪一通训斥,让她日日往冯皇后宫里去跪听训教。 赵盈正换衣裳打算去未央宫拜见,从书夏口中听了这个,眼角才染上真心实意的笑意。 挥春一面给她别簪,一面笑着开口:“太后果然是最疼爱咱们公主的,才回了宫,就训斥了刘淑仪,依奴婢看,刘淑仪这回真是面子里子全都顾不成,丢人丢大发了。” 赵盈倒没有再说她,嗯了一声,匆匆出门,急切的往未央宫去了。 这未央宫,是她最熟悉的。 前世她除了自己的上阳宫外,最常待的,就是太后的未央宫。 皇祖母是真的心疼她。 虽然到最后,她才明白,这格外的心疼,因何而来。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她不是从前的赵盈了。 未央宫的掌事姑姑亲来迎的她。 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平日里是不苟言笑,颇有威仪的,见了赵盈,却又是满面和善。 赵盈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大殿,又从右侧绕过去,往太后的寝殿方向去。 人还没进门,赵盈就听着太后同殿里伺候的小宫娥吩咐,一时又要去拿给她冰镇好的瓜,一时又叫把她喜欢的翠云龙翔给焚上。 赵盈眉眼弯弯,眼窝一热,鼻尖也酸了酸,提了宫裙下摆进了门去。 第14章 选驸马 太后上了些年纪,但保养的不错,笑呵呵的招手叫赵盈。 赵盈脸上终于有了十四岁少女该有的娇俏,撒娇似的往太后怀里钻:“您总算回来啦,在圣通寺祈福,您是不是每天要吃素斋呀?” 连尾音上扬,都是娇软的。 翠云龙翔已经焚上,她窝在老太后怀里,往西窗下的错金莲花博山炉看去,香烟缭绕,烟态可爱,正是翠云龙翔最难得之处。 她深吸一口,心满意足。 小宫娥又捧了香瓜上来,海口大的碗里还有冰块儿。 赵盈后槽牙一凉:“我吃不了啦。” 太后咦了声,正要伸手拿一块儿给她呢,手一顿,把人从怀里拉出来些:“怎么吃不了?你最爱吃这个了。” 她眉眼弯弯的摇头:“御医昨儿来看,说我这些天吃得多,又都冰冰的,叫我这些天少吃些,免得闹肚子。” 一听这个太后忙叫人收了下去,又把人往怀里揽。 养了这些天,赵盈头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的。 太后一抬手落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还疼不疼了?” 赵盈笑着说不疼:“都这么多天了,早就不疼啦,再说有您护着我,心疼我,我就更不疼了。” “胡说。”太后虎着脸轻拍了拍她,“女孩儿家最金贵,叫瓷瓶砸了怎么不疼的?澈儿是个混账,全叫刘氏给养坏了!” 啐骂了两句,大概是怕引赵盈伤心,便把后话都收住了。 赵盈目光闪了闪,听头顶声音是戛然而止的,于是抬头去看。 等瞧见了太后的神色,她心下微叹,就已经猜到太后想干嘛了。 前世就是这时候了—— 果然,太后把人又拉开些,满目慈爱,去抚她脸颊:“元元是个大姑娘了,明年十五了,给你招个驸马好不好?” 赵盈歪歪头:“我不能在宫里多陪您两年吗?” 太后说当然能:“可你看,我出宫一趟,你在宫里就出了这样的事儿。 我想着,选定了驸马,明年大婚,你们搬到公主府去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 这将来呢,你身边儿有个人疼你爱你,闲来无事时,你就来未央宫陪陪我,这不好吗?” 赵盈抿唇想了想。 其实太后的确是为她好。 她年纪越长,和母妃长的越是像。 昭宁帝今次处置起来,对赵澈这个亲儿子也毫不手软,太后估计是怕了,怕要出事的。 太后仿佛怕小姑娘家多心,捏着她手心儿:“看你的意思,你要不想,咱们就回头再说,我也……” “好呀。” 赵盈点了头,拦了太后的话头:“您说得对,我也这么大了,早晚也要嫁人的,有您替我操心,我最愿意啦。 不过皇祖母,我能不能跟您商量个事儿呀?” 太后眉开眼笑之余,眼底闪过诧异:“什么事儿你说,这丫头,如今有了心事,倒这样一本正经的来跟我商量了? 咱们元元,从来不都是撒个娇,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吗?” 赵盈看在眼里,想着太后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点了头的。 毕竟她才十四,还是个孩子,骄纵的日子还没享受够,真的嫁了人,再尊贵,也是做了人家家里人的。 她是公主,虽不必侍奉公婆,更不必跟着驸马住在家里立规矩,但多少受些拘束。 至于她说的,撒个娇,要什么有什么…… 前世的确是这样。 赵盈眉眼低垂,长睫敛去眼中情绪:“我想搬出宫去住。” 太后脸上的笑凝了一瞬,全都僵住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搬出去住?” “我想想澈儿如今这样,心寒的很,您也说了,我这么大个人了,本来也不是不能开府建牙,只是您和父皇心疼,才一直叫我住在上阳宫中。” 她吸了吸鼻子,声儿有些嗡:“我想着,您要给我选驸马,横竖选定了,也要给我选址建公主府,明年大婚也要在公主府里,倒不如现在我就搬出去。 您若是看上谁家公子,我还能在公主府相看一番,若有了中意的,再回明了您,您来指婚。” 太后说不行,声儿也冷了下来:“便是要相看,御花园也好,太液池也罢,还不够你使的?伤都没养好,就要搬出去住,你趁早别想。”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声:“您看,刚才还说,我撒个娇,要什么就有什么呢,这会儿又不成啦?” 可这个事儿,不管赵盈怎么说,太后就是不松口就是了。 赵盈其实并不失望,意料之中的。 前世她的确是没能在这个时候搬出宫去。 一直到太后为她选定驸马,交由礼部去择吉日,到了来年的七月里,才为她建好公主府。 甚至于她的大婚,都是在上阳宫。 婚后第二日,往未央宫拜见过太后,又去凤仁宫叩别冯皇后,她和驸马携手出宫,搬去的公主府。 有一就有二,来日方长,不要紧。 好在是太后没留意她话里的相看二字,也顺着她的话应了。 赵盈一撇嘴,面上倒做出一派失望姿态来:“真相看上了中意的,明年还不是要搬出去呀?” “你也可以不搬,叫驸马住宫外,你住你的上阳宫!” 得,老太太是不高兴了。 赵盈忙又去挽太后的手臂,摇一摇:“我是个孩子,您跟我一般见识吗?怎么说起气话来? 叫我住宫里,叫驸马住外头,那我还嫁人做什么呀?” 太后虎着脸去推她的手:“那你还提不提这事儿?” 赵盈见好就收,一味地应声说不提:“那咱们说好了,真叫我自己去相看驸马啊,不兴反悔的!” 太后显然一怔,旋即放声笑起来,拿指尖儿去戳赵盈额头,一扭脸儿,同旁边儿掌事姑姑数落着:“小姑娘家长大了,心思就难猜了,别是自个儿有了心上人,早有了中意的,借着我这话茬,要跟人家成双成对去。” 掌事姑姑掩唇笑,赵盈小脸儿蓦然涨红。 她一跺脚:“您才回宫就拿这个打趣我,那我不去相看,也不嫁了!” 太后一把把她拉住:“别呀,不揶揄你,你自去相看,害羞什么?” 赵盈心里是暖的,面上红晕也渐次散去:“可有一样,如今西北有了灾情,我就是选个驸马,也用不着大肆操办,咱们静悄悄的。 您把人召进宫,我去见一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千万别摆开阵仗惊动人,回头倒叫前朝百官来骂我,这时节下还要闹那么大的动静选驸马去。” 太后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万一不成,也不至于尴尬。 没想到她先开了口,于是眼底越发柔软,更是爱怜的抚上她头顶:“好,就依你的,我叫眉兮亲自去操办,不惊动外头人。 可这见什么人,得我说了算,或是你有中意的,一并告诉我……” “没有!”赵盈腾地站起身,不等听完就截住太后后话,“全听您安排,我都行!” 第15章 薛闲亭 太后说要给赵盈选驸马,动作真就那么快。 第二天宋乐仪再进宫陪赵盈的时候,眉兮就来回了话,说后半晌太后召了广宁侯世子进宫,叫赵盈去太液池见的。 赵盈笑着把眉兮送走,转身看着宋乐仪惊愕的面孔,一时无奈。 宋乐仪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太后认真的?” “不然呢?” 赵盈揉着太阳穴无奈苦笑:“这真是再认真没有了,连薛闲亭都叫我认真相看。” 这是有点儿……离谱了…… 这位广宁侯世子,同赵盈,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他父亲是老侯爷膝下唯一的嫡子,自然承袭爵位,娶的又是南安郡王的嫡女。 是以薛闲亭一出生,就被朝廷册封为世子,身份超然贵重,可见一斑。 小时候他跟着他母亲到宫里来请安,又或是赵盈出宫去玩儿时,两个人都总能一处。 其实是大家伙儿一块儿的,但薛闲亭只对赵盈极好,赵盈也心安理得的接受,时间久了,外人眼中,当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相看驸马,太后没直接指定薛闲亭,就已经够离谱了,还叫赵盈去相看? 宋乐仪三两步追上赵盈:“太后到底什么意思啊?” 赵盈摇头:“我怎么知道?” 前世太后最中意的,还真就不是薛闲亭。 她还记得,那时候太后手里列了个名单,足足有十二三个,名单上的,个个是名门贵族,或是朝中重臣嫡子。 撇开出身后,或有才名,或有功绩,再不济,也是貌比潘安,以容貌胜出,跻身名单之上的。 而最后她相看的,除了薛闲亭外,还有她名义上的表哥,太后的侄孙宋云嘉,以及内阁首辅嫡子,素有“京城第一贵公子”之称的沈明仁。 想起这个名字,赵盈面色就沉了沉,眼底的嫌恶几乎藏不住。 偏偏她还清楚,太后最中意的,就是那个畜生! 也许是她周身戾气十足的缘故,宋乐仪拽了她一把,带着些小心,试探着问:“薛闲亭得罪你了?你是在生气吗?” 赵盈猛然回神说不是:“好好的,他怎么会得罪我。” 宋乐仪狐疑盯着她看了良久:“你真要去跟他相看啊?” 赵盈一摊手:“我都答应太后了。” 宋乐仪小脸儿立时一垮:“那你自己去,我过会儿出宫了。” “那不行!”赵盈虎着脸去拦人,“我跟太后说好的,你陪我去相看,你跑什么?” “这多尴尬啊!”宋乐仪努力抽出自己的手来,一脸的不情愿。 从小一起长大的,薛闲亭对赵盈是什么心思,长大后,他们这些人,又不是不知道。 要是直截了当的赐婚那没什么,现在是把他放在和旁人一样的位置上,叫赵盈相看,由着太后来挑选—— 薛闲亭那人…… “真在太液池见了面,他肯定生气。” · 吃过午饭小憩了不到半个时辰,蝉鸣嘈杂,闹得人也睡不踏实。 赵盈心里本就藏着事儿,越发睡不下去,索性起了身,叫挥春和书夏来伺候她梳妆。 宋乐仪没有午睡的习惯,听说她起了,才从上阳宫的小花厅回赵盈的寝殿去。 一进门,见她在上妆,呼吸一滞:“你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赵盈自己也愣了愣。 重生后,前世的那些人,一个都还没见过。 没想到初见薛闲亭,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她看着铜镜中的绝色容颜,唇角微微上扬:“你来,我叫她们也给你重新梳妆。” 宋乐仪越发往后退半步:“我听说薛闲亭已经进宫了,你快着点儿吧,耽误了时辰,他更生气。” 说的像她怕他生气似的。 可赵盈还是催了挥春两句。 等到从上阳宫出门,日光正好,阳光洒落在赵盈头上四凤小冠上,照耀着她冠上红宝石熠熠生辉,越发夺目。 一路往太液池,就再没叫小宫娥们跟着了。 她就带了挥春和书夏两个,拉着宋乐仪往池边去。 赵盈脚下顿住时,宋乐仪回头看她:“怎么……” 她话音未落,顺着赵盈目光望去,一时声音戛然而止。 池边站着的小郎君,腰背挺的直,身上是靛蓝色直裰,背在身后的手,袖口处微翻了个边儿,隐约看得见,上面是滚边镶金线绣的铃兰花。 他是惯爱铃兰的。 小的时候不懂事,少年人往往喜欢将自己最偏爱的,送到心尖儿上人身边去。 赵盈十二岁生日那年,他也不知是从哪里弄了那么多的铃兰,足有三五十盆,各色各品种,全送进了上阳宫,几乎摆满上阳宫前殿的院儿。 薛闲亭似乎是感受到背后的灼热目光,缓缓转过身时,叫人看清那张脸—— 他生的白,眉眼间像他母亲更多些,俊美的五官更平添些柔和,尤其是那红润的唇,连宋乐仪见了,都自惭形秽。 偏偏又不见丝毫阴柔。 一双桃花眼,历来是湖水般清澈的,透着聪明与多情。 赵盈见惯了美色,可每每看见薛闲亭这张脸,仍免不了看愣住,就要走神。 以至于薛闲亭一递一步,缓慢走近时,宋乐仪拼命拽她袖口,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她看着他过来,阳光全落在了他身后,似有金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盈一抬手,揉了把眼睛,刚想放下手,手腕就被人捉了。 “太后说,你要相看驸马,第一个是我?” 声音也是清冷的,如珠如玉。 但这本不该是薛闲亭的声音。 他惯常同赵盈说话时,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赵盈往外抽了抽自己的手:“是太后安排的。” 她隐约听见面前人冷笑了一声:“那就是真的了。” 赵盈无语。 宋乐仪有心打圆场,却十分有眼色。 她这嘴简直是开过光的。 薛闲亭何止是会生气呀,他现下这副模样,从小到大,谁见过? 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眼角眉梢藏着冰冷,有些阴阳怪气,还有点儿不甘心。 赵盈正要说话,薛闲亭收回自己的手往身后一背,退半步:“你想怎么相看?出身门第?人品年纪?志向喜好?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你问,我答。” 第16章 阴阳怪气 外人眼中的赵盈,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她有昭宁帝的眷顾,有太后的疼爱,有燕王的怜惜,不管到哪儿,她都能横着走。 但事实上,对薛闲亭—— 他语气森然,往后退的那小半步,看似是拉开距离,实则是等着赵盈去服软。 这人就这样。 一起长大的,赵盈太了解他什么性子了。 出身太好的人是放不下身段儿的,就算面对她,也不会例外。 旁人都以为青梅竹马的小世子和大公主,历来该是世子爷让着公主的。 本来嘛,再金贵,还能金贵的过昭宁帝的掌上娇吗? 何况薛闲亭年纪也比她大。 无论怎么看,都该薛闲亭让着她,宠着她。 可从小到大,闹了别扭,生了气,薛闲亭要么就冷着她,要么就阴阳怪气的,等着她道歉,等着她服软。 而赵盈,也一向都做了。 赵盈走神的时候,宋乐仪扯着她也往后退了小半步。 薛闲亭嗤了声,视线定格在她身上:“退?” 赵盈眼角一抽:“表姐扯的我!” 宋乐仪:“?” 薛闲亭一挑眉,把路让开:“太后让人摆了小宴在池边,我看了,都是你爱吃的点心,还有一壶果酒。” 赵盈听他语气,再看他神色,心下长叹,拉了宋乐仪往湖边步过去。 宋乐仪扯了扯她,压低了声儿:“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她见过。 薛闲亭跟在她们身后,冷不丁的叫元元:“你来相看驸马,还要宋姑娘陪同的?” 宋乐仪一咬牙,回头瞪他:“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呢?” 宋乐仪嘶了声,一副要冲上去同他理论的架势。 赵盈把人给按住了,一直等在小圆桌旁边坐下去,才深吸口气:“你心中不快,要撒气,冲我来,我表姐又没招你。” 薛闲亭在她对面坐下来,深望了她一眼后,挪开了目光,直盯着太液池湖面看。 微风拂来时,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就如同此时三个人的内心,安宁不下来的。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只有宋乐仪极警惕。 她虎视眈眈的盯着薛闲亭,那模样倒把薛闲亭给逗笑了:“我能吃了她啊?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 赵盈也在桌下扯她袖口,示意她放松些。 真不怪宋乐仪瞎紧张。 本来大家都一块儿长大的,她也知道薛闲亭肯定是要生气的,但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展现出你从没见过的一面,谁不怕啊? 这是在宫里,他当然不能对赵盈做什么,但宋乐仪看他那副德行,就特别不舒服。 赵盈是天之骄女,就算选驸马,要相看,也没什么不妥。 谁定的非要嫁他不可吗? 他恼什么? 念及此,宋乐仪重重冷哼了一声,别开脸,再不看薛闲亭。 赵盈知道他在气头上,处处都顺着他,执壶去给他倒酒:“你先说。” 薛闲亭坦然接受:“你头上的伤还好吗?我本来想让母亲进宫来看看你,但朝中出事,父亲为此焦虑,母亲去了小佛堂里祈福跪经,我也不好请她进宫。” 赵盈的手一抖,酒水洒出来一些。 薛闲亭左手一抬,按着她手腕,右手把酒壶接了过去:“倒杯酒也能弄洒了,生来就是享福的人,你别糟蹋这些酒了。” 赵盈在心里啐他,面上却不显露:“我的伤早没大碍了,你别挂心我。” “前儿我还见了燕王殿下,知道他进过宫,同他打听了两句,听说你还责了赵婉?” 赵盈收回手揉眉:“今儿不是我来相看你的吗?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 薛闲亭让她气笑了:“行,你问,我真是挺好奇的,你打算怎么相看?” 问完了,仍觉不足:“今儿相看了我,明儿打算去相看谁?你又打算选择谁?” 赵盈觉得他可能是有毛病。 自己给自己找气生呗? 她什么都没说,他先脑补了一出大戏。 赵盈终于白了他一眼:“那你倒是让我说话?” 薛闲亭叫她倒噎住,一时又生气,恨她没心没肺,举盏一饮而尽。 偏偏这果酒是甜的,入了喉,甜腻的很,连舌尖儿都余着甜味。 他拢眉,把小酒杯重重放回去。 宋乐仪身形一动,似乎又想骂人。 赵盈不愿看二人起争执,就先开了口:“我跟你说了,这都是太后安排的。” 她方才,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在气头上,也没仔细去品她言外之意。 现下再听,把这话放在舌尖儿上,伙着那入了口的果酒一同品—— “你没想嫁人?” “我大好的年纪,为什么要嫁人?你莫不是疯了,我今年才十四!” 赵盈咬着牙,横过去剜了他一眼。 可那一眼,于薛闲亭而言,却是风情万千的。 他只觉得胸口一窒,连呼吸都急促了些:“那你答应太后?” 她反手指自己脑袋:“太后觉得我在宫里受了委屈,她离宫祈福,父皇陪着一块儿,我在宫里孤身一个,无人照拂,就生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她才想着,不如选了驸马,等成婚后搬出宫去,我身边也总有个知冷知暖的人,照顾我,疼惜我。 她和父皇再疼我,也不是一辈子的,只有我的驸马,才是能陪我共度余生的。” “那你挺体贴的。” “你怎么老阴阳怪气的?”宋乐仪实在忍不住,张口就啐他,“都跟你说了是太后的慈爱之心,元元不想伤了太后的心,你怎么没完了?” 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薛闲亭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可太后今天召他进宫,原本他高高兴兴的来,想着说不得还能见上她一面。 但谁知道去了未央宫,话没说几句,太后竟就直截了当的同他讲,召他进宫,是为着给赵盈相看驸马。 这事儿眼下不想大肆声张,是以只叫他们小辈儿的孩子自个儿相看,相中了,再下旨赐婚,所以也就没有惊动他父亲和母亲。 薛闲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持冷静陪着太后说的话,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太液池边的。 他只知道,赵盈要相看郎君—— “赵盈,跟我说句实话,心里有人吗?” 第17章 诓骗 赵盈讪笑着去吃酒,宋乐仪水泠泠的杏眼盯着她瞧。 两个姑娘四目相对时,分明在问彼此——怎么办。 薛闲亭就坐在对面,本来是气笑了,这会儿倒发自肺腑觉得好笑。 金尊玉贵的大公主怕了。 豪横霸道的宋二姑娘也怕了。 他倒成了恶人。 薛闲亭点点桌案:“行了,当我没问。” 赵盈竟真的松了口气,薛闲亭一口气倒噎住。 合着就等他这句话呢? 他又笑不出来了。 宋乐仪笑着伸手去拿桂花糕,上面沾了一层糖霜,指尖儿都裹上了白。 她自己也不吃,放到赵盈面前小碟子里去,笑着问薛闲亭:“你怎么会见燕王殿下呢?我听我父兄说,殿下好些天不见人了呀。” “他关了燕王府大门,外面的人进不去,但里面的人出的来啊。” 赵盈才要去吃那块儿桂花糕,手上一顿,抬眼看他:“你在哪儿见的皇叔?” “凤祥楼啊。”薛闲亭又执盏,“我去听戏,碰见的他。” 啧。 赵承衍真够可以的啊。 但他要是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赵盈秀眉一拢。 他别回头不搭理她吧? 薛闲亭见不得她皱眉的样子,长臂一动,又生生忍住:“你从前也不怎么打听燕王的事儿,今天怎么问起他?” 赵盈说没什么,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了。 薛闲亭一时沉默下去,眯了眼打量了赵盈半晌:“你不想嫁人,却答应了太后相看,打算怎么收场?” “到时候就说都没看上,太后又不会逼我,拖一天算一天呗。” 赵盈心里有事儿,说起话来就有些顾不上,脱口而出的话,叫薛闲亭立时变了脸色。 宋乐仪拉都没能拉住她。 等她垂在桌下那只手,袖口被宋乐仪频频拽动,她回过神的时候,才猛然惊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薛闲亭果然阴恻恻看着她笑,笑里藏刀:“是吗?一个也看不上,将来打算嫁给谁?” 这话茬,可能揭不过去。 赵盈的确头疼。 她答应相看驸马,是有更要紧的事要借着此事来办。 当时太后开了口,她若立时回绝,短时间内,太后便不会再提此事,她就得另外想别的法子去。 可答应了下来,时间紧促,又还没想好怎么应付薛闲亭。 倒也不是不能骗。 有时候男人也未见得多有脑子,心爱的姑娘说的话,甜言蜜语哄两句,八成也就信以为真。 只是赵盈不想骗他。 她索性拉长了脸:“你要非跟我掰扯嫁谁这事儿,我可回上阳宫了。” 薛闲亭低下头,她再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只有他头顶的白玉小冠入了眼。 那是他去岁生成时,她送的。 大内选出的小冠,她又花费三个多月,在上头雕刻铃兰花,亲手送到他跟前去。 他爱如珍宝。 “那个……”她气焰登时就熄灭了,声儿软下来,“不然你想怎么办,有什么好主意,跟我说说?” 薛闲亭闷不吭声。 行,又来这套。 赵盈眼角抽了抽。 他惯常使的手段——女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薛闲亭堂堂广宁侯世子,取其最精髓,学了个一闷二吊三冷战。 宋乐仪简直是看呆了,侧目去看赵盈,眼底写满了震惊。 赵盈捏着她下巴把她的脸别过去,不想感受她惊诧的目光。 “你看,我也是左右为难的,又不想让太后伤心失望,可我也并不想嫁人。” 赵盈耐着性子,继续软着嗓子哄人:“我没想着太后这么快就安排你进宫,一时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你突然问我,我可不随口一说吗? 你一向聪慧,有什么好办法没,也替我分分忧,别光跟我置气呗?” 薛闲亭猛然抬头,仍旧黑着一张脸,可宋乐仪瞧着,他眼角飞扬,那笑意根本就藏不住了。 狐狸一样的狗东西。 她在心里骂,面儿上可不敢。 赵盈对薛闲亭的态度,等回了上阳宫,她非得好好问清楚不可! “你若是真心请教我,我倒的确有个不错的主意,只我说了,你就一定听我的吗?” 他开口时声音再不似先前清冷,倒染上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赵盈吃了两杯果酒,双颊微粉,眉目清透的,盯着他看了会儿,身子下意识往后仰:“你先说,听不听,我得听过才能告诉你。” 薛闲亭也没憋着坏非要诓她,何况赵盈从来也没那么好骗。 于是他咂舌:“后面太后再安排人,你大可不必再见,一会儿就去未央宫回太后的话,便只说极中意我。 但是你年纪还小,也不必急着此时就赐婚。 况且如今西北地动,灾情未过,赐了婚,选址开府建牙,少不得大动土木,耗费人力财力,叫百姓们指点议论。 从前咱们也一处玩,可那时没想过这一茬,如今既有了这样的心思,你就说想同我处处看。 回头万一觉得不合适,发现我还是只适合做朋友,那也不至于选错了,太后还能不听你的?” 赵盈差点儿没冷笑出声来。 也就是薛闲亭了。 但凡换个人坐在她面前,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种话,她眼前的描金边白瓷莲花碟,立时叫他脑袋开花! 真拿她当傻子哄呢? 只怕她到太后面前回了这话,明儿广宁侯夫人就进宫来请赐婚懿旨,到时候她不答应也得答应,谁叫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 这狗东西想摆她一道。 赵盈心烦意乱,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宋乐仪看明白了,一沉声:“你是打量着诓元元吗?” “我怎么是……” “你这个主意,我觉得不妥。” 薛闲亭反驳的话尚未出口,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后侧方传来,些许寡淡,好似此事本与他无甚相干,他不过恰巧路过,正好听见,真的觉得不妥,随心开口。 赵盈顺势望去,面上凝霜褪去,站起了身来,盈盈拜礼:“皇叔安好。” 薛闲亭咬着牙,不情不愿起身来,回了头,见赵承衍背着手信步而来。 他手指拂过自己袖口,理了理:“燕王殿下怎么会到这儿来?” 赵承衍已经踱步近前,冷眼扫过桌上果酒和糕点,摆手叫薛闲亭免礼,视线绕过他,落在后头的赵盈身上:“我若不来,由着你诓骗我侄女儿吗?” 第18章 隐情 薛闲亭眼皮抽了抽,默不吭声。 他又不是真的打算诓赵盈,一句玩笑话罢了。 娶不到人,要不到赵盈三分真心,连嘴上便宜也不让人占了呗? 都说燕王赵承衍最是个富贵闲人,一向闲事不理,他今天怎么这样多管闲事。 而且到底是谁叫他来的太液池? 赵盈踱步上前去,笑语盈盈:“皇叔今儿是进宫给太后请安吗?” 赵承衍嗯了声,同她说话时,面色才稍有缓和:“听母后说你在太液池这里相看驸马。” 赵盈吞了口口水。 不是说好不声张的吗? 她忍不住想扶额。 赵承衍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不动声色扬了唇角:“你不欲声张是不想惊动外人,我也算外人?” “不算,当然不算。”赵盈连声反驳,语气中颇有些讨好意味。 薛闲亭脸色黑透了:“赵盈!” 他几乎咬牙切齿叫她的名字。 赵承衍挑眉:“你跟元元一起长大是不假,但在宫里直呼元元名讳——你爹这么教的你规矩?” 这敌意来的莫名其妙的。 薛闲亭阴恻恻横过去一眼:“殿下既知道她在太液池相看驸马,来搅局的?搅自己侄女儿的相亲宴?” 赵承衍呵了声。 那一声虽短促,却寒意刺骨。 赵盈不得不开口劝和:“皇叔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跟我开玩笑的,您也知道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他总口无遮拦的。” “口无遮拦也该有个度,你十四了,明年十五,行了及笄礼,就是大姑娘了,他跟你开这种玩笑?” 薛闲亭满心的不服气,横了一步要上前去。 宋乐仪不动声色拽着他袖口把人给扯住了。 他抽了两下,发现她拽的紧,小动作变成大动作,也就惊动了赵承衍。 “你不妨松开他,他像是想跟我动手的样子。” 赵承衍始终面不改色,脸上淡淡的,眼底全是淡漠。 赵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吃错了药,突然出现在这里,真的挺像是专门来搅局的,但是她不想得罪赵承衍。 要是让她在薛闲亭和赵承衍里选一个得罪—— 她揉着太阳穴的那只手垂落回身侧去,脚尖儿转了个方向,同赵承衍几乎比肩而立,心一横,冲薛闲亭道:“你先回吧,咱们改天再聚?” “你赶我走?”薛闲亭鬓边青筋凸起,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的问她,“你现在赶我走?” 图个什么啊这到底是? 赵盈无奈至极,几不可闻叹一声,提步近前小半步去,挤眉弄眼的冲他使眼色:“太后那里我去回话,一定不诋毁了你,也不会一口否决了你,你先走?” 再僵持下去自是无益的。 薛闲亭纵使生气恼怒,也看得分明,这个局,赵承衍是搅定了。 跟燕王殿下硬碰硬,他也捞不着好处,而且赵盈真是挺偏着赵承衍的—— 他一合眼,心下叹气,不停的安慰自己,人家是亲叔侄,骨肉至亲,不气,不气。 就这样几乎给自己洗脑似的自我安慰着,再睁开眼时,对上赵承衍一双冷漠的眸,火气蹭的一下又烧到了胸口。 他同赵承衍做了个四不像的礼,连一句话都没再同赵盈说,拂袖而去。 赵盈却并没能松口气,反而越发悬心。 这样子生气离宫,又不知要哄多久,才能叫他消气了。 “你很怕他生气?” 宋乐仪大气不敢出,看看赵盈,再去看赵承衍,心想着,薛闲亭真是作死不挑地方,连累她跟着受折磨。 赵盈两只手在自己双颊上拍了两下,长舒口气,换了副笑脸,回头去看赵承衍:“他这人心眼小,一生气,要怄好久的气,难哄的很。” 赵承衍在打量她。 十四岁的女孩儿,通身华贵,面容姣好,无怪薛闲亭喜欢。 只是心思单纯了些,这点最像她生母。 “你越大越像你母妃,长得像,心思纯良更像。”赵承衍侧了侧身,意思是要送她回上阳宫。 等她会意,踩着细碎的步子,拉上宋乐仪往前走,他才继续说:“母后本来说叫我来看看,薛闲亭到底成不成,我也没打算掺和你们的事,可一来就听见他诓你——他要诓你,你没生他的气,他反倒跟你置起气来?” 赵盈啊了声:“皇叔,太后不放心薛闲亭吗?” 赵承衍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母后疼你,你的终身大事,她是一万个不放心的,怕你为着什么青梅准的情分,一时昏了头吧。” 她看起来像个蠢货吗?为了情爱而丧失理智? 而且她不太懂,要是不放心,何必安排她见薛闲亭? 又或者…… “那皇叔觉得沈明仁怎么样?” 赵承衍脚下一顿:“看上他了?” 赵盈叫反噎了一句,微一滞,旋即摇头说不是:“我年纪还小,没想过这些,也不急着嫁人,只是不愿意叫太后伤心。 她为我操持这些,我想哄她高兴,见一见,拖着就是了。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既然心里没人,不如去回了母后,你现在这样子相看驸马,恐怕要生出一场风波。” 赵盈心口一沉,猛然驻足,回头看他:“皇叔所说风波,指什么?” 赵承衍仍旧是那张寡淡无表情的脸,不答反问:“你觉得是什么?” 是昭宁帝。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前世为了给她相看驸马的事,昭宁帝和太后大吵一架,母子两个闹的很僵,甚至惊动了朝臣和宗亲。 赵承衍,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她呆呆的看他,一言不发,眼底的探究一览无遗。 赵承衍递出去一只手,在她额间轻点:“想什么呢?” 她回过神来,说了声没:“给我指婚,能生出什么风波?” 她重展露笑颜,转过身,背对着赵承衍,踩着甬道上的青灰色石砖,一递一步的往前走:“皇叔还没告诉我呢,觉得沈明仁怎么样。” 赵承衍露出无奈的笑来:“你既没看上他,瞎打听什么?” “我知道太后给我列的名单,他能仅排在薛闲亭和宋云嘉之后,想是太后极中意,我却不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赵承衍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那黄鹂一般的声音,小姑娘家原先娇软的话语,此时竟有些不屑与讥讽。 他步子大了些,追上去,与她比肩,低头观察她的侧脸,却又看不出端倪,于是抬头在她头顶揉了一把:“没什么过人之处,你又不打算嫁他。” 第19章 内忧外患 上阳宫门口,赵盈小手交叠着背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得很。 赵承衍却看穿她眼底的狡黠。 一时有些无奈涌上心头。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啊。 他又抬手,想去揉她,稍愣怔片刻,又把手收了回去:“回去吧。” “可是皇叔……” “还要问?” 她立时老实起来,一低头:“那皇叔慢走。” 赵承衍嗯了声,也不看她进门,转身朝来时的反方向走去。 宋乐仪至此才敢长松口气,上去扯她袖口:“元元,你和薛闲亭到底怎么回事啊?” 赵盈的心思,却并没放在薛闲亭身上。 她盯着赵承衍的背影走了神。 宋乐仪有些不高兴,沉了沉声:“元元!” 她啊的回头看:“怎么了?” 宋乐仪眯着眼打量她:“为什么每次见了燕王殿下,你总爱走神呢?” 赵盈下意识去啃指甲,被宋乐仪一把捉了手:“你多大了?” 她往外抽了抽手:“表姐,你在宫外,曾经听见过什么流言没有?”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叫宋乐仪摸不着头脑:“什么样的流言?”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问不出来了。 赵承衍的态度确实奇怪,她一着急,差点儿说了不该说的。 于是只好摇头:“我看皇叔也不多待见沈明仁的样子。” “想多了吧?燕王殿下算长辈,都不是平辈论交的人,有什么待见不待见的?” 她牵起赵盈的手进了宫里去,一面又重去问她前头的话:“你还没告诉我,薛闲亭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小到大,我见都是他让着你,今天是吃错药了?” 赵盈苦笑一声:“还真不是,他就这德行,你们平日都叫他骗了而已。” 宋乐仪呼吸一滞:“那……你打算怎么应对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咯。”她一摊手,“我真没打算成亲,不是糊弄他的。” 宋乐仪面露失望:“我还以为你答应太后相看,是真的打算选驸马。等成了婚,开府建牙,搬出宫去,我要去看你,也方便好多。” 赵盈却继续摇头:“我才多大呀,成的哪门子亲?” 宋乐仪念叨着倒也是,倏尔想起什么来,眼底一亮:“我没懂,燕王殿下说的什么风波,你那个反应……你像是想到了什么,可又装作不知的样子。 元元,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她太聪明了,又擅观人于微。 赵盈揉了把眉心。 “我也不知道,没想到什么,就是觉得皇叔那话说的挺奇怪的,而且他今天跳出来搅局——” 她脚下一顿,站定住,没再挪动:“我原本以为是太后不喜欢薛闲亭,特意吩咐皇叔来捣乱的。” 宋乐仪微一怔,扑哧笑出来。 赵盈狐疑看她:“干什么?” “把燕王殿下和捣乱这样的词放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好笑。” · 至于赵承衍一路出了宫,从小跟着他伺候的长亭就在宫门口候着。 他上了马车,长亭跟着翻身上去,替他驾车。 马车缓缓行驶,可又突然停住。 赵承衍叫了长亭一声,外头小厮低声回话:“沈阁老挡了车。” 车厢内一阵沉默,好半天,长亭隐约听见一声低叹。 不多时,车帘被撩开,赵承衍探头出来,果然瞧见身穿绛紫官服的当朝首辅沈殿臣站在马车前方,硬是挡住了他们去路。 沈殿臣面色不虞,见他探身出来,才一侧身,挪步过来:“王爷。” 声儿也是沉闷的,隐能听见怒意。 赵承衍却没下车,索性撩开帘子,靠在车厢上,冷眼看他:“阁老有事?” 沈殿臣眼底的怒意就更明显:“老臣还以为,王爷进宫是去见皇上的。”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赵承衍掀了眼皮斜过去一眼:“西北赈灾一事,阁老心系朝堂,心系百姓,心系天下,其实自己去一趟,也是可以的。” “王爷你——” 沈殿臣倒吸口凉气:“王爷是赵家骨血,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宗亲之中,以王爷为尊。西北地动,赈灾银为歹人所劫,王爷却能漠然至此,冷眼旁观?” “我没有冷眼旁观啊?”赵承衍啧了两声,咂舌去看他,稍稍坐正了些,“本王不是说了,沈阁老亲去,也是可以的。” 他话音落下,见沈殿臣吹胡子瞪眼睛的,于是哦了一声,那尾音分明有意拖长:“阁老的那个儿子,如今正该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吧? 他是阁老嫡子,若在这时候自请往西北赈灾,来日回朝,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 沈殿臣眉头紧锁,深吸口气,似乎在极力的隐忍着:“王爷,老臣知道您心中有诸多不满,可是——” “阁老慎言。”赵承衍冷眼打断他,再不肯多给他一个眼神,实是漠然到了极点,“阁老是站在宫门口,大言不惭的指责本王对皇兄心生怨怼吗?” 他嗤了声,长臂一抬,车帘就重垂了下来,隔断了沈殿臣的目光:“你不如进宫去跟皇兄说这话。长亭,走。” “王爷——王爷!” 马车跑起来,是长亭刻意驾快了,把沈殿臣远远甩在了身后。 车厢内一直没有动静,长亭自然噤声不敢多问。 赵承衍面色阴沉:“你在外头等我的时候,就见过他?” 长亭才松口气,敢回话:“阁老大概从内阁朝房出来,见了奴才,还有王府的马车,来问了奴才两句,奴才还以为……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赵承衍一时哭笑不得。 够可以的。 当朝首辅,藏起来等他出宫,躲猫猫吗?什么玩意儿。 长亭吞了口口水,犹豫又为难的叫了声主子。 赵承衍知道他想说什么:“这阵子是不能关起门来不见人了,随他们便吧。” 长亭啊了声:“您今儿进宫是遇上事儿吗?” “太后要给赵盈相看驸马,我正好赶上。” 他声音里无奈更多些,长亭倒吸口气,显然有些吃不消:“那皇上那儿……” “所以才不能关起门来作壁上观啊。”赵承衍揉着眉心。 这都什么事儿。 西北灾情未过,母后还要在这时候去惹皇帝,他也算是服了。 第20章 争执 昭宁帝是下了朝后听孙符提起,才知道昨日赵盈在太液池见过薛闲亭,那个小宴,像极了相亲的宴,且是太后一手操办的。 于是昭宁帝黑着脸,带着满身戾气吩咐往未央宫去。 只他进门时,见赵盈正陪着太后下棋,脚步微顿,稍稍缓了缓面色,定了心神,上前去。 太后见他来,把他那副模样看在眼里,心下叹息,手上的黑子,就再没有落下。 她猜得到他为何而来,可孩子还在这儿,有些话,是不好叫孩子听去的。 是以太后把那颗黑子重放回棋盒里,笑着吩咐赵盈:“你先回去吧。” 赵盈欸的应了,从罗汉床上挪下来,穿好了鞋,才同昭宁帝拜一礼,笑盈盈的问了几句身体安康否一类的话,就退了出去。 她不走,昭宁帝的脾气八成是发不出来了的。 赵盈才出了正殿,人都还没下台阶,就听见里头有拍案的闷响声。 她身形一顿,想要再听,殿中却静默一片。 大概是……料想她还没走远? 她一低眉,提了裙摆下台阶,连头都没回,就匆匆离了未央宫。 昭宁帝算着,估摸着她走了,才又肃容黑着脸,大马金刀的往旁边官帽椅坐了,冷眼去看太后:“母后到底想干什么?” 太后叫他气的气血上涌,只觉双眼发黑:“皇帝想干什么?” “元元还小,还是个孩子,母后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 他声音其实也不高,只是冷的紧。 太后呵笑一声,侧目看去:“皇帝,她早晚会长大,也终归要嫁人,现在相看,和将来相看,有区别吗?” 昭宁帝后槽牙一紧,横眉睇过去一眼:“母后!” 他是真的咬牙切齿的。 太后深吸口气,努力的平复着心绪。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里想什么,她早就猜得出来。 可是那不成! 皇帝从小就是个不会服软的性子,越是跟他硬碰硬,他脾气越大,况且这事儿……本来就会惹恼他。 太后把脾气收了收,自己先放软了声儿:“皇帝,元元是你的女儿,你是一国之君,也该清醒点。” 昭宁帝唇角勾一勾,那弧度很快又消失不见:“是吗?” “你混账!” 太后到底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做什么?她是禁庭的大公主,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只能是!” “朕说她是,她才是!”昭宁帝咬着牙,冷冰冰望过去,“听说母后昨儿安排她见了薛侯的儿子,接下来呢?还有谁家的孩子?” 太后一时头皮发麻,脊背僵住了:“我若一定要给她指婚呢?” 昭宁帝合一合眼,开口时没有丝毫感情:“西北灾情未过,正好还缺个人去,母后看上的孩子,必都是出身名门,才干过人的,年轻人,放出去历练历练,也挺好。” 他在威胁! 殿内一时静默下来,死寂一般的沉默,压迫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后站着,可身形不稳,晃了两晃,到底扶着桌案,又坐回罗汉床上:“当年你一步错,十四年后,还想再来一次吗?” “我没错!”昭宁帝倏尔起身,音调也拔高了,“母后觉得我错了?我只是有一心爱之人,何错之有!” 太后呼吸微滞:“帝王之爱,宋氏本就承受不起,她受不起,元元更受不住。皇帝,你太偏执了。” 她眼皮动了动,握在四方小案边沿处的手收紧一些:“我是为你好,宋氏在天之灵——” “够了。” 昭宁帝似不想再听下去,他背着手,扬起头来:“昔年母后纵过我一次,就当我还是幼时承欢母后膝下的孩子,只再纵我这一回吧,这件事,到此为止。母后,您别逼我。” 他拂袖而去,显然不肯在这件事上多说半个字,也摆明了不肯让步。 太后一口气倒噎住,身形不稳,扶着小案,瘫软下去。 眉兮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三五步赶着上前去,把人给扶住了:“太后,您没事儿吧?” 太后反手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脸上挂满苦笑:“十四年了,眉兮,十四年过去,他待宋氏之心,竟一如当年!” “太后。”眉兮心疼她,弓着腰,另一只手替她拍着后背顺着气,“皇上他只是一时……” “他不是一时想不开!”太后声儿猛地尖锐起来,“他怕是想——” 眉兮脸色微变,太后声音也戛然而止。 “这不成,赵盈落生就姓了赵,上了玉牒,他想都别想!” “可是太后,您看皇上那样儿,您非要给大公主指婚,只怕到头来,伤了母子情分,还会逼的皇上……逼的皇上他……” 太后慢慢的松开了手,眉兮去倒了杯茶来。 茶杯递在眼前,太后盯着看,却没接:“在宫里不成,要是在宫外呢?” 眉兮一怔:“您是说,叫大公主到宫外去相看?可您这不是……” 这不是和皇上对着干吗? 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到最后,要指婚,皇上那一关,不是照样过不去吗? “沈殿臣是内阁首辅,只要沈明仁喜欢元元,元元也中意他,我来做主,又或是沈殿臣去请旨赐婚,皇帝又能怎么样?” 太后眯了眼,咬了咬牙,“早知皇帝这样执迷不悟,当日元元说想出宫住一阵子,我还不如放了她去!” 现在她来开这个口,把人送出宫,皇帝才是不知道会干出什么疯事儿来。 御极数年,羽翼早已丰满,皇帝再不是早年间那个稚嫩的帝王了。 当初为宋氏追封之事,她尚且能够劝住。 可今天,皇帝的态度那样坚定,太后心里清楚,在这件事上,强要指婚,是不成的。 “你明儿仍旧召云嘉进宫来,就叫他和元元在未央宫里见。”太后才接了眉兮手上的茶杯,拨弄着浮叶,心下隐隐有了主意。 眉兮却实在是不懂:“您打从一开始就看上了沈阁老的嫡子,可先前叫公主去见世子爷,倒也罢了,眼下皇上和您闹得不愉快,您怎么还要公主见咱们哥儿呢?” “我自有我的主意,不然他真的混不吝,把沈明仁扔去西北怎么办?”太后没好气的把茶杯重重往小案上一放,“我倒看他敢不敢把薛闲亭和云嘉派出去!” 第21章 谪仙表哥 未央宫的消息赵盈打听不出来,也没有格外存心去打听。 昭宁帝会生气,会恼怒,本就在她意料之中,没必要再特意去打听。 要是让太后知道,她如今连未央宫的消息都能探听出来,岂不要防着她吗? 可早起梳妆的时候,挥春见了她眼下乌青,丫头给她敷粉的手就顿了顿:“公主昨儿没睡好吗?” 还真不是。 赵盈却只愁眉苦脸的嗯了声:“眼下乌青多拿粉遮一遮吧,别叫人看出来。” 但她生的白,皮肤又娇嫩,平日里轻轻磕一下碰一下,立时就泛红,好几日消不下去都是有的,这一夜没睡好,眼下乌青可没那么好遮。 好不容易上完了妆,吃过了早饭,未央宫的小宫娥就来传话,说太后叫她去一趟。 赵盈是心知肚明的。 老太后并没有因为昭宁帝的震怒而放弃为她相看驸马,反而变本加厉。 前世她懵懂不知,但也清楚的记得。 昭宁帝到未央宫发过一场脾气后的第二日,太后就若无其事的传了宋云嘉进宫,安排她在未央宫见他。 现在想想,其实也不是要和昭宁帝对着干,而是怕了。 太后是想在昭宁帝干出更荒唐离谱的事儿之前,尽快把她婚事给定下,把她给嫁出去。 而无论是薛闲亭,还是宋云嘉,都是后生晚辈里难得的才俊,将来会成为朝廷栋梁。 再加上薛闲亭家里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宋云嘉是太后的侄孙,昭宁帝心中再如何不喜,也总要有所顾虑,未必真拿他二人如何。 这大概也就是,明明中意沈明仁,却还要苦心安排她见过薛闲亭和宋云嘉的原因。 赵盈坐在轿辇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眼见着未央宫到了,她压根儿没打算带挥春和书夏进去,打发了两个人在宫门口等着,只身进了宫门去。 还没进殿,就能听见清朗温润的声音从殿中传来。 赵盈稳了稳心神,旁边儿小宫娥撩了竹帘,她提步侧身进殿去。 左手边上黄花梨官帽椅上坐着的少年郎君,回身看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那双眼干净清澈,没有半点儿杂质。 惨绿少年,面如冠玉,意气闲雅,温润如玉,一眼望去,便只觉这人芳兰竟体,实在是让人很愿意亲近的。 赵盈上前去拜礼,等站起身,眉眼弯弯侧目去叫表哥。 宋云嘉这才起身,与她见了个平礼。 太后似对一对小儿女极满意,毕竟是郎才女貌,又都是她的骨肉至亲,怎么看怎么高兴,满眼慈爱:“云嘉才陪我吃过饭,我得去消消食儿,你们自个儿去逛吧。” 宋云嘉面不改色,眉心却几不可见一凝。 赵盈倒没心没肺的应好,目送了太后去,才叫了宋云嘉一道出殿门。 未央宫很大,从正殿出来,往右手边儿,向东南方向去,有一片花圃,品种多,且都是名品名种。 赵盈幼年时很喜欢跑到这里来玩,高兴了来赏花,不高兴就来捣乱,随意摘折,太后也都随她去。 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走出去有一箭之地,宋云嘉深吸口气叫元元:“你知道太后的用意?” 赵盈走的稍靠前些,身形微一顿,旋即恢复如常,仍踩着轻快地步子往前走,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宋云嘉无奈:“元元。” “表哥不是也猜到了吗?还是……”她顿声,终于回头去看他,“你见过薛闲亭了?” 宋云嘉脸上的无奈就更重了:“那你还过来?” “我答应了太后相看驸马,怎么不过来?”她歪了歪脑袋。 记忆中的宋云嘉,总是这样的。 他好似不会生气,即便再难堪的事情,于他而言,也总能一笑置之。 他的华贵与脱俗,同薛闲亭刚好是两个极端。 如果说薛闲亭是这红尘俗世中的贵公子典范,那宋云嘉,该是谪仙,他本不属于这凡尘。 不食人间烟火,总以大爱宽容世人。 这样的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是以名义上来讲,他虽是赵盈的表兄,但赵盈和他,还不如跟薛闲亭亲近。 毕竟谁也不想成日混迹在“仙人”身旁,被指点说教都是小事,要紧的是总怕玷污了人家。 于是她回过神来:“不过我没想到太后今儿是叫我见表哥的。” 笑意冲淡了脸上的无奈,宋云嘉踱着步,只是微不可见的把步子稍放大了些,只两步,便同赵盈比肩:“听你的意思,薛闲亭可以,我不可以?” 赵盈一愣:“表哥还有心思拿我开玩笑呢?” 她一低头,掩唇笑:“表哥帮我糊弄过去吧。” 宋云嘉一双杏眼像极他的母亲,最干净也最无害,此时略眯起来:“我以为你是真想嫁人了,听你这意思,竟不是吗?” 他呼吸微一滞:“你年纪又还小,是太后逼着你相看驸马吗?我倒是可以帮你劝一劝……” “不是。”赵盈心下长叹。 明明和薛闲亭年纪相仿,他却总像个长辈一样。 关切,怜惜,然则始终守礼。 “我不是之前受了伤嘛,太后才想让我相看,觉得要遇上合适的,可心的,成了婚,也有个人疼我。” 她唇角上扬,倒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她才祈福回宫,就操心我的事情,我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想她总为我担忧,就答应了,先叫她安安心,过了这阵子再说。” 宋云嘉眼神明灭几变,显得有些晦涩难猜,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长长的哦了一声,一抬手,去揉她头顶:“元元长大了,会心疼人了。” 这架势,和赵承衍真的很像啊! 明明是平辈的人。 赵盈虚躲了下:“别总揉我,回头长不高了,这两天皇叔见了我也很喜欢揉我的头,真不长了,你们负责吗?” 宋云嘉失笑:“你这两天见过燕王殿下?” 她嗯了声儿:“昨儿我见薛闲亭,还见了皇叔来着,好好的相亲宴,皇叔也给我搅和了。” 像是个撒娇告状的小姑娘。 宋云嘉却面色微变,沉默良久,才想起教训她:“不许胡说,编排长辈。” 第22章 维护 “对了表哥,我好长时间没出过宫,也不知外面的事儿。” 赵盈脚步顿住,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宋云嘉眉目舒朗,好似先前面色微沉也好,眉心蹙拢也罢,都不是他。 他背着手,走在赵盈右手边,慢悠悠的接过她的话:“你想知道什么?” “皇叔呀。” 赵盈侧目过去,语气里全是好奇:“表姐前些天总进宫陪我,我之前听她说,皇叔前段时间闭门谢客来着?” 宋云嘉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不满,只是轻飘飘的,又是匆匆闪过,轻易很难察觉而已。 他嗯了声,喟叹道:“西北出事后,皇上和朝臣商议,想派燕王殿下赴西北坐镇,也传召了殿下入宫觐见,谁知道他面圣后,就闭门谢客,连沈阁老都吃了闭门羹。” 赵盈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果然没猜错。 前世赵澈御极后,遇上的第一件棘手之事,是凤阳知府上折,参赵承衍大不敬之罪。 那折子她看过,里头列了好些所谓的大不敬罪状,往前追溯,其中就有这一年西北赈灾的事儿,无非说赵承衍目无先帝,云云此类。 而赵澈对此不以为意,甚至有心查办凤阳知府——毕竟赵澈登高台,手段也没多干净,赵承衍睁一只闭一只眼的不管他,他的确少了很多阻力。 那时赵澈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撺掇凤阳知府上折,想挑拨他们叔侄关系,弄的朝堂不稳。 追查下去,她其实查到了宋云嘉。 只是证据不算十分充足,再加上她那时的确不太相信,宋云嘉会暗中干这事儿,这才刻意压了下去,将那事匆匆揭过。 重生之后,赵盈想过许多。 以大爱包容世人的宋云嘉,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高洁,又或者,当年的确是他,不过他另有原因。 宋云嘉此刻表现出的不满,印证了赵盈的猜测。 她沉默很久,宋云嘉轻唤她:“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表哥你对皇叔不满?” 宋云嘉身形一顿,白皙的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珠,略垂了眼眸:“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叔,手握宗人府,我能对他有什么不满。” 赵盈眨了眨眼睛,抬头瞧他,目光真诚,却一言不发。 宋云嘉在那样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哭笑不得:“你小小的年纪,打听这些干什么?” “我怎么是小小年纪?”她理直气壮的反问,“太后都要为我相看驸马了,说明我长大了。” 真行啊。 一面说自己还小,不急着嫁人。 一面又拿这个来说嘴。 感情有了想探听的,好奇的,想撬开他的嘴的时候,她就可以嫁人了? 宋云嘉有些无奈,拿她没什么办法,只轻声道:“都是朝堂上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儿家,别瞎打听。” 赵盈心头冷了冷。 当初她掌权,扶持赵澈登皇位,刚开始的时候,宋云嘉来见过她。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站在她面前,问她好好的女孩儿,为什么要插手朝堂事。 后来他几次三番的劝,在朝堂上给她使绊子,挤兑她,想让她知难而退。 等到发现没用之后,转用怀柔政策,开始帮衬着她,替她去应付那些老顽固,扶持赵澈,希望她从朝堂事抽身出来。 再然后—— 她再也没见过宋云嘉。 大家都在京城,其实不是见不到,赵盈清楚的知道,宋云嘉是对她彻底失望了,所以总避着她,不肯见。 他还是这样的,一点也没变。 赵盈苦笑:“表哥,我是个公主。” 宋云嘉去揉她:“所以呢?就可以打听朝堂上的事情吗? 元元,皇上和太后都很疼你,你金尊玉贵养大,这些不是该你过问的。” 她撇嘴:“不就是皇叔不肯去西北,你们觉得他不肯为父皇办事,不把百姓放在心上,所以对他有诸多不满嘛,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呢?” 她直爽惯了,实在有些受不了扭扭捏捏。 宋云嘉越是跟她东拉西扯,她越是非要说清楚不可。 况且赵承衍对她来说,很重要。 如果宋云嘉对赵承衍的不满就在此时埋下,日积月累,那不满的情绪日渐强烈,那她选择在根源处,阻断宋云嘉的情绪。 省的将来宋云嘉真的暗中跟赵承衍打擂台,闹的不可开交,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宋云嘉面色僵了僵:“你说的不错,我是这么想,但不想让你过问这些,也是真的。 他是皇叔,宗亲中以他为尊,可他呢? 西北地动,灾情那样厉害,赈灾的银子被劫了,朝野震惊,他却能紧闭燕王府大门,无动于衷?” 他神色有些清冷:“他生来就享旁人所不能享的富贵,却不肯为天下苍生负责?” 赵盈思索良久:“表哥,你愿意去西北吗?” 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更像是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宋云嘉在短暂的愣怔过后,才斩钉截铁的说他愿意。 赵盈并不质疑他的这份心,可他不照样有迟疑吗? 谁都知道,此去西北,说是以身犯险也不为过。 赈灾银都敢劫,难道会因忌惮赵承衍身份而不敢痛下杀手吗? 赵盈笑起来:“可皇叔就是不愿意啊。” 她眸中一片清澈,对上宋云嘉:“他不愿意去,就是心里没百姓吗? 他不愿意去,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他去呢? 天下,难道是皇叔一个人的天下?西北,是他一个人的西北吗? 天下百姓,固然都是赵氏子民,可却并不是皇叔一个人的子民。 出了事,要他以身犯险,他不肯,你们就对他心生不满?” 宋云嘉一时哑口无言。 他五岁进学,饱读诗书,此时听赵盈一席话,竟陷入了沉思中。 赵盈见状,心神微定,继续说道:“西北地动是天灾,赈灾银被劫是人祸,可这天灾人祸都与皇叔无关,不是他造成的。 他没有欠了谁的,你们凭什么要求他一定赴西北坐镇呢?” 她一面说,一面又觉得奇怪似的:“朝堂上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只是不懂,难道除了皇叔,就不能派其他人去吗? 表哥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又早入朝堂,不如表哥为我解惑?” 第23章 愚忠 宋云嘉从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从他五岁进学,到渐次学成,无论是与人清谈,还是讲经论道,他历来信奉的是,对错分明。 赵盈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 他的确从没想过—— 自西北出事以来,朝臣几番争论不下,可到后来,也不知是怎么的,文武百官好似都默认了,这事儿就该燕王出面。 到底是从何时起的? 宋云嘉拧眉想了好久,一时竟想不起。 他沉默下去,赵盈反倒松了口气,再抬头去观他面色,决定趁热打铁:“看样子,表哥是觉得我说的有理了。” 宋云嘉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短促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须臾他又展露笑颜:“没想到我们元元年纪虽小,见识却比世人都大。” 赵盈面颊一红,倒像是害羞的样子:“你别哄我,我说了我是不懂朝堂事,什么见识比世人都大。 说不得你心里笑话我,也不过信口胡诌,刚巧说的有几分道理而已,我要是沾沾自喜,你还不笑话死。” 宋云嘉听她说这话,不由得笑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说的有理,我却是鼠目寸光,缘何笑话你?” 赵盈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如果宋云嘉真是伪君子,那她也实在没办法,可她觉得他不是——至少当日他是真心劝她远离朝堂。 “表哥觉得我说的有理,那我能不能请表哥为我解惑?” 宋云嘉微怔,面露不解:“还要解什么惑?” 他以为小姑娘调侃,叹了口气:“不许打趣表哥。” 这人真的是好有意思。 前世赵盈是不服管教的人,毕竟连昭宁帝都少说教她,然则每每见了宋云嘉,他偏要端出一派长辈的姿态来,说教管束。 所以赵盈才不愿意跟他亲近走动。 如今看着,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郎君而已。 被人取笑了,面上挂不住,强撑着镇定呗? 赵盈想着,脚下轻快了三两步,步子又大,同宋云嘉拉开了距离。 宋云嘉困顿看她,她却又站定住,他顺势收了脚步,赵盈冲着他盈盈拜礼,蹲身下去,真是再正经没有的一个礼。 他吃了一惊,忙闪身躲开:“这是做什么?” 赵盈自个儿不以为意,缓缓收了礼:“我既是真心请教,表哥不信,我就总该有个请教的样子呀。” 宋云嘉无奈,频频摇头,好在她收了礼,他才冲站正过来,与她面对面的:“你说吧。” “朝野上下,为什么都觉得皇叔必须去西北呢?” 宋云嘉其实多少猜得出,她所问八成还是与西北或是燕王有关。 他是真心不想让她过问这些的,可小姑娘不依不饶。 宋云嘉看向她,思忖良久:“也许众人都以为,燕王身份尊贵,最合适不过吧。” 赵盈长睫压下来,掩去眼底的漠然。 这就真是拿她当不知事儿的孩子糊弄了。 赵承衍身份尊贵,她当然不质疑,可那又怎么样? 西北出事这么久了,总要去赈灾吧?朝廷总要出面吧? 赈灾的银子被劫了,坊间传言一起,人心惶惶,难不成赵承衍不肯去,这事儿就僵在那里不办了? 拖了这么些天,赵承衍死活不点头,连沈殿臣的面子也不肯卖,朝廷就该另派人往西北,先赈灾要紧。 昭宁帝这一手棋下的,确实够阴的。 心中无民无国的,还真不是赵承衍。 赵盈始终低着头,宋云嘉以为她困顿不解,叫了她一声。 她抬头,又眨了眨眼,脑子迅速转了起来,在宋云嘉开口之前,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摇头:“合适是一码事,非他不可是另一码事。 皇叔不肯去,灾情却还是要安抚的,朝廷总要派人赴西北,先稳住局面,安抚人心,其他的事,都要靠后。” 她面色微沉:“表哥又糊弄我。” 宋云嘉听到这话,心下掀起几分波澜。 他和赵盈,走动不算多,每次见她,也只拿她当孩子看待。 毕竟她年纪小,又娇惯了。 他听闻过不少有关她和薛闲亭的事儿,那可不就是孩子才干的吗? 但突然有一天,她高谈阔论,这般不好糊弄时,宋云嘉才不由重新审视起眼前人。 他或许一直都小看了赵盈,从不曾真正认识赵盈。 于是他笑了笑:“这里头有好些事儿,我一时也说不清,或许就是先入为主吧。” 愚忠。 赵盈突然就失去兴趣了。 宋云嘉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可活的真不通透啊。 她觉得她提点的够了,再说的多点儿,就差把那些话直截了当,摊开来说了。 他真不明白吗? 她觉得不是。 他非要装糊涂,要么是愚忠,不肯猜疑昭宁帝,要么是碍着她,不愿多说。 但不管是哪一种,至少宋云嘉在这个时候,是没想跟她交心的。 赵盈深知凡事都当循序渐进,一味图快,怕反倒弄巧成拙。 何况她是真没兴趣跟宋云嘉再掰扯这些了。 他明白不明白的,随便吧。 “好像也有道理。”赵盈敛去眼底所有情绪,换上一副温顺面孔,眼中亮晶晶的,透着最干净的光,“连表哥这样聪慧的人,都先入为主觉得非皇叔不可,还因此对皇叔心生不满,可能旁人更是如此了。” 宋云嘉没忍住,还是又去揉了她一把:“但燕王殿下若知你今日维护他的这番话,一定很感动。” 会吗?不会吧。 指望赵承衍感动,可能比登天还要难。 赵盈笑嘻嘻的:“那改天见了皇叔,表哥替我去邀邀功吧,我还想搬到燕王府去住一阵子呢,你替我说了这些,皇叔一定很欢迎我!” 这话题转的有点儿快,宋云嘉都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小姑娘已经踩着细碎的步子又往花圃方向去,宋云嘉忙提步跟上去:“你想出宫住?” 她没回头,嗯了声,语气轻快,再没了方才的严肃与认真:“散心嘛,住在宫里,见了刘淑仪心烦,见了赵婉也心烦,便是见了父皇,也总是想起澈儿,心里难受,想出去住。” 第24章 试探 昭宁帝在未央宫摔碎了太后最心爱的一只双耳瓶,这事儿出在宋云嘉进宫后的第二天。 而消息铺天盖地的传来,宫中众人惶惶难安。 太后气的病倒下去,御医院正开了方子不敢不小心,然昭宁帝却一步也没再踏进未央宫的门。 后妃去侍疾,也被太后赶了出去。 孙婕妤如今复了宠,往来上阳宫也就不再怕人说嘴。 赵姝叫书夏带着去采花了,她打算折花插瓶,做好了给太后送去表孝心的。 孙婕妤揉着手腕,腕间套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噙着笑,声音自仍是浅唱低吟般的柔婉:“所以皇上这是为公主选婿之事,同太后置气吗?” 这女人聪明,可有时候聪明过了头,就让人不怎么舒服。 赵盈不喜欢别人来试探她,那更像是一种窥视,于她而言,是犯上不敬的。 她抬了眼皮睇去一眼:“孙娘娘今日往未央宫侍疾,你瞧着皇祖母怎么样?” 孙婕妤有一瞬愣怔:“公主还没去过未央宫?” 她以为…… “这场风波是因我闹起来的,我去劝父皇不合适,去哄皇祖母也不好,一早上没出门了。”赵盈端茶喝着,想着昭宁帝勃然大怒的模样,心里竟无比畅快。 孙婕妤哦了声,眼底的惊诧渐次褪去:“这倒也是,公主毕竟只有十四岁,人情世故少通一点,才不惹人怀疑。” 她也去端茶,可茶杯送到嘴边的时候,朱唇微启,却没喝:“太后其实还好,御医回话时我就在旁边儿听着,只是一时气火攻心,静养两天,吃几服药,没大碍,公主放心就是了。” 赵盈才不动声色的缓下一口气来。 她虽知道太后无事,可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的,这样子气一场,她难免担心。 孙婕妤盏里的茶少了大半,赵盈去提小炉子上的铜壶,又给她添满了:“我打算搬出宫去住,接下来一段时间,靠你自个儿了。” 对面坐着的人似也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轻飘飘的说了句:“猜到了。” 赵盈一眯眼:“孙娘娘猜到了我会搬出宫?” 孙婕妤去观察她的神情,倒有些无奈:“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后和皇上僵住了,公主继续住在宫里,太后铁了心要给你选驸马,就势必还要世家公子入宫来相看,后头还不知闹成什么样。 可公主此时说不选了,不相看了,那就是伙着皇上一块儿给太后气受。 所以我本就猜着,凭公主睿智,大概会搬出宫去住一段时日。 等到风波过去,再搬回上阳宫,至于太后和皇上嘛——这母子哪有隔夜的仇,回头也就好了。” 赵盈头前心下是防着她的。 说实话,宋乐仪说过,与这女人绑在一起,是与狼为伍。 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况且还得提防着这女人发现她的身世。 但今天,赵盈松了口气:“和孙娘娘说话,我倒轻松了不少。” 孙婕妤只是笑着:“那也算是我的福气。” 赵盈心里高兴,脸上的严肃自然也就褪去不少。 她转过头去看铜壶,一只手撑在桌上,托着腮。 小火炉烧的旺,铜壶里的水滋滋作响。 烈火烹油。 赵盈莫名想到这四个字。 可那本该是最煎熬的事,最刺耳的声儿,她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能把赵澈绑了,架好火,把他放上去——那滋味该有多美妙。 活活把他给烤熟了,让他也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赵盈有些走神了。 孙婕妤叫了她两声,她没反应,于是也顺势去看那只铜壶,心中有些茫然:“公主看着这只铜壶在想什么?” 赵盈神色平静地回头:“孙娘娘想不想养儿子?” 孙婕妤脸上的平稳就破裂开了。 想不想,养个儿子吗? 这宫里的女人,一辈子到头,是图什么呢? 图圣宠,还是能学宋贵嫔,贪图天子真心呢? 其实到头,不过是活孩子罢了。 她知道自己因何承宠,也明白自己为什么失宠。 当初恨过宋贵嫔——若不是宋氏,她不会进宫。 跌宕起伏,由盛宠一时,沉寂下去,她受过许多磋磨。 那时候她想,她本该平淡的一生,全毁在宋氏身上。 后来年岁渐长,慢慢的,也就想开了。 宋氏无错,她怪不着旁人,要恨,只能恨昭宁帝罢了。 她不想自怨自艾过一辈子,她还有女儿要好好养大。 而现在,赵盈问她,想不想养儿子……宋氏的儿子! 孙婕妤抿唇,敛去眼底情绪:“就怕皇上不肯。” “我只问你想不想,孙娘娘聪颖,还用我多说吗?” 孙婕妤深吸口气,犹豫了片刻:“我若养了三皇子,公主希望我做什么呢?” 赵盈肩头一耸:“养着就养着了,好吃好喝的供着,教他做人的道理,你怎么养三皇妹,就怎么养赵澈,孙娘娘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然后限制他的自由,他做什么,说什么,见什么人,都私下里告诉公主。”孙婕妤在须臾间就想明白赵盈用意,不由开口,“我说话直,公主生气吗?” 赵盈是生气的,可她表现出的,是淡然。 她早想明白了。 若她还是当年的赵盈,孙氏早死过好几回了,可她既然不是,她既然要步步为营,重头来过,就得能屈能伸。 “孙娘娘打算试探我多少次呢?” “最后一次了。” 孙婕妤面色微动:“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公主,我不过是怕……” “怕我得到我想要的,就一脚踹开你?还是怕事成之后,我先杀了你灭口?”赵盈声音很低,像是在隐忍克制着什么。 孙婕妤眉心一动。 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浅浅笑着:“都怕。” 赵盈笑得有些放肆。 明媚阳光下,十四岁的大公主花容月貌,那样明艳的少女,脸上挂着最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一团和气。 可她的眼底,却凝着肃杀。 孙婕妤心头一震:“公主……” “你有什么,值得我杀的?” 第25章 撒谎 太后病了有两三天,不厉害,就是气的,气性不消,这病一时也难好。 她不许嫔妃侍疾,昭宁帝跟她置气也不去看她。 赵盈是在她病倒的第三天才踏入未央宫中的。 眉兮正去取药来,在廊下见了她,看小姑娘眉目间染上愁绪,仿佛没打算进门一样,便收了脚步,叫了声大公主。 赵盈回眸,眼尾泛红:“太后还好吗?” 眉兮一愣:“公主怎么哭了?” 她吸了吸鼻头:“我知道是因为我的事,所以这几天,我也不敢来,怕太后见了我,心里的那口气,越发堵着,可我实在不放心……” 她一边说,一边低下了头,肩头的抖动,表现出她此刻或许正在抽泣。 眉兮自然是要哄人的,可手上还有太后的药,怕耽搁了,又不能站在门口拉着人安慰。 于是她要进门,还请了赵盈一回:“公主见了太后就知道了,太后怎么会生公主的气,见了公主,只怕病就好一半了。” 赵盈问了句真的吗,才踩着细碎的步子,跟着眉兮进了门。 太后气色确实不好,拿药养了两三天,还是一派病气。 这寝殿中,连冰也少了一半。 赵盈一进屋,就觉得有些燥。 她横眉:“内府司的人越来越会做事,冰怎么也不好好送?” 太后招手叫她:“我病着,御医院的人说,少送些冰,不能贪凉。” 赵盈眉目才舒展下去,上了前,往床边坐下来,接了眉兮手里的白瓷莲花碗,要给太后喂药。 太后推了推她的手,笑着叫她别弄:“你哪里伺候过人,再洒我一身的汤药?” 赵盈闹了个大红脸,才往后退了退,给眉兮让出地方来。 太后一面吃着药,一面看她:“这眼角红红的,哭过了?” 眉兮便在一旁帮腔:“才刚进门前,公主站在咱们廊下就哭过,说您和皇上生气,全是为了她,她担心您,又怕您见了她,越发生气,不敢来请安呢。” 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很快就见了底。 小宫娥捧着一碟山楂来,太后捏了两个,一个捏在手里,一个往嘴里送,好歹能压一压药汁的苦味儿。 等吃完了,就着一只手,又去拉赵盈:“傻不傻?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听人说,父皇是因为您要给我选驸马,才生气的,跟您大吵了一架,把您给气病了。” 太后一拢眉:“听谁说的?” 其实她心里有数。 皇帝摔完她的东西走,当天消息就传开了,满宫里沸沸扬扬的。 她是生气,可要不为着皇帝故意把消息散播开,她也不至于气成这个样子! 皇帝是满宫里告诉,谁也别惦记着在赵盈的婚事上做文章,谁敢提,谁倒霉。 连她这个太后都闹成这样了,旁的人? 呵。 她养的好儿子。 但她原想着,赵盈的上阳宫,未必会听见这些闲言碎语,皇帝但凡要点儿脸,也该瞒着赵盈。 赵盈抿唇:“宫里都这么传,我听了两句,后来见了二皇妹……” 她点到即止,太后却了然于胸。 但这事儿,还真不是她冤枉赵婉的。 谁叫赵婉嘴欠,非要来招惹她。 昨天赵婉跑到上阳宫去,就差指着她鼻子骂,说她是个煞星,为了她,弄的满宫不安宁。 赵盈心里有数的很。 前世昭宁帝和太后闹翻那会儿,宫里也有过这样的传言。 说她天煞孤星,亲情缘薄,是克血亲的命格。 所以母妃早逝,赵澈醉酒失手砸了她,紧接着就是昭宁帝和太后因她而母子不和。 只是她从前不懂,甚至真的怀疑过是不是自己不好。 那些流言,昭宁帝不动声色的就料理了干净,那时候的赵盈,当然也不会有心思去查一查。 现在想来,只怕和刘淑仪母女也脱不了干系。 又或者,背后另有他人,不然赵婉真的就是脑子有病,跑去上阳宫骂她。 “你是在外面听见这些话,见了婉婉,她又跟你说这些的吗?” 太后脸色不好看,赵盈摇了摇头:“您别管这个,横竖我如今是知道了的,全是为着我。” 她小脸儿皱巴着,愁眉苦脸的。 太后给眉兮递了个眼神,她会意,领了小宫娥退了出去。 赵盈才抬眼:“您有话跟我说?” 太后把她小手攥在手心里:“你父皇是心疼你,总觉得你还小,还是个孩子。元元,这男人和女人,永远是不一样的。 我希望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你,照顾你,可你父皇始终觉得,有他就够了,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比他更疼你的呢? 你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又那样爱重你母妃,只怕这天底下的男人,他都看不上,都觉得配不上你,所以才会跟我起了争执。” 她一面说,另一只手在赵盈手背上拍了拍:“这跟你没关系,别为这个自责难过。” 赵盈觉得自己应该没听错。 亲生骨肉四个字,太后莫名的顿了一顿。 虽然只是一瞬,可太明显了。 于是那四个字,更像是说给太后自己听。 赵盈微微松了口气,拉平了唇角:“我先前跟您说,想搬出去住一段日子,您不许,我现在能搬出宫去住吗?” 她有别的心思,可落在太后眼里,小姑娘便是太自责了。 太后满眼怜爱,当然还是要留人的:“你能搬去哪儿?搬出去,你父皇也还是要跟我置气,这跟你住在哪里没关系。” 赵盈却摇头:“不是的,我知道,您还是想给我选驸马,我还知道,您和父皇僵住了。 你方才同我说那些,我就都知道了的。 您现在不给我选了驸马,等将来,父皇只要不松口,您就不好再过问我的婚事。 这一步,您不会让的。” 太后指尖一颤:“元元真是长大了,去年这时候,还是只知道缠着我要瓜吃的小姑娘,今年竟懂得这些道理了。” 赵盈心头也一颤,生怕太后看出端倪来,低眉顺眼的说不是:“是表姐进宫看我的时候,同我说的,这些道理,是舅母让表姐告诉我的。 舅母还说,住在宫里,您和父皇僵持着,非要给我选驸马,就还得把人传进宫来见,那就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这场气,只怕还有的生。 可我若出宫住,您想让我相看,安排在宫外也成,面儿上只当此事揭过去。” 赵盈没有被太后攥着的那只手,掩在广袖下,捏紧了。 她是紧张的。 面对在这深宫中风风雨雨走了一辈子的太后,她多多少少,会有些紧张。 是因为她最不愿欺骗这些真心待她的亲近之人,可她不得不撒谎,唯恐露出蛛丝马迹来。 她一番话说完了,鼻翼上有薄薄的湿气,屏气凝神,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等着太后开口。 第26章 提防 太后沉默了很久。 赵盈目光一寸也不敢挪,眼中有希冀,更有害怕。 只是太后都不曾看见。 她有些走神,思绪飘远了,视线就跟着一块儿落不到实处去。 等回了神,小姑娘眼底的情绪早就尽数收敛。 “也好,搬到你舅舅家里去,有你舅母照顾你,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太后深吸口气,又把手递过去:“可说好了,你得回宫来请安,别一出了宫,跟着乐仪玩儿野了……” “我不住舅舅家。” 赵盈把小手放到太后手心上,噙着笑,没等太后嘱咐完,糯着声儿开了口。 太后微一怔,手一收紧,掌心里的小手柔若无骨,温热得很。 她握紧了,捏了捏:“那你要住哪儿?” 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赵盈听出来了,便多看了太后一眼。 明黄的中衣,连身后靠着的软枕,也是明黄色的。 这大概就是天家。 天家威严,不容置喙。 她心中酸涩,眼窝跟着发涩,忙低了头。 “我想搬去皇叔府上住。” 太后手上骤然一紧,赵盈指尖跟着颤了颤,有些吃痛。 她皮肤娇的很,力道大了,小手上就有了红痕。 太后卸了力,替她揉着:“好好的,怎么想去你皇叔那儿住? 你舅舅家里有乐仪陪你玩儿,再不然,到宋家住也行,有你表哥表姐们在,也能带你玩儿。” 赵盈眼下才可以确定了,太后真的在防着她。 老太太宠爱了她十四年,怜惜是不作假,但防着她,也是真的。 怕她做祸国的妖姬? 在宫里怕她迷乱昭宁帝心绪,出了宫怕她魅惑赵承衍? 难道赵承衍真的知道她身世吗? 不然太后这样激动做什么。 赵盈敛了心绪:“皇叔待我也很好啊,而且皇叔笔墨丹青是一绝,回头父皇若来跟您闹,便只说我闹着去跟皇叔学丹青作画。 您叫我搬去舅舅那儿,搬去宋家,父皇还是要生气的。 这不是明摆着叫我躲出去吗?” 她撒着娇,越发往太后身边儿凑了凑:“您的意思,我出了宫,还是想给我安排相看人,你想想,无论是舅舅家,还是宋家,父皇要安排人盯着,是不是都很方便?” 太后眉心一凛:“他敢!都把你送出宫了,还想怎么样!” 赵盈扑哧笑出声:“您怎么也说气话,父皇是天子,天子有何不敢?” 这是实话,天子有什么不敢的,连强占人妻这事儿,都干得出来。 昭宁帝和赵澈,父子俩一脉相承,御极做了皇帝,天下的美女就都想占为己有,管她是待字闺中还是早嫁做人妇,只有天子不要的,没有天子不敢的。 她垂下的眼皮,掩去了眼底的嘲弄。 太后到底还是松了口,准了赵盈搬去燕王府小住,又打发了人到燕王府去告诉一声,叫赵承衍给赵盈收拾地方。 然则太后的心里,总归是有了别的想头的。 送走了赵盈,眉兮回寝殿里头去伺候,老太后正揉着眉头发愁。 她掖着手上前去:“您怎么还犯愁呢?如今大公主自个儿开口要搬出去,回头等她出宫了,您和皇上关系缓一缓,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揭过去?揭不过去!”太后咬着牙,“你去点两个机灵丫头,叫她们跟着元元一起出宫,贴身服侍。” 眉兮替她掖着被角的手一顿:“太后?” “孩子到底是长大了,她那张脸,放到哪儿,我都害怕。”太后在眉兮手背上按了一把,“承衍二十六了,连个侧妃都不肯娶,眉兮,我一个儿子栽在这上头,另一个儿子,绝对不能!” 眉兮呼吸一滞,旋即明白,人却有些呆。 燕王和宋贵嫔之间,清清白白的,太后如今怕是担心过了头…… 她有心劝,却只怕她主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皇上今次为大公主的婚事,同太后撕破脸,母子两个闹成这样,实在是伤了太后的心,也太叫太后害怕。 于是她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替太后掖好了被角,只把太后吩咐的话一一应下来,转身又出门去点小宫娥了。 · 未央宫的掌事太监往燕王府去回的话,赵承衍却听愣了。 话回完了,他好半天没反应过来,那太监不敢催,把目光投向长亭。 长亭硬着头皮叫了他主子两声,赵承衍才回过神来。 他脸色不怎么好看,眉头紧锁:“叫赵盈搬到我这儿干什么?” 那太监越发猫着腰,头也不敢抬,只听着燕王殿下这语气,可实在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从来都听人说,燕王殿下最寡淡凉薄,这平白无故的,把大公主弄到燕王府来小住,可不是得不高兴嘛。 太监不吭声,赵承衍揉着眉心说了声算了,叫人送他出去。 等把人送走了,赵承衍往禅椅上盘腿一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亭想了想,凑上去两步:“您不给大公主收拾地方吗?” “她要出宫住,东西自然都是宫里头带出来的,还有宫里的嬷嬷们陪着,少顷便会有人过府替她准备,我收拾什么?” 声音还是清冷,淡淡的,一点儿也不上心。 长亭吃了瘪,撇了撇嘴:“殿下,您好像不太高兴。” 赵承衍横了他一眼。 高兴? 烫手的山芋,塞给谁,谁也不能高兴。 早就知道要惹出事,他也不是没劝过母后,但母后从年轻时候就脾气倔,从来是个不听人劝的。 现在跟皇帝闹的母子不和了,想起来退让了? 把人塞到他的王府,真亏母后想得出来。 赵承衍深吸口气:“你一会儿跟长路去别院收拾收拾,我搬去别院住。” 长亭瞳仁一缩:“您把大公主一个人扔在王府里啊?” 赵盈嘛……小姑娘家娇滴滴的,他作为长辈,是该好好照顾她,但问题是,他从来也没跟十几岁的少女一起生活过啊? 按照以往看来,赵盈也不是多娇气的人。 但这教女孩儿跟教男孩儿,肯定是不一样的。 她若真一时顽劣,弄得他烦闷不堪,总不能拎过来打一顿。 反正她只是要在宫外有个地方住,那么多人陪着伺候,又不需要他看顾什么。 于是赵承衍坚定点头:“你去收拾吧。” 第27章 威胁 赵承衍没能躲得了。 他交代了长亭带人去收拾别院都不到半个时辰,眉兮亲自出宫来了燕王府。 赵承衍一听说是眉兮亲自来的,眼皮跳了两跳,就知道没好事。 他换了身衣裳,叫人把眉兮请到了正堂去。 可眉兮也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赵承衍过去的时候才知道。 她是带了上阳宫的宫人一起出的宫,先带了些赵盈平日起居要用的东西,送了一部分到王府来,也把人给留下,给赵盈拾掇拾掇住的地方。 等府里的奴才领着人去收拾西跨院,赵承衍坐在太师椅上,捏着眉心看眉兮:“母后还有别的话让姑姑告诉我吧?” 眉兮掖着手,笑着说是。 赵承衍缓了口气,面上平静,心里头可一点儿也平静不下来:“母后还想干什么?” 眉兮抿唇,多打量了两眼他的神色。 看起来是真的不高兴。 这位殿下一向对什么都淡淡的,少见他动怒生气的样子,今儿个嘛…… 眉兮又低下头去:“太后说,把大公主送到您这,就是想让王爷看顾着大公主。 大公主这些天总闹着想学丹青作画,您笔墨丹青是一绝,正好提点公主。 另则,给公主选驸马这事儿,太后心里是放不下的。 眼下太后病着,实在是顾不上了,您是公主的亲叔叔,公主住在您这儿,回头见什么人,叫王爷给掌掌眼。” 赵承衍脑子里轰的一声,人当场就裂开了。 不是,皇帝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把这事儿闹的宫里人尽皆知,还不肯收敛呢? 把人送出宫,原来不是为了服软示弱,而是到了宫外,方便继续相看? 赵承衍脸是彻底黑了:“所以不叫她去宋家住,也不叫她去宋侍郎府上住,把她送到我这儿?” 眉兮心说还真不是。 这事儿是大公主自己的主意,还真不是太后想这么办的。 若依着太后,才不叫大公主来王府住。 但她瞧着,王爷好像不太欢迎大公主,未免节外生枝,她索性不提那些。 赵承衍见她不答话,便只当她是默认了,脸上一时又写满了无奈。 他是当叔叔的,又不是给人当爹。 上回让他往太液池去看,说什么怕小姑娘为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昏了头。 那会儿他其实就明白了——母后没看上薛闲亭,很可能也并没有打算把赵盈许给宋云嘉,这是找了两个身份贵重的幌子立在前头,省的皇帝真的发作起来,要疯要胡来,拿人作筏子。 现在薛闲亭见过了,宋云嘉也见过了,剩下的那些人,是打算让赵盈在他的王府里相看吗? 他还得寸步不离的守着?免得小姑娘被人给骗了? 赵承衍咬紧了后槽牙:“我让长亭去别院收拾了,姑姑回宫告诉母后,我不住王府里,元元若要跟我学丹青画艺,我每日派人接她到别院去学一个时辰就是了。” 眉兮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就那么笑着看他。 直把赵承衍看的心里发毛了,她还在笑。 赵承衍拧眉:“姑姑笑什么?” “太后说了,您要是敢撇下大公主一个人,她就不住未央宫了。” 这事儿太后的心里真是挺矛盾的。 又交代了那样的话,找了机灵的小丫头要盯着大公主,怕王爷学了皇上那样,有别的心思,草木皆兵的。 可吴喜回宫去回话,说王爷面色不好,看着是不高兴了,也没怎么上心似的。 太后一听,就猜到了王爷要撂下大公主自个儿跑去别院住,就紧着让她去上阳宫领着小宫娥收拾了些大件儿的东西,带着出宫来。 眉兮想了想,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纸来,叠的四四方方的。 她拿在手上,上前去,把那张纸放到赵承衍手边儿去:“太后说了,沈阁老家的公子,样貌门第都出色,又是文武双全的人,性情也温和。 不像世子爷那样爱跟公主闹,也不像宋二公子那样总端着兄长架子,不像表兄妹,倒像是公主的长辈。 这是太后先前列出来的名单,叫奴婢一并交给王爷。 太后还说,知道先前为了朝堂的事情,沈阁老和王爷闹得不太愉快。 这沈大公子来登王爷的门,只当是替他爹来赔礼道歉,也正好缓和了您和沈阁老的关系。” 他果然没猜错。 可赵盈难道也是猜到了这一层吗? 不然她上次无端问起沈明仁干什么? 赵承衍指尖抚着那张纸的边缘处,却根本没有打开的兴趣:“依姑姑这样说,母后是已经选定了沈明仁?” 这种事,总还要大公主自个儿乐意啊。 太后的意思,她传达的,挺挺白的啊? 王爷今儿是怎么了? 眉兮略僵了一瞬后,仍旧勾一勾唇角,那弧度不大,正是浅笑:“太后自是中意沈大公子的,却也总要大公主满意。 这在宫外见面,没有宫里面那么大的规矩,太后的意思,王爷眼下要躲清静,有大公主在,您也正好能堵上那些人的嘴。 大公主这段日子心情总不太好,闷在宫里,也没能散散心。 您得空,带着公主到京郊走一走,若是再有几个同龄的姑娘公子同行,公主玩儿的高兴,先前和三殿下的那点儿不愉快,自然不放心里了。” 想的还挺周到。 赵承衍下意识想冷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他亲娘的主意,冷笑起来,讥讽嘲弄,不太合适,于是刚扯动了一下的嘴角,又拉平了。 躲是不能躲了。 他敢搬去别院住,母后真敢从未央宫搬到燕王府来。 他最不耐烦朝中那些老不修,动辄把三纲五常,祖宗规矩,高高奉在头顶,烦透了。 “赵盈要是看不上沈明仁,母后还有别的人选吗?姑姑不妨一次性都告诉我。” 赵承衍的语气里,已经隐隐传递出了不耐烦的消息来。 眉兮知他是强压着罢了,连连摆手:“这名单上都是世家公子,自然都是不错的,太后也只是更看重沈大公子而已。” 她话虽如此说,赵承衍想来,大概是母后从没想过,赵盈会看不上沈明仁。 毕竟那可是号称上京少女梦中人的沈明仁? 赵承衍把那个名字品了品,又回想起那日夕阳下,小姑娘似不屑嘲弄的语气,以及藏的极好,连他都没能看出端倪的神情。 他倏尔笑了。 好像,也挺有趣的。 第28章 做戏 要出宫住,赵盈心里唯一怕的,便是昭宁帝仍旧不许。 前世她未曾在此时出宫,是以她不晓得,昭宁帝接下来的态度,究竟如何。 所以打一开始,在未央宫跟太后说好的,先瞒着宫里的人。 照着宫里的规矩来说,她身为大公主,要去皇叔的王府小住,宫里是要派了嬷嬷跟着一起去伺候的,还有她平日衣食住所用之物,也要从上阳宫带出去。 赵盈暗搓搓的收拾东西,说好了临走那天,一块儿打包带出去,到了燕王府,再慢慢收拾就是。 可眉兮急匆匆来,把她收拾出来的大件儿的东西,全都打包好了,带着出了宫,她就知道,瞒是铁定瞒不住了。 赵澈会在这时候踏入上阳宫,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 经过那夜之后,赵盈已经很久没见过赵澈了。 她不肯见他,他也不再到上阳宫来。 从前亲亲热热的姐弟俩,仿佛一夜之间情分全无,彻底生分起来。 赵盈坐在廊下,逗弄着手上纯白的猫,直到书夏领着赵澈到了她前头台阶下,她才掀了眼皮扫过去一眼。 赵澈瘦了。 看来赵婉说的不错,他身体不算好,高烧之后被罚去跪母妃牌位,连日折腾下来,人瘦了两圈儿都不止。 十一岁的少年身体单薄的很,六月天正热,他鼻翼浸出薄薄的汗珠。 看起来分外惹人怜爱,也格外孱弱。 赵盈看在眼里,心中不屑。 记忆中的赵澈是英姿挺拔的帝王模样,最后烙印在赵盈心中眼底的,是他居高临下,神色漠然,眼底甚至有阴狠恨意的样子,和眼前的少年,没有丁点儿能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你来干什么?” 一开了口,连赵盈自己也吃了一惊。 她从未有过这样清冷漠然的语气,尤其是对着赵澈时。 赵澈肩头分明抖了抖:“阿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赵盈从前最听不得他叫阿姐。 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她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与她骨血相连,是同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 旁人碍着昭宁帝,或怕她,或敬她,底下的弟妹们,一口一个大皇姐。 只有赵澈,会叫她阿姐。 “赵澈,你每次犯了错,闯了祸,一声阿姐,总叫的我心软,今次的事,在你心里,仍然是可以这样糊弄过去的?” 赵盈抬了抬手,那白猫跟着她的手仰头,像是不满没了她轻柔的抚弄,叫了两声。 赵澈眼中闪过惊讶:“我受了罚,也知道错了,这些天不敢到皇姐跟前,是怕你见了我,难免生气,于你养病无益。 可我今日听说,眉兮姑姑到上阳宫带了好些东西,送出了宫去……” 少年的嗓音清澈又透亮,沁在人心间,很舒服。 他顿了顿,似乎想上前,可赵盈膝头一偏,闪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于是他只好又站定住:“皇姐要出宫吗?你不要我了吗?” 他在控诉。 可他又的确是聪明的。 知道她在不满什么,便不敢再叫,立马就改了口。 赵盈最想不通的,是赵澈究竟跟谁学来的这些本事。 如果说他的表里不一是跟刘淑仪学了个十成十,那这样的心思深沉,老谋深算,就绝非是刘淑仪能够教给他的。 或许真是父子血脉间的一脉相承,他生来就会钻营人心。 赵盈的手,重落到了白猫身上:“这猫不是我养的,看着眼生吗?” 赵澈一愣,竟顺着她的话去看那只乖巧窝在她腿上的猫。 她唇角勾一勾:“我不过喂了它两三日吃食,它就很喜欢粘着我了,也不知是哪个宫养的,白天总往上阳宫跑。 我摸一摸它,它就乖巧的窝在我身边,我不跟它玩儿时,它就撒娇来蹭我。” 她往美人靠上靠了靠,又叫赵澈:“一只畜生,都知道谁对它好,你呢?” 赵澈猛然变了脸:“皇姐!” 赵盈嗤笑看他:“我要出宫住,你不是都看见了? 你现在来找我,是怕我一去不回,父皇索性把我搬出宫住的事算在你头上? 还是说,你因今次事失了父皇欢心与疼爱,你怕我再不回宫来住,来日没人能在父皇面前替你说情?” 赵澈此时才惊觉,他或许,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从赵盈让他在上阳宫跪了一夜,还让奴才泼了他一盆冷水开始,他就觉得,事情不太对了。 她非但没有原谅他,更没有到父皇面前替他求情。 他在母妃的牌位前昏死过去,她也无动于衷。 这么多天过去,她忙着在宫里相看驸马,都没到嘉仁宫去看过他一回。 赵澈掐着手心儿:“皇姐是不肯原谅我了。” 他低眉顺目的模样,并没能取悦赵盈,反叫她反胃恶心。 她眼底的厌恶尽可能的藏着,别开眼不看他:“你差点杀了我,我凭什么原谅你?赵澈,如果你不是母妃的儿子,我不会放过你——如今你只是病一场,在母妃的牌位前罚跪思过,我已经很便宜你了。” 赵澈陡然一惊:“你……” 小宫娥来回话说孙大总管来了的时候,赵澈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赵盈的耐心好似已经消耗殆尽,没好气的摆手叫去把孙符请进来,眼风一斜:“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赵澈所有的话,就再也出不了口了。 他的确是怕赵盈一去不回,而他与父皇的隔阂,始终会横在那里。 没有赵盈开口求情,谁也别想打消了父皇心中的不满。 这不是时间久了,就能揭过去的事儿。 是他失算了。 眼下赵盈态度强硬,即便他强留在上阳宫,她也不会心软半分,只会让她更加厌烦而已。 赵澈低下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后的人影晃动,合着那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端端正正的朝着赵盈拜个礼:“那皇姐安心养病,我……我会在母妃的牌位前好好思过的。” 活脱受气小媳妇的做派。 赵盈可真是不知道,他还有这副脸孔。 赵澈说完话只管闷头要走,转身的时候差点儿撞上孙符。 是孙符躲的快,避开了,又要做礼给他请安,可他兴致缺缺,看起来垂头丧气的,一句话也不说,闷不吭声的就往宫门方向走。 赵盈气的笑出声来,扭脸儿看书夏,声儿抬高了些:“合着他是等着孙总管来,做这副委屈受气的模样,给孙总管看的?我欺负他了?我给他委屈受了?谁教他的这些做派!” 孙符是精明人,眉心微动,再侧目去看赵澈背影,那身影明显一怔,而后脚下更快了三分,匆匆走远了。 第29章 建功立业 赵澈才回嘉仁宫,刘淑仪就迎了出来。 她似乎有些着急,脚下生了风似的,鬓边盗出汗来。 赵澈下意识想躲,生生忍住,换了张乖巧的脸,挂着甜甜的笑意叫刘娘娘。 刘淑仪上前去拉了他一把,正好抓在他手腕上,大约因为急切,手上一时失了力道,抓得有些紧了:“你大皇姐怎么说?是要出宫吗?还回不回来?” 赵澈嘶的倒吸口凉气,试图提醒刘淑仪。 可她无动于衷。 赵澈眼皮往下一压,只好自己转了手腕,往外抽一抽:“我话没说完,孙符去了上阳宫,我就回来了。” 刘淑仪一怔。 那就是皇上要见赵盈了。 看来她是真的要搬出宫去住,皇上大概是生气了! 以往都是皇上亲往上阳宫去看她,那宝贝劲儿,怕叫赵盈挪动一步,都嫌累着了她。 这六月天,热气打头的,怎么可能让她挪步往清宁殿见驾。 刘淑仪面上一喜:“没事,你父皇要是一时恼了她,你正好……” “刘娘娘,您怎么会觉得,父皇会恼了皇姐?” 赵澈古怪的盯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刘淑仪啊了声:“不是叫孙符去上阳宫传她去问话吗?” 赵澈深吸口气。 刘氏一时有脑子,一时没脑子的。 这六年来,他早就习惯了。 赵婉长在刘氏手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是真不明白,父皇当年是怎么宠起刘氏来的。 如今嘉仁宫受罚,孙婕妤稍稍使些手段,就复了宠,反观刘氏呢? 在宫里也熬了半辈子了,竟然连翻身的本事都没有。 赵澈心里烦透了,面上还要应付她,尽可能的压着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动:“您想错了,父皇或许一时在气头上,气皇姐想要搬出宫去,可那也只是一时的。” 他掀了眼皮望过去,见刘氏有些呆呆的,越发觉得烦躁。 他小手背在身后,生怕刘氏会上来抓他似的,人也往后退了小半步:“您跟了父皇半辈子,还不了解父皇吗?” 了解? 她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有宠无爱,她心里很清楚,皇上对她的恩宠,是可以给任何一个女人的。 她拿什么去了解皇上的心? 赵澈是彻底无奈了:“父皇就算生气,可见了皇姐,皇姐三言两语,也能让他消气,再撒个娇,哄一哄,父皇非但不会生皇姐的气,还会心疼她—— 好好的上阳宫不能住,要搬出宫去散心,刘娘娘,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呢?”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再往头前去追溯,那就是刘氏教导无方,管教不善。 刘氏猛然心惊:“那你父皇岂不是……” 她喉咙一紧,头皮发麻,尾音颤抖着,后话却说不出来,在那一瞬间,失了声音找不回了。 赵澈深吸口气:“前些天,皇姐不是还罚了二皇姐的礼教嬷嬷,另让孙嬷嬷去教二皇姐规矩了吗?” 所以赵盈是故意的? 刘氏面色一白:“她……她故意的?她先罚了婉婉,又装腔作势的,借着这个机会,要搬出宫去……她是不打算给咱们母子活路了呀!” 她声音又变得尖锐:“你,你是她亲弟弟啊,她怎么能这么对你!” 她眼尾泛红,像是想哭。 赵澈冷眼看着,刘氏那架势,大概是打算扑上来,抱着他,痛哭一场。 至于哭什么,他也猜得到。 从小到大,这种事情刘氏没少干。 他起初真的以为,赵盈不疼他,等年纪稍长,明白了道理,也就看穿了刘氏的心思和手段。 只是赵盈嘛——他和赵盈,这辈子也不可能做亲密无间的姐弟。 他赶在刘氏开腔之前先开了口:“皇姐是寒了心,对我彻底失望了,眼下孙娘娘复宠,只怕嘉仁宫,是真的要受很长一段时间的冷待了。” 刘氏僵在那里。 这话,婉婉也说过。 而且当日婉婉说去给她求情,不至于叫嘉仁宫一冷再冷,后来也受了罚。 刘氏那时候就知道,这事儿真的揭不过去。 如今连赵澈也这么说——她们母女两个,只能指望赵澈的。 “那怎么办?”刘淑仪眼角落下泪珠,顺着面颊往下垂落,她就那么泪眼朦胧的,看着眼前十一岁的孩子,“澈儿,你说咱们怎么办呀? 你二皇姐她,她先前为了咱们求情,你父皇说她心里没元元,把她给罚了。 现如今,要照你这么说……咱们母子,咱们母子岂不是再无来日可指望吗?” 赵澈头疼的厉害。 刘氏是个很会哭的人。 她有时会哭天抢地,声嘶力竭,但大多的时候,就是黯然神伤,簌簌的掉眼泪。 一边哭,一边说话,那哭腔里透着娇柔,甚至还有一丝造作。 “您别哭了。”赵澈抬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到底是握上了刘淑仪的手,“您现在哭,也无济于事,我知道都是我连累了您和二皇姐,要不是我吃醉了酒撒酒疯,也不会有如今这些事。” 他低下头,这话说的好不自责。 刘淑仪反手握着他:“好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也实在是没想到,元元她今次这样狠心……” 她说着又叹气,又去追问赵澈:“可是澈儿,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赵澈仔细的品了品刘氏的话。 赵盈心狠吗? 他那一瓶子那样精准的照着她头上砸下去,是能杀人的,怎么能怪赵盈心狠呢? 虽然赵盈态度这样强硬也出乎他的意料,但刘氏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赵澈心中嗤笑,面上却仍是惨淡一片:“刘娘娘,我想去西北。” 刘氏瞳仁一震,猛地撒开他的手:“你说什么?你要去西北?你再说一遍!” 她是真的急了。 赵澈看在眼里,略眯了眯眼,一抿唇:“赈灾银被劫了这些天,朝中对此事一直没有定论,燕王叔不肯去,大哥体弱,二哥外祖不肯,父皇又不想派别的皇叔去西北笼络人心,我想……” 他略顿了顿,像是横了心,打定了主意一样:“如今父皇恼我打伤皇姐,可若我能为父皇分忧,为朝廷出力,去西北,稳定人心,控制住灾情,等有了功劳回京,这件事,父皇面儿上至少会放下去,不至于总冷着咱们嘉仁宫的。” 第30章 拖后腿 没人知道赵盈那天在清宁殿跟昭宁帝说了什么,但这场风波,好像真的就这样被揭过去了。 那天晚膳昭宁帝是在未央宫用的,闹了这么些天,他第一次踏足未央宫,而太后也难得的没置气,留了他吃饭。 各宫的人心里清楚的很,这怕都是赵盈的功劳。 赵盈算是暂且松了口气。 要出宫的事儿尘埃落定,她的小目标就算达成了,还能光明正大的收拾东西,喜欢什么就带上什么,横竖内府司都要紧着她来。 她心情不错,就吃得饱睡得香的。 这天早上起的也早,叫挥春领着小宫娥们去御花园摘些桃花回来,打算风干了,回头做桃花饼用。 她自个儿歪在廊下的贵妃榻上,指挥着书夏领人收拾东西。 这样要带上,那样不要拿,一一都来问过她。 连书夏都难得的敢打趣她两句,说她和头前那阵子比,简直换了个人一样。 气氛难得的和谐,心情也是难得的大好,就是有人不长眼,非要来搅和上阳宫的安逸。 赵婉是黑着脸进门的,小宫娥一面拦,她一面往里冲。 她毕竟是个公主,小宫娥也不敢真的上手去拉扯她,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儿的劝着哄着,她一概都不听而已。 赵盈一挑眉:“你又想干什么?” 赵婉在垂带踏跺前站定住,冷眼看着这殿前的热闹,还有那两口已经收拾好的黄花梨的箱。 她一开口,冷言冷语,阴阳怪气的:“大皇姐过的可真是潇洒,你说出宫就出宫,皇祖母和父皇全都顺着你,还特意交代内府司紧着上阳宫挑东西带出去,我可真是羡慕!” 她咬紧了后槽牙,那声音几乎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赵盈又不是个傻子,她是真心还是奚落,当然听的出来。 哦,赵婉可能也是真的很羡慕她。 赵盈白了她一眼:“我今天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你有事儿说事儿。” 人最恨的,是你一拳打出去,对方不接招。 人家看着你急得跳脚,跟看耍猴戏一样。 赵婉一时气结:“大皇姐当然心情好!如今父皇冷落我母妃,我也受了责罚,三皇弟也不得父皇喜欢,皇姐你当然春风得意了! 我那天问皇姐,是不是非要了三皇弟性命才甘心,如今还是这句话——” “你在这儿东拉西扯说了一堆,重点是什么?”赵盈稍稍坐直起身,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打量赵婉。 这人跟人,是真的不一样。 她可能天生就跟刘淑仪母女气场不和,八字更不合。 这些天赵姝也总往上阳宫跑,自孙婕妤复宠后,昭宁帝对赵姝也比往日里多了宠爱。 赵姝年纪小又会撒娇,很懂得怎么讨人欢心。 赵盈心里清楚,年仅九岁的赵姝,头脑却一点儿也不简单,孙婕妤也不知道都教过她什么,反正小小的年纪,做起事情说起话,有模有样的。 所以赵婉和赵姝这姐妹两个,没一个是单纯良善的小姑娘,但相比而言,她是真的更待见赵姝。 至少赵姝不矫情。 赵盈托着下巴:“我都要搬出宫住了,你还为了那事儿揪着我不放呢?赵婉,你是不是记吃不记打啊? 父皇罚了你一场,我又罚了你一场,就连皇叔那天都说,你有委屈,只管去跟父皇说,你觉得有人愿意搭理你吗? 你没完没了的,是我太心慈手软了?” 赵婉肩头一抖,眼角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眼尾红红,再咬着下唇,这副泫然欲泣可怜虫的模样,她做起来可真是得心应手啊。 赵盈不说话,就冷眼看着她作妖。 赵婉知道没什么用,但上阳宫有这么多的宫娥小太监,赵盈不当回事儿,总有人看在眼里的。 她捏紧了帕子,想上前,犹犹豫豫,迈出去一步,又把脚缩了回去。 赵盈见状,嗤了声:“怕我打你?” “你知道三皇弟要去西北吗?” 她声儿柔柔的,声音不高,有些瓮声瓮气,鼻腔里带着哽咽,听起来还有些颤音。 赵盈却没工夫理会她那些做派了—— 赵澈要去西北? 她倏尔变了脸色:“你们撺掇他去西北?” 她一时语气森然,裹着肃杀,冷冰冰的砸到赵婉脸上去:“你和你母妃,敢挑唆着他去西北挣功劳,好让父皇重新恩宠嘉仁宫?” 眼见着赵盈站起了身,踱步要下台阶,赵婉没由来就怕了。 她连退三五步,试图和赵盈保持安全距离,也再没了那样娇柔的声音,反而显得尖锐刺耳,急切的喊出声来的:“没有人撺掇他!是他自己要去的!” 她喊了一嗓子,果然见赵盈身形顿住,才几不可见松口气:“他知道你要搬出宫,始终惦记你,来上阳宫见你,可是大皇姐,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呀?” 赵婉强撑着底气:“他一回嘉仁宫,就跟我母妃说,他要去西北—— 他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父皇为西北灾情忧心,大皇姐如今彻底恼了他,失望又寒心,不肯原谅他,可糊涂事是他办的,他不想连累母妃和我跟着受冷落,所以他想去西北。 他说什么,只要建功立业,稳定住灾情和人心,来日回了京,父皇多少会惦记着他的孝心和忠心,至少他能在父皇面前替母妃说几句好话,也替我求求情。 大皇姐,你是真的要逼死你的亲弟弟啊。” 赵盈的心思,却压根不在这上头。 她缜着脸,阴沉到了极点。 前世她亲手养大的狼崽子,她太知道赵澈想干什么了。 借这个机会求着去西北,要是能去成,外头海阔天空,他在西北尽得人心,自然干他想干的事。 就算去不成—— 赵盈心中冷笑。 昭宁帝会觉得他是个有心的孩子,纵使恼他,时间久了,也功过相抵。 说不得她这个当姐姐的,也会自责,会心疼,心一软,就原谅他了。 怎么算都是百利无害的事儿。 赵盈一掀眼皮,目光落在赵婉身上,唇角越发上扬起来。 只是这兔崽子八成想不到,他身边有个拖后腿的赵婉。 想去西北?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第31章 抚养 打发走赵婉,赵盈就坐不住了。 好心情荡然无存,看小宫娥收拾东西也变得兴致缺缺。 书夏犹豫着叫她:“公主要去劝劝三殿下吗?” 她懒得去看赵澈装腔作势的演戏。 赵盈倏尔站起身,吩咐了书夏看着小宫娥们收拾东西,领了挥春出门,一路往未央宫而去。 太后才吃过药,早饭的时候多吃了两块儿糕,有些积食,就在未央宫里遛弯儿消食。 赵盈是在殿后花圃处见到的人。 太后见她来,笑着叫她:“不是在你宫里看着她们收拾东西吗?我听眉兮说,你这一大早的,可起劲儿了,什么都要亲自看过,这要搬出宫,这么高兴?” 赵盈见过礼后才踱步凑上前,从小宫娥手上接过太后的胳膊,搀扶着:“怎么不高兴呀,出了宫我便是撒野,也没人管我的。” “你可仔细你皇叔训你,他脾气可不好。”太后点了点她额间,“我叫眉兮点了几个老实的,先送去王府给你收拾住的地方了,等明儿就能挪出去。” 赵盈只说好,全都顺着她的话应下来。 等到太后一车话说完了,她才软着声叫皇祖母。 太后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她是又有别的事儿,目光闪了闪:“还想求我什么?” 赵盈眉心一动,侧目去看,但太后面上与往常无异,仍旧是那副最慈爱的模样。 她吸了吸鼻子:“二皇妹刚才去过上阳宫,她说澈儿要去西北。” 太后身形一僵,脸色也阴沉下去:“她怎么跟你说的?” 赵盈挑着赵婉话里那些指责的,数落的词句,并着赵澈的那些话,一五一十的说给太后听。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太后的面色。 赵盈知道,在太后的心里,这些孩子们,其实都一样。 太后对她的偏爱,更多是出于愧疚,以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惜。 赵婉再不好,总是太后的亲孙女,太后或许知赵婉骨子里的尖酸刻薄,或许她不知道,但赵盈总不想在太后面前,过多的去诋毁赵婉。 此时见太后面色还是铁青的,她才敢继续往下说:“朝堂上的事情,我是不懂的,可是澈儿他才十一岁,小小的年纪,就算放他去西北,他能干什么呢?” 她抿唇,摇了摇太后胳膊,撒着娇叫皇祖母:“我先前就想跟您说,可怕您不高兴,一直犹豫,可今儿听了二皇妹这些话,实在是不敢不回您了。” 太后拍着她手背,也顺势稳住她的手,叫她别再摇:“你只管说你的。” 声音也有些冷,但至少不是冲着她。 赵盈稍稍松了口气:“刘娘娘她养了澈儿六年,我知道,她也是悉心照顾澈儿的。 可是先前澈儿就贪杯吃酒,大晚上的,他本该在嘉仁宫安置,他究竟是怎么在外头胡闹,吃醉了酒跑到上阳宫撒酒疯的呢? 刘娘娘若真将他照顾得很好,怎么连他入夜不在宫里也不知道? 如今又说要去西北——” 她眼睫微往下压,声也哽起来:“他是为了刘娘娘和二皇妹,觉得他拖累了嘉仁宫失宠。 我听了二皇妹那些话,想了许多。皇祖母,澈儿这些年,要是真和刘娘娘亲如母子,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拖累了刘娘娘,怎么会自责不已? 天下做母亲的,哪里有跟自己孩子计较的呢?我想想就觉得不对劲儿。 更何况,刘娘娘要真是心疼他,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叫他到父皇面前去回这个话的!” 太后黑着一张脸,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赵盈咬着下唇看着,一时也沉默下来,再不开口。 有些事情,不能逼的太急。 若要让太后觉得她过于急切,反而坏了事。 “我才回宫的时候,就让眉兮去嘉仁宫训过话,看来,刘氏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她开口的时候语气其实淡淡的,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赵盈不知道那时候太后都训斥了刘淑仪什么,但这样听来,大概是和赵澈的教养事有关了。 她犹豫须臾:“皇祖母,我搬出宫住,心里舍不得您,舍不得父皇,也放不下澈儿。 您想给我选驸马,这回搬出去,短时间我不太想回宫来住,省的父皇再跟您置气。 澈儿他虽然伤了我,可他毕竟还是我亲弟弟,刘娘娘如今把他养成这样……” 她小手紧了紧,就那么转瞬的工夫而已,她撤回自己的手,提了裙摆,旋身往太后身前一站,双膝一并,就跪了下去。 太后眼皮一跳,忙就叫人去扶她起身:“你这孩子,说话就说话,怎么动不动就要跪,快起来!” 赵盈却跪在她面前不动。 小宫娥又不敢生拉硬拽,扶了两把,没把人扶起来,为难的看太后。 眉兮只好上去劝,一面劝,一面上手扶人。 赵盈拿手格开眉兮,直勾勾的去看太后:“我知道,父皇偏疼我,当年母妃去后,您不肯把澈儿带在身边养,怕弟弟妹妹们心里觉得,您和父皇眼里,只有我们姐弟,也怕后宫的嫔妃们心里不服,越发要争宠生事,还要挑唆着孩子们争宠,反而养坏了弟弟妹妹。 可是皇祖母,澈儿如今叫刘娘娘养成这样,一时间也很难再给他找个身份尊贵的养母,您能不能……您能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养着?” 她满眼真挚和恳求,是从未有过的无措模样:“哪怕就养一阵子,您要再给他选个养母都成。” 本来皇后膝下无子,养着赵澈最合适不过,只可惜宋贵嫔昔年专宠,死后昭宁帝还闹过一场,非要追封皇后之尊,弄的冯皇后没脸,对赵盈和赵澈姐弟俩,从来不喜欢。 至于孔淑妃和姜夫人,各自都有亲生儿子养在跟前,更未必尽心养育赵澈。 所以当年昭宁帝才选定了刘淑仪。 这些年昭宁帝的后宫里,人就那么几个,说身份尊贵的,能养育皇子的,如今是真挑不出来。 何况这个皇子,还是从前养在嘉仁宫的。 太后心里盘算了一番,亲自去拉赵盈:“你先起身,这事儿我知道了。” 第32章 赌气 直到赵盈从未央宫离开,太后到底也没松了口,更并没有即刻派人到嘉仁宫收拾了赵澈的东西来。 赵盈知道这事儿也急不得,况也不是太后松了口就一定能成的。 刘淑仪不能再养着赵澈,只要太后心里有数,赵澈离开嘉仁宫,那就是早晚的事儿。 从未央宫出来,旭日东升,金盘已在天上挂了起来。 赵盈一抬手,遮在眼前,抬头看向天边。 白云游走,金光灿灿。 这样大好的天,她却一点儿也松泛不起来。 赵盈捏了一把眉骨。 挥春扶着她上了辇,打发宫人回上阳宫,赵盈才淡淡开口:“去清宁殿。” 丫头本想问什么,一时惦记起赵盈总提点她的那些话,讪讪的住了口,只吩咐着往清宁殿而去了不提。 昭宁帝的习惯,下了早朝,是不会即刻回清宁殿的。 从前他下了朝,不是去刘淑仪的嘉仁宫用早膳,就是到姜夫人宫里去,等进了早膳,到御花园去逛一圈儿,才会回清宁殿来。 如今孙婕妤盛宠,赵盈算着时辰,眼下他八成在孙婕妤宫里。 她不急,也不叫人去寻昭宁帝,就立在殿前,掖着手静静地等,。 小太监陪着笑上来劝:“皇上眼下也不会回来的,公主您有什么事儿,不妨先回上阳宫,等皇上回来了,奴才替您回了话,您站在这儿等怪累的。” 赵盈不吭声,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她朝着台阶下看,目光是缥缈的,没落在实处。 那小太监待要再劝,挥春拽了他一把,警告的眼神瞥过去,压了压声:“公主做什么,要你多嘴吗?” 自然是不要的…… 小太监讪讪的点头又哈腰,便也不敢再劝,猫着腰重退回到了殿门外去,心下嘀咕两句,也不知这位大公主又要做什么。 昭宁帝从御花园回清宁殿的时候,赵盈站在殿外,等了快半个时辰。 她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孩子,站了这么久,两条腿有些发抖打颤,天也热,虽还不至于到日上三竿,热气打头,可她鬓边还是挂着汗。 昭宁帝从台阶下上来,一眼就看见了一袭红裙的她。 再看她小脸儿有些白,鬓边挂着汗,面色一沉,脚下就更快了。 等近了钱,抬头替她擦去汗珠:“等了多久?” 赵盈笑着要蹲身做礼,腿上酸麻那个劲儿就更厉害,她嘶了声,倒吸口气,却还是笑:“没等多久。” 昭宁帝脸色越发不好看,一眼横扫去,殿门口的小太监瑟瑟发抖,就要上前来求饶。 赵盈扯着昭宁帝龙袍袖口摇了摇:“是我不叫他们去寻父皇,也是我不肯走,非要站在门口等的,不怪他们。” 昭宁帝哼了声,叫了声孙符,后话不说,拉着赵盈往殿中去,只是又惦记她恐站的久了,双腿受不住,走的就极慢。 孙符没跟着进门,赵盈走了两步就不肯再挪动,软着声音叫父皇。 昭宁帝揉了把太阳穴,看着她,无奈叹口气,说了声算了,她果然就重迈开了腿。 等进了殿中,昭宁帝扶着她去坐下,也并不往高台宝座去,就顺势在她左手边坐下去:“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杵在这里等?腿要不要紧,请御医来看一看?” 知道她有事儿,但还是不放心。 赵盈果然就说不必:“真没什么,这不就是站的久了,没挪动,坐一会儿就没事了。” 昭宁帝是凡事都肯顺着她,也知道真没什么十分要紧,拍了拍她手背,眼底噙着笑:“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不晓得爱惜自己,说吧,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倒要拿自个儿的身子来赌气,也不知你是气旁人,还是气我的。” 他不愧是当皇帝的人,一眼看穿她是故意为之,更像是在赌气。 赵盈压了压心里的厌恶,不动声色把手往外抽一抽:“澈儿自请要往西北去,父皇怎么不告诉我呢?” 昭宁帝一怔:“谁拿这个话去烦你?” 他这是明知故问了。 赵盈眼皮往下一压,咬着下唇,只管摇头:“您只跟我说,怎么不告诉我?父皇,您不是真的打算派澈儿到西北去吧?” 她再抬眼时,泪眼惺忪的:“朝堂上的事我是不该多嘴的,可我只有澈儿这一个亲弟弟,那么多的大人都不去,难道要叫个十一岁的孩子去吗? 这差事若是好的,只怕二皇兄的外祖父早上赶着撺掇他去,既不说这个话,就可见不是什么好差事,父皇,您……” 她越发哽咽起来,小声抽泣着,昭宁帝心疼得不得了,拿了她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好好好,都听你的,你别哭,这事儿也没说定,谁说就要派他去了?” 他柔着一把嗓子安抚人:“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替他担心,你倒好,还特意跑来问。” 等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昭宁帝又去揉她小脸:“是刘淑仪告诉你的?” 赵盈还是摇头,又说不是:“您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才刚去见过皇祖母,想求皇祖母把澈儿带在未央宫教养。” 她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去:“皇祖母也没答应我。” 昭宁帝眼皮一跳:“你还替刘氏遮掩隐瞒吗?” “真不是刘娘娘。”赵盈撇着嘴,“打从嘉仁宫受罚后,刘娘娘就不怎么到我跟前了,我好久没见过她。” 那就只有赵婉了。 昭宁帝面沉如水:“元元,你拿他当弟弟,也替你皇妹遮掩,怕我罚他们,可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我一向都说你心肠太软,像极了你母亲,总盼着你哪一日能心肠硬一些,别总顾着旁人。 只是你年纪还小,我也不愿意拘着你,只要你自己高兴,无论什么事情,横竖有我替你兜着,可眼下看你这个样子——” 昭宁帝的声音拖长了,那音调一时也沉了下去,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赵盈眼中闪了闪,眼睫也抖了两抖:“您生气了?” 昭宁帝拍着她小脑袋:“父皇怎么会跟你生气,只是你如实告诉我,婉婉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许再替她隐瞒。” 第33章 拒绝 第二天一早,赵盈把宫中一切交代妥当,领了人往未央宫去拜别太后。 彼时昭宁帝也在。 而赵盈去时,太后眼尾还红红的,像是哭过一场,一旁昭宁帝脸色也不多好看,想是母子二人,在她到之前,又争执过一场。 赵盈无心追问发生了什么,她猜想着,多半是因赵澈的抚养之事。 但昭宁帝已经许诺了她,绝不会放赵澈到西北去处理灾情的事,只要这事儿昭宁帝答应下来,余下的,都可以慢慢来。 她只管盈盈拜礼,又聆太后训,后来眉兮亲自送了她去给冯皇后磕头辞别。 出了未央宫门时,赵盈就叫了声姑姑。 眉兮显然知道她想问什么,几不可闻叹了声:“皇上的意思,三殿下慢慢大了,照如今看来,养在刘淑仪身边,恐怕是不成了,方才跟太后说起三殿下的事儿,一时想起宋娘娘,太后这才伤心了一场。” 只怕不是伤心那样简单的事儿。 眉兮既不说别的,自然这里头是牵扯上了她。 昭宁帝贼心不死,大概正为这个与太后又起争执,只是听小宫娥回话说她来了,才有所收敛而已。 赵盈便只当不知,眼皮往下压一压:“那太后是愿意把澈儿带到未央宫养着了吗?” 眉兮笑着说是:“公主便放心吧,三殿下也是太后的亲孙子,太后岂有不疼爱的。刘淑仪既是个不争气的,养不好殿下,太后也不会叫殿下留在嘉仁宫中了。” 赵盈暗暗松了口气。 离了嘉仁宫,剩下的,就看孙婕妤的本事了。 先头说好的事儿,她做了前一半,这后一半,总不能也叫她来。 若什么都要她亲力亲为,她何必扶持什么孙婕妤。 赵盈长舒口气,眼底噙着淡淡笑意,脚下顿住,回身又朝着未央宫方向长揖拜了一礼。 眉兮要去扶她,她已然礼罢起身:“太后年纪也大了,我们做晚辈的,却不省心,还要她老人家为我们操心。” 送走了赵盈,为先前的不愉快,昭宁帝也没在未央宫久留。 他知道赵盈是一番好心,搬出宫,就是不想看他和太后闹的母子不和,他不想叫赵盈伤心,只好少来未央宫。 这件事情没得商量,他不可能放手,而太后也不可能依着他。 就是说上千八百次,也只是僵在这里罢了。 他心烦,却了辇,信步往孙婕妤的含章宫去。 正赶上赵姝早上赖床死活不肯起,到这个时辰,已然起晚了,孙婕妤拿她没法子,训斥了两句,还是她亲手把人从床上拖起来的。 昭宁帝进了偏殿那会儿没叫人通传,娘儿两个正围坐在罗汉床的四方小案吃饭。 孙婕妤见了他,忙就要起身来请安。 昭宁帝摆手叫她坐,走近了,脸上稍有了笑意,面色也有所缓和:“怎么这个时辰才吃早饭?” 赵姝小脸儿一红,把嘴里的云腿咽下肚,叫着父皇就撒娇:“昨儿夜里睡得迟,早上起晚了,母妃是陪着我吃的。” 昭宁帝的这几个孩子里,只有赵姝,生的像他,余下那几个,大多像他们母亲更多些。 小小的孩儿,稚气尚未全然脱去,昭宁帝先前未见得有多心疼赵姝,如今也为着孙婕妤的缘故,看这个女儿,越发顺眼。 那是父亲疼爱女儿的喜欢,与赵盈,又不一样。 他温热的大掌在小姑娘头顶揉了一把,孙婕妤那里已经往里头挪了些,腾出地方来给他坐。 昭宁帝就在赵姝对面坐了,看她白瓷小碗里的云腿春笋粥,还有两碟子小菜:“早上都只吃这个吗?” 赵姝乖巧点头:“母妃说我人小胃口小,吃不了多少东西,一顿早饭也要兴师动众,未免靡费。” 他这段时间下了朝,多是到含章宫用早膳,但赵姝从不在旁陪着,是以昭宁帝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小女儿每日早饭,也不过一碗粥,两碟子看起来还算精致的小菜而已。 他心念微动,侧目去看孙婕妤:“有个事儿,我心里过了几过,想问问你的意思。” 孙婕妤明眸善睐,说了声是,倒安静的很,昭宁帝不开口,她连后话是什么都不多问一句。 昭宁帝的手抚在孙婕妤的手背上:“三郎在嘉仁宫,养的不像话,元元离宫前,求着太后把孩子带去未央宫抚养,可我想着,太后年纪也大了,跟前又从没养过孩子,把三郎放在未央宫,也不是长久之事。” 孙婕妤眉心微动:“您的意思,想把三殿下送来我这儿吗?” 昭宁帝尚未开口,那头赵姝含着一口云腿,唔哝着就说话:“父皇要叫三皇兄来住含章宫吗?我可以把我的寝殿让给他的!他若来了,还能带我读书识字,教我骑马射箭,我还要叫他给我掏鸟蛋!” 真是小孩子心性的,仿佛这事儿立时就要办了一样。 昭宁帝难掩眼角笑意:“你皇兄还给你掏过鸟蛋呢?” 孙婕妤缜着脸斥了她两句:“别胡说,吃你的饭,食不言寝不语,你再说话,就别吃了!” 她在昭宁帝跟前一贯最温顺不过,昭宁帝也难得见她训人的模样,偏赵姝心大的很,挨了骂,也不闹,照样没心没肺的笑,龇牙咧嘴扮鬼脸,不过倒极听话的真就闭上嘴不再说话。 昭宁帝看在眼中,越发满意,捏了捏孙婕妤手心儿:“你怎么说?” 孙婕妤抿着唇,把手往外抽一抽:“您叫妾抚养三皇子,是抬举妾。 只是三皇子从五岁起就养在刘姐姐身边,六年时间,只怕三皇子同刘姐姐母子情深。 况且刘姐姐承宠多年,出身也好,妾……” 她略顿了顿,有些自嘲:“妾出身不好,人微言轻,怕三皇子在妾这儿待不惯,刘姐姐心里也不痛快。况且大公主出宫前,求着太后抚养三皇子,您把人送到妾这里,只怕大公主也要不高兴了。” 她一时见昭宁帝嘴角抽动,知他仍有后话,便继续又往下说:“妾是愿意抚养三皇子的,只是您也要体谅妾的为难之处呀。 知道的说妾是心疼孩子,不知道的,岂不说妾仗着您眼下肯多看两眼,便狐媚蛊惑,强要了三皇子在含章宫,等着来日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吗? 妾的倚仗只有您,实是经不起这样的话的。” 第34章 请罪 赵盈出宫的时候,眉兮带了人往嘉仁宫去收拾赵澈的东西。 刘淑仪完全懵掉了。 直到眉兮打发人把东西送回未央宫,掖着手跟她回话,她都怔怔的没回过神。 还是赵婉抱着她,包了一眼的泪,哽咽着问眉兮:“姑姑,这是要做什么呀?” 眉兮蹲了一礼来:“太后只叫奴婢来收拾了三殿下的东西往未央宫,打今儿个起,三殿下就跟着太后住在未央宫中了。” 她话音一顿,再抬眼去看刘淑仪,平声静气的叫淑仪:“太后回宫那日,曾叫奴婢来嘉仁宫交代过几句话,看样子,淑仪您是全然没放在心上的。” “不——” 刘淑仪挣开了赵婉的手,两步上前就攥了眉兮的手腕:“姑姑,太后的教导,我是一刻也不敢忘的,澈儿养在我这里,自出了上阳宫事后,我只越发尽心——” “您尽心不尽心,奴婢说了不算,您说了,也不算。” 眉兮拨开刘淑仪的手,仍旧对插在袖口中,面上倒还算客气,可后退的动作写满了疏离:“殿下是凤子龙孙,养在太后宫中,您觉得不妥吗?” 刘淑仪哪里敢说不妥,可眼下这意思,又何尝是要把赵澈养在未央宫! 这分明是伸手来打她的脸。 等再过一阵子,她提心吊胆养大的孩子,只怕就成了别人的儿子,她怎么不急? 刘淑仪要上前分说,赵婉不动声色拽了她衣角,不叫她再往眉兮身边凑。 她身形微顿,果然站定住,凄凄惨惨的诉说:“太后要抚养澈儿,我自是没话说的,可是姑姑,什么时候叫澈儿回嘉仁宫……” 眉兮眯了眼,盯着她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再不愿与她多言,蹲身再做礼,只匆匆说了句好自为之,扭脸儿就出了嘉仁宫。 刘淑仪身形不稳,眼看着就要软着往地上倒。 云兮一把把人给稳住,赵婉也从她腋下把人往上抬了抬。 她面颊上挂着两行清泪,捏着赵婉的手死死用力:“赵澈不能走!他不能离开嘉仁宫!” 她如今被冷落,全是因为赵澈干的糊涂事,然后呢? 孙婕妤趁虚而入承了宠,她一时翻身不得,身边只有赵澈了! 连婉婉都知道,只要好好养着赵澈,就不怕没有来日。 可现在太后要把赵澈从他身边夺走—— 刘淑仪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往殿外冲。 赵婉忙跟上去,拉了人:“母妃去哪儿?” 她还哭着,神色慌张:“我去求你父皇!” 赵婉眉心蹙拢,手上越发上了劲儿:“您还不明白吗?父皇的眼里没有您,更没有我。这些年,您养着三皇弟,他五岁被送到嘉仁宫,那个时候,皇祖母怎么不说他凤子龙孙,要亲自教养呢?” “你是说……”刘淑仪喉咙一紧,面色倏尔沉下去,“赵盈?” 赵婉冷着脸点头:“除了是她去求皇祖母,还有谁能劝动皇祖母把三皇弟接走?” 刘淑仪双腿发僵,小腿肚子抖了抖,再也迈不出步子。 她站定住,犹豫了很久,心里的念头也转了好几转。 太后现在把人接走,皇上一定是知道的。 这事儿是赵盈开的口,谁去求皇上都不好使。 她要是能在皇上那儿求得什么情,嘉仁宫也不至于一再受冷落,接连被责罚,现在连赵澈都被弄走了。 不能求情,那就只剩下—— 刘淑仪面沉如水,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抓了赵婉就往外走。 赵婉人一惊:“母妃?” “咱们去清宁殿请罪。” 她声色清冷,拽着赵婉往台阶下就走。 赵婉想劝,觉得这时候去清宁殿,未准能讨到好处,可她母妃眼下显然不打算听人劝了,她实在不放心叫她一个人去面圣。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母女两个就已经到了清宁殿外的。 等上了台阶,至于殿前,小太监陪着笑脸上前来,嘴角一动也不知要开口说什么话的,可刘淑仪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拉着赵婉,对着清宁殿就跪了下去。 小太监唬了一跳,往侧身让开了,唷了一声:“娘娘,您这是……” “皇上,妾教养皇子不善,特来跟您请罪的。” 她一面说,一面叩首拜下去,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回应的她,也只有长久的沉默。 赵婉知道这时候她开口不合适,抿紧了唇角,陪着刘淑仪叩下去。 不多时吱呀一声,是大殿门被打开的声音。 刘淑仪抬起头,却是孙符迈出门槛,面色凝重的迎上前来。 她心头一沉,往殿内深望去,压了压声:“孙公公,皇上他……” 孙符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走近的时候,猫着腰,上手去扶她起身:“您跟奴才来。” 刘淑仪才松了口气,就着孙符的手站起身,想了下,回头又按住赵婉:“我自己进去。” 赵婉不放心,眼底写满担忧:“母妃……” 孙符冲着她摇了摇头:“二公主且先回吧,皇上只传了娘娘一个人进殿。” 赵婉不死心,咬了咬下唇。 刘淑仪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把,又劝了两句,便跟着孙符进殿去了。 昭宁帝坐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手上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貔貅,听见脚步声,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刘淑仪得宠多年,如今被冷待至此,心中苦涩不已,上前问了安,便掖着手,又盈盈施礼,跪了下去:“妾是来……” “请罪的,我听见了。”昭宁帝淡淡瞥过去一眼,“那你跟我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刘淑仪鼻尖酸涩,一低头:“妾养了澈儿六年,如今他却越发不争气,自然是妾教养不善之过。” 昭宁帝冷笑一声:“子不教,父之过,按你的意思说来,归根结底,岂非是我的过错了?” “妾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妾只说……” “刘氏。”昭宁帝手上的貔貅往桌上放下去,发出一声闷响,“当年让你抚养三郎时,你跟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刘淑仪瞳仁一震,怯怯的抬了眼皮:“妾……记得。” “那你还要求情吗?”他倚着那把三足凭几,手肘撑着,冷眼看她,“你是来请罪,还是来求我心软,你自己心里有数。” 可是,从上阳宫出事以来,他也并没有要把赵澈从嘉仁宫带走。 说到底,还不全是为了赵盈! 刘淑仪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撑在身侧的手,捏紧成拳:“皇上,妾承认,那天澈儿说,他要去西北,若他能立功,在您面前就能求下情,妾的确动心了……” 她苦笑一声:“元元出事后,妾便惶惶不安,自知圣驾回鸾,妾讨不着好处。 可皇上,六年,澈儿在嘉仁宫养了六年,妾难道一点好处都没有了吗?” 第35章 麻烦 从清宁殿出来,刘淑仪面如死灰。 她踉踉跄跄下台阶,赵婉就在台阶下等着她。 见了她这副神色,心中大惊,面上却不敢表露太过,唯恐越发戳中她母妃伤心处。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搀扶住人。 这个模样,不必问也知道,父皇非但没有松口,反倒说了狠话了。 赵婉心下寒凉,声音却尽可能放柔和:“一会儿叫小厨房做您爱吃的玉蔻糕来,晚些时候,我陪您到御花园去散散心,等三皇弟下了学,咱们去接了他,一块儿送他去未央宫吧。” 提起赵澈,刘淑仪眼底闪过恨意,压下眼皮,却什么都没跟赵婉说。 母女二人一路沉默无话,等回了嘉仁宫中,刘淑仪把自己关进寝殿里,打发了赵婉去,不许她在身边陪着。 赵婉到底不放心,可她守在旁边儿,也无济于事,便交代了云兮几句,只说若有事情,立时去告诉她知道,才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自己寝殿去。 云兮推开门进内殿,刘淑仪正伏在案前写着书信。 她微怔的工夫,刘淑仪笔尖已收了势,取了信封装好,抬眼叫她:“你去给黄德安,让他想法子递出宫,送到咱们府上去。” 如今多事之秋,就连赵婉都劝她安分守己些,免得越发惹恼昭宁帝。 云兮一时没敢接,犹豫着问她:“您要做什么?” “我失了宠,到这个年纪,没能生下一个皇子,皇上他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当年把赵澈送来嘉仁宫,明着告诉我,养了赵澈,就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儿子,问我肯不肯——” 刘淑仪咬牙切齿,不轻不重的在桌案上拍了一巴掌:“我生不了,自有年轻貌美的能生,赵澈指望不上,我就想别的法子!” 云兮大吃一惊:“您好糊涂!难道如今咱们府上安排人送进宫来,皇上他就……” “你别管,只把信送出去,父亲和兄长会安排妥当,用不着咱们家出面往宫里送人,余下的,自然也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四个字,令云兮眉头紧锁。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动一发而牵全身。 她是刘家嫡出的姑娘,走到今天,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兮站在那里没挪动,刘淑仪冷眼瞥去:“你不去,我自让旁人去,云兮,你打小伺候我,知道我的脾气。” 她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些年在宫里,不过是磨出来的,也是无奈没法子,装作柔婉恭顺罢了。 当年皇上专宠宋贵嫔,她觉得,宋贵嫔能承宠,除了靠那张脸,自然是性情最得皇上喜欢,后来便处处去学,时日久了,恐怕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她原本不是那样的。 如今…… 云兮硬着头皮上前,把信接下来,拿在手上,只觉沉甸甸的。 她嘴角抽动想试着再劝一劝,刘淑仪却挪开眼,冷漠的拒绝她的规劝:“别让婉婉知道,她小小的年纪,本就不该知道这些。” · 赵盈的马车缓缓驶出宣华门,宫门口有燕王府的人在等着,之后一路陪着,一同往长安巷的王府而去。 赵承衍是长辈,也没道理出门来亲迎赵盈的。 等赵盈下了马车来,长亭早在府门口候着,这时才凑上前来,恭恭敬敬的行过礼,回了几句什么话。 赵盈面色淡淡的,宫里派出来的老嬷嬷们领了她今日带出来的行李往府中去收拾,她则叫长亭头前引路,先去拜见赵承衍。 燕王府华贵气派,赵承衍的书房坐落在二进院的西南角。 过了抄手游廊,穿过月洞门,再朝着西南方向行出一箭之地,入眼是水月洞天的匾额,石拱门不高不低,刚好够赵承衍那样身量的人站直了穿过。 赵盈两世为人,其实不是第一次到赵承衍的王府,他的书房雅致有格调,仍然是赵盈记忆中的模样。 过了石拱门,入了庭院,院中挖了一小片池塘,池中养着鱼,正中立有假山怪石,她也没多看,径直上了垂带踏跺。 长亭快走几步替她推开门,她会意,踩着细碎的步子进了门。 赵承衍背对着门口站在多宝阁的架子前,听见身后动静才回头,见她进来,只叫她坐。 赵盈略想了想,照旧端了一礼,便往左手边儿的圈椅上坐过去。 她头一天进府,在书房见她,赵承衍到底是欢迎她,还是不欢迎她? 赵盈心头惘然,拿不住他什么意思,便抿紧了唇角不开口。 赵承衍手上那只霁红釉的直瓶重放回架子上,多看了她两眼:“我听宋云嘉说,你先头出言维护我,替我分辨朝中西北之事来着?” 赵盈眼睫一颤,万万没料到他一开口先问这事儿的。 她啊了声,好似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那些话,是我心里那般想,便那样说的,也算不上维护。是表哥跟皇叔说的吗?” 他嗯了声,拉了书案前的太师椅坐了下来:“他是个君子,特意上门来赔礼,我多问了两句,他告诉我的。” 的确是宋云嘉会干的事儿。 不过也正合了她的心意。 赵盈眉眼弯弯,抬眼过去。 她嘴角才动了下,话还没出口,赵承衍先叫住她:“母后的意思,你住在我这儿,要相看郎君,便叫我来安排。只是我府中没有女眷,我也没养过孩子,你也长大了,自己是个有主见的,要怎么办,你自己看着来,只要不过分,不逾矩,我一概不管你。 另外,我叫人把三进院中明乐堂收拾了出来,你要宴客,或是请了小姑娘家到府上来玩,只在那处,别领着人在王府里乱逛。 至于你若一时兴起,想去你舅舅家或是宋家住两日,也无不可,提前回了我知道,别自作主张就成。” 他一条一条的交代着,听的赵盈一愣一愣的。 他这态度,像是不太愿意管她啊。 赵盈目光闪了闪,倏尔扬声叫皇叔。 赵承衍话音收住,钝钝的看过去:“怎么?” 赵盈两只小手交叠着置于小腹前的位置上,定定然看过去,与他四目相对时,缓声问他:“我住在皇叔这里,给您添麻烦了吗?” 第36章 纵容 为了证明并不嫌她麻烦,赵承衍身体力行的陪着她去了一趟她住的东跨院,看着底下的嬷嬷丫头们给她收拾了东西,又再三问过她有没有哪里不顺心,过后领着她在偌大的王府里遛弯儿。 这处是观景台,那处是搭的戏台子,这里能夜观星象,那里能翻阅古籍。 可这五进五阔的燕王府,占据了足足有半条街,实在是太大了。 赵盈原本兴致勃勃,然而逛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不动了。 赵承衍身形顿住,回头看气喘吁吁的小姑娘,一向古井无波的人,面上竟难得染上笑意:“三进院的东南方向,挖开的有荷花池,一直延伸到四进院,连着四进院中的宝明楼,上头能划船的,改明儿叫长亭陪你划船去。” 都是哄小孩子的东西罢了。 赵盈内心毫无波澜,面上却端的一派欢喜:“那感情好啊,我最喜欢划船,可父皇从前总怕不安全,生怕我闹腾,翻了船要落水,眼下便没人管我了。” 赵承衍下意识摇头,微风带着荷花香气扑面来时,还带着几朵落花来。 此处栽种有大片的西府海棠,如今花期早过,赵承衍看着她肩头沾染的片片不知名野花,一时想起府内海棠盛开时的景象。 西府海棠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像极了她。 赵承衍视线定格在赵盈身上,看了很久,久到那目光飘忽,赵盈分明能察觉出他走了神。 她心头微坠。 昭宁帝经常干这种事,不过他的目光是贪婪的,是带着欲望的。 赵承衍的眼底,干干净净,无杂念,仿佛只是……缅怀。 赵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退了半步,身形晃动的时候,肩上落花跌落,拉回了赵承衍的思绪。 他掩唇,咳了声:“你既然搬出宫来,也是难得没人拘着你,只要自个儿别过分,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不管你。” 赵承衍的确是在很大程度上的纵容着她。 赵盈越发试探,娇声问他:“那我能让表姐到王府里来住吗?” 赵承衍眉心微拢,几不可见的。 小姑娘是把他的王府当成客栈了吗? 他一时头疼,然她眼底的热切,让他舍不得反驳,便深吸了口气,缓了缓心神:“如果你们的活动范围只在三进院后,就随你高兴。” 这么好说话? “那我……”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事事问我,我既然说了不拘着你,自然说到做到,当然——” 赵承衍唇角是拉平的,一眼睇过去,清冷之中,无奈更多:“你做的过分了,是要挨骂受罚的。” 赵盈微怔。 从小到大,别说挨骂受罚,凭着昭宁帝的宠爱,她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听过的。 赵承衍可真行啊。 赵盈尖尖的下巴往上一扬:“您要罚我,我就进宫跟太后告状,说您做叔叔的欺负我。” 她一面说着,蹲身做了一礼,转身就跑。 红裙摇曳,裙澜上绣着的狮子滚绣球上缀上了三五颗明珠的。 小姑娘像是怕他真的骂人,撒欢跑起来,一溜烟的工夫人就跑远了。 赵承衍眼底有了笑意,长亭一旁看着,却长松了口气。 看样子,王爷还是打心眼里疼爱大公主的,并不是真觉得公主麻烦。 这样便好,不然公主不知要在王府住多久才肯回宫,要是嫌烦了,岂不是相看生厌,回头最受难为的,只有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 · 等到了午饭时,除了王府后厨上精心准备菜色之外,赵承衍专门叫长亭吩咐人到瑞福斋买了好些小姑娘们爱吃的精致糕点回来。 可等到打发人往东跨院去叫赵盈吃饭,才知道她早出了府,往侍郎府去了。 宋昭阳的侍郎府同燕王府相隔不过三条街,是处三进三阔的院子。 当初宋贵嫔专宠,连这宅子,都是昭宁帝亲赐的,府门上的匾额并着一副对联,也全是昭宁帝御笔亲题,彰显出宋家是如何得宠。 赵盈来之前就打发人往侍郎府递了话,是以她从马车上下来时,宋昭阳的长子宋怀雍早领着宋乐仪等在府门口的。 此时见她下车,宋乐仪一提裙摆,踩着细碎的步子下了台阶,迎到了她身边去。 等到挽上她胳膊,宋乐仪才在她腰窝上戳了一把:“先前我让你搬出来住,你说放心不下赵澈,现在倒好,搬出宫了不说,还搬到了燕王殿下的王府去。” 赵盈只是笑,根本就不接她的话茬。 宋怀雍是等到两个姑娘上了台阶,才往侧旁让了让,把角门让出来:“不是今天才出宫吗?也不必急着来家里的。” 赵盈心头暖暖的。 这才是她的亲表哥。 论长相,宋怀雍至多不过清秀,绝比不上宋云嘉等人。 但他是个谦逊有礼的谦谦君子,绝对当得起一句人品贵重,便是同宋云嘉他们放在一起,也不输分毫。 赵盈一面见了礼,一面说没事:“皇叔说了,只要我自己有分寸,不过分胡来,他不管我的。” 她话音落下,顺势拽了宋乐仪一把,长臂再一抬,落在宋乐仪肩头:“我在皇叔跟前回了话,问他能不能接了表姐到王府陪我住两天,他也同意了!” 宋乐仪眼角一抽,挣扎着从她怀里跳出来:“我可不去。” 若不是凭着她姑母,她也不过小门小户出身的孩子罢了,皇宫大内她不喜欢,王府侯门她照样不喜欢。 再说了,上次燕王殿下那淡淡一瞥,冷冰冰的眼神,差点儿没把她当场送走,她还敢去燕王府小住? 宋怀雍摇着头领着妹妹们进府:“燕王府哪里是那么好进的,你这就很胡闹了,怎么跟殿下开这个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宋云嘉,还真像是一家子兄弟,简直就是异曲同工。 可是底线不同——宋云嘉高门养大的世家郎君,骨子里刻板的认为,女孩儿就该安于室,而宋怀雍呢? 只要她不是杀人放火,做些丧尽天良的事,他一概都是支持,也肯帮扶的。 赵盈想着,便一时连他说教的话,都没那么刺耳。 第37章 蛇打七寸 宋昭阳的发妻云氏,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个人原就是指腹为婚,又从小一起长大。 她是个极和善的人,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声儿都不会重一分。 赵盈跟着宋怀雍一路往云氏的宴居室去,请过了安,绿衣小丫头手上捧着个琉璃碗,碗里盛满去了皮切成块儿的香瓜,最底下铺了一层冰块儿,还冒着凉气,众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唠着家常。 等茶过两盏,云氏才没留着孩子们杵在自己跟前,叫宋乐仪带赵盈自个儿去玩儿,又问过赵盈中午有没有格外想吃的一类,余下一概不管。 从云氏的宴居室出来,向东延伸出抄手游廊,廊下挂着两只白毛红顶的鹦鹉,是云氏亲手养的。 游廊走到尽头,过月洞门,上灰色石砖铺就的甬道,继续向东走出去一箭之地,就是宋乐仪住的满庭芳。 宋乐仪本不是爱养花折花的姑娘,但云氏拘着她,非要把她往那个路子上养,是以这满庭芳的院中,栽种各色名花,不知多少。 才在云氏屋里吃过两盏茶,两个姑娘进了屋去说体己话,就没再吩咐丫头上茶来,反倒是宋乐仪交代了身边大丫头守在门口的。 丫头都是打小服侍,最知道自家姑娘脾性的,一个字也不多问,掖着手守在门外,不许人靠近就是。 宋乐仪挽着赵盈的手,拉着人往罗汉床那头步过去。 罗汉床三面的围板是拆掉的,她按着赵盈坐下去,居高临下虎着脸瞪她。 赵盈被她看的一阵莫名,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脸:“干什么?” 宋乐仪一动不动的杵在那儿,直愣愣的盯着她看了半天,一抬手,指尖轻戳上赵盈脑门,点了一把:“你就这么急着打听留雁的消息?” 自从昭宁帝为她选驸马的事与太后置气,宋乐仪就断不肯再进宫了。 可要说她今儿是为留雁的事情急着登门,那真是冤枉她了。 留雁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急于一时。 蛇打七寸,一击毙命,最省心省事,也免去来日许多麻烦或是口舌之争。 显然,她的好表姐是想岔了。 赵盈无奈低叹,手搭上宋乐仪手腕,拉着人往身边带,叫她坐下去,才重开口:“她也算个人物啊?值当我这样上心。你说这话,真冤枉死人的。 我多久没见过舅母和表哥,如今搬出宫来住,难得皇叔又不拘着我,我来看舅母和表哥的,同留雁有什么关系?” 宋乐仪这才面色稍霁,虚掩了唇尴尬咳嗽两声:“也不能怪我,我这些天没进宫,以为你着急宫外的消息……” 她声儿渐次弱下去,到后来,赵盈的浅笑隐在耳畔响起。 她小脸儿一垮,才转过头又去看赵盈:“你现在是求着我办事儿,你再笑话我,我可什么也不告诉你!” 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威逼利诱,前世赵盈最拿手这些手段,恐吓的话说出口,端的是不怒自威的架势,便是轻描淡写,也能吓得人肝胆俱裂。 赵盈眼角笑意越发重:“横竖我不急,你爱说不说。” 宋乐仪张口啐她,玩闹了一阵,才正了神色,也从她身旁挪开,不跟赵盈挤在一起,往四方黑漆小案的另一头坐了过去:“她家里如今日子过得实在不错。 先前刘淑仪安排她出宫,给了她一笔银子,大哥查了几日,她出宫后,刘淑仪还陆陆续续送了几笔银子到她家里。 现如今她哥哥拿那些银子,在靠近崇宁门的西市里盘下了一间铺面,白日里卖果子点心,晚上还煮馄饨面条,生意也不错。” 虽然是小本经营,可崇宁门算是京城九门中最热闹的,从早到晚往来行人商旅不断,挺会挑地方的。 赵盈若有所思:“她出宫后的几笔银子,是刘家人给她送去的吗?还是宫里的人?” “是宫里的小太监。”宋乐仪不假思索就回了她,“我估摸着,刘淑仪是安排人借着出宫采办的名义,给留雁家里送银子的。 从你说刘淑仪安插留雁在你身边做眼线,爹和大哥听了生气,就一直安排有人在留雁家附近盯梢。 送银子的小太监前后去过三次,每次他送完了银子,盯梢的就会跟上去,眼看着他回宫去的。” 那就应该是内府司的人,黄德安安排的了。 刘淑仪这些年若同宫外有什么联系,恐怕也都是通过黄德安。 只是这样的事,原本交代刘家替她处置了就是,她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赵盈一时眉头紧锁。 宋乐仪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递一只手过去,落在她眉心处,揉了两把。 “不喜欢看你蹙眉的样子。” 她才勉强笑了笑,拉下宋乐仪的手:“我在想,她为什么不杀了留雁呢?” 宋乐仪直摇头:“而且就连给她家里送银子这种事,她都还要吩咐宫里的人出宫来办,明明此事交给刘家人更方便,我一直都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舍近求远。” 刘淑仪是刘家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孩儿,她余下那些姊妹,都是庶出的,比不得她尊贵。 照说她如今做了淑仪,又养着赵澈,刘家该不遗余力的扶持她才对,可她还要自己来筹谋周全这些破事…… 赵盈捏了把眉骨处:“但不管怎么说,如果她福泽恩惠,留雁未必不感念她的恩德,不管从前替她做过什么,怕都会守口如瓶。” “大哥也是这么说。”宋乐仪去捉她的手,不叫她揉眉,“人家家日子过得不错,和和美美的,谁愿意没事儿招惹一身骚呢?所以我想着,你要是想对付刘淑仪,只怕留雁是很难派上用场了。” 这话说来未免丧气,听着就叫人灰心。 赵盈眸中精光闪烁,唇角勾起弧度来:“现在过的和满,来日也可以不和满,我要用她,她就必须要为我所用——” 她语调沉下去:“你知道她家里铺子具体是那一间吗?” 宋乐仪眼角抽了两下,心下隐隐不安,捏着她的手一紧:“你又想什么鬼点子?” 第38章 转机 京城原有东南西北四市,靠近崇宁门的西市划定的范围,有五横七纵十二条街,最外围街道临界点以内,全都算在西市范围里,而崇宁门下的那条主路,正好就横穿了整个西市。 赵盈和宋乐仪坐在锦堂春二楼临街一侧的雅间,窗户开了一半,两个人一面吃茶,一面往外看,正能看得见东南方向留雁家的那间铺子。 这时辰出城采买的正回城,进城来办货的也刚好要出城回去,这一来一回,便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赵盈执盏,品了口茶,目光从东南方向收回来:“生意是挺好的,虽然是小本经营,但照着这样子看来,一个月也有不少进账。” 宋乐仪面上一阵的为难:“我也是这么说,先前跟大哥就来看过,跟你说了你不信,非要自己来看。 她家里头就只她父母和哥哥嫂嫂,兄嫂成婚多年也没生个孩子,拢共一家五口人,这个铺子,养活他们一家绰绰有余,更别说刘淑仪私下里恐怕还没少给她赏赐。” 大内的赏赐,随便一件带出宫,也够他们一家活好久。 何况赵盈从不苛待身边伺候的人,挥春书夏她们自不必说,留雁当初也是能在她跟前端茶倒水,说得上话的,逢年过节时,赏赐从来没少过。 赵盈深吸口气,眉心就又蹙拢了起来。 宋乐仪见她皱眉的样子,不免叹气:“那现在怎么办呢?” 她却只摇头。 前世为赵澈铺路,卑劣的手段不是没使过,一双手也曾染满鲜血,并不是没有无辜之人命丧她手。 可那是不得已。 那是一条成王败寇的路,她要是心慈手软,顾着什么正人君子做派,她和赵澈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但留雁这事儿,犯不上—— 赵盈低头看着自己一双手。 为这种人折损名声,的确是犯不上。 “且等等吧,这事儿我不急。”她略一合眼,定了定心神,“昨日一时糊涂,险些想岔了。” 宋乐仪这才长松了口气。 赵盈看在眼里,唇角微扬:“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昨日听你那样说,我还以为你打算找人砸了她家的店,叫她家生意做不下去。”宋乐仪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朝上托着腮,“但我看你好像是在气头上的样子,也没敢多问,怕你犯轴,我劝不住。” 赵盈倒显得平静得多:“这念头的确一闪而过,但我知道犯不上,就是一时生气罢了。 其实想开了,有什么可生气的。这些年,刘淑仪就在我身边儿安插了这么一个人,还不知如何卖力气养着她,不说有求必应,怕也差不多。 现如今她没用了,刘淑仪也没拿她当弃子,反倒好生供养着,叫她家中日子过得这么好。 便是养条狗,尚且知道感恩呢。 人家从来也不是我的人,有什么可生气的。” 宋乐仪眼神亮了亮:“这才对嘛,我看你是这阵子诸事缠身,人都叫弄糊涂了。” 昨日她说那些话,宋乐仪应该是想教训她的,觉得她哪怕一时动了那样的心思,都是自降身份,只是她才出宫,本来高高兴兴的事儿,不想说这些扫兴的话,所以才压下没开口。 赵盈抿着唇,挑了颗圆滚滚的金丝党梅放在手心。 锦堂春做的金丝党梅和外头的不大一样,拿梅子制好后,风干了,再裹上一层糖霜粉,梅子原本的酸味儿便去了七分,入口之后,连舌尖都只余下糖霜的甜。 她正盯着出神,雅间的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带进一阵仓促的风。 两个姑娘皆吃了一惊,正道何人这般放肆大胆,沉了脸瞧过去,薛闲亭正摇着手上那把白玉扇骨的折扇进门来。 赵盈一咬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薛闲亭啧声咂舌,缓步上前,十分不客气的拉开桌旁圆凳,就在她旁边坐了下去:“你现在瞒着我的事,有点多了。” 赵盈怔然,下意识去看宋乐仪,见她眼底也是茫然一片。 她拧眉:“我何时瞒你什么事了?” 薛闲亭皮笑肉不笑的,浅浅的呵笑声从唇畔溢出,直钻入赵盈耳朵里去。 他再抬眼时,正露出此刻有些冷峻的脸:“昨儿我到名善楼赴约吃酒,席上酒烈,出来散酒气时,听见旁边雅座上有人说起一件事,没忍住,多听了两句——” 他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沉沉盯着他:“赵盈,留雁是怎么出宫的?” 赵盈心下咯噔一声:“你都听见什么了?” 她身边从小伺候的,只有挥春和书夏,便是留雁,也是她八岁那年才到上阳宫的。 她是见那丫头机灵,生的又面善讨喜,才格外抬举。 有时候出宫去玩,自然也会带上。 她身边的人和事,薛闲亭是一向留意的。 薛闲亭也不是专程来为难她的,大致同她解释了一通,到后来,连宋乐仪也听明白了。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只去看赵盈:“我见她家铺子经营的不错,还以为她那哥哥是个正直上进的好郎君,没想到竟是个荒唐的混账,吃醉了酒,竟连宫里的事情也敢拿出说嘴,还这般得意洋洋,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家中是刘淑仪抬举的吗?” 这样的事,留雁是瞒不住家里的。 送了她进宫当差,却没到年纪就放出了宫,那只能是差事办砸了,偏偏又不像是受罚的,反倒有宫里的小太监几次三番上门送银子,是以她帮着刘淑仪办事的事情,她家里追问起,她也只能如实回了。 这男人家吃醉了酒口无遮拦,只拿这个当作炫耀的资本罢了。 赵盈眉心一动,眸中晶亮,忍不住眼底的笑意:“我真是多谢你了。” 谢自是谢的薛闲亭,可薛闲亭不懂她谢什么,宋乐仪也没弄明白。 “你谢我什么?昨日席上都是世家子,这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我虽恨得牙根痒,也不曾替你出头教训他。” 薛闲亭有些别扭,稍别开脸去,“倒是你,刘淑仪真在你宫里安插眼线,你怎不告诉太后和皇上?这女人这样放肆,你很该让皇上为你做主。” 可若只是在她上阳宫安插眼线,昭宁帝心中纵然不快,至多不过冷落刘淑仪,又不会为此而要了她的命。 她终究不是母妃,孙婕妤是个替身,她又何尝不是? 昭宁帝高台上一坐十几年,帝王权术,他最擅长不过,刘淑仪的背后还有个刘家,不照着她最痛处打下去,焉能要她性命? 第39章 别有用心 赵盈没打算理会薛闲亭那些话,她自有她的成算,于是打岔:“有什么值得告状的,人我逮住了,还回去了,眼下也送出了宫,难不成非要把事情闹大才好?” 薛闲亭嗤一声:“你不想闹大?你觉得没什么?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话有些阴阳怪气,赵盈仔细品了品,一时诧异:“你知道那是……谁家的铺子?” 宋乐仪也猛然扭脸看去:“你怎么知道?” 薛闲亭朝着二人各自丢个白眼过去,手上折扇一和,反手扣在桌案上。 那把扇子白玉为骨,自发出一声脆响:“昨日听见那些话,我就叫人去打听,现如今留雁家住哪里我都知道,更何况这间铺子。” 赵盈便明白了。 “你本来是想来看看,结果在楼下看见了舅舅家的马车,想着我如今搬出宫住在皇叔那儿,说不定这会儿正跟表姐一起,所以才上楼的是吧?” 薛闲亭挑眉不语,显然是默认了她的话。 赵盈反而好奇:“你来看什么呢?难不成世子爷是想仗势欺人,砸了人家何家店铺?” “我又不是市井泼皮!” 薛闲亭气血上涌,呛了她一句。 但这话说来底气不足。 他年幼时实在是个顽劣的,仗着出身好,身边又总有赵盈这位大公主陪着,京城里横着走——两个人一块儿横着走。 赵盈不出宫的日子,他就自己作威作福,偶尔还会跟着一个宋乐仪。 这会儿知道自己不是市井泼皮了。 一旁宋乐仪都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等他虎着脸瞪过来,才赶忙敛了笑意,又连连摆手:“不是笑你,我想起个笑话来。” 薛闲亭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她:“什么笑话?” 他两个一处的时候,总是爱拌嘴的。 从小到大都这样。 薛闲亭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人,宋乐仪又不像她,在该让的时候晓得让一让薛闲亭。 赵盈捧腹笑着说好了,打断二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拌嘴场景,等笑够了,才重去看薛闲亭:“这事儿既然你知道了,那帮我个忙吧?” 历来只要她开口,薛闲亭没有不应的,只是喜欢拿腔作调的揶揄挤兑她:“先前出事也没见找我帮忙,可见大公主是很不必我来帮什么忙的。” 他一面说,眼角余光直往宋乐仪那儿瞥:“大公主在宫外有可托付的人,那个人并不是臣。” 赵盈在心里骂他。 狗东西,现在知道君君臣臣的喊了。 宋乐仪觉得后槽牙都快被酸倒了。 知道薛闲亭是玩笑话,但这玩笑话里,那酸味却是实打实的。 小的时候他就是个醋坛子,赵盈跟旁人多说上几句话,走动多了一些,他就能醋上好一阵子。 现在长大了,不说收敛,反倒变本加厉? 宋乐仪横过去一眼:“你现在连我的醋也吃?” 他却只是拿舌尖儿顶在上颚,转了两圈,不言语。 赵盈扶额:“那些天我在宫里头,太后和父皇都不在,我又受了伤,不好出宫来,表姐进宫陪我的时候,我与她说起此事,才让她告诉舅舅和表哥,在宫外帮我留意留雁的事情。” 她试探的笑着叫他:“真没打算瞒着你,这有什么可瞒你的?我这不是才出宫第二日,还没来得及见你跟你说嘛。 舅舅和表哥还要顾着朝廷里的差事,总不好为这样的小事一直费心,我本来就想着既然出了宫,自己多操心,但要用人,还不是要指望你,你怎么不是可托付的人了?” 这话未见得有多真。 薛闲亭跟她一起长大的,她那句话是真的,那句话是哄人的,他还分得出。 但这么多年了,赵盈总还是肯哄着他的,这就足够了。 至少这世上,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叫她心甘情愿的哄劝安抚。 见好就收,是薛闲亭多年来总结下来的经验。 便是以往置气,也都有个度,不踩上那个底线,他和赵盈之间,就能够相安无事。 “我会派人盯着她哥哥,我看他那个样子——”他眸色冷了三分,“银子没赚多少,纨绔的做派先学了起来,有什么消息我派人去告诉你。” “别——”赵盈猛然抬高了声,音有些尖,好在她声音一贯清丽悦耳,才不至于刺耳。 薛闲亭面色一沉:“你是让我别到燕王府找你?” 赵盈吞了口口水,犹豫了半天,哼哼着嗯了一声。 薛闲亭脸色就更难看了:“你这么怕燕王?” “不是怕。”赵盈有些无奈,“这话我连舅舅也没告诉,怕他忧心澈儿。我临出宫前,赵婉跑去上阳宫告诉我,澈儿想去西北——” 此时的声音是婉转悠扬的,赵盈在薛闲亭与宋乐仪的错愕之中,把那些话翻来倒去的又说一回,才继续说下去:“父皇虽然答应了我,不会派他去,可我怕刘家在朝上撺掇……经过这次的事,我也算是看明白了,刘淑仪从未把澈儿当亲生儿子看待过。 眼下澈儿说,他去西北建功立业,能让嘉仁宫免于父皇责罚,你猜刘淑仪动不动心?” “所以你出了宫,不住侍郎府,不住宋家,特意搬去燕王府,是想让燕王殿下在朝上回护赵澈?”薛闲亭眉间隆起的小山峰,就再也没平缓下来。 他觉得赵澈根本就不配! 赵盈比他小了六岁,他小的时候带着赵盈,陪着赵盈,所见全是她对赵澈的满心疼爱。 那小兔崽子却干了什么呢? 如今竟然为了嘉仁宫免于责罚,就想跑到西北去。 要么就是年轻不知事,不晓得其中厉害——可赵澈进学也已经有几年了,要说这其中利害看不分明,薛闲亭头一个不信。 小兔崽子。 他在心里又咒骂了两句,没敢骂到赵盈脸前而已。 赵盈顺水推舟就点了头,没跟他说相看驸马的事儿:“我想着,皇叔管着宗人府,无论宗亲中,还是朝堂上,他说话都是极有分量的,万一刘家那些人黑了心肝,朝上撺掇着要把澈儿派去西北,有皇叔开口,父皇再顾着我,大概就不会答应了。” 第40章 一语成谶 三日后早朝,便证明了赵盈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事儿要说起来也算是巧。 赵承衍一向是看心情上朝的,隔三差五的去,反正也没人管他。 自从西北的事情闹开,他越发关起燕王府大门不见人,更别说上朝去。 但这日他早早就起了身要去上朝,又吩咐了长亭留在家里伺候赵盈。 赵盈在王府住了几日,他发现小姑娘也并没想象中那样娇滴滴,养的金贵的女孩儿却不矫情,吃的用的虽也挑剔,但总不至于过分,是以便觉得养个女孩儿也没那么难,多上些心就成,两个人相处起来倒也不错。 结果等到他下了朝回王府的时候,赵盈正打算出门。 他问过长亭人在哪儿,知道她又要出门,就打发长亭去把赵盈给叫住了。 彼时赵盈已经上了三进院后的甬道,人都快到侧门了,长亭是一路跑着过来的,一阵风似的,生怕追不上她。 所以往赵承衍的书房去,赵盈心中惴惴不安,想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长亭才会火急火燎。 等进了他书房,赵承衍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赵盈仔细观察了一番,从他眼底看到了些厌烦。 他在烦什么? 赵盈试探着上前去,保持一定距离站在他书桌前,小声叫皇叔:“您今儿上朝去,这时辰应该才下了朝回来吧?您找我有事儿啊?” 赵承衍抬了头看她,见小姑娘眼底写满了好奇,叫她去坐着说话。 等到赵盈施施然落了座,他才打量她。 果然是要出门的,可这样盛装打扮—— 小姑娘在他这儿住了几天,总是往外跑,他也不管,只是见过三两回,她都不算刻意打扮。 他知道那是到侍郎府找宋乐仪去了。 她好似也不是特别喜欢花团锦簇的热闹。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平日里没事就设个什么宴,请了三五闺中好友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但自她出宫住进王府,一次也没请过别的人到王府来。 就连今日散朝时候,周侍郎还凑上来问了三两句,他听着那意思,巴不得把他女儿送来王府陪着赵盈玩的样子,冷言冷语就打断了他的念头。 “你要去哪里?” 他可能是心情不好,语气比平日里更冷了些。 赵盈确定她这些天极尽乖巧,绝对没有惹过他。 她眼神闪了闪:“一早刘尚书府上派人来给我送了帖子,我想刘娘娘这些年养着澈儿,我既出了宫,于情于理,其实是很该到刘家去拜访,但拖了这么些天,还是人家先给我送帖子来,这才盛装打扮,以示隆重。” 赵承衍眸中凛冽一闪而过。 赵盈确信自己没看错。 所以这是冲着刘家? 赵盈心头一沉:“皇叔,你今日在朝上和刘尚书起了争执?” 赵承衍正揉着眉心的手一顿,缓缓落下,又去看她:“怎么说?” “我看您好像有些不耐烦,还有些生气,但不是冲我来的,刚才进门跟您请安那会儿,我就见您眼底隐有厌烦。” 赵盈正襟危坐,端正极了,字正腔圆,越发乖巧:“我说盛装是为了去刘家,您看起来更不高兴,所以我想,您大概是和刘尚书起了争执吧?” 赵承衍眼角一缩,勉强有了些笑意,驱赶走了先前的烦躁。 赵盈松了口气:“那我说对了吗?” “不是起争执。”赵承衍叫元元,听她茫然的啊了一声,他缓了缓声,思忖再三,尽可能轻声细语:“你上次跟宋云嘉说起西北事,是知道我不想去,那你有想过,此事该让谁去吗?” 他循循善诱,大概是怕她受不住。 可赵盈已然猜到了。 她原本交叠着的手,此刻越发掐紧了,沉默不语。 她不太愿意跟赵承衍说什么朝中事她不懂,她希望赵承衍看到的,是一个机敏聪慧的赵盈,而不是养在深宫人事不知的大公主。 赵承衍叹了一声:“工部侍郎上折子,提议让赵澈去。” 她一直不开口,赵承衍估摸着,她可能是猜到了,只好拿安抚的语气告诉她。 果不其然,赵盈腾地一下站起身,小脸儿煞白。 她起身的动作太猛了,脚后跟儿正好磕在黄花梨的椅上。 赵盈倒吸口凉气,太疼了。 她撑着扶手,抹去鬓边因疼痛而盗出的冷汗。 赵承衍似乎想起身过去安抚,只是刚有动作,又坐了回去:“你也别急,你父皇没点头。” 可是工部侍郎孙其,明面儿上应该是姜家的人——孙其金榜题名那年,少傅文华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姜承德便正是他的座师,后来他平步青云,十年的时间升至工部侍郎,当然少不了姜承德的提拔抬举。 “皇叔,我不懂,是姜阁老吗?” 赵承衍盯着她看了半晌:“你觉得呢?” 赵盈心中烦闷,她知道肯定不是,但话得拿捏着说。 她缓了口气,捏着扶手的那只手,渐次收紧了力:“现在这种时候,您不愿意去,朝堂上争执不休,大皇兄身子弱当然去不了,如果要派皇子去,无非二皇兄和澈儿——” 姜承德自然会保着外孙,不会让他以身犯险,但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赵盈眼皮往下一压,生怕赵承衍看见她眼底的阴霾,佯装不知,尽可能平声问他:“孙侍郎是刘尚书的人?” 赵承衍眼底笑意越浓:“这可说不好,不过孙其上折之后,刘家人也附和了此事,你父皇脸色不大好,退了朝,此事压下后议了。” 但孙其究竟是谁的人,只怕连昭宁帝一时也不敢拿定了说。 刘寄之为了女儿,也许会推赵澈出来,至于姜承德,为了他外孙,也可能把赵澈往前推。 所以今日朝上的那道折子,或许是刘寄之撺掇孙其替他开口,又或者根本就是两家人殊途同归的结果。 还有一种可能—— 赵盈原本煞白的小脸儿转为铁青。 没想到锦堂春中她一语成谶。 原是顺着薛闲亭的话随口敷衍的,谁知道今日竟真的发生了! 她抬眼看去,眼底尽是无措:“有法子叫澈儿不去吗?所以刘家今天给我下帖子,可能也是为了这件事?” “刘家你别去了,用不着理他们。刘氏养了赵澈几年,到底也不是赵澈生身之母,眼下赵澈又去了未央宫,你父皇是有意给他换个养母,真选了别人,往后你们姐弟俩,和刘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赵承衍看她那样,到底起了身,缓步踱去,在她身旁站定,一抬手,揉她头顶:“事关重大,赵澈年纪太小,你父皇应该不会派他去,他担不起也镇不住,你别担心。” 第41章 态度 刘家祖上可追溯到汉宣帝的长子楚王刘嚣那一支去,正经八百的皇族血统,到了这一朝这一代,刘寄之的祖宗投军行武,骁勇善战,一路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也曾是配享太庙的尊贵。 只可惜后人不济,到了刘寄之曾爷爷那一辈,家里孩子坏了事,连他们家原本的爵位也叫惠宗皇帝给夺了。 好在惠宗仁善,未曾祸及刘家家眷,于是刘寄之的爷爷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高中,到六十三岁辞官致仕时,曾官拜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六十八岁病逝的时候,宣宗加赐了太傅衔。 是以刘氏一族,到如今,也算得上风光得意。 赵盈的马车在刘府正门外停下,她没下车,挑开了侧旁的垂帘,带着帘角垂下的墨绿穗子一阵摆动。 她隔着帘子往外看,刘家府门前两尊石狮子狮头饰鬃髦,颈悬响铃,雄伟威严,底座又辅以繁缛精致的卷叶纹,衬的这座五进三阔的宅院,越发庄穆。 刘寄之的爷爷一世清流美誉,昔年历经两朝,到了宣宗朝时,极得宣宗皇帝信任倚重。 这座宅邸,是宣宗皇帝亲赐,这两尊石狮,更是宣宗皇帝命内府司着人按着太极殿前石狮的造型模样,降制打造,赐到刘家府门口来的。 原本刘家该极受爱戴,可惜刘寄之的父亲一辈子庸碌无为,而且他上头生了四个都是女孩儿,年近四十才得了刘寄之这么一个儿子,那时候刘寄之的爷爷早没有心力再教导出一个出色的刘氏子孙了。 赵盈深吸口气,眼见着刘府角门打开,有锦衣妇人被一众仆妇拥簇着出门来。 刘寄之的发妻早亡,续弦娶了发妻的亲妹妹,这位小吴氏,却又从不是什么柔淑懿嘉之辈。 赵盈想起前世赵澈刚登基的那年——那时朝中一切未定,朝堂不稳,赵澈的皇位坐的更是摇摇欲坠,她每日提心吊胆,怕人暗算,简直心力交瘁。 小吴氏的弟弟却仗着刘家,强占人妻,草菅人命,案子闹大,叫人拿住把柄,甚至闹到了太极殿上。 她铁面无私要杀人,小吴氏竟带着她弟媳哭到刘氏跟前去。 如今想来,这一位,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吴氏脸上殷情切切,快步下了台阶,一路往赵盈马车旁而来,等站定住,笑着请她下车,只是语气又实在没有那样客气。 赵盈心中嗤笑,这一家子人,仗着刘淑仪养了赵澈几年,便以为能骑在他们姐弟头上,予取予求,真当是他们的外祖家一般。 马车上是挥春和书夏两个先钻出来,翻身下了车,赵盈才递出一只手。 小吴氏就要挤开两个丫头凑上来,两个丫头却一动不动,她上手去要去拉赵盈,没碰着赵盈的手,先被挥春斥了一句。 她面上挂不住,拉上的殷勤褪去大半,面色也沉了沉。 赵盈下了车,多看了她两眼,小吴氏吸了吸鼻子,讪讪的:“元元你回家来……” “刘夫人慎言。” 赵盈冷冰冰丢下一句,一点儿面子也没打算给她。 又想着,刘寄之这辈子也是挺失败的。 人前教女无方,人后也不会教妻,无论刘淑仪还是小吴氏,简直一个路子出来的。 小吴氏叫抢白一场,恨得牙根痒,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非要凑到赵盈跟前去,一路陪着她进了府,又往前厅正堂去。 刘寄之下了朝回家早换过衣裳,早等在正堂中。 赵盈进门才明白,怪不得不把她往后宅请。 也怪不得赵承衍会说,大可不必理会刘家的请帖。 他是聪慧夙成的,一听说刘家给她下了帖子,再想想今日朝堂事,便也知道这是刘寄之的意思。 赵盈施施然往一旁官帽椅坐下,刘寄之却并没打算起身见礼。 她横过去一眼,不动声色。 小吴氏掖着手提步往主位另一侧去坐下时,朝着刘寄之摇了摇头。 刘寄之眯了眯眼,越发把目光落在赵盈身上:“公主搬到燕王府有日子了,在王府里一切可还习惯吗?淑仪娘娘派人从宫里送了好些公主素日爱吃的点心,又怕公主还为之前的事情别扭,托了臣与臣妇,在公主面前说和说和。” 他话音才落,便有刘府的丫头捧着锦盒进堂来,不多时,她手边的桌案上就摆满了精致的莲花碟,碟中点心也是精致的,的确是宫里的点心,也的确是她平日喜欢吃的。 从前赵盈不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不避人。 眼下看着这些,一点胃口也没有,反倒抬眼去看刘寄之,噙着笑,反问他:“刘大人和内宫也能说得上话?” 刘寄之脸色微变:“是淑仪娘娘派人送出宫来的,公主多心了,臣和内宫自然说不上话。” “是吗?”赵盈抬手,捏了块儿芙蓉糕在手上,根本没打算往嘴边送,只低眼看着,“我还以为,刘大人今日早朝上附议澈儿往西北事,是同刘淑仪商议过的。” 她开门见山,刘寄之实在没料到。 一旁小吴氏也是心中一紧。 刘寄之朝堂上见惯了明枪暗箭,场面经历得多了,坐到了一部尚书的位置上,即便是蠢笨不堪的,也能稳得住心绪。 他盯着赵盈不错眼:“是燕王殿下告诉公主的吗?” 赵盈挑眉,不置可否。 刘寄之笑着摇头,倒显得和善又慈祥:“这些事本不该公主操心,何况公主金枝玉叶,朝廷里的事情又不懂,殿下跟公主说这些,平白惹得公主担心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又端足了哄骗的架势:“往西北的事情并没有公主想象的那样吓人,反倒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三殿下十一了,进学也有几年,趁着这个机会,到外头去历练一趟,来日回京,入朝入部,有我们这干老臣保着,就不愁在朝中站不稳脚跟了。” 这真是拿她当不懂朝事的傻子糊弄了。 赵盈把那块芙蓉糕咬下半口,细细咀嚼,等咽下了肚,才丢回去,眼风横扫过去:“刘大人是觉得,孤年轻不知朝事,极易哄骗。 今日把我请到府中,打算三言两语骗过我,叫我到父皇面前去说项,劝父皇派了澈儿往西北去吧?” 第42章 目中无人 小吴氏捏紧了手心侧目去看刘寄之。 刘寄之面色阴沉,眼底阴霾一闪而过,只是当赵盈的目光转投过来时,他又恢复如常:“这样的话公主从何说起呢?难道公主不希望三殿下建功立业,得皇上宠信吗?” 赵盈以一种复杂的神色和眼神对上他,看了半天,失笑摇头:“这做人呢,脸皮厚,还真是挺厉害的。” 刘寄之眉心一拢:“公主金枝玉叶,这般粗鄙的话,是何处学来的?这些日子搬去燕王府,难道燕王殿下就教了公主这些?” “刘大人。”赵盈淡漠的收回视线,冷不丁叫了他一声。 刘寄之的话哽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赵盈反手摸了一把鼻尖:“孤离宫前,澈儿曾因拖累嘉仁宫到父皇面前自请往西北赈灾,此事孤知晓——” 她尾音一拖,再横眉过去:“你说你未敢与内宫往来勾结,天底下竟有这样巧合的事,孤才在父皇面前回了不许澈儿往西北的话,前朝上刘大人就煽风点火想把他送去西北了?” 她冷笑,声音短促:“你当孤是傻子,还是当父皇是傻子?” 刘寄之心头一沉:“此事臣确然不知,公主养在深宫,不知前朝事,可总要分得清轻重缓急才好。” 他语气也不好,和先头赵盈才进门时的客气和善截然不同。 眼下倒像是……气急败坏。 赵盈几不可闻的嗤了一嗓子,那一声特别低,淡淡的,但她坐的离刘寄之不算远,正巧就能让刘寄之听个真切。 嘲弄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赵盈的左手点在黄花梨的扶手上,一递一下,轻轻叩着:“要与孤讲道理,且轮不着刘大人。孤今日来,只是告诉你,断了你的念头,别再打澈儿的主意——” 她话音落下,已然缓缓起身,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多给刘寄之,反倒从小吴氏身上扫过一回:“刘大人的嫡长子二十四了,整日在御史台混日子,总不是长久之计。 刘大人既觉得西北事乃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孤自会在父皇面前为小刘大人进言几句,等来日小刘大人回京,有你刘家保着,怕是入阁也指日可待。” 赵盈本来提步要走的,可身形才动,刘寄之腾地站起身,音调明显拔高了,扬声叫住了她。 她心下狐疑,回头看时,眼中也的确闪过不解。 但见刘寄之黑着一张脸,面沉如水,眸中黑漆一片:“公主十四年养尊处优,心疼三殿下,希望三殿下也锦衣玉食的养大,臣理解! 宋贵嫔过身早,留下公主和三殿下,公主自然疼惜殿下,可公主岂能为一己私欲,毁了三殿下前程? 公主今日拿臣长子做威胁,希望臣在太极殿上闭嘴,公主你又可曾想过—— 西北赈灾一事迫在眉睫,燕王殿下断不肯前往,皇上为此事焦心不已,如今三殿下肯站出来,为君父分忧,将来诸位皇子中,自然有所不同! 难不成你等着姜家扶持了二皇子往西北去立功?公主就不怕三殿下来日恨你吗?” 恨她? 赵澈恨她还需要此事做导火索? 赵盈站定在那里,眯着眼盯着刘寄之看了很久。 她面色渐次沉郁冷肃,玉臂一扬,摆在桌上的莲花碟打了个旋儿,应声而碎。 瓷碟子落地的声音是清脆的,更是尖锐的。 小吴氏肩头一抖:“公主……” 赵盈连讥笑都不再有,唇角拉平了:“这么说来,刘大人果然好本事好手段,连工部侍郎孙大人也是为你所用,今日才会上这道折子,是吗?” “你……” “我怎么会知道?”赵盈往前踱半步,带着咄咄逼人的气魄,“孤方才所言,已经看在刘淑仪的面子上,给你留了情面,你既然给脸不要脸——刘大人不必急,来日朝中定下往西北官员名单上,一定有小刘大人一笔,孤言出必行!” 赵盈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道冷硬的背影给刘寄之夫妇两个。 待出了门,走远了些,连小吴氏都没追出来送一送。 挥春跟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刘家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何止是目中无人。 刘寄之这些年恐怕仗着刘淑仪抚养赵澈,总盼着有朝一日,刘家也能出一位贵嫔,甚至是皇太后的。 有祖宗的功绩,有内宫刘淑仪得宠,刘寄之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不是历来如此的吗? 书夏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直到出了刘府大门,跟着她主子登上了车,四下无人时,才敢开了口:“可刘大人今日所言都是前朝政务,公主这样掺和进去,就怕他挑唆着御史言官参公主一本,可怎么是好?” 赵盈往三足凭几上靠着,右手指尖压在太阳穴上揉了两把:“有父皇在,我便是今日杀了刘寄之,御史台那些东西,又能奈我何?” 她既有捷径,凭什么舍近求远?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她想错了。 前朝后宫牵一发动全身是不假,昭宁帝最擅权衡也不错,但她在昭宁帝心中的分量,莫说是插手朝堂政务——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退再退,诚然是为了搬到燕王府去住,可刘淑仪又凭什么叫她一再忍让? 赵盈合上眼:“刘寄之目中无人,仰仗的多半也是刘淑仪和澈儿,养着我弟弟,仗着我弟弟,还敢来威胁我。” 挥春和书夏两个对视一眼,晓得自家殿下心中不快,哄了几句,可没什么效果,赵盈面上淡淡的,兴致始终不高。 马车猛然停下时,赵盈身形不稳,丫头眼疾手快扶住了人,她脸色就越发难看了。 外头赶车的奴才更害怕,在主子发话责罚前紧着开口求饶:“公……公主,广宁侯世子的轿子拦了公主的车。” 赵盈皱紧的眉头才舒展开,从挥春手上抽出手来,撩了帘子一角看出去,正瞧见薛闲亭锦衣长袍缓步过来。 她欠了欠身,探出头去,等人靠近了车身,将他周身打量一番:“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第43章 意外之人 刘府外不是说话的地方,薛闲亭只吩咐了赶车的奴才跟上他,小轿子在前头缓行,马车走的就更慢。 约莫有一刻钟,马车再次停下来,赵盈探头往四周扫视一圈,立马认出这是薛闲亭的小别院。 说是别院,其实两进的院子和广宁侯府背靠背的坐落在另一条街而已。 广宁侯府坐北朝南,大门朝着长宁街,这小院子正好相反。 本来也是侯府的地方,早年间是留给出嫁回门的姑奶奶们小住的,大小两处宅子内院里打通有门,门上落锁,还专门派了婆子上夜值守,后来渐次荒了。 等到薛闲亭慢慢长大,在侯府里栽种了好些铃兰。 偏偏铃兰娇贵,不好养活,他底下的弟妹们年纪小,今儿这个采一朵,明儿那个折一枝,他又不好为这个同弟弟妹妹们翻脸骂人,于是跟他母亲求了这处小宅子,把侯府里的铃兰全都移到了这边,又专门请了能干的花匠打理着,偶尔也会亲自过来打理一番。 赵盈心下狐疑,跟着他进了宅子里。 如今正值铃兰花期,他弄了一宅子的铃兰花,不用进门,稍一靠近,就满是铃兰香气。 等真正入了府,入眼所见全是各色铃兰,粉的白的,最妙是一小片的绿边铃兰,霎时娇俏可爱。 薛闲亭素日爱极他这些花儿,今日却显然无心赏花。 赵盈脚下微顿,身后丫头有眼色,打从进了府就放慢了步子,并没有凑着更上来。 她叫了薛闲亭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刘府的?” 薛闲亭这才站定住,回头看她:“我没去燕王府,是让宋二去王府找过你,才知道你去了刘府。我想着你心里恼了刘淑仪,也未必多待见刘家人,就去了刘府外等你。” 赵盈缓步上前,与他比肩而立,不吭声,只等着他的后话。 薛闲亭倒老实起来:“有个人,你一见就明白了。” 他少有这样神神叨叨的时候。 两个人一块儿长起来的,薛闲亭在她面前从来藏不住事儿,更不会憋着劲儿要藏什么心事来瞒她。 赵盈心头越发不安,面色也跟着沉下去,提步往前走,脚步又放慢,示意薛闲亭头前带路。 宅子是两进的,但薛闲亭要带她见的人,只是被安置在了第一进院西跨院的东厢房里。 薛闲亭领着赵盈一路过去,上前去推了门,赵盈深吸口气正要上台阶进屋,突然有人影闪动,快步冲出门来,在赵盈还没反应过来时,娇俏的身影已经缩成小小一团,跪在了赵盈的脚边。 饶是赵盈见惯了场面,也被这样冒冒失失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往后退两步,差点儿没一脚踩空,勉强稳住身形,脸色沉郁到了极点。 一低头,地上的人入了眼,又觉得好生熟悉。 跪着人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眼尾微红,好个可怜模样。 赵盈见了那张脸,眸色一凝,倏尔望向薛闲亭:“留雁怎么在你这儿?” 那地上跪着,啜泣不已,肩头抖动的女孩儿,不是被发落出宫的了留雁,又是哪个? 可赵盈此时看她,越发不明白。 她出了宫,刘淑仪给了银子安置,何家开起的那间铺子她也去看过,生意很是不错。 她怎么会荆钗布裙,一身素净的出现在这里? 薛闲亭显然为留雁的冒失而不快,往赵盈身边凑过去,拉了人一把,带着赵盈进门,冷言冷语的叫留雁:“你吓着她了,收起你的哭哭啼啼,好好回话来。” 留雁便连啜泣也不敢了,撑着膝头站起身,掖着手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门。 赵盈眼底闪过迷惘,不知薛闲亭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却按着她在主位上坐下去,才往她右手边坐。 留雁一进门就又跪,端端正正的跪在堂下,头也不敢抬,话也不敢说。 薛闲亭微叹了一声:“我这几天不是帮你盯着她哥哥吗?果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学的快的东西。前两日在赌坊叫人设了个局,一下午输进去八万多两银子,这两天赌坊的人一直在追债。” 赵盈倒吸口气。 这是什么样的败家子,才能干出这种事来啊? 她惊诧之余,转去看留雁:“所以是你找上世子的?” 留雁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奴婢的哥哥……他就是个不争气的! 打从奴婢出了宫,也没少给家里带银子,奴婢如今也知道,刘娘娘给奴婢送银子,您都晓得。 前前后后,刘娘娘给了奴婢有两千两银子,开了那家铺子,每日也能赚不少。 本来以为,一家人日子也能过得不错,谁知道哥哥他……” 她哽咽着,哭腔听来莫名刺耳,叫人心里不舒服:“他除了欠下赌坊的钱,还吃了花酒,几桌花酒下来,也要千八百两……” 薛闲亭不乐意听她在赵盈面前扯这些,点着扶手打断她的话:“说你的正事。” 留雁忙转了话锋,不敢再提什么花酒不花酒的:“奴婢知道您搬出了宫,搬去了燕王府,奴婢想……奴婢想求您救救奴婢一家子。” 她一面说,一面趴伏下去不住的磕头。 她大概真的走投无路,每一下都磕的实,砰砰作响。 赵盈估摸着,照她这么个磕法,应该能磕死在她面前。 她欸了一声:“你是打算磕死在我面前,让我可怜你?” 留雁身形一僵,抬头看过去。 丫头的额头果然红了一片,赵盈啧了声:“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话不说清楚,你就是磕死在这里,我也懒得管你们家的破事。” 她拿下巴尖儿冲人:“你在上阳宫服侍了几年,我待你一向不薄,于你也有提拔的恩情,偏偏你吃里扒外,帮着刘淑仪打探上阳宫事,还惹得赵澈醉酒撒疯,砸伤我。 留雁,事儿是你自己干的,你现在来求我救你,救你家人,确是何道理?” 要求也该去求刘淑仪,去求刘家人吧? 留雁抿紧了唇角要哭,目光触及薛闲亭的不耐烦,又不敢,生生忍着:“奴婢知道事到如今,全是奴婢咎由自取。 只是昨儿赌坊的人砸了家里好些东西,奴婢的爹受了伤,娘也受了惊吓病倒下去。 世子说……哥哥是叫人设局诓着输了几万两银子的,奴婢细细想来,这样的事,除了宫里那一位,再没旁人干得出来了,所以求公主救命!” 第44章 万劫不复 言下之意,是刘淑仪做下这个局,诓着她兄长吃酒赌钱,输了几万两银子了? 这话不对,道理也不通。 赵盈心里有数,但留雁未必有数。 她索性也不问,冷笑了声:“挺好的,你替人家办了几年事,背叛我,这是你该得的惩罚和报应。” 留雁登时面如死灰,拖着双膝跪行两步,似乎是想要攀上赵盈的裙摆。 薛闲亭怕她撒疯,站起身来,长腿一抬,在她指尖将要碰到赵盈裙摆一角之前,轻踢过去一脚,挡在了赵盈身前。 赵盈拽着他袖口说没事:“她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可薛闲亭也不过稍侧身,让她的视线能够落在留雁身上而已,终究是没彻底从她身前让开。 赵盈也由他去。 不过留雁面上痛苦一闪而过,她才想起来,薛闲亭本来就是个能文善武的。 那一脚便是留了情面,并没如何使力,寻常小姑娘家也受不住。 赵盈摇了摇头,叫留雁:“你去坐着回话。” 留雁越发怕,连声说不敢。 赵盈眯眼看她:“等着我扶你?” 丫头陡然一惊,撑着起身,战战兢兢地往一旁官帽椅坐下去,却又只是虚虚的坐了整张椅子的一半都不到而已。 她坐了,薛闲亭才彻底让开。 “刘娘娘做局坑你们家,无非是要你们活不下去,或是在京城待不下去,再把赏你的银子拿回去而已。 可两千两,于她算不上什么,她是刘府养大的嫡女,眼皮子也没那么浅,至于旁的——” 赵盈的声音宛转悠扬,一出了口,充斥着不信,绕着正堂屋中飘散开来:“她是内宫的淑仪娘娘,在宫外又有母家扶持可倚仗,还要做局才能弄死你们一家?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留雁眼角一抽,就要再跪。 赵盈却明显不耐烦:“说话就说话,你伺候了我几年,知道我烦你们什么。” 丫头听了这话,如坐针毡,干巴巴的吞了好几口口水:“刘淑仪这些年在宫里熬着,手上不干净,她的好多秘密,奴婢都知道,她当然不敢杀奴婢灭口,奴婢捏着她的秘密,随便一样,就能让她万劫不复!” 说起这些,留雁像是激动起来,声儿也拔高了:“她要杀奴婢,奴婢倘或将那些事托付给人知道,奴婢一死,她也保全不了自己,就算是刘家,也保不住她!” 赵盈闻言却只心中惊骇。 她知道黄德安是刘淑仪的人,也知道刘氏这些年大概是勾结外戚。 但要说这两样,能置她于死地,只怕也难。 勾结外戚这种事,又不是刘淑仪一个人干的。 冯皇后多年无所出还能稳坐后位,孔淑妃不多得宠大皇子又体弱多病,可他们母子二人活的顺风顺水,至于姜夫人和二皇子,更不必提。 这两宗事,无非她在昭宁帝面前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一场,也至多是把刘淑仪打入冷宫。 可说不得过几年刘家中用了,或是赵婉能得个好夫家,刘淑仪也不是没有放出来的可能。 万劫不复—— 赵盈捏紧了拳:“既是叫她万劫不复的泼天大祸,她敢做,焉能让你知道?” 留雁鬓边是挂着汗珠的,目光灼灼望过去:“奴婢不敢欺瞒公主!奴婢伺候公主六年,知道公主最恨人骗您,如今奴婢是为活命,怎么敢诓您!” 她怕赵盈不信她,越发激动:“这些都是奴婢六年来自己一点点查出来的!” · 留雁暂且就留在了薛闲亭的小宅子里,不许她随意走动,不许她见外面的人,至于她家里的事,赵盈也应承下来,会替她妥善处置,不会叫她爹娘再受牵连。 两个人从正堂一前一后出了门,赵盈回头看了一眼那堂中。 大门没关上,留雁垂头丧气的坐在官帽椅里。 她想起留雁刚到上阳宫伺候那年——那年她八岁,留雁也不过十一岁而已。 母妃刚刚过世没多久,她并没有彻底从伤心中走出来,留雁嘴甜,特别会讲笑话,她才肯提拔留雁,后来发现这丫头手巧,打的一手好络子,虽然是叫留雁伺候茶水,但如今她匣子里存着的好些玉佩和扇坠子,络子都还是出自留雁之手的。 人心真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前世的赵盈,后来不管是如何的心狠手辣,年幼时,却总心存仁善的,可她身边的这些人,又是安着什么心留在她的身边呢? 她情绪不高,薛闲亭替她挡了大半的阳光,她抬眼看过去,薛闲亭正好抬手落在她头顶。 赵盈虚躲了一把:“我有话问你。” 薛闲亭挑眉,领着她往东跨院方向去,横竖是远离了这处。 等走的稍远些,也并没有真正进了东跨院,赵盈叫住他:“赌坊的事,真是刘淑仪或是刘家干的吗?” 薛闲亭说不是:“刘家怎么会把一个小宫娥放在眼里,还有她说的那些事——” 他呼吸微滞:“你信了?” “口说无凭,我未必全信,可她敢到父皇面前去告发,我就多信了一些。”赵盈站在树荫下,不肯再挪动,想了半晌,越发往树下缩过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树干上。 一抬眼,透过茂密绿叶的间隙,瞧着那斑驳洒落下的阳光中,被金光照耀着,清晰可见的尘粒。 那样渺小,又那样坚强。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她收回目光,重落在薛闲亭身上,“她是真的信了你的鬼话,以为刘淑仪要害她,害她全家,才到我面前说这些。她为了活,也为了她爹娘,敢跟我到父皇面前去告发,我为什么不信她?” “你就不怕她——” “我怕她什么?”赵盈没叫他说话,笑着拦了他的话,“怕这是刘淑仪和她设计的圈套,引我入瓮?她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刘淑仪现在是自顾不暇,还来招惹我,怕不是疯了吧? 朝堂上的事情,你也不用说你不知,侯爷难道不跟你说的? 刘寄之在朝堂上煽风点火,今天请我过府,也是为了哄我到父皇面前开口的,这种时候,她们来算计我?” 朝上的事他的确知道,也猜到了刘家今日请她的用意,她自己显然也门儿清。 薛闲亭便知道劝不动了,泄了口气:“那你要带留雁进宫面圣吗?” 第45章 满心敬畏 没成想,赵盈以摇头来回应他。 薛闲亭错愕:“不进宫?” “现在不合适。” 他不懂。 刘淑仪做了那么多混账事,赵盈倒要替她隐瞒遮掩? 有什么不合适的? 要他说,刘淑仪敢在上阳宫安插眼线,她当日就该直接拿了留雁到清宁殿去见皇上,皇上不活剐了刘淑仪才怪! 那种女人,得寸进尺,越是退让,她才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旁人都怕了她。 他心中这样想,嘴上也真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她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手上还沾着皇嗣的命,你怕她什么?” “你不懂。”赵盈剜过去一眼,“这阵子接二连三的出事,我现在急匆匆带留雁到父皇面前告发刘淑仪,父皇疼我,宠我,自然不会姑息,再算上她从前那些糊涂账,她不死也要脱层皮,连刘家也未必讨得到好。” “是啊,所以……” “可太后呢?皇后呢?”赵盈深吸口气,似有些无奈,更多是无力,“从来天真仁善的大公主,怎么一夕之间就长大了,这些宫闱隐秘事,竟也知晓,还懂得步步为营,全查清楚之后,仗着自幼受宠,一出手,就要了刘淑仪的命呢?” 薛闲亭是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内宅女眷这些勾心斗角,他从来不懂,更不会沾染半分。 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是另一回事。 从赵澈伤她,她步步心机,处置了留雁,暗中抬举孙婕妤复宠,明里暗里落刘淑仪母女的面子和名声,再借选驸马之事挑起昭宁帝与太后争执,借机搬出宫外—— 出宫数日,昔日吃里扒外被赶出上阳宫的小宫娥,摇身一变,又成了她的好帮手,站在她的身边,控诉着刘淑仪多年罪状? 太后为她要搬去燕王府之事,对她已有提防之心,但那姑且算小事,只要她安分,不勾着赵承衍做糊涂事,清清白白的,太后总会放下戒心。 赵盈稍立正了身子,抬手去触空气中的尘粒:“在宫里我能倚仗的只有父皇和太后,在宫外,就只有舅舅一家,还有你。 可你也听见了,当年父皇把澈儿送去嘉仁宫,给了刘淑仪一个孩子,条件竟是再不许她有自己的儿子——我突然就有些心惊害怕。” 薛闲亭胸口蓦然一痛:“怕什么,你是皇上心里无可替代的女儿,赵澈是皇子,你们又不一样。皇上看重赵澈,是因为他心里有贵嫔娘娘,可正因为他始终放不下贵嫔娘娘,才会更怜惜你,疼爱你,不怕。” 他上前,长臂捞了一把,想把人往怀里带。 赵盈苦笑着推开他的手。 薛闲亭在这上头,是莫名其妙的自觉。 他好像一直把她当做所谓的自己人。 小的时候是玩伴,长大一些,是心爱的姑娘,反正从小到大,都把她看作是他的所有物,仿佛等她长大了,要选驸马了,顺理成章就该选中他,该嫁给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什么男女大防一类的事。 人前倒还收敛些,四下无人时,她有时想起母妃会伤心,他想安慰她,又不想甜言蜜语哄她,就喜欢抱抱她,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 赵盈拒绝了他的拥抱,这令薛闲亭眉心蹙拢。 她看在眼里,别开脸:“总之这件事我自有分寸,现在不是好时机,若叫人以为我工于心计,钻营算计——我今天在刘家,也没给刘寄之好脸色,还威胁他来着。” 她一面说,想起西北事,抿紧了唇角,面上有为难。 薛闲亭目光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你想说什么?跟我也有难以启齿,开不了口的?” 倒也不是。 只是这事儿,到底是涉险的。 如果有可能,她很想自己去。 但眼下京中一切未定,她走不开,去不了。 薛闲亭等了半天,她也没开口,于是带着宽慰的安抚,笑着哄她:“想说什么就直说,刀山火海我不都要为你去拼的?扭扭捏捏像什么。” 赵盈猛然回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总这样,玩笑着就把真心说出了口。 赵盈心中动容,眼眶一热,差点儿没掉下泪来,握了拳在他胳膊上捶了一回:“你愿意为了我去西北吗?” 薛闲亭几乎不假思索就要答应下来的,赵盈却赶在他答应之前,先解释起来:“单单是为了我,不是为了赵澈。” 这下他就困惑不解了:“你想叫我去西北,我就去,但你说只是为了你,不是为了赵澈,我不太明白。” 他低头看着她:“刘寄之想让赵澈去西北,是为了刘淑仪和刘家。孙其上那道折子,我爹也说,姜家一贯嚣张跋扈,未必干不出这样的事儿,那是为了赵澄。 燕王避了这事,满朝都议论,此去凶险万分,赈灾没什么,险的是那伙不知何处来的所谓山匪。 你不想让赵澈去,我理解,可赵澈不去,就要有个人顶上来。 我是侯府世子,换我去,也勉强可以,再配上几个朝中重臣,再不然,有了我,皇上还可以指派晋王殿下同行,也足够。 但你说为了你——元元,什么叫单为了你?” “我需要朝中有能为我说话的人。”赵盈根本就没打算瞒他。 将来的事,要一点点说给他,但眼下的,却从来就没打算瞒着薛闲亭。 薛闲亭和宋云嘉不同,和赵承衍更不同,他和这天底下的所有人都不同。 这是她的青梅竹马,真能把命都给她的薛闲亭。 赵盈声音是平平的,眼底也未曾起波澜,就那样静静的望着他:“那个人是薛闲亭,而不是广宁侯世子,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薛闲亭眼底的热切,在短时间内完全的冷凝下来:“你要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却不为赵澈,元元,你想干什么?” 可他的冷肃之中,满是担忧。 赵盈深吸口气:“我没想干什么,只是经此一事,突然发现,我什么都没有。仗着父皇的宠爱,我也能长大,嫁人,生子,然后呢? 那些人要算计我——他们正是为了父皇的宠爱而算计我的,我却毫无还手之力,我不甘心,也不想这样过一生。” 她又扬起下巴来,变成了那个骄傲的大公主:“杀一个刘淑仪多简单啊,我带着留雁到父皇面前哭一场,我想让她死,她就活不成。 再不济,我给她下毒,我亲手了结了她,无论我做什么,父皇总会替我遮掩的很好,没有人能拿到我的罪证。 可我不想这样子活着! 我要有朝一日,所有人都不敢算计我,不敢欺负我,我要他们想起赵盈,就胆战心惊,满心敬畏!” 第46章 回宫 随赵承衍进宫那天,赵盈在心里头大大的敬佩了他一把。 这男人平日里不动声色,看似对什么都不上心,可实则是粗中有细。 这两日她心情不怎么好,他没多过问,但却晓得是为刘家之事。 昨日晚饭时说起今日要带她进宫给太后请安,又问她对刘家有什么想法。 赵盈如今势单力孤,有些事虽托付了薛闲亭,却未必一定就成,除了她在昭宁帝跟前撒娇之外,朝堂上总要有位高权重的肯为她开一开口。 于是她试探着回了话,带着小女孩儿赌气的成分,大抵意思便是要刘寄之的长子随行往西北一类。 果然到了第二日,赵承衍特意选了散朝后的时辰。 一进了宫,他还没能带着赵盈往未央宫去请安拜见,就先被孙符请去了清宁殿。 赵承衍一直背着手,看着她走远,才噙着淡淡的笑意往未央宫方向而去。 而赵盈,在走出一箭之地时,回头看去,那孤傲清雅的身影,成了这朱墙下最夺目的风光。 那一瞬间她才明白了,他是有意为之。 赵盈浅笑出声,笑声传进了头前引路的孙符耳中。 从宫门口到清宁殿,一路上走得慢,大约过了两炷香,二人上了殿前玉阶,小太监推殿门,孙符引着她入内,又往东次间方向。 而后掖着手不再入内去伺候。 赵盈眉心微动。 倒也是。 孙符是从小伺候昭宁帝的人,他主子什么心思,他最清楚。 心下嗤笑,面上不动声色,提了裙摆进了内去。 昭宁帝面前的黑漆翘头案上摆了五六碟她素日爱吃的糕,还有孙婕妤的红豆糕。 赵盈盈盈施礼请了安,为着站定的距离并不远,昭宁帝长臂一捞,就把人带起了身,大有带到身旁坐下的意思。 她心里厌恶,旋身往另一旁坐过去,看着那碟子红豆糕,笑嘻嘻的问:“孙娘娘知道我今日回宫吗?还特意做了红豆糕送到清宁殿来。” 昭宁帝摇着头,把红豆糕往她面前推了推:“从你出宫后,她每天都做红豆糕送到我这儿来,她是个极有心的人。” 赵盈心中了然,伸手拿了一块儿,别的一概不多说。 昭宁帝把她好一番打量,眼底笑意愈浓:“出宫这么些天,才知道回宫来请安,可见你也是个没良心的,一出了宫,撒野一样的,把我……和你皇祖母都忘干净了吧?” “哪儿能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皇祖母呢,都叫皇叔先带去未央宫了。”她扬起小脸儿,眼底晶亮,“父皇怎么说我没良心?” “那我的呢?” 一块儿红豆糕下了肚,赵盈实在是懒得同昭宁帝多扯闲话,恨不得立时办了想办的事儿,就赶紧离开。 偏偏又不好操之过急,只能耐着性子哄:“父皇是天子,坐拥四海,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您的,您怎么跟我讨东西?” 这话果然把昭宁帝逗的高兴起来,大笑一场,等收了声,大概是想起什么来,盯着面前人看了半晌:“你弟弟这些天住在未央宫,倒比往日乖巧的多,只是太后也上了年纪,本该颐养天年,为他分心劳神,前两日太医请脉,说是有些操劳了,我想把他挪出未央宫。” 赵盈面色微沉:“您想把澈儿送回嘉仁宫吗?” 昭宁帝眼底闪过无奈,抬手揉她:“既然从嘉仁宫送去未央宫,焉有送回嘉仁宫的道理?” 她水泠泠的大眼睛闪了闪,只装作不懂。 昭宁帝唇角再勾一勾:“你觉得孙婕妤如何?” 赵盈似是陷入了认真的思考之中,手上捏着的一块儿马蹄糕久久没有送入口中。 昭宁帝并不催她,只是看她小脸儿上渐次浮现出不满意,才微叹一声:“觉得不行?” 赵盈回过神,目光落在那碟红豆糕上,软着嗓子道:“孙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她心地善良,性情与我母妃也很像,要是带着澈儿,一定不会像刘娘娘那样,利用他,捧杀他。只是孙娘娘她……” 她抿唇,有些犹豫,到后来,像是横了心,咬了咬牙,才说出后话来:“孙娘娘出身不好,后宫中地位也不高,澈儿是母妃亲生的孩子,母妃生前是贵嫔之尊,就算刘娘娘,好歹也是个淑仪,如今要把澈儿送到孙娘年宫里去,我怕他心里不高兴,也怕宫里的人为此含沙射影的说他不好。” 昭宁帝沉默下去。 这话倒和孙氏的如出一辙。 他眸中明灭几变,旁的没提,只心中另有计较罢了。 赵盈一时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什么,抬眼匆匆瞥去,把他神色看在眼底,见他也不像是不快,才稍稍放心。 话中正又提起刘家来,赵盈垂眸时眼珠子一滚,很快有了计较,于是叫了声父皇。 她再抬头,与昭宁帝四目相对,小嘴一撇,倒有几分可怜相:“刘家是要送澈儿往西北去吗?” 昭宁帝一眯眼:“你皇叔跟你说的?” 她嗯着点头:“皇叔说我年纪大了,朝堂上的事虽然不是女孩儿过问的,可我是公主,不该什么都不懂,何况母妃去后,我只有澈儿这么一个亲弟弟,所以那日下了朝,他就告诉了我,而且刘大人——” 赵盈把尾音拖一拖:“刘大人还给我下了帖子,请我到刘家去过,话里话外,只说往西北的好处,我猜他是想让我在您面前说项,让您点了澈儿去西北主事。” 昭宁帝面色果然黑沉:“混账东西,为朝中事竟也敢去烦你!” 赵盈吸了吸鼻子:“您先前不是答应了我,不会让澈儿去的吗?”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软软的,昭宁帝心间就更是柔软的一塌糊涂:“父皇答应过你的,自然不会失言。” “可您在朝上并没有驳斥刘大人,才会让他越发生出这些心思来。”赵盈小脸儿一垮,“我心情闷了好几日了,夜里一闭上眼,就全是刘大人那张讨厌的脸,还有那一双满是算计的眼。 他自己也有亲生的儿子,怎么不叫他儿子去?既有天大的好处,何必来诓着我哄澈儿去,这样好的差事,给他家就是了。 根本就是拿我当傻子一样骗的,仗着刘娘娘养了澈儿几年,自以为可以拿捏我们姐弟罢了,实是惹人嫌恶。” 第47章 事定 第二日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 赵盈起得很早,雨滴从屋檐滴落下来,在她屋前台阶下砸起旋涡。 太极殿上升了座,文臣武将又散朝去。 薛闲亭是跟着赵承衍一起回的燕王府。 赵盈到前头去见赵承衍时,看见他一身朝服未曾换下,端坐在赵承衍下手处,眉心一拢,唇角微动,却只是上前端了礼,掖着手往薛闲亭对面坐下去,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旁的一概没有多问。 赵承衍看看她,再看看薛闲亭,摸了摸鼻尖:“你跟他说,少到王府来见你,免得惹我心烦?” 赵盈喉咙一紧,讪讪的笑了一嗓子:“是怕扰了皇叔的清净。” 赵承衍眼皮一翻:“那你们在外头商议朝堂事,就不怕隔墙有耳?” 她一怔,旋即又望向薛闲亭,见他颔首,心下了然。 于是微叹一声:“那天是意外,而且朝中事我是在他的别院……” “元元,我在教导你,小心隔墙有耳。” 赵盈呼吸微顿,垂下头,须臾闷声应是:“我记住了。” 赵承衍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撩了朝服下摆站起身,背着手踱步朝外去,从赵盈身旁路过时脚下微顿住,在她面前稍站定:“你们说话,我去换身衣服,说完了话到书房来找我。” 他仿佛没兴趣掺和小孩子之间的这些事,又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冷眼旁观,甚至在不违背原则时,也肯纵容一二。 这令赵盈多少受挫。 薛闲亭缜着脸,观她面色不虞,心中越发沉闷:“我总觉得你特别在意燕王的心思和看法。” 赵盈心下略惊。 他总是这么敏锐。 她别开脸去:“我这不是住在燕王府吗?寄人篱下,当然要在意皇叔的看法。” 薛闲亭白她一眼:“你只管胡扯吧。” 他不轻不重的哼了声,点点扶手,试图拉回赵盈的目光,等她重看过来,才继续说:“皇上已经准许我往西北,点了晋王殿下同行,还有户部、刑部并工部大小官员十三人,特意说明了以我为主事。” 这也在意料之中。 他身份贵重,晋王殿下是昭宁帝庶出的兄弟,先帝在的时候,压根儿也不看重这个儿子。 赵盈记得先帝多子,不过后来都叫昭宁帝屠戮的差不多,余下的都是些不成器的,稍出色些的,都没活下来。 那位晋王殿下原行十六的,年纪还小,先帝驾崩前都没给他册立王爵。 他如今这个王爵还是昭宁帝登基之后册的,又不像赵承衍这样,管着宗人府,位高权重。 那正经就是个富贵闲人,平素只管招猫逗狗,绝不插手朝事的。 点他随行坐镇倒还可,要叫他出面主事,恐怕不行。 赵盈面色沉沉,也看不出喜怒来。 薛闲亭眼珠一滚,大概猜到她心中所想:“皇上还点了刘铭先同行,他是唯一一个,身在御史台,却随行的官员。” 赵盈脸上才终于有了喜色。 薛闲亭无奈摇头:“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左佥都御史赵廷辉上了道折子,说太后上了年纪,本该颐养天年,大概的意思就是说,不能叫赵澈养在未央宫中。” 赵盈嗤笑了声:“御史台的这些人,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什么都要咬上一口。” “却也未必不是刘寄之的手笔。”他执盏吃了口茶,“现在皇上金口一开,他儿子非去西北不可,要是再不能把赵澈带回嘉仁宫,刘家这次岂不是栽了个大跟头。” 他一面说,又欸的叫赵盈:“我母亲前几天进宫去给太后请安,见太后的确是精神不济,从前从没见过太后这样,照此下去,御史台那些人死咬住不放,恐怕你想把赵澈留在未央宫是不能了的。” 可太后就算精神不济,也并不是因为身边养着一个赵澈。 她是心力交瘁,才会拖垮了精神,要靠御医院开方子拿药养着精神。 赵盈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跟薛闲亭解释太后近来的不适。 她苦笑着:“那没什么,父皇本来也没打算让澈儿长久的待在未央宫。” 薛闲亭一挑眉:“听你这意思,皇上是另有安排?还是你另有安排的?” “父皇想让孙婕妤抚养澈儿,但我也不瞒你,这也是我最初的想法。” 最初的想法…… 薛闲亭腾地站起身,猛然吃了一惊:“看样子你早就做好了准备,不单单是前朝,连后宫也在你的盘算之中——你让我自请往西北,后宫中就扶持孙婕妤。赵盈,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吗?” 赵盈掀了眼皮斜过去一眼:“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我却实在不知道,我应该怕什么?” “自然是怕……”薛闲亭有些不知道如何同她说。 他们这样的人,长了这么大,根本就不知道怕这个字怎么写的。 从来受宠,地位尊崇,小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渐次长成也照旧我行我素。 而赵盈,只会比他更甚。 “算了,横竖你高兴就好,反正就算真有什么,皇上疼你,不跟你计较,旁人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他缓缓又坐回去,一时沉默无语。 偏偏赵盈最了解他不过,看他那副神情,分明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难以启齿。 她来了些兴致:“你还想跟我说什么?” “再过五日我要启程往西北,不过一早定了后天陪我母亲去打醮,我母亲让我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来着。” 这本没什么难以启齿的,赵盈小时候也没少到广宁侯府走动,偶尔住上一夜也是有的。 他既然犹犹豫豫,还要等她先问了才开口,那必然是…… 赵盈眉心一动:“你同你母亲说了太后为我选驸马的事情?” 他脸上挂不住,不敢再看她:“那天见过你我生了一场气,回了家带上了脸,我母亲见了便多问了几句,我遮掩不过去,就如实回了话。” 赵盈啧声咂舌。 看样子,侯夫人是想替她宝贝儿子说和一番了。 她有些头疼,但广宁侯夫人历来对她都算不错,且就算是看在薛闲亭的面子上,也没有冷脸子对人的道理。 赵盈纠结了一番,才要开口应承下来,答应陪他们一道去打醮,外头书夏掖着手进门来回话:“外头小厮传进来话,说宋公子来了,要见公主,已经回过了殿下,殿下叫来问公主的意思。” 第48章 演戏 宋云嘉在燕王府大门外等了许久,没等到请他入府的小厮,却等来了出门要走的薛闲亭。 他面色不善,显然带着怒意而来。 薛闲亭远远的一路出门,见了他神色时,脚步顿住,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站定。 宋云嘉挑眉看去:“有事?” 薛闲亭一撇嘴:“你别等了,她不见你。” 于是等了半天的人脸就更黑了。 薛闲亭心里却不怎么乐意。 他实在不知道,赵盈什么时候对宋云嘉也这般了如指掌了,人还没见着,就已经知道宋云嘉是为什么而来,还要他做这个恶人,替她打发了。 怎么想怎么不爽。 这毕竟是燕王府,宋云嘉总不能硬闯。 他黑着脸盯着薛闲亭看了又是好半天:“你就惯着她胡来吧!” 他咬紧了后槽牙,怨怼之意一览无遗。 薛闲亭咂舌:“天底下就这么一个赵盈,我高兴惯着她,要你指手画脚?” “你这是在害她!”宋云嘉横上前去一步,左臂微动,到底没抬起来,冷眼盯着面前人,“你以为——” “我没以为什么,是你以为你能为所有人好。”薛闲亭往侧旁又退开半步,愈发离宋云嘉远了些,“从小到大,你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总以为自己处处是为我们好的,收起你的好心,也收起你的自以为。” 一起长大的人,十几年的情分,薛闲亭和宋云嘉脾气秉性都不对付,却也没有谁看不上谁的。 年纪大一些,入了朝,各自供职,平日里聚在一起的时候少了,更不必听宋云嘉的说教。 薛闲亭这话说的虽不怎么客气,语气勉强还算缓和:“她长大了,有她想做的事。摘星取月,刀山火海,都有我帮她,很用不着你,但你也别非要凑上来裹乱。 谁也不是三岁的孩子,没有人非要听你训斥说教不可。” 他提了步下台阶,再不理会宋云嘉,留给他冷硬而又淡漠的背影。 事实上赵盈的话要说的更和软些,是希望他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或是赵承衍有话教导她,或是她稍后要入宫去请安,诸如此类,总之她似乎没想弄的宋云嘉面上无光。 薛闲亭却并不这样想——宋云嘉这个人,就是从小到大太多人给他留面子了,才养成他如今这副管天管地的样,非得要挫一挫他这番气焰,免得日后总要听他聒噪。 却说赵盈那里送走了薛闲亭,惦记着赵承衍临走前那句话,心下有些惴惴,匆匆便往他的书房寻了去。 长亭和长路两个都守在门外,并没在里头伺候,赵盈一见,便想着大概是在等她,且必是有话要问的了。 她缓了口气,掖着手,站在门口乖巧叫皇叔。 书房里淡淡的一声进来飘到门外来,长亭略侧身替她推开半扇门,赵盈不动神色深吸一口气,才提了长裙下摆入了内。 赵承衍像是在作画,头也没抬,狼毫在手,笔锋游走。 他笔墨丹青确实是一绝,尤擅山水与人物。 赵盈在他书桌前三五步的距离站住脚:“您找我有事儿啊?” 赵承衍手腕一转,显然是一笔收了势,狼毫笔重搁回到霁红釉菱花笔格上去,才抬眼扫去:“想插手朝堂事?” 他这样直截了当,倒叫赵盈一时语塞。 来的路上想了好些,她也想着连宋云嘉都猜到她在干什么,赵承衍就更不会想不出了。 但她也的确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 好像,这才应该是赵承衍。 她缄默不语,赵承衍隐有不悦:“我每次问你话,都要催问上三次五次?” 赵盈下意识说不是,抬眼去看他:“我在想怎么回话才能让皇叔不生气。” 满是讨好意味,却并没能取悦赵承衍。 他作画时是站着的,听了这话,冷笑一声,眼底的冷肃一览无遗,难得的拉下了脸来,往身后太师椅坐下去,再往椅背上一靠,目光沉沉盯向她:“长辈问话,据实以答,没人教过你这道理?” 赵盈心下微沉,大脑飞速转动,可她实在没有过多考虑的时间,遮掩越多,赵承衍应该只会越生气。 于是她一横心,蹲身一礼,斩钉截铁的回了个是:“我与薛闲亭说的那些,您不是也都知道了吗?” 她还敢反问,像是豁出去一般,反倒惹笑了赵承衍。 他还是没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所以我不让你理会刘寄之,你还要去,并不是去示好,更不是探什么虚实,那天是跑去刘家示威亮态度的吧?” 赵盈嗯了声:“瞒不过您。” 赵承衍细细品过,又啧了两声:“刘铭先被点着一同往西北,也是你昨天跟你父皇开口提的?” 她仍旧说是,桀骜又浸入双眼:“刘家不是打澈儿主意吗?不是欺负我年纪小好哄好骗吗?他们也别想好过。” 这般的睚眦必报—— 赵承衍眉心微拢:“谁教的你这样睚眦必报?” “没人教我。”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赵盈就痛痛快快的答了他,“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不语,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赵盈把自己先前的话接过来:“人人都说我是大齐最得宠的大公主,我凭什么要为了旁人忍气吞声,委屈自己?” 赵承衍大抵没想到她说这样的话。 虽然是事实,可她从前不是这样的秉性。 赵盈从小长这么大,赵承衍见她的次数不算特别多,相处的时日更是少,可他从没有放松过对赵盈的关注。 她站在他面前,眉眼那样像宋氏,活脱宋氏转生的模样,神韵却截然不同——如今眼前十四岁的少女,才真正有了大齐公主的飒爽。 近来发生的种种,也只有赵澈那夜失手一砸,才会导致她性情大变。 赵承衍点着自己的手背:“你口口声声说因为刘家算计赵澈,算计你,你才动了这份心思,可依我看来,你做这些谋算,绝不是为了你弟弟。” 赵盈勉强稳得住心绪,她庆幸自己前世步步为营,钻营过的那些岁月,不然赵承衍这样老谋深算又不动声色的人,她如何应付的了? 只她在稳住自己的同时,还得泄露出些许惊诧与慌乱,特意表现给赵承衍看。 她往后退,像是下意识的畏惧:“我听不懂皇叔的话。” 第49章 意外之喜 雨势比之前大了些,渐成瓢泼之势。 赵承衍就那么直挺挺坐着,洞若深渊的一双眼落在赵盈身上,久久不曾挪开。 赵盈听着屋外滴答雨声,心中烦闷起来。 她死的那天,雷声轰鸣,一场瓢泼大雨,像是老天爷为她哭红了眼,收不住泪水。 她讨厌下雨天。 赵盈抬手去揉鬓边太阳穴,为着雨声而头疼,视线也从赵承衍身上收回来,踱步往侧旁坐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皇叔既然什么都知道,还非要再问一问我,听我亲口说吗?” 像是被惹怒的小兽,亮出獠牙和锋利的爪,是要伤人的。 赵承衍不疾不徐的理袖口:“记得上次在宫里我问过你的话吗?” ——你这一生,是为旁人而活,还是只为了你自己而活着。 赵盈心底的烦躁莫名消退大半,她坐在那里,端着,拘着,侧一侧身,又看过去:“皇叔不责骂我?” 赵承衍笑了笑:“怪不得这副模样,原来是以为我把你叫来听训的。” 他话音顿住,想到什么,又挑着眉心问:“所以宋云嘉冒雨而来,你却不见?” 被说中心事的少女面颊微红,先前端出的气势弱下去:“表哥总喜欢说教,我不想听。” 她别开眼,赵承衍心中却明了。 宋家的那个孩子,简直是他所见的小辈孩子中,最迂腐的一个了。 大抵世家便是如此,他又是宋家晚辈里最出色的一个,莫说他爹和叔伯,只怕就连母后,也指着他来日光耀宋家门楣。 这样的孩子,养成这样,也不足为奇。 愚忠迂腐却不会出大错,一辈子就那么按部就班的走下去,横竖他是太后侄孙,身后站着整个宋家,只要他四平八稳的走下去,还怕没有位极人臣的那天吗? “你既有心朝堂政务,近来在看什么书?” 这话题转的也是够快的。 赵盈眼睫闪了闪:“早前翻过一阵《三国志》,这阵子再读《反经》和《孙子兵法》。” 赵承衍问的随意,她答的倒一本正经,他漫不经心抬眼去看:“能读懂?” 她小脸儿又红了两分。 他看在眼里,只管笑,又挥手叫她去:“你去吧,读书是要循序渐进的,只是你眼下心急,急于求成,我的规劝你也未必听,若是有读不通读不懂的,来问我,别自己瞎琢磨。”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其实这些书她以前就看得差不多了。 她聪明,学起什么都快,小的时候只是贪玩了些,身为公主,也用不着非要读这类书,后来自己琢磨着,公主府中养有门客谋士,何况她的驸马还是京城有名的才子,自然没什么不通不懂的。 但赵承衍既然松了这个口,她来日在朝政上有什么要请教的,甚至是请他出面帮一把手的,都方便开口的多。 而且赵承衍对她参政的态度,不似宋云嘉那般抵触,这就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赵盈眼底的暖意如三月间春回大地的灿烂,等站起了身盈盈拜礼,嘴里只说着好听话去奉承他,奉承完了,听着他的吩咐就要往门外退。 人走了大约有那么三五步,赵承衍声音又响起,也就说了两个字:“对了。” 赵盈下意识转头:“皇叔还有事?” “我后日安排你见沈明仁,提前告诉你一声。” 赵盈眼底的笑意肉眼可见的消失,在那一瞬间,入了赵承衍眼中的是浸入骨髓的寒意,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几乎要倾泻而出。 可也就眨眼的功夫,她尽数敛去。 就好像那天,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整座宫城时,薄薄的金光洒在她身上,他低头侧目去看,分明有一瞬间她心底所有情绪再藏不住,偏偏她克制隐忍,把一切都敛在了宫墙底下,任谁也挖不出来。 赵承衍微怔:“沈明仁真没有得罪过你?” 他是脱口而出问出口的。 放在平日里,这应该算得上多管闲事了,而燕王殿下,最不惯管他人闲事。 前世的积怨与满腔恨意自然无法与赵承衍言说,而赵盈又实打实的没怎么同沈明仁接触过。 当年成婚后她才试着去了解她那位驸马的身世——沈明仁并不是沈家最受宠的孩子,自然也不是沈殿臣最中意的儿子,十岁前一直养在他们老家并州,到了十岁才被沈殿臣接到京,而后发奋苦读,花了六年的时间,才压过他长兄风头,得了沈殿臣的欢心,也是自他十六岁那年起,第一贵公子的名号,在京中叫响起来。 但赵盈知道,糊弄不过赵承衍。 上次宫里赵承衍就问过她,是不是不喜欢沈明仁,那天他一定是看出些什么,今天也一样。 赵盈面色缓了缓:“他没得罪过我,我也没怎么接触过他,不熟识。只是先前西北之事,沈阁老总逼着皇叔往西北,大义凛然的,好像皇叔不去,就是十恶不赦一样,我觉得烦,自然不待见他。” 赵承衍扑哧笑出声来:“真是孩子话。” 可他又思索一会儿,极其敷衍的哄了她两句:“母后还挺中意他的,何况他年轻有为,后日见了人家,你别太过分。他爹是他爹,他是他,记住了?” 赵盈苦着一张脸:“我不能不见他?” “你说呢?” 那大概是不能。 昨日进宫,太后八成是催了,不然赵承衍也不会专程提起这事儿来。 赵盈小脸儿垮着:“后天不行,我答应了薛闲亭,后天陪他和他母亲去打醮,按脚程来说,恐怕从城外回来也要傍晚了,不合适见沈明仁,皇叔帮我换个时间吧。” 赵承衍对于当红娘这事儿本来就没什么兴趣,要不是太后催,他根本都懒得插手管。 可赵盈要选驸马这事儿已经渐露端倪,她还总跟薛闲亭走的这么近,连他这个旁观的,都觉得不太妥。 “你一点不避嫌的?” 赵盈吃了一惊:“跟薛闲亭?我跟他从小玩儿到大的,有什么好避嫌的?” 她不解,便反问回去:“何况来日朝堂上指望他的时候也多,我怎么跟他避嫌?” 她又见赵承衍面色微沉,想着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样的话,眨了眨眼,只好先封他的口:“皇叔放心,分寸我自己有,后天见了广宁侯夫人,我也晓得如何同侯夫人说,这事儿薛闲亭不会逼我,您就别操心了。” 第50章 入局 那场雨连绵两日,断断续续的,一直到赵盈答应陪薛闲亭母子出城打醮那日,才总算是停了。 雨后晴空,天总是好的。 早起吃过饭,一出门,连空气中都夹杂着雨后尘土的清香。 薛闲亭登门来接人,少不得要跟着她到赵承衍跟前再去拜一拜礼,才好把人带出府。 却又在府门迎面撞见急匆匆要进门的宋乐仪。 薛闲亭心下一沉,料定她必然有事,怕今日出城之事,是要生出枝节来了。 宋乐仪神色匆匆,赵盈也吃了一惊,把人给按住了,往她身后瞧:“你怎么这时候一个人跑来?出什么事了?” 她实在少有这样急切的时候。 从小到大,宋二姑娘虽也不是什么四平八稳的规矩人,但要说想看她急上一急,其实也难见。 宋乐仪攥了赵盈的手,拉着她就往门外走:“快跟我走,留雁不见了。” 薛闲亭原本要追上去拦的,一听这个,递出去一半的手就僵住了。 眼下哪里顾得上多问,赵盈叫她弄的心下不安,也跟着着急起来。 可是先前答应了…… 宋乐仪拉着她就要上马车,她却往后一使劲儿,回头去看薛闲亭。 薛闲亭跟着她二人下台阶,满脸的无奈:“你去吧,我今天没法子陪你们一块儿,母亲那里我替你说一声。” 她这才松了口气,提了裙摆,跟着宋乐仪上了马车,一拍车厢,马车急行,自燕王府一路驶向侍郎府去。 一路上赵盈才算从宋乐仪口中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留雁的事情最早一直是宋怀雍在帮忙盯着,后来惊动了薛闲亭,他还带着人在他的别院见过赵盈一回后,宋怀雍得知此事有他过问,才渐次撂开手,交给他们折腾去。 但薛闲亭领了西北的差事,不日便要动身,而何家又因留雁兄长的不争气惹上赌坊和青楼的人,当日他们虽也派了人出面,先替何家给了一部分银子,赌坊的人也松了口,给了十五日时间作为宽限。 但赵盈多留了个心眼,就怕节外生枝,还是请了宋怀雍派人暗中照顾,以防出什么岔子。 结果这几日一直都好好的,可今天一大早,何家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 那样诡异的安静让宋怀雍派去的小厮心中不安,上去敲了半天的门。 后来动静大了,惊动了邻居,这才知道,昨儿后半夜里,有一伙子凶神恶煞的人,冲到何家,不由分说的绑走了何家一家五口人。 赵盈再细问之下才知,原本宋怀雍是交代了昼夜不错眼的盯着,可一连数日相安无事,那小厮惫懒,昨夜里何家出事前他去贪了两杯酒,出事的时候正犯困睡得死,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至于何家的邻居,是起夜时候正好撞见,只是冲入何家的人个个手持钢刀,他胆小怕事,所以压根儿没打算去报官。 要不是今早那小厮去敲门,他一夜难眠,实在心下不安,这才据实相告,不然实在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彼时赵盈面色铁青,宋乐仪知她气什么,拍着她手背安抚:“我哥哥已经罚了人,但也无济于事,所以赶紧打发我到王府去找你,这会儿正派人去打听。他说只怕是赌坊的人临时变了卦,连夜把人给抓了。” 这并说不通。 可赵盈也没吭声。 马车稳稳当当在侍郎府前停下来,她翻身跳下马车,宋怀雍就等在府门口。 见了人,三两步迎下来,根本就没打算让赵盈进府的架势。 赵盈脸色还是不好看,勉强想缓和,实在是有些做不到。 宋怀雍面上其实也挂不住的。 这点小事他都给办砸了,确实是没脸见人。 赵盈试图缓和这看来尴尬的气氛,只好先开口叫表哥:“现在能查到是什么人干的吗?” 京师重地,持刀逞凶,闯到人家家里把人给绑走。 赌坊这种地方,暗地里总会养着一些亡命之徒,有时候也确实会使一些极端的手段。 但何家欠下的债,已经有人牵头,从中说和—— 赵盈憋了一路,此刻才深吸口气,冷声问宋怀雍:“何家和赌坊的债,当日咱们既然请了顺天府的周推官出面,表哥去问过人家吗?” 宋怀雍是听她问完了才开口的:“你别急,已经查到了,就是来兴赌坊的人绑的人。” 赵盈呼吸一顿:“他们想干什么?” 敢在京城开赌坊,背后大概就有官场上的人支持,但这种利益勾结,只能藏在见不得人的地方。 大家心知肚明,可也是心照不宣。 当官的没人敢站出来认领从赌坊分红利拿银子,开赌坊的也不会蠢到明目张胆打着官家旗号行事。 所以平时似他们这些下九流的生意场,总是要给顺天府的官差几分薄面的。 现在把人绑了不说,宋怀雍轻易就查到是来兴赌坊干的,可见赌坊的人根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 “原本说好了半个月,这才过去几日,现在就这样出尔反尔,明着把顺天府的推官给得罪了也不怕——”宋乐仪秀眉紧锁,说到这儿,话音一收,侧目去看赵盈。 她喉咙滚了两滚:“看来你当日猜的八成没错,从头到尾怕都是有人设的局。” 所以昨日朝上往赴西北的官员名单才刚刚敲定,入夜何家就出了事。 从今晨惊动宋怀雍派去的人至于现在,至多一个时辰,宋怀雍就已经查明是来兴赌坊的人所为—— 宋怀雍看赵盈出神,等了很久,才试探着问她:“带着银子去赎人,还是索性报官,让顺天府出面?” “表哥你不就是官吗?报什么官?”赵盈唇角扬起的弧度是淡漠的,话音落下笑意就更深,“用不着让顺天府的官差出面,表哥你找个脸生的小厮,带齐了银子,只怕还要麻烦周推官一场,让他到赌坊去把人给领回来。” 宋怀雍点头说好:“可要是不放人呢?” 赵盈说不会:“这个局,现如今便是冲着咱们来的,不放人,怎么把咱们钓出来。” 她看向宋怀雍身后的宋府,揉了把眉心:“我请表哥表姐听戏,咱们且当不知此事,赎了人出来,送他们回家去。 表哥你再找个人到商行去走一趟,找几个得力能干的,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何家都不能没人护卫,银子我来出。” 第51章 靠山 黄鹤楼坐落在来兴赌坊的正对面,是个三层半高的戏楼。 这地段好,热闹繁华,底下小商小贩,买卖吆喝,络绎不绝。 三楼最尽头拐角的雅间门被人从外推开,周衍低垂着眼睛进门的时候,赵盈手上正捏着颗荔枝把玩。 剥好的荔枝甚至去了核,细白的果肉却竟不如那纤纤玉指白皙诱人。 周衍匆匆一眼而已,连赵盈的脸都没看清,就赶忙又低下了头。 宋乐仪虎着脸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把,拿了帕子给她擦手:“要吃就吃,不吃便撂下,糟蹋东西,弄的一手汁,脏不脏?” 赵盈吃吃的笑,由着她去。 等周衍彻底走近了屋里来,身后的雕花门又被人带上,宋怀雍才叫奉功。 周衍掖着手,没敢靠的太近,远远地同赵盈请安见礼:“微臣顺天府推官周衍,见过殿下。” 赵盈托着腮,好整以暇的打量他,可他始终低着头,掩去了半张脸,连他的眉眼,她都只是勉强看见。 不过不要紧。 周奉功,她是知道的。 是个脚踏实地能办实事的人。 一肚子的学问和本事,只可惜没有个好出身,承徽三十五年的二甲第四名,原该有个更好的前程。 赵盈懒懒的叫免礼,见他始终都不敢抬头,浅笑声自唇边溢出:“周大人怕我?” 周衍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她一面说着你坐吧,一面问着叫人无言以答的话:“自周大人进门以来,一眼也不敢看我,可不是怕我吗?” 宋乐仪似乎有些不高兴,扯了扯她袖口。 周衍才要往一旁坐过去,登时又拘谨起来。 宋怀雍揉着眉心叹了声:“奉功,公主是个和善的性子,今次的事多仰赖你,你别这么拘束。” 说起宋怀雍和周衍,便不得不感慨一声缘分真妙。一个是侍郎府嫡子,一个是寒门庶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京城这地方,经年下来,竟也成了至交好友。 周衍听他那语气,迟疑了片刻,试探着抬眼:“微臣只是怕唐突了殿下。” 赵盈眼角的笑意更深了:“周大人上赌坊去赎人,过程顺利吗?” 少女明艳的笑映在周衍眼底,他看得有些走神了。 大齐自开国,便没有哪位公主似永嘉公主这般得宠的。 可此刻那张明艳的脸后却藏着一抹孤寂,偏他一眼看见了,就分了心,走了神。 周衍觉得他可能是疯了,不敢再想:“何姑娘的父母和兄嫂都接了出来,但何姑娘她……” 他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 赵盈眼皮一跳:“留雁怎么?” 周衍是真觉得为难,把目光投向宋怀雍。 宋怀雍与他四目相对时也是一愣,心下隐隐明白些什么,嘴角动了动:“你……你直说。” 仿佛是得到他的鼓励,周衍心底的顾虑才打消一些,一咬牙:“赌坊的人把何姑娘送去了惜花楼,微臣去赎人时她已不在赌坊中,不过赌坊的人也应承下来,人既是他们送去的,自然他们去接回来,好生送回何家去。” 好快的动作。 昨夜把人绑走,今晨带起了银子去赎人,就已经送去了青楼了。 这些下九流的生意门道,赵盈即便是前世,接触的也不多。 眼下只是恐怕留雁往那惜花楼一进一出,要坏事。 她心头微坠,面色也不好看起来:“周大人可知赌坊的人是因何出尔反尔,昨夜突然上门把人给绑走的?” 周衍摇头说不知:“微臣去赎人时,来兴赌坊的东家不曾露面,也只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端的是无赖泼皮的架势。” 和下九流打交道,周衍读书人那一套肯定是不好使的。 赵盈按着眉心:“这来兴赌坊的东家是什么来头?” “赌坊的东家姓白,祖籍淮阴,就是个生意人。”她问什么,周衍就老老实实的答什么,“不过白掌柜行踪成谜,一向也不怎么张扬。” “行事低调的人敢得罪顺天府的推官?”赵盈眼底阴翳一片,“我知道开赌坊背后有官家撑腰,周大人身为顺天府推官,知不知道这来兴赌坊背后撑腰的是哪一位?” “这……” 他迟疑着没有答赵盈这句话。 赵盈眉心一凛:“看样子周大人是知道了。” 知道,却不敢说。 周衍连忙摆手:“殿下误会了,微臣并不知,才不知怎么答殿下。” 赵盈嗤笑:“是吗?你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支支吾吾做什么?” “微臣只是个六品推官,好些事儿,轮不到微臣知道……”周衍面上闪过尴尬和落寞,“只是早两年偶然听到过一些,但与微臣无关,微臣未曾细查探究过,眼下殿下问起,微臣不敢胡乱回话。” 赵盈这才面色稍缓:“那周大人听到过什么,就告诉我什么,不算你胡言。” 周衍的视线又绕过她,落在宋怀雍身上。 宋怀雍正执盏吃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把那一口茶咽下了肚:“你说你的,别总看我啊。” “那大概是五年前,来兴赌坊闹出过人命,但并不是微臣经手,所以只是偶尔听见了一些,那案子最后定的是意外死亡,与赌坊无关,把来兴赌坊和白家摘的干干净净,说是有御史台的大人给白家撑腰。” 周衍深吸口气,似是在认真的回想着:“三年前来兴赌坊为了三千两赌债,逼死了一户人家,案子倒是微臣过手的,但欠条收据,一应都有,按《大齐律》,也判不了白掌柜有罪,罚没了银钱,此事也算揭过。那会儿顺天府的大人们又说,是有阁臣为白家撑腰……” 过了明路沾上人命的案子,都轻而易举的揭过去,这来兴赌坊背后的人,还真是只手遮天。 赵盈越是听,脸色越是阴沉铁青:“御史台的谁?内阁的哪位阁臣?” 周衍大概没想到她还要追问这个,一时犹豫。 赵盈横过去一眼,高高挑眉:“怎么?周大人是怕将来仕途不顺,遭人排挤?” 第52章 御史台 大齐御史台是自惠宗朝时复立的。 太宗皇帝御极的第五年,废都察院,将百官监察之权归在宗人府,一时间宗亲权力达到了巅峰。 等到惠宗登基,因他的父皇昭宗皇帝子嗣单薄,只活下来两个皇子,另一个又是庶出的,生母生前只是个不得宠的婕妤而已,故而惠宗选择复立了都察院,到了第三年又改都察院为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肃正纲纪。 而御史台又从来只对皇帝一人负责,虽只风闻奏事,可手上的权力实则大的很,哪怕是七品不入流小官,奏本也是有资格直达天听的。 御史台的这些人,向来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哪怕是太极殿直谏天子,也不必受罚。 赵盈清楚的记得,承徽十二年时,还曾发生过一件大案,最后矛头直指御史大夫谢光正,宣宗曾一度想要废置御史台,可到了,也是不了了之。 周衍坐立不安,她能明白,却不会体谅。 赵盈的脚尖踢在椅子腿上,一递一下,发出闷响来:“周大人,我问的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宋怀雍其实有些看不过眼。 周衍比他还要年长几岁,平日斯斯文文的,温润儒雅的一个人,说话声音都不会拔高。 他咳了声,是在示意赵盈话别说的太重。 赵盈置若罔闻,仍旧冷眼看向周衍方向:“周大人?” “御史中丞陈士德,内阁……微臣不知。”周衍把眼皮往下一压,“内阁的阁臣,素日里也没什么人敢私下里议论,至于陈大人……昔年陈大人出任御史中丞,颇有些争议,后来又惹出这样的事,顺天府才会有人私下议论。” 陈士德其人,赵盈再了解不过。 当年她辅佐赵澈,拔出的第一个眼中钉,就是陈士德。 那时候艰难,主要是赵澄借着姜家的势,又不知从哪里搜刮来好些个赵澈自幼胡作非为,恃宠生娇的所谓证据,还有她的,甚至是沈明仁的。 后来她才知道,那全是陈士德的功劳。 现如今看来—— 赵盈神色一凛,旋即想到什么,又冷声问他:“惜花楼是不是也是白家的产业?” 周衍怔然,好半天才点了点头:“似赌坊青楼,甚至是戏班子,都是要到顺天府过明路的产业。 其实各个商行也好,私户也罢,都要到顺天府过路子,不过正经的营生也有不到顺天府登记造册的……” “正经营生不登记是为了躲税,一般不太会惹上什么麻烦,每年能省下一大笔银子,真惹上官司,再补上也行,下九流的生意不成,这我知道。” 赵盈拦了他的话,手肘又往圆桌上撑一撑:“所以昨夜里才把人绑走,今晨周大人带人上门,人就已经送去了惜花楼,看样子是连夜送去的了。” 而且前世赵澄之所以能得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大概也是陈士德凭着他支持这些三教九流的生意而得来的。 他凭借御史台的地位,给这些赌坊青楼提供生意上的便利,每年还能分红赚钱,同时还能靠这些地方搜集他想得到的情报。 想通了这一层,赵盈一时只觉得豁然开朗。 她眉眼间的凌冽渐次化开,终于噙着笑,变得客气许多:“总之今日还是麻烦周大人了,回头要再有什么事,恐怕还要麻烦周大人,等事情了结,我请周大人一席雅宴。” 周衍腾地就站起了身,躬身做礼,长揖下去:“殿下有所吩咐,微臣自当尽心尽力,何况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微臣实在不敢当殿下一谢。” 再说下去,也都是些客套寒暄的车轱辘话,赵盈没兴趣你推来我推去,周衍也不敢跟她一个劲儿客气。 于是宋怀雍打着圆场,就送了周衍出门去。 人一走,赵盈脸上的笑就全都凝住了。 宋乐仪拍着她手背:“顺口气,别总为这些东西生气,怄坏了都是自己的。” 赵盈缓了两口气,长舒出去:“我不是生气,只感觉恶寒。” 宋乐仪正打算给她小盏里添新茶,听了这话手上动作一顿:“所以你是认定这事儿是陈士德支撑着来兴赌坊给你设套?” 赵盈却摇头,才要说不全是时,宋怀雍推了门回来。 她下意识侧目看过去,见宋怀雍也是一脸的无奈,她微怔过后,隐隐明白什么,咦了声挑眉只问他:“周大人觉得我小小年纪,却这样气势凛人?” 宋怀雍踱步至于圆桌旁,一面坐下去,一面执盏倒茶:“他有什么好觉得你气势凛人的,你是公主,他是臣下,毕恭毕敬本就是应当应分。” 赵盈狐疑:“那我看你一脸无奈,出门的时候不是好好的?” “奉功说今日事要传出去,他只怕仕途更坎坷。” 宋怀雍无奈摇头,几不可闻低声叹气:“他和你不一样,和我也不一样的。 你不是也会说,他是怕前途坎坷,才不敢跟你说实话,我听着你后头不再追问内阁的事,以为你是想着这个,才不问了的。” 没成想赵盈却说不是:“他连陈士德都告诉我了,也不差内阁那一宗,并不是我体谅他才不追问。” 她眼皮掀了掀,有些心不在焉:“我想去会一会来兴赌坊的那位东家。” 宋怀雍眼皮一跳,宋乐仪也急匆匆说不行:“你会什么会?瞧瞧这些人干的事吧,你还往上冲?” “我说了人家是给咱们设的套,怎么不敢往上冲?” 赵盈似乎根本就没把这个放心上,也不管宋家兄妹面上的急切,由始至终都淡淡的,甚至笑出了声来:“现在想想也未必,或许一开始就只是冲着何家,甚至是冲着刘家——” 她尾音收住的时候,糯软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怀雍同宋乐仪对视一眼,也不全然想不明白,抿唇须臾:“我明天可以带你见一个人,或许不用你出面去会白家人,如果还不成,咱们再商量?” 赵盈心头微动:“什么人?” “康宁伯府的杜三郎。” 第53章 口是心非 康宁伯一家如今都淡出朝堂了。 他们家也是要往祖上追溯的尊贵,太祖赏赐过铁券丹书。 如今的康宁伯是个最闲散富贵之人,早早的辞官致仕,成年累月不着家,带着伯夫人游山玩水去。 至于宋怀雍口中所说的杜三郎杜知邑,原是康宁伯嫡子,正经该承袭爵位的尊贵。 只他年少时寄情山水,年岁渐长,又醉心经营之道,到如今快三十的人,手上产业铺子遍布各地,唯独不肯入朝为官。 好在康宁伯府在朝廷里还有些体面,是以六年前康宁伯上折,为他的庶长子请封了世子。 这事儿当时闹的沸沸扬扬,还让昭宁帝着实的头疼了一阵来着。 赵盈未曾想她表哥同杜知邑还有些私交,竟也能请得动他出面帮忙。 “我只是听薛闲亭偶尔提起过两句,说这位杜三郎是个最洒脱不羁之人,素日是谁的面子也不看的,表哥竟也请得动他吗?” 赵盈侧目去看,眼底隐隐闪过忧虑:“何况这事儿表哥如何与人说?” 宋怀雍只笑着把她面前鱼形碟又朝她怀中方向推一推:“我早年在白泽洞书院进学读书时,于他曾有过救命的恩情,只是回京后他最不爱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便少了走动而已。” 他轻描淡写的带过,显然没打算细谈何来的救命恩情。 赵盈见状便也不追问,又想着他既然这样说,那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又不叫杜知邑知道内情,还能请他去探一探白家的底。 她稍稍安心,这才舒一口气:“这样也好,他是伯府嫡子,又素擅经营,非朝廷中人,同白家人打交道试探,的确比我们方便得多。不过……” 算算日子,朝上御史上折瞎折腾,昭宁帝为了叫他们闭嘴,也会尽快让赵澈搬出未央宫。 孙婕妤的位分要动上一动,又白得了个儿子,刘淑仪必定坐不住。 倘或白家背后真是陈士德在扶持—— 赵盈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倒也不急在这一两日,此事暂且这般说定,可何时去请杜三郎君出面,我再另告诉表哥吧?” 她眼底有难掩的狡黠,宋怀雍不知她另打什么鬼主意,只是一概都依她的,旁的什么都不多提更不多问。 · 后半天回燕王府去时,赵盈才从赵承衍口中得知,昭宁帝果真下了旨意是要晋孙氏的位分。 彼时赵盈暗暗吃惊:“怎么连皇叔都知道了?” 赵承衍掀了眼皮淡扫去一眼:“她出身不高,你父皇却硬要抬她一个淑媛的位分,眼下连刘氏都越过去了,自然是要惊动宗亲的。” 就好似当年母妃去后,昭宁帝一意孤行,非要追封母妃为皇后时一样。 前朝,后宫,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最先惊动的,永远是宗亲。 赵盈原以为昭宁帝就算想让孙婕妤抚养赵澈,也至多不过抬她一个修华的位分。 她如今膝下只得一女,门第又远不及刘淑仪,就算再得宠,再凭着那张像极了母妃的脸,昭宁帝也总要等她生下一个儿子,才能再往上抬举她一些。 却不曾想—— 赵盈眉头紧锁:“那皇叔是才从宫里出来吗?” 赵承衍嗯了一声,捏着眉骨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冷了孙氏这么些年,突然又要这样抬举。” 他语气不善,于平日里的漫不经心中,又平添了些冷漠和讥讽。 赵盈没由来就想到了她母妃,总觉得赵承衍是为她母妃的缘故。 她嘴角抽动,话到了嘴边,又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问出口,便只能长久的沉默下去。 赵承衍见她半天不吭声,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她:“怎么不说话?” 赵盈闷闷的站在那儿:“之前父皇跟我提过,想让孙娘娘抚养澈儿,是我跟父皇说,孙娘娘出身不高,位分也不高,恐怕澈儿心里有什么,父皇大抵是为此才要抬举孙娘娘的。” 她一面说,深吸了口气,终于与他四目相对:“皇叔是不是觉得父皇要抬举孙娘娘一个淑媛位分,太过了?” 赵承衍眉目间的凌冽有片刻的松动:“那倒不至于,要是为了给赵澈重新找个养母——后宫是你父皇的后宫,他要抬举谁,是他的事。” “可孙娘娘小门小户的出身,却跃居刘娘娘之上,刘家只怕不满。” 她叹气,却并没存什么试探之心,倒是真情实感的,垂头丧气的往旁边坐过去:“别说刘家了,孔娘娘她从潜邸服侍父皇,又生下大皇兄,到如今也不过是个淑妃。 年前朝堂上说什么,淑妃诞育皇长子有功,请父皇以皇嗣为重这类的原由,父皇尚且不肯抬孔娘娘一个贵人位。 眼下孙娘娘真封了淑媛……皇叔觉得,我该进宫去劝一劝父皇吗?” 孙氏可以承宠,也可以抚养赵澈,其实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她没有外戚可以倚仗,谁又真的拿她当个人看呢? 可是树大招风。 她真的连越四级晋了淑媛位,再养着赵澈,那就是另一回事。 看昭宁帝这架势,说不得朝上还会提拔她娘家兄弟,就像她母妃当年那样—— 这可不是赵盈目下想见的。 赵承衍盯着她打量了很久,自然也就沉默良久。 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赵盈能真切的感受到其中探究,一抿唇,再回望去,望进赵承衍一双深不见底的眼,心下微沉:“皇叔怎么这样看我?” “你是觉得你父皇太过看重孙氏,大有比肩你母妃当年之势,还是为了别的?” 赵盈从没想过欺骗糊弄赵承衍,叫他这样一问,倒十分坦然,大大方方就承认起来:“孙娘娘的确是我为澈儿寻的新母妃,可这天底下,也没有任何人能与我母妃比肩。” 她扬起高傲的下巴来:“无论前朝还是后宫,我从没想过瞒着皇叔分毫。”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若恍惚不细查,便叫人觉得满是信任与坚定,可实则少女眼底的凉薄触目惊心。 她口是心非。 嘴上是最打动人的信任,心下却是一片荒芜。 第54章 宫宴 薛闲亭一行启程的那天,昭宁帝携百官于宣华门亲送的他们。 晋王赵承明为首,薛闲亭立于他左后侧,余下大小官员以及随行护卫分列,听得昭宁帝一番叮嘱,行过跪拜礼辞别,浩浩荡荡的出宣华门,往西北去了。 而赵盈还是没见沈明仁。 这事儿说来也是赵承衍惯着她。 打从得知孙氏要晋淑媛位,她只说要进宫劝一劝,被赵承衍拦住后,又说不放心赵澈,横竖是闹着要进宫。 赵承衍见拦不住她,索性由着她去,便只打发人去沈家告诉,将沈明仁的事又往后搁置下去。 如此一拖,就拖到了薛闲亭他们动身这天。 白日里送了晋王和薛闲亭他们动身,夜里集英殿中便摆下宫宴—— 这是为孙氏晋淑媛而贺喜的一场宴。 昭宁帝一意孤行,不顾宗亲劝阻,硬是下了晋位的圣旨,就连冯皇后那里也顺着他的心意,连劝都没多劝一句,反而吩咐人往孙氏宫里送了好些稀罕东西,贺她晋封大喜。 其后就连赵澈,也从未央宫搬到了孙淑媛的宫里去。 前朝后宫这些人,向来最会察言观色,眼看着连冯皇后都接受了,谁还会再劝? 于是便有了这场宫宴。 昭宁帝肯抬举,但孙淑媛到底不大受得起,是以也只请了宗亲携外命妇入内而已。 日簿西山天色渐晚的时候,集英殿中歌舞还未起。 赵盈随着赵承衍进宫早,早早到太后宫里去请过安,便一同往集英殿入了席。 赵姝提着长裙下摆小跑着从大殿门口跑进来,赵盈手上正端着白瓷的小酒杯往唇边送。 她身形快得很,三五步冲到赵盈桌边,倒把赵盈吓了一跳,手上一顿,小酒杯稍稍倾斜,酒水洒出一些,打湿了手背。 她心下不快,侧目去看:“怎么冒冒失失的?” 赵姝一吐舌,也不怕她,往她耳边附过去:“母妃打发我来告诉大皇姐,今日宫宴,是刘淑仪协着皇后娘娘操办的,她要随驾,不能早到,叫我来陪着大皇姐。” 赵盈脑子里嗡的一声,再没了吃酒的兴致。 “怎么是刘淑仪?” 赵姝索性跪坐在她身旁:“姜夫人瞧不起我母妃,不肯为我母妃操办,孔淑妃又称病说顾不上。 原本我母妃晋了淑媛,位分在刘淑仪之上,且轮不着她来为我母妃这场宫宴操持,这是母妃在父皇面前为她求来的。” 说起这些赵姝才隐有了不高兴,小脸儿垮了三分,声儿还是不高,像怕别人听见了:“平日也没见父皇多喜欢她们,有什么可骄傲的,平白的看不起人。” 姜夫人的出身,便是把冯皇后拎出来,也没什么比不过的,她历来是后宫中最骄傲的女人,看不起孙淑媛再正常不过。 赵姝到底还是个孩子,又孝顺,当然不高兴。 赵盈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哄了两句,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赵承衍的位置在她们对面,见小姐俩窃窃私语,也没多想,只是眼角余光扫过时,大殿门口正是沈明仁随着他父亲缓步而来,他面色才一僵,眯眼多看了一回,而后目光又投向了赵盈方向。 赵盈正感受到,一眼望去,才要疑惑,一旁赵姝就扯了扯她袖口。 要回头看身旁小丫头的时候,沈明仁噙着笑的一双眼,就入了她的眼中。 赵盈浑身一怔,白瓷小杯在手心里倏尔捏紧了。 她恨赵澈,可最恨的,还是沈明仁—— 赵澈要杀她,是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成了赵澈心里最深的厌恶。 沈明仁娶了她,与她做了结发夫妻,却为了权位,为了圣心,伙同赵澈害她。 她曾经那样喜欢他啊。 赵姝不寒而栗,没由来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大皇姐?” 沈明仁眼底的笑意也渐次淡了,原本温润的面色也寒了些,探究的目光从赵盈身上收回去,跟在沈殿臣身后,往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沈殿臣的发妻是先帝的明乐公主,只是生头胎时难产去了,沈殿臣为公主服丧满后,先帝又为他和凌阳侯的嫡女赐了婚,为着是皇家赐婚,明乐公主虽故去多年,可宗亲之中却也总有沈殿臣说话的份儿,何况人家如今还是内阁首辅。 今日宫宴,他的确有资格出席,可历来赴宫宴,便是携家眷,也只有领着嫡姑娘们进宫的,哪有带着家里郎君的道理,岂不是荒唐! “沈明仁怎么会来?” 赵姝听她语气森然,像是咬牙切齿问的,脖子一缩:“我还没来得及说……是皇祖母特意点了沈家公子进宫赴宴的。” 赵盈一时头疼。 她有许多要做的事,确实没想好怎么去面对沈明仁这畜生,所以仗着赵承衍疼她,一拖再拖,可太后显然对此不满了。 赵盈知道她方才一定变了脸,情绪露于人前,才会吓到赵姝,而沈明仁也肯定是看见了。 这集英殿里突然变得闷燥起来。 酒不能喝,点心不能吃,现在就连人也不想看了。 赵盈腾地站起身,赵姝怔怔的,仰着小脸,牵着她衣角:“大皇姐要做什么?” 她低头挥开赵姝的手:“我出去透透气,你且坐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头也不回的往殿外走,赵承衍点着小案,一旁沈殿臣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至于说了什么,他再没听进去。 等赵盈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他指尖一停:“阁老觉得大公主如何?” 沈殿臣有一瞬间呆滞。 他不是在跟燕王殿下说三皇子的抚养事吗?怎么好好的又扯上大公主? 方才进殿的时候…… 沈殿臣掩唇咳了声:“大公主自然是好的,但是殿下,三皇子他……” “所以你很急着给你儿子尚公主?” 赵承衍也不是个傻子,他看的出来,赵盈是打心眼里厌恶沈明仁,至于为什么——横竖不是她口中所说的为沈殿臣的缘故。 这些天三推四阻的,不就是不想见,明里暗里的告诉他,糊弄过去最好。 母后什么心思他了解了,但小姑娘既然厌恶,原因又不肯宣之于口,这个恶人就不妨他来做。 赵承衍眼看着沈殿臣脸色铁青下去,再往他身后看,哪里还有沈明仁的身影,便啧了声:“是太后让你带着他进宫的,还是你本就想让他尚公主?沈阁老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 第55章 爱慕 时至戌初,金芒的余晖彻底散去,天际连湛蓝也再看不见,只余下浓郁墨色,就连人影也只依稀可见了。 赵盈心不在焉,脚尖儿踢着裙摆,一递一步下了集英殿。 往西侧靠近太福宫,是最清凉的去处,一路上夜风习习,高大的榕树遮在头顶,连月光都不过勉强渗漏下来。 挥春和书夏看她心情不太好,不敢跟的太近,可见她越走越远了,方才还能隐约听见人声和丝竹声,这会子只听得见蝉鸣和几声蛙叫了,于是便想上前去叫的。 谁也没看清拦路的人是从何处窜出来的,高大的身影硬生生截断了赵盈的去路。 两个丫头吓了一跳,低呼着快步上前,忙就把赵盈护在了身后。 沈明仁手上折扇一合,又在左手手心一敲:“殿中闷,想出来散散心,这么巧,遇见殿下。” 赵盈抬手拨开挡在身前的丫头,皮笑肉不笑的盯着沈明仁:“难道不是沈公子跟着我出来的?” 轻柔的声音与她面上的柔善相当不符,伴着微风打在人脸上,竟是凛冽的疼。 沈明仁皱了皱眉:“我得罪了殿下吗?近些时日都不曾见过殿下,殿下搬出宫后,更不曾到沈府走动过,怎么今日见了我,倒避如洪水猛兽?” 他和赵盈之间,交情淡淡。 其实论出身,他本是不输薛闲亭和宋云嘉的。 只可惜他从小不受宠,若非他自己努力,到如今都只怕还被丢在并州无人过问。 何况他外祖凌阳侯家也渐次落败,再不复昔年鼎盛之势,空有一副架子罢了。 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公主在京中与世家孩子厮混玩闹的那些年,恰是他在并州无人问津的时候。 他错过了最好的时光,现在想接近赵盈,自然要比旁人多花些心思。 父亲和母亲都说太后是有心为赵盈选驸马,且极中意他,原本他志得意满,想来无论薛闲亭还是宋云嘉,若真得太后青睐,赐婚的旨意怕早就下了,也轮不到他。 既轮到了他,那便是真的极满意。 却不曾想他再三的等,等到赵盈搬出宫,又等到薛闲亭一行动身往西北,他还是没能私下里被安排着见一见赵盈。 今日宫宴,太后特意派了旨出宫,点名要他随父亲一同赴宴,他想八成是太后有心撮合的。 可谁知道集英殿中一眼看见赵盈时——她那时突然变了脸,那副神色,像刀刻的一般,印在沈明仁心上,生疼且难忘。 沈明仁平日里被人家追捧惯了,自也是有几分傲气的,不过是在赵盈面前多少敛着罢了。 赵盈偏看不惯他这副做派,嘲弄愈发从眼底溢出来,完全不加掩藏的。 年轻漂亮的脸上笑意满满,可这张笑脸,配合上她刻意表现出的嘲弄,那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 沈明仁脸上挂不住,夜色中青年的俊脸也黑了下来:“若是臣有哪里做的不妥,唐突冒犯了殿下,殿下不妨直言?” “你没哪里得罪我。沈公子是京城第一公子,霞姿月韵,岂会有什么唐突冒犯的不妥之处。”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他话音一落,她立马就接上去回他,可压根儿就是最敷衍的态度:“但我不喜欢你靠近我,有什么问题吗?” 她仰头去看他,踱上前小半步,靠近了一些:“你爹逼着皇叔去西北的事我可还记着呢,这么迫不及待想讨我欢心,怎么,沈家昔年尚主的荣耀没能延续,到了沈公子这里,想再挣出一份荣耀来了?” 尖酸刻薄,哪里像是一朝公主! 沈明仁心中不屑至极,果然是让宠坏了的! 但偏偏赵盈的这番话一针见血,直戳中他最不愿坦然承认的那点心思。 他强压着怒火,连笑也挤不出来了,咬着牙,一字一顿反问赵盈:“殿下是冲我?还是冲我父亲?父亲请燕王殿下往赴西北乃朝事,殿下是为此恼了我们沈家吗?” “我最不吃巧言令色这一套。”赵盈才懒得跟他打嘴仗,何况沈明仁最会言辞间给人挖坑,“我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太后再中意,要嫁人的却是我,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打我的主意。” “大皇姐这样说话,竟也不觉得失礼吗?” 赵盈神色一僵,眼角抽了两下。 她搬出宫几日,便是回宫时也没怎么见到赵婉,本以为是赵婉肯学乖一些,晓得躲着她。 原来不是啊。 赵婉今日身上颜色一水儿的雅静,月白的上襦配着藕荷色的裙,就连钗环首饰也一概不见金与银,多是白玉或白砗磲,倒不似她平日里那样张扬的装扮。 赵盈早知她装可怜扮娇弱是一把好手,不过素日里她穿红戴绿的,倒把身上那份儿柔婉掩盖三分。 今夜这么一身,再低眉顺眼的凑到人前,还真是我见犹怜的俏美人。 她侧身,眼角余光瞥一回沈明仁。 男人大多见色起意,沈明仁这种伪君子,说不得也最吃赵婉这一套。 倒也奇了怪了,那前世干脆娶了赵婉就是了,何必要来招惹她? 赵盈敛了心神,几不可闻啧了两声:“你刚才,是说我失礼?” 赵婉站定住,已盈盈施过礼,同她,也同沈明仁。 沈明仁仍端着君子做派还了礼,一开口,竟是替赵盈解释的:“原是臣出来散心,偶遇大公主,唐突了殿下,二公主误会了。” 赵盈听的想吐,索性丢了个白眼:“你没误会,我是在嘲讽他。但是赵婉,我上次说你记吃不记打,你还真是身体力行的向我证明,你真的不长记性啊——我搬出宫这些天,你跟着嬷嬷学的什么规矩? 尊卑有别,长幼有序。 我教训沈明仁是凭我为尊,你指手画脚说我失礼,凭你是幼?” 赵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皇姐你……你怎么这样强词夺理。” 她眼泪好似现成的,眼尾登时红了,泫然欲泣的模样更引人心疼:“我不过听你言辞间太不留情面,沈公子好歹出身世家,今夜又是皇祖母特意点名要他进宫赴宴,实在是听不下去你羞辱他,这才好言劝你,你怎么……你怎么这样!” 可她要哭不哭,眼中晶亮,水雾都没能遮住眼底的星辰。 那样的目光,痴痴地爱慕,为的,是沈明仁。 第56章 敬酒 集英殿上歌舞已起,正宴开席,高台上昭宁帝端坐宝座,左手边坐着冯皇后,为抬举孙淑媛,他特意命人在右手边置了椅,一左一右,贤妻美妾。 昭宁帝身后的红木底座嵌百宝琉璃屏风,也是为今日宫宴专门从内府司的库里寻出来摆上的,一应瓜果点心,也都是按照孙淑媛素日的喜好来布置。 赵盈眼看着姜夫人脸上写满不屑,还有刘淑仪眼中那极难掩藏的恨意,一时只觉好笑。 赵姝真就跟在她身边哪里也不肯去,这会子拿指尖戳她,压低了声音问:“二皇姐眼角红红,看着像是哭过,她怎么了?” 她有病。 赵盈心里翻了个白眼,掰着赵姝的小脸儿不叫她看:“别理她,吃你的东西。” 她小案上的东西一样也没碰,吃的喝的全在赵姝的桌上拿的。 烛火通明的大殿金碧辉煌,殿中舞娘身上的舞衣绣金线缀明珠,熠熠生辉。 采莲舞也不知是冯皇后安排的,还是刘淑仪安排的,总之采莲曲的琴音一起,上头孙淑媛脸色微变了变。 昭宁帝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冷了脸呵退下去,又转脸去安抚孙淑媛。 这样的小插曲也是在酒过三巡时候发生的。 殿内一众宗亲面面相觑,谁不多看孙氏两眼呢? 知道她出身不好,也不必避讳成这个样子吧? 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昭宁帝心尖上的人,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谁又能想到一个替身,盛宠一时,沉寂数年,还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赵盈把众人神情一一扫量过,目光自也不可避免的触及到沈明仁。 青年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眼底也是波澜不兴,只是酒意阑珊时,眼神下意识的瞥向的方向——赵婉。 有意思。 赵盈执了青瓷小酒壶,往自己案上的小酒盅里倒满了,刚拿在手上,赵姝激动地按住她的手:“干什么?” 她拨开小姑娘的手,噙着笑冲她摇头,而后在赵姝惊恐的目光中缓缓起身,一递一步的走向赵婉那一桌。 本来她们姊妹三个的席面该紧挨着,但可能是刘淑仪有意为之,赵婉的席面离赵盈很远,中间隔着赵澈兄弟三个,竟把赵婉的席面摆在了最后头。 怕她找麻烦吧。 赵盈心里如是想。 这对母女当属矛盾纠结第一人,又怕她发作找麻烦,又偏要凑到她面前来恶心她给她添堵,作的一手好死。 赵婉眼前光影被遮挡,投下一片阴影里,再投入眼中是赵盈今日的绛紫八破裙,她抬眸去看,微咬下唇:“大皇姐?” 赵盈把手上小酒盅往她面前一送:“给你赔个不是。” 赵婉后背一僵,挤着僵硬的笑,根本就不接她的酒:“大皇姐别开玩笑了。” 看样子她母妃干了什么好事,她全都清楚。 也或许不知,只是单纯的怕她。 赵盈想了想,半蹲在她身旁:“你既然这么怕我,为什么还总要来给我添堵呢?我实在是不太明白,你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你母妃又都教了你什么。” 她话音落下,小酒盅索性往赵婉面前重重一搁,酒倒的满,放下时重了些许,清酒在杯中荡了荡,洒出一些来。 赵婉吞了口口水:“我从没想过给大皇姐添堵,可能是大皇姐误会了我,又或是我往常在大皇姐跟前说错了什么话,让你多心了……” “不管你有没有吧,我细想过了,我们到如今这年纪,也的确是到了议亲选驸马的时候。等再过两年,各自嫁人,幼时在宫里的这些小打小闹,谁还放在心上呢?” 赵盈看着她,眼角笑意愈浓:“这杯酒你喝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你得罪我的,我惩罚你的,往后就都不要再提。” 赵婉指尖一抖:“我今夜已经吃了不少酒,大皇姐知我不胜酒力,再吃,便要醉了。” “那你的意思是不讲和了。” 赵盈一歪头,声儿提高了两分。 她是故意的,惊动了一旁的赵澈等人。 赵婉惊恐的摇头:“我只是酒气上头,实在吃不了酒,要不然我以茶代……” “以茶代什么酒?这是我敬你的,你敢不吃?” 赵清原是坐的最远的,可她们姊妹这里的动静他也能听的真切。 赵澄只管看热闹,赵澈皱着眉头也不知道该劝谁,赵清是长兄,少不得要出面劝上一劝。 他声音一贯是低沉的,就像他这个人,因娘胎里带了弱症,脸上总挂着病态,少见红润,整个人都有些阴沉:“元元,宫宴上胡闹什么?” 也只有他敢偶尔指着赵盈的鼻子说上一句胡闹了。 赵盈环着胸,好整以暇看过去,啧了两声,却并没有理她:“要不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婉后勃颈一凉:“大皇姐……” 赵澈大概是看不下去了,悄悄地扯了赵盈衣角:“阿姐,这是贺孙娘娘晋位的喜宴,有什么事,等宴散了再说吧?” 倒像是她在欺负人一样。 赵盈眯了眼,笑意渐冷:“不然你替她喝了这杯酒?” 赵澈实在拿不准她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一杯酒而已,也要在宫宴上这样咄咄逼人。 赵婉眼眶湿润着,一副受惊小鹿的模样,惹人怜爱。 赵澈深吸口气,竟真的欠身去端她桌上的酒盅。 赵盈连心底也冷透了。 这就是她的好弟弟。 养在嘉仁宫六年,赵婉倒成了他亲姐了,要他处处维护。 说不得,是同她作对便高兴。 赵盈也不拦,赵澈好似打算一饮而尽,结束这场莫名的闹剧。 可酒杯送到嘴边,昭宁帝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们兄妹几个怎么扎堆儿坐到一桌去了?说什么悄悄话,也说给我听听?” 赵澈手上动作一顿,酒杯顺势就放了下去。 赵盈看在眼中,嗤笑出声来。 那一声不高,刚好钻进赵澈的耳朵里。 他正要回头看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已经站起身,连一片衣角都不愿被他触碰到,嫌恶的往殿中步去,娇声叫父皇:“开宴前同婉婉说了两句重话,我想给她赔个不是,敬她一杯酒,只怕她心里不肯原谅,不肯吃我的酒。一小盅罢了,竟也要澈儿代她喝,父皇替我说句好话,哄一哄她吧?” 第57章 中毒 昭宁帝今天心情格外的好,连带着看几个孩子都顺眼。 赵婉白着小脸儿往赵盈身边一站,那神情落在他眼中,也有了几分可爱。 他端起酒盅又应尽一杯,笑着叫赵婉:“你皇姐的酒,你怎么不喝?” 赵婉薄唇抿紧了:“儿臣刚才见歌舞精致,起了兴致,多喝了两杯,再喝怕要醉了。” 赵盈就直挺挺的站着,根本不接话。 她侧目扫过,刘淑仪的席面正好就在她左手方向,正对着,是以她一眼便能将刘淑仪面上表露无疑的慌张尽收眼底。 看样子孙淑媛是拿准了才叫赵姝来提醒她的。 她原本想着,虽有前世刘淑仪指使人宫宴投毒之事,而她也的确是在数年后才从赵澈口中得知。 但如今刘淑仪没了赵澈这个指望,再加上昭宁帝对她从来就没有心,她就算再蠢笨,也总该收敛一些。 这样的宫宴上,公然投毒,莫说昭宁帝,哪怕是冯皇后,也不会轻易放过,势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她何至于如此呢? 现而今看刘淑仪这般行为举止,赵盈才确定了,她面前的那一桌子席面,恐怕一滴水一块儿糕,都是刘淑仪格外关照过,里面做了手脚的。 那壶酒,就在这做了手脚之列—— 赵盈浓稠乌黑的长睫一垂,掩去眼底阴翳,转身往后去,从赵澈的案上端起那杯酒,莲步再移,于赵婉身侧站定,一抬手:“父皇都这样说了,便是吃醉了也是无妨的,真醉了,我亲送你回嘉仁宫去歇着,当着父皇的面儿,不算失礼。” 赵婉手抖着,犹犹豫豫,并不想接下。 孙淑媛唇角往上扬了扬:“不然就算了吧,一杯酒而已,等明儿二公主醒一醒酒,再陪大公主饮酒赏月也成的。” 她娇声细语,偏有人最不愿她如意。 都不用昭宁帝开口,姜夫人细腕一抬一转之间,白瓷小杯送到红唇边,一面吃下半杯酒,一面嗤了声:“一杯酒罢了,矫情什么,倒像元元逼她似的。” 这个逼字用的妙极,昭宁帝脸上的和善果然褪去一瞬,面色微沉,叫了声婉婉:“你陪父皇尽饮一杯。” 昭宁帝开了这样的口,姜夫人又把她往上架,赵婉哪里还有推辞抗拒的余地。 朝着高台上蹲身做礼,从赵盈手上接下酒杯,咬了下唇,眼看着孙淑媛为昭宁帝添满一杯,她一合眼,抬手饮下。 刘淑仪登时面如死灰,要起身,又想起什么,不敢言语。 而赵婉好似是真的喝醉了,一张小脸儿红扑扑,分明是酒气上头的模样。 她身形不稳,打了个晃。 赵盈本不想理会,转念一想,反手把人给托住:“我送你回嘉仁宫?” 多这么一小杯真不至于就醉了,姜夫人那一句矫情尤其的刺耳。 赵婉从她手上挣扎出来,摇着头说没事,自己稳了稳:“我没事,去坐着歇会儿就好。” 昭宁帝似乎对她这样的态度很满意,摆了摆手:“这酒也喝了,元元,回你的席上坐着吧。” 赵盈欸了一声,转过身看着赵婉回到席间去,只她临落座时,赵澈还递了一只手去扶她。 那只手递出去的是关切,赵盈心下嗤了一回,别开了眼不再看。 敬酒的风波似乎就这么揭了过去,可等回了席上坐下去,赵盈把目光投向刘淑仪,眼底闪过玩味。 赵姝心惊肉跳的附在她耳边问:“大皇姐这是哪一出?那酒……真的有问题?” 赵盈从她桌上拿了块儿玫瑰糕,往嘴里送,敷衍着回了两句。 正好刘淑仪追随赵婉身影的目光要收回,从她身上掠过,看见了她的举动,呼吸一窒。 赵盈拿着手上剩下的半块糕,对着刘淑仪晃了晃。 那是挑衅。 赵承衍看在眼里,眸色冽了两分。 刘淑仪坐立不安,几度想起身去寻赵婉,奈何有昭宁帝和冯皇后在,她又不敢放肆。 云兮不知何时悄悄绕到了赵婉身边去,更不知在她耳边低语了什么,赵姝发现赵婉要走的时候,猛地一扯赵盈袖口,压了声:“她要走。” 赵盈是有些意外的。 这女人不会傻到连毒都下的烈性的吧? 真不怕她在宴上毒发,昭宁帝当场发作吗? 她现在住在燕王府,宫宴结束自然要跟着赵承衍出宫,只要出了宫,就算毒性发作,她也有的推说,可她要是在集英殿中—— 赵盈面上微怔,正吃惊时,忽而听见赵澈的惊呼声:“二皇姐——” 她侧目去,赵婉正捂着肚子蹲身下去,因是背对着人,并看不清脸上表情如何,只是她蹲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整个人似在颤抖着。 刘淑仪再忍不住,腾地起身,抢了两步冲过去。 可赵盈分明从她脸上看到了意外。 ——她在意外什么?毒不是她……下的吗? 席上众人皆为这变故而吃了一惊,随之起身的也不少。 赵盈端坐未动,反倒去看孙淑媛。 孙氏泰然,面不改色,有什么东西在赵盈脑海中一闪而过,匆匆的,来不及捕捉。 刘淑仪试图扶赵婉起身,赵澈也早冲到她身边去,他虽只有十一岁,身量却不算矮小,从赵婉腋下穿过去,托着把人半揽在怀中,叫赵婉靠在他身上借力。 而他在看清了赵婉惨白小脸上的痛苦,还要她唇角溢出的血迹时,瞳孔一紧:“二皇姐!” 也不知是谁先看见了赵婉这副模样,惊呼出声来:“是中毒——二公主这是中了毒——” 昭宁帝脸色骤变,就连冯皇后面上也闪过惊愕,那不可一世的姜夫人,此时也跟着众人站起了身,狐疑的目光投向赵婉那处去。 赵盈将众人神情举动尽收眼底,眉头越发蹙拢了。 赵婉一只手还捂在小腹上,痛苦低吟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从唇边溢出的血越来越多,转眼的功夫竟是气若游丝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模样,连赵盈也不免吃了一惊的。 昭宁帝终于铁青着脸色叫了传太医来,禁军早将整个集英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夜这场好戏,才刚刚开演。 第58章 毒酒 有人忙着喊护驾,有人忙着腾出位置来挪动赵婉,集英殿一时闹哄哄,嘈杂又慌乱,像极了赵盈重生的那一日。 她冷眼旁观,殿中人神色各异,心思自也不同。 昭宁帝不肯走,也不惧此等场合。 他曾经双手沾满兄弟亲族的血稳坐帝位,当然不怕。 赵承衍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又或者说,他从不曾慌乱过。 清冷的呵斥响彻大殿:“御前慌乱,成什么体统!” 要不是场合不对,赵盈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他口中说出体统二字,就是显得那么古怪。 刘淑仪哭哭啼啼跪坐在赵婉身侧,手上素静的帕子沾满了血,可赵婉嘴角的血还在往外溢。 她心神不宁,哽咽抽泣之余,人声因赵承衍的呵斥而渐次弱下来,她掖着手小声求昭宁帝:“皇上,能不能让妾先护着婉婉回嘉仁宫去。” 赵澈面色铁青,护在她们母女身侧,人群中另有显眼的,是沈明仁。 赵盈看着他们的站位,刺骨冷意染上双眸。 昭宁帝大手一挥:“就在这里,朕倒要看看,什么人这般放肆,要害朕的女儿!” 刘淑仪几不可见打了个颤,身形不稳险些跌坐下去,还是赵澈扶住了她:“刘娘娘,别怕。” 倒是一副母子情深的做派。 集英殿大宴,侧殿早有御医候着,一贯都是如此,怕宴上突生变故。 胡御医来得也快,匆匆行礼问过安,方去请他来的小内监路上已经回过,他知这殿中发生何事,于是在昭宁帝沉声让他快去看赵婉时,掖着手起身,弓着腰退到赵婉身旁去。 围着的人散开了些,刘淑仪还靠在赵澈怀中,赵婉仍是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胡御医的医术是御医院中数一数二的,观赵婉面色,心下已然一沉,等切脉上去,脸色骤变,众人一瞧,就知不好。 刘淑仪更是哭天喊地起来,莫说是赵澈,就连殿中赴宴的外命妇们也多有心疼怜悯的,凑上前去安抚起来。 “回皇上,二公主确乃中毒,臣已为公主施针,暂且压制毒性,可此毒霸道,毒性极烈,臣只恐以臣一人之力……”胡御医重在大殿正中跪下,话到后来,声音里带着轻易不可察觉的颤抖,“回天乏力。” 刘淑仪倒吸一口凉气,几欲晕死过去。 冯皇后缜着脸,终于开了口:“二公主眼下的身体状况可以挪动吗?” 胡御医说无妨:“最好是将公主挪回自己宫中,静卧床榻,再请院正大人来诊过,好拟定方子,想法为公主解毒。” 他既然如此说,昭宁帝便叫左右,又点了一队禁军,叫护送着赵婉回嘉仁宫去。 刘淑仪自然要跟着一块儿回去的,可她脚下虚软,实是叫吓坏了,赵澈如今已经去了孙淑媛宫中,又不好与她太过亲近,便叫云兮来扶人。 然则她没能跟着赵婉一并出宫门,姜夫人淡淡的叫皇上,她没由来脚下一顿,回身看去,姜夫人的目光都没在她身上停留,径直与昭宁帝回话:“宫宴之上,这样的脏东西究竟是怎么伤了婉婉的,只怕这殿内诸人皆有嫌疑。 婉婉中毒,该挪回嘉仁宫去治病,可刘淑仪此刻大摇大摆的离去,恐怕不妥吧?” 刘淑仪气结:“难道我害我自己的亲女儿吗!夫人此言未免太过分了!” 她声音尖锐刺耳,听来是怒急。 姜夫人也不恼,横扫去一眼:“今天的宫宴是你协着皇后娘娘操办的,无论宴上出了什么事,你都难辞其咎,我过分?刘淑仪这话说岔了吧?” 话里连冯皇后都牵扯进来,可冯皇后偏没事人一样,那样寡淡的面色……赵盈看来,她倒同自己一般无二,像个旁观者。 果然她转头叫皇上:“宫宴的歌舞编排和器具饮食,确实是刘淑仪负责的,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少不了担责任。” 昭宁帝现在却无心追究到底什么人该为此事负责,命刘淑仪老实待在殿中不许走,才拍着拍冯皇后手背敷衍着安抚:“这与你无关,害人之心最难防,宫人往来,人多手杂,你们也未必就处处都顾得到。” 他缓了口气,又叫胡御医:“依你所见,二公主的毒,是如何中的?” 胡御医硬着头皮,眼皮往下垂,根本不敢看殿中任何人:“以臣之见,二公主的毒为口服入腹,该是掺杂公主的饮食之中,方才有如此烈性的药效。” 赵盈听见周遭一片低呼,是惊诧,也是恐惧。 宫宴上的一饮一食,众人都是一样的,赵婉的那一份里被人下了毒,难保别人的没有,又或是万一弄错了,把赵婉的放到了他们的面前去——方才见过赵婉的惨状,他们怎会不后怕。 赵澄是个很聪敏的人,从昭宁帝的神色中便能猜出昭宁帝心思,一面叫着胡御医,一面指了指赵婉的那桌席面:“还请胡御医看看。” 胡御医会意,又猫着腰踱至于赵婉的席面前,仔细探查。 可他左右查看,将桌案上所摆的每一样都探过,眉头也越发蹙拢。 赵清此时离他最近,眉心一动:“没有?” 胡御医抿紧了唇角:“二公主除了这些,还吃过什么?” 赵婉还吃过什么呢?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眼底的恐惧也更浓。 所以毒不是下在赵婉的饮食中的,是赵婉误食了别人的……可方才席间…… 赵承衍面色一凛:“去看大公主案上那壶酒。” 是了!赵婉自入席,便不曾走动,更未到谁跟前去敬过酒,要说她还吃了别人桌上的,那就只有赵盈方才闹着非要敬她的那杯酒—— 没有昭宁帝发话,胡御医犹豫着没敢动。 而昭宁帝脑海中那根弦轰然断裂,再开口时,声寒如幽潭深渊传来:“去。” 赵盈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点没挪动,胡御医往她面前来时还端了一礼才去碰她的酒壶。 酒是好酒,宫中专酿的千里香,他仔仔细细的探查,比之方才更添三分谨慎用心,倏尔脸色大变,手腕一抖,差点儿没把酒壶给摔了。 赵盈自己倒噙着笑一抬手,递出去的白皙小手指尖染红,托了酒壶底部虚一扶:“看胡御医这样子,此毒确是下在我的酒中,二皇妹是代我遭罪了。” 第59章 死无对证 短暂的静谧过后,是昭宁帝怒不可遏拍案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他厉声一句放肆,飘荡在集英殿中,久久未能散去。 天子一怒,众人无不心惊,纷纷跪地口念着皇上息怒。 这位大公主是今上心头肉,又有谁人不知呢? 一时心中又叹今日宫宴倒不如索性托病不来,也好过遇上这样的糟心事,牵累其中。 胡御医在昭宁帝的示意下胆战心惊的把赵盈案上一饮一食皆探查过,才确定只那一壶千里香中被人投了毒。 可昭宁帝见过了赵婉的惨状,还有那毒发作的有多快,震怒之余更多的是心惊。 下毒手之人是奔着要取了赵盈性命下的这毒,赵盈平素是个贪杯的人—— 昭宁帝咬牙切齿,面色可怖:“朕要知道,这脏东西是怎么进到元元的酒里去的。” 没人注意到刘淑仪肩头微抖。 冯皇后稳稳当当的坐着,双手交叠着置于膝头,听了这话,深吸口气,才悠悠起身,又一侧,缓缓跪下去:“此事我会细查,一定不会叫人伤了……” “不会?”昭宁帝淡漠瞥去一眼,根本没有要扶她起身的意思。 赵盈随着众人跪着,昭宁帝看着刺眼,可单叫她起身又不合适,于是在反问过冯皇后一句后,他挥手叫殿下跪着的众人起身来。 刘淑仪腿软,起身的时候晃了下。 赵澈就站在她身边,不动声色递过去一只手,托在她掌心下,给她借力。 这点小动作却没能逃过赵盈的眼。 她抿着唇,往外踱了小半步,在自己的案旁又跪下去:“我原是开宴前同婉婉拌了两句嘴,心里憋着一口气,没兴致吃酒,三皇妹席上上的是奶茶,我这才只吃了她的,若不然……” 她再说不下去,声音里带着微不可闻的哽咽,十四岁的少女勉力撑着一份儿坚韧,叩首拜下去:“儿臣自问不曾与人为难,平素虽骄纵,却从不是跋扈无理之人,竟不知是得罪了谁,要此这等剧毒取儿臣性命。” 昭宁帝心疼不已,偏不能下殿去扶她,一眼扫过她身旁最近的赵姝:“姝儿,扶你皇姐起来。” 赵姝人小胆子大,加上她先前就知此事,也早料到了昭宁帝的震怒,这会子听了昭宁帝吩咐,低垂着小脑袋应了一声,怕给人瞧见她面上的淡然,匆匆提步上前去,扶着赵盈起身来。 等到赵盈站起了身,昭宁帝才叫一时想起冯皇后先前所言,再见冯皇后还端跪在那里,他眉心微动,递出去一只手:“你方才说,宫宴上歌舞与饮食,全是刘氏操持的?” 冯皇后就着他的手顺势起身,闻言嗯了一声。 刘淑仪捏着赵澈的那只手蓦然收紧,要不是赵澈稳得住,只怕要痛呼出声。 待昭宁帝冰冷的眼神投来,她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跪下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皇上明察,您便是给妾十个胆子,妾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啊。 您信任妾,看重妾,叫妾协着皇后娘娘操持宫宴,妾怎么敢在宫宴上对元……大公主下毒手。 那毒性何等烈,皇上您是亲眼得见的,倘或大公主在席间有个好歹,妾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呀!” 她一面急匆匆替自己辩解,一面不住的磕头。 可昭宁帝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愿分给她,她偷偷抬眼看去时,心头一紧,无措又慌张:“皇上,妾伴驾多年,最知皇上心意,大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心头珍宝,妾怎么会伤害她。 难道妾服侍您这么多年,在您心中,就是这样蛇蝎心肠之人吗?妾是清白无辜的呀皇上。” 昭宁帝不为所动,左手指尖抿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孙淑媛侧目去看,眯了眯眼,嘴角微动,却猛然触及到赵盈的目光。 那是暗示的目光。 她便收了声,安安静静的待在昭宁帝身旁,既没求情,也不敢去落井下石。 只她不做,总有人会做。 姜夫人黄鹂一般的声音此时满含嘲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今夜宫宴,众人皆知是你打点料理席上酒水糕点,一时出了事,你反倒极易摆脱罪名,就恰如你此时一番说辞。 再不然,宫宴一切都该皇后娘娘担责任的,元元若真在集英殿出事,皇上雷霆之威,说不得有皇后娘娘在前头替你顶着罪,你自安然无恙,抽身出来。” 昭宁帝眼神倏尔一暗,叫孙符:“去把负责酒水的宫人提来。” 孙符掖着手应下,匆匆下了殿,又一刻不敢耽搁的出了门去。 宫宴上一事一物都是专门的人负责的,谁是管着酒水的,谁是单看着糕点的,连那些舞娘献舞,乐师弹奏,她们身上的舞衣,所用的古筝琵琶,也都有人专门负责。 向来宴上出了任何岔子,事后追究责任,谁也跑不了。 孙符手脚麻利办事快,来去匆匆,然则回来时候的脸色却有些不对。 他进了殿中没往高台上去,反而往殿中一跪,跪着的地方正离刘淑仪不远:“回禀皇上,今夜宫宴负责酒水的是内府司的沅珠,奴才带人去寻她时,她已经服毒自尽了。” 他一边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纯白色的小瓷瓶来,隔着在掌心上,高高举过头顶:“此物是在她手心里攥着的,奴才便带了回来。” 昭宁帝叫胡御医,他会意,上前去接过小瓷瓶,开了瓶查看里头的东西,不多时把瓶口紧紧扣上:“回皇上,这正是二公主所中之毒。” 不必问,这样的脏东西只能是从宫外弄进宫来的。 可现下人死了,就是死无对证,线索也断了。 昭宁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仿佛是有人照着他胸口狠捶了一拳,但那只手又收回去的很快,快到他来不及捕捉。 宫宴上生出这样的事情,宗亲皆在,这就是内廷的一桩丑闻! 昭宁帝才要开口吩咐什么,一旁孙淑媛犹豫着叫了声孙符。 他微怔,皱眉侧目过去。 孙淑媛稳了稳心绪,接着问:“你口中说的那个沅珠,是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圆脸清秀,左眼眼尾处还有一颗泪痣的?” 第60章 决断 孙符怔怔点头,众人目光一时都投向了孙淑媛。 又见得姜夫人眉心一拢,似想起什么来,啧声咂舌,冷冰冰的开口,可也不知究竟在问谁:“那个丫头,不是前些时日常往来嘉仁宫吗?” 昭宁帝已经从震怒中稍稍冷静了些,听闻此言,拧眉望去:“你见过那个小宫娥?” 姜夫人嗯了一声,转头去看一旁自事发就不发一言的淑妃孔氏,乌黑的眼珠滚了两滚,倏尔笑了:“孔姐姐不记得吗?” 孔淑妃似受了惊吓,瞳仁一震:“什……什么?” “前几日我约姐姐赏花,路过嘉仁宫外,就见过那个丫头从嘉仁宫出来,鬼鬼祟祟的,孔姐姐可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她大概是有意为之,声音拖长了,点着小案,“那不还是你指给我看的吗?” 话至于此处,赵盈还有哪里听不明白的。 沅珠未必一定是刘淑仪的人,可往来嘉仁宫是事实,给姜夫人与孔淑妃亲眼得见也是事实。 说不得,一开始真是刘淑仪买通了沅珠,指使沅珠给她投毒。 赵盈咬紧了牙关,把心一横,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递一步走向刘淑仪,又稳稳站定,声音清冽:“刘娘娘,我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你,你要这样置我于死地?” 她的质问响彻大殿,刘淑仪早面如死灰,只连声说不:“元元,不是我……” “如今想来,当日澈儿醉酒大闹上阳宫,重伤于我,我竟不知他是真无心,还是受你挑唆,对我喊打喊杀了!” 赵盈哪里给她分辨的机会,扬声呵断她的话:“你把我亲弟弟养的如此这般,今日孙娘娘晋封大喜,宫宴之上你又指使宫人向我投毒——刘娘娘,我究竟是如何碍着了你,我不死,你不快吗?” 她也是个会演戏的,包了一眼眶的泪,一面质问,泪珠一面从面颊滚落下来:“开宴前我曾偶遇婉婉,她又来寻衅激怒我,这该不会也是你的手笔杰作,想我心中不快,自借酒消愁,只是未曾想我今日心血来潮,没兴致饮酒,偏偏看上了姝姝席面上的奶茶! 你这样机关算尽——” 她倏尔转身,扑通一声冲着昭宁帝猛跪下去。 那咚的一声,听得人眉心蹙拢,连自己的膝盖都觉得疼。 赵盈却恍若磕了腿的不是她:“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不——不是我!”刘淑仪挣开云兮的手,三两步就跨上前,紧着去攥赵盈手腕,“是你因赵澈之事狠毒了我,是你借机诬赖我的!你不能这样——不是我要毒杀你!” 她一双眼猩红,早昏了头的模样,手上失了分寸,赵盈皮肤白皙又娇嫩,如何受得了她的磋磨。 竟是赵清最先上手去扶她,试图把她从赵盈身边拉开:“刘娘娘自重,您会弄伤元元的。” 他仍是那把沉郁的嗓子,却引得赵盈侧目多看了一眼。 这大抵就是世人所说,墙倒众人推。 真相是什么? 那是人们需要的,想见的,却并不必是真实的。 刘淑仪是否投毒不重要,若不是刘淑仪,又是谁想要对她下毒手更不重要,甚至于,她赵盈是死是活,都是不重要的。 要紧的是经此一事,众口铄金,有孙淑媛的疑惑,有姜夫人与孔淑妃的佐证,还有刘淑仪目下这副无可辩白,慌不择言的模样,再加上她的一番哭诉指控——刘氏纵使不死,也要脱层皮。 盛宠六年,后宫里的女人们,早视她为眼中钉,拔除了她,说不得,朝堂上还能动一动刘家。 赵盈合眼,赵清的声音也许点醒了刘淑仪,她渐次卸了力,松开手,跪正了,朝着昭宁帝去哭诉自己的冤屈。 今夜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而这些指控铺天盖地而来,全冲着刘氏,昭宁帝心里不是没有疑影的,可他仍然当机立断,有了决断:“孙符,送刘氏回嘉仁宫,命人好生看管,无旨不得出,嘉仁宫里伺候刘氏的人,都要严加审问!” 天子金口,便是盖棺定论。 刘淑仪跌坐下去:“皇上,您就不肯信妾半分吗?妾没有——妾答应过您,会视澈儿如己出,也会把元元当做亲生女儿,皇上——” 她不说这个或许还好,说了,昭宁帝脸色一时莫测。 高台上的人一摆手,明黄袖口随之一摆,孙符会意,且先住了手。 刘淑仪微滞的呼吸总算又畅快起来,面上一喜:“皇上——” “你当年小产伤了身,一直想要个女儿。”昭宁帝阴恻恻的,目光转投向姜夫人。 刘淑仪垂在身侧的手一紧:“皇上您不能!” 姜夫人噙着笑,缓缓起身,又施施然一礼下去:“婉婉年纪虽大了,可您心疼妾,让妾抚养她,妾也会尽心尽力,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的。” 她咬重亲生女儿四个字,分明就是往刘淑仪脸上甩巴掌。 昭宁帝似乎极满意,嗯了声,又叫赵承衍。 他做事,还是一如既往。 当年让刘氏抚养赵澈,可宗室玉牒上,赵澈的母妃仍是宋贵嫔,起初朝臣劝过,既然刘氏养了他,他就该算作刘氏的儿子。 赵承衍懒得劝,也知他必定不肯。 而如今—— 他深吸口气,端坐着,稳如泰山:“臣明日就办。” 刘淑仪几度朱唇启,却都无言,她连声音也丢了。 孙符观昭宁帝面色,忙领了人上前,几乎是左右叉着刘淑仪离开集英殿的。 等人走了,宴也无法再继续下去,昭宁帝捏着眉骨,有心离席,更关切赵盈。 他刚开口叫元元,有人自案后绕出来,沉稳着嗓音叫皇上。 赵盈一挑眉,这种时候,除了沈殿臣,也没谁敢不要命的来劝谏昭宁帝了。 这些宗亲之中,除了赵承衍外,这些年在昭宁帝的雷霆手腕,残暴酷政之下,早没了当年拦阻她母妃追封为后的勇气。 昭宁帝见沈殿臣踱步出来,眉目一沉:“沈卿,这是集英殿,不是太极殿,有什么话,明日早朝再回吧。” 沈殿臣心头一紧。 看样子除了刘淑仪,皇上对刘家也不打算轻易放过了…… 昭宁帝看他总算识趣,便叫赵盈:“今夜留在宫里吧,父皇送你回上阳宫?” 赵盈抿唇,红着眼尾摇了摇头:“儿臣还是随王叔出宫,明日一早再进宫给您请安回话。” 她说回话,昭宁帝隐约捕捉到什么,可她今夜也受了惊吓,又是这样的肮脏事,恐怕她心里对这座宫城,更添上了恐惧与厌恶。 他不想逼迫她,于是转而交代了赵承衍几句,竟只携了孙淑媛一人离席,留下冯皇后收拾这烂摊子。 第61章 君要臣死 赵盈几乎是逃似的从集英殿中跑出去的。 大殿前有汉白玉的围栏,她三五步窜过去,双手撑在围栏上,干呕了好几下。 赵澈匆匆跟出来,见状忙上前去扶着人,满脸担忧叫阿姐:“你没事吧?” 赵盈惨白着小脸挥开他的手,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好半天才冷冰冰问他:“今夜投毒之事,你知道吗?” 赵澈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再抬不起手去碰她:“阿姐……你怎么能这么问我?你是我亲姐姐啊,我怎么会……” 也许是她太过于漠然了,又或是唇畔溢出那一声呵笑,叫赵澈后话再说不下去。 赵承衍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姐弟对峙的局面。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微不可闻叹了一声,缓步过去:“元元,走了。” 赵盈短促的哦了声,绕过赵澈,往赵承衍身边去。 赵澈想去拉她,却只碰到了她一片衣袖而已。 “阿姐……” “你去陪着你二皇姐吧,别跟着我。” 她心情显然坏到了极点。 赵承衍听着这话,不动声色瞥过去一眼。 像极了小孩子争风吃醋的口吻,可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尖点在右手手背上:“赵澈。” 赵澈刚要开口,又被他打断了,乖巧的闭上嘴,冲他颔首:“皇叔?” 赵承衍看着他,却突然摇头:“要么回昭仁宫去睡你的觉,要么去嘉仁宫看着赵婉挪宫,你打算跟着我们回王府吗?” 态度生硬,毫不客气,也没拿他当个晚辈孩子看待。 赵澈知道赵承衍一向是性情古怪的人,不愿意跟赵承衍起任何争执,不甘心的又看了赵盈一眼,才掖着手再侧身,是个让路的姿态,不再跟上赵盈的步伐。 赵承衍略想了想,到底牵过赵盈的小手,拉着她,缓步下了大殿前的台阶,朝着宫门方向而去。 赵盈心中一软,反握回去:“皇叔,她们为什么非要我死呢?” 她今夜受了惊吓,半大的孩子,平日里看着再如何通透,也始终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赵承衍无声叹息,只越发紧了牵着她的那只手:“是她们该死,一会儿回去,叫人给你煮一碗安神汤,把你的安息香点上一颗,睡一觉,明日就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 他不常安慰人,只能想到这最寻常不过的安抚。 赵盈吸了吸鼻头:“其实皇叔你应该……” 她话还没问完,赵承衍仿佛也知她想问什么,才要让她别说话,身后沈殿臣焦急的声音便传来。 眼看着奔五十的人了,因追的急,大口的喘着气,这位内阁首辅哪里还有素日里的沉稳。 赵承衍不动声色松开赵盈的手,往她身前挡了半步,藏住她大半身形。 沈殿臣眸色一沉,拱手做礼:“殿下,臣有话想跟大公主说。” “有什么话,跟我说。”摆明是不肯让开的架势。 前世赵盈为赵澈挡风遮雨的那些年里,再没有谁是真心实意为她撑起头顶这一片天的。 不管出了任何事,她都必须要靠自己。 那时候昭宁帝已经病重了,太后也为她参与朝政之事不肯再见她,赵澈和沈明仁是对她怀恨在心却不得不利用她,真心二字,于她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从来都不曾握在手上。 赵承衍图她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图她的。 他只是作为一个长辈,对她心生怜悯,愿意在她遇到危险,磕磕绊绊时扶她一把,替她撑着而已。 她想的很通,便心安理得的藏在赵承衍身后不肯去面对沈殿臣。 沈殿臣知赵承衍的脾气,想劝他让开恐怕是浪费口舌,于是只好把原本准备好的那一番说辞,稍改了改,丢到赵承衍的跟前去:“今夜集英殿投毒之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未必就一定是刘淑仪所为,只是皇上为大公主龙颜震怒,目下才将一切罪责都归咎在刘淑仪身上。 殿下方才也听见了,皇上的意思,明日早朝,怕刘家也难逃问责追究。” 赵盈贝齿咬着下唇,眯了眼。 她周身的冷肃赵承衍自然感受得到,语气便又冷了三分:“所以阁老是什么意思呢?” “你——”沈殿臣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刘家几代忠良,祖上乃是开国的功臣,昔年刘大人他更是——” “所以你是打算来劝元元别追究,甚至想哄着元元去劝一劝皇兄,就算要问罪刘氏,也别在前朝追究刘家?” 他这口吻太过事不关己了。 对上赵承衍,沈殿臣总是没有丁点儿把握的。 他沉默下去,良久才叹着气重新开口:“刘铭先人还在往西北的路上。年初两浙决堤,三月里福建沿海海寇入侵成祸,现如今西北之事又未平息……殿下,朝野动荡,是您想见的吗?” 赵承衍横过去一眼。 其实多年前,沈殿臣也不是这样的人。 还没有进内阁的时候,他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为人刚直,铁面无私。 后来入了阁,熬着资历,成了内阁首辅,却也一年圆滑过一年了。 处处都只想着权衡,制约。 这赵家江山,他那心黑手毒的皇兄都没这般的小心仔细。 真是可笑。 赵承衍背负着许多的骂名,自西北一事他拒不肯去后,背地里的那些议论更多了些。 赵盈到底不太忍心,挪出来半步,月下的美人眼尾红红,髻上那支赤金凤穿牡丹的步摇垂下的珍珠流苏,竟还比不上她一张小脸白。 沈殿臣像是才想起她也不过十四岁的孩子,眼底终于染上些许的心疼。 赵盈看在眼底,并不屑于他这点子微不足道的心疼,更不打算听到沈殿臣口中任何关切之言。 于是她叫沈阁老。 沈殿臣未曾言语,等着她的后话。 赵承衍的手又覆上了她的手背。 温热的,有力的,给她勇气和支撑。 赵盈唇角上扬,朱唇贝齿,明眸善睐:“依沈阁老此刻所言,刘娘娘要毒杀我,大抵是我活该命中有此一劫吧。” 她听见沈殿臣倒吸了口气,看见跟在沈殿臣身侧的沈明仁脸色骤变,感受着赵承衍握紧了她的手,才笑语盈盈反问沈殿臣:“刘家先祖是开国功臣,几代的忠良之辈? 刘家的爵位是如何没的,太庙里,忠良祠中,刘家先祖的牌位是怎么撤出来的,沈阁老是要我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来提醒你吗? 我只知,自古来,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到了沈阁老这里,好像不是这道理,更不是这规矩。 这样的话,你不妨明日太极殿上说与我父皇听,端看一看父皇是怎么回你?” 第62章 上殿 燕王府的马车候在宣华门外。 赵承衍带着赵盈从宫里出来,沈殿臣父子二人没敢再追上来说那些话。 马车宽大,是太后特命内府司专为赵承衍定制的,平日里就是在马车上议事都容得下燕王府中的属臣门客。 此时只他和赵盈坐在里头,倒显得空旷。 赵盈始终垂首沉默着,他想着她宴上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于是一抬手,从侧旁角落里的六层木屉的第三格里取了一碟子玫瑰糕,往她面前的精致小案放过去。 她终于抬头:“皇叔怎么在车上准备了吃的?” 赵承衍收回的手又环在胸前,人往车厢壁上一靠:“今夜赴宫宴,专门给你准备的。” 赵盈眼窝一热,鼻尖泛酸:“皇叔真好。” 但她声音还是软糯的,嗡嗡的声音更似低吟,兴致不高。 赵承衍素日是不爱吃甜食更不爱吃这些精致糕点的,却还是动手拿了一块儿:“你也别太难过,沈殿臣就是这样的人,我与他共事多年,深知他为人脾性,你若为他今夜的话难过,大可不必。” 赵盈眼角一抽。 他还真是不会劝人。 她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难道不值得多花心思哄一哄啊? 沈殿臣说的那些话多过分呀,就一句大可不必就算了? “我只是生气,说给他听的那些话,也都是我的真心话。” 她捏了块儿糕在手里,摆弄着也不吃,倒弄了一地的糕点碎渣,连她的裙上也沾了不少。 她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看:“其实刘淑仪不是第一次针对我,所以尽管我知道今夜事还有疑点,也对她没有任何的好感。” 赵承衍捏着眉头叫她住手:“你弄了一身的糕,脏不脏?” 说着又无奈叹气:“刘淑仪还对你做过什么?” “她在我宫里安插过眼线,赵澈的事情发生后被我揪了出来,打了一顿给她送了回去,她把人送出宫了。” 赵承衍眯了眼:“你出宫后去见过人家?” 赵盈摇头:“是她找上我的,因她兄长欠了赌债,她找我求救的,便又与我说过一些事——刘淑仪这些年在宫里仗着黄主司,做过不少事。 反正她不是善类,我今天是受了惊吓,想着父皇也没心情听这些,而且赵婉中了毒还不知怎样,我才不想这时候跟父皇回这些。” 赵承衍却明白了。 怪不得她会说,明日再进宫请安回话。 她手上还不知捏着刘淑仪什么把柄。 仗着内府司的主司做过不少事,恐怕内外勾结,或是构陷别人这类的事是不会少了。 赵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眼底一亮,稍有了些光彩。 赵承衍本来有些走神,目光刚好触及到她晶亮的眼神,掩唇咳了声:“想干什么?” “我想明日跟着皇叔上太极殿!” 她一本正经的开口,赵承衍的确感到意外:“你就不怕御史言官弹劾你?” “宣宗朝时明安长公主曾临朝摄政,仁宗时昭惠公主也曾掌管宗人府,我明日上殿是要为我自己伸冤的,凭什么弹劾我?”赵盈一歪头,满脸无辜,“他们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不成?” 赵承衍被她逗笑了:“那你总要告诉我,你到底捏着刘淑仪什么把柄吧?” 赵盈小脸儿一垮:“皇叔是打算品一品,考虑一下能不能让我上殿分辨?” “你这是拿我当沈殿臣一流了?” 他不答反问,赵盈反而不好接话。 “皇叔当然不是那样的人。”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的滚动,视线却没再落到赵承衍身上,“一则她与刘家内外勾结,书信往来,我知道这种事不是她一个人干,但她是靠着内官勾结外戚,这就不行!” 赵承衍托腮看她,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赵盈观他面色细看了会儿,想着他应该是听进去了,才继续说:“剩下的,明天上了殿,皇叔就知道了,带我去成不成?” 她又在撒娇了。 赵承衍一点儿也不抗拒带她上太极殿这事儿,也不怕她会说错话,横竖有什么,也有他兜着,昭宁帝更不会为旁人责罚赵盈半分。 但小丫头这样藏着掖着,他啧声咂舌叹了一声:“那你明天早点起,我带你进殿。” 他又见小姑娘脸上笑靥如花,那犹豫了一晚上,几乎就到了嘴边的话,生生的给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她脸上绽放了笑容,这件事情过去就过去吧,无论那杯酒她是不是有意逼着赵婉饮下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样挺好的。 赵承衍收回目光,眼角藏着深不可察的笑意。 · 第二天赵盈果然起的极早。 小宫娥们捧着铜盆鱼贯而入,伺候着她洗漱更衣后,她提着裙摆几乎一路小跑着冲到了赵承衍的院外去等,生怕他过了一夜就要反悔似的。 是以赵承衍从月洞门出来,往左手边才一转弯,就在竹林下看见了一身宫装,端庄华贵的赵盈。 “你没吃早饭?” 赵盈堆着笑容往他跟前凑,一脸讨好:“不急,等下了朝回来再吃是一样的,皇叔咱们快走吧?” 赵承衍背着手,站着没动:“你是怕我不带你去吧?” 她的笑僵住,转而成了讪笑,有些尴尬:“皇叔是君子,一言九鼎,既答应了怎么会反悔!” 他一言不发往前走,她就乖乖的跟在他身后。 马车还是那架马车,木屉里昨夜准备的糕点已经全都撤下,赵承衍怕她肚子饿,开了第二格从里面拿了圆滚滚的香梨:“都是新鲜的,吃一个垫垫肚子,别上了朝饿晕过去。” 赵盈惊喜的接下来,恍惚间发觉马车行驶的极其缓慢,于是咦了一声,好奇的撩了侧旁软帘,从小窗探出半个头,果然车辕滚动很慢。 她重新坐正:“怎么走的这样慢?” 赵承衍斜了她一眼:“我带你上殿,去那么早等着让沈殿臣他们把你骂走吗?” 赵盈才咬了一口梨,目瞪口呆:“我就算无权无势,好歹还是个公主,他们敢骂我?” “要不然你试试?”他说着一拍车厢,朝着外头叫长亭。 赵盈立时感到马车快了起来,表情迅速谄媚起来:“别呀,他们真找我麻烦,不是还要麻烦皇叔替我摆平,咱们还是慢慢走,慢慢走挺好的。” 第63章 议罪 早朝时辰尚未到,像沈殿臣那样位极人臣的,当然不会杵在殿门口等,都是候在班房里,等着孙符口宣上殿,才会鱼贯而入。 本来赵承衍也可以去班房待着的。 赵盈不是第一次上太极殿议事,但她得表现的像是第一次。 她思忖着,十四岁的女孩儿上了太极殿,应该是什么模样—— 水泠泠的眼睛四下环顾,两只小手交叠着小腹前,不时还搓一搓自己的手背,站也站不住,来回的踱步,只是步子又很小,绝不离开赵承衍的视线范围之内。 赵承衍无声的笑,眉梢挑了挑:“怕了?” 声音仍是清冽的,赵盈说不怕:“是好奇。”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宋怀雍供职在吏部,但官职不算高,属于站在殿内议事的末等了,是以他不能在班房等,甭管是夏日炎炎,还是寒冬腊月,都只能杵在太极殿前等着昭宁帝临朝。 故而似他这样的人,来的总是会晚一些的。 他上台阶的时候就听见了些议论声,说起大公主,说起燕王,心下还狐疑。 等人上了台阶,气喘匀了,眼中多出一簇素日没有的艳丽颜色,心头一沉,顺势往上看,那张俏丽的小脸,不是他的好表妹又是哪个? 怪不得方才他们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在太极殿外能看到燕王殿下与大公主比肩而立,的确是一件新奇的事。 宋怀雍起先只是吃了一惊,想着赵盈也早过了顽劣胡闹的年纪,如何跟着赵承衍到太极殿来呢? 他快步过去,抱拳冲着赵承衍见过官礼,径直就问赵盈:“你怎么在这里?” 赵承衍见是他,便提步让了让,在他所能护住赵盈的范围内,给了他们兄妹说话的空间。 赵盈摸着鼻尖:“我求了皇叔带我上殿的,我有十分要紧的事要回禀父皇。” “胡闹!”宋怀雍眉目沉下去,“太极殿议事,你如何回话?” 可他凶是凶,凶完了,忍不住就要关切的再跟上一句:“你是遇上了什么事,要闹到太极殿来的?” 赵盈看周遭,来朝会的文武官员总要把目光投向她,可看见她跟着赵承衍,又不敢多看第二眼。 廊下此处倒还算清净。 她压了压声:“我跟皇叔回过话的,表哥怎知我一定是胡闹?” 既回过燕王殿下的话,殿下权衡之下,肯带她来,想必确实是有要紧事。 不过这位殿下平日里的做派……说不得真干什么出格的事也未可知。 他还是不放心,仍然想劝。 孙符尖锐的声音从殿门口的方向传来,他不好耽搁,按了赵盈一把,想要交代她回去,但赵承衍踱步回来,在他开口之前叫元元,他只好收了声。 赵盈松了口气:“皇叔进殿吧,我等着皇叔替我回话。” 赵承衍说好,宋怀雍磨磨蹭蹭的,他走出去有两三步,发现宋怀雍没有跟上来,于是叫人:“不进殿议事在等什么?” 这还真是…… 宋怀雍苦着一张脸,再没时间劝说赵盈,忙跟了上去。 大殿外很快安静了下来,赵盈靠在汉白玉的围栏上,还能听见殿中议事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赵承衍替她回了两句什么话,沈殿臣又拦了两句什么话,她有些走神分心,没完全听清。 然后就看见了孙符神色匆匆出来,一眼看见围栏旁的她,叫了声公主,快步过去:“皇上传公主进殿呢。” 赵盈就笑了。 旭日才升,想来今日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只这样的好日光,刘氏往后恐怕是看不到了。 赵盈的宫装和赵婉赵姝都不同,有些像外命妇的朝服,通肩云纹,身上满绣是蛟与凤。 因是上殿,为显端重,挽了个元宝髻,除去一应头面外,另有一支朝阳丹凤挂珠簪。 她自入殿,便已端宫礼,至于殿正中偏右方向站定,盈盈拜下,叩首问安。 昭宁帝叫她起身:“你皇叔说,关于刘氏,你有十分要紧的事,非上殿回明不可?” 赵盈说是,却跪直了没起来。 她话音落下,立时感受到不同的目光。 有探究的,有愤怒的,也有凛冽的,几要在她后背上盯出个窟窿来。 不用想也知是刘寄之。 至于愤怒,除了沈殿臣,恐怕也没人敢在昭宁帝的面前对她表现出愤然。 真是个老顽固。 她就那么直挺挺的跪着,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儿臣尚未搬离上阳宫前,刘淑仪在儿臣宫中安插留雁作为眼线,为她探听上阳宫中事。 当夜三皇弟醉酒大闹上阳宫,原就是留雁听从刘淑仪吩咐,开了宫门,放了三皇弟入内,这才有三皇弟错手伤人之事。 后来儿臣搬出宫去,留雁因她兄长欠下赌债找上儿臣救命,才与儿臣吐露实情—— 这些年来,刘淑仪勾结内官,与刘家书信往来,更有甚者,昔年孙淑媛头胎小产,便正是刘淑仪所为,其中种种,留雁可为人证!” 她听见身后有人倒吸冷气,也看着昭宁帝脸色铁青。 孙淑媛当年小产,昭宁帝心里一直都怀疑是冯皇后所为,不然她后来怀赵姝时,昭宁帝也不会特意让冯皇后照看她的胎。 只是昭宁帝从没想真的查出真相,还孙淑媛一个公道罢了。 她手上现在攥着留雁这个人证,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物证是难查了,但宫里还有黄德安,刘淑仪身边无论云兮,还是嘉仁宫的掌事太监,带去内府司严刑审问,得了口供,也尽够了的。 刘家想在前朝为她说情,可有了昨夜集英殿投毒之事,昭宁帝如何还会再给她留半分余地? 赵盈深吸口气,面色如旧:“儿臣今日上殿,是想请父皇还儿臣一个公道。 刘淑仪身为后妃,本是儿臣庶母,儿臣自幼年丧母,她却无半分怜悯疼爱之心,昨夜集英宫宴,指使内府司宫娥沅珠在儿臣酒中投毒。 回想刘淑仪昔年所为,实是罪大恶极!” 身边多了个人。 猛然跪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让赵盈想起昨夜集英殿中她的那一跪。 她侧目,见刘寄之伏在地上,声音自然是闷闷的:“皇上明鉴,淑仪娘娘随驾多年,大公主今日控诉,臣听来,竟只凭一宫娥的一面之词,实在骇人听闻。” 赵盈挺直了腰杆:“是留雁一面之词不假,可既有了首告,拿了黄德安与嘉仁宫宫人对质就是。至于刘淑仪是否勾结内官,与刘家往来书信,刘尚书心里最清楚吧?” 刘寄之忽地抬头:“你——” “刘尚书莫不是忘了,西北事未定之前,你令吴夫人下帖请我过府,那日刘尚书府上招待我的糕点,不就是刘淑仪送出宫的?” 她冷呵,斥断刘寄之的话:“尚书大人当日所言,言犹在耳,怎么今日太极殿上,倒好似忘了个一干二净!” 刘寄之面色铁青:“糕点确是淑仪娘娘托人送出宫来,可那是淑仪娘娘对大公主的一片心意,到了公主口中,怎就成了这样不堪的?” “闭嘴!”昭宁帝拍案的声音不算大,似乎没太用力。 刘寄之跪在那里咬紧了后槽牙,知道这一声闭嘴是冲他说的。 他万万没想到,赵盈今日会在朝会上揭发这样的事情。 所谓勾结内官,从来可大可小,端要看皇上是个什么态度罢了。 若放在女儿得宠时,他根本就不会怕。 可是昨日集英殿中事他已然知晓,今天上朝本来就怕昭宁帝与他刘家算账的,赵盈这时候跳着脚去揭破那层纸,还有陈年旧事…… 大殿上似僵持住,没有人猜得出昭宁帝心中想什么,就连赵盈一直跪着没起身,他都没再叫起。 沈殿臣眉头紧锁,自班列站出来:“敢问大公主,那留雁是何时找上大公主求救的?” 赵盈早料到这老东西不会坐视不理,可他趾高气昂,端的是一副诘问的架势,倒像她是犯了事儿的,他当殿主审她一样。 她忍一时,跪一跪昭宁帝也就算了,沈殿臣又算个什么东西。 没开口的时候先理着裙摆站起了身:“已有些时日,我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她冷着脸看他,见他嘴角一动,不动声色又冷笑:“沈阁老是想说,我既早知刘淑仪做下的这些龌龊事,怎么不早点回禀父皇,偏要今日闹到太极殿上来,是吗?” 沈殿臣被她倒噎了一回,也格外警惕起来。 赵盈显然有备而来,纵使他有心保下刘家,今日也未必能轻易成事。 还有她说的孙淑媛当年小产那件事……要是真的,凭孙淑媛如今盛宠,再有赵盈煽风点火,刘淑仪怕是不中用了,刘家…… 沈殿臣只得敛起迫人的气势,换上一副温和姿态,缓声询问:“大公主聪慧,这正是老臣想问的。” 赵盈却不再理他,一转身,只对上昭宁帝:“父皇,这样的事,本不该拿到太极殿来说,儿臣不是造次狂妄的人,这般的不懂礼数。 何况先前为着三皇弟伤我,父皇气刘淑仪教养不善,很是恼了嘉仁宫,儿臣若急着回明这些,岂不像是落井下石,要把嘉仁宫踩死才算完吗? 所以儿臣本想着,等事情告一段落,儿臣离宫,您心里渐次对刘淑仪不那么恼怒时,再一点点的说给您听。 但是儿臣不服气!” 她应该不服气的。 昭宁帝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了金口:“昨夜你认定刘氏向你投毒,才央着你皇叔今晨带你上殿?” 赵盈面不改色的点头:“沈阁老昨夜追上儿臣,曾劝儿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说集英殿投毒一事有诸多蹊跷,儿臣回去后,左思右想,辗转难眠,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她扬起下巴,低头去看刘寄之:“刘尚书或许觉得,我是捏造这些事来诬陷刘淑仪,可你不妨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去诬陷她?” 她是昭宁帝捧在手心里的永嘉公主,从十岁起,就享亲王俸禄与礼遇,她的确……没必要。 他无言以对,赵盈嗤笑,声音传到他耳中去,好不嘲讽。 宋昭阳从什么集英殿投毒的震惊中回过神,大步跨出来,黑着一张脸:“集英宫宴,刘淑仪竟敢向大公主投毒加害,臣请皇上详查议罪!” 好好的朝会,出了这种事,首告又是昭宁帝的心头肉,谁也不愿意做那个出头鸟,生怕连累到自己。 文武两班朝臣,一时间竟真没人敢出头为刘家分说一二。 就连刘寄之自己,也长久沉默。 昭宁帝是把赵盈的那些话全都听进了心里去的,直到宋昭阳站出来请旨,他才点着御案,叫元元:“刘氏勾结的内官,是黄德安?” 赵盈再点头:“这些都是留雁说与儿臣知的,儿臣自知没有物证,可当日留雁告发,曾在儿臣面前立下毒誓,也亲口说了,来日若要与黄德安等人对质,便是将她拉入内府司,受尽内廷三十六道刑具,她也是这个话,绝无改口。” 内廷三十六道刑具过一遍,人怕也就活不成了,这是拿命在告发刘淑仪。 谁还敢劝? 昭宁帝心中有了定论:“派人去把留雁带进宫,让她去内府司和黄德安对质,嘉仁宫伺候的宫人,昨夜都已提入内府司,你亲自去审,尤其是云兮和嘉仁宫的掌事太监,朕要知道,孙氏当年的小产——” 孙符连声应下,见他没了后话吩咐,才掖着手退下去,领了差事匆匆去办的。 刘寄之还跪在殿下,昭宁帝的目光此时才落在他身上:“你这些年,都和刘氏谋划过什么?” 跪着的人猛然抬头,眼中惊恐一片:“皇上明察,臣绝不敢与内宫勾结有所谋划!” 昭宁帝语气淡淡,其实看不穿他的情绪波动的:“你不敢?你把元元请到府上,哄她来劝朕派三郎往西北,这也是你说的不敢?” “皇……皇上!”刘寄之磕了好几个头,一个比一个磕的实,“臣知皇上为西北事心力交瘁,可当日三殿下养在刘淑仪宫中,臣自知要避嫌,也只是孙侍郎上折时才敢附议两句,实不敢在皇上面前提起此事,这才转而请大公主出面,臣绝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还请皇上明查!” 第64章 禁足 他倒成了忠君体国的忠良之辈。 念及忠良二字,赵盈眼底又闪过嫌恶。 沈殿臣昨夜怎么劝她的来着? 这些人既然这么喜欢把忠良二字挂在嘴上,她倒很乐意帮他们一把。 “依刘尚书所言,他该是忠良尽善之人,父皇得臣下如此,是父皇之幸,是天下之幸,果然也应了沈阁老昨夜所言的。” 她声音不是平日撒娇时的软糯,引得赵承衍侧目多看了两眼。 她自己恍若不觉。 昭宁帝无声叹气,目光不易察觉的从沈殿臣身上扫过:“应沈卿何言?” 沈殿臣一愣。 赵盈便解释:“沈阁老昨夜说,刘家先祖乃是开国元勋,有大功与咱们赵家江山的,刘家更是几代忠良之辈,所以才劝儿臣息事宁人,莫要为刘淑仪投毒一事抓着刘家不放,反要规劝父皇,看在刘家世代功勋的份上,将此事揭过不提。” 她笑起来,好看极了:“儿臣咽不下这口气,不肯听沈阁老的规劝,现下听刘尚书所言,倒觉得是儿臣错了。” 昭宁帝眼中明灭几变,沈殿臣脸上更是色彩斑斓。 小小的年纪,好伶俐的一张口。 上下嘴唇一碰,除了要置刘家于死地,竟连他这个当朝首辅也要拖下水。 就因为昨夜他劝了她两句吗? 简直是混账! 沈殿臣抿紧了唇:“大公主若真觉自己错了,此时不该与皇上说这些,该跪求皇上宽恕刘家,宽恕刘淑仪,依老臣所听所见,大公主这是要以退为进,逼死刘家才是真。” 他横眉望去:“至于大公主几次提起老臣昨夜规劝,也不过是因公主气不过老臣言行,深觉委屈,便要当殿告状,想让皇上连老臣一并责上一责。” 赵盈听他自称老臣,想这老东西是打算倚老卖老的。 他年纪不大,倒真像七老八十,历经三五朝似的。 资历这种东西,谁还熬不出来了? 阁臣首辅,哪有那么轻易撼动的,她压根儿就没指望昭宁帝真的责罚沈殿臣,但君臣离心离德,她倒是听乐意见的。 他越是咄咄逼人,赵盈越是显出恭敬柔婉来。 她脚尖儿转了方向,朝着沈殿臣揖一礼:“沈阁老教训的很是,我的确为沈阁老昨夜规劝而倍感委屈,昨夜里,我也曾问过阁老,是不是我赵盈就该死该杀,才让阁老开得了口,劝我莫要追究投毒之事。今日看来,我当殿揭发刘淑仪昔年恶行,沈阁老您仍不以为然——” 赵盈尾音拖长的时候,总有些娇软的。 小姑娘声音本就清丽,那样子拖长音调,又并不是端着气势要逼问什么,就显得像撒娇,虽然她不是。 “看来在沈阁老的眼里,赵盈的命十分的不值钱。” “你……”饶是沈殿臣好口舌,也经不住赵盈这样的无理取闹。 他几时说过她的命不值钱了? 她的命要是不值钱,这天下人岂不都命如草芥了? 他一把年纪的人,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谁能想到还要同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在太极殿上打口水仗的! 沈殿臣索性不理她:“皇上,刘淑仪之事尚有待查证,刘尚书一向勤勉朝事,眼下刘御史又随行西北,此时无凭无据,若要问罪刘家,老臣以为不妥。” 昭宁帝并没开口问罪,沈殿臣却太了解这位天子的脾气。 方才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字字诛心。 刘寄之有一个字说错,只怕当场就要被发落了。 昭宁帝可不是什么仁善之主。 莫要说昔年兄弟阋墙,杀伐果决,便是当初宋贵嫔过身后,御史言官上折也不过是本分,遵着祖宗礼法规劝他,他不照样该杀的杀,该罢黜的罢黜吗? 从来没有哪个皇帝敢因为这种事而杀言官的,可昭宁帝就做了。 当年他觉得宋氏是祸国妖姬,现在宋氏留下的这个女儿,也不遑多让。 终于有人敢往外站,大概是因为沈殿臣带头求了情的。 赵盈回头看,大理寺少卿冯昆。 他年少时是刘寄之的狗腿子,后来一同进书院读书的,又一起入朝为官,不过家世差了些,到如今刘寄之做了一部尚书,他却只能混个大理寺少卿当当。 人还算仗义,所以手上不知替刘家人遮掩过多少冤假错案。 有些看不顺眼的人,还是得收拾了才好啊。 赵盈眼睑一垂,更把冯昆在心里记了一笔。 至于他说了什么,她没放在心上,更没仔细听。 昭宁帝倏尔扬声叫徐照。 身穿铠甲,佩腰刀的禁军统领始终漠然的立于高台宝座的右侧,闻言才侧身听昭宁帝后话吩咐的。 “带人去刘府搜查,别伤了人。”昭宁帝点着御案的那根手指又动起来,“在刘氏的事情审结之前,刘卿不必上朝了,自己在家闭门思过吧。徐照,你送刘卿一并回府。” 刘寄之浑身力气一时被抽干了去,险些跌坐下去。 沈殿臣还想再劝,赵承衍冷冷乜他:“刘淑仪若真是勾结内官,残害皇嗣,沈阁老也要力保刘家?” 别的其实都好说,他想保刘家也未必保不下来,唯独是残害皇嗣…… 如果说昨夜投毒案有疑点,刘淑仪可能是为人陷害,那被指证的,当年害的孙淑媛小产之事,他可拿不准。 昭宁帝淡然的眼神又瞥过来,他感受到了,没敢抬眼与天子四目相对,心中有了计较,收了声,掖着手重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不提。 后宫里拿了嘉仁宫的宫人去审问,朝堂上刘寄之也被禁足在府,赵盈今日算是功德圆满。 她心满意足,面颊上才露出些许的欣喜,正要告退下去,却忽闻弹劾之言:“皇上,今日大公主登太极殿,实有违祖制,即便大公主首告为实,此举也万分不妥,刘尚书禁足,刘淑仪被审,大公主却也不该就此全身而退。” 这些不要命的御史。 赵盈啧了一声,好整以暇打量过去。 陈士德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呢,还敢在大殿上弹劾她。 看来他日子过得蛮悠闲的。 她想起来兴赌坊和白家,再看看陈士德那副嘴脸,越发觉得他是小人得志。 她本就怀疑白家背靠的是陈士德,赌坊设局也是陈士德听从他主子吩咐,为的就是要她出面救下留雁,再从留雁口中得知刘淑仪那些破事。 再不然,用不着她,他们拿捏住了留雁,随便选个什么时候,天神降世一般的出现,施以援手,把人救了,也能撬开留雁的嘴。 那就是对付刘家和刘淑仪最好的武器。 今天她上殿了,告发了刘淑仪,用的就是留雁。 陈士德便迫不及待的跳出来。 看来前世的确是她活的太洒脱,竟一点儿没留意,这些人早想让她坏了事,不只是赵澈。 只是可恨,旁人想要她死,或是要她身败名裂,多半是因赵澈的缘故,而赵澈那个兔崽子,非但不感恩,不护着她,还与这些人是一样的心思。 “依陈大人所言,我该当何罪?” “这……” 赵盈反问了一句,他却愣怔住。 合着只管弹劾,也不管她该受什么责罚是吧? 敢参她,不敢开口请罚,这是什么毛病? 赵盈有些头疼,气儿也不顺,其实好气又好笑的:“我再问问陈大人,今日是皇叔带我上殿的,若说我有违祖制,那皇叔又该当何罪呢?” “这……” 她不耐烦:“你别这这那那的,不是要弹劾我,要参我一本吗?我问你的,当着父皇,你怎却说上来了?还是你们御史台一向是如此做事,随心所欲惯了,便只管信口雌黄,一概后果都不用负责的是吧?” “元元。”昭宁帝低沉着声音叫住她。 就连赵承衍也横过来一眼,仿佛在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太放肆。 沈殿臣果然又有了话说:“大公主如此骄纵,立于太极殿上,连御史的鼻子也能指着骂了。” 宋怀雍唯恐她吃亏,忙往外立了立,拱手做礼:“大公主年纪尚轻,昨夜被人投毒受了惊吓在先,今日太极殿上状告刘淑仪,难免激起心中委屈,陈大人弹劾,公主一时只更觉委屈,还请皇上看在公主此番遭罪的份儿上,从轻处置。” 其实就不应该处置。 但陈士德非要跳出来咬上元元一口,他总不好跟陈士德硬碰硬,硬要说元元无错,是以只能请今上从轻处置。 反正皇上心疼元元,他给了这个台阶,皇上巴不得顺着下呢,再不济,僵持住,罚他御前失言就是了。 却不成想,他话音才落,沈明仁竟随着他的话就附和:“臣以为小宋大人所言极是。 大公主受惊吓又委屈一场,臣听闻方才那些事,尚且心中恼怒,再想起昨夜集英殿上那酒中毒药之烈,难免心疼大公主。 陈大人弹劾固然无错,但也请皇上念在大公主本就险些为人所害的份儿上,从轻处置。” 沈殿臣的脸色就难看到了极点。 自己的亲儿子跟自己对着干,满朝文武还不看定了他的笑话。 赵盈背着手,只觉得沈明仁可能脑子真的有点问题。 她昨夜话说的那样难听,他还敢凑上来讨她的好。 明知道讨不到,得罪了他爹也要讨,死皮赖脸——是了,就是死皮赖脸。 缠着她有什么好的。 赵婉现在记在了姜夫人名下,娶了赵婉,不是也挺好,去扶持赵澄,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非要找上她? 表哥替她求情是真心的,沈明仁嘛,她就不知道狗东西肚子里打什么盘算了。 陈士德还在那里不依不饶,连昭宁帝面色阴沉也不管。 赵盈恍惚间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这种时候,这样的声音,就是在提醒了。 但她方才分心,没来得及捕捉究竟是谁在提醒陈士德别太过分。 果然陈士德噤了声,只临了的时候说了句请皇上定夺。 赵盈抚着袖口的金凤尾羽,眉眼上扬:“陈大人方才说,我上太极殿御前陈情,是有违祖制?” 陈士德本来不打算说话了的,她倒还追上来问,于是他冷笑说是:“这是太极殿,不是公主的上阳宫,并非由得公主来去自由的地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说得好。”赵盈拍着手,与其说为陈士德鼓掌喝彩,眼下这般情形,倒更像是嘲弄。 昭宁帝敛着眉:“君臣有别,陈卿当着朕的面这样诘问,是在御史台久了,尊卑礼仪尽忘了?” 这是明着维护了。 陈士德吓了一跳,就要跪下去请罪。 赵盈看他那德行,真想大口啐他。 她早准备好了一车的话,昭宁帝要做个昏君暴君什么君都好,他维护,她却必须要为自己证名。 她可不想来日朝臣提起她这位大公主,总把骄纵跋扈挂在嘴上。 屋外太阳悬高了,殿中有一半投入光影来,赵盈站着的地方,正好在明与暗的交接处。 她踩着脚下的地砖,也忍不住低头去看,脚尖冲着的,是阴暗的方向。 就像她将要走的那条路。 未到尽头,就只有无尽黑暗。 她深吸口气,一声父皇还没叫出口来,赵承衍抚着朝服袖口处,甚至都没挪步站出来,只把清冽的嗓音一扬:“惠宗与仁宗两朝,皆有公主临朝参政,陈大人口中所说的有违祖制,是从何说起的?” 赵盈猛然抬头。 也不全是黑暗的。 至少在她跌跌撞撞前行的路上,总有人一路相伴,她或许偶尔看不真切,可他们的确一直都在。 陈士德认真而又严肃的冲赵承衍拜了个礼:“可惠宗时明安长公主是临危受命,乃是惠宗托孤,长公主才临朝摄政。 仁宗时昭惠公主领宗人府,也是因诸王或年幼,彼时宁王殿下长成后,宗人府也是交付到宁王殿下手中去的。 殿下以明安与昭惠两位殿下比之如今的大公主,臣以为不妥。” 御史们就是巧言善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一张嘴巧舌如簧,同人打嘴仗永远不会输似的。 台阶铺的这样好,他习惯性地非要驳两句,倒霉的也只有他自己。 果然昭宁帝怒而拍案:“那依你说,该把元元拉下去仗四十吗?给朕滚出去!” 第65章 她知道(上架万更~) 太极殿上散了朝,是昭宁帝也没了心情的,旁的不十分要紧的,吩咐了一干阁臣和各部中人自行处置,便拂袖而去。 沈殿臣从出了殿,到路过赵盈身侧,就没个好脸色给她。 反倒是沈明仁快步追上来,也不管他亲爹方才殿上脸色何等难看,殷情切切的问赵盈:“公主无事吧?” 赵盈本来想挤兑他两句让他知难而退算了,转念一想,换了副笑脸:“方才还要多些小沈大人为我求情分说,只是恐怕一会子家去,沈阁老是要骂人的。” 沈明仁感到意外之喜,自觉赵盈待他的态度与昨夜大不相同,直说不妨事:“公主无事便好,那臣便先告辞了。” 保持距离,上上策。 忽近忽远,对你一时冷,一时热的,这样的手段,对小姑娘相当好用。 可惜她不是小姑娘了。 赵盈目送他走远了,才拍了拍假笑的有些僵硬的脸颊。 赵承衍走在她前面,忽而驻足回望:“你现在出宫,还是去清宁殿?” 其实这时候该去未央宫给太后请个安。 昨夜集英殿上出事,昭宁帝大动干戈拿了嘉仁宫一众宫人,只怕瞒不住未央宫。 但赵盈看看跟着她,把担忧二字写在脸上的舅舅和表哥,把心一横:“我想去给太后请安,可怕太后问起这些事,我不知如何应答,不如干脆明日皇叔陪我进宫请安?” 在这些小事上,赵承衍真如当日所说,举凡她开口,便没有不应的。 于是嗯了声,再看她目光有意无意的往宋家父子身上落,心下了然:“赵婉换玉牒之事我还要去盯着点,你要是想回王府,让长亭送你回去,或是跟宋大人去侍郎府寻你表姐散散心也行,不用跟着我了。” 他说不用跟着他,却是自己先行走远了。 赵盈眼底染笑,又念了句皇叔真好。 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见,反正赵盈是看见他身形微顿,不过没再回头跟她说话罢了。 宫里头不是说话的地方,宋昭阳从殿上得知投毒之事就心惊肉跳,这会儿眼看着赵承衍走远了,他才敢走到赵盈前头去,虎着脸瞪她:“跟我回家。” 赵盈垮下脸:“舅舅要是骂我,我可不去。” 她又是那个撒娇的小姑娘了。 宋怀雍在她后背上拍了两下:“爹这样虎着脸,仔细吓着她。” 宋昭阳丢了个白眼给他,摇头往前走。 赵盈扮了个鬼脸,转头看宋怀雍:“表哥可要帮我呀。” 宋家父子上朝乘软轿,又不好父子二人挤一顶,更不能和赵盈同乘一顶,好在赵承衍最细心,是真的把长亭和马车都留给了赵盈的,于是出了宫门,登车缓行跟在宋昭阳父子的软轿后,一路往侍郎府而去。 云氏每天都会在府门口等宋昭阳散朝回家,数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可今日不同。 燕王府的那架马车,京城中没有谁不认识的。 她本以为是赵承衍,便忙着要提步入府内去,不敢仓促见人。 可她才转头进府去,宋怀雍几乎小跑着追上去,在她背影彻底没入角门之前,一把挽上她胳膊:“我与父亲散朝回家,母亲怎么不等我们?” 云氏忙去拨他的手:“燕王殿下既来,你怎的胡闹。” 宋怀雍笑着拉住人,赵盈已经上了台阶往角门下来,盈盈笑着叫舅母。 云氏一怔,回身见是她,左右再看,哪里有赵承衍身影,这才松了口气:“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坐着王府的马车与你舅舅一道家来?” 宋昭阳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却也不像是生气,反正面无表情的:“进去再说吧。” 他一头扎进府中去,连云氏也不理会。 早上出门时还是好好的…… 云氏秀眉拢了拢,执过赵盈的手,带着她一同入了府内。 宋乐仪听说赵盈来,这时辰也忒早,又听小丫头回话说她爹脸色可不怎么好,于是匆匆赶去。 赵盈像做错了事等着挨罚的孩子,云氏催了她几次她也不坐,掖着手站在堂中。 宋乐仪一进门见看见她站在那儿,身上不是常服。 这样端庄华贵,郑重其事的打扮,从宫里出来的? “这是怎么了?”她上前去,拽了赵盈胳膊,左右打量起来,“便是除夕年宴上,你都很少穿宫装,从前不是总嫌太端重了,显得你很老气吗?” 她好像没察觉这屋里的气氛怪异。 云氏给她使眼色又咳嗽的,她终于反应过来,松开手,果然见她父亲是……面色不善啊。 宋乐仪喉咙一紧,退到一旁,也不敢吭声了。 宋昭阳打从进门起,就不错眼的盯着赵盈:“你现在知道在我面前装乖巧,让燕王殿下带你上太极殿时怎就不知学乖一些呢?” 云氏吃了一惊,宋乐仪也惊呼出声:“你竟去了太极殿?你竟在早朝时上了太极殿?” 这于赵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对他们来说,实在是震惊。 赵盈叫舅舅,颇为无力:“我今日殿上所言,是不能让人代为转述的,就算皇叔也不行,所以我只能亲自上殿。” 宋昭阳几欲开口骂人,可话到了嘴边,真是开不了口,到头不过轻轻叹口气:“昨夜集英宫宴,刘淑仪向你投毒,又是怎么回事?你可有伤着吗?” 这震惊简直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来。 宋乐仪就要往赵盈身边去,云氏却比她还快了一步,腾地从太师椅上起身来,三两步就跨到了赵盈身前去,拉了她反复地看:“什么投毒?刘淑仪给你下毒吗?你有没有事?” 赵盈心底是暖的,反握上云氏的手:“舅母安心,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坐着,听我慢慢跟您说。” 她一面说,一面扶着云氏重新坐回去:“毒的确是投在我的酒中的,但我昨夜没饮酒,是赵婉饮下了我敬的一杯酒,才引出后面这许多事来。” 听到她说没伤着,众人才松了口气。 宋昭阳敏锐的捕捉到她话中另一层意思,眉眼一跳:“你知道有人向你投毒?” 第66章 仗势 赵盈大大方方的承认,旋身往侧旁官帽椅坐了下去:“昨夜里宫宴开席之前,孙淑媛就让姝姝先来提醒过我,我早就知道宫宴上一切都是刘淑仪协着皇后操办的。 所以打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碰过我那一桌的东西。” 她扶持孙淑媛的事,宋乐仪当初嘴快,在宋怀雍的面前说漏了嘴,被宋怀雍追着问了两天,再加上留雁那事儿,她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全回明了。 好在宋昭阳本身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虽然起初对赵盈的这些所谓谋算生出些许的不满来,却架不住宋怀雍和宋乐仪两个人缠着他念叨,他也就宽了心,由着孩子们去了。 眼下听赵盈提及投毒之事还是孙淑媛提前知会,揪着的一颗心又不知如何感激孙氏:“我到今日才算是彻底的放下心。 当初说你在后宫扶持孙淑媛,我满心以为你胡来,只不过你高兴,你表哥和表姐成日缠着我劝,让我别管你这个,我才随你去。 这回投毒这个事儿,真是让人后怕,也好在是你在后宫里有孙淑媛这么个可用的,不然可怎么办才好!” 但很多的事情原本就是一体的,赵盈自己心里有数。 她不去扶持孙淑媛,嘉仁宫就不至于一冷再冷,赵澈更不会离开刘淑仪。 失了昭宁帝欢心,养了六年的儿子也被人夺了去,刘淑仪把这一切都算在她身上,当然孤注一掷想要她的命。 她死了,才没人能左右昭宁帝的心意。 刘淑仪承宠那么多年,宫里争宠的手段还是有的,天长日久,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盈揉着手腕最细的地方,想起昨夜刘氏御前失仪,上手来抓她的模样。 形如疯妇。 “我先前与表哥说,不急着请杜三郎出面去见白家的人——” 她眼神也落在自己的指尖,宋怀雍听她此言便会了意:“这事儿我之前跟杜三通过气儿,他早答应了下来的,你觉得现在是好时机了?” 赵盈嗯了声,抬头的时候笑眯眯的:“舅舅和表哥总不会以为,陈士德今天殿上弹劾我,是他为人刚正,做了他一个御史中丞该做的吧?” 那自然不是了。 赵盈观他二人面色,挑了挑眉:“我本来就怀疑是他,今天殿上闹了一场,我更觉得是他。所以杜三郎去探白家的底,便也有了可说的。” 他们想借留雁一箭双雕的对付刘家和她,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宋怀雍心中有了计较,皱了皱眉:“我一会儿就去找杜三,最迟明日,一定能有消息。只是元元……” 他面上有了犹豫,支支吾吾的把后话给收住了。 他不是个扭扭捏捏的性子,赵盈便好奇的探过去一眼:“表哥有什么话是不能跟我直说的?” “那倒不是……”宋怀雍盯着她看了会儿,“刘淑仪所作所为被揭发,只要黄德安和她宫里贴身服侍的人吐了口,她便是不中用了,至于刘家,那要看皇上是什么态度。 昔年她残害皇嗣,这罪不轻,我看今天殿上皇上的态度,也没打算轻易放过刘家。 可我没想明白的是,你是为什么把矛头对上刘淑仪和刘家的?” 宋乐仪离他很近,几乎挨着他,照着他胳膊上捶了一回:“赵澈重伤元元,便是她教养不善之过,更别说刘淑仪今次要毒杀元元! 大哥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不管刘家和刘淑仪下场如何,难道不是他们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就连云氏也横眉瞪他。 他知道这话容易引起误会,方才才犹豫了一瞬的。 赵盈却莫名觉得心情更好了。 她知道表哥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不过是在担心她而已。 “其实表哥是想问我,扳倒了刘家和刘淑仪,就不怕姜家和孔家威风得意吧?”赵盈把自己整个丢进官帽椅里,结结实实的靠在椅背上,噙着笑望去,正好与宋怀雍四目相对。 宋昭阳在他开口前,把话接过去:“沈阁老在殿上力保刘家,也是有他一番苦心的。” 他一面说,低吟着叹了一口气。 赵盈侧目:“父皇正值盛年,立储之事尚无人敢提,可是澈儿他们兄弟几个年纪越长,总会有人请旨立储的。 这些年孔家、姜家和刘家,渐成鼎立之势,这是沈殿臣最愿意看到的平衡局面。 皇叔曾与我说过,沈殿臣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未入阁前铁面无私,可做了首辅,越发只想着制衡。 现在刘家出事,赵澈挪去昭仁宫给孙淑媛抚养,朝堂上的平衡局面就一定会被打破。” 她略顿了下,朱唇微抿,唇角拉平了:“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是赵家骨子里带来的,天生的改不了,沈殿臣无非是不想看见血流成河,党同伐异罢了。” 虽说是话糙理不糙,可宋昭阳语气仍是多有不满:“在家里说说就算了,别到外头去乱说,什么骨子里带来的改不了,这是什么好话吗?” 当然不是咯。 这话给有心人听去,远的不说,那含沙射影嘲讽的,最近的就是昭宁帝本人。 赵盈只笑吟吟的说知道:“舅舅就没有想过,将来?” 宋昭阳神色微变,先去吩咐云氏:“你先带乐仪去吧。” 宋乐仪杵在那儿不肯走:“这些我又不是不懂,父亲支开我,我私下里也是要问元元的,您看元元像是会瞒我的样子吗?” 云氏才起了身,听她这话又为难的站住。 宋昭阳手掌撑着前额,垂下头,沉默了好久,才又摆手。 云氏会意,别的不多说,只当根本就没听见那些话似的,只从赵盈身侧过时稍稍停一停:“中午留在家里吃饭,我叫他们去预备你爱吃的菜色和点心。” 赵盈本来想让她别忙,她还想赶回王府去探探赵承衍的口风。 然这些事怕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的,舅母又是长者盛情,于是她颔首应下来,站起身来目送着云氏出了正堂屋,才再坐下去的。 宋昭阳长出一口气,点着扶手:“我就你母妃这么一个妹妹。你祖父祖母去得早,是我把她拉扯大的,她去了,留下你和澈儿两个。 你说的不错,赵家血脉,骨子里生来的凉薄,从不把什么手足情深看在眼中。 那高台宝座,向来只容得下一人独享。 你如今有诸多筹谋,我不知你这样的心思究竟从何处起,更不知是因何事起,可你既然问了,我也不瞒你——” 话说的多了,他人也慢慢地平静下来,缓了那么一口气,平视着赵盈:“当年我把你表哥送去白泽洞书院,为的就是让他广交好友,以图来日。 宋家今日一切,全赖皇上隆恩,我们根基不深,自是没法子同姜家孔家之流相比。 可从前澈儿养在刘淑仪身边,我本想着,将来一切,总还有个刘家,我实在是没想到……” 赵盈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 哪怕是前世里,她也不曾听舅舅说起过这些事。 仔细算来,前世她与沈明仁成婚的第二年,朝堂上的夺嫡之争便由赵澄挑起了头。 她是赶鸭子上架被逼着成长起来的。 但那时候一切来不及谋划,先被赵澄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到她回过神来,表哥已经外调出了京城。 说是外放历练,等来日迁回京后,便能再往上升一升。 可之后的阴谋就铺天盖地而来了。 她后来问过舅舅,宋家从来安分,表哥也从未太过出彩,怎么会是他先被盯上?彼时就算姜家要出手对付,也该先针对刘家,针对刘寄之和刘铭先父子才对。 她都问到舅舅脸上了,舅舅也没告诉她,昔年送表哥入白泽洞书院,是另有所图。 现在看来,舅舅的那点谋算,姜家全知道。 说不得,这里头少不了陈士德手底下那些下九流门路的功劳。 赵盈心绪复杂,垂首藏起眉眼,更让人看不清神色。 “刘家是靠不住的。” 赵盈的声音里有些许疲倦:“从我发现刘淑仪在上阳宫安插眼线,我就知道,刘家靠不住了。” 她几不可闻的轻叹:“舅舅细想,若真是一条心,何必监视我? 澈儿养在嘉仁宫中,难不成我竟会挑唆澈儿不与她亲近? 她真心实意待澈儿好,待我好,我心中只会感激她抚养澈儿一场,何至于此?” 宋乐仪适时的帮腔:“她监视元元,就足可见心思不纯,早就暗地里提防着元元呢。” 有些话宋昭阳没法点透。 他们那样的人,会真心信任谁呢? 赵澈不是刘淑仪亲生的,就算从小养大,谁又能保证真的跟她一条心? 他和元元才是一母同胞,本就该更亲厚,刘淑仪会怕,本就是情理之中。 赵盈仿佛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时无奈:“就算她监视我是情有可原吧,那刘寄之请我过府,诓着我去父皇那儿请旨让澈儿往西北,舅舅总不会以为,他们是真的把澈儿当自己人了吧?” “这……这些事你本该早些告诉我知道的。”宋昭阳按着太阳穴,鬓边突突的,“刘家竟也不知是图什么,横竖现在已经闹成了这样,刘氏给你投毒……” “父皇当年让刘淑仪抚养澈儿是有条件的。”她倏尔沉声开口,打断了宋昭阳的话。 事到如今,有什么内情,也该清清楚楚的说开了。 她晓得舅舅和表哥会为她撑腰,会站在她这一边,护着她,宠着她。 这点难得的亲情,她可以不要,但在能够珍惜的时候,还是想试试看,究竟能不能牢牢地握住。 现在把话说开了,也省的来日生出隔阂。 若等到将来她连赵澈一并拉下马,舅舅要怨她怪她,这些被隐瞒的过往,就是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针,密密麻麻的扎在人心上,连呼吸都会扯的生疼。 宋昭阳声音果然戛然而止,瞳孔闪过清晰的狐疑:“条件?” “刘淑仪抚养澈儿,就不能再有自己的亲生子,这是父皇的要求,她答应了,所以她才有了抚养澈儿的资格。” 赵盈转头,脸上的表情不像是笑,倒有几分苦涩:“我是从留雁口中听说了这些之后才想明白了。 舅舅,刘寄之想把澈儿送去西北,根本不关心澈儿的死活。 父皇冷着嘉仁宫,连赵婉都没能在父皇那里讨着半分好处,刘家急了,只想利用澈儿复宠。 如果澈儿死在了西北,再回不来,他们才更满意!” 没有了赵澈,赵盈再如何得宠,也只是个公主罢了。 没有了赵澈,刘淑仪还能想法子再生个儿子出来。 昭宁帝为宋贵嫔的缘故把赵盈宠上了天又如何呢?他还不是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因为赵澈失手伤她,刘淑仪就陷入那般困境,眼看着复宠无望,刘家这一计,不可谓不毒…… 可她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 宋昭阳平静无波的神色碎裂开,眼底多出心疼,过后便是沉寂:“那刘寄之也该死!” 他咬着牙说这样的话,是有些森然的。 “我当然希望他去死,不过此事过后,他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了。” 刘淑仪的罪只要定了,凭昭宁帝的心性,一定恨毒了她。 刘家就算不被牵连,将来也再不会有出头之日。 活着,还不如死了。 赵盈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是她自己都不察觉的小习惯。 宋怀雍不着痕迹看她一眼,目光只在她微蜷起的手指上停留一瞬,便又挪开:“所以料理完刘家和刘淑仪,你就盯上了陈士德?” 这是要为赵澈铺路啊。 宋乐仪秀眉蹙拢,紧盯着她。 赵盈拧眉沉思了很久:“不是我要盯上他,是他自己在这时候一头撞上来的。” 宋昭阳突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声倏地便沉了下去:“你若仗着刘家势力去对付陈士德还容易些,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他背后若无人,便不敢这样嚣张,这事要从长计议!” “我知谋定后动,却不愿畏首畏尾。”赵盈仰起头来,“我不仗刘家的势,从今以后,我要旁人来仗我赵盈的势!” 第67章 皇太女 从宋家走的时候,赵盈多吃了两杯酒。 说是心情好,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云氏不敢给她吃什么烈酒,怕她回了王府要挨骂。 但宋乐仪是看明白了。 她把人往府门外送,托着赵盈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长亭看着大公主面颊异常的红润,回想着隐隐入鼻的酒气,捏着指尖不敢吭声。 再看宋二姑娘往马车旁定定的站着,便相当识时务的退开了。 赵盈红着脸靠在马车里,一只手攥着帘子,探出头来看宋乐仪:“你真不跟我回王府去?” 宋乐仪想啐她,但看她这副模样又舍不得:“你自己回去吧,喝大了,拉我一道,让我去燕王殿下跟前挨骂吗?” “那你就忍心看我一个人回去挨骂?” 宋乐仪很想把她塞进车厢里去,可手才抬起来,被赵盈一把攥住。 她无语:“殿下宠你,连太极殿都带你上了,不会骂你的。” 赵盈仿佛真的吃醉了,反应有些迟钝,呆呆的:“那你什么时候去王府住?” 她胡搅蛮缠,倒难得的可爱。 宋乐仪把自己的手往回抽,清着嗓子叫她:“你真喝多了,还是装的?” “装什么?”赵盈揉着耳朵反问她。 宋乐仪其实很想问问她,在不高兴什么。 席间吃饭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 可是才料理了刘淑仪和刘家,赵盈此时应该松泛了些才对的。 就算接下来要养足精神对付陈士德,也用不着现在就焦虑心烦啊。 但赵盈一个劲儿吃酒,现在这副样子,什么都问不了。 宋乐仪低低叹气,哄了她两句,转头叫长亭,交代了几句,又同车内跟着赵盈的挥春二人吩咐一通,这才目送了马车缓缓驶离侍郎府门前。 长亭一心以为大公主真的吃醉了,都没敢驾车往正门长街,一路是绕行到了后角门上,才抱着下马墩请赵盈下车。 却不料赵盈从马车上下来,眼底清明一片,唯有面色还红润。 她左右环顾,捏着眉心:“你绕到后门干什么?” 长亭:“……” 这位是装醉? 恕他这个小奴才眼拙,实在是没瞧出来,还白替主子瞎操心呢。 赵盈也好说话,并不为难他,一步步踩的实,下了车进府去,立时就叫书夏去打听赵承衍在何处。 燕王府这样大,可自从赵盈搬进来后,赵承衍的行踪就总会特意交代给底下人知道,就是怕赵盈突然有什么事却寻不到他。 是以书夏来去匆匆,很快打听出来。 赵盈本欲径直提步往赵承衍的藏书阁去,走出去两步,脚步收住。 她没喝醉,但一身酒气去见人…… 于是两个丫头就看着自家主子脚尖儿方向一转,朝着住的跨院儿而去。 等到把一身宫装换下来,赵盈甚至打发人备下热水沐浴过,才换上一套对襟襦裙,乌黑如瀑的发丝披在身后,头上挽起的小髻上只簪了一支白玉雀头簪,她确定自己身上酒气消了许多,入鼻先是淡淡香气,才欢欢喜喜的出了门,往赵承衍的藏书阁寻去。 赵承衍知道她回府,也知道她打听了他的行踪,但左等右等,等了半天也没见小姑娘找来,便索性不等,打算直接去找赵盈。 他要出门,赵盈要进内,两个人就在门口遇上了。 站的近了,她发梢间桂花头油的味道都能嗅到,当然了,赵承衍也就闻到了那若有似无的淡淡酒香。 他缜着脸:“在宋家吃了酒?” 赵盈心里啐了句狗鼻子,却端出一派恭敬来:“只吃了两杯,未敢多饮,我知白日里饮酒不成体统,但今天高兴嘛……” 她底气明显不足,声音也渐次弱下去,直到再听不见后话。 赵承衍丢了个白眼:“所以一进府就打听我的行踪,可半天没找来,是回你自己院里沐浴更衣过才来吧?” 她头发还有湿气儿呢,又瞒不过他,只好瓮声瓮气的说是:“就怕皇叔骂我。” 赵承衍觉得好笑。 打从第一次在御花园化解了她和赵婉的口舌之争到今日,他有真情实感的骂过她一回吗? 小姑娘红口白牙一张嘴,控诉起人来倒是一把好手。 说的那样委屈,他说教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反倒张不开口了。 赵承衍背着手提步又入内,她倒乖觉,立时就跟上。 “把事情跟你舅舅都说清楚了?” 赵盈跟着他走了三五步而已,就兀自一顿,往旁边去坐:“都说明白了,舅舅就是还担心朝中御史揪着我今日上殿之事不放,有些发愁。” 赵承衍一回头,身后空荡荡的,他视线一移,眼角抽了抽。 她在自己面前是越发随性了,真拿燕王府当她自己的公主府一样。 “陈士德弹劾你,不是被骂出了太极殿吗?有什么好发愁的。” 他撩了长衫下摆坐下去,目光也从她身上收回去。 赵盈手肘撑在一旁的桌上,手掌托着腮:“我也是这么说,只要父皇是维护我的,他们爱弹劾就弹劾去,何况皇叔在殿上不是也为我开了口,我才不怕他们。” 赵承衍淡淡瞥他:“可其实陈士德说的不无道理,以你去比昔日明安与昭惠两位公主,确实不妥。” 她脸色一沉:“宋家表哥……我是说云嘉表哥,先前他也是说教我,说我一个女孩子,让我不要多打听朝堂政事,说那不是我该操心过问的,皇叔也这么觉得?” 他拢眉:“你是属狗的?” 赵盈一怔。 他啧了声:“说变脸就变脸,狗脾气?” 他可真好意思说啊! 她在赵承衍面前够恭敬客气了,赵承衍凭什么说她是狗脾气? 他才是翻脸比翻书还要快的狗脾气吧! 赵盈磨着牙,不服气:“皇叔此言非君子之言,怎么能与我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说这样难听的话?” “怪不得沈殿臣也险些说不过你。”赵承衍瞪她,“我何时说姑娘家就不该插手朝事了?今天不是我带你上的太极殿吗?过了河就拆桥,你这速度是不是忒快了点?” 他是让气笑了,赵盈却哼了声:“那您刚才那样说。” “我只是在提醒你,别太得意忘形。”赵承衍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只能摇头,“御史监察百官,可直谏天子,但你父皇……你父皇是个连言官也敢杀的皇帝。” 赵盈竖着耳朵听,分明听见了极短促的一声讥笑,瞪圆了眼睛去看他,又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端倪来。 也无所谓,赵承衍对昭宁帝的心怀不满,是无须从这些上得到印证的。 赵盈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赵承衍应该是打算提醒她,别把朝中御史得罪的太狠,也想劝她爱惜些名声。 昭宁帝敢杀言官是一回事,可要是为着她的骄纵而去杀御史,文武百官会怎么看待她?天下百姓又会怎么议论她? 她若是从前的赵盈,一心只想给赵澈铺路,那背负再多的骂名也无所谓,骂她两句,不痛不痒的,又不会少块肉。 但是现在不行。 不光不能背骂名,还得叫那些人口口称赞,提起赵盈就忍不住想竖大拇指。 有些难呀。 赵盈眯起眼,眼底闪过狡黠,怕赵承衍看得太真切,匆匆藏起来:“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御史权柄如此重,岂不是朝中无人可辖他们?” 赵承衍只当她是虚心求教,耐心解释:“可他们却能够互相监督,御史台中哪怕是七品小官,也不受御史大夫约束,其他人就更无权管他们的事,况且能进御史台的人,品行大多……” 声音戛然而止,赵盈一挑眉,顺势就接过他的话来:“品行端方,人品贵重,我看未必吧?我听舅舅说,陈士德当年出任御史中丞,朝野上下物议沸腾。” 赵承衍只是轻笑:“那也都过去了,这些年他做的还不错。” 做的到底怎么样,赵盈心里又不是不知道。 她指尖缠上了几缕发丝,勾着玩儿:“皇叔,我这些天看书,汉武帝时曾置司隶校尉,以监察京师与周边地方官员,本来也没当回事,但今天太极殿上见了陈士德那样咄咄逼人的架势——” 她沉默了一瞬,思索片刻:“都说父皇敢杀言官,砍御史,可他又不是暴君,动不动就砍人脑袋不成?既然没人能监察御史,那御史台中若上下勾结,又有谁知道呢?” 赵承衍拢指于案轻叩着,望进赵盈乌黑的眸中,揣测着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好像心思百转,总让人捉摸不透,却又仿佛在他面前如白纸一张,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赵承衍突然就明白了。 那大概根本就是她自己能控制的。 她想让他看见的,当然全放到脸上,明晃晃的给他看。 至于不想给他看见的……譬如对沈明仁的态度,再譬如,现在。 “说了这么多,是不是等着我问你,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解决御史台专权一事?”赵承衍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语气中没有半分关切,更像是凉凉质问。 赵盈心头一坠,手指动作也停下来,眼中的稚嫩和面上的娇俏,就在眨眼的一个瞬间而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承衍总算心下了然,冷冷问她:“不装了?” “本来以为借着乖巧天真的模样,能哄皇叔更久一些的。”她往椅背上靠,换了个坐姿,两只手的手肘都撑在扶手上,手掌交叠在一起,轻笑着,“看来还是皇叔太聪明了。” “从你出生,我就留心关注你,你是个什么脾性的,我还算清楚。” 他这话倒让赵盈暗暗吃惊。 赵承衍关注她干什么?总不能真的让她猜对了,和昭宁帝是一样的……心思吧? 可前世赵澈弄死她的时候,也没见他出手相救啊? 所以他都关注她什么了? “我都不知道,原来皇叔这样关爱我啊。” 赵承衍呵了声:“小丫头,你今年才十四,就学会了装腔作势,拿你这副皮囊去骗人,跟谁学的?” “可是生的好看也不是我的错呀皇叔。” 她总说沈明仁死皮赖脸,其实她与沈明仁比起来,不遑多让。 前世做惯了的事,现在做起来,照样得心应手。 反正赵承衍都看穿了她皮囊下的骨相了,还有什么好装的。 是她小看了赵承衍。 赵承衍眸底暗沉:“老实说,想干什么,不然我现在就提你去清宁殿。” 赵盈忙摆手:“别——能不能先跟皇叔打个商量?” 他端坐着,不言语,她幽幽继续说:“我跟皇叔说实话,皇叔帮或不帮都成,但你别到旁人那里去揭穿我,就算不跟我上一条船,也别凿了我的船,叫我淹死,行不行?” 赵承衍是意外的。 有多少年没人敢跟他这样说话了。 十四岁的小姑娘,坐在他面前,都被他看穿了,还能处变不惊,理直气壮的跟他谈条件,做交易。 有趣。 他点着自己的手背,徐徐开口:“那要看你口中有几句实话了。” 她立时做起誓状:“句句属实,怎么样?” 赵承衍不接她的话茬,赵盈在心里又骂了他一句。 赵家的人一个塞着一个的精明,亏本的买卖从来都不做,任何时候都要掌握主动权。 她倒也不是怕赵承衍提她去见昭宁帝,大不了在昭宁帝面前哭一场,装个可怜,梨花带雨的,昭宁帝保管心软的一塌糊涂,才不会追究她。 奈何她还想笼着赵承衍。 若得赵承衍相助—— 事半功倍啊。 于是她思忖再三,只能妥协:“我想做那个凌驾于御史台之上的人。”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 赵承衍摇着头:“元元,你的诚意可不太够。” 赵盈咬着唇间嫩肉,把心神稳住。 要么一半真一半假,糊弄过去。 要么今天索性,赌一把大的! 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她一咬牙:“我要做皇太女!” 她说要,而非想。 斩钉截铁,那样势在必得。 赵承衍隐隐猜到了,可她真的端足气势亲口说出来,他仍然感到震撼。 看来这些年宫里瞒的确实好,她对自己的出身一无所知。 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永嘉公主当久了,心这样大。 第68章 信任(依旧万更~) 博弈之道,在一个稳字。 赵盈沉得住气,堂而皇之说出大逆不道的话,照样晃着脚尖儿踢着自己的裙摆。 绣鞋偶尔会藏不住,露出鞋头色泽饱满的明珠。 赵承衍像是在看她,但很明显,视线根本没落在实处。 他手上的动作也不见了。 赵盈擅观人于微,知他此刻心下波澜大起,不过是面上端出素日里的云淡风轻罢了。 他在挣扎。 赵承衍猛然回过神的时候,惊觉小姑娘在审视他。 她以一种极复杂的目光投向他,实则是想要窥探他的内心。 “能看穿我心里想什么吗?” 他连语气都没变上一变。 赵盈至此终于感到了挫败。 她在赵承衍身上,什么也看不透! 这感觉让人不爽到了极点。 她咬着牙,眼里布满寒霜:“我道行不够,自是皇叔技高一筹。” 这是拐着弯骂他老奸巨猾了。 赵承衍皱眉:“你有求于我,还敢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皇叔肯帮我,我不用求,你也会帮,你要不想帮,我哭天喊地,跪在你脚边磕头叩首,你也照样不会管我,所以有什么区别呢?” 主动权是个好东西,谁又不想握在自己手上呢? 她不是不能求,但委实没必要。 赵承衍厌恶昭宁帝的残暴不仁,从骨子里觉得恶心,他更知昭宁帝对他也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爱护,不过是看他无夺位之心,就算有再多的不恭敬,念在一母同胞他又肯本分的做这个燕王的份儿上,不跟他计较罢了。 赵清那兄弟几个,哪一个是好东西啊? 赵承衍看人的本事这么厉害,看不穿这点事儿吗? 不帮她,他就袖手旁观,像前世那样。 了不起她前路坎坷些,又不是没有闯出来过。 赵承衍却觉得赵盈今日带给他的意外,过多了。 他很想弄清楚,也果真就问出了口:“你是从赵澈醉酒伤人后,才生出这样的心思吗?” 那的确是个最好的契机,但赵盈并未一口应下来:“从小到大,我虽然得宠,却也知道禁庭中的人心冷暖。母妃去后,皇后不喜欢我,姜夫人看我一眼就觉得烦,孔淑妃每次见过我后就闹头疼,就连刘淑仪也不外如是。 她抚养赵澈,可她也只想抚养赵澈而已。 我不傻,她们没有一个对我是真心的,我很清楚。” 赵承衍认认真真的听,然后默然不语。 放在从前,他一定会哄一哄小姑娘。 可其实那些安慰人的话,赵盈是根本就不需要的。 她的心大到要做皇太女,要把赵家江山握在手中,怎么可能在乎这些。 他其实是有些心疼的。 孩子长成如今这样,心里面的那些阴影,也是经年累月被磋磨至此的。 赵盈捏着自己的耳垂:“我八岁那年穿耳孔的时候,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父皇他不在宫里,没有人管我,是挥春和书夏还有我的奶娘陪着我的。” 回忆过去就有些远了,她适时收声,拉回到眼下来:“时间久了我就懂了,她们对我好,是因为我是父皇捧在手心里的大公主,不是因为我是赵盈。哪怕是皇祖母——皇叔或许觉得意外,我时常感到皇祖母对我的疏离。 她总亲亲热热的叫着元元,把什么好的都紧着我,但我贴近不了那颗心。 后来也懒得努力了。” 赵承衍嘴角一颤:“你……” “所以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将来我是要扶持着赵澈登基做皇帝的!”她咬紧牙关,“我不需要她们假惺惺的讨好我,巴结我,只要我亲弟弟做了皇帝,我就是这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呼风唤雨,谁敢不从?” 直到赵澈在上阳宫把她打成重伤。 赵承衍低眉沉思:“你就从没想过,他真是无心之失吗?我知道出事后,他几次去见你,你都没给他好脸色,他才再不去上阳宫寻你了。” 赵盈错愕抬眼。 他抿着唇叹气:“我说了留心关注你,你是不是听谁的话都不信啊?” 他自以为是了解赵盈的。 她虽然不是长在他手上,可他就跟看着她长大没两样。 但今日,连他自己也恍惚了。 说赵盈是敏感多疑也并不像,她只是宁可什么都不信,孤零零的一个人,反而更能坚强的护住她自己。 倒是狠绝。 对旁人是,对她自己亦然。 他还是有些困顿,难道就因为无人以真心待她,就叫她养成如今这古怪性子? “皇叔吃醉过吗?” 她不答反问,赵承衍认真思考了很久,才摇头说没有。 赵盈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来:“皇叔一贯自律,想也是不会醉酒的,何况谁敢灌燕王殿下酒啊。可我醉过。” 她反手指了指自己:“我贪杯,皇叔总该知道,这么些年,不知道吃醉过多少次。赵澈醉酒撒风可能是真,可要说他吃醉了,不省人事,大脑不受控制,拿着瓷瓶照着我脑袋上砸,上阳宫那么多的太监宫娥都拦他不住——皇叔可以找个机会醉一次,就晓得我为何不信他是无心了。” “这话好糊涂,他既是你亲弟弟,又从来乖顺,怎么就要杀……” 赵承衍声音一停,连舌根都发了硬。 赵澈要杀人,杀的还是一向疼他的亲姐。 赵承衍不敢再往深处想,可眉头却肉眼可见的皱紧了。 赵盈在这儿跟他旧也叙了,苦情也诉了,不大不小的卖了一波惨,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恶寒。 她自是看见了他眉间山峰的,但没兴趣问他因何而愁苦,温淡的叫皇叔:“我说了这么多,皇叔觉得诚意足不足?” 这丫头…… 赵承衍的心疼登时尽散了。 “足。”他舒展眉心,又做回了那个寡淡清冷的赵承衍,“我要说不帮,你也不打算收手是吧?” 她点头:“不然皇叔以为薛闲亭为什么自请去了西北呢?” “你的心思告诉他了?” “我不必告诉他。”赵盈眼中的信任一览无遗,“我开了口的,他都愿意做,将来我要走的那条路,他也一定伴我左右,我与薛闲亭之间,本就不需讲明才可。” 这鬼丫头,果然方才还是在卖惨装可怜! 他差点信了她的鬼话连篇。 第69章 盟友 赵盈猜不透他,他也看不透赵盈。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枯坐了足足有两盏茶。 藏书阁中静默一片,连针跌地面都能听见声。 赵盈从最初狠下心后的满怀希望,到这会儿越发烦躁。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希望一点点碎裂开的声音。 真不愧是赵承衍。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看了真想给他一拳啊。 雷打不动,天塌下来都跟他没关系。 既是如此,何必追着她问东问西? 凭他的聪慧,早晚也能看穿她那点心思,本来就是瞒不住的。 结果现在倒好。 她也臭了脸。 可赵盈身形才动,正要起身,赵承衍倏尔叫住她:“就这么点儿耐心?” 逗弄人有瘾是吧? 赵盈肃着脸冷眼瞪他:“皇叔拿我逗闷子呢?” “你看我有工夫跟你逗闷子吗?”赵承衍拿眼神示意她坐回去。 她不太情愿,但细细品来,赵承衍也不是个没事找事的。 真要不愿意,僵持到这个份儿上,放她走就是了。 刚才的那些话,等出了这道门,她当没说过,他当没听过,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他做他的燕王殿下,她做她的永嘉公主,互不相干。 于是赵盈心头微动,那点破裂开的希冀又往一处归拢了些。 但她克制的不错,没在赵承衍面前表现出来。 “复立司隶校尉没什么,可你要说向你父皇提议,开设司隶院,以你为司隶院主事,你知道这其中深浅吗?” 赵盈咬着自己左手食指指尖,思索道:“以我为司隶校尉,摆到明面儿上,督查百官,当然也可以,但我手底下还是没人。开设司隶院,我从朝中挑选人品贵重之人入司隶院,另设官位,品阶重拟,那才实打实是我的人。” 她侧目去看赵承衍:“皇叔的意思呢?” “人家原先官儿当的好好的,你说把人挖走就挖走了?”他似乎在取笑她,深以为她这样的想法过于幼稚。 赵盈也不恼。 这毕竟是京城。 多少人入朝为官,一辈子削尖了脑袋,不就是为了混到京官这一层来吗? 进了京城做官,才真正接近权力的中心,才有可能朝着位极人臣的那条路走去。 三省六部之中,无论是谁,都不知耗费多少心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不得再往前还能进一步,现在跳出来一个她,搞什么司隶院,莫名其妙就把人给挖走了,还是仗着昭宁帝的势,这算什么提拔? “这京城遍地都是官儿,走大街上一棍子敲下去说不准都能砸到个五品六品头上去,不是世家的出身,谁又比谁高贵了?”赵盈挑眉,显然对他那番话不以为然。 她这样成竹在胸…… 赵承衍拧眉:“你心里已经有了人选的?” “皇叔觉得顺天府六品推官周奉功如何?” 朝中事大多时候赵承衍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但朝中人他还是皆有留意一二的。 看来这丫头是真的花了心思了。 “我还以为你会选些世家公子。” 赵盈嗤了声:“选些世家纨绔来拖我后腿吗?” 她掰着指头,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染红的指尖上:“世家出身大多不在意这些,靠着家里荫封,将来也能往三品的位置上靠一靠,再有才干出众些的,就譬如云嘉表哥,那是要走一条位极人臣之路的,我脑子不清楚才把这样的人往自己手底下挖。” 脑筋的确还算清楚。 赵承衍才要夸她两句,她自己接上了前话先开了口:“况且世家中若论出身贵重,也少有人尊贵的过薛闲亭。年轻一辈的郎君里,论恩宠优渥,更没几个比得过我表哥。我拉拢他们不急于一时,忙什么?” 原来是底气足。 他又开始头疼了。 本来以为小姑娘心血来潮……也不是,就是一股子劲儿拧巴着,咽不下这口气,仗着皇帝偏宠,就想可着劲儿的造作。 不成想问了几番儿,竟也难不住她。 瞻前顾后,她像是真把什么都想到了。 “你上太极殿御前回话,尚且有御史弹劾,即便说陈士德持身不正,那也总归让你见识过了。”赵承衍终于坐直起来,目光平静地正视着她,“你去开口说要设立司隶院,朝野上下还不吵翻了天?” “他们吵就吵去,我要设立司隶院,只要父皇点了头,他们还真能翻了天?” 赵盈不以为然:“皇叔您细想想,退一万步来说,我不是奔着皇太女去,就眼下这朝堂,难道不应该有人来打破局面吗?” 先破再立,她的意思赵承衍听懂了。 小姑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既有一股子莽劲儿,又思虑周全。 司隶院若得立,用人她打算挑些寒门子弟,却又不全然排挤世家,有薛闲亭和宋怀雍帮着她,将来寒门世家两手抓,手上那碗水端的再平没有了。 姜孔刘三家鼎立之势已成多年,刘家此番遭殃,姜家与孔家怕要斗一场法,纵有沈殿臣坐镇内阁,有心制衡,可朝中局面,还是一团乱麻。 是该有人站出来打破这个僵局。 有一套。 他只是想不明白这都是谁教给她的。 赵承衍又不说话了。 赵盈索性把那点儿不耐烦带到了面上来:“皇叔问了我好几车话了,我也都老老实实回了,您应是不应,好歹给我个准话?” 他嘴角一动,赵盈先欸的一声,还顺势朝着他摆了下手:“您别再说我没耐心这样的话,我先前也说过,您真不肯帮我也算了,我不是非要求着您不可的,可您吊着我的胃口,这不像话吧?” 她反客为主,先发制人,叫赵承衍微怔之余,眉眼一弯,笑着问她:“你倒不怕我转头去帮你那几个兄弟?敢这么跟我说话?” “您才不会。”她丢了个白眼过去,不屑至极,“赵清体弱多病,心思阴沉,十三岁那年光是他宫里的小宫娥就被打死了五个,您帮他? 赵澄有姜家扶持,从来狼子野心,又是个狂妄自大的,您帮他吗? 至于赵澈,您该不会真以为他乖顺吧?扮猪吃虎,他是个中好手,连我都看明白了,您要是看不明白,那我是无可话说的。” 赵清三兄弟,就没一个是中看中用值得人真心辅佐的。 赵承衍当初的确觉得赵澈勉强还不错,虽然性子和软了些,总不至于像他两个哥哥那样,叫人提一嘴都嫌多余。 但上阳宫伤人一事后,他思虑良多。 小姑娘所言,甚是。 “司隶院的事,你别急。” 他沉默良久,徐徐道:“此事尚且需要一个契机——” 他后话没说完,见赵盈眼底晶亮,啧声问她:“你总不会是连这个契机也已经安排好了吧?” 别的都不忙,赵承衍此番一松口,赵盈心中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的! 她腾地起身来:“皇叔这样说,是肯帮我了?” 赵承衍嘴角勾一勾:“帮不帮的,是后话,不到人前揭发你就是了。” 她哼哼哧哧的:“那你少问我的事。” “你这是被我揪出来真面目后,反倒有恃无恐,还是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都让您逮住了,还有什么好跟您装下去的呢?” 她还真是伶牙俐齿。 宋贵嫔生前沉默寡言,是个最安静的性子,从不与人逞口舌之争,柔婉又恭顺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她这样古灵精怪又嘴上不饶人的女儿来。 赵承衍拿她没办法:“你不过分,我都能提点你。” 得此一言便足矣。 于赵盈而言,赵承衍只要松了口,那就算是她赵盈的盟友。 既然是盟友,有些话,就得说在前头。 她掖着手站立着,一本正经的叫皇叔:“您愿意帮我,我心中欢喜的很,且您怎么说也是长辈,我自然不能拿您当门客谋士看待,可咱们也要把话先说清楚——” 赵承衍好奇她还能有什么话,便纵着她:“你说,我听听你打算跟我立什么规矩。” 赵盈面上闪过尴尬:“是约法三章,怎么敢跟您立规矩。” 她笑嘻嘻的,倒有了些先前恭顺的模样:“我要做的事,您帮或不帮,我不强求,可您也不能约束管教。至于我要做皇太女,要登高台当皇帝,您心里很明白,这条路从来就没有安稳平坦的,来日手足相残,必是要流血伤人性命的。 成王败寇,我只要走出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您或许会看不惯……” “只要你不残害忠良,也善待尊重朝中肱股之臣,别的我一概不插手过问。”赵承衍捏着眉骨,“这样的道理你不用跟我说。” 赵盈这才彻底放心,长松口气,施施然又坐下去,拍着胸脯缓气:“您方才是试我吗?” 说她属狗的一点也不错,变脸这样快。 赵承衍手掌撑在额间:“司隶院的事你是想让我去跟你父皇开口吧?” 她说是:“您出面最合适,我本来想您要是不肯帮我,我的确还要费些心思,说不得还得牺牲些色相,去哄一哄小沈大人,叫他去撺掇沈殿臣,但这个风险有些大,不大稳妥,好在您答应了。” “胡闹!”他沉声斥她,“你是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 赵盈反手摸着自己小脸,皮肤光滑,她自己每天摸上两把,都觉爱不释手:“美人计怎么了?反正太后想让他做我的驸马,我看他自己也蛮殷勤的,沈阁老也不像多排斥。我又没说嫁或不嫁,是他想在我跟前表现,我给他个机会总可以的吧?” 她是今天才想通了的。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儿而已。 太极殿上沈明仁附着表哥的话来为她求情,沈殿臣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也没了后话,她一下子就想通了。 她为什么要成全赵婉?又何必非要把赵婉和沈明仁凑成一对儿呢? 昭宁帝根本无意让她嫁人,前世要不是她自己看上了沈明仁,太后做了主,那桩婚事本来就成不了。 现而今沈明仁主动送上门,不利用白不利用,这种好事塞给赵婉做什么,到时候再把沈明仁送到赵澄和姜家手里去,她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哪里还像是一朝公主,说是市井泼皮也不为过。 但要说管教,又从何管教起呢? 她要是个服管教,本分的,也不会生出做皇太女的心思了。 赵承衍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自己握着点儿分寸吧。还有司隶院的事儿,你还做了什么谋划?你既要我到你父皇那儿去开口,让我替你得罪一干朝臣,总得把事情跟我说明白了。” 赵盈笑呵呵的说是:“那肯定是不能瞒着您的。” 于是便又将来兴赌坊和白家的那些事,原原本本的说给赵承衍听,既不添油加醋,却也不遗漏半分。 赵承衍听来眉头紧锁,冷笑道:“你还真是步步算计,不过你也算坦诚,连孙淑媛的事也告诉我,这是表诚心?” “我诚意十足,不是已经跟皇叔表的清清楚楚了?咱们是盟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这人做事便是这样的,若对皇叔还要遮遮掩掩,说一半藏一半,那算我是小人。” 赵盈眼中清明澄澈,赵承衍心头微震:“要不是陈士德呢?” 将前世今生这些事联系起来看,赵盈已有七八成确定就是陈士德,何况就算不是他,她也有别的把柄去当做挑起此事的契机。 “今日殿上他迫不及待来咬我一口,您觉得不是他?”赵盈反问了一句,也不等他说,自顾自又开口,“就算不是他吧,那皇叔知道他当年为大理寺少卿冯昆遮掩的丑事吗?” 赵承衍托着腮,好整以暇盯着她看:“冯昆是刘寄之多年挚友,依你所言,陈士德还不知道是谁的人,他替冯昆遮掩什么丑事?” 他虽然在问她,但语气里没有半分好奇。 赵盈莫名觉得,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便撇嘴问他:“您是不是都知道啊?真在这儿看猴戏呢?” 赵承衍低笑了声:“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或许不一样呢?你别来套我的话,我也总要知道你是不是有真本事,说你的,别朝我打听。” 第70章 徐冽 冯昆其人,最有个好色的名声。 大齐律明定不许官员狎妓,但实际上这种事绝不可能令行禁止,不过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罢了。 没有人敢大摇大摆的逛青楼,甚至还有些暗门子,养着身娇肉贵的绝色女孩儿,或是清秀俊逸的小郎君,就专供朝中官员寻乐的。 冯昆早在两年前从暗娼门里花百金赎了个十七岁的女孩儿,没敢过明路纳妾,更没敢带回家,在奎叙街置了宅子,把人养在了那里。 但冯昆府上有个良妾姓柳,是他母亲远房的一个外甥女,他成婚多年正室无所出,他母亲这才给他纳柳氏为妾。 偏偏柳氏拈酸吃醋最是一把好手,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闹开的,跑到奎叙街冯昆的外室那儿大闹了一场。 冯昆自然脸上无光,更怕被人深究拿住把柄,悄悄地送走了外室,却也为此而深以柳氏为恶。 人家家宅房里的那点事,赵盈不得而知,但柳氏一脖子吊死在家里,却惊动了柳家人。 既是良妾,便不是随意打杀的奴籍,柳家爹娘肯把女儿送进冯家做妾,也是看上了冯家老夫人肯给银子养着他们。 闺女死了,往后活命的银子就断了,便跑去冯家大闹,一时要告官,一时又要冯昆偿命的。 但说起来奇怪的是,这事儿竟并没有惊动朝中人。 原本这样的风流韵事,该闹得满城风雨,竟无人知晓。 赵盈还是前世调查陈士德的时候,才查出痕迹,深查下去,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丑事。 彼时陈士德舅舅家里的小儿子手上过着一桩官司,正交大理寺复核,陈士德便以冯昆狎妓,且为外室贱籍逼死良妾一事,同冯昆做了笔见不得人的交易。 当年她以此在太极殿上告发陈士德身为御史,以权谋私时,刘寄之还为保冯昆跟她对着干了两场,着实把她气的不轻。 看样子,赵承衍是真的知道了。 赵盈眉心一跳:“冯昆狎妓,为外室逼死良妾的事,皇叔真知道?” 赵承衍笑意敛了三分:“我倒是比较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的?” 她不答反问:“那皇叔也知道陈士德和冯昆做的交易了?” “你这个语气口吻,是觉得我没在朝上告发他二人,办的很不地道?” 她说不敢,但明显咬着牙的笑反而让赵承衍觉得敷衍。 “我一贯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做什么与我无关,朝堂之上一团浊气,难道是怪我?” 君清臣明,怪赵承衍什么呢? 赵盈无言以对。 官官相护,结党营私,甚至立场不同都能达成莫名其妙的共识,欺上瞒下,这样的局面,说到底还是昭宁帝一手造成的。 她还觉得,沈殿臣“功劳”颇高。 赵承衍看她眉眼间有了三分乖巧,心情才好了些:“这事儿当年就是刘寄之和陈士德联手压下去的,不然冯昆这个大理寺少卿早干不成了。倒是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薛闲亭跟我说的。”她信口胡诌,“他有一帮子狐朋狗友,京城里的好多事,他一打听一个准儿,就是犄角旮旯里的打架斗殴,他说不定都知道,是你们以为他不知道而已。” 赵承衍看她说的一本正经,想想薛闲亭素日里的做派……那并不是个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不过他结交朋友也真不挑门第出身,就是街头的乞丐,他一时看得顺眼的,也能跟人家坐在一起喝上两杯。 是有这个可能,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广宁侯可不是个温和的脾气。 他当年要是知道冯昆和陈士德这点儿破事,早闹到太极殿上去了,不把这两个混账东西罢官贬黜是绝不会罢休的。 两年前薛闲亭十八,才入朝不久,这种事情有可能瞒着广宁侯而转头告诉赵盈吗? 赵承衍的轻笑钻进赵盈耳朵里,她后背绷紧:“皇叔不信?” “你猜我信不信?” 跟他说话真的好没意思。 他什么都知道,就算不知道的,也能装出一副“我都知道”的样子。 居高临下,把人都给看穿了。 赵盈懒得理他:“皇叔不信也没办法,正经八百就是他告诉我的,您要是不信,等他从西北回来,问他去就是了。” 他要能从薛闲亭嘴里问出个实话才有鬼了。 薛闲亭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满京城里又有谁不知道,广宁侯府的世子爷满心满眼只永嘉公主一人,事事以永嘉公主为先,赵盈说的话,怕不是比薛闲亭他娘说的还管用。 何况他没兴趣去套话,所以她爱怎么说都随便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拿陈士德开刀?” 赵盈暗暗松口气:“表哥说杜三郎那儿最迟明日就能有消息,我是想着能从来兴赌坊下手,就没必要拿冯昆这事儿做文章。我先拿赌坊的事开设了司隶院,再凭他和冯昆的勾结扳倒他来立威,一举两得,最合适不过。” 赵承衍啧声叹,还不是怕到了皇帝跟前解释不清楚从何得知此事。 死鸭子嘴硬。 “既然明日就能有消息,有关设立司隶院的事,你拟个章程给我吧。”赵承衍眉眼显出疲倦来,似乎应付她耗费了不少精神。 赵盈看着心里不爽:“要我拟什么章程?” 他眼皮突突的跳:“你打算当个甩手掌柜吗?” 请了一尊大佛就是难伺候,赵盈在心里又骂了他两句。 昔年她掌权摄政,做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手底下自有人鞍前马后,把什么都准备好。 还说什么纵着她,提点着她呢,这点事都不肯替她办好。 赵盈眼皮一掀,分明翻了个白眼:“我跟皇叔开玩笑呢,章程我早拟定了,一会儿就给皇叔送来。” 赵承衍真觉得心累,他过了多少年的清闲日子了,突然摊上个她,结果小丫头还要动不动给他脸色看。 嘴上说要敬着他,供着他,不敢拿他当门客谋臣看待,可干的都是什么事儿? “你口述吧。” 赵盈刚打算起身告辞,想请他歇着养精神去,捎带着再挤兑他两句,他突然就开了尊口。 “我——” 赵盈那股子劲儿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她是真想照着他脸上来一拳! 到底谁惯的赵承衍这么多的臭毛病! 她以前是真觉得赵承衍休休有容! 她垂头丧气,偏偏又不能打不能骂,连颐指气使她都不敢。 赵承衍看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发作,只能蔫儿头耷拉脑的萎靡下去,脸上倦色都褪去三分:“你怎么?” “没什么,那我说给皇叔听。”她一脸假笑,语气生硬,“我不需要那么多人,以我为司隶令,下置司隶监为三品,左右司隶平为四品,司隶史十人为六品,余下设司隶院巡察若干,也就够了。” 赵承衍眯了眯眼:“你连吏部该考虑的都考虑好了啊?” “我自己的人,品阶当然我来拟,吏部能有什么异议?” 那是,她亲舅舅是吏部侍郎,上面虽然有个尚书管着,但吏部尚书今岁五十,也到了该辞官致仕的年纪,又从来是个和稀泥的主儿,六部之中吏部最重,可就数王尚书最没架子。 等他退了,尚书一职还不是非宋昭阳莫属。 她盘算的挺好。 赵承衍瞥她一眼:“各司其职?” 赵盈挑眉:“司隶监是我的左膀右臂,管逮捕审问。左司隶平,掌诏狱,右司隶平专管外派大小事务,离京取证、调查外阜官员等。十个司隶史我是冲着三省六部外加一个大理寺设立的。剩下的若干巡察就是跑腿儿用。” “逮捕审问,掌平诏狱,离京取证,调查外阜官员?” 赵承衍才舒展的眉心又蹙拢起来,越听越拧的紧:“你把前朝廷尉干的事儿,并到你司隶院中?赵盈,这可不是专司监察百官那么简单了吧?” “我现在并不用着啊。”赵盈一点儿也不心虚,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对上去,“这是为将来做准备罢了,以后管保有用。我既拿了陈士德做文章,开设司隶院,当然要一步到位。难道等时日长久,再向父皇奏请这些?只怕到那时候更难。” 她还真是……她现在是方便了,把难题全都抛给他。 监察百官好说,陈士德身为御史中丞,给人拿住了把柄,那就说明御史台是真的很可能存在上下勾结,瞒天过海的情况,另再设立监察机构,与御史台并立,而又能凌驾于御史台之上,由皇族中人坐镇,当然合情合理。 况且赵盈身为公主,如今无人知她有做皇太女的心,顶天了也不过觉得她为赵澈铺路,只要昭宁帝点头,又有他力荐,闹是肯定闹一场,但不至于收不了场。 可是连诏狱都复设了…… 赵盈看出他的为难,自知此事是难办,便和软了些:“万事开头难,我知要皇叔去向父皇提议,得罪朝臣,是很为难皇叔的。可难道将皇叔所说这些摒除,此事就容易了?” 难和难上加难,她非要选择后者。 “你该不会还想告诉我,逮捕审问与复设诏狱,你将来也是要亲自过问的吧?” 她从赵承衍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森然。 实在是太难得一见了。 他面皮绷紧了,这样的质问,像是动怒的前兆。 可赵盈真没见过他发脾气什么样,也不能以常人发怒前兆来判断赵承衍。 前世最狠辣的时候,她又不是没严刑逼供过,这双手连血都不知沾染了多少,还怕这个? 只是赵承衍对此仿佛是相当的不满。 她无意欺瞒,沉默须臾,闷声道:“难道流血杀人皇叔不怕,掌平诏狱皇叔反要拦我了?我要做个只知踏春赏景,阁楼绣花的闺中女孩儿,还何必谋划这些事?” 她总是这样理直气壮。 赵承衍改以双手掌心撑在额前,低下头去。 赵盈能偶尔听见极短促的叹息声,面上的冷硬融化开:“皇叔是个最通透的人,怎么在这上头想不开呢?” “你母妃在天有灵,见你这般行事,只会痛心疾首。” 他声音沉闷,不复往日清冽,抬头看她,眼底也多是怜爱:“我心中确然矛盾重重。你所言与你所谋,都不错,我方才试探你诸多,你未知难而退,反倒见招拆招,我想不通你是跟谁学来的这些本事,但这本事是你的,就谁也拿不走。 生在皇家,长在禁庭,有这一身本事,你这一辈子也不怕吃亏了。 但我又总想起你母妃来——她过身时你才六岁,她若还在世,一定希望你做个最普通的女孩儿,嫁人生子,安稳度日。” “皇叔,你……” 赵盈失了声音。 她第一次从赵承衍的口中听到她的母妃。 赵承衍垂下手,十几年不在人前流露出真情实感,他适才实在是没能忍住。 隐忍这么多年,内心深处对宋氏的那些怜悯,愧疚,甚至是些许情难自持,在这一刻,突然就迸发了。 他缓了半天,才勉强克制下去:“但我看你这样,是不肯听人劝了。只是元元你要记住,本心向善,这是我要你必须做到的坚守,明不明白?” 哪怕从厮杀中拼出一条血路,也别忘了人世间的真善美吗? 赵盈很想问问他,那她的母妃又算什么?内宫中的丑陋,肮脏与卑鄙,夺嫡争储的尔虞我诈,又算什么呢? 可话到嘴边,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她有些怕。 她确实不懂赵承衍。 他对母妃到底是什么感情……赵盈甚至不敢深究。 于是只能怔怔颔首:“我明白,那皇叔,司隶院这事儿……” 赵承衍摆手:“就依你所言,另外我给你个可用之人。” 意外之喜?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母妃? 赵盈强压下问出口的冲动,缓声问:“什么人?” “徐冽。” 禁军统领徐照庶子,六年前的武状元,徐照当殿请旨,硬生生把他的武状元给……请没了。 赵盈哑然:“当年徐统领因他私去武考,后来请旨摘了他的状元名,打那以后,他不就……离开京城,寻不到人了吗?” 赵承衍脸上的表情更像是讥笑,细看又只是唇角微扬:“徐照是个一根筋,徐冽当我的暗卫有四年了。人给你,你要藏着用,或是摆到台面上,放到你的司隶院,都随你的便,徐照要是找你麻烦,我替你应付。” 第71章 劝嫁 第二天赵盈起得早,但心里有事儿,就不想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赵婉的毒不知道怎么样,反正人没死就是了,不然早闹开,她和赵承衍也不得安生。 嘉仁宫的人审问的怎么样她懒得管,就算审不出什么东西,孙淑媛都有法子变成些东西,何况还有姜夫人她们,赵盈一点儿也不怕刘淑仪还能逃脱。 集英殿宫宴后的许多事,都在设立司隶院的面前变得不重要起来。 赵承衍倒是打发人来催问了她两趟,她见推脱不过去,索性直奔了赵承衍书房去见他。 却没料到推门进去,书房内除了赵承衍,还有一个宋云嘉。 宋云嘉那副神情,可不像是来找她叙兄妹情深的。 赵盈头皮发麻,讪笑着就要往外走:“我一会儿再来……” “既然来了,就待着吧。”赵承衍眼底的揶揄没能逃过赵盈的眼。 他是故意的! 摆了她一道。 怪不得她过来时也没人拦她说通禀回话,更没人提醒她书房有客。 宋云嘉必是为她上殿一事而来,他却不让长亭告诉她,还催了两趟问她到底进不进宫。 算准了她一定会跑到他书房来的…… 她真的是服了。 昨日还那么好心的把徐冽推荐给她,合着令他难上加难这坎儿根本没过去。 知道她最怕宋云嘉的说教,就拿这个阴她一手。 走是走不了了,赵盈只好硬着头皮进屋去坐了下来。 宋云嘉始终不发一言,赵承衍习惯性地抚着袖口,她才坐稳当,他腾地起了身:“方才作画,袖口沾了墨,我去换身衣裳,你陪你表哥说话。” 赵盈咬牙切齿,不敢发作。 赵承衍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又低笑声传来。 什么休休有容,什么竹下君子,不过又是一个狗东西罢了! “前几日下雨,我感染风寒,告了几天的假。”宋云嘉温声开口,“昨夜里才知道你在集英宫宴上差点儿中毒,隔天跟着燕王殿下上殿的事儿。” 赵盈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心头惴惴:“表哥风寒可好了吗?” 要是没好也不必这么急着跑来骂我的。 她只敢在心里补了一句。 赵盈打从一开始就没想拉拢宋云嘉。 这就是块儿硬石头,前世她没能说服他,没能感化他,这辈子也没指望能让宋云嘉转变态度来支持她。 他将来不捣乱她就谢天谢地了。 可没料到宋云嘉一反常态,难得的只关心她:“都大好了,所以母亲才告诉我这些。我想着你心情一定不好,就想来看看你。” 赵盈眼皮一跳,倏尔扭脸看他。 他无奈的笑:“怕我骂你?” 她尴尬的挠头:“上次在宫里的时候,跟表哥提了那么两句西北之事,表哥就口口声声说我一个姑娘家不该过问朝堂事,这回我都跑到太极殿去了,我以为你又要管教我。” “这事儿也不怪你,是刘家做的太过了。”宋云嘉掩唇咳了两声,“我已经劝父亲上折,请皇上重责刘家。” 赵盈瞳孔一震:“因为我吗?” 他嗓子似乎不太舒服,咳完了就去端茶,喝了两口才道:“也不全然因为你。这样放肆的事,本就该受到重责,不然人人效仿……你今次躲过,是你福气大,可未必次次都能躲过。” 这是暗指姜家和孔家,甚至是冯皇后了。 赵盈只当听不懂,却还是不太明白他今天来燕王府的用意:“表哥特意来告诉我这个的?” 他果然摇头:“宫里头这样不安生,你现在虽然住在王府,可早晚还是要搬回宫去的。元元,薛闲亭是为了你才去的西北吧?” 她隐隐明白,秀眉一拧:“我不想嫁人。” 宋云嘉叹气:“怎么这么不听人劝呢?打算回宫去面对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你慢慢大了,那些人只会愈加虎视眈眈。 皇上太过看重你,你能左右当今天子的心意,他们是畏惧你,忌惮你。” “我知道啊。”赵盈略想了想,反问他,“表哥是想让我嫁人后相夫教子,远离这些风波,可我姓赵,是赵澈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只要我还活着,就总能左右父皇心意,我嫁人就能打消他们的顾虑,就能叫他们不对我痛下杀手了吗?” 她见宋云嘉皱眉,便又问道:“是他们在逼我,我为什么只能退不能进呢?” “你想如何进?”宋云嘉眉目一沉。 “太极殿我上得了一次,就上得了第二次。”赵盈斩钉截铁,带着几分刚毅果决,“表哥是好心为我,但我却很想为我自己拼一场。” 宋云嘉一贯温润的面色就崩塌了。 他握了拳,冷冷问她:“我劝你远离朝堂事,少搅和到这些风波里来,你非但不听,反要一头扎进去? 元元,你撺掇着薛闲亭去西北,不管是为了赵澈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已然去了,我说你也没用,但这种事,你还打算干第二次不成吗?” 她不光要干第二次,还有再三再四呢。 往后漫长岁月,朝野之中就总少不了她赵盈的身影。 但她不能说。 现在开了口,宋云嘉肯定想法设法给她使绊子阻挠她。 有本事的,回头朝上为难赵承衍去。 赵盈非常不想与他争论这个,这是她非做不可的事,劝不动他何必白费口舌? 于是她换了个思路:“咱们各退一步怎么样?” “你说什么?”宋云嘉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给气得不轻,“你的意思是我别管你也别劝你,那你呢?你的退一步是哪一步?” 她摸着自己的鼻尖,有些心虚:“不霍乱朝纲,我能向表哥保证。” 若说宋云嘉都能有勃然变色,拍案而起的一天,恐怕谁都不会信。 这事儿不是发生在她眼前,她也不信的呀。 赵盈都替他手疼:“表哥风寒尚未痊愈,就专门为我的事跑一趟王府,我很感激表哥的关切,也真的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很难按照表哥你的心意走下去。 我与表哥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你别劝我,我也不碍着你,咱们兄妹之间,最好是只闲话家常,怎么样?” 第72章 反客为主 宋怀雍到燕王府送消息,其实已经到了后半天。 赵盈那场闷气并没有生太久,如今毕竟是心态平稳的多,更知宋云嘉为人,把自己气个半死确实不上算。 长亭引着宋怀雍进府见她那会儿,她正在葡萄架下看书。 那葡萄架是她住进来之后吩咐人移到她院里的,又在架下置了竹床。 赵盈心思不在书上,听见脚步动静,眼角余光瞥见靛色长衫时,眼底一亮,抬头果见宋怀雍信步而来。 他神色如常,看来事情是办妥了。 于是她匆匆起身,三五步迎上去:“成了?” 宋怀雍点头,按住她:“但杜三想见你一面。” 赵盈眯眼看他。 他摆手退两步:“别这么看我,杜三是个极聪明的,能让我这样奔走,又牵扯到陈士德,他就猜想我是为你或是为赵澈筹谋。 我与他相交相识,自然坦诚以待,他既开口问了,我一定如实相告的。” 他敢如实相告,便是杜知邑不会信口胡说闹得人尽皆知去。 赵盈背着手想了半晌:“现在就走吗?” 他说是:“杜三在北城郊有处别居,少有人知,现在出城,入夜前能赶回来,便是迟些也无妨,你去回殿下一声,只说今夜到家里去住就是。” 赵盈不假思索应下来,低头看自己身上衣服,转念一想:“表哥略等等,我去换身衣裳。” 她打发了挥春去跟赵承衍回话,叫书夏伺候着把她早前在排云阁定的男装取来,束发带冠,再取折扇玉佩,等再出门往院中,摇身一变,便做了个面冠如玉的翩翩少年郎。 宋怀雍哪里想到她还有这么一出,愣怔须臾笑出声来:“什么时候还置办了这样一身?” 她摇着手上折扇,端的一派风流倜傥:“在外行走免不了乔装打扮一番,我搬出宫第三天就去排云阁定了好几身男装。” 折扇再收,双臂摊开来,眉眼弯弯笑问宋怀雍:“是不是还不错?” 宋怀雍调侃了两句,等挥春去回话回来,兄妹二人才出了小院,一路出府,登了宋家马车,缓缓向北城郊外驶去。 杜知邑经营为商多年,名下产业不计其数,不靠康宁伯府也是家大业大的 他在城郊的别院其实自北城门出来,再向西北方向有那么二里地,确实是人烟稀少,独立了这么一处别院。 宋怀雍引赵盈下车,路自不似城中那样平坦,她下来时脚下正踩着一块儿尖石,身形晃了下,低头看清,有些无奈:“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置办别院?” “这块儿地是他的,早年本打算拿来栽种一片果树,后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果树苗都买好了,又改变了主意,建起了别院,倒把那些果树苗也还栽在别院中,也不好好打理。” 果然是随心所欲的做派,想一出是一出。 赵盈嘴角抽了抽,就见别院角门缓缓开了。 杜知邑年纪要再长些,赵盈前世盘算那些世家侯府时了解过,他算是康宁伯老来得子,现如今……应当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倒和赵承衍差不了多少。 但这人通身气派又不相同。 赵盈本以为他家大业大产业多,又是伯府嫡子,应是最贵气富态的一个人,可眼前的人嘛——粗布麻衫,就连束发的小冠上也只别了一根葡萄藤。 她眼角又抽动,到底没表现出来。 杜知邑挂着浅笑迎来:“我素来在别院都是这样的,殿下别见怪。” 赵盈笑呵呵的回了他一个礼:“自然不会,杜三公子寄情山水,也是公子心之所向。” 宋怀雍拍他肩头,两个人相视一笑,他才头前引路,领了二人入别院中去。 他这别居确实不同。 皇家别宫,赵承衍的燕王府别院,薛闲亭的那个别院,甚至是赵盈自己,前世也在南郊有一座别院,里面还引了温泉水做汤池的。 她见过这样多的别院,只有杜知邑这个,最与众不同。 他真的把果树苗栽的到处都是,偏偏无人精心打理,好些地方生出杂草来,有些果树苗长不成的,早枯死了,根本就不是什么生机勃勃的景致,入眼反而一派萧条。 杜知邑大概一直都在留心她的举止,便将她眼中惊诧困惑尽收眼底:“世间热闹繁华最没什么可留恋的,到死那天谁不是赤条条去。要看生机勃勃,在伯府我也看的尽够了,殿下生在皇城,长在禁庭,那些宾朋满座的戏,还没看够吗?” 他这心境该去求道,说不定有一天能得大成。 赵盈讪笑两声:“可我生来便是在那花团锦簇的热闹中,也不像三公子有这样好的机遇,能寄情山水,游历四海,心境豁达。我这一生,都要困在这俗世中,做一红尘痴傻人罢了。” 好在她从前也读过几本道法自然的书,看过两卷大彻大悟的佛经。 表哥可没告诉过她,杜知邑还有这癖好。 说起话来神神叨叨的。 “元元才十四,你少跟她说这些,真引着她入了道,悟出些什么,你担待吗?”宋怀雍皱着眉斥他。 杜知邑却挑眉:“依我看,殿下比你活得透彻多了,还要你替殿下瞎操这份儿心?” 赵盈面不改色,始终笑语盈盈:“三公子想见我,便是想看看我是否值得你相帮吧?” 说话的工夫有一石室映入眼帘。 假山矗立,怪石嶙峋,说是石室,实则全是用假山堆砌,至于顶部又相接,做成了一副别有洞天。 杜知邑做手势请她入内,石下中空,人置身其中竟清凉的很,况且那假山堆的高,再置石桌石凳于内,坐下来也不觉得压抑。 两头相同,风起便是穿堂风,倒别有一番雅致情趣。 这杜知邑还真是个妙人,赵盈心中如是想。 “殿下怎知我就是想帮你?” “表哥替我请三公子出面之事,成便成了,三公子将结果告知表哥,并不用见我,或是澈儿。”赵盈大大方方的看向他,“你既想见我,就有后话说。可你出身伯府,富可敌国,一不求权,二不求财,与我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杜知邑正眼看过去:“殿下年纪虽还小,胸襟气度却怕比世人都要大。” “是三公子看得起我罢了。”赵盈既不推辞说不是,也不满口应承下他的夸赞,只谦虚了两句而已。 “白家靠着陈士德作威作福近十年,我昨日与白老爷说,京城这块儿风水宝地,他白家也该挪开了,殿下以为如何?” 赵盈眉心一动,眼皮跳了跳:“三公子想自己接手白家从前经营的那些营生?” 他好好一个伯府嫡子,经营赌坊,青楼……赵盈吞了口口水,还真是奇特啊这个人。 杜知邑不置可否:“殿下觉得不行?白家做得,我杜知邑做不得?” “那当然不是了。”她一本正经的摇头,“三公子是生意人,赌坊青楼都是极赚钱的营生,生意人自然以赚钱为己任。” 但杜知邑本不必非要靠她。 他想挤走白家,早能下手。 伯府世子的敕封是他让出来的,他那位庶长兄据说对他一向不错。 康宁伯府这些年纵使淡出朝堂,也不至于连一个白家都对付不了。 杜知邑要么是觉得她好欺负,要么就另有所图。 赵盈眉目冷了冷:“我凭此事告发陈士德,可以在父皇面前为白家求情,便只当白家这些年是迫于陈士德淫威,不得不为他所用,低头屈服,届时罚没些银钱,将白家逐出京城,也不叫三公子失信于人。” 杜知邑怔然:“殿下知我与白家许诺?” “三公子只想要吞掉白家在京城这些产业,并非要置白氏一族于死地,可白老爷肯松口,让你拿到陈士德的罪证,三公子不许诺个安康给人家,人家怕也没那么好说话。” 赵盈撑着腮:“可有一样。” “什么?” 她做一派无辜状:“我手上也缺银子使。三公子不愿仗康宁伯府的势,转而来靠着我,总要给我些好处。我知天下没有吃白食的理,所以我给三公子提供保护,三公子每岁得利我要分红,这不过分吧?” 杜知邑连条件都还没有开始提,面前的小丫头就要反客为主,他哂笑:“殿下打算分多少?” “三成。”赵盈挑眉,“我也不是贪心不足的人,就不与三公子说什么五五分成这样的话了。” 他呵笑,声音轻飘飘的,钻进赵盈的耳朵里。 连宋怀雍都皱了眉头。 他了解杜知邑。 这种笑声,还有杜知邑那副神色,彰显着他内心的轻蔑。 赵盈捏了捏手心,咬牙忍下:“你觉得不成也无妨,我可以自己去找白老爷。” 杜知邑抬头看她:“跟我谈不拢,殿下觉得跟他就一定能谈拢?” “他受你胁迫愿意离开京城,而不是被你威逼利诱一场先虚与委蛇,转头就去找陈士德商议对策,足可见白老爷对陈士德早心怀不满。” 赵盈手上松了劲儿,指尖点在石桌上:“我看倒他未必是受你胁迫,借机脱身才是真。我能助他脱身,他还不必放弃京城赌坊与青楼这两块儿肥肉,为什么不与我合作?” 这小姑娘好毒的眼,好七窍玲珑的一颗心。 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的。 杜知邑生意场上待久了,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说起话来三分真七分假,可她竟也能把那三分真挑出来…… 他摸了摸鼻尖:“也无妨的,我既有陈士德的罪证,交给旁人也是一样,并不是非要和殿下合作。” 赵盈却丝毫不怕:“你所谓的罪证,是打算送给我大皇兄,还是我二皇兄?” 他一直上扬的唇角有一瞬间往下沉了沉。 他收的很快,但赵盈还是看见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三公子就算是经商多年,骨子里也仍是世家的底儿。陈士德背后有人,你心里清楚,可你拿不准是赵清还是赵澄。 现在我在查他,所以你才敢找上我。 我倒是比较好奇,不跟我合作,三公子还打算跟谁合作呢?” “殿下替三皇子笼络人心,铺路上位,原来是这样拉拢的。”杜知邑不怒反笑,“我大可以找沈阁老告发。不是正好刘淑仪坏了事,刘寄之被禁足在府吗? 依沈阁老一贯行事,我现在把陈士德拱手送到他跟前,他怕对我感恩戴德吧? 倒了一个刘家,他要稳住朝堂鼎力的局面,凭着一个陈士德,就能牵制住孔姜两家,殿下好不好奇,谁敢跳出来保这位御史中丞,又是谁会跳出来往死里踩他呢?” 没成想赵盈根本就不与他僵持着打擂台,面皮一松,立时就让了步:“那就各退一步。你跟我合作,我只要一成红利,怎么样?” 她话音落下,果见杜知邑脸色难看,心下便越发得意:“我这一步退的不小,三公子总不至于告诉我,连一成银子都舍不得给我吧?” 杜知邑简直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被一个小丫头反手杀了一局,登时就落了下风。 他头疼欲裂。 她起先狮子大开口,要三成红利,本就不是认真的。 小小年纪,养在深宫,竟晓得这些手段。 杜知邑咬牙:“可以。不过殿下只跟我要银子,就不要别的?” 赵盈挺直了腰杆:“要权要势,要朝堂上扶持帮衬,三公子能给我?” 她说这话带着些不可一世的骄傲:“这些自有别人能给我,而三公子所能给我的,只有银子。” 杜知邑黑了脸:“殿下这话伤人,我是个随心随性的,惹恼了我,翻脸不认人,可是谁来说好话都没用的。” 他言有所指,目光也向缄默不语的宋怀雍瞥了瞥。 赵盈却根本不吃这一套:“那挺巧的,我生来是天之骄女,金尊玉贵的养大,最喜怒无常,高兴时是一个样,不高兴时是另一个样,今天心情好,跟你说的是这番话,明日心情不好,说不定跑到父皇面前告发你—— 我与父皇哭一场,只说你欺我年轻不知事,诓我骗我,再不济,我就大大方方承认我是在为澈儿筹谋,那又如何? 三公子说话可留神了,你得罪了旁人,康宁伯府护得住你,得罪了我,伯爷与世子爷可未必敢护着你。” 笑话,供着赵承衍是不得不,换做旁人还要她卑躬屈膝,她索性一头撞死,别活着了! 第73章 截杀 杜知邑口中所说陈士德的罪证,是他近十年来的账本。 白家老爷打从一开始就留了后手,做生意的人鬼心眼子都多的不得了,跟官场上的人来往打交道,都小心翼翼的。 他们把自己的财路交到了官家人手里,却也总要死死捏住官家人的把柄,防着哪一天一拍两散。 就是不晓得陈士德知不知道这些账本了。 东西是白家遣人送到杜知邑这儿来的,满满当当的三口大箱子,有些纸张已经泛了黄,足可见有了年头。 杜知邑领着赵盈去看,赵盈把那几口箱子里的东西粗略翻阅过,就连宋怀雍都眉头紧锁。 赵盈冷笑道:“他可真是不怕死。” 杜知邑挑眉:“这些东西都记在他的名下,除去每年分走白家六成的红利,还有逢年过节白家给他的孝敬,但这些东西折合现银,足够他死十回的,恐怕是拿去给人分了。” 分是一定的,陈士德还要拿去孝敬他背后的主子,大头也落不到陈士德的手里去。 赵盈甩手把账本扔回去:“这些东西,且先放在三公子这儿。” 他说好:“殿下何时要,吩咐人来取就是了。” 她抬眼看他。 杜知邑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她只能抬头仰视,微微敛眉:“三公子是只打算合作经营赌坊青楼,还是打算依附我?” 她这样直截了当,引得宋怀雍眉心一拢:“元元。” 杜知邑一抬手,止了他后话,反而笑道:“殿下一向这样心直口快?” “是。”她斩钉截铁的回应,“我这人最不爱蝎蝎螫螫,有什么便说什么,咱们连赌坊青楼的红利都谈妥了,还怕谈这个?” 自是不怕的。 所以小姑娘对他也并不是别无他求,只为银钱。 “我本来以为殿下心思深沉,该更稳得住,方才说了我只能为殿下提供银钱,这怎么话锋一转,又谈起依附不依附的事?” 他揶揄的语气过于明显。 赵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刚见面时候神神叨叨的,亏她还以为杜知邑是什么参禅悟道的洒脱人。 真有意思啊这人。 “倒不是急不急的,东西我见着了,三公子的诚意也足够了,咱们就该开诚布公的谈,你觉得不对?” 杜知邑比了个请的手势,让他二人往一旁官帽椅去坐下说:“这话有道理,那殿下说说看?” “你若只与我谈合作,那后话就都不算数,我只从你这里得一成红利,但你之后若有更棘手麻烦的事,银钱的事咱们还要另谈。” 赵盈挑眉看他,语气淡淡的:“若是依附于我,那你名下的赌坊青楼,我就自有他用。” “殿下想收集情报,赌坊青楼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更方便。”杜知邑点着扶手,把赵盈的话放在舌尖上细细品过,“这不也是合作?” “这是依附。”赵盈嗤道,“你为我收集情报,就要听命于我,我要什么,你就该为我提供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回头狮子大开口,跟我大把大把的要银子,我也要听从?” 杜知邑脖子一僵,手指尖的动作也顿住了。 赵盈侧目看他,眸色沉沉:“我没那么贪心不足,总不至于开口跟你要十万两白银,二十万两白银。我要用三公子,当然也会给你留些余地,就算是依附顺服,我也不是个苛待人的主君,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 这陈士德和白家老爷不是就是前车之鉴吗?何况三公子还是伯府嫡子,我怎么会步步逼你?” 杜知邑沉吟着,久久无言。 赵盈就等着,等了有那么一盏茶,他还不开口,她就笑了:“你并不是无欲无求,不然不会跟我开这个口。三公子可以慢慢考虑,先合作,再依附,我是随时欢迎的。 不过你不必觉得我是非你不可,我要收集情报,用这些人或地方,换做别人,一样可以。 我与三公子一见如故,才这样坦诚交心。 既然我是以真心诚意待人,三公子答应或不答应,最起码也要真心思虑过,是以便不必急着回答我。” 真心诚意? 这位永嘉公主的口中说出这四个字来,杜知邑没由来觉得好笑得很。 步步为营的人哪有什么真心。 笼络人的时候说的都特别好听,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杜知邑听过一笑置之,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久,缓缓道:“就依殿下之言。” · 杜知邑一路送了赵盈和宋怀雍兄妹出门,客套话说了两句,转身就进了别居,留给兄妹俩一个背影而已。 赵盈盯着看了会儿,把两手一摊:“他性情古怪,还挺难琢磨的。” 宋怀雍嗯了声,偷偷拭汗:“你刚才和他说那些,他没生气,我都觉得怪离谱的。” 赵盈微怔,提着裙摆上车去,身形一顿,钻进了车里去,等他也上了车,她才问道:“他不喜欢别人算计他?” “你觉得呢?” 门第出身不输人,伯府嫡子,连他的庶长兄都处处包容迁就他,他就算是做生意,恐怕也只有他算计人的,是该不喜欢别人算计他。 赵盈却觉得无所谓:“他本来就有心依附我们。” 宋怀雍心里明白的。 他年少时就和杜知邑相识,在外进学的那三年,和杜知邑形影不离,好的亲兄弟一样,无话不说,真正交了心的。 杜知邑肯低头,肯听元元扯了这么一大车的话,若非从一开始就有心依附,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康宁伯府如今还算过得去,在皇上面前还有些体面,宗亲之中也说得上话,伯爷虽然常年不在家,但世子是谦逊的人,总不至于得罪了什么人。”宋怀雍深吸口气,“不过日渐式微,杜三的心里还是顾着整个康宁伯府的。” “所以我也并没打算诓他。他要只是跟我合作,我就只护着他康宁伯府不被人欺侮,他要是依附我,等来日成事,我给他想要的满身荣耀。” 宋怀雍闻言面色一凝:“元元,你……司隶院的事,燕王殿下答应了?” 她这样坚定,现在就敢开这个口,笼络人心…… 果然赵盈点头说是:“我得回去同皇叔商量过,这些东西还要皇叔交到父皇手上去,至于怎么说,得商量好了,免得回头口径不一致,节外生枝。” 宋怀雍定了定心神:“我是没想到燕王殿下会答应你,至少没想到会这么快答应。” 她也没想过赵承衍答应的那么痛快。 前世她为赵澈四处奔走时登过燕王府的大门,赵承衍态度漠然,连见都没见她,让长亭转达了一句他袖手旁观,让她以后别再为赵澈的事登门,就把她给打发了。 现在转过头来,他倒爽快得很。 赵盈有些走神,宋怀雍戳了她一下:“你……”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一震,又绝不是马车疾驰碾到碎石导致的震动。 赵盈身形不稳往前栽去,宋怀雍长臂一捞,把人翻转过往怀里带来时,手肘结结实实的磕在了地上。 他吃痛,嘶的倒吸凉气,把怀里的人松了松:“没事吧?” 赵盈黑了脸从他怀中挣起身,紧接着去扶他。 马车停下来的。 徐冽冷冰冰的叫殿下:“有人拦路。” 赵盈心头一沉。 不是拦路,是截杀! 她经历过,所以不必徐冽点明。 宋怀雍不知道那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人,但显然是赵盈的人,他听出言外之意,头皮顿时发麻:“元元……” 赵盈咬紧牙关,还是扶着他,稳稳地坐在车内:“有把握吗?” 徐冽一直没离开车旁:“殿下要活口吗?。” “留活口!” 她语气森然,宋怀雍捏紧了拳:“是刘寄之?” 那可未必。 车外是兵刃相交发出的清响,赵盈合上眼。 前世的刀光剑影,霎时间浮现眼前。 那时候她登太极殿,参政议政,赵澈最大的倚仗就是她,他们想要她死。 现在她连司隶院都还没设立,就有人想来取她项上人头了。 赵盈唇角上扬,神情冷冽。 宋怀雍心中不安,他是文官,不能战的,若是…… 可他仍下意识整个人往赵盈的身前挡着:“那是什么人?皇上拨给你的护卫吗?” 赵盈深吸口气:“是徐冽。” 这个境况下,突然听到徐冽的名字,宋怀雍浑身一僵。 他缓缓回头,盯着她问:“徐冽是你的暗卫?” “是皇叔把他拨给我的,他给皇叔做了好几年的……” 赵盈话音戛然而止,宋怀雍咦了声:“元元?” 所以赵承衍把徐冽拨给她,凭她调遣,不是因她将来要用人,而是她目下便要有人护她周全! 赵承衍猜到了。 从那天太极殿告发刘淑仪后,他就料到她在京中行走,会有人对她出手了! 车外有吃痛惊呼的声音传来,赵盈的思绪被仓促打断。 徐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方才打斗一场,也听不见半分紊乱喘息:“人已经拿了,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你让人把他悄悄地送到王府去,明面上别声张。”赵盈沉声吩咐,“徐冽,别离我的马车太远。” 车外的人显然有一瞬迟疑,旋即才闷闷的应了一个好。 宋怀雍拧眉:“他不是一个人?” “皇叔调拨了二十个人在徐冽麾下听用,都在暗处罢了。” 此时天色已晚,他们还没进城,原本说好今夜到侍郎府去住一晚的,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赵盈捏着眉骨:“表哥送我回燕王府吧。” 宋怀雍有一肚子的困惑,还有满腹的担心,却在见到她面容疲倦时,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十四岁的少女,从前只晓得吃喝玩乐,最明艳开朗,经过上阳宫一事,这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她承受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宋怀雍心疼她,爱怜的抚在她头顶,揉了两把:“明日带你和乐仪去听戏?” 赵盈摇头:“这两日恐怕不得空了,我知道表哥的意思,但我没事。” 她笑着,却不似往日明媚,反而有些苦涩。 宋怀雍就在她脸颊上轻捏了一把:“别笑了,看着更难受。” “我身后有宋家和表哥,还有这么多人维护我,支持我,这条路走的或许艰难,但慢慢的都会好起来。” 他手刚好收回去,赵盈顺势拍了拍自己小脸蛋,拍的红扑扑的:“不是说万事开头难嘛。有人拦路截杀我,正好助我一臂之力,我还要谢谢他们来杀我。” 宋怀雍难得的冷了脸:“别胡说。” 她吐了口气,去抚平他眉间褶皱:“表哥别总皱着眉,不好看,我真没事,这些事情我早就料想到了,要是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索性也别说那些豪言壮语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你且看着吧,过些时日,设立司隶院且以我为主事的事在朝上闹开,我立时又会处于风口浪尖,闲言碎语,指指点点,都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还有似今夜要截杀我这样的事——少不了的。” 宋怀雍心念微动:“所以燕王殿下派徐冽保护你?” 赵盈知道徐冽在暗处,有她吩咐,他更不会离她的车架太远。 据说习武之人都是耳聪目明,她也不知道她和表哥马车内的谈话徐冽是不是能听到,所以就不是很想提起徐冽这个人。 她同徐冽接触短短几日而已,对他还不甚了解,就是觉得他总是冷冰冰的,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冰块儿。 但是她心里还是蛮敬佩徐冽的。 他虽是庶出的孩子,可凭徐照在昭宁帝跟前受信任倚重的程度,他又武功出众,来日也不愁没有好前程,偏偏要舍下徐家名头,参加武考,只身闯出一番名堂来。 是个可敬的人。 于是她便岔开了话题:“表哥明日有空去听戏,不如你替我去再见一见杜知邑,将今夜事告诉他,再把那些账本带回燕王府吧。” 宋怀雍几不可闻的叹了声,由着她打岔,顺着她的话不再提起徐冽:“杜三是个不怕事儿的,有人截杀你,他也是不怕的,你别想着拿这个吓唬他。” 赵盈笑着说没事:“表哥只管替我转达吧,我也不是为了让他心里害怕。” 第74章 扬州孔府 徐冽向来出手狠辣,又快又准,截杀赵盈的杀手是被他挑了手筋和脚筋带回燕王府的。 身上也有伤,血迹成了污渍,瘫躺在地上。 赵承衍得到消息的时候去看了一眼,嫌脏,让人泼了他一身水,见他手脚筋处还往外渗血,又觉得弄脏了他的地砖,打发长亭拿破布给他裹起来,打算等赵盈回来再具体说。 城郊截杀这种事不算稀奇,这些人只要豁的出去,什么干不出来呢? 集英殿投毒不是照样干了,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就想要了赵盈性命。 宋怀雍送赵盈回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墨色漆漆,明月高悬。 赵盈没想到赵承衍回亲往府门口等她,是以见他从门房出来还吃了一惊。 宋怀雍既见了人,只好上前去问好,寒暄一场,本来非常想跟着进府,也看看那杀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奈何赵承衍不松口,赵盈也没邀请他入府的意图,便只好告辞离去。 赵承衍领着人往府中去,才过了影壁墙,赵盈恍惚间闻得一声叹息。 她是跟在他身后的,月色下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皇叔一早就猜到了会有人设伏截杀我吗?” “集英殿投毒后你就上太极殿告状,刘氏的事你父皇心里早有了定论,只是过去几日,还没圣旨下达,刘寄之也没料理,我想必有人按奈不住。” 赵承衍回头看她,示意她跟上来:“你觉得今夜之事是刘寄之所为?” 赵盈踩着细碎的步子跟上去,与他并肩而行,摇头道:“刘寄之禁足在府,他在朝多年,深知父皇手腕脾气,何苦垂死挣扎。现在就算给他杀了我,他也翻不了身,必不是他。” 她险些被人伏杀,此刻姣好的脸庞上却只有沉着冷静,不见半分惊慌与委屈。 赵承衍无奈叹气,抬手落在她头顶:“不害怕?” 她又有些惊奇,虚躲了一把:“徐冽身手极好,若放在军中怕是以一敌百的好手,有他护着,我是不怕的。” 于是赵承衍收回手来,重又背在身后:“有他护着,你是不必怕,但我看你遇上这样的事,本身也是不怕的。你一向养在宫里,从未经历过此等事,即便有宋怀雍陪同,他一介文弱书生,也未必比你好到哪里去。” 他低头看向她:“怎么就不知道怕呢。” 那句话是轻喃出口的。 赵盈顺势望去,正好同他四目相对。 他在无奈。 但她觉得离谱。 这有什么好无奈的。 难不成她哭哭啼啼回来,与他诉一场委屈,他才满意吗? 赵承衍不是个哄人的主儿,也知她不是那样的小白花,瞎指望什么? 赵盈索性不再理他,二人一路无言,她就这么跟着赵承衍一路向前走。 等回过神,人已经在澄心堂外了。 澄心堂在王府二进院的东北角,赵盈住进来这么久,也很少到这边来。 景致再寻常不过,并没有任何新奇之处,相当的不吸引人。 平日里连赵承衍都不大到澄心堂来。 她随着赵承衍进去,入了正堂就看见一身邋遢的男人,瘫躺在地上,手脚筋处裹着破布,又显然不是仔细包扎的模样。 他身下还有一大滩的水渍。 赵承衍往主位去坐,她就跟了过去。 但他看见她眼底的狐疑,十分好心的解释给她听:“带回来时还在流血,我让长亭给他裹起来的,弄的一身脏兮兮,才泼了他一身水。” 赵盈眼角抽了抽。 就知道赵承衍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菩萨,只是平素也不见他动刀舞枪的来真格,真遇上了,才发现他骨子里还是赵家人的狠辣。 那杀手嘴里塞了块儿布,赵盈叫了声长亭。 等布条取出来,他总算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却不料一开口就骂骂咧咧:“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老子伸头一刀做个好汉,别羞辱我!” 赵盈脸色沉郁:“我还没对你用刑,你就先怕了?” 赵承衍拧眉,却没说什么。 那杀手冷嗤:“没长成的奶娃娃而已,当老子怕你吗?” 赵盈舌尖顶在上颚,转了一圈儿,淡淡打量他。 三十出头的年纪,精壮的很,如果不是遇上徐冽,大抵也是一把好手,不然他背后的人不会只派了他一人来截杀。 他们只是失算了,未料到她身边有一个徐冽而已。 听他的语气,观他做派,并不像是死士。 赵盈问他:“是人家给了你银子,要你来杀我?” 男人微怔,选择沉默。 赵盈冷笑又问:“那你知道你要杀的是什么人?” “永嘉公主,我认得你。” 他却突然开了口,语气中夹杂着几许恨意。 赵盈听得出,赵承衍当然也听得出。 他敛色:“永嘉和你有仇?” 他或叫元元,或是连名带姓的叫她,赵盈第一次听他一本正经的喊她永嘉,眉眼一挑,侧目过去多看了两眼。 地上躺着的男人偏过头,照着地面大口的啐:“凭她也配!” 那就是真的有仇了。 这话听得赵盈气血上涌。 和她有仇的人多了去,眼前这一个无名小辈尚且排不上号呢。 还敢鄙夷唾弃她? 赵盈进门时就四下环顾过。 赵承衍是个上马能战的,文武双全。 澄心堂中悬有长剑,就挂在正堂主位右侧。 赵盈横眉冷目,突然起身,三两步往侧旁一挪。 赵承衍还没问她要干什么,就听见长剑出鞘的声响。 他眼角一沉,阻拦的话还没出口,赵盈已旋身至男人面前,手提长剑,径直照着他右腿膝盖上方三寸处刺下去。 男人吃痛低呼出声:“你这个——啊!” 咒骂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赵盈手腕一转,剑身就扎在他腿里旋了一把。 长亭人都看傻了。 这位大公主养尊处优,竟有这样辣手无情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都要疼出冷汗来,她竟面不改色,就这么……做了…… 赵承衍终于沉声:“永嘉!” 带着斥责,也明显不快。 赵盈深吸口气:“皇叔,是他要杀我在先的。” 赵承衍喉咙滚动,责骂的话就挂在嘴边,但小姑娘神色平静,一身男装手持长剑的模样映在他眼中,一时就不知道有什么可骂她的了。 她说的不错,的确是有人先要招惹上来,这不能怪她。 她不心狠手辣,将来不知道死在谁手里。 就算从前是柔善心肠,也只能逼着自己狠下心来,心肠一日硬过一日。 这就是她选择的路。 赵承衍卸去一身的戾气:“随你。” 男人几乎因疼痛而晕死过去,赵盈倏尔拔出剑身,那痛感真切,又是一股钻心的疼。 他额头挂满了冷汗,赵盈提剑站在他身侧:“我与你什么仇?” 男人咬紧牙关,三缄其口,不肯吱声。 赵盈啧声:“你知道凌迟之刑吧?” 男人显然打了个冷颤,她相当满意:“刚才刺下去的那一剑,感觉怎么样?” “不痛不痒。”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往外崩。 赵盈挑眉,在他呼吸转换,呼出那口气时,素手再抬,照着他左腿同样的地方又刺下去。 剑身入体,她没急着再转动手腕:“你求求我,我就好心一点,让你少痛苦一分,怎么样?” “小贱人,你休想!” 他骂的难听,赵承衍心生不悦:“长亭,去把他……” “把他的嘴堵起来,咱们还审什么呀。”她声音里透着的娇俏,与她眼下正做着的事相当违和。 赵承衍看她那副模样,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却也还是顺着她的心意。 赵盈低头看男人:“你叫什么。” 男人怒视着她,倒真有视死如归的架势。 赵盈最看不得人这副德行,好像他是什么英雄好汉一样。 手腕转动的很慢,是一寸一寸在折磨人,把疼痛的感觉放到大极致:“长亭,去拿些盐水。” 长亭下意识去看赵承衍,见他家殿下摆手示意,才领命去取盐水。 男人眼珠一滚,就要晕死。 赵盈欸了声:“你要是昏死过去,我只能让人用盐水把你泼醒了,毕竟只有痛着,才不会睡过去。” “你别折磨我!杀了我吧!” “要杀要剐还是要慢慢折磨你,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赵盈松开了手,那柄长剑就扎在他的身体里,她退了两步,环胸打量着,“我最喜欢看人虚弱无助的模样,就正是你眼下的这个样子,或许你很喜欢这种感觉,我也可以成全你,燕王府中几柄长剑,还是寻的来的。” 男人瞳仁一震,之前眼底的坚定,渐渐涣散起来。 赵盈居高临下俯视他:“名字。” “刘荣。” 赵承衍落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倏尔一紧:“刘家人?” 他冷哼了声:“看来你不太老实。” “不——我不是刘家人,我只是刚好姓刘……”男人声音渐次弱下去,满脸痛苦,“我与公主,也并没有仇……” 赵盈心知肚明,见他肯松口,旋身把自己丢回太师椅里,整个人往椅背一靠,两只手各自搭在扶手上:“说说吧,既有一身好武艺,怎么做这不要命的事情?” “一千两黄金……有人出了一千两黄金,买公主殿下的命,他说公主骄狂,自搬出宫后,京中行走,身边从没有随行护卫,是以我很容易就能够得手,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你。” 刘荣倒吸口气,不敢乱动。 那柄长剑赵盈没抽离,他动一下,剑身就会跟着抖一抖,伤口处被剑锋刮着,疼的不得了。 他是习武之人,更是个亡命之徒,为了钱财,手上不知过了多少人命,受伤是家常便饭,可给人活捉,弄得今天这样,却是头一遭。 这种苦楚,他真吃不了! 赵盈早知道答案,可真听他说来,还是不免面色一寒:“是谁要买我的命?” 刘荣摇头:“我不知道。” 赵承衍捏了拳:“你连主顾的姓甚名谁都不知,就敢做这样掉脑袋,诛九族的事,倒也不怕事成之后拿不着黄金,找不着人要去?” 可见还是不老实。 赵盈的浅笑在刘荣听来却犹如修罗,他头皮一麻:“我真不知道!他说他是扬州孔府的管家,给了我一块带着族徽的玉佩,以此为凭。我们做杀手,接了主顾的单,的确……的确是会留下主顾一样证明身份的物件,事成之后,原样归还……” 扬州孔府。 赵盈猛地转头,赵承衍捏着的拳也猛地就松开了。 她会意:“玉佩你放在哪儿了?” “天明银号。”他吞了口口水,“我在天明银号开了专人专号,每次接生意,主顾的物件都会存放在那里。” 他本就被徐冽打成重伤,又让赵盈威逼恐吓加上那丝毫不留情的两剑,这会儿话音落下,是真的再支撑不住,两眼一黑,彻底的昏死过去。 长亭才取了盐水回来,看着昏死过去的人,看看手上提着的半桶盐水:“殿下,这……” 赵盈摆手:“不必了,你去请个大夫,给他看看,别让他死了,一会儿给他换身干净衣服,正好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天明银号的取号铁凭。” 长亭欸的应了,只好把半桶盐水放下去,转身又出门去叫人,好把刘荣抬走先安置,另再吩咐人去请城中大夫进府给刘荣诊治不提。 澄心堂中血腥味开始扩散,蔓延的到处都是。 赵承衍似乎极不喜:“还想在这儿待多久?” 他一面说,一面已经起了身往外走,连多看刘荣一眼都不曾。 赵盈心下叹息,知道今夜恐怕是很难敷衍过去。 司隶院中复设诏狱之事,赵承衍就很抵触,她今夜所作所为,他一时不太能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可她就是要赵承衍知道——她所谋之事,少不了阴毒手段,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也不必对她心存侥幸。 什么坚守本心,那都是虚的,她双手会沾血,甚至还会过人命,严刑逼供,她都是可以做的。 赵盈跟在赵承衍的身后走的极慢,他仿佛察觉到,于是也放慢了脚步。 院中月光倾泻了一地,把二人身影拉长,赵盈看着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慢慢的重叠在一起,略一合眼,不肯再看:“皇叔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以为上一次我们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 第75章 思虑周全 入夜的燕王府烛火通明,四下已掌起灯,不上夜当值的婢女奴才各自歇去,偌大的王府只剩下静谧,没有了白日的热闹与喧嚣。 夜色下的赵承衍愈发清寒孤傲。 他不发一言,连赵盈那那两句状似解释或安抚的话,也置若罔闻。 赵盈知道事情没完,只能跟着他走。 长亭还在忙着安置刘荣的事,只有长路跟着在书房伺候。 赵承衍心情不佳,把烦躁挂在了脸上,是少有的事。 长路从小伺候他,奉完了茶,见他那模样,掖着手就退了出去,守在书房门口。 赵盈坦然落座,在赵承衍来回踱步时,她反倒没事儿人一样,执盏吃茶。 赵承衍倏尔驻足:“你以后就打算这样行事了?” 她小脸上扬起三分笑意:“我还以为皇叔再不打算同我说话了。” 他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头疼不已:“你不用撒娇讨好。” 她便敛去笑容:“如何行事,不都是为形势所迫吗?” 她伶牙俐齿,连赵承衍都寻不出话来反驳她,只是觉得郁闷。 好好的孩子,在他眼前那样行事,出手那样快,下手那样狠,从来没见过血的尊贵女孩儿,一点不怕,一点不慌,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她实实在在就是赵盈。 赵承衍没去坐,靠在书案上,清冷着一把嗓音问她:“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赵盈意外道:“皇叔是全凭我自己拿主意了吗?” 她主意太大了,饶是在他面前,为着把底儿全交了,也不肯再装乖巧。 就算他有心提点,她也未必会听。 于是他嗯了声:“你且说,我且听,你有说的不对之处,我指点你,但听不听我的,我管不着你。” 这应该算是一种变相的妥协与让步。 赵盈心中喜悦,面上却不显露:“本来我可以谎称重伤,把刘荣放出去与出钱买凶之人接头,设下圈套将人生擒,再顺藤摸瓜查下去。” 那一声本来,就注定了后话一定有但是。 赵承衍心下了然:“司隶院的事就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杜知邑从白家老爷手上得到了陈士德的罪证,是他近十年来的账本,今夜表哥带我出府,就是出城去见杜知邑。”赵盈答非所问,语气平平,“那些账本我粗略看过,若依大齐律,足够陈士德死十次。今夜设伏截杀我,皇叔又焉知不是为此事而来呢?” 陈士德贪赃枉法,赵承衍一点也不意外,更不生气。 可将截杀赵盈与此事联系起来…… “可你现在放了刘荣,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把人揪出来,就难了。” “我托了表哥明日去寻杜知邑,让他把那些账本带回王府来,此事尽早定下为好,所以本来就打算今夜与皇叔商议,统一一下口径,最好是后日早朝,皇叔就把上奏。”赵盈坐直了,心思百转千回,“等刘荣醒了,就把人给放了吧。” 赵承衍皱眉道:“放他回去,就当他今夜为徐冽所伤而失手,就当你不曾活捉他?” 她说是,还是笑盈盈的模样:“皇叔手上有陈士德的罪证,我今夜又险些被人截杀,这不就是最完美的说辞吗?” 她挑眉又扬声,见赵承衍也没有要开口问一问的意思,自顾自继续说:“来兴赌坊本来就是我因留雁一事先盯上的,顺藤摸瓜查到了陈士德,今夜乃是白老爷约我出城相见,将陈士德的账本拿给我看,而截杀我的人,知我行踪,知我出城所为何事,这才在我回城路上拦截。 我受了惊吓,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皇叔,皇叔你带着奏本上殿,参陈士德贪赃枉法,买凶截杀当朝公主,他御史台沆瀣一气,欺上瞒下,请旨设立司隶院,督查百官,这不是顺理成章?” 顺理成章的将截杀一事推到陈士德的头上去。 这是踩在昭宁帝的底线上的。 赵承衍咂舌:“你父皇要是当场发落,砍了陈士德呢?” “有皇叔在,自然能暂且保下他一条狗命。” 她说话粗鄙,又引得赵承衍拢眉。 赵盈一吐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身上本来就可以挖出更多的秘密,但这些秘密,未必是刑部与大理寺敢审出来的,毕竟都敢截杀我了,陈士德背后的人,非皇族非宗亲,谁敢过问? 如此一来,设立司隶院更加迫在眉睫,到时候父皇为形势,也为我,说不得朝臣再折腾,他也一横心就拍板定下了。” 不得不说,她想的确实周到。 单凭一个陈士德,如何敢截杀赵盈呢? 赵盈的性命受到威胁,昭宁帝就忍不了。 她也不怕昭宁帝会把她弄回宫里,横竖她撒撒娇,就一切都好说的。 赵承衍深吸口气,又把那口气长舒出去:“那截杀的事情你又怎么说?” 赵盈眉心微动。 于赵承衍而言,最要紧的,大概是揪出背后主使之人,而不是她的司隶院。 赵盈心下动容:“孔家的祖籍,不是在淮阴吗?那这个扬州孔府,皇叔知道吗?” “那是孔家的分支。”赵承衍揉了揉眉心,“当年孔家分了宗的,孔淑妃这一脉是淮阴孔家,如今扬州孔家的家主,是她嫡亲三叔,族中为官的不多,还是花银子捐的散官,图个好听,经商者更多些。” 人好冒充,名也好冒充,可是带着族徽的玉佩…… “先把玉佩拿到手,也不怕刘荣跑了。他虽是亡命之徒,可现在也怕咱们放出风去,说他出卖了主顾。到时候朝廷要发海捕文书捉拿他,买凶之人也不会放过他,他又失了规矩,供出主顾,江湖上也混不下去的。” 赵盈点着手背,边想边说:“放他走,事情既然没成,玉佩他也不必还回去,就让他把徐冽之事告诉他们,把定金也悉数退还,今夜失手,就当他心中有愧,不收钱,再伺机来杀我,当时给主顾一个交代,皇叔觉得怎么样?” 刘荣现在为了活命,也只能为她所用。 她这样交代,刘荣也不会不听。 赵承衍看得明白。 那要真是个有骨气,宁死不屈的,今夜就一个字也不会吐口。 既然开了口,那便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刘荣刚好就是亡命之徒中最没出息的那一种。 他活着,只是为了钱财而已。 “一千两黄金你补给他?” 赵盈理直气壮道:“陈士德的罪状揭发,少不得要抄家,我不信陈家还搜刮不出一千两黄金来。” 这丫头—— “你查抄贪官家产,是为了填满你自己的钱袋吗?” “他能贪,我不能?”赵盈扬声反问,一点儿也不心虚,“况且我也不是拿这钱去挥霍靡费,是用在正经事上的。” 好一个正经事。 人家花一千两黄金买她项上人头,她就反用一千两黄金加胁迫把杀手送回到人家身边去。 真是正经事啊。 赵承衍只觉得无话可说。 她有时心思刁钻,连他都觉得实在老谋深算,哪里像个十四岁的女孩儿。 他久不开口,赵盈多看了两眼:“皇叔不说话,我就当皇叔答应了?” “你把什么都盘算清楚了,不是在与我商量,只是在知会我而已。”赵承衍横去一眼,连冷笑都懒得给她了,“拿了带着孔家族徽的玉佩,放了刘荣回去当奸细,打算什么时候收网?” “事情总要一件接着一件办,等陈士德把该吐的吐干净,等西北事情彻底了结,也等——” 前世这一年的除夕,赵清在宫宴上多吃了两杯酒,先行离席,隔天宫中闹起来,他把冯皇后宫里贴身伺候的大宫女给睡了。 那是冯皇后用了十四年的大宫女,除了冯皇后的陪嫁丫头外,凤仁宫中数她有体面。 若是个寻常的小宫娥,至多去请个罪,冯皇后一向伪善,说不得顺手也就赏给赵清了。 赵盈还记得前世姜家拿此事大做文章,昭宁帝被朝臣吵的头疼,后来大笔一挥,把赵清发落到了凉州去驻军三年。 后来的很多事,赵盈都觉得是她未能及早筹谋,若不然赵清无论如何也去不到军中。 现而今想来,昭宁帝当年未必是真心想要处置赵清,他不过是在三个儿子里挑挑拣拣,也想看看,到底哪一个是最心狠手辣,最像他的。 所以即便赵清身体弱些,他也一样给了赵清机会。 要不是凉州三年,赵清也不可能有机会带兵闯宫,险些逼死他们。 她沉默着,根本就是走了神。 赵承衍重重咳嗽:“也等什么?” “也等我哪日心情不好,就收拾他们。” 他二人都明白,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就算是孔家要杀她,顺势栽赃,也不至于动用扬州孔府的人,更没必要把自己家的玉佩给出去。 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没人不怕那个万一。 万一失手,就没有退路。 朝堂起起落落数十载,谁还不是个老狐狸了,这种下下之策,太难说了。 赵承衍有心开口,但看看赵盈那德行,他料定小姑娘心里什么都清楚,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端看她想不想整治孔家而已。 赵承衍又头疼起来,近来遇上赵盈的事,他总是感到头疼。 当初母后把人送到他的王府来,他就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他真是有先见之明,一点也没料错。 这何止是烫手山芋,还是个甩不掉的大麻烦。 偏偏他答应揽下来了。 赵承衍想想还是有些生气的,开口就撵人:“去睡你的觉吧,看着你就心烦。” 赵盈才要起身,听见后半句,愣在原地不肯动:“从前夸我聪慧伶俐,而且我花容月貌,有倾国之姿,皇叔怎么看见我就心烦?不是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是皇叔亲侄女,这话不太合适,但确确实实就是这么个道理,难道不该赏心悦目?” 赵承衍又被她给气笑了:“你这些市井泼皮气是跟薛闲亭学来的?还是跟宋二姑娘学来的?” “我说的全是实话,怎么是市井泼皮?”她非要跟他争个高低不可,“与我一般大的小姑娘,便是比我年长的,皇叔还见过比我好看的吗?” 他见过。 “你的容貌全都承自你的母妃,你说我见过没有?” 赵盈本来只是不服气赵承衍的态度,半玩笑的要闹得他更头疼,听了这话却真的愣怔住。 赵承衍摆手叫她去:“别在这儿闹我了,折腾了大半夜,我让人煮了安神汤,一直给你温着,让挥春和书夏伺候你进了,赶紧睡吧。” 他背过身不再看她,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 赵盈朱唇微启:“皇叔……” “还不走?” 清冷孤傲的燕王殿下,就该是这样的。 连声音里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生气的时候都不怎么拿这样的态度对待她。 赵盈心中越发狐疑。 难道太后对她的提防,真的是有迹可循吗? 可她又从没听见过任何的流言蜚语…… 赵盈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赵承衍的书房。 回小院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可怎么也想不通。 她知道徐冽跟着她。 无论她在王府,还是去外头,他总在暗处。 赵盈驻足,抬头望月:“徐冽。” 耳畔风过,她隐隐闻到淡淡沉香香气,知道徐冽在她身后不远处,喟叹一声:“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跟了皇叔的啊?” 徐冽距离她大约五步,始终不近不远:“属下……” “我是敬重你的,跟你说过用不着卑躬屈膝。” 那清冽的声音顿了一瞬后,才又响起:“我武试成绩被摘后,背离徐家,是在积室山下遇到的燕王殿下。” 赵盈眼皮一跳,转身去看他:“你想去出家?” 她分明看见徐冽眼角抽了两下:“是燕王殿下到积室山去斋戒,我专程去见殿下的。” 有意投靠啊。 赵盈盯着他看:“你长得这么好看,又有一身好武艺,总是藏在暗处,我都替你可惜。” 然后徐冽就更退了两步:“殿下莫要打趣我。” 他垂首,声音突然就没那么清亮了:“薛世子,宋二公子,小沈大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我只是个叛家的庶子而已。” 越是一本正经的人,逗弄起来才越有意思。 赵盈觉得心情好了很多:“如果有机会,你想不想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徐冽,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的,你只告诉我你想,或是不想,站在永嘉公主的身边,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第76章 最毒妇人心 第二天宫里传来消息,要赵盈回宫一趟。 她匆匆去见过赵承衍,大概回了一通话,又千叮咛万嘱咐,说宋怀雍今日会把陈士德的那些账本送来,要他一定别外出。 还有刘荣那里,她今日顾不上,也要赵承衍替他去威胁一番,放离王府,不然怕耽搁的久了,再放出去人家不信。 赵承衍忍着骂人的冲动听她絮叨交代完,耐着性子一一应承下来,才吩咐长亭驾车送她回宫。 昭宁帝是在麟趾殿见的她。 赵盈心情很复杂。 自从她重生以来,从没踏足麟趾殿半步。 这里供奉着她母妃的牌位。 昔年麟趾殿还是祈福跪经的去处,是她母妃过身后,昭宁帝把这里重新修建一番,单供着她母妃的牌位,也再不许人随意进出,除了她和赵澈。 入殿就见了一抹明黄,他站在供案前,正抬手抚着母妃的牌位。 赵盈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昭宁帝是真爱她母妃,把那份爱糅杂在了骨血中的。 她不知道是不是母妃在他最深爱时过身,才让他把这份爱变成了执念,她也不想知道。 因为从一开始,就全都是错的。 赵盈压了压心头躁意,叫了声父皇。 昭宁帝收回手,转身看她:“嘉仁宫的宫人都招了,刘氏说,她死前只想见你一面。” 赵盈秀眉蹙拢:“父皇?” “是三郎替她求了两句情,我也想起你母妃还在的时候,也唯独肯同刘氏说上两句话而已。” 他目光柔和,满是爱意,赵盈知道,他又透过她在看母妃。 她心里膈应极了,想退又怕惊动了昭宁帝,生生忍住。 昭宁帝叹气道:“你母妃性子沉静,我专宠她,只爱她一个,后宫的女人都在嫉妒她,连皇后也对她有诸多不满,她就更不爱理人。 当年你刚落生,满宫庆贺,但私下里只有刘氏送了你母妃一只拨浪鼓,是她让刘寄之从宫外送进来的,民间的小玩意,你母妃喜欢了很久。 我给了你母妃那么多珍宝,她却只爱拿那只拨浪鼓逗你玩。” 赵盈没兴趣听他回忆那些往事,听他说起这些更多的是心惊。 她落生的月份必定不对,刘淑仪专门托刘寄之买了民间小玩意弄进宫,到底是无心,还是另有意图? 赵盈呼吸微滞:“所以父皇今天把我叫回宫,是想让我去见刘娘娘最后一面?” “你不想去就不去,她也未必说得出什么好听话。” 他要真这么觉得,也不会把她叫回宫了。 赵盈心里嗤笑,面上却做乖巧状:“那我去嘉仁宫见她,我也很想知道,她抚养澈儿六年,对我就算没有母女感情,却何至于下毒害我。” 昭宁帝却置若罔闻,赵盈看在眼里,心底更寒凉。 她一刻都不愿意在麟趾殿多待,辞别拜礼,就退了出去。 临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头看。 昭宁帝从来喜欢盯着她看,让她觉得恶心且浑身不自在,可是母妃的牌位在他眼前时,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会。 恶心至极的男人。 把一往情深做给活人看,又要把龌龊的心思留给死人知吗? 大概是昭宁帝早吩咐过,孙符陪着她一起去的嘉仁宫。 赵澈养在这里六年,她常来嘉仁宫看他,昔年华贵的嘉仁宫,如今只剩下满宫孤寂。 赵盈提步要进殿,孙符就跟着她一道要进门,她叫孙总管:“刘娘娘应该只想见我一个人。” 孙符面露为难之色:“这……” “她是将死之人,不会拿整个刘氏一族来犯险,你怕她伤我?” 孙符这才不再跟上前,却也不敢远离,就守在这正殿门外,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听动静,生怕真发生什么意外,他要护不好人,可没那么好交差。 正殿的陈设一如往日,就是落了灰尘。 短短几日,无人打扫,连刘淑仪自己都不在意了。 她应该是知道赵盈今日会来,身上穿的是封淑仪时的吉服,全副头面,妆容精致。 赵盈背着手,她端坐在罗汉床上。 “来坐呀。” 赵盈眯眼:“父皇说你想见我,甚至让澈儿替你去求情。你禁足在嘉仁宫,黄德安也入了内府司,还能有法子托澈儿到父皇面前替你求情,刘氏,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刘淑仪失笑:“我本来就活不成了,还怕这个?你肯来见我,不也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你?” 她不止一次害过自己,赵盈全都知道,只是前世以为她是无心的事,到临死时候才晓得那都是有意为之。 对刘氏的恨意,全在那一刻爆发,却又在那一刻消亡。 她甚至来不及多恨刘氏两分,就已经香消玉殒。 见她不肯坐,刘淑仪便不再催:“集英宫宴,不是我给你投毒,我是被人陷害的。” 赵盈唇角勾着,一直低垂的眉眼,倏尔张扬起来。 刘淑仪心头微动:“你……” 似突然之间想明白过来,刘淑仪眼神剧变:“是你自己!” “我劝你别太激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万一我今天带着伤痕走出嘉仁宫,刘氏一族,可就全毁在你的手上了。” 赵盈徐徐开口,轻飘飘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刘淑仪耳中飘去:“说到底,你还是想要我死的。” 话音倏尔重了。 刘淑仪面如死灰,脸上的精致也挂不下去:“是啊,我是想要你死的,从我抚养赵澈的第一天起,我就恨不得你哪一日暴毙才好!” 她那样咬牙切齿,说从六年前起,就盼着她殒命。 赵盈自觉一颗心如铜铸铁打,也还是被戳的生疼了一把。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因刘氏抚养了赵澈,她也总会奶声奶气的叫一句刘娘娘。 她甚至觉得,刘氏柔婉,与母妃颇有几分相似,对刘氏生出过……孺慕之情。 她掩在袖中的一双手,骨节泛白:“我死了,赵澈才只是你的儿子,才只能依附着你和刘家长大,我死了,你的女儿才能做大齐最尊贵的公主。 人都说最毒妇人心,这六年的时间里,我曾对你也有几许真心,是我赵盈识人不明,瞎了眼。 但如今也好。 我还是大齐最尊贵的永嘉公主,而你,一无所有,至于刘家——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蚀骨之痛吗?” “你还想做什么?”刘淑仪在一瞬的激动过后,恢复了平静,“无所谓了,我死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但你还活着,你要永远记得,你是不被喜欢的,从你年幼时,就有人想方设法要你去死,不止我一个!” 第77章 孤独 “你是不被喜欢的。” ——这样的话,如同魔咒,萦绕在赵盈耳畔,经久未散。 从嘉仁宫正殿出来,她脸色就不好看。 孙符看的胆战心惊,叫了声大公主。 赵盈好似没听见,僵硬的朝前走。 他只好缓步跟上,无声叹息。 可前头的人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驻足。 赵盈喉咙滚动,回头看,歇山顶的屋檐下,悬着一串风铃。 她眯了眼。 “那串风铃,是赵澈七岁生辰那年,刘淑仪亲手给他做的,我也有一个,挂在上阳宫前殿的檐下。” 重生后,她就让人把那串风铃摘下去收起来了。 人心可怖。 无欲无求,一旦有了贪念欲望,最初的美好就成了幻影。 孙符唇角微动,想宽慰几句,但实在不知刘淑仪与她说了什么,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出了宫门赵盈漫无目的地走,她也不想去见昭宁帝,他说不定还待在麟趾殿中。 孙符寸步不离的跟着她,让她浑身难受,这就像是昭宁帝在她身边放着监视她似的。 于是她交代了孙符几句,打发了孙符回去当差,孙符本是不敢的,架不住赵盈几次三番的催他走,他才只好掖着手告了礼,往麟趾殿方向而去不提。 赵盈看着他走远,长舒口气。 “皇姐。” 身后赵澈的声音传来,赵盈啧声,把脸上挂着的那些许苦涩尽数敛去。 等她回过身去看赵澈,又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赵澈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寻出什么,然而无果,便也就放弃了:“知道皇姐今天回宫来见刘娘娘,我在这里等皇姐的。” “想看看我脸上是不是会挂满泪痕?还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因刘氏一番话垂头丧气?” “皇姐,我不……” “赵澈。”赵盈凝神,平声叫他。 那样的语气,有些久违。 从出事后她总是冷冰冰的,尤其对他,赵澈眉间一喜:“我在。” “刘氏说,从她抚养你的第一日起,就想要我死,你知道吗?”赵盈淡然睇他,“你在嘉仁宫六年,对她的心思,一点也不知?” 赵澈像是吃了一惊,瞳孔微震:“怎么会……” 算了。 何必跟他白费口舌。 他知或不知,又有什么不同。 都死过一次的人了,在这上头想不开,她就有点儿可笑了。 赵盈背着手,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赵婉的毒怎么样了?” 赵澈想要上前,更迫不及待的想要解释清楚什么,但她话锋一转,已经不再提起前话,他只好回应她:“御医院很用心,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毒性太烈,到底伤身,恐怕要养上大半年,现在人还没醒来,每日昏昏沉沉,没有哪一时是彻底清醒的。” “姜夫人对她还好?” 赵澈嗯了声:“皇叔已经将宗室玉牒为她换过,她就算是姜娘娘的女儿了,姜娘娘对她很尽心。” 养着玩儿罢了。 姜夫人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对赵婉真心。 不过白得了个女儿,刘家倒了,赵婉只能附着她,将来联姻,于赵澄是个帮助。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郎,越发觉得无趣。 这红墙碧瓦下,最是无趣了。 “你来嘉仁宫,孙娘娘知道吗?” 他立时说知道:“孙娘娘和善,待我很好,大多时候都是纵着我的。” 孙淑媛得过她的吩咐,必不会放纵赵澈,但那女人很有分寸,总不会叫他轻易察觉。 赵盈深吸口气:“我去见一见孙娘娘,你别跟着我了。” 这话叫赵澈一怔。 他如今养在孙淑媛宫中,赵盈要过去,他就算是回宫,也该与她一道,却不叫他跟着…… 他不大敢拂逆赵盈心意,上阳宫的事至今都没过去,是横在他们姐弟之间的一道坎儿。 他乖顺了这么久,刘家都坏事了,也没能抹平她心底的不快。 于是赵澈往侧旁让了让:“我去看看二皇姐。” 赵盈唇角微扬,没再理他,提步绕过他身侧,径直往孙淑媛宫中去。 外人眼中赵澈从小是她的宝贝,在嘉仁宫六年差点让刘淑仪养废了,现在挪去了孙淑媛宫中,她做姐姐的,少不得要去叮嘱交代一番。 是以赵盈进出孙淑媛的昭仁宫,也无人觉得意外。 孙淑媛知她今日回宫,料准了她会来,早早的命人备下了她一贯爱吃的茶水点心,又叫赵姝去外头等着她。 小姑娘玩儿心虽然重,但对她母妃交代的事一向极认真上心,从赵盈进了宣华门,她们得了消息,她就等在昭仁宫外,足足等了这么半晌。 远远地见赵盈只身而来,赵姝小跑着迎上去,小脸儿一仰:“母妃叫我在这里等大皇姐,我等了好久,一双腿都站累了。” 赵盈心头微动。 她看着赵姝,恍惚间总有前世看赵澈的感觉。 鬼使神差的抬手,在小姑娘脸上捏了一把:“改天再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赵姝知道她有要紧的事,并不缠着她胡闹,领着她进了宫内,又陪着她上正殿。 昭仁宫的正殿匾额,显然是新换过。 披香二字,一时刺痛赵盈的眼。 母妃生前独居明仁宫,正殿便高悬“披香”二字。 不过母妃宫里那块匾,是昭宁帝亲题的,孙淑媛宫里这一块…… 赵盈敛去眼底的痛苦,收了视线回来,提步上台阶,临要进门时正要交代赵姝别跟进来,却发现小姑娘早立于台阶下,压根儿没跟上来。 真是懂事。 孙淑媛把赵姝教的很好,这深宫之中,赵姝自幼便懂得进退有度,不像她。 赵盈进了殿中,内间并没有小宫娥服侍,茶水点心已经奉上来,孙淑媛坐在拔步床的左一侧,见了她来没起身,笑着叫了声公主。 “你正殿的那块匾,新换的?” 孙淑媛面上笑意未减:“皇上要赏我,我能说不吗?” 可见她也并不喜欢。 赵盈微叹:“这些日子我在宫外有别的事要忙,集英殿投毒后我也懒得进宫来应付,孙娘娘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这不是一直在等着公主进宫,才好跟公主说上几句知心话吗?”孙淑媛把红豆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吃不吃?” 她摇头:“我不喜欢吃。” 孙淑媛咂舌,又把那精致的白瓷莲花碟拉回来:“我昔年承宠时,曾救过沅珠一回,后来她哥哥病重,也是我私下里给她银子,叫她送出宫去,给她哥哥治病的。 但公主知道我的性子,最不愿意张扬,那时候不过举手之劳,并没想过要她还我的恩情。 她那时候还只是内府司一个不入流的小宫娥,谁都可以欺负,我凭着这张脸承宠,从来不敢恃宠生娇,她真跟了我,也未必真能顺遂,所以我也没再管过她。” 这内廷之中,宫娥太监太多了,赵盈甚至连沅珠究竟何许人都不知道,更不晓得那个宫娥长的什么样。 她听孙淑媛一开口,就大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说不得,这女人心思深沉,手段高明。 昔年广施恩德,活菩萨一样,所以沉寂多年,也能在这宫里活的好好的。 就是可惜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赵盈到底还是伸手从莲花碟里拿了块儿红豆糕:“毒是从哪里来的?” “沅珠本就负责宫外采买的事,把这东西弄进宫,很容易。” 孙淑媛眉眼间是一派柔婉,话可不是。 赵盈眼角抽了抽。 她也只是看起来恭顺而已。 “她往来嘉仁宫被姜夫人和孔淑妃撞见,也是你设计的?” 孙淑媛笑意愈浓:“公主不在宫里,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我总不好叫公主失望。” 那就都明白了。 从一开始她就没猜错。 赵盈松了口气,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心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突然就松了下来。 她往一旁金丝软枕上靠过去:“父皇近来这样恩宠你,连越四级,又抚养赵澈,你在宫里还顺利?” “我没有母家扶持,谁会来为难我。”她说这话时语气中含着微不可查的自嘲,“皇上倒是也提过,可以提拔我父兄,但他们有多大能耐,多大出息,我心里是清楚的。况且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我明白。” 她是宋贵嫔的替身,却不愿做第二个宋贵嫔。 宫外骂她祸国妖姬,宫里人人排挤,这样的日子她可不想过。 她进宫时宋氏就死了,但是宋氏的传言,便是在宫外的日子,她也早有耳闻。 那样的女人,是红颜薄命,她受不起天子一颗真心,才在芳华最好时香消玉殒。 宋侍郎是个有本事的人,连小宋大人也优秀能干,饶是如此宋氏都在这禁庭支撑不下去,何况是她? “要提拔你父兄本来也不是不行,但你要说他们自个儿没出息,那就算了。” 孙淑媛闻言眉心一沉:“公主?” “我今天来除了想弄明白集英殿上的事以外,还有几句话嘱咐你。”赵盈没回应她的狐疑,“这两天朝上会有大事发生,你把赵澈看好了,他有什么古怪你辖不住的,叫姝姝出宫告诉我。” 她如今得了宠,简直有比肩宋贵嫔昔年专宠之势,赵姝摇身一变就也成了昭宁帝的娇娇女,撒个娇要出宫找赵盈玩儿,自然不在话下。 孙淑媛知道分寸,事关朝堂,赵盈又含糊其辞,她便不再多问,只说好。 话音落下,她又想起别的事,犹豫了一瞬,与赵盈道:“皇上前两天突然说起来二公主的婚事,但二公主现在记在姜夫人名下,我没多说,就只是听了听。 公主今日说起朝上事,我想……皇上话里话外,很是中意沈阁老家的六公子,听闻小沈大人自己也是个极出色的,上次集英殿上见了一回,远远瞧着,是个气度不凡的郎君。 但二公主同姜家有了那层关系,要是指婚给小沈大人,公主觉得妥当吗?” 自是不妥当的。 赵盈把红豆糕吃下去了一整块儿,正执盏喝茶,听了这话手上一顿,抬眼看过去。 温热的茶还有最后一丝热气蒸腾,在眼前聚起朦胧。 前世昭宁帝借题发挥把赵清扔去凉州,让他在凉州军中得了人心,现在又要把沈家拱手送到姜家手里去吗? 她眸色一凛:“许是为我的缘故。” 孙淑媛叹气:“公主的婚事,皇上自然要再三斟酌了,但二公主这个事……我不知公主意下如何,更不知朝堂如何,所以不大敢自己拿主意。” “你别管就是了,赵婉做了姜夫人的女儿,她的婚事,姜夫人自然有主意的,父皇跟你说的再多,也不会真的听你的意思,你说的多了,传到姜夫人耳朵里,对你没好处。” 她深吸口气:“至于沈明仁嘛……我听赵澈说,赵婉虽然性命无虞,但大抵是余毒未清,要养伤大半年才行?” 孙淑媛点头说是,旋即明白了:“那此事我就当没听过,皇上再与我提起,我也敷衍过去不多嘴就是了。” 可昭宁帝的心思,赵盈却总算是看明白了。 他心心念念着母妃,但也从没想过要把皇位留给赵澈。 真是讽刺。 为了母妃做了那么多有失体统的事,杀言官,斩御史,闹着要追封为后,结果连个储君之位都不愿轻易给了赵澈。 赵盈心里闷闷的。 她不知道该为谁感到悲哀。 孙淑媛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气氛一时就尴尬下来,好在赵盈很快敛了心神,与她告了辞就起身往殿外走。 她没去送,只是觉得今日的赵盈又有些不一样。 搬出宫去短短时日,像是变了个人——从赵盈被打伤转醒,就像是变了个人,小小年纪,心思这样难猜。 孙淑媛摇头叹气,正好赵姝小跑着进来,往她怀里扑。 她把人接了,抱起来放在身边:“不去送你大皇姐?” “我看大皇姐脸色不好,心事重重的,怕打扰她。”赵姝撇撇嘴,“母妃,大皇姐是不是心情不好?” 赵盈的心情当然不好。 连姝儿都看出她心事重重了。 孙淑媛笑了笑,揉着女儿的小脑袋:“你大皇姐有很重要的事情做,做大事的人,总会这样的。” 赵姝到底还是年纪小,似懂非懂。 她其实还蛮喜欢大皇姐的,从前觉得皇姐高不可攀,母妃又再三叮嘱别去讨皇姐的好。 现在她也是受宠的公主了,皇姐和母妃之间还有着不可说的联系,但她似乎还是很难真正靠近大皇姐…… 总觉得大皇姐孤孤单单的,老是一个人。 赵姝晃了晃小脑袋,更往孙淑媛怀里钻了两分。 第78章 别有用心 第二日太极殿临朝,文武百官心里都清楚,后宫里处置了刘淑仪,今日朝堂上少不了要发落刘家了。 沈殿臣果然没有再出面保全,为着刘淑仪昔年残害皇嗣,他想起那日赵承衍阴恻恻的话,怎么敢保刘寄之呢? 余下的那些人,素日与刘寄之交好的也好,阿谀奉承巴结着的也罢,一个个都缩在后头,谁也不敢强出头。 于是刘寄之就被罢了官,他小儿子才在大理寺谋来的那个职位,也丢了。 昭宁帝处置的干净利落,旨意即达,又命沈殿臣与内阁重臣议后将尚书补缺的人选递上去一个,再问群臣还有无别的事要回奏,便要散朝的。 赵承衍清了清嗓音,从班次中站出来:“臣弟有事禀奏。” 昭宁帝眉心一动,才再坐回宝座。 赵承衍素来事不关己,对什么都是淡漠不关心的。 他冷眼看着,也没吭声。 赵承衍便将陈士德狠参了一笔,那份奏疏是他从袖口中掏出来双手奉上去的。 孙符只要硬着头皮快步下殿去接,再拿给昭宁帝看。 有理有据,条理清晰。 陈士德面色惨白,几乎是踉跄着从班次出列,朝着昭宁帝稳稳跪下去:“臣……” “想说冤枉?”赵承衍冷笑着打断他,“你冤枉,那些罪证是白家诬陷你的?你冤枉,昨夜永嘉往城郊去见白家人,回城路上险些为人截杀?你还敢在太极殿上喊冤枉!” 他气势端的太足了。 陈士德原本就心里有鬼,听了赵承衍的告发早不知如何替自己辩白,他更不知白家这十年来居然留了什么破账本,在这种时候咬上他。 眼下又听赵承衍说什么截杀…… 昭宁帝手上奏本一时捏紧了:“什么截杀?” 清冷的嗓音含着肃杀,赵承衍心中不屑,面无表情:“永嘉昨夜遇险,有人买凶要杀她,当夜集英殿投毒事发后,臣弟担心她的安危,派了人暗中保护,杀手才没能得手,受伤逃脱了,但永嘉无碍。” 听他说赵盈无碍,昭宁帝紧绷着的那根弦才松了一些。 但他面色仍旧凝重。 京师重地,就有人狗急跳墙,要杀他的心头肉。 这些人,背地里不知道还干了些什么勾当,这样急不可耐! 昭宁帝把奏折重重拍在御案上:“陈士德,你还有什么可说?” 贪赃枉法他都不敢轻易认罪,更何况是截杀永嘉公主这样的事! 陈士德就要磕头求饶。 赵承衍又往前跨了半步:“臣弟以为,御史台中怕少不了上下勾结,沆瀣一气之事,才纵得陈士德如今行事。 御史台监察百官,上可谏天子,可是立身不正,如何服人? 还有永嘉遇袭之事。 若说只有一个陈士德,就敢截杀永嘉,臣弟是不信的。” 可陈士德身为御史中丞,能指使的了他,背后的人,自然不容小觑。 昭宁帝重重换了口气:“那以你的意思呢?” “臣弟请皇兄设立司隶院,于御史台外,再设监察机构,以监察百官,并以皇族中人坐镇,以保证公正廉明,忠君体国。” 他说的理所当然,甚至连做做样子都不肯,径直就说出了口。 沈殿臣果然敛眉站出来阻拦:“司隶院?殿下是要效仿古时设立司隶校尉那样,监察京畿百官吗?” 赵承衍回身横他:“沈阁老觉得不妥?” “陈御史之罪尚待查证,就算陈御史持身不正,也未见得整个御史台都是不堪用的,怎么要在御史台外再设立什么司隶院?”沈殿臣寸步不让,拱手又叫皇上,“哪怕御史台真的沆瀣一气,欺上瞒下,肃整也就是了。 但要在御史台之外再行设立监察机构,只恐怕人心惶惶,朝堂不稳。 再则,若然御史台都走到今日,难道设立司隶院,就能保证御史台的今日,不是司隶院的来日了吗?” 御史大夫谢宗之黑着脸叫了声沈阁老:“阁老言外之意,是我御史台真的一团乱麻,不堪重用了?” 把官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其实真没有谁非要让着谁,谁一定怕了谁的。 何况谢宗之的母亲是淮阳郡主,怎么样也算是皇亲国戚,旁人怕了沈殿臣这位内阁首辅,他还真不怕。 沈殿臣咬牙切齿:“本阁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赵承衍掖着手立于一旁,听着他们狗咬狗,闭目养神,一个字都不多说。 陈士德鬓边盗出冷汗来。 合着把他晾在这儿吗? 现在是司隶院的事儿要紧吗? 他想要伸冤辩白,昭宁帝没给他机会,大手一挥,叫徐照:“把他压下去,暂且归刑部关押,至于他的那些罪证——” 赵承衍才睁开眼回应他:“那些账本在臣弟的府上,稍后让刑部到王府去带走就是了。” 昭宁帝说好,再点刑部尚书:“人归了你,案子也暂且交由刑部审理,陈士德贪赃枉法之事,你查清审结了来回。” 他却只说贪墨一事,未曾提及赵盈城郊遇袭的事情。 赵承衍唇角勾一勾:“皇兄,那永嘉遇袭的事怎么说?” 这事儿照说来,也该交给刑部去彻查追凶,可怕就怕,查到最后,是刑部也不敢再深究的。 到头来,还不是要上下勾结,该欺瞒的欺瞒,该压下去的,不动声色就压下去了。 很显然,昭宁帝自己是明白的。 沈殿臣和谢宗之的争论也被打断了。 赵承衍看看沈殿臣,又扭头去看谢宗之,倏尔扬声:“谢大人。” 谢宗之朝着他拱手:“殿下您说。” “陈士德所作所为,谢大人可曾有耳闻?” 谢宗之面色一沉,摇头说不曾。 他挑眉:“谢大人为御史台之首,身领御史大夫之职,你手底下的人贪赃枉法近十年,还因职权便利,不知为白家掩下过多少肮脏事,如今你说丝毫不知,那我想问问谢大人,是你无能,还是陈士德太能干?” “殿下,你这——”谢宗之一时气结,“可臣身在御史台,要说御史台沆瀣一气,维护偏袒陈士德,臣是不服的!” 沈殿臣横眉冷目:“本阁方才不过说上一句即使,你这么急着跳出来辩驳,又是何意?” 这是朝堂,不是菜市口,都是位极人臣的人,你一眼我一语的,争的面红耳赤,像市井泼皮拌嘴吵架一样,成何体统! 昭宁帝脸色难看极了,拍拍御案:“都给朕闭嘴!” 沈殿臣也是叫谢宗之的话激的有些上头,失了往日的沉稳。 再加上刘寄之父子才被发落,赵承衍就站出来告发陈士德,的确是令他措手不及的。 他这些天总在想,如何才能维持从前的稳定,现在看来,是很难了。 太极殿上静默下去,昭宁帝在想什么,没有人猜得到。 “你说以皇族中人坐镇司隶院,是已有章程?” 赵承衍扬声说是:“永嘉公主,最合适。” 他能听到身后倒吸冷气的声音,不止一个人在惊讶。 就连昭宁帝的面色都有一瞬间的松动。 他眼底的情绪崩塌,也是因他的诧异。 赵承衍早想到了。 他失笑:“永嘉这些天住在臣弟府中,以臣弟所见,她堪当此任!” “殿下这怕是说笑了!”沈殿臣皱着眉高声呵住,“永嘉公主身为女子,怎么能领朝堂事?就算殿下想要提议设立司隶院,信不过御史台,也轮不到永嘉公主坐镇司隶院!” “那依沈阁老的意思,若要以皇族中人坐镇,谁合适?” “我……” 谁也不合适。 且不说司隶院有没有必要去设立,大动干戈,耗费人力财力,只说真的设立了,按着赵承衍的意思,很显然是将司隶院凌驾于御史台之上的。 赵清三兄弟都不成,这样大的权力被握在手上,朝局只会更加难以维持平衡稳定。 至于余下的几个王,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没有一个是拿得出手的,就算给他们领了司隶院,他们恐怕也不敢在昭宁帝手下威风凛凛的去行监察百官之事。 赵承衍身为宗人令,掌管宗人府,手上权柄何其大,再给他个司隶院,昭宁帝头一个不答应了。 说来说去,赵盈的确最合适。 但她是个公主! 而且…… 沈殿臣神情阴郁:“依臣之意,设立司隶院就是多此一举,大可不必!” 他差点儿叫赵承衍给绕进去。 根本的问题并非何人掌管司隶院,而在于本就不该设立! 宋昭阳在沈殿臣话音落下之后,才缓缓站出来:“皇上,臣以为,燕王殿下所请,并非全无道理。” 他是吏部侍郎,朝臣心知肚明,下一任的尚书补缺就是他。 他说并非没有道理,就是明着支持赵承衍和……赵盈了。 姜承德一咳嗽:“宋侍郎是永嘉公主的亲舅舅,这件事宋侍郎插手参言不合适,不如一旁退下。” 他向来是趾高气昂的,昭宁帝闻言却心生不悦:“宋卿身在吏部,此等事如何不能参言?” 姜承德微怔:“臣只是觉得,他该避嫌。” 宋昭阳在心里骂了他两句。 赵承衍突然笑了:“我既提议皇族中人坐镇司隶院,姜阁老若说宋侍郎参言不合适,那不如姜阁老一同退下?” “殿下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殿下又没提议二殿下掌管司隶院。” 面对赵承衍的发难,姜承德直挺挺的迎了上去:“再说了,臣倒觉得,沈阁老所言甚是有理。 设立司隶院可不是一句话的事,皇上怎么不问问户部,从年前到如今,几场大灾过去,还能不能有多余的精力去设立一个司隶院呢?” 这事儿的确起的突然。 昭宁帝叫孙符,沉着脸一拍案,众臣见他面色不善,纷纷噤声。 皇帝拂袖而去,这朝会自然是要散的。 赵承衍挑起的这个头,倒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大摇大摆的出太极殿去。 沈殿臣走的也很急,是急着去追他。 可追上了,话没说两句,孙符也急匆匆的追上来叫王爷。 赵承衍抚着袖口:“看来皇兄有话要私下与我商议,沈阁老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 沈殿臣气不打一处来,眼看着赵承衍随着孙符渐次走远,脸上五光十色的。 他最是想不通,向来不理朝事的赵承衍,今次究竟是怎么了! 陈士德的罪证是赵盈搜集来的,托他上殿告发就算了,那司隶院…… 赵盈? 却说孙符头前引路,赵承衍缓步行着,不急不躁。 孙符不敢催他,更拿不准这位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等到了清宁殿外的玉阶下,孙符到底没忍住,劝了两句:“您方才说大公主遇袭,可昨儿公主回宫,并没有与皇上提及此事,皇上这会子恐怕心情不好,殿下您说话和软些,就当是体谅奴才们了。” 赵承衍要是心情不错的时候,其实也很好说话的。 他淡淡扫了孙符一眼,嗯了一声。 他是替小姑娘来办事的,又不是来拱皇帝的火的。 于是提步上去,孙符却没跟进殿。 昭宁帝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盘腿坐着,面前摆着一张白玉棋盘,又是白玉墨翡为子,像是余下的残局。 见他进殿,昭宁帝招手:“这还是元元上次在清宁殿陪我下的,一直都没下完。” 赵承衍往他对面坐过去,却并不肯执子:“皇兄叫我来下棋的?” 昭宁帝哂笑:“你好端端的,提什么司隶院?” “皇兄以为,有了陈士德的事,臣弟今日提议,不合情理?” 合情理,但不合他的行事作风。 这么多年了,他管过谁的闲事呢? 陈士德未必是个好的,昭宁帝心里早就有数,但不到政治他的时候。 有些事情藏在暗涌下,只要不挑明,就永远能风平浪静的度过。 可赵承衍偏偏要在太极殿上戳破了,一点余地也没有留。 昭宁帝索性把手上的黑子撂回棋盒中:“元元果真无碍吗?” 赵承衍说是。 昭宁帝眼底闪过阴鸷:“你派了什么人在她身边保护?” 买凶截杀,非高手不可,哪里是他轻描淡写就揭过去的。 “你究竟想对元元做什么?” 他目光阴沉,森然望向赵承衍。 第79章 银子 赵承衍冷眼看他,面容上写满了淡漠。 真正想对赵盈做什么的,该是他才对。 那样冷冰冰的眼神,把人心底最不堪的那点念想,一下子看穿了。 昭宁帝面色不虞:“你派了什么人在元元身边?外面既然这样不安全,明日你便把人送回宫来吧。” 赵承衍根本就不接他这话:“皇兄自己去跟她说就是,她从小那个性子,我可劝不动人。” “你——”昭宁帝倏尔握拳,“你这是在害她。” 想害赵盈的人太多了点,他可排不上号,更没那个心思。 赵承衍嗤了声:“皇兄叫我来,不是为了谈司隶院的事?” 昭宁帝这才缓了两下,可脸色依旧难看的很:“你向来不问朝堂事,怎么会无端提起设立司隶院?” “这不是我的主意。”赵承衍蜷着手指,点了点黑漆小案,“元元为着留雁之事查到了白家,才知道陈士德这些年的胡作非为,又将这些罪证送到了我这,托我太极殿告发,司隶院一事,自然也是她的主意。” 昭宁帝听得有些怔然。 记忆里的小姑娘,眉眼初开的模样,简直是宋氏转生一样的。 她爱笑,其实也很喜欢闹。 人前端着四平八稳的气度,却时时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憨姿态来。 喜欢缠着他撒娇,一时高兴,一时不高兴的。 什么时候开始,竟对朝堂之事上心了呢? 是被后宫这些人逼的,还是为了三郎? 昭宁帝抚上眉心:“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这种事,换做赵婉或赵姝,怕他此刻已勃然变色。 公主的身上,自然担负着公主的责任,可那责任,绝不是入朝参政。 皇帝是个什么气量,赵承衍心里还是有数的。 赵清如今都快十八了,不是也没实实在在的担个一官半职吗?连入太极殿听政,都是有固定日子的。 皇帝一面希望儿子们成器,能撑起赵家天下,可一面又怕儿子们太能干。 毕竟他自己就不是顺顺当当从先帝手上接过皇位的人,如今才更怕逼宫篡位的事儿发生。 对皇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公主。 也就是赵盈而已。 但他也该是生气的。 赵承衍盯着昭宁帝面上看了许久。 皇帝希望赵盈一辈子困在后宫,做个金丝雀,宋氏留下的遗憾,他希望赵盈来弥补。 偏偏赵盈要做九天翱翔的凤。 说辞是早在心里过了好多遍的,年少时的赵承衍也是能言善辩的人,该说什么话,只是这些年从不看他人脸色行事,才显得那样随性而为而已。 他凝神,屏住一口气,而后缓缓舒出口,悠哉道:“元元年纪渐长,心思比从前多了。这一两个月以来,她经历了许多事,是她这十四年都不曾经历过的。 刘氏给她投毒,想要取她性命,那夜出宫回王府,她整个人沉郁了好几天。 我试着问过,她那时候觉得,赵澈上阳宫失手伤人,根本就是刘氏这六年来故意教他那般行事,与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姐离心离德。 她困顿过,不解过,从无害人之心,更无伤人之意,为什么那些人机关算计要来害她。” 赵承衍看着昭宁帝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心底凉意越发扩散开:“直到她亲眼得见陈士德罪状,那晚回城又险些被人截杀,她跟我说,她是大齐尊贵的永嘉公主,是皇兄的掌上明珠,可她也是人人可欺的赵盈。” “胡说!”昭宁帝拍案,棋盘上错落着的黑白子随之一震,大多挪了位置,“她住在你府上,你做长辈的,也不知道开解她,叫她一个小孩子整日里胡思乱想!” 倒在他面前说什么长辈不长辈的话。 赵承衍淡淡扫过去,只拿眼角的余光表达着他的不满与不屑,更是在刻意的提醒着昭宁帝什么。 而昭宁帝也显然意识到自己在赵承衍面前说了什么,难得的有些挂不住相,尴尬的掩唇一咳,索性偏头不再看人。 赵承衍眼底冰霜并未化开:“人人可欺是什么意思,皇兄不懂吗?” 昭宁帝怎么会不懂。 能让自幼受宠的赵盈说出人人可欺这样的话,她要的,就不是他的疼惜了。 或者说,在赵盈的心里,他的疼惜与宠爱,已经不足以保全长大后的她。 昭宁帝眉心蹙拢,抬手捏眉:“所以她想要权,想要握着司隶院,与那些人在朝上打擂台。” 然而这不是昭宁帝为赵盈预想好的那条路。 其实她想要些权力在手上,也无可厚非,他也不是不能给。 可一定不是这样给。 赵盈搬到燕王府后,他不能时时刻刻看到她,这两次她回宫也总不情不愿的,大概是宫外的世界更吸引她。 现如今她遇上什么事,想要的,想办的,托到赵承衍面前,也不回宫来与他说。 设立司隶院虽事关朝堂,但又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 他不错眼盯着长大的姑娘,突然之间就和不相干的人更亲近了? 昭宁帝深吸口气:“你的意思呢?” 赵承衍眼角往下一垂:“我劝过她,她不听我的,后来我就想,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小姑娘家,不管做什么,只要不祸乱天下,能坏到什么地方去? 她长在禁庭,但我瞧着,她的心思却并不坏的。 而且就算设立司隶院,她住在燕王府,我也能提点约束她,不怕她走错了路。” 昭宁帝嗤笑:“她早晚是要回上阳宫的!” 那就是昭宁帝留给她的金丝笼。 赵承衍如何不知? 但赵盈长大了,心也大了,昭宁帝的所有设想,都只能成为幻影。 不过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勉强有资格与皇帝抗衡一二。 这也是他为什么愿意帮她。 她不闯出一番天地,就永远挣脱不了昭宁帝的禁锢。 总有一天,昭宁帝会折断她的羽翼,把她永远锁在后宫里。 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就只能日渐凋零,像她的母亲一样。 朝堂立威,举足轻重,是她想要的,也是他觉得可以给她的。 赵承衍深吸口气:“她目下是不愿意回宫的,皇兄心里大概也明白,这些都是后话而已。” 昭宁帝那口气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或许不是同赵承衍。 他觉得得找个时间,和赵盈好好谈一谈。 给了她想要的,她也要给他一些回报才好。 只是这些心思,赵承衍从来知道,他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 当年拦不住他,难道过了十几年就可以了? 他从来就没把赵承衍放在眼里。 昭宁帝转了个身,双脚才脚踏上踩实了,缓缓起身,背着手:“你去吧。” 赵承衍啧声叹气,眸色微沉:“司隶院之事,我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皇兄做壁上观?” 昭宁帝才刚往前走两步,身形一顿:“你不是大包大揽了吗?” “那今后永嘉的所有事,都归我管吗?”赵承衍站立着没有动,果然昭宁帝猛然转身,他似笑非笑的问,“让我去背骂名,皇兄给永嘉最后的成全,是这个意思?” 昭宁帝眯了眼:“出去。” 他咬着牙,但却并没有把语调放的极重。 更像是被戳中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这几十年来,他不把赵承衍放在眼里,却也拿这个亲弟弟没有办法。 他们兄弟两个,生来就是折磨彼此的。 赵承衍见状与他拱手一礼,再不多说任何话,提步往外,一路从清宁宫出宣华门,登车远去,把威严庄重的宫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 赵盈一早上都处于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中。 这样的情绪既熟悉又陌生。 她早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女孩儿,无论是陈士德,还是司隶院,她也始终成竹在胸。 但赵承衍上了太极殿,早朝的时辰早就过去,他却久久不归。 她现在上不了殿,对于发生的一切是未知的,便不由还是会紧张。 赵承衍的马车在府门口停下时,赵盈提了裙摆小跑着迎了下去。 所以当赵承衍从车里出来,还没来得及下车,就先瞧见了眼巴巴守在他马车旁的小姑娘。 他差点儿就抬手去揉她头顶了。 明明是个精于算计,擅钻营人心的人,一双眼却总这样干净,水泠泠的盯着你,最无辜也最天真。 他恍惚间总拿她还当个孩子看待。 真是鬼迷心窍。 赵承衍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而已,收到身后去:“一直在这里等我?” 赵盈点头:“算着时辰皇叔早该回来了,怎么拖到这个时候?” 设立司隶院在太极殿闹开,陈士德被收押进了刑部大牢,不出半日便会沸沸扬扬的传开,燕王府也清净不了。 赵承衍下了马车,示意她跟上来:“去清宁殿见了你父皇。” 赵盈呼吸微顿:“父皇怎么说?” 他头也没回,径直入府:“他是一向宠你的,我替你说几句软话,把你说的可怜些,他还有不答应的?” 但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赵盈只略想了想,昭宁帝那种人,在西北事上都想算计赵承衍一把。 她跟在赵承衍身后,心头微坠:“那父皇现在准许我上殿吗?” 赵承衍脚步一停:“没问。” 这怎么能不问呢! 赵盈有些无奈:“皇叔若问了,父皇同意了,太极殿上我就能为自己分说,倒也不必皇叔为我据理力争的。” 赵承衍心头才发软了些:“你是为这个啊。” 她嗯了一声:“不然皇叔是以为我急不可耐吗?” 那倒也不至于,她是个沉得住气的。 赵承衍摇头说没有:“为这个就不必了,我既然答应了帮你,自然是我为你周全,不然算什么帮你?” 赵盈一怔,旋即笑靥如花:“皇叔真让人安心!” 这样的话,赵承衍从没听过。 从小到大,夸赞的话他听过无数,但叫人安心这种话……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小孩子说得出。 她也怪好意思的。 谋划的明明都是些最隐晦阴暗的事,可说的做的却是小孩子的事。 赵承衍无奈,宠溺的揉了她一把:“你不要急着上太极殿了,等设立了司隶院,还怕没有时日吗?朝堂上还有你舅舅和表兄,等薛闲亭回来,也能帮你说话。 你现在良心不安,等事成了,请我吃饭听戏?” 这样揶揄调侃的话,叫赵盈面上一红:“行呀,皇叔想吃哪家,您开口,全包在我身上!” “你这么有钱?” “那不是陈士德……” “陈士德的案子归了刑部。”赵承衍挑眉,“你父皇当殿就定了,等你的司隶院能设立,照刑部现在掌握的证据,这案子估计早就了结,陈家家产也早抄没了。” 赵盈当场愣住。 她原本盘算好的—— 还有刘荣那一千两黄金! 钱她不是拿不出,但也会肉疼的! 将来用钱的地方还很多,那可是一千两黄金啊。 这窟窿不从陈士德敛的财里抠出来,她觉得相当不甘心。 “司隶院的事除了沈殿臣,还有谁反对?” “姜承德也不干啊。”赵承衍语气淡淡的,“你要掌握司隶院,帮着赵澈,人家为着外孙子,也不能干啊。” 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内阁次辅,是真急不得。 赵承衍难得见她有这样着急上头的时候,唇角一勾:“心疼钱?所以急了?” 她眼角一耷拉:“那我不是得自己出一千两黄金,多少用钱的地方,这下全都没着落了。” 这丫头真有意思,她被人截杀她不急,性命堪忧不上头,为了点银子就上头着急了。 “那你的意思,我替你办事,再替你出钱,这样是不是很好?” 赵盈连连摆手说不敢:“皇叔被我拉下水,清静的日子都没了,我怎么好意思再跟皇叔伸手要钱。” 何况她也不是真缺银子使。 杜知邑那儿她还有红利银子可拿呢。 那就是她的钱袋子,大不了她去借也行。 不过等司隶院的事情敲定,或是此事闹开,她料定杜知邑不会太过沉稳,迟则五六日,短则两三天,他一定会找上门来。 赵承衍盯着她看了会儿:“真不要?” 他还真想给? 赵盈越发弄不懂他,试探了两句:“那皇叔一定要给我,我也不介意的呀,银子嘛,谁会嫌多呢。” 第80章 规劝 杜知邑找上门的时候,赵盈正坐在她的葡萄架下剥莲子,准备给赵承衍亲手做一碗百合莲子粥。 外头小厮一层层递话进来,说杜三郎派人送了请帖到王府来,她还微微吃了一惊的。 本来以为杜知邑即便要寻她,也会托表哥来告诉,没料到他倒大摇大摆的送拜帖来。 于是她撂下手上碗口大的莲蓬,又吩咐人不许碰她的莲蓬和莲子,转头往屋里去换了身衣裳,才领了挥春和书夏出门去。 城中云逸楼是个极气派的酒楼。 在京城开了有十几年,富丽堂皇又规矩大,迎来送往都是达官贵人,寻常百姓可花不起银子到云逸楼来吃一桌酒席。 赵盈从前往宫外跑,倒是很喜欢云逸楼的菜色,一式一样都精致,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楼里的小二认得她,加上早有杜知邑吩咐过,一见了她进门,猫着腰迎上前去,却不敢造次,领着人径直上了四楼。 赵盈挑眉。 之所以连她都觉得云逸楼规矩大,是因为云逸楼连她的面子都不卖的。 往来云逸楼这么多回,她也好,薛闲亭也罢,从来没上过四楼。 楼里坐堂的掌柜说,这是常年给人包下来的,人家给了银子,包下了整个四楼,平日里若有个宴客酒席,才会开了四楼给人上去,那也要有主家帖子的。 当初他们都觉得神神秘秘,越发想要探究,后来还是宋云嘉把他们一通说教,加上他们年纪渐长,才把这份儿心思给淡了下去。 所以常年包下云逸楼四楼的,是杜知邑。 怪不得敢谁的面子都不卖。 赵盈提着裙摆上了楼,才发现四楼是别有洞天。 她也果然在这眼熟的布局陈设中,看见了锦衣华服的杜知邑。 粗布麻衫是闲云野鹤的模样,换上锦衫玉冠摇身一变做了个气度闲雅的贵公子。 赵盈噙着笑:“我从不知道云逸四楼是杜三公子常年包下的。” 杜知邑背对着楼梯口坐着,距离也不算太远,闻言回头,也缓缓起身,装模作样的迎了两步:“云逸楼本来就是我的。” 赵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还真是家大业大啊。 她扶额:“那怪不得了。” 杜知邑笑了一声:“殿下这两日过得还清净吗?” 赵盈顺他的势坐下去,等他在正对面落座,眯了眼看过去:“有什么不清净的?无论是截杀还是司隶院,都有皇叔替我挡在前头,我呢就当自己是个富贵闲人,只管吃喝玩乐就是了。” “可殿下却不是个招猫逗狗的人,心也大多了。”他托着腮,把面前的白糖桂花糕推过去,“殿下上次说若是依附于你,我就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可没那么说过。”赵盈低了眉眼瞥了那碟子糕一回,却没动,“谁敢对三公子呼来喝去的?所以三公子今日请我来,是想好了?” 他却摇头:“也没完全考虑好,还想看看殿下的态度——为了收拢人心,殿下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可以什么也不做的。”赵盈根本不接茬,“你觉得我缺人手?” 他还是摇头,面上表情总是那样淡淡的,一双鹰眼盯着赵盈不放,像要看穿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说来也可笑。 明明十几岁的小孩子,坐在他面前,他却总觉得看不透她。 到头来,他微叹一声:“我既然请了殿下来,和殿下僵着这个也没意思,殿下是个会揣度人心的,我问再多,也必不会理会。” 杜知邑唉声叹气的,低头整理袖口:“这些年伯府一日不如一日,父亲早就不管家里的事,全靠兄长苦苦支撑,可偌大的伯府,若没有我经商赚来的这些银子,恐怕也难以支撑。 殿下该知我不是真正的闲云野鹤,或许心之所向,却终究要为俗世所累。” “三公子是性情中人,重情重义,看重家人亲眷。”赵盈高高挑眉,“我说过,三公子助我成事,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杜知邑才真心实意笑起来:“听说陈士德的案子,皇上交给了刑部,殿下没去刑部大牢看看他?” “昨天想去来着,皇叔把我拦了,我也想着是有些太心急,再给沈阁老他们拿住我的把柄,司隶院一事只会更棘手。” 赵盈叹气,心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不过还是要找个时间去一趟的,毕竟他涉的可不只是一桩贪墨案,派人截杀我的事情他说不清楚,我作为受害人,去问上两句话,合情合理。” “燕王殿下是心疼殿下罢了。” 又哪里是怕沈殿臣他们拿住什么所谓把柄。 赵承衍怕吗?赵盈就更不怕了。 赵盈缓了口气:“你今日请我出来,应该是还有别的事吧?” 杜知邑笑着说自然:“既然是投靠,我还是该有些诚意的。”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口取了块儿铜牌样的东西出来。 赵盈眼尖,一下便认出那是银号的铁凭。 “打算先给我送些银子?” 她语气调侃,杜知邑已经把铁凭稳稳当当的放在了她面前:“知道殿下是个不缺银子的,但我现在最能给殿下的,也只有银子了。” 赵盈想起那日在杜知邑别居中与他说的那番话,掩唇咳了两声,小手一伸,收了铁凭,面不改色的。 杜知邑见她这样坦然,长舒口气:“和殿下共事,应该是件令人很愉快的事,至少我认了殿下为主君,殿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太扭捏遮掩。” 那是当然了。 赵盈心中如是想。 但是杜知邑目下认的可未必是她赵盈。 她心知肚明,只不戳破而已。 “司隶院设立之后,你有兴趣来当两天差吗?” 杜知邑立时便摇头:“殿下还是饶了我吧,若实在没有可用之人,我倒能为殿下想想什么人可用,至于我,就不去给殿下添乱了。” 他是个有才干的,不过是不愿搅和进来而已。 但赵盈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微沉:“多少银子都能供我使,但要你入朝却不行?” 杜知邑眼皮一跳:“康宁伯府摇摇欲坠,我如今并无意叫人知道,我是在替殿下办事的。” 他说的一本正经,却在话音落下时犹豫了一瞬。 赵盈看出他的犹豫,心中不快:“你有话就直说,既然知道我是个最不扭捏的,就不要做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殿下现在要是有权有势,地位稳固,恐怕也不会有人敢来截杀。殿下想设立一个小小的司隶院,有燕王殿下为您出头,尚且有百官阻挠,艰难的很,如今这时候,殿下凭什么能保全康宁伯府呢?” 话是实话,就是不好听。 赵盈也生不起来气。 保白家不为陈士德所累,和保康宁伯府周全,是两码事。 “那就随你吧。” 可她兴致缺缺,杜知邑又不是看不出来:“成大事不拘小节,殿下应该知晓吧?” 赵盈狐疑瞥过去一眼,就见他唇角一动,开口说的分明是白家二字。 她不是圣人菩萨,先前也确实想过,陈士德的案子归了刑部,刑部虽有物证,但首告人证并非赵承衍,而是白家,等到过了两堂,审问过陈士德,自然要传白家老爷到刑部问话对质。 若要在白家身上动些手脚,做做文章,那就是陈士德的催命符,而昭宁帝龙威之下,还有人敢做小动作,届时由赵承衍挑头,设立司隶院只会更加迫在眉睫。 只不过她先答应了杜知邑—— “那夜我记得你让我答应你,保白家全身而退,离开京城,不被陈士德之事连累?” 赵盈的语气有些森然,却不想杜知邑轻笑了声:“我现在也并没有叫殿下杀了白家人啊?” 不过他也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殿下是没想到这一层,原来只是为了言而有信。” 他言外之意赵盈听得出,丢了个白眼过去:“对敌人言而有信是愚蠢,对自己人要是连言而有信都做不到,还拿什么叫人信服?” 她话锋一转,顺势也收回目光:“但既然你也有这样的心思,便也就不算言而无信了。” · 从云逸楼出来就遇上沈明仁是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 她没由来紧张了一瞬,而后才突然想起来,云逸楼是杜知邑的产业,迎来送往见什么人,他不用下楼也会知道,既知道沈明仁在这里,他不愿意露了行藏,就不会出来了,倒也用不着怕沈明仁发现她私下里与杜知邑往来之事。 “小沈大人,这样巧。” 赵盈的和颜悦色令沈明仁通体舒畅,迎上去两步,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拱手做礼:“殿下一个人来吃东西吗?” 她嗯了声:“小沈大人约了人?” 沈明仁遮掩过去没提,反倒引起赵盈的注意。 他供职在刑部…… 赵盈眉眼弯弯:“这两日审问陈士德,小沈大人可有参与?” 沈明仁啊了声:“那是尚书大人亲自过问的案子,我不曾旁听,殿下想知道?” 她叹了口气:“或许就是陈士德派人截杀我,我当然是想知道的,可是皇叔不叫我去刑部大牢,我想着小沈大人供职刑部,还以为你能知道些内情。” 她明艳的神情暗淡下去,连眼角眉梢也一并低垂,真有些可怜样。 沈明仁眯了眼,不动声色退了半步:“殿下该不会想让我领您到刑部大牢去见陈士德一面吧?” 赵盈才重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你想多了,我真想见他,自己去刑部大牢,难道谁还敢拦着不许我进?” “这倒也是。”沈明仁眼底的探究与打量却分毫未减,“不过刑部大牢那样的地方,殿下尊贵,不适合踏足,您还是听燕王殿下的吧。此案惊动了皇上,又有尚书大人亲审,总会给殿下一个交代的。” 交代是一回事,把办案权夺回来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她现在总不好去揭刑部尚书的老底,把他也拖下水,不然傻子也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陈士德的那些家产,恐怕她是真的一文钱也沾不到了。 想想就心痛。 赵盈一抬手,在心口捂了一把:“小沈大人说的有道理,那我不打扰小沈大人会友了。” 她说着提步要从沈明仁身侧绕过去。 那种疏离感,迎面扑来。 沈明仁眉心一动,下意识伸手抓在了赵盈手腕上。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冒犯,是在触及赵盈突变的神色之后。 他猛地松开手:“臣唐突……殿下若实在想见陈士德问个清楚,不妨去见一见尚书大人。大人总是会给殿下这个面子的,把人提到刑部大堂,殿下在堂上见他,就不怕晦气了。” 赵盈收回手,转了转手腕:“我无官无品,平白闯上刑部大堂,小沈大人是觉得御史言官参我参的不够吗?” 沈明仁唇边弧度一僵:“殿下比肩的是亲王之尊,也并不是非要掌管什么司隶院后,才能踏足刑部大堂的。” 看来沈家父子就司隶院之事,已然商议过的。 上一回沈明仁在太极殿驳了沈殿臣的意思,站在了她这一侧,有了前车之鉴,沈殿臣对这个儿子大概不怎么放心。 眼下听这个话,父子俩是终于一个鼻孔出气了。 赵盈冷下脸来:“小沈大人的意思我懂了,不过这话不妨去跟皇叔讲。设立司隶院非我心意,不过是皇叔选来选去,刚好选中了我为主事,怎么到了你们嘴里,我成了霍乱超纲的那一个? 先前皇叔不肯去西北时,听说沈阁老连皇叔的车架都拦过的,现在说要设立司隶院,你叫沈阁老到燕王府去寻皇叔晦气就是了,为难我做什么?” “臣不是那个意思——”沈明仁见她误会,忙扬声解释,“只是殿下身涉其中,臣看着实在是……心疼的。设立司隶院既非殿下心意,掌管司隶院想来更非殿下所愿,既如此,殿下去回了燕王殿下,叫燕王殿下绝了这个心思,岂不省事的吗?” “沈明仁,你究竟是约了人来会友吃饭,还是打听到我在云逸楼,专程跑来堵我说这番话的?” 第81章 交易 白景礼失踪了。 自从陈士德被抓进刑部大牢,刑部就派了人严密监视着白家,尤其是白景礼。 在刑部没有需要他到堂对质之前,虽然他近十年来与官勾结,但总还算是首告有功,是以他行动还算自由,只是不能擅自离京而已。 但昨夜里,人失踪了。 刑部一早就把消息送到了大理寺,急急忙忙的发出了告示,全程搜捕白景礼。 用了搜捕二字,就是要捉拿归案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刑部尚书严崇之连忙又提审了陈士德。 是以手底下的主簿回话说永嘉公主来了的时候,他只能先把陈士德搁置到一旁,匆匆应出去见赵盈。 赵盈一身玄色,与平日里的娇俏截然不同。 刑部大堂正中定定的站立着,她背着手,背对着门口,身旁无人,只身而立。 严崇之没料到她是一个人来的,进门的时候还四下又环顾了一圈。 却不想赵盈听见脚步声,正好回头,把他举动看在眼里,唇角微扬:“皇叔没有陪我来,他也不知道我来刑部,严尚书不用找了。” 严崇之才松了口气:“殿下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勉强还算是客气,赵盈自然也不会对他太过分:“我要见陈士德。” 果然她话音一落,抬眼再看,严崇之就变了脸色。 严崇之掖着官袍袖口往后退了两步:“殿下冒然登刑部大堂已是不妥,陈士德是重犯,所涉之案尚未查清,殿下不方便见他。” 赵盈啧了声:“他贪墨的案子是我抓出来的,我被人拦路截杀一事也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严尚书说我不方便见他?” 她讥笑着,逼近两步:“白景礼失踪,难道不是刑部监督有失的缘故吗?我倒是挺好奇的,严大人这些年和陈士德之间,又是否清白干净,从无瓜葛往来!” “殿下慎言!” 严崇之是寒门出身,是朝中极少有的寒门尚书,能坐到刑部尚书的位置上,全靠他自己的手腕才干,得了昭宁帝青睐。 年轻的时候是铁血手腕,杀人见血不眨眼的,素来有“铁面尚书”之称。 赵盈的话显然激怒了他:“臣为官三十二载,从来只食君之禄,陈士德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大肯卖赵盈这个面子:“殿下还是请回吧,至于白景礼失踪的事,刑部会尽快把人抓回来,陈士德的罪也会尽快定下,给皇上和殿下一个交代。 以殿下如今的身份,未免御史言官上奏弹劾,还是快些离去,莫要再踏足刑部大堂的好!” “严尚书的意思是说,孤不配?” 她本来就是不配,但严崇之不敢说。 赵盈既然身无官职,凭什么插手六部事宜。 就算是给她掌管了司隶院,三省六部在她司隶院监察之下,可日常行政事物,也不归她管,她就是没这个资格! 不过这位殿下转头进宫跟皇上告上一状,他可没兴趣去触怒龙威。 于是稍稍收敛:“臣只是在规劝殿下。殿下年幼,行事难免随心所欲了些,近些时日养在燕王殿下身边,恐怕学了燕王殿下的习气。 设立司隶院之事,殿下已经受了不少弹劾,今日若再要强闯刑部大牢,殿下真就一点也不怕?” 她当然不怕。 严崇之也吓不到她。 但她要的,就是严崇之这个态度—— “严尚书说了这么多废话,孤问你的话呢?” 她神色肃然,冷冰冰的问。 在严崇之的记忆中,从没见过这样的赵盈。 他怔了一瞬,面色旋即恢复如常:“臣没这样说过,殿下尊贵,也没有不配的地方。” “既然如此,严尚书还是这番话?” 严崇之挡在那里,一动不动。 说是挡着,其实也不过是立在赵盈的身前不远处而已。 但他正值壮年,年轻的时候又在军中待过两年,身强体壮,高大的很。 赵盈眼前的光几乎被他遮挡的严严实实。 他没动,赵盈眼角往上一挑,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她哦了一声:“那严尚书自便吧,孤告辞了。” 严崇之眉心一动,暗道不好,扬声叫着殿下,见她从身侧过,快步跟了上去:“殿下这是要进宫吗?” 还挺聪明的。 赵盈噙着笑,脚步顿住,回身看他:“严尚书怕我进宫告你一状?” 她这么说不就摆明了要去告状的吗! 严崇之心头一沉,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恍惚了一瞬,而后沉了声:“殿下对设立司隶院这件事,怎么看?” 赵盈好整以暇看他:“皇叔说设立司隶院就归我掌管,严尚书说我怎么看?” 她果然是满心愿意的。 所以今天跑到刑部来,要见陈士德只不过是她的借口。 可是她这一进宫,刑部少不得要被裹进去,他很讨厌处于风口浪尖的感觉,虽然身为一部尚书,但他也只想清清静静过日子,干好他分内的事儿,其他的什么党争,什么结党营私,与他全都无关。 严崇之就有些后悔了。 也是他失算。 若是早知道赵盈有这份儿心,他就应该一早吩咐底下的人,不许赵盈踏进刑部一步! 她尊贵,没人敢拦,那也要死命的拦住之后再去回他的话,他来拦,他来劝。 赵盈进不了刑部,看她还拿什么借题发挥!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严崇之缓了一口气:“我陪殿下去看一看陈士德,殿下还要进宫吗?” 赵盈笑容绽放,连退三步:“严尚书说呢?” 她不答反问,眉角眼梢的笑意敛去三分之后,一歪头:“我今日来刑部是何用意,严尚书已经猜到了,这是打算跟我做交易?” 她眼看着就要退出大堂外了。 来来往往这么多的人,有些话不是底下的人该听去的。 赵盈成竹在胸的样子映在严崇之的眼底,他沉默了很久。 她是什么时候这样了解他的? 因为能够揣摩人心,所以她才敢这般笃定,把他拿捏的死死的。 严崇之其实也可以不买账的,她要告状就随她的便,他在朝中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这点小事实在是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没必要。 他也很好奇,十四岁的永嘉公主,还能跟他做出什么样的交易。 于是他松了口:“殿下愿意随臣到后堂聊一聊吗?” 赵盈双手一摊:“乐意至极。” · 刑部的后堂连接着大堂的,中间有长长的甬道,铺着青灰色棱形石砖,两旁栽种有古槐树,阳光洒落下来,斑驳点点。 严崇之把人请到了二堂去,正要吩咐人上茶,赵盈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严尚书不用忙了,我不吃。” 部里的茶水点心,她也看不上。 严崇之想起来这位殿下平日里的金贵,便也就作罢了。 他两个有话要谈,底下的人当然不敢杵在屋里旁听,相当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等人尽退了,赵盈坐正两分,两条腿并拢着,往脚踏上一踩:“严尚书觉得设立司隶院不妥?” “设立司隶院对臣而言,没什么妥或是不妥。”为着她不肯吃刑部的茶,严崇之也不好叫人奉茶,只端了一盏清水。 他执盏喝了两口:“臣从来廉明清直,无论是御史台,还是司隶院,臣持身清正,既然不怕,就没所谓的。” 这话说的倒有意思的很。 赵盈挑眉看他:“我听严尚书这意思,倒像说,那些极力反对的,逼着父皇不要设立司隶院的,都是些不清不明的,身后总归藏污纳垢,可不是什么好人?” 严崇之沉默不语,更像是默认。 哪怕这些人里,甚至包括沈殿臣和姜承德。 他倒是极有做纯臣的潜质,不过这避事躲麻烦的性子,可一点也不像是往纯臣的道路上努力发展的。 果然人性最复杂。 赵盈收回了目光:“设立司隶院不可能只靠皇叔和我舅舅,三省六部之中,总要有人是为他们说话的。 我知道沈阁老和姜阁老都反对此事,御史大夫谢大人虽然未就此事表明立场,但是司隶院凌驾于御史台之上,他又怎么肯呢? 皇叔阻力重重,只有吏部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严崇之手上动作立时顿住,抬眼看去:“殿下是希望我站在燕王殿下身后,支持他设立司隶院?” 赵盈不置可否:“之后并不需要严尚书出力,司隶院设立后,与刑部没有关系,我和严尚书之间,更不会有任何瓜葛。” “殿下来刑部,燕王殿下果真不知?” 这是怀疑赵承衍给她出的鬼点子了。 这样的怀疑是让赵盈极其不爽的。 不过她面上淡淡的,没表现出来:“知或不知又有什么区别吗?是我的意思,还是皇叔的意思,我们的目的是设立司隶院,那严尚书所问的问题,不就不重要了吗?” 他只是觉得……也许是他想多了。 如果是赵盈的意思,这位大公主,倘或生做男儿身,岂不又是心思深沉之人。 有她扶持,三殿下将来的路…… 严崇之又深吸了口气,不再多做他想,横竖这些也不是他该去操心的事。 “殿下今日说服我,明日又要去说服谁呢?” 陈士德的案子给了她借题发挥的机会,余下的地方呢? 赵盈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也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探究的意思,人往椅背上一靠:“这和严尚书无关。我是来请严尚书帮忙的,不是跟严尚书合作的。 这两者之间区别可大了——你帮我一次,白景礼失踪的事我可以不发作,陈士德的案子还是归你刑部调查,我绝不插手,也不会到父皇面前胡说。 不过严尚书要是想跟我合作,我当然是极愿意,更欢迎的不得了的。 严尚书想问我这棋局如何布的,那选一个?” 严崇之干笑着,声音是一节一节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殿下玩笑了。” 赵盈做出一派无所谓的态度:“所以严尚书的答案是什么?” “殿下要的,臣明白了。”严崇之抬手捏眉心,“臣要的,殿下心里也清楚,不过臣有一言——”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赵盈在他开口之前先接过他的话,甚至把他的后话悠悠说来。 严崇之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缓步朝外走去。 他只好跟着起身,也跟着他出门。 赵盈在门口驻足,唇角微动的时候,却到底没有再开口。 严崇之并不好奇她究竟还想说什么。 他既然不打算掺和到这些事情中去,更无意来日的夺嫡之争,和赵盈打好关系没什么,不过没必要听她别的事。 秉持中立的态度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他能做一日便想做一日。 赵盈到底是扬长而去的。 严崇之把她送到门口,她辞别过一番,没让严崇之把她完全的送出门。 是以严崇之也并不知道,赵盈才下了刑部衙门前的台阶,转身往右侧马车方向去,宋怀雍从马车后闪身出来,显然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她的。 他往赵盈身后看,没见严崇之,才松了口气:“答应了?” 赵盈嗯了声,面容疲倦:“不过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交易,做一次就够了,往后是别想指望的。” “你还想往后?”宋怀雍拍了拍她肩头,“就这么一次就够叫人心惊胆战了,你还想有下一次。不过严尚书的为人,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办好,现在能放心了?” 其实也不是全然放了宽心的。 所有的事情在结束之前,就永远有可能突生变故,从不会有万无一失。 白景礼的失踪是她干的,这事儿还得再周全些:“白家的人没有察觉出什么吧?白景礼也安置妥当了吗?这个时候,可别节外生枝,那就前功尽弃了。” “你放心吧,连夜就先送出了城去的,他不想抛家舍业,我们也不好把他逼的太紧,先在城外安置下来,等到司隶院的事情尘埃落定,后面的事再说吧。” 他一面说,一面在赵盈的腰身上虚托了一把,把她送上了马车,而后才跟着上了车,拍了拍车厢,示意小厮驾车驶离了刑部衙门口,一应的后话都不再提了。 第82章 司隶院 晋王殿下自西北快马加鞭送回书信,参甘肃巡抚胡为先监守自盗。 这封奏折成了昭宁帝下旨设立司隶院的最终推手。 太极殿前金光洒落,粼粼斑驳,殿内氛围冷凝到了极点。 昭宁帝黑着一张脸,连沈殿臣的呼吸都短促起来,鬓边也盗出了冷汗。 “贪赃枉法,屡屡发生,日前燕王说要设立司隶院,监察京畿地区百官群臣,你们一个个跳起脚来说不行,说什么劳民伤财,财力人力都在浪费,现在全都不说话了?” 昭宁帝拿着那本奏折在御案上敲了敲:“京城御史中丞陈士德,西北甘肃巡抚胡为先——这就是你们说的劳民伤财!” 他发了脾气,众臣忙跪身下去,仍念息怒。 这的确是出乎人意料的。 谁又能想到胡为先胆子敢这么大呢? 西北地动,朝廷派了赈灾银,他就敢监守自盗,勾结人把赈灾官银劫走,做成山匪抢劫的样子。 还要假模假式的上报朝廷,请求朝廷派兵增援,再请重臣往赴西北坐镇,处置赈灾事宜。 虽然不知道晋王和薛闲亭他们在西北是怎么查出来的,这样短短的时间内,这么快就有了奏折送回京,可事实摆在那儿,难不成他们还去冤枉胡为先一个巡抚。 严崇之拖着膝往外挪了挪:“臣以为,设立司隶院迫在眉睫,且也不该仅仅监察京畿地区百官,外阜那些官员,也该在监察之列,不然这样的事情,只会层出不穷,屡禁不止。 贪墨成风,再不严惩整治,只会后患无穷。” 沈殿臣眼角一抽:“即便查处贪墨案情,整肃风气,也未必就……” “沈卿。”昭宁帝点着桌案的手一收,沉声叫沈殿臣,“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现在这个情况之下,比设立司隶院更好的建议,能尽快整肃朝野上下,京畿外阜的贪墨风气。” 沈殿臣倏尔抬头:“臣会与内阁尽快……” “不必了。”昭宁帝一抬手,立时打断了他后面所有的话,“设立司隶院一事,就交由燕王与吏部全权处置,你们只要配合好就行了,至于拟定的一应章程,吏部核过后,交内阁复核,朕来朱批。” 这样重视。 沈殿臣心头一坠。 内阁是有朱批之权的,朝中大小事宜,并不是事无巨细全要昭宁帝亲自过问。 当年宋贵嫔过身后,朝事之所以没耽搁,不还全仗着内阁的朱批之权。 现在说要设立司隶院也罢了,还要亲自朱批…… 沈殿臣面色铁青,再不发一言。 姜承德知道不好,既然答应了设立司隶院,还交给赵承衍和吏部全权处理,那司隶院一定会落到赵盈手里。 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有心把赵澄送进司隶院,哪怕是在赵盈手底下,也不要紧,用些计谋,也不怕斗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他如是想,也就这样开了口:“司隶院初设,便是百废俱兴之势,一定很缺人手,臣以为三位殿下如今都是年岁渐长,并不曾入朝供职,也少临太极殿听政,倒不如放在司隶院中历练一番,于永嘉公主而言,也是帮衬。” 昭宁帝冷冷瞥过去了一眼:“姜卿所言有理,但不必急在这一时,之后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去跟燕王说,跟吏部说,或是跟永嘉去说。 司隶院是她主事,用什么人,用什么东西,她说了算,你去同她商议过,叫她告诉吏部,或是回明朕就是了。” 不动声色的就把他的提议给驳了回去。 姜承德被倒噎住,当然不能再开这个口。 跟赵盈商量? 她要为她亲弟弟铺路,难不成还会把赵澄弄去司隶院当差啊? 昭宁帝深吸口气,见他们再不言声,指尖顿住:“至于甘肃之事,将胡为先押解回京,家产抄没,旨意就给中书省去拟吧,把人押回京城,交司隶院审查!” 他掷地有声,话音落下便起身,在孙符的退朝声中,拂袖而去。 朝臣面面相觑,有不敢置信的,有气恼不已的。 司隶院尚未设立,这样大的差事就已经交了出去。 赵承衍办妥了这件事,通体舒畅。 从太极殿出门不久,宋云嘉就快步追了上来。 身后频繁传来叫殿下的声音,他放缓了脚步,回身去看。 官袍罩在身上,还是细长的身量。 赵承衍仔细想来,好像是有日子没见到宋云嘉了。 他这些天不怎么上朝,据说是病了,私下里也没有再到燕王府去寻过赵盈。 宋云嘉站定住,拱手做礼:“殿下,司隶院……” “你是想问我司隶院缺不缺人,还是想问问清楚为什么支持元元参与朝政?” 他淡然的语气叫宋云嘉后话有些问不出口。 于是就那么站在那儿,抿唇沉默良久。 赵承衍对外人确实没什么足够的耐心,尽管宋云嘉是个不错的晚辈,他也提不起更多的耐性:“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皇上太极殿上金口一开,司隶院已是元元囊中之物。 你不满意?你觉得元元不该参与朝政? 这世上不是任何事都要按你的意愿发展。 你不喜欢,她喜欢,我也喜欢,还问吗?” 宋云嘉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矛盾什么。 病了一场,还没痊愈的时候跑去燕王府见赵盈,没劝住人,还生了一场气。 他的规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说些什么不霍乱超纲这样的话。 牝鸡司晨,能有什么好下场? 对她,对朝堂,都没什么好处的。 然而赵承衍的这番话,他在薛闲亭的口中,也听到过类似的…… 他望着赵承衍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知道沈明仁是何时站在他身旁的,总之他肩头被人拍了一把,侧目就看见了沈明仁那张脸。 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的方向,是赵承衍离去的地方。 可偏偏沈明仁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拍了他一把过后,陪着他站了会儿,提步下了殿前台阶,缓步走远了去。 宋云嘉眉头紧锁,只觉得越发看不懂沈明仁。 · 赵盈忙碌了起来。 先前拟定的章程,赵承衍和宋昭阳一块儿帮她又修了修,而后送去了吏部尚书手上,核过后交内阁核对,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内阁虽然对于司隶院设立诏狱这件事持不满的态度,可是架不住昭宁帝各种都支持,最后也拗不过,随了他们的心意。 至于司隶院府衙地址,赵盈是在很早之前就选定了的—— 玉泉街上有一处荒废了很久的宅院,从前的雍国公府。 三十年前雍国公附逆废王,谋逆事败后,雍国公一家三百余口,尽数被杀,无一幸免。 本来雍国公府该被朝廷收回,等到以后有了王爵封赠时,再行修缮,赏派出去。 可是雍国公府当年是成了禁忌的,再加上这些年王爵封赠,也并不缺府邸分封,是以从前的雍国公府就一直荒废在了玉泉街。 但是赵盈知道这地方。 她虽不知昔年是何等的富丽华贵,但占地面积很大,哪怕是荒废几十年,早破败不堪,她去看过几次后,仍然觉得这地方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京城中再要选个好地方,并不太容易的,而且雍国公府修缮一番,她还能划出一大片地方,分成前后两部分。 前头用来办公,做府衙。 后面就当做内宅用处。 这样一来,她处置一段日子的朝政后,还能顺势搬出宫,就自己住在雍国公府里。 宋乐仪陪着她站在雍国公府外,府门口的石狮子也早没有了昔日威严,面相破败。 府门半开着,杂草丛生。 “元元,这地方荒废了几十年,选别的地方吧?”宋乐仪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嫌弃,“皇上金口点的,你要设立司隶院,朝野上下什么好的都要先供着你,工部也不敢怠慢半分,可这重新修葺雍国公府,实在是个大工程。 我听大哥说,甘肃巡抚坏了事,皇上把他的案子交给了司隶院,交给了你,我都想着别等人家都被押解回京了,你这衙门还没修葺好呢。” 赵盈笑嘻嘻的去挽她的手:“那怕什么的,真修葺不好,我就把人提到别人的衙门去借用,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罢。” 她心情大好,说话的时候尾音上扬着,挑起的声音好听极了:“往后他们都要看我眼色行事,表姐看我神气不神气?” 那她可是太神气了。 宋乐仪无奈摇头,只好跟着她一起往里进。 从那些杂草丛中踩着细碎的步子,艰难的前行着,她四处看,实在是看不出有哪里能令人满意的。 “这地方大是大,实在是太破了,我现在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赵盈被她这话逗笑了:“等将来修葺好了你再来玩儿,保管不觉得不舒服。” “那还是别了,这是司隶院衙门,我跑过来算什么,等着御史言官参我父亲教女无方啊?” “他们才不敢。”赵盈嗤了声,“我手握司隶院,再过个小半年,等王尚书告老还乡,舅舅荣升吏部尚书,我倒看看谁敢找宋家麻烦。” 宋乐仪眉心一拢:“元元,你……你将来该不会真的以权谋私吧?” 以权谋私,不是人之常情吗? 只是宋乐仪或许不懂。 前世她嫁人后,相夫教子,赵盈也从没想过要她掺和到朝政的事情里。 最艰难的时候,宋乐仪来问过她,要不要帮忙,她夫家还是有些地位,也能说得上话的。 只是赵盈拒绝了。 她一点也不希望身边人都像她一样。 于是赵盈笑着摇头:“分情况吧,但总要维护自己身边的人,不然我费这么多的心力设立司隶院做什么,总不能是图好玩儿的。” 宋乐仪其实有些担心她。 她这样冒进,怕是要吃亏的。 太极殿上站着的那些人,都是几十年的老狐狸,赵盈才多大,才经历过几件事儿呢? 不过眼下她实在是不想扫赵盈的兴。 说话的工夫,两个姑娘手挽着手已经进了二进院中。 假山楼台都已经很破落了,甚至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原本该耸立在假山上的石头也四散零落,散落在地面上。 “我想着,把二进院以前归置出来,做府衙办公的地方,二进院之后当做内宅用,我吃住在后面,表姐觉得怎么样?” 赵盈没回头,抬手指着不远处红漆已经斑驳掉落的垂花门。 宋乐仪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侧头看她:“你真的不打算再回宫住了?那在燕王府住的不好吗?” 她摇头说没有:“我在宫外办差,出宫挺麻烦的,倒不如就住在宫外,方便些,往后能不回去住,就不回去住了,这话我慢慢跟父皇说。 燕王府没有不好,皇叔也很疼我,但我既然有了自己的地方,住在自己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她笑意不减,拉起宋乐仪继续往里走:“就像是将来我开府建牙,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又不可能一辈子跟着皇叔住燕王府。” 这倒也是。 宋乐仪松了口气:“但我觉得皇上肯定不会答应。你前些日子被人截杀,多危险啊,住在燕王府里,有燕王殿下护着你,还有燕王府的府兵保护,总归安全些。 你要跟皇上说,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难道他们还敢派人来围杀她不成? 她身边有个徐冽,她才不怕这些。 现在不是时候,等再过两天,放出风声去,京城中人都会知道,当年的武状元徐冽,现如今是她赵盈的护卫长。 “这不是有徐冽呢,怕什么。” 宋乐仪没见识过,也只是听说过徐冽的英武和威名,加上那夜截杀的事情发生后,他一个人活捉了人家花重金请来的杀手,但是宋乐仪到底不放心:“那就一个徐冽顶什么用?能顶千军万马啊?人家真想杀你,他双拳难敌四手,万一护不住你,怎么……” 赵盈抬手就去捂她的嘴:“徐冽跟着咱们呢,你说的话他可全都听得见!” 第83章 司隶监 司隶院的设立比想象中快很多,昭宁帝在太极殿金口开后不过四五日光景,一应章程拟定,连人手都是吏部挑了些好的,先挪到了司隶院去供赵盈差遣。 不过雍国公府的修葺还要费不少时间,再加上赵盈要求有多,工部不敢怠慢分毫,连她要划出二进院以后做她的宅院所用,工部都不敢有所异议,只能越发尽心。 这日她特意让宋怀雍打听了周衍的休沐日,请了周衍往云逸楼去吃饭。 宋乐仪本来是跟着他们一起出的门,后来路上偶遇了大理寺卿家的三姑娘,说是前两日在城北锦绣绸缎庄看上两块儿料子,既然遇上了,让宋乐仪帮她去选一选。 那是个最热心也最热情的姑娘,在京城中名声一向都不错,人随和,闺中好友便多,宋乐仪便不好拒绝,跟着她一道往城北去了。 自从知道云逸楼是杜知邑名下产业后,杜知邑也相当会办事儿,把三楼尽头最安静的雅间留给了赵盈。 此时兄妹两个端坐在西窗旁的太师椅上,一低头能看见街上往来行人。 赵盈执盏饮了口热茶:“我如今想想,表哥竟也不知有多少事情是瞒着我的。” 宋怀雍眉头动了动:“不想干的事不说与你听,这也算瞒着?” 她微怔,须臾笑出声来:“倒也是,要不是我有了如今这筹谋,杜三公子的事,与我的确是毫不相干的。” “我听部里同僚说起,这些天工部一干人等对你颇有微词,他们不敢在我面前明说,但这样的话多多少少能传入我耳中。” 宋怀雍低叹了声:“太冒进始终不是好事,燕王殿下不是也劝你,别太冒尖吗?” “我修葺雍国公府做府衙之用,这也算冒尖?”赵盈心下不屑,狐疑望去,“其实皇叔和表哥心里都清楚,他们对我诸多微词,和我要大兴土木,重新修葺雍国公府并没有关系的。” 也就是现在,司隶院初立,她根基不深。 那些人看不上她的行事做派,更从没有哪一朝的公主是像她这样子,堂而皇之要入朝参政。 他们对她的不满,是因她生做女儿身,觉得她是牝鸡司晨。 就算她老实本分,他们还是看不惯。 等到将来站稳了脚跟,他们又天大的不满,也只敢憋在心里,绝不敢再宣之于口。 赵盈面上写满了无所谓:“他们越是不满,越是看不惯,我偏是要如此行事。” 横竖昭宁帝不开口,谁能拿她怎么样。 司隶院凌驾于御史台之上,御史言官就算想弹劾她,也得掂量着些。 说话的工夫有敲门声传来,赵盈回身去看,挥春会意,莲步轻移去开了门。 周衍只身而来,身上是青灰色的绫罗长衫,腰间坠着一块青松佩,玉佩上垂的是玄色穗。 他进门见礼,站的距离有些远。 赵盈懒得挪动:“周大人不要这样拘礼,好歹咱们也算是有过私交的。” 周衍眉心一动,下意识又去看宋怀雍。 宋怀雍噙着笑叫他坐:“今天是元元请你吃饭,你老是这么客气拘谨,她也浑身不自在了。” 他虽然这么说,周衍可不敢真松了那口气。 以他的出身和地位,能与永嘉公主同席而坐就已经是天大的荣耀,哪里敢在这位殿下面前造次。 赵盈也不勉强他:“上一次见周大人,因何家事焦心忙碌,也顾不上与周大人叙叙话,我听表哥说,周大人在顺天府有四年多的时间了?” 周衍说是,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到九月就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时间,他身上有二甲第四名的功名,却还只是个六品推官。 赵盈都替他觉得可惜。 “周大人科考那年的策论,曾经广为流传,我没记错的话,沈阁老和姜阁老都是很喜欢你那篇策论的吧?” 周衍吃了一惊。 承徽三十五年他考取功名,但那时候的事赵盈不该知道,即便是宋怀雍,他也很少说起从前的事了。 过去的早就过去,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荣耀加身的周奉功。 赵盈把他面上的惊诧和眼中错愕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的扬了唇角:“以周大人之才,高中状元也不在话下,但你只得二甲第四,无非是你出身寒门,门第不够。 但周大人为人谨慎,自从考取功名后,先入翰林院,又被调入顺天府,前前后后六七年的时间,你竟然能做到宠辱不惊,却也不被人顶了你的位置。 其实周大人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啊。” 周衍面色一僵:“公主太抬举微臣了,所谓微臣之才,也不过纸上谈兵,真正入了朝堂,才知从前不过坐井观天,目光狭隘,微臣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当不起公主这样夸赞的。” 他当然当得起。 别人不知道,赵盈却清楚得很。 前世在她参政的第二年,周衍发妻病亡,他为发妻守丧满一年后,五军都指挥使的独女与夫家和离,他续弦娶了秦家姑娘,从那之后,走上了一条平步青云的路。 偏偏他持身清正,铁面无私,那时候谁不夸他颇有沈殿臣年轻时的风范呢? 一直到赵澈御极,他因从不参与党争,也在夺嫡的风云诡谲中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 她临死前,他就已经从顺天府迁入刑部做侍郎了。 多少人骂他趋炎附势,攀附五军都指挥使,又有多少人曾羡慕他寒门清苦人,也能有这样的机遇,鱼跃龙门。 而他始终波澜不兴,宠辱不惊。 那才是周奉功。 赵盈思绪戛然而止:“周大人对司隶院感兴趣吗?” 周衍不是糊涂人。 赵盈在这个时候让宋怀雍出面请他这样的小人物吃饭,他来的路上就在想,说不定是与司隶院有关。 毕竟府衙初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吏部虽然有宋侍郎把关,选出来的人大多也都得力能干,但她手握司隶院大权,势必还要亲自挑几个人镇着。 他不太理解为什么选中他,但赵盈真的开了这个口,他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胸膛处的起伏波动是入了赵盈眼的,宋怀雍当然也看得真切。 他以为周衍是不愿,便想劝两句:“司隶院虽然复设诏狱,也掌逮捕审问的事,但元元不是残虐暴戾的性子。 你在顺天府熬了这么多年,还打算一直熬下去吗?” 这么熬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周衍自己也不知道。 他明明有经世之才。 昔年科举入仕,年轻气盛时,也曾想过,凭他一己之力,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严崇之也是寒门出身,他又有哪里输人的呢? 等他走到位极人臣的那天,一定要打破世家寒门的偏见,令天下有识之士皆能施展抱负,报效家国。 经年过去,那样的心气,早就被磨平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心有不甘。 偶尔和宋怀雍出去喝酒,也会牢骚几句。 但很少。 他知道没什么用。 他有他的风骨,也有他的底线。 他与宋怀雍是挚友,凭皇上对宋家的恩宠,对宋怀雍的器重,他想要出人头地,其实一点也不难。 但他不愿走上这样的路。 于是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最青春飞扬的岁月,都埋葬在了顺天府,也把曾经的那个周奉功,一点点的,亲手扼杀。 现在赵盈问他——对司隶院感兴趣吗? 周衍深吸口气:“公主信任微臣,肯提拔微臣,微臣却恐怕辜负公主的美意和信任。”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赵盈眯了眼去看他,目光锐利,像要把他看透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感兴趣的,更愿意我把你从顺天府中解救出来,给你一片天地,让你大展宏图。所以周大人,你在怕什么?” 周衍真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洞察人心,不留余地。 她非要把话点明了,戳破了,太没意思了。 宋怀雍知他或许不喜,有心遮掩一二:“奉功,我知你并不怕朝堂纷争,更不怕朝臣对司隶院的偏见不满,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就这么离开顺天府,人家会说你是因为我的关系,才能进司隶院当差?” 周衍却摇了头。 他抬眼看去,宋怀雍的神情是真挚的,其实赵盈也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他缓了那口气:“我自问仍有真才实学,且在顺天府做了五年推官,京中人情往来我熟悉的很,若要我到司隶院去当差,我定然游刃有余。”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只安安静静的等他的后话。 果然周衍也没打算等他两个接话的,自顾自又继续说:“可我已经没有当年的心气了。这些年性子磨平了,对人遇事圆滑太多,怕得罪人,更怕连累家人。 在顺天府这么些年,经办过的案子也不少,我自问我手上没有冤假错案,但我也知道,我审结的案子报上去,定案的结果,未必是真相。 我从来没站出来说过一个字——殿下还敢抬举我吗?” 这是有些棘手的。 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棱角被磨平之后再想变得锋利逼人,有些困难。 赵盈设立司隶院,可不是为了替人粉饰太平的。 周衍骨子里的东西都还在,然而他需要时间。 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这很难说得准。 前世有五军都督府在他身后为他撑腰,他在朝中都还时常有束手束脚的地方,现在单是一个她和司隶院,周衍能不能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赵盈只是在赌—— “为什么不敢呢?”赵盈神采飞扬,扬眉看去,“我要用你,自是信你,你为人处事如何,我也了解过。你做的好,做不好,我给你足够的时间。 周大人,大道理你该比我懂的多才对。 我给你时间,给你机会,你丢掉的傲骨和锋芒,你自己去寻回来。” 周衍错愕:“如果我找不回来呢?” 赵盈倏尔笑了:“等我觉得烦了,觉得你不堪用了,你就离开司隶院。当然,别指望我给你找好去处,你的前途如何,都与我无关。” “所以我不答应公主,就还能好好做我的顺天府推官,答应了公主,倘或公主明日便厌烦了,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周大人这么不自信?”赵盈托腮看过去,目光游移,把他又重新打量了一番,“成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司隶院的三品司隶监,荣耀加身,无人敢小觑,你想做的事,能扶持你的,我自然也尽力帮你。 若不成,无非是无官一身轻,不过周大人与我共事一场,等你离开司隶院那日,我也予你黄金千两,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周大人,我拿我的司隶院跟你赌,你敢拿你的前程陪我赌这一局吗?” 激将法并不是对什么人都有用,对周衍这样的读书人尤其没用。 他从不吃人激将这一套。 但是今天,面对十四岁的永嘉公主,他动摇了! 这于赵盈而言,也是一场豪赌。 她设立司隶院不容易,而且朝臣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三品司隶监,那是她一人之下,可全权负责司隶院大小事宜的。 她若不在,司隶院会不会走偏,其实就在司隶监一人而已…… 她说得对。 就算不成,他无非辞官离朝,而赵盈又许他黄金千两,保他衣食无忧,不必怕妻儿跟着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一辈子苦熬在顺天府,也是窝窝囊囊的过。 与其那样过一辈子…… “臣陪殿下赌!” 他站起身来,端正一礼,朝着赵盈坐的地方拜下去,大概是为了同赵盈表决心的,直起身来时又补了两句:“臣若不堪用,为殿下所弃,也没脸受殿下黄金千两。” 赵盈说了声好,一拍桌案,发出一声闷响来:“我果然没看错人,周大人今日所言我记住了!” 宋怀雍一口气长舒出去,才笑着打发人去催小二上菜:“这样不就好了,我真是怕你犯犟,脾气上来别别扭扭不肯答应。既然肯,明日将你的名字补入吏部拟定的名单中去,便万事大吉了!” 第84章 赌鬼 司隶院成了香饽饽,人人都想削尖了脑袋挤进去。 在吏部有关系的就好办一些,没关系的开始想着办法送礼走关系。 偏偏陈士德和胡为先的贪墨案太大了,一个贪了近十年,一个动了朝廷赈灾款,朝野上下震惊不已,到如今就算是想送礼行贿,也不敢明目张胆太过分,而收礼的人,就更小心谨慎。 于是三品司隶监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等红了眼。 起初众人以为昭宁帝会钦点了人放过去,毕竟永嘉公主年幼,这不得放个可靠的过去帮着她点儿吗? 可所有人都想错了。 也不知道皇上是觉得这司隶院就跟闹着玩儿似的,扔给永嘉公主去练手过干瘾,还是他真的给足了永嘉公主包容度,随便她怎么去折腾,反正从头到尾,真是一点儿不插手的。 吏部和工部没有人敢怠慢半分,永嘉公主要什么给什么。 拟定了入司隶院的名单要给她过目,工部用什么料什么工也要问过她。 所以当司隶监的人选定做了周衍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的。 周衍何等人也? 寒门出身,在朝中苦熬多年都不过是个六品推官,如果说他能有什么让人独特记忆的,无非是当年的二甲第四名。 但是朝中能人太多了,供在翰林院中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身上挂着功名的呢? 二甲第四名也不足以支撑他鱼跃龙门,怎么突然就成了司隶院的三品司隶监。 据说还是吏部侍郎宋昭阳亲点的。 赵盈是暂且借用了大理寺的地方在办公,刑部太严肃了,加上严崇之在司隶院的事情上帮过腔,现在就特别抗拒和她有所往来,她心里明白,自然不会去借刑部的地方用。 至于别的地方,赵盈觉得不如大理寺气派。 周衍因为一些流程上的东西,还没能正式从顺天府调离,但是人已经跟着赵盈到了大理寺。 他实在是有些烦了,急匆匆推了手底下两个小校尉帮着应付那些找上门来的人,转去了二堂寻赵盈。 赵盈从王府带了好多茶叶来,打发挥春去煮了,又让人到云逸楼买了几样精致的点心。 周衍来的时候她正吃一块儿白糖桂花糕,咦了一声:“不是让你在前面应付人吗?” “殿下……”周衍看她那副慵懒的样子,着实是上头,“殿下不出面,人人找上门来问东问西,臣实在有些应付不来了。” 赵盈挑眉,吃糕的动作也一顿:“这就应付不来了?” 周衍也觉得很为难。 他以前在顺天府的时候,哪里应付过这些人呢? 他平顺温吞的过他的日子,既然是小人物,人家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当回事。 现在摇身一变做到这个位置上,人人都找上来,或是巴结的,或是阴阳怪气的。 但是他的主君,却甩手掌柜一般,什么都不管。 他无奈叹气:“那些人知道殿下就在二堂,其实不是冲着臣来的。” 赵盈终于吃完了一块桂花糕,零碎的白糖粒子沾在指尖,她拍了拍:“我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在他们眼里,连你都能做我的司隶监,他们觉得比你更有资格,就想到我这儿来毛遂自荐,你不是也知道?” 所以把他推出去应付啊? 周衍泄了气,往旁边垂头坐下去:“就因为是来毛遂自荐,臣才不好把人给推出去,不然索性全都打发了,一个也不见就是了。” 这样的人,不见就不见,可以不必有任何的顾虑。 只是周衍做不来而已。 赵盈也不点他,抿唇看了他半晌:“那我给你派点儿人,你继续去应付?” “殿下——”周衍尾音拖长了些,却又收住了,唉声叹气的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往外走,“算了,还是臣自己应付吧。” “周衍。”赵盈到底没十分忍心,还是扬声叫住他,“你觉得这些人一定要见吗?” 周衍身形猛然一震,突然回了头。 赵盈笑盈盈的:“你不是从前的推官周奉功了,却仍然觉得这些人一定要见,我说给你机会也给你时间,但改变是一点点来的,而不是你日复一日守着过去的旧日子,你说对不对?” 他从没想过——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还要被一个小姑娘教着做事,偏偏他还觉得极有道理。 赵盈的身上有着一种莫名的魅力。 是自信的,锋芒外露可是不会刺伤人。 她是那样明艳而又神采飞扬。 赵盈同时也在看他,隐隐从他的目光中看明白一些什么。 那种情绪她前世见过不少。 “我读书不如你多,见识不如你广,但我出身比你好,天底下也没多少人贵重的过我,所以我行事作风,自然与你不同。” 赵盈一面说,一面吃了口茶同他摆手:“我也不是在教你做事,只是提点你两句,周大人聪颖,想必是一点就通才对。” 周衍重重的嗯了一声:“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他说罢,躬身一礼,赵盈听见脚步声,再侧目看过去,入眼就只剩下坚定地背影了。 他能想通就好,不然给他一辈子的时间他也做不到她想要的。 她要做大事,养不了那么多的闲人,还得提着他们往前走,将来是要拖后腿的。 赵盈把茶盏放下去,脆着嗓子叫徐冽。 玄色锦袍的男人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自门口缓步入内:“殿下?” “你觉得周衍如何?” 徐冽向来冷冽的面皮有一瞬的松动:“周大人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好。” 赵盈被他逗笑了,扑哧笑出声来,到后来笑的脸颊酸,肚子也痛,捧着小腹笑弯了腰。 徐冽实在不懂她笑什么,但她没开口,他就站在原地没有动。 赵盈笑够了,拍了拍脸颊:“周衍为人小心,处事谨慎,我提了他做三品司隶监,他如今却也撑不住。那些人明明心怀鬼胎找上门,他却不敢端着架子打发了,要换做是你,怎么做?” 徐冽口吻相当的平缓:“和周大人一样。” 这倒挺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我还以为只有他那样的文人学子才干这种事。” “殿下是天之骄女,当然什么都不怕,我们不行。” 他和周衍不同,却又莫名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很相像。 那份自卑,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明明生的好,身手也好,就算是徐家庶子,也总归是出身名门的人,当年要不是叛出徐家,娶个名门庶女或是旁支嫡女都是能够的。 赵盈托着腮:“那我就不懂了,人家居心叵测想把你挤走,你也容着让着?” 徐冽果然摇头:“但我的能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我挤走的。燕王殿下的贴身护卫,不知道多少人想来试一试,没有人比我功夫好,没有人能入燕王殿下的眼。” 所以是徐冽选择了赵承衍的同时,赵承衍也选择了他。 赵盈是觉得,赵承衍在那个时候点了徐冽来保护她,就是打算把徐冽送到她手底下的。 她几次考虑,甚至差点儿去挑明了问赵承衍——或许赵承衍是希望徐冽这样的人才,能够站在阳光下,出人头地,闯出一番天地来,而不是做他的暗卫。 毕竟赵承衍还挺惜才的。 但她上次问徐冽,愿不愿意站在她的身边,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那时候徐冽怎么说的来着? “我想追随的,只有燕王殿下一个人。” 徐冽是个有眼光的。 赵承衍敛尽锋芒,做个富贵闲人,他也心甘情愿陪着赵承衍一起。 如果有一天赵承衍不愿做池中物了,他自然尽心辅佐他。 “徐冽,我能抬举周衍,也能抬举你,你真不愿意啊?” 赵盈好整以暇打量他,甚至换只手托着腮:“我是真心想与你共事的。皇叔这些年的行事做派你也看见了,现在他让你跟着我,是什么用意你自己恐怕也清楚,怎么就认死理呢?” 徐冽还是摇了摇头,还往后退了两步:“我跟殿下说过,徐冽想要追随的,只有燕王殿下一个。” “你这种话传出去,你没好下场,皇叔也会被你连累。”赵盈翻了眼皮,“不是说小心谨慎吗?” 她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 她收拢杜知邑,收拢周衍,徐冽都跟着,他耳力又一向极佳,所以她说过的那些话,他全都能听得见。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杜知邑和周衍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但是怎么对着他就……耍无赖呢? 徐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倒是跟燕王殿下撒过娇,跟宋云嘉也干过类似的事,更别说宋怀雍两兄妹,但他可不敢跟这些人比。 徐冽面上抽了两抽:“殿下不会跟人说这些,所以我才敢跟殿下说,旁人见不到徐冽,这话自然也不会与任何人再说。” 赵盈突然有些心酸。 她觉得少年时的徐冽应当是最明亮耀眼的。 他说旁人见不到徐冽…… 赵盈深吸口气:“我是不会逼你的,但我跟你打个赌。” 徐冽啊了声:“殿下又要跟人赌什么?” 这话赵盈就不乐意听了,往椅背上一靠,哼了声:“我是个赌鬼吗?” 徐冽的表情微微变了变,眼角隐约可见笑意,但匆匆闪过,旋即又是那张冰块脸:“殿下不是和杜三公子,和周大人,都打过赌了吗?您和严尚书做的那笔交易,其实也是在赌的。” 赵盈自己都没太留意,听他这么一说,仔细回想,才发现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她哦了声:“那你跟不跟我赌?” 徐冽点点头:“殿下想赌什么?” 赵盈笑容灿烂起来:“早晚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的追随我。” 她说的那样自信,语气是娇俏而又笃定的。 目光灼灼定格在他身上,要把人看穿了。 徐冽心头一颤:“这算什么赌注?” “我输了,就放你回去跟着皇叔,省得你不情不愿的保护我。我赢了,你这辈子忠心不二的跟随我。怎么样?” 她高高的挑眉:“当然了,我对你的敬重不会变。” 这话听起来真是别扭啊。 这辈子忠心不二…… 徐冽吞了口口水:“我不知道怎么跟殿下赌。” “你是怕了吧。”赵盈背着手站起身来,“三个月。我只跟你赌三个月的时间,你还不肯追随我,我就放你回皇叔身边,现在怎么样?” 她知道他在质疑的是什么。 徐冽的确不太敢和她赌。 这位殿下眼睛毒辣,太会揣摩人心了。 让她这么一说,他甚至对自己都不太自信起来。 而那些答应了她赌约的,就没有一个赢过她。 输的彻彻底底。 见他迟疑,赵盈点着手背:“怕了?这种事你也怕啊?” 徐冽硬着头皮说没有:“殿下如今大权在握了,还怕麾下无人吗?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一定会有人强过我,跟我有什么好赌的呢?” 他反问了两句,略想了想:“殿下总归知道,抬举了我,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和周大人,是不一样的。” 周衍的麻烦仅仅是他出身寒门,但她要抬举,旁人至多不过眼红,使绊子也是给周衍使,不会给她造成太大困扰。 徐冽的麻烦,在徐照。 不过赵盈又不怕。 她扬眉:“皇叔说徐统领如果找我麻烦的话,他替我摆平,而且你不是说我大权在握吗?我既然大权在握,还怕你爹啊?” 他说的话她全都噎回来了。 徐冽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他向来沉默寡言,这些年跟着赵承衍做暗卫,说话就更少了。 赵盈又是个最伶牙俐齿的,多少次连赵承衍都说不过她,无奈服软的,徐冽怎么可能说得过她? 于是徐冽彻底放弃了:“殿下都这么说了,我不陪殿下赌一场,不太好。” 赵盈哦了两声,音调还是拖长的样子:“那你是心甘情愿陪我赌的吗?” 徐冽心说我不是,面上却冷着脸点了头。 赵盈似乎满意了,眼角眉梢飞扬起来:“那你去吧,帮周衍看着点,万一那些人太过分,帮帮他,毕竟是我的人,别让人欺负了他。” 我的人,别让人欺负了他……她可真敢说。 徐冽眼皮跳了跳,一面应好,一面转身就往外走了。 第85章 扣留 大理寺的官差是在京城北郊的荒庙里找到的白景礼。 彼时白景礼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实在不像是素日里富贵无边的大户人家的当家家主。 他大概是遭了不少的罪,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因为剧烈的挣扎,手腕也磨破了皮。 都快五十的人了,那些官差这些天四处搜查,寻到他的时候,无不吃惊的。 那荒庙早五六年前也是香火鼎盛的,后来传出闹鬼的故事,才渐次荒废,连庙里的和尚也另投别处,渐次人烟罕至,荒草丛生,一片破落景象。 白景礼被官差好生带回了城中,在大理寺准备了地方给他沐浴更衣之后,索性就把人投入了大理寺牢中,等着刑部的人来提人。 可是刑部的提审令还没等到,赵盈就先带了三五个人,从二堂往前头去要人了。 大理寺卿因病告假了,衙门里就只有冯昆在主事。 得知赵盈往前头大堂来的时候,他心中不快,甚至并不想去见她,还是手底下的主薄劝了两句,他才不情不愿的出了门。 但冯昆从前仗着刘寄之的关系,作威作福惯了,是喜是怒全都写在脸上。 赵盈横坐在大理寺大堂左侧旁的官帽椅,听见动静时侧目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冯昆逆着光而来,直到走近时,赵盈才能真切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也不奇怪。 冯昆出身差很多,和刘寄之多少年的交情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可是刘寄之坏了事,刘淑仪也丧了命,这一切都是拜她赵盈所赐,冯昆失了依靠,可不是得把她给恨上吗? 赵盈连起身都不曾,懒洋洋的看他:“冯大人好大的官威,原不过这么几步路而已,还要孤这样等着你。” 冯昆眼角一抽:“臣不知道殿下到前面来,方才一直在忙别的事情,底下的人也怠慢了,回话迟了些,叫殿下久等,是臣的不是。” 同他计较这些显得小家子气,整治冯昆也不急在这一时,她早想好了拿冯昆来开刀立威的。 “白景礼是不是被带回了大理寺?” 她开门见山,冯昆也怔了一瞬:“殿下怎么知道?” 赵盈心说这话有意思。 她人就在大理寺,动静那么大,还专门腾出地方给白景礼沐浴,这还能不知道? 何况白景礼的事情从头到尾就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赵盈眯着眼:“冯大人这是打算跟我要个交代?” “臣不敢。”冯昆弓了腰做了个虚礼,客客气气的,“白景礼的确是被带回了大理寺,但是这个人是刑部要搜捕的,臣已经派人去通知刑部,眼下等着刑部来提人……” “这个人我要亲自审问,刑部如果有什么疑问,让他们来提人的时候来找我。”赵盈点着扶手,顿了顿声旋即就起了身,“其他的话,你不用跟我说了。” 她说话的工夫人就要往外走,带来的几个人围着冯昆去伸手要人。 冯昆怎么肯心甘情愿把白景礼给她,虽然知道她有这个权利,仍旧心有不甘。 赵盈人还没出大堂,冯昆扯着嗓子喊殿下。 她脚步一停站立住,回头看他:“冯大人有什么问题?” “殿下您别为难臣,这人……” “你废话太多了。”赵盈冷哼着,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声音,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又淡淡的收回目光,“大理寺的监牢我要用,会安排我自己的人守着,冯大人只管吩咐下去,别让人来打扰我审问案犯。” 她提步出门,再不给冯昆任何反驳的机会。 刑部的人来的其实也很快的。 陈士德的案子一切都审结,就只是差了白景礼的一份对质供词而已,有了白景礼的供词,这桩贪墨案就能彻底了结,严崇之也能写了结案陈词上呈昭宁帝。 赵盈心里也清楚,她也不是要给严崇之难堪,更不是要和刑部作对。 她答应了杜知邑,不会伤了白家人性命。 人进了刑部,就算他首告有功,等严崇之的结案陈词呈上去,她再跑到昭宁帝面前为白景礼求情,那才是真的打刑部的脸。 还不如她把人给扣下,严崇之要什么供词,她一样能给,但结案陈词中,就别捎带上白景礼和白家。 人既然是她司隶院审的,该怎么定罪,罪有多大,就是她说了算。 不过赵盈属实是没想到,严崇之会亲自来。 她并没有到牢里去审问白景礼,反而吩咐了人好生照顾。 听周衍来说严崇之亲自来了大理寺的时候,连赵盈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才打算从二堂迎出去的,一出了门,远远地就看见了严崇之高大的身影正快步而来。 于是她深吸口气,站定在原地就没有再挪动了。 严崇之缜着脸,走近的时候还四下打量了一圈:“殿下,白景礼呢?” 她就喜欢这样直截了当的。 赵盈侧身,把路让开:“严尚书屋里说话吧。” 严崇之眼皮动了动,嘴角也跟着动了动。 他不想跟赵盈有过多的交际,为着太极殿上替设立司隶院说的那两句话,他这些天也听了些阴阳怪气,这也越发让他心里认定,得离永嘉公主远一点! 这小姑娘,谁挨得近了,谁都要倒霉的。 大理寺的人到刑部说白景礼找到了,本来这样的事是不必他亲自来的,批了提审令,走个流程,把人带回刑部就够了。 只是底下的主薄临出门之前,严崇之心念闪过,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这才亲自走了一趟。 果然人才来,见了冯昆,就得知白景礼被赵盈给扣下的消息。 上了垂带踏跺进了门,屋里一阵子的果香。 严崇之下意识就皱了眉。 这样的做派他见识过。 花香味太浓艳,有人觉得俗气,就换上新鲜果子,以果香飘室。 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也清新脱俗的很,就是太过靡费! 每日新鲜的果子送进来,天天都要换,换掉的又不能拿去吃,大户人家都不兴这个,嫌跌份儿掉价,全都拿去扔掉了。 赵盈会有这样的做派没什么可意外的,只是他单纯不喜欢而已。 等上了茶水点心,才真是样样精致。 她只是暂借了大理寺的地方,一事一物都要最好的,那雍国公府大兴土木,更叫人不敢想象。 严崇之浑身不自在,连口茶都不肯吃。 赵盈看在眼里,眼底染上些许笑意:“我没想到严尚书会亲自来。” 严崇之横过去一眼:“我也没想到殿下会把刑部的犯人给扣住。” 赵盈笑意稍褪:“这犯人还分刑部的和不是刑部的?严尚书总该知道,设立司隶院的初衷是什么。陈士德贪墨案情这样大,我要审问白景礼,也不过分吧?” 他面上明显闪过了不快。 赵盈无意真的惹恼他:“不过严尚书毕竟帮过我,我也不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本来是想着刑部的人来提人,我应付两句,回头自然去见您,跟您解释清楚,既然您亲自来,我说给您听就是了。” 严崇之脸上的严肃有一瞬松动,想想赵盈的行事做派,默然下去。 见他沉默不语,赵盈稍松了口气:“严尚书是知道的,陈士德的罪证是我寻来,让皇叔上折奏明的,在这之前,我见过白景礼。” 严崇之挑眉:“殿下和白景礼也做过交易?” 这个也字用的极妙。 赵盈突然就想起来,徐冽跟她说,殿下是个喜欢与人约赌的人。 现在想想,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她到处找人对赌,又四处与人做交易。 可这世上的人和事吧,不都是这么一点点交易来的。 真心换真心这种事根本就是离谱。 于是赵盈低头浅笑着:“是啊,我和白景礼也做过交易的,毕竟我还有这个资格,同人做做交易,给他们想要的,得到我需要的。” 严崇之眸色沉了沉。 小小的年纪却像是颇通人情世故,做事这样有章法。 这十几年在宫里金贵的养大,可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殿下答应保他一条命吗?” 赵盈嗯了一声:“其实是保全整个白家。” 她这么说,严崇之就明白了。 其实也没有区别。 保全白景礼和保全白家是同一码事。 严崇之叹了口气:“所以殿下把人扣下来,是不想让他过刑部的明案,不知道怎么保全他啊。” 赵盈还是说是:“我不想和严尚书为敌,也不想叫严尚书难堪。等您拿到了他的供词,去回明父皇,白景礼这条命是极难保全的,可我不能言而无信,少不得到父皇面前去求情。 可是罪是刑部定的,是严尚书您定的,父皇听了我的从轻发落,您的面子往哪里放呢?” 这种事儿的确打脸的很,所以从根本上来说,赵盈是在为他考虑。 严崇之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反正还挺复杂的。 “殿下思虑周全,是为臣考虑的,既然如此,臣也不好非要提了白景礼回刑部去审问,只是他的供词——” 他适时收了声,赵盈便立时把话给接了过来:“白景礼的供词我会派人给严尚书送去一份,不过白景礼的罪状,还请严尚书交由司隶院来定,也方便我去跟父皇求情。” 严崇之说好:“殿下从前就这样周全吗?” 赵盈以为话说清楚了,事情也聊明白了,他就该走了。 但他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赵盈就有些懵了。 她喉咙滚了两下。 近来也常常听见人说这些话。 思虑周全,办事老道。 她也不想的呀。 赵盈心中苦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不是的,我从前是个极糊涂的人,办事也不周全,仗着自己得宠,时常做错事,说错话,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这不是吃了几次亏,才学乖了,人变得老实了,现在再做什么事,就学会了瞻前顾后的去考虑。 更何况我如今还掌管司隶院,在其位谋其政,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坐在这个位置上,该有的担当我得担负起来。 皇叔费尽苦心,是为了朝纲安稳,而他思虑周祥,叫我这个受宠的大公主来掌司隶院大权,我总不能让人家将来指着皇叔的鼻子说,他识人不明,是个昏了头的。” 这些大概都不是最真心的话。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严崇之对她的真心话也不是很想知道,交心这种事挺可怕的。 只是有些话过了耳朵,就一定会上了心,他从前对永嘉公主或许有什么偏见,经过这些事之后,才肯摒弃从前的成见,重新认识一下她。 他上次或许没想错。 她要生做一个皇子—— 严崇之敛起心神,这时才站起身,与赵盈见了一礼,转身出门。 正好周衍有事情要回话,两个人是在门口遇上的。 严崇之多看了他两眼,提步远去。 周衍看看他的背影,看看缓步跟出来的赵盈:“殿下和严尚书说了什么?我看严尚书不像是生气,但情绪不怎么高的样子。” 赵盈情绪也不怎么高,闷声闷气的:“他是情绪不怎么高,可能……在惋惜一些事吧。” 上次她就隐隐品出些味儿来,发现了严崇之可能存在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今天他又表现了出来。 他应该是在惋惜。 周衍摸不着头脑:“惋惜?” 惋惜她是个女儿身。 赵盈深吸口气:“对了,白景礼怎么样?” 周衍说没事:“他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什么要紧的,也请过大夫给他看过,还让人去准备汤药了,而且冯昆还算老实,也不太敢忤逆殿下的意思,咱们的人给白景礼准备了单独的一处小厢房,没把他投入大理寺大牢。” 白景礼本来可以不遭这个罪,这场戏是陪她演的。 赵盈揉了揉眉心:“你交代他们多盯着点,他之前是被劫持的,就算现在身在大理寺,也得多加防范,何况冯昆对我可没什么好感,说不定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呢。” “他不敢。”周衍看她面露倦色,想她可能不愿多谈冯昆,毕竟会想起刘家,是以改了口,“臣会仔细盯着,不会让白景礼出岔子的,殿下要什么时候去问话您派人告诉臣就好。” 第86章 要人 白景礼的供词一式三份,赵盈自己留了一份,给严崇之送去了一份,还有一份备用,怕昭宁帝要看。 事情至此勉强算是告一段落,她一直悬着的心也才稍稍落下去,从大理寺府衙出来,吩咐人回燕王府去回一声赵承衍,就领了两个丫头进宫去了。 昭宁帝也没想着她会这个时辰回宫。 毕竟司隶院初立,外面有好多事要忙,她又是新官上任,大概觉得稀罕新奇。 是以听说她进宫,往未央宫去请安那会儿,匆匆打发了孙淑媛,摆驾回了清宁殿,而后叫孙符亲自去了未央宫寻赵盈的。 太后许久不见她,宫里面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多少有耳所闻。 尤其是在刘氏被赐死后,她几次问过昭宁帝。 虽然昭宁帝不太愿意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但大概发生过什么,她总算是弄明白了。 心疼孩子是真的,小小的年纪没了亲娘,皇帝对她又有不一样的心思,小姑娘养在深宫十四年,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她。 能憋到如今,才对她下毒手,也算那些人忍得住了。 可孙符一露面,太后的脸色就又变得难看。 赵盈看在眼里觉得心酸,寻了借口索性告辞,也不想多陪太后多说话。 日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是温柔的。 从未央宫出来,赵盈叫了孙符一声。 孙符猫着腰跟在她身后:“您说。” “父皇这些天还好吗?” 孙符微怔,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一面点头一面说都好。 赵盈唇角上扬:“赵婉也好?” “这……”孙符隐约明白了,含糊过去,“二公主余毒没有肃清,但已经没有大碍了,姜夫人也对二公主很好。” 她们都好,还能把自己过的和满。 赵盈心头冷然,笑意凝住,没再问别的,踩着一地斜阳,朝着清宁殿的方向而去。 昭宁帝早吩咐人备了一桌子赵盈素日爱吃的菜色,就在清宁殿东次间摆了饭。 她来的时候最后一盅细粉燕窝正好上了桌,昭宁帝总觉得有日子没跟她两个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就不愿意叫人在旁伺候。 赵盈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想必是有话要说才会这时辰进宫。 孙符最有眼色,打发了殿内伺候的宫娥和小内监,自己也掖着手要往外退。 再晚一些,宫门各处就要下匙了,出宫是很麻烦的,一层层的递牌子,来回的折腾。 于是赵盈在圆桌对面坐下来:“父皇,我今夜住宫里。” 昭宁帝巴不得她早点搬回来住呢,先前工部的人来回话,说她要的好些东西都不是布置司隶院府衙的规格,那简直是按照亲王府邸在布置内宅。 他心中是生过疑虑的,只是没多问她,也确实没时间问上一问,就是想着既然是她想要的,便叫工部全照她意思去办,不必再来问话而已。 孙符一听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临要出门的脚一顿:“奴才这就打发人去告诉上阳宫的人。” 赵盈第一次对这座宫城生出陌生感。 前世她把禁庭当做家,有太后和昭宁帝的地方,就是最让她安心的,这里还有她最疼爱的弟弟。 现在却不会了。 等殿内没了人,清清静静的,昭宁帝叫元元:“我瞧着你这阵子都瘦了。” 其实每天太极殿上都见得到,她领了官职,可以堂而皇之的上殿听政了。 她一点儿也没有瘦。 操心的事情虽然多,但是身边有能帮衬的人,何况这种事她早轻车熟路,怎么可能真觉得疲倦。 每天在燕王府好吃好喝的,隔三差五还会跑到云逸楼去蹭两顿饭,她没长胖就不错了。 赵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脸:“皇叔倒是说我近来长了肉,表哥和表姐也说我比前些日子养的胖了,怎么父皇就觉得我瘦了?” “你不在父皇跟前,父皇不能日日看顾着你,就会觉得你在外面吃苦受累,没被照顾好,怎么看你都是消瘦了。” 他一面笑吟吟地开口,一面夹了一筷子的笋干到她面前的净白瓷牡丹蝶里:“工部的人说你以亲王规格在布置雍国公府二进院以后的院落,是打算当做休息的地方?” 赵盈大大方方就承认了:“本来今天回宫除了给太后请安,想明日去看看澈儿以外,就是还有事情要回父皇的。” 昭宁帝给她夹菜的手一僵,转瞬即逝,面上表情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是司隶院遇上什么难办的事了?” 赵盈摇头说不是:“是想跟父皇说,往后就不回宫住了,成吗?” 对面的人手上明显紧了一把。 赵盈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自然把这动作尽收眼底。 昭宁帝掩饰的极好,要不是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就刚才那一晃神而已,是真看不出来他的情绪波动。 “好端端的,怎么说不回宫住?”昭宁帝抬眼去看她,打量和审视更多些,“之前说搬去你皇叔那儿,也没跟父皇讲,同你皇祖母商量着就办了,但你说出去散心,父皇也不好说什么。但你现在还小,怎么能不回宫呢?” 她哪里还小了呢? 明年就要行及笄礼了,照理说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可以给她挑驸马人选的。 又入了朝,身上领着二品的官衔,掌管着司隶院。 都是借口罢了。 赵盈充耳不闻:“我现在管着司隶院,刚刚接手,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才好,不然真叫人说我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外头好多事,我要是每天办完了差再回宫,一大清早再出宫,来回折腾也怪麻烦的。 我之前跟着皇叔学了好多从前没学过的道理,觉得那样也很好,不过早晚是要从皇叔那儿搬出来的。 现在接手司隶院,我千挑万选选中了雍国公府从前的宅子,那宅子大,重新修葺过会很气派的。 我现在不能开牙建府,给我准备公主府不合适,所以才叫工部的人按照亲王规格布置二进院以后的宅院,打算暂且就住在那里,往来处理公务也方便很多。” 昭宁帝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娇养了十四年的小雀儿,突然有一天长大了,想要展翅飞翔了。 也许她是无心的,但这感觉坏透了。 她想要逃离他身边,逃出他的手掌心。 昭宁帝难得的在赵盈面前黑了脸:“你一个小孩子,自己一个人住在外面成什么体统?我不答应。” 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赵盈也没指望她一开口昭宁帝就能点头,想逃离昭宁帝的掌控,非一日之功,得循序渐进。 那得有个过程。 她今天不过是来挑个头而已。 再不济,还有太后会帮着她逃出宫去呢。 故而这话茬就好像是在昭宁帝的拒绝中被揭了过去,赵盈面上虽然有不情愿,眼底也满是失落,但终究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昭宁帝暗暗松了口气,察觉到方才语气重了些,面色稍缓:“你觉得这阵子忙,就还住你皇叔那儿,过阵子没这么忙了,底下的差事都能交办出去了,就搬回上阳宫。 听说你舅舅把周衍从顺天府调去给你做司隶监了?” 赵盈闷声嗯了下:“他挺能干的,舅舅很会看人。” 昭宁帝品了品这个话:“周衍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他当年的那篇策论,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大半,的确出彩,这也是他的际遇吧,总好过后半辈子都窝在顺天府里。 你觉得他能干,还中用,就好好用他,用好了,他能当你的左膀右臂,替你分担不少事儿。” 昭宁帝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可赵盈也时常想,在知人善用这方面来说,昭宁帝做的还是极好的。 无论是沈殿臣,还是严崇之,哪怕是姜承德那样的人,该怎么用,用的度应该在哪里,实际上昭宁帝的心里明镜一样。 她差点儿脱口问出来,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提拔周衍一二。 话到了嘴边收了回去。 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提拔周衍,周衍才有机会为她所用,有什么好问的。 于是她只顺着昭宁帝的话往下说:“他的确中用的很,前两日不知应付了多少想跑到我这儿毛遂自荐的人,这回白景礼失踪,被大理寺的官差寻到,带回大理寺后,也是周衍去问的供词。 看他是个读书人,还以为一肚子的酸腐气,没想到也不尽然。” 昭宁帝挑眉:“白景礼的失踪我知道,严卿搜捕了他这么多天,怎么是周衍去审的人?” 赵盈拿勺子喝了两口燕窝汤,品完了,才扬起小脸回他:“是我把白景礼扣在大理寺,没让严尚书把人提回刑部审问的。” “司隶院未设时,严卿还在朝上帮承衍说过话,你怎么连他的面子也不卖?” 赵盈听了这话也一点不心慌。 他并非存心试探,真就是随口一问而已。 谁让严崇之从来是个最持身公正的人,不偏不向,一心只为朝事。 “我答应过白景礼,保他和白家周全,待陈士德的贪墨案了结后,送他一家离开京城。”赵盈手上的小勺放下去,挂在碗边上摆了两下,差点儿没滑落到碗里去。 勺子是瓷的,碗也是,摆的那两下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很轻也很脆。 赵盈做深呼吸状,又往下说:“就是因为听皇叔说严尚书他是支持设立司隶院的,我不想让严尚书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才不能把白景礼交给刑部去审。” 昭宁帝脸上挂起了无奈:“所以陈士德的那些罪证,你是和白景礼做了一笔交易才拿到的?” 她不假思索的说是:“起初没想那么多,那时候知道留雁的事,知道刘氏的事,我气坏了,谁料到又牵扯到陈士德这些烂事。 他是朝廷重臣,御史台中除了谢大夫外,就是以他为尊的,他干这样的事,就是给朝廷抹黑,何况那些银子,大多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至于他以权谋私曾经帮白家淹下的罪过,更是该死。” “那白景礼就不该死?” “他或许该死,但最该死的不是陈士德吗?”赵盈不答反问,“我不是没想过,白景礼说得好听,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其实也不过是不愿意帮陈士德做事了,不想受制于人了,这回借机发作,拿我当剑使,但我仍然愿意相信,人与人之间,还有那么一丝的信任和本真。” 昭宁帝怔然。 她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涉世未深,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天真而又美好。 白景礼那样的人,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就是死十次,也是死不足惜罢了。 偏她肯信了那些鬼话,明知道是鬼话连篇,还是愿意选择相信。 这就是她本心向善的一面,也是昭宁帝最乐得见的一面。 天真有天真的好处,单纯点,将来才不会闹的太厉害。 小孩子嘛,哄一哄,情绪总会过去的。 她既然愿意善良下去,他不妨成全,一个白景礼,又有什么非杀不可呢? 他的金丝雀老老实实的乖巧下去,才最要紧。 昭宁帝倏尔笑了:“那就依你,饶他一命,至于怎么定罪,怎么惩处,既然人是你司隶院审的,你定下罪状罪名,呈个折子上来就是了。” 赵盈更是暗暗松了口气,显然高兴起来:“还有一件事,事关先前我被截杀,也事关白景礼今次被劫持。” 说起这个他面容又阴沉下来:“怎么,白景礼说了什么?” 她摇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劫持了他,但很奇怪的是,那些人从来没想对他痛下杀手。 我本来以为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是陈士德的背后还有什么人,不想让我告发陈士德,更要让白景礼永远闭嘴。 但截杀我一次不成,也没有再派人来截杀。 明明已经劫持了白景礼,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了埋了,目的也就达成了。 父皇不觉得奇怪吗?” 这事儿是奇怪。 赵盈见他沉默,扬声又说:“所以严尚书定了陈士德的罪之后,能不能先不砍头,把人交给司隶院审一审呢?本来我被人拦路截杀的事就没有审过他,您当初把他交给刑部,并没让严尚书审问有关于此事的任何东西。” 第87章 目无尊长 第二天赵盈没去上朝。 她掌管司隶院这些天以来,就没休息过,今晨昭宁帝会点严崇之把陈士德交给司隶院再审,至于陈士德的罪,也是回头由司隶院来定。 她才不到太极殿去送给沈殿臣找麻烦呢,就当是忙里偷闲,躲懒一日。 太极殿上沈殿臣心有不满,刑部的人有任何不爽,找周衍说去就是了,她是眼不见心不烦,听不见就当没发生过。 于是悠哉吃过早饭,就打算去孙淑媛宫里走一趟。 她数日不回宫,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该去看看赵澈,免得惹人怀疑。 出上阳宫朝西北方向而去,走出去不过一箭之地而已,赵盈啧声收住了脚步。 赵婉人瘦了一大圈。 集英投毒的事情发生到今日,这么些天过去,听说她是前三五日才彻底醒过来的,先前总是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昏睡,就算是醒过来的时候,人也是呆呆的。 后来又得知刘氏一族的事,更是伤心了一场。 姜夫人在这个事儿上倒没苛待赵婉什么,甚至替她安排周全,送她去给刘氏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 据说昭宁帝为这个心中不快,还是姜夫人替她说情,大包大揽的揽在自己身上,这事才算过去。 赵盈知道的时候心中不屑。 不过都是些面子上的工夫罢了,姜夫人肯做,赵婉却未必真的领她的情。 原本就弱柳扶风的娇美人,如今连下巴都越发的尖。 跟着赵婉服侍的人全都换了,赵盈看着都眼生,估计也是姜夫人干的。 她远远地站着那里,掖着手,安安静静,倒有了几分乖顺。 赵盈也放满了脚步,背着手,一递一步靠近时,目光从赵婉头发丝打量到脚尖儿上,再反复如此,游移上去:“能下床了?” 赵婉柔着一把嗓子,蹲身同她见礼:“我听说大皇姐昨夜就回了宫,本来想到上阳宫去见皇姐,但姜娘娘说夜里起了风,怕我吃了风身上不好,不放我去。” 答非所问。 不过足可见她的处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好的。 她如今在姜夫人宫里,连出个门,都要姜夫人点头同意。 赵婉过去十三年的人生,虽然风头从来盖不过她,可也是顺风顺水的。 母妃专宠的那几年时间里,后宫的女人们难得的齐心,私下里并不会针锋相对,再加上那时候刘氏很会扮柔弱,装模作样的,反而得冯皇后颇多照顾,而赵婉自己在刘氏的教养下,最会做些讨人欢心的事,是以在各处都很吃得开。 后来母妃过身,又有了孙淑媛,再到刘氏费尽苦心的承宠——之后这么多年时间里,刘氏几乎可以说是一枝独秀。 她地位纵使不及姜夫人和孔淑妃,可姜孔二人也分不走她半点恩宠。 于是赵婉摇身一变,成了宠妃掌上珠,自然风光得意的。 寄人篱下的日子,她没过过,更不会懂得其中酸楚。 赵盈乌黑的眼珠滚了两滚:“看来你中毒之后,身体是不好,现在这月份,夜里起一阵风,姜娘娘也怕你身上不好,既是这样子,你不如好好养着,御医院的人不敢不尽心,拿了毕生医术调养你的身体,你年纪还小,养几年总会养好的。” 她懒得搭理赵婉,错了身就要从赵婉身侧过去。 然而赵婉小手却攀上她袖口,没敢碰她手腕,似乎很怕她,又在刚刚触碰到她袖口的一瞬间,匆匆撤回去。 赵盈眉心一拢,侧目去看。 赵婉连眼底都是怯生生的,瘦弱的肩膀还抖了两下。 啧—— 赵盈咂舌:“我欺负了你?赵婉,你一大清早不在宫里待着,跑到上阳宫外拦我的路,我一句重话没跟你说,反而劝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现在做这副模样,给我看的?” 她简直被气笑了,退了三五步,越发离赵婉远了很多,甚至四下扫视了一圈:“我瞧着这个时辰,这宫道上也没什么人,也没人能看见你这个楚楚可怜的模样,然后去与人说我欺负了你吧?” 赵婉连连摇头,低垂着脑袋,好半天一句话都不说的。 赵盈是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赵婉对她从来不恭敬尊重,现在两个人之间说横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赵婉打什么盘算,她更懒得搭理。 从前跟着刘氏学了一身表里不一的好本事,现在挪到姜夫人宫里去了,谁知道将来还会学点什么。 真有意思。 她提步又要走,赵婉红着一双眼抬了头:“皇姐,我母妃……” “我劝你谨言慎行。”赵盈在她刚一开口的时候冷声呵断她后话,“刘氏是被贬为庶人赐死的,你是禁庭的二公主,是姜娘娘的女儿,你身体不好,总不想拖着病躯再去跟着嬷嬷们学规矩吧?” 赵婉脖子一缩:“我知道皇姐是恼怒的,毕竟那杯毒酒,险些要了皇姐性命。我今天来见皇姐,我是想……我只是想……” 她支支吾吾,赵盈更是心烦:“你只是想来我这儿赔礼道歉,让我别为刘氏的事把你一起给恨上,毕竟刘氏死了,刘家倒了,可你还是要继续风风光光做你的二公主的,是吗?” 赵婉面色一僵,赵盈就知道她说对了。 这就是刘氏养出来的好女儿。 自私自利,毫无母女情分,对她的外祖家,更是一点儿不肯眷顾的。 她若真是个有骨气的,也该闹上一场。 眼下这做派,确实令人作呕。 “好好做你的二公主,傍着姜娘娘过你未来的日子吧。” 赵盈把所有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看都不愿再多看赵婉一眼,扬长而去。 赵婉盯着她的背影,咬紧了后槽牙,捏着帕子的小手,骨节隐隐泛白,一双眼中全是恨意。 · 宫道尽头连着永真门,挥春在过永真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赵婉和她身边伺候的宫娥们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她喉咙一滚:“公主,二公主还站在那儿。” 赵盈深吸口气:“随便她,莫名其妙。” 她对这座宫城的厌恶,原来并不只是来自于昭宁帝和赵澈。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让她感到恶心,疲于应付。 宫外是海阔天空,她连呼的每一口气,都是甜丝丝的,哪怕是再忙再累,人是自由的,心更是自由的。 但事实上,她还是算错了的。 这是等她从孙淑媛那儿出来,遇见姜夫人宫里的大宫女芳蕊等在宫门外,笑呵呵的说姜夫人请她过去一叙,她才后知后觉。 赵婉不是跑来服软示弱的,她之所以会在上阳宫外的宫道上等着她,是姜夫人授意的。 什么怕她吃风身上不好,什么苦情寄人篱下的戏码,真能演啊。 赵盈满面春风的进了姜夫人的正殿,殿内萦绕着淡淡沉水香香气。 她嗅了两下,才提步往西次间去。 赵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整个人看起来垂头丧气,精神不是很好,兴致更是一般。 她面前的小案上放的全是她素日爱吃的糕点,精致可口,而且不会过分甜腻,是适合她养病时候入口的。 不管真心与否,面上工夫姜夫人的确做的不错。 见她进来,姜夫人笑着招手:“我叫她们去给你准备点心了,快来坐。” 赵盈施施然端了一礼,却并不显得多亲近,非但没有上前,反而顺势就在左手边的玫瑰椅坐了下去。 姜夫人面不改色,笑意不减:“我知道你去看你弟弟,但听婉婉说,方才似是惹恼了你,这不,从外头回来就垂头丧气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让芳蕊去孙淑媛那儿请你了。” 说的多慈母之心啊。 赵盈心下不屑,脸上还是挂着笑的:“哪里有这样的事,她怕是身上不好,养了这些天,人呆呆钝钝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多了心,我何曾恼了她,姜娘娘这样说,我得给二皇妹赔个不是了。” 她说着真的要起身,姜夫人忙欸的一声止住她动作。 正好小宫娥端了黑乎乎的药汁上来,姜夫人拍拍赵婉手背:“吃了药去歇一歇吧,起来的这样早,这两天脸上才有了血色,这又白着一张小脸儿了,回头你父皇见了心疼,我替你跟你皇姐说。” 赵婉好像是真的应了赵盈那一句呆呆钝钝,整个人都反应迟钝了好些。 那头姜夫人话音都落下去半晌了,她才闷闷的哦了一声,从罗汉床上起身下来,又怔怔然的行了一礼,跟着小宫娥退了出去。 赵盈见她这个样子,眯了眼。 倒不像是被姜夫人捧在手上养的,反倒像是被狠狠教训过,怕了姜夫人的手段,不敢在她手上折腾。 到如今她说什么,赵婉就应什么。 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儿。 赵盈撇了撇嘴:“二皇妹到姜娘娘这儿时日不久,但我看姜娘娘把她管教的却很好。” 姜夫人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她经历了一遭事,自己长大了,懂事了不少,我劝过她几次,算不上管教的好。” “那也是姜娘娘的功劳,从前二皇妹便是见了我,也并不见得多恭谨,如今我也没跟她置气,她反倒怕惹恼了我,怎么不是姜娘娘教的好呢?” 含沙射影的,姜夫人也未必听不懂。 赵盈人往椅背上靠了靠:“您应该不是替她请的我。” 姜夫人说是:“到底是长大了,出宫住了些日子,在燕王手底下长得更不错,我听二郎几次说起来,都是夸你如今如何的能干,如何的有本事,你这样,你母妃在天有灵,也会欣慰。” 可她母妃生前,和这些女人可没什么往来。 赵盈对戳着手指尖儿:“所以您请我到您宫里来,车轱辘话说了一通,是为了什么呢?” 她尾音往上一挑,啊的一声:“我猜是为了赵澄。” 姜夫人仿佛也没打算遮遮掩掩的,她既然直截了当的挑明,便索性就顺着她的话应下去:“二郎说司隶院初设,也很想去历练历练,我想着你们兄妹两个总也有个帮衬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好。” 赵盈毫不犹豫就回绝了:“司隶院的差事是要吃苦的,恐怕姜娘娘舍不得二皇兄。” 姜夫人眼底闪过狠厉,掩了掩:“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先前西北那桩差事,要不是你父皇怕他们兄弟年轻不经事,我倒很想让他出去历练一场。 这男孩子嘛,哪有那么金贵的,长大了,还不都是要扔出去摔摔打打,才能成才的吗? 元元你吃得这份苦,他倒要人来心疼了?” “可司隶院是我的地方,我不想让他去,不行吗?”她挑眉,横一眼过去,“您是怎么想的呢?就算要历练,尚且放着我的亲弟弟呢。再不然,澈儿年纪小,不急着过问朝政,那也该是大皇兄。 我倒没见孔娘娘请了我去说这些——” 她把音调又拉的极长,有些许的轻佻,实则是轻慢:“我想起来了,司隶院设立的时候,姜阁老就在太极殿上说过这样的话,也该把皇兄他们放到司隶院去帮衬我。” 赵盈点着手背,眼看着姜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下去,反而觉得通体畅快:“父皇没点头,没答应,您怎么还敢跟我提这个呢?”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姜夫人沉了面色,“司隶院是朝廷的地方,是你父皇的司隶院,怎么就成了你的地方?元元,这是谁教你的?你既是臣,又是女,你父皇是皇父,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连君臣本分都抛之脑后了吗?” “这样的话,您也大可以说给父皇听去,我说那是我的司隶院,您看看父皇会不会把我骂一顿。” 赵盈懒得跟她费口舌,缓缓起身:“我为司隶令,什么人能进,什么人不能进,自然我说了算。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我可从来都不认,您觉得我说的是混账话,可也轮不着您来管教我的。” 她草草行礼,半分都不周全,是把不恭顺带到了明面上来的。 姜夫人被气得不轻,跺着脚起身,指尖都在颤抖:“你简直是目无尊长,实在放肆!” 赵盈一只脚都已经跨出西次间的门了,阴恻恻笑着回望她:“这样的话,我十四年就听您这么理直气壮说过一回,您是个好样的。” 第88章 胁迫 赵盈在宫里用过了午膳出的宫,径直去了大理寺府衙。 周衍办事效率高,早朝昭宁帝点了刑部叫把陈士德移交到司隶院审问,才散了朝,周衍就亲自去了刑部大牢提人。 一带回大理寺就扔进了牢里,派了司隶院的人严加把守,不许任何人接近,也没提人审问。 听说赵盈回来,他是匆匆迎出门去的。 冯昆贼头贼脑的窥视,赵盈能看见,懒得搭理他,带上周衍往二堂去:“陈士德怎么样?” 周衍摇头:“在刑部受了刑,刑部的人手黑,臣从前在顺天府的时候就有所耳闻,而且刑部大牢的狱卒,多半手上都有功夫,下了黑手极阴损,能伤人根本的。” 赵盈眉头一颤:“人熬不住了?” “那倒不至于,严尚书这点分寸还有,不至于伤了他性命,就是吊着那口气,反正不大好。”周衍跟在她身后,错了半个身,她走的不快,他就跟的极慢,“臣也派人去请大夫给他看过,能问话,就是不能再用刑了。” 陈士德在刑部遭了那么大的罪,倒是出乎赵盈意料的。 本来以为是个经不住吓唬的纸老虎,没成想还生了一把硬骨头。 看来严崇之的口供,拿的不太容易。 但她要撬开陈士德的嘴,从陈士德的嘴里问出别的事情来,不能用刑…… “陈士德的家抄了?” 周衍一怔:“皇上说陈士德的罪是交给咱们司隶院来定的,严尚书本来上折子已经拟定罪状,要抄没陈士德家产,将其家眷并罚的,但皇上驳回了,目下只是把陈士德家眷禁足在陈府,臣早上才派了咱们的人去接替刑部的人,看管着他的家眷。” 赵盈眉眼一喜,忽而雷声起,她啧了声。 明明早起天还好的,这转眼的功夫便乌云密布。 “要变天了。” 赵盈不喜欢下雨天,但今天这个变天,变的深得她心,看样子老天爷都在帮她。 她唇角微微上扬着:“你去提陈士德出来,咱们换个地方问他话。” 周衍没有立时应好:“陈士德是要犯,带出大牢,会不会不太好?” 赵盈摇头说无妨:“人交给了司隶院,怎么审是我们的事,司隶院要做什么,还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你去吧。” 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想着要把陈士德带出大理寺,总要给他收拾的体面一些,也不知道这位殿下又动了什么心眼子,要把陈士德带到什么地方去。 大约过了有一刻,周衍和左司隶平李重之一左一右的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司隶院的六七个小校尉,手上提着陈士德。 赵盈在这儿等了多久,冯昆就鬼鬼祟祟的窥视了多久。 周衍发现他这一来一回,冯昆还在,有些不快。 不过他是读书人,再不悦,就算是带到了面上来,也很少真正发脾气大动肝火。 但李重之不同。 李重之从前效力在五军都指挥使麾下,是个五品的武官,二十出头的时候也从过两年军,在军中待过的人,学了不少**子的习气。 他出身平平,也不过比寒门高上那么半头而已,是秦指挥使抬举提拔,把他留在身边听用,他才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点他入司隶院做左司隶平掌诏狱,是宋昭阳进宫面圣同昭宁帝商议出来的结果,不过明面儿上过的只有宋昭阳的路子而已。 摇身一变成了赵盈的左膀右臂,秦指挥使劝了又劝,横竖吩咐他好好在司隶院当差干事,风光得意的日子还在后头。 似他这样一身军中习气的人,都信奉军令大如山,是以入了司隶院,就一心一意替赵盈办事。 赵盈也中意他的本事,身手不错,狠起来也是真的狠,明明生的是个小白脸模样,但赵盈听周衍说,李重之这个人要是跟谁翻了脸,怒目嗔视,是极吓人的。 她没见过,只觉得连周衍都这样说,那大概是不会错。 于是赵盈冲他招了招手:“冯昆在这儿鬼鬼祟祟窥视我半天了。” 李重之一听这个就黑了脸,说了句知道了,当下三五步跨出去,大步流星就冲到了冯昆面前去。 周衍眼看着他分明是提着冯昆后衣领把人拎出来的,心道这样实在不好,便欸了声,打算上前去说和两句。 赵盈咯咯的笑着,长臂一抬拦在他身前:“劝什么?” “殿下,冯大人毕竟是大理寺少卿,这样实在是不好看。” “有什么不好看的,你别管。” 李重之是揪着冯昆提到赵盈面前的。 冯昆的脸色当然也难看极了,但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反抗李重之这样的习武之人,只好苦笑着跟赵盈求饶:“殿下您快让李大人松开臣啊,这成什么体统。” 李重之虽然武将做派,但生平最恨人说他不规矩,没体统,当下手上力道更收紧:“嗯?” 冯昆呼吸一窒,简直要喘不上气来。 赵盈这才摆摆手:“冯大人,你躲在那棵树后窥视了孤半天,当孤没看见你吗?” 冯昆挣扎的动作停下来:“臣不是……” “孤借用大理寺的地方,但冯大人还是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才好,至于你为什么敢窥视孤——”赵盈背着手,踱了两步,视线绕过众人,落到小校尉手里的陈士德身上,“因为他?” 冯昆脸色倏尔大变。 赵盈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此时不戳破,冷哼了一声,叫李重之放人:“再有下次,孤就挖了你的双目。” 她说得出,真的做得到。 冯昆提心吊胆的把路让开,也不知道赵盈要把陈士德带到什么地方去。 陈士德从刑部移交到司隶院,他就一直悬着心。 他和陈士德同朝为官这么些年,也只有那么一件事上是有私交的,可就是那么一桩事,就足以毁了他的前程。 现在刘家倒了,没有人能在朝中力挺他,力保他,如果给赵盈查出来…… 他就全完了! 所以看见周衍和李重之带着陈士德从牢里出来,他本来是想劝一劝,再试探一二的。 不过赵盈那样轻描淡写说出狠辣的话来,他着实是吓了一跳,哪里还敢再试探她。 却说赵盈带着一行人出了大理寺大门,吩咐小校尉把陈士德压上囚车,跟在她的马车后面。 她翻身上了车,想了想,叫周衍和李重之:“你们俩也上来吧。” 周衍是最守礼的,没动。 李重之对这些事情其实不大放在心上,但他是记着君臣有别,赵盈除了是司隶令,还是位比亲王的永嘉公主,于他而言就是君,所以也没动。 赵盈扶额:“有些话交代你们,你们两个不是想跟着我的马车走一路,隔着马车听我吩咐吧?” 两个人才对视一眼,老老实实的上了车。 赵盈的马车宽大得很,就算坐进来两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也不显得拥挤。 周衍正襟危坐,离她远得很,就坐在最靠近马车门框的地方。 赵盈瞧着,要是再挪半分,他就该出去了。 她笑出声:“周大人,我能吃了你吗?共事数日,你怎么在我面前还是这样拘谨?” 周衍觉得有一点尴尬,不动声色的往里挪了挪。 李重之咳了一声:“殿下要交代什么事?您这是要带着陈士德去哪儿?” “去陈府。” 赵盈的左臂撑在身下的黑漆三足几上,人歪着:“不是说陈士德的家眷都还被禁足在陈府,暂时没有发落吗?” 周衍眼皮一跳:“用不了刑,所以殿下打算拿他的家眷逼他招供?” 李重之武人心思,显然肚子里没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一听这个,英眉就蹙紧了:“按律法来说,陈士德的贪墨案情,也够他的家眷一同获罪,如果他真的与截杀殿下之事有关,那就是满门抄斩也不为过,但是殿下要以他的家人来逼供……这不合适吧?” 赵盈却颇为意外。 她本以为开口规劝的会是周衍,却没想到是李重之先开这个口。 不过看周衍那副神情,把不赞同,不满意全都写在了脸上了,也没差到哪里去。 她脸上的笑就冷却了下来:“那依你们两个的意思呢?把陈士德打一顿?把大理寺的刑具全给他用一次?周衍是怎么说的来着,在刑部遭了罪,性命无虞,但不能再用刑了,是这么说的吧?” 她挑着眉扬声问:“我是从严尚书手上提了个案犯回来,不是请了个祖宗回来,怎么着,我还得好吃好喝供着他?”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李重之听得出她语气轻重,便知她心中不快。 但他有些笨嘴拙舌,只怕越解释越叫赵盈误会。 周衍倒是好心,替他把话接过来:“他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殿下如此行事,恐怕外人又要指指点点,说殿下行事太过……太过……” “太没人性?”赵盈嗤了声,“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呗?” 周衍脸上就更挂不住了:“殿下。” 他这一声是无奈叹出口的。 赵盈微一抬手:“差不多得了。我从来没说我是什么菩萨心肠,慈悲为怀的人。险些被人截杀的是我,陈士德嫌疑最大,我的性命遭到威胁,你们还敢来劝我从善行事?” 二人面面相觑,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这做法是真的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啊。 赵盈心里却清楚得很。 稚子无辜是不假,但陈家的其他人,可不是什么良善无辜之辈。 陈士德的正室是续娶,是他发妻的亲妹妹,当年为了嫁陈士德,逼死亲姐,这种人就是死不足惜的蛇蝎。 还有陈士德的两个弟弟,一个是色中饿鬼,一个是贪财成性。 陈士德的官越做越大,他们两个也没少仗着陈士德的势为非作歹。 至于陈士德的长子——承徽三十六年朝廷开恩科,却舞弊成风。 当年的舞弊案,震惊朝野,结案的时候,朝廷上下,大小官员,从京城到外阜,罢官者高达八十九人,重罪斩首的还有二十四人,至于那些所谓高中的学子,真才实学的没几个,几乎全都受了罚。 而陈士德的长子,幸免于难——他不单是没受罚,甚至名字都从那一年的科举名单中被抹去了。 那一大家子,都该死。 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周衍和李重之。 她之所以知道,是前世为了扳倒陈士德时下的一番苦功夫,这样的事,要是人人都知道,陈士德也不会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稳坐这么多年了。 既然鲜为人知,她贸然提起,周李二人信不信且不说,就算是信了,也总要追问她从何知晓,再给她惹上一身的麻烦,委实没必要。 “我不会伤他家眷性命,只是拿来吓唬吓唬他而已。” 赵盈突然就有些心累,语气也低沉了好多:“你们也不用觉得我丧心病狂或是丧尽天良,祸不及亲的道理都不明白似的。” 周衍和李重之哪里敢顺着她这话再往下接呢,便异常老实的闭上了嘴。 赵盈看他二人不言声了,心底那股浓浓的无力感才稍褪:“这种事奉功做不合适,他一个读书人,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去吓唬人。” 李重之鬓边青筋突突的:“臣明白了。” 但说的极不情愿。 赵盈咂舌:“你这不情不愿的,意思是我就该自己来?” “臣不敢。”李重之试探着跟她打商量,“陈士德有两个亲弟弟,他的长子也早长大成人,其他的人,就算了吧?” 要他对女人和孩子出手,那可他就真的做不到了啊! 赵盈也不为难他,嗯了一声,淡淡的,但也算是答应了:“你自己看着办,别拆我的台就行。” 后面那一句分明言有所指,周衍掩唇咳了声:“我以为殿下的意思是,你们两个唱白脸,我来唱红脸,但我苦劝殿下不住,才好叫陈士德心里更害怕?明明看见了希望,却又在下一瞬落空,全成了失望,最后不就只有老实配合?” “你们读书人,都是像你这样伶俐且心思活泛的吗?” 李重之眼角一抽,默默地缩到了一旁去。 他还以为,殿下只是在暗示周衍别拆台啊…… 第89章 刀刃 押送陈士德的囚车也是借用大理寺的,挂的还是大理寺的标识。 赵盈同周衍和李重之说话心累的很,一个酸腐文人,一个犟驴武人,便把要交代的交代清楚,闭眼小憩。 陈士德的叫嚣声伴随着街道两旁好事百姓的议论声一起传进的车厢中—— “赵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原来是那位永嘉公主啊……” “牝鸡司晨,还敢这样招摇过市,呸!” “快闭上你的嘴吧,给那位听了去,你脑袋立马就搬家,瞧瞧吧,这么大的官儿,囚车押着走街串巷的,你还敢议论人家?” “就是个公主,还能翻天去,不安分守己等着嫁人,学些相夫教子的本事,搅和朝廷的事倒这样起劲。” “谁说不是呢,听说还是燕王殿下挑的头呢。” “那位殿下不是一向……怎么如今也这样子?” “嘘——” 赵盈猛然睁开眼,眼底的狠厉也没来得及敛去。 周衍想着她先前几次提起燕王殿下时,都是满心敬仰的,还有那个徐冽……也不知道徐冽藏在什么地方跟着,这些话他也全都听了去,就他那股子劲儿…… 他赶忙劝:“殿下,这些人都是些没见识的,大字未必识一个,说些混账话,千万别放在心上。” 赵盈冷嗤了声:“没见识就能信口雌黄?天家威严,也是让这些人随意践踏的吗?” 她横眼看李重之:“今日事毕后,你吩咐人来盘问清楚,这些话出自什么人之口,按人头押到每一户,每个人一个月苦役。” “殿下——” “我没把他们扔到监牢里,已经够开恩了,你再劝,就全都扔进大理寺监牢关上三个月!” 她头疼得厉害,抬手压了压鬓边:“去告诉后面的校尉,把陈士德的嘴堵上,叫嚣的我心烦。” 可哪里是陈士德的叫嚣令她心烦苦闷呢? 这些百姓,不知深浅,什么话都敢说。 向来人都说,京师重地,升斗小民也都是有见识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个顶个的有主意,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 昭宁帝的暴政之下,哪怕是四海升平,日子过得好,可永嘉公主驾前,这样放肆,实在离谱。 · 赵盈的马车从长安街向左转后,缓缓驶入了平恩坊。 陈士德的嘴被堵了起来,但是他的挣扎却始终没停止。 在马车驶入平恩坊后,他手上的铁链声音就越发的大,跟着押车的小校尉们个个心烦,也不知道陈士德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分明一身伤,还不肯老实。 但是上头吩咐过,不许再弄伤了陈士德,他们又不敢动手。 永嘉殿下的马车在前头,他们更不敢呵声止住陈士德。 直到赵盈的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一处宅院前,几个校尉抬眼去看,陈府两个大字映入眼中,他们才明白了陈士德缘何那般激动。 周衍和李重之是先下了车的,赵盈才缓步踩着上马墩下来。 她看看那座三进三阔的府邸,再回头去看陈士德,挑眉叫周衍。 李重之在周衍有所动作之前,倒屁颠屁颠的往囚车反向小跑去。 赵盈咦了声:“你们俩关系还不错?” 周衍啊了声:“也不是……” 他是读书人,李重之是个整日舞刀弄枪的,聊不到一起去。 不过李重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天南地北的胡侃,他说那些酸腐句子,李重之就着那个酸腐劲儿,也能胡扯上几句。 赵盈还想问什么的时候,李重之已经提着陈士德步过来。 李重之可没那么好心去体贴照顾人,是以陈士德踉踉跄跄的,真是被他揪着过来似的。 他手上的铁链叮叮当当的晃荡着发出阵阵响声,嘴上的布条看着倒很像是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然后裹成一团塞给到他嘴里去的。 看样子她司隶院的这些人,还真是只有周衍心细体贴人啊…… 赵盈摆摆手,李重之一抬手把他嘴里的布团拿了下来。 果然布团一摘下,陈士德的激动情绪立时溢于言表:“赵盈,你把我带到这里想做什么!我的贪墨罪刑部已经审结,是你费尽心机把我弄到司隶院去的!我从来没得罪过你!” 他一连串的质问,犹觉不足:“就算上一次太极殿上我弹劾过你两句,那也是你有违祖宗礼法,出现在太极殿上,告发后宫事,而且皇上也责了我,将我骂出殿去,你为这种事情怀恨在心,简直是不可理喻!” “你好像还挺理直气壮的。” 他站的有些近了,虽然有校尉们拦着,李重之也在防着他,但他激动之余,人还是往前挪了好几步的。 赵盈一面退了两步,一面背着手侧身看他:“陈大人好久没回过家,也没见过妻儿了吧?” 陈士德登时就蔫儿了。 他有满腔的戾气,可赵盈完全不接招。 他跳起脚来骂她,质问她,她却只是轻飘飘的,根本听不到他的叫嚣一样。 赵盈对他的态度满意起来:“所以我今日善心大发,让你见见你的家人,你的妻小。” “不——” 赵盈的脚步挪动起来的时候,陈士德拒绝跟上去:“殿下,罪臣不必……” “带他进来!” 他还不如真做一把硬骨头,打死不松口,索性同他叫嚣到底也就算了。 偏偏喜欢把自己的软肋给人看。 赵盈背着手提步上了台阶,负责看守陈家的人见她来,早就开了府门,迎她进府去的。 陈士德是在司隶校尉们的推推搡搡中带进陈府的。 明明没有抄过家,却随处可见的凌乱,跟抄家的架势也没两样了。 陈士德一路进府,把府中景象看在眼中,几欲晕死过去。 周衍和李重之也都吃了一惊:“这……” 跟着他们一起进府的司隶院巡察听出上官的诧异,猫着腰上前了三两步:“我们来接管陈家的时候,听刑部的人说,陈士德刚出事被押进刑部大牢的第二天,府里的奴才们就四处哄抢,把府上值钱的不值钱的,只要是能带走折现银的,都搜刮一空了,所以这府里就成了这个样子。” 陈士德哪里听得了这个,一口气倒噎住,人差点儿栽下去。 赵盈越发觉得这一大家子,完全就是一滩浑水。 家主出事之后,当家主母也撑不起这么大的一个家,竟任由奴才们欺负到主子头上。 何况陈士德的长子早就长成,本该是顶天立地的,结果现在弄成这个样子。 真是叫人忍不住发笑。 陈士德的家眷被集中在一起,也是赵盈早吩咐人到陈家递过话的,把人归拢到一处,看押在后堂。 进了二进院,赵盈远远就能瞧见一院子站着的那些人,一个个要么是焦头烂额,要么是面沉如水,总之气氛冷凝,简直比天际黑云更令人感到压抑窒息。 陈士德仍旧不情不愿,是被人推着进来的。 他的正室沈氏眼尖的很,哭着喊老爷,就要冲上来。 小校尉把人给生拦住了,又丝毫不知怜香惜玉,反手一推,沈氏身形不稳,一时踉跄,差点儿跌坐下去。 赵盈冷眼旁观:“给陈大人下铁链。” 底下的人依着她的吩咐去办,陈士德却一个劲儿想要往后缩。 有人从堂中搬了张太师椅出来,置于廊下,又把人清到一旁,给赵盈挪出一片清净地方。 “陈大人,多日不见,也不叙叙旧吗?” 打从进了门,赵盈就再没个笑脸了。 周衍和李重之一左一右的跟着她,一个看起来是温润儒雅的君子,另一个……反正没人敢造次。 沈氏叫她手底下的校尉差点儿掀翻在地,这会儿才回过神,领着家眷同她行礼问安。 赵盈摆手叫起:“你们大概也很想陈大人吧?” 沈氏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她还有这个脑子的,索性三缄其口,根本不回话。 “陈大人,孤这样体恤你,你是不是也该配合配合孤?” 赵盈没往椅背上靠,翘着个二郎腿,身子甚至微微前倾,招手叫陈士德进前。 他一动不动,小校尉押着他上前去,他吃痛,闷哼了声。 他那样傲骨凛然,赵盈却不屑极了:“陈大人是不打算配合了?” “殿下想让我配合什么?” “孤有几件事,想当着你家眷的面,问问你。” 陈士德下巴是抬高的,纵使跪着,腰杆子也挺得直:“殿下只管问。” 问是可以问,答不答的,那可就说不定了。 赵盈也不是看不穿他的那点小心思,但戳穿没必要,点着太师椅的手背:“第一,孤被拦路截杀之事,你知情吗?” “我……” 她却抬手打断了陈士德的话:“第二,你被周衍提到大理寺之后,冯昆一直在鬼鬼祟祟的窥视孤。 他虽然为刘寄之的事情或许记恨孤,但他还有官职,不至于真就为了刘家抛开自己的前程不要。 所以孤想问问你,你和冯昆之间,有什么关系,让他这样害怕,怕你在孤面前吐口说出些什么东西来。” “当然,还有最要紧的——” 赵盈语气森然,几乎是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冷冰冰的问他:“你这十年时间借白家的手大肆敛财,谁在你背后支撑你。” 陈士德神色倏尔僵住了。 这果然是问在了点子上。 别的事,于他而言,都可以当没听见,但涉及到朝堂党争,他心虚了。 赵盈托腮看他:“挨个回答?” 陈士德充耳不闻,沉默了很久,见赵盈也没再催促他,他想了良久:“殿下这几个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了。” “所以你在刑部大牢就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才会在严尚书手上遭了罪的?” 陈士德眼皮一跳,赵盈浅笑出声:“我把你带回家,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你想……” “茂深。”赵盈叫李重之,左右扫过一圈,手腕也跟着转了两转,手上停住所有动作的时候,指尖点向的…… 李重之会意,下了台阶,朝着陈士德长子陈肃明方向快步而去。 陈士德肩头一抖,转眼的功夫陈肃明已经被李重之押着跪在他身旁不远处。 似李重之这样的人,日常都是佩刀的。 刀出鞘的那一声清脆,大概是刺激到了陈士德:“殿下,我做的任何事情,和我家里人都是无关的!” “无关?”赵盈扬声反问,“你十年来贪赃枉法,贪墨了银子,不是供他们逍遥的?还是说你结党营私,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少仗着你的势横行霸道了呢?” 她嗤笑出声,此时才往身后椅背一靠:“孤不喜欢严刑逼供那一套,而且你在刑部遭罪后,大夫也说你是不能再经受酷刑审问了,所以孤想了想,咱们客气点,和和气气的把这些问题解决掉,怎么样?” “那些事情他们都不知道,殿下有什么只管冲着我来,要杀要剐……” “我既不杀你,也不剐你,你的命对我而言,一文不值。”赵盈的眼底全是淡漠,只给了李重之一个眼神。 李重之从前在边地驻守,偶尔遇到山匪做乱,或是外敌小股骚扰,他也是杀过敌的人。 流血杀伐见的多了,好多时候手起刀落,从来不眨眼的。 不过赵盈之前交代过,只是为了吓唬吓唬陈士德,并不是真要伤人性命。 这个分寸还得拿捏好。 那刀在他手上高高举起,就在要落下的一瞬,陈肃明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他是朝身前的方向栽下去的,正好避开了李重之落下的刀刃。 沈氏倒吸口气,显然也被吓得不轻,还有陈肃明的发妻胡氏。 陈士德以为赵盈是摆开阵仗吓唬他,但看李重之刚才的样子,一时又拿不住,当下就有些急了:“殿下!” “陈大人是一把硬骨头,什么都熬得住,但我看陈大公子,可是远不如陈大人这般硬气,怎么才一见了刀刃,就吓成这个样子了呢?” 赵盈噙着笑,那笑意也始终是淡淡的:“看来这十年的时间,陈大人都用来步步高升,搜刮民脂民膏,并没有尽心教导过自己的儿子啊。” 第90章 私刑 刀斧胁身而不迫,这得是何等的气魄与胆识? 陈士德自问他没有,他的儿子,更没有。 赵盈今天把他带回家,除了要用他的家人逼迫他低头开口之外,还要羞辱他,羞辱他们整个陈家! “殿下动用私刑,难道也是皇上准许的吗?” 他可不记得司隶院有这样的特权。 陈士德目光从陈肃明身上收回来,几不可察的闪过一抹痛色:“殿下掌管司隶院,既然入了朝堂,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永嘉公主,办什么事都该有章法的!” “陈大人这些大道理,这样的教条,到现在还在同孤摆,看样子,你是以为,孤只不过是在吓唬你,而不敢杀你陈家一人了?” 打口水仗是最没劲的事了。 赵盈从前也有过虚与委蛇的时候,或是厚着脸皮去纠缠人家的,总是说的头头是道,其实一点人事也不干。 放在从前,她八成觉得陈士德一身正气,说的还挺有道理。 但动用私刑,什么朝廷的章程法度,她本也就是从不怕的。 李重之眼见着这是僵持住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吩咐了不伤人性命,这会子又说这样的狠话,为难的是他啊! 赵盈却连眼色都没再跟他使,就在众人始料未及时,赵盈早起身来,疾步下来,在李重之尚未缓过神的时候,从他手上躲走了刀。 刀与剑不同,剑身细长,便是竖着刺进去也没什么,可要是把长刀刺进身体里,那的确有些吓人,也怕拿捏不好度,真的闹出人命来。 赵盈可不想因为这种人,莫名其妙的手上沾上人命。 赵承衍那儿她就没法交代。 但要说软刀子剌肉,变着法子折磨人,赵盈倒是会不少这样的手段。 陈士德一个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赵盈手腕转动,长刀在她身上转了个方向,朝着陈肃明腰窝而去。 这是她前世在朝上提议复立诏狱之时,翻阅古书典籍,从一些记载中看到学来的。 昔年诏狱设立,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一则是为诏狱的铁面无私,直属于天子掌管,二则是其手段阴毒,各种各样的刑法,哪里是刑部大理寺这样的地方可比的。 这法子据说是叫“倒春风”。 在人的腰窝上开个口子,身上衣服都好好的,唯独腰上撕开了,裸露着,把人吊在风口上,尤其是冰天雪地的时候,这法子才最好用。 陈肃明一下子就疼醒了,叫声再也没断过。 连李重之这样的人看着都觉得腰间一痛。 赵盈把长刀扔回给他,白了他一眼。 在军中两年,跟着秦都指挥使这么些年,学的都是些正道的手段,动辄打军棍,再不就军法处置,这些阴损法子,他是一概不会。 她是真不想亲自动手,但要指望李重之? 怕是暂且指望不上。 她提步又回太师椅坐过去,周衍才缓过那口气,想起来他还要扮好人来着,于是叫殿下:“陈士德纵有千般罪过,罪该万死,可陈家人毕竟无辜,殿下还是手下留情吧。” “留情?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孤何曾不与他们留情?”赵盈拿了帕子擦手,面无表情的开口,“是陈大人不给自己的妻儿留活路,怎么怪孤呢?” 李重之提着刀,再三的想了想,殿下这意思,不伤性命,也要见点血了,不然陈士德大概不会老实。 他倒也觉得陈家人无辜,不过转念想想,十几年来,真没有仗着陈士德而欺辱人的时候吗? 殿下说的也不算错,就算没有,可陈士德贪墨的钱财,他们也照样挥霍逍遥了,就不算无辜。 不然凭陈士德的俸禄,他们一家子该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们一个个心里没数?早也该到顺天府或是大理寺去首告。 于是弯腰就要去提陈肃明。 赵盈见状有些无奈,叫住他:“陈大公子的‘倒春风’我大概没把腰间口子开好,你打算再补一刀?” 倒春风这名字,他听说过,显然陈士德也知道,就连周衍,为他学富五车,也曾在史书古籍上看到过。 那不是…… 李重之没敢问,这才明白了赵盈方才干了什么,也立时会了意:“臣只是打算把他吊起来。” “那也不用,再吓着夫人和小夫人,就这么着也挺好的。” 她仍旧翘着二郎腿,转而再去问陈士德:“陈大人想好了吗?孤的三个问题,你先回答哪一个?” “这样阴损的手段,殿下竟然也会,若给皇上知道——” “孤敢做,便不怕父皇知晓。”赵盈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横眉冷眼,“陈大人既然没想清楚,那只能委屈陈二老爷和陈三老爷。 这‘倒春风’看起来也不过如此,据说诏狱当年有上百种的手段,就不怕人不开口的,今儿你们试试,也让孤开开眼。” 陈士礼和陈士贤全是没骨气的怂包,连支应门庭都做不到,到了这个年纪,膝盖却软得很。 听了赵盈这样的话,扑通就跪了下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说的全是求饶的话。 出尽洋相,也是丢尽了陈家的脸。 “聒噪。”赵盈摆手,“还等什么呢?” 小校尉得了吩咐,三三两两上前去就要押人。 李重之却有些为难了。 他听说过,可没见识过,更从来没去研究过这样阴毒手段,现在说叫他拿诏狱那些手段对付这些人…… 他是掌管诏狱不假,但还没到这份儿上。 要不做吧,又拆了这位殿下的台,给陈士德看穿他们只是虚张声势,那便是坏了殿下的大事。 他只好硬着头皮,叫把人去绑好了吊起来。 陈士礼两个人哭天喊地的求饶,又为着赵盈第二句聒噪,被人堵住了嘴。 陈士德鬓边青筋突起,赵盈看得分明,他两只手的手背上,都有一条条的青筋。 他在隐忍,在克制。 两个弟弟虽然不争气,可那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那头小校尉已经依着李重之的吩咐把人吊了起来,赵盈知道李重之为难,况且不下一剂猛药,陈士德也不知道能隐忍多久。 天边滚雷声阵阵,眼看着是要落雨了。 赵盈又有些心烦起来:“突然觉得没兴致了。” 众人纷纷望向她,她甚至能看到陈士礼两兄弟松口气的模样,还有陈士德眼底的狐疑。 算他还有些机敏,晓得事情没这么轻易过去。 “孤听闻陈二老爷生性风流,上到早嫁做人妇的,下到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他就没有不敢染指的,反正陈大人定罪之后,他也不能再仗势去犯事,不如给他个痛快,断了根儿,往后也就不惦记了。” 赵盈两只手各自搭在扶手上,人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的:“至于陈三老爷,贪财,爱财,好赌,上了赌桌这赌品又不好,一个道理,孤做件好事,砍了手,往后也就不想着去赌钱了。” 两个大男人登时面如死灰,又说不出求饶的话,只能一个劲儿的摇头,呜呜哝哝的发出残破的声音来。 李重之心里却松了口气,这样也好,省的他头大为难。 当下一挥手:“带下去。” 周衍忙又劝说:“殿下真要动了私刑,御史言官怕是要弹劾的。” 陈士德把目光投向他,他却看都没多看陈士德一眼。 赵盈嗤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陈士德是一伙的。奉功,舅舅和表哥都跟我说,你是个最心存善念的人,又一身正气,入了司隶院帮衬我,能帮我管好司隶院,也不怕来日我被小人引诱,误入歧途。 可我瞧着,你今天的话,实在是有些多了。” “殿下……” “行了。”赵盈淡漠瞥他,又匆匆收回目光,朱唇微启。 雨滴已经砸落下来,赵盈清亮的声音就伴着忽大忽小的雷声和雨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一起钻进陈士德的耳朵里去,“司隶院审案,我说是私刑,才算是私刑,我说不是,谁敢说算?” 惊雷忽起,陈士德肩头猛烈一抖,赵盈见小校尉押着陈士礼两兄弟站着没动,神色恹恹:“去。” “殿下——我说!” 赵盈唇角不动声色往上一扬:“方才要你说,你不肯说,现在想说了,我却怕陈大人为你两个不争气的弟弟诓骗我,这真真假假,从来是最难分辨的,陈大人说是不是?” 陈士德面上闪过急切:“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殿下手里,当然不敢扯谎来诓骗殿下的,我所言若有半句为虚,殿下一旦查实,我一大家子的人,就一个都活不成了!” 还算他聪明。 他要发个毒誓,赵盈还真觉得他敢扯谎骗她呢。 “陈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她托腮看他,“那就先把人放了吧,孤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陈大人肯配合,孤当然是会善待你的家眷的。” 陈士德显然对这个善待并不相信,只是也不敢表现出不屑一顾来。 他从前看不上赵盈,除了看在昭宁帝的份儿上,对赵盈心存些许敬畏之外,余下的,半分敬重也没有的。 他们在朝为官几十年的人,有谁不知道当年宋贵嫔之事呢? 那就是个祸国妖妃,早早的被老天爷收走了,有那样的生母,赵盈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从小就被昭宁帝抱着上过太极殿,就坐在昭宁帝膝头,御案上的奏本,朱批的御笔,甚至是昭宁帝的大印,她什么没玩儿过? 朝臣们看在眼里,痛心疾首,只不过是有了宋贵嫔的前车之鉴,无人再敢贸然劝谏而已。 赵盈,是真的让人喜欢不起来。 但到了今时今日,他的心里,是有些怕她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赵盈这些狠辣路子是跟谁学来的,若是是昭宁帝,他怎么想也不觉得是,昭宁帝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的爱护着,怎么会教她这些东西。 那便该是生性阴毒,心如蛇蝎,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陈士德眼中的情绪是极复杂的,赵盈只看了两眼,就大概猜得到他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喜欢不喜欢,待见不待见的,于她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陈大人是等着孤再问你一次?” 陈士德忙敛了心神:“殿下被人截杀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甚至觉得,此事就是为了诬陷到我头上,才会选在那样的时间,对殿下下手。” 他吞了口口水,仔细的观察着赵盈的神色,却怎么也看不出她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后来索性放弃了,有些懊恼,低叹一声:“事实上,殿下夤夜出城去见白景礼的事,我都毫不知情,白景礼他是在什么时候生出二心,甚至想要反咬我一口,我更不知道,如果我一早察觉——” 如果他一早察觉,白家上下百余口人,可能早就没命了。 赵盈眸色又冷透了:“冯昆呢?他窥视孤的一举一动,是因为你吧?” 周衍和李重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其实不太明白殿下缘何有此一问,可她问了,又像真是那么回事儿。 果不其然,陈士德缓缓点头。 他动作特别的轻,倘或稍错一眼,都可能看不见他方才点头的举动。 周衍倒吸口气:“冯大人竟然真是为了陈士德才如此行事!” 于是陈士德便将赵盈一早就知道的那些事,那些从不为外人所知的,只能藏在阳光下的阴暗,就这样公之于人前了。 赵盈听来,只觉得长松口气。 当年她查到这些的时候,是恼怒,是忿恨的,现如今再提不起那样的心气了。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源头,是昭宁帝。 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倒是周衍和李重之,显然是被气到了。 赵盈看看左边的,又看看右边的,实在懒得开口劝他们别生气。 往后揪出来的事情多了,这就气成这副模样,来日又要怎么样呢? “以权谋私,真是再没有人比陈大人做得更好了。” 赵盈这话说的无不讥讽:“冯昆和刘寄之是挚友,你背后的主子要是得知此事,你就不怕你的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陈士德鬓边盗出冷汗来:“在朝为官数十载,总有些自己的手段了,敢做就能瞒得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孩子一辈子全毁了……” “混账歪理!”周衍一时气的想捶人,大口啐他,“你也有脸说自己在朝为官数十载,鲜廉寡耻,就不觉得自己恶心!” 第91章 秘密 鲜廉寡耻? 陈士德觉得这话不对。 他扬起头来,脖子也跟着微微后仰,瞥见周衍面上的怒意时,又怔然:“周大人在顺天府快五年了吧?怎么还会说出这般天真无知的话来呢?” 是啊,礼义廉耻,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看来,挂在嘴边上,可不就是最天真最无知。 但那应该就是周衍心底最后的一片净土,也是他最初的坚持。 读书人遇上泼皮无赖,总是没办法的。 把自己气得半死,图个什么劲儿呢? 赵盈叫周衍,示意他闭嘴。 周衍心里头是不怎么服气的。 他在顺天府为官近五载,所闻所见,的确不少龌龊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日他就与赵盈说过。 可是被揪出来的,摆到了明面上的,还真是少有似陈士德这般,死不悔改的! 赵盈点着扶手:“依陈大人的意思,你无错,更无罪了?” “按《大齐律》,我该五马分尸都不为过,但问我自己的心,我当然觉得自己无罪。” 陈士德深吸口气,目光重新落回赵盈身上去:“殿下如今掌管司隶院,大权在握,心里面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殿下是清白干净,心中一片澄澈,最不藏私,也最不偏颇,那今天殿下为什么会带着我回陈府,以我家人性命安危为要挟,要我回答殿下所问的三个问题呢?” 他话至于此,讥讽与嘲弄一览无遗:“第一个问题,就算是殿下性命堪虞,倒也罢了。可至于我和冯昆有什么瓜葛,我的背后站着什么样的人,于殿下而言,重要吗?” 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这些事,对于赵盈来说,当然是不重要的。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们总是把她和赵澈绑在一起的。 仿佛她做任何事,都少不了是为赵澈有所谋划。 真是可笑至极。 她的人生只属于她自己,跟赵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就连杜知邑和周衍他们在内,到如今也是这般想法。 赵盈冷下脸来:“你觉得重不重要呢?” 陈士德知道今天躲不过,便索性也就豁出去:“对殿下而言当然是不重要的,但是对三殿下来说,至关紧要。 殿下是女儿家,大齐最尊贵的大公主,将来成家,只要驸马人品贵重,出身尊贵,配得上公主,也就尽够了。 难不成殿下立于太极殿,搅弄朝堂风云,来日还能往高台走一遭,往那把龙椅上坐一坐吗?” 他简直像是疯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 “你还挺豁的出去,自己的命顾不成了,就图一时嘴上痛快,陈大人都快把孤弄糊涂了,究竟是在意家眷性命,还是不在意?” 而且他也说错了。 来日她就是要登高台,坐龙椅的! 只不过陈士德这辈子是没机会活着看见了。 陈士德缓和少许:“我是一时激动,但殿下也该言而有信,我开了口,殿下就别再为难我的家里人。” “但孤没记错的话,你还差一个问题没说清楚啊陈大人。” 说一样是说,说两样也是说。 然而陈士德仍旧犹豫。 前两件都不是顶要紧的。 他自身难保,一条命就要交代出去了,还管什么冯昆不冯昆的吗? 可是他背后的人…… “朝堂水深,有些道理,燕王殿下和宋侍郎都没有提点过殿下吗?” 赵盈就知道他不会交代的那么痛快:“你是不是还想同孤讲一讲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呢?” 陈士德被她一句话倒噎住,一时无话可说。 “孤没那么多时间听你在这里讲大道理,三个问题,少一个都算是你陈大人不老实,既然不老实,那合作就谈不拢了,孤答应的事便也就不做数了。” 赵盈原本翘着的二郎腿一放,眼看着就要起身。 陈士德想起她方才的狠辣,那样的不留情,尊贵如她,动刀动枪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这是生来便烙印在骨子里的,像极了……昭宁帝。 “殿下——” 开口的时候没能隐藏好自己的情绪,透露出他的紧张和慌乱。 赵盈身形顿住:“说。” “等回了大理寺,我私下告知殿下此事行不行?” 这里有这么多的人,陈士德怕的大概是陈家的人听了,回头人家是要寻仇或是灭口的。 司隶院的人他才不会管。 赵盈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也没想真的把陈士德往绝路上逼。 狗急尚且跳墙,陈士德本就是将死之人了,把他逼急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赵盈答应下来,交代下去给陈肃明请个大夫包扎伤口,又吩咐人到云逸楼去叫了两桌精致菜色给陈家上下改善一二,这才命人带上陈士德,一路又回大理寺去。 路上周衍还是闷闷不乐,显然还在为陈士德和冯昆之间的勾当而生着闷气。 李重之脸色也不好,但比起周衍,已经是强了不少。 到底是她都底下的人,赵盈想了想,对周衍她真是比平日多出不少的耐心来,劝了几句:“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倒觉得陈士德那几句话说的也没错,你入朝为官也有几年了,这种事屡见不鲜,今天气成这样?” “他们两个,一个是御史中丞,一个是大理寺少卿,那是什么地方?纠察百官,弹劾上谏,掌管刑狱,审讼冤案,结果呢?” 周衍纵使心里有气,对着赵盈开口时还是有所收敛的,话到后来,又止不住的叹气:“朝堂风气,都是被这些人给弄坏的。”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赵盈突然想起来,她在清宁殿陪昭宁帝进膳的时候,昭宁帝也提起过周衍。 周衍之才,昭宁帝心里很清楚,他堪当重任,昭宁帝也明白。 所以舅舅亲提了周衍到司隶院出任司隶监,昭宁帝才会不过问,若真是个庸碌无才之辈,恐怕他也不会听之任之。 可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昭宁帝从没想过要重用周衍。 不就只是因为他寒门出身吗? 昔年严崇之也出身寒门,却能做到六部尚书的位置上,周衍和严崇之差在了哪里? 是时间不对。 昭宁帝御极之初,屠戮手足,罢免百官,党同伐异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那时候的大齐朝堂,迫切的需要新鲜血液,需要昭宁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的心腹们,替他稳固朝堂,也方便他更快的掌控朝纲。 严崇之在那个时候崭露头角,自然入了昭宁帝的眼。 但是这几十年过去了,昭宁帝要的,就不再是周衍这样的寒门学子。 区区一个周衍,对他的朝堂稳固不会有任何的帮助,所以周衍能不能出人头地,能不能展露才华,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周衍结了党,七年的时间,不会没有人向他举荐。 直到现在—— 赵盈眯眼看过去。 所以在昭宁帝的眼里,周衍已经是赵澈的人了。 他果然是默许兄弟阋墙之事发生的。 同室操戈在他看来是弱肉强食,能活下来,能走到最后的,才有资格继承大统,做他的储君。 根本就是个疯子。 周衍反手摸了摸自己:“殿下怎么这样看我?” 赵盈摇了摇头。 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什么样的纷争中。 不过那都无所谓。 同周衍对赌的这一局,她的赌注,押的也很大。 李重之心里面憋了一件事,忍了半天,见赵盈和周衍说完了话,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就想问出口的。 但他嘴角才刚一动,周衍立时拦了他一把,甚至截断他的话,先去问赵盈:“那等会儿回了大理寺,还是单独关押陈士德吗?殿下想问的都问清楚了,是不是尽早定了罪比较妥当?” 赵盈充耳不闻,隔过他去叫李重之:“你想问我什么?” 李重之犹豫了一瞬,反倒惹笑了赵盈:“我听舅舅说过,你是个极直爽的性子,无论是当年在军中,还是后来在秦都指挥使的麾下,今天是怎么了?奉功拦了你一把,你就老老实实的闭上嘴了?” 原来她全都看出来了。 周衍也有些尴尬。 李重之清了清嗓子,直说不是,可大概真的是为周衍拦阻的缘故,还是犹豫的。 赵盈也不再催他,他就犹豫再犹豫,到后来把心一横:“殿下追问陈士德背后何人,意欲何为呢?殿下险些为人截杀的事既然和陈士德无关,那和他背后之人之人也无关,殿下就算是追查此事,问这个……意义也不大吧?” “所以你怕我生气,恼了他,才拦着他不叫他问?” 赵盈不怒反笑,挑眉问周衍。 周衍迟疑半晌,才僵着脖子点点头,嗯了一声:“在陈家他就憋着想问,我拉了他一回,从出了陈府上马车,他就一直想问。” 李重之心里藏不住事儿,叫他把这困惑憋在肚子里咽下去,能把他难受死。 也难为他这样肯听周衍的话,从陈府忍了这大半天,忍到现在才表现出来。 她当然知道截杀之事和陈士德无关,也知道陈士德背后是姜家,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我身处朝堂,那些波诡云谲我就再也躲不开了,总要知道朝中势力究竟如何,将来遇上事才好有应对之策,难道一辈子指望皇叔和舅舅来替我摆平这些,而我就高枕无忧的做我的司隶令吗?” 她一面说,一面又往之前的三足凭几上靠了靠,斜着眼风自他二人面上一一扫过:“而且我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 “赵澈年纪还小,我这几年都没打算让他搅和到朝堂事中来。 不然我心硬一点,再狠一点,西北的事情叫他去,在西北立了威,又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等他从西北立功回来,有我舅舅在朝上为他说话,我再央一央皇叔,去跟父皇说说好话,他不是顺理成章就上太极殿听政了吗?” 赵盈观他二人神色,嗤了一回:“怎么?觉得我在哄你们?” “没有……”周衍喉咙发紧,“只是没想到殿下会这样说。” “你们真有意思,跟了我这么些天,也和外头那些人的想法竟全是一样的。” 她有些无奈,在心里又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他才多大点儿,懂什么?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成天抱着风筝到处跑,只知道吃喝玩乐呢。 你们在我手底下当差办事,总该知道我的心性。” 可就这位殿下的心性而言,她那样要强,又那样不服输的性子,三殿下作为她的亲弟弟,她只会更希望三殿下成器成才。 这会儿偏又说这样的话…… 和她这些日子的行事做派,真是不太符。 “殿下这样为三殿下考虑,自然也是有理的,大概是臣太浅薄,鼠目寸光了,在陈府听殿下问起陈士德背后势力之事,还以为殿下是为来日铺路。” 毕竟养出陈士德这样的人,多少年扶持着他坐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去,结果丢了这么大的人,贪赃枉法近十年,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实在是胆大包天! 如果给赵盈拿住了他背后之人,来日此事就少不了是打击对手的好武器。 也怪不得他们会这样想。 其实方才的那番话,赵盈说完了,自己都不怎么信的。 周衍和李重之他们,如果不是跟在她手底下当差,恐怕误解还要更深一些。 “那你是想多了。” 她是在铺路,但不是为了赵澈铺路。 周衍抿唇:“可是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问陈士德这样的事,他又说私下告知殿下一人,臣有些担心,殿下这些天还是小心行事,免得……” 后面的话他可能自己都有些忌讳,声音索性戛然而止。 赵盈却听明白了,扑哧一声笑出来:“怕我再被人截杀一次?” 周衍看她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想想有徐冽在她身边保护,虽说徐冽武艺高强,身手过人,确实令人安心,但尊贵如她,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少不了受一场惊吓。 于是有些无奈,低叹一声:“这天底下,秘密知道的多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危险接踵而至的,殿下还是小心些,总不会有错处。” 第92章 忙里偷闲 陈士德的案子彻底审结,奏折是周衍写的。 赵盈连太极殿都没上,就把陈士德的罪给定了。 司隶院清查陈士德这十年来的家产,凭借他的俸禄,以及陈家旁支子弟经商所得,每岁给陈士德分的红利,他的家产之中连现银并奇珍异宝,拢共还多出了十余万两。 这些银子自然是他贪墨所得,更别提这十年间陈家上下奢靡无度,挥金如土,是以十年下来,他所贪之数只会更多。 这样的账目揭露开,简直就是触目惊心。 昭宁帝甚至没有把白家所呈送上来,又由司隶院仔细清点盘查过的所谓贪污账本过目,就准许了周衍所请——将陈士德斩立决,陈家家产抄没,成年男子流放岭南三千里,未成年的男孩儿入官奴籍,至于女眷则一概充入教坊司。 这罪既然是司隶院拟定的,抄家的差事自然也就落在了司隶院头上。 为了显示公正,赵盈特意搬出赵承衍,陪着她带着司隶院的人一块儿跑去抄人家的家。 实际上赵盈是早交代过周衍和李重之的,清点出来的陈家家产,她要一一过目。 周李二人隐隐猜得出她想干什么,但谁也没敢多嘴问,就带着手底下的人先清点陈士德家产去。 赵盈陪着赵承衍坐在正堂屋里。 屋外榕树上蝉鸣不止,赵盈却心情大好。 赵承衍冷不丁斜她一眼:“算来算去,抄家的差事还是叫你算计到了司隶院手里,挺得意的?” 赵盈晃着两条腿,坐也没个坐相,带着裙摆一起摆动,偶尔露出绛紫鞋头缀着的三五颗明珠:“我想着底下的人当差办事也辛苦,叫挥春和书夏准备了些银两,打算等陈士德的案子彻底结束,让周衍分发下去,算是赏他们办事得力。” “你也不怕你手底下的那些校尉巡察以为这是从陈家抄出来的银子?” 他好似有些不大高兴。 赵盈咦了声,狐疑望去:“我赏底下人那点儿钱,还不值当从陈士德的家产里贪出来吧?” 赵承衍有些无奈:“你带着周衍和李重之来抄家,是不打算动陈士德的家产了?” “周衍是我亲自选出来的人,李重之是舅舅替我选上来的,他们两个将来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瞒着谁也不至于瞒着他们。” 赵盈说的坦荡,目下更是清明一片:“我就是动了陈士德的家产,填了自己的腰包,他们看不过眼,大可以从司隶院走人,更可以一本奏折参到父皇那里去,我又没拦着他们不许。” 她的性子实在不知道是随了谁。 这两天京城之中传言纷纷,大多是有关于她的。 牝鸡司晨之说最多,但那没什么。 朝中百官尚且有此番言论,何况市井小民。 可她日前提了陈士德出大理寺,用囚车押着一路带到陈家来,闹的沸沸扬扬。 偏偏也不知是她手底下的人嘴碎,还是陈家的人这两日定了罪后收监下狱传出这样的话,总之那日她在陈家耀武扬威,以陈士德家眷性命为要挟的事,竟也在城中流传开来。 一时间百姓无不议论,养在深宫的永嘉公主,竟是个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的阴狠毒辣之人。 小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手段,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般,再过几年,可还了得? 这样的话他乍然听闻时本吃了一惊,可转念就想到她那天是怎么对待刘荣的,便又不觉得奇怪。 后来私下里也问过徐冽,证实了那些传言不假,心下更多的就是无奈了。 她自己倒像没事人一样。 这几天她早出晚归,有时一整天泡在大理寺,有时一日都在雍国公府做监工,盯着工部的人修葺国公府,除了在太极殿上见她之外,在王府里竟少看到她的身影。 那些话,他也没顾得上问她。 赵承衍再三的想了想:“外面的传言你不管?” 赵盈晃动的鞋头突然停住:“我知众口铄金,但天下悠悠之口,我如何堵的上呢?嘴长在人家身上,要说什么,我既然拦不住,当然没必要为那样的事而烦心。” 她面色寡淡,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其实带陈士德回陈府那天,就听到过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我后来叫茂深责过那些人,但皇叔你看,这些人,竟像是浑然不怕的。” 无论是议论朝廷重臣,还是议论皇族,都是死罪。 但赵盈没法子追究。 事情就是她做的,她真的追究起来杀了人,难道那些事她就没做过了? 只会更加落人口实罢了。 杀人容易,要转变她在百姓心中的印象不容易。 “陈士德十年时间贪了这么多银子,等他斩首示众后,司隶院会出告示,将陈士德的罪行揭露,老百姓嘛,都是那样的。”赵盈唇角勾起的弧度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他们和朝臣一样,见不得我以女儿身入朝为官,翻手为云覆手雨。 但他们和朝臣又不尽相同。 陈士德贪墨几十万两,搜刮的是民脂民膏,那些银子里,说不得就有他们的血汗钱。 我是心狠手辣了些,但也是我定了陈士德的罪,砍了陈士德的头,他们该骂陈士德,更该谢我才对。” 原来她心中早有计较。 赵承衍看着她,只道她如今行事越发周全。 思前想后,她做得极好,并不是只争眼下高低短长的。 而这些事,她都没有再依靠他。 赵承衍笑了笑:“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赵盈难得见他面上展露出笑容来,顿了一瞬:“皇叔该多笑一笑,年纪轻轻的,总是愁眉苦脸,像谁欠了您几百万两银子似的,这人多笑笑,自己心情也好呀。” 赵承衍眼角的笑意就尽敛去了:“刘荣昨夜里送了张纸条,让我告诉你,这两日他应该还会有所行动,至于是失手逃脱,还是为你所擒,你随便。” 她这些天忙着陈士德的事,刘荣那里倒没怎么顾着。 而刘荣自那日被她放走后,也是第一次送信回燕王府。 看来是买凶之人按奈不住了—— “陈士德背靠着姜家风光了这么多年,我才定了他的死罪,买凶之人就催刘荣再对我出手,栽赃嫁祸这样明显,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吧?” 赵承衍面色沉沉,嗯了一声:“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倒不如拿了刘荣,关在大理寺监牢之中,看守再薄弱些,也看看那些人会不会狗急跳墙,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杀人灭口。” “只是这样一来先前的计划就泡汤了。”赵盈低吟着叹气,“而且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冯昆旧年的糊涂账,既然有了陈士德的口供,少不了我要拿他开刀再立威。” “你自立你的威去,把人捉了,关起来,正好你手上忙着调查冯昆目无法度,勾结御史台的罪行,刘荣就晾着,隔三差五想起来,严刑逼供审一审就是了。” 赵承衍点着扶手看她:“也正好,你若表现的震怒急切,你父皇大概立时就要砍了他,你自己冷静待之,反而能去劝说你父皇,要靠他钓大鱼,等着背后主使之人上钩,还有徐冽……” 他一提起徐冽,赵盈忙欸了声:“徐冽的事不急,皇叔就不要操心了。” 赵承衍微怔。 小姑娘前些日子还缠着他说徐冽如何如何的好,跟他合计着如何能给徐冽一个官职,也好叫他名正言顺的站在人前。 本来左司隶平她是打算留给徐冽的,可是宋昭阳看上了李重之,她也不想拂了宋昭阳的意,只好想着回头再给徐冽谋别的出路。 为这个还头疼了两天,一个劲儿的犯愁。 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听她这意思,倒像是又不想给徐冽正名了? 赵承衍不由挑眉:“徐冽惹你不高兴了?” 赵盈连连摇头:“徐冽挺好的啊,他是个老实人,怎么会惹我不高兴。” 藏在暗处的徐冽听闻那一句老实人,没由来头皮发麻。 是因为觉得他是老实人,所以耍无赖哄他对赌? 赵承衍也意外。 徐冽也算是……老实人吗? 这天底下没有哪个老实人敢判家出走的,更没有哪个老实人敢只身拦他的行驾,自荐于他的驾前。 徐冽干的可没有一件是老实人干的事儿。 “捉拿刘荣,非徐冽莫属,他两次救你性命,这岂不是将他提到明面上来的最好机会?” 赵承衍侧目盯着她看,看了半天,还是看不透她心里想什么,于是只好扬声问:“就算不入你司隶院,你在你父皇面前替他回了话,少不了你父皇要给他一官半职,你再说上几句好话,他照样能留在你身边听用,你之前不是一直替他感到惋惜?” “这事我跟徐冽谈过,他自己不愿意,我不想逼他。”赵盈有些垂头丧气,“人家都说牛不喝水强按头,我却觉得这话说的并不好。我替他惋惜,是为他一身本事却不得施展,只能藏在暗处做个暗卫,实在太可惜了些。 但他自己既然不愿意,我的惋惜就没有一点用处,于他而言反是负担和累赘。” 赵承衍几不可闻叹了声:“徐冽,你出来。” “用不着!”赵盈却在徐冽现身之前,音调陡然拔高。 暗处的人身形明显一僵,这出去还是不出去啊…… 他犹豫了。 在那一瞬过后,徐冽才突然明白过来。 他心里只认燕王殿下一人为主君,此刻却犹豫了。 他横了心,还是现身在大堂之中。 赵盈明显不快,双眸中原本的亮光也黯淡下去:“真是块石头,怎么也捂不热。” 她声音虽然小,但赵承衍和徐冽都听的一清二楚。 赵承衍眼底宠溺一闪而过,转而问徐冽:“你怎么跟她说的?” 徐冽缄默不语。 可赵承衍了解他,便叹气:“她要走的那条路,艰险万分,你跟着我,博不出一个好前程的,我让你去护着她的那天起,就是想让你去追随她,你怎么就死脑筋不开窍?” 徐冽掖着手,一动不动,真就跟木头块儿似的,就连赵承衍说的话,都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这件事,三个人彼此之间是心照不宣。 赵盈和徐冽谈过,和赵承衍也聊过一些,只是赵承衍私下里并没有和徐冽开诚布公的谈过。 连赵盈也没想到,坐在一起讨论有关于徐冽未来去留的问题,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周衍他们带着人在抄陈士德的家,她和赵承衍坐在人家家的堂屋里,讨论着有关于徐冽的未来。 感觉还挺微妙的。 赵盈拍了拍后脑勺:“皇叔何必逼他,他不是心甘情愿追随我,我还怕他将来反水出卖我呢。” 她有些傲娇,哼了一声。 这是在赌气。 徐冽嘴角动了下:“殿下,我不会……” “谁知道你会不会呢。”赵盈却没让他把话说完,“你别杵在这儿了,一会儿他们抄完了家回来,看见你多尴尬啊,快走快走。” 徐冽眉心也跟着动了动:“殿下……” 赵承衍是彻底无语了。 小姑娘是个刚毅的性子。 有些事她不得不让人帮忙,会软声细语的撒娇,可是有些事情,她不接受旁人一星半点的好意。 就譬如徐冽。 她要的是徐冽的心甘情愿,而不是他开口命令。 是以赵承衍摆了摆手:“你听她的,去吧。” 徐冽只好应下来,多看了赵盈两眼,又不动声色的藏到了暗处去。 赵盈低着头,也没看见,只是心头泛起些涩意,一路蔓延到了舌尖。 她觉得没意思,又真的很想收服徐冽。 从前她就爱啃硬骨头,啃不下来的也要硬着头皮啃,要是能啃松动一点,她都觉得相当有成就感。 徐冽嘛—— “像我欠了他似的,还得供着他。” 她小声嘀咕,赵承衍叫元元:“我帮你说话,你又不肯,现在又嘀咕什么?” 赵盈拍了拍脸颊,缓了口气:“算了,看天意好了,反正我跟徐冽的事情不要皇叔插手,更不要皇叔帮我。” 赵承衍心说我就知道,便也不再提徐冽的事:“陈士德的案子结束后,休息两天,司隶院的差事叫周衍去办,我带你去别院住两天,不然连日劳碌,身体吃不消。” 赵盈本来想拒绝,话到嘴边又收起来。 接下来料理冯昆,抓捕刘荣,薛闲亭他们也很快会从西北回京,再往后……再往后孔家和姜家的动作只会更频繁。 她再难有忙里偷闲的安逸日子了。 故而话锋一转,噙着笑说好:“正好去泡两日温泉解解乏,我能带上表姐一起吗?” 第93章 刺客 赵承衍的别院有三处,赵盈是个最会享受的,一开口就挑了他京郊半山腰上的汤泉别院。 那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早就替他修建的。 据说是赵承衍年幼时身子骨弱,常年习武来健身还不够,先帝恐怕这个嫡次子出什么差错,是以早早地就命人在京郊妙法山修建了一处汤泉别院,给赵承衍备着。 别院里大大小小的汤泉共有十三处,全是引的活温泉水,一年四季不断流,最养人也最宜人。 赵承衍小气,平素不叫人到他的汤泉别院来的,这二十多年下来,也只有他十六岁开牙建府时,先帝和太后骄纵于他,陪着他到汤泉别院住了两日。 再后来,也只有昭宁帝和冯皇后来过一回,三年前晋王殿下骑马摔伤了腿,也来他这儿泡过两天温泉,余下的便再没有了。 赵盈他们是一大清早就动身出城的。 赵承衍的马车行在最前面,她和宋乐仪坐在后面的马车上,头前高头大马上海坐在宋怀雍。 宋乐仪既按奈不住心里的激动,又有些怕赵承衍,左右挪动着,从出城起,就不知问了赵盈多少遍:“燕王殿下真的没有不高兴吗?他的汤泉别宫可是没人去过的。” 赵盈忍不住揉耳朵:“表姐你就饶了我吧,我这一路上听你念叨,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 宋乐仪一吐舌,扮了个鬼脸:“到底是咱们元元面子大,燕王殿下如今这样宠着你,连汤泉别院也肯带你去,还同意你带上我。” “一个人去泡汤泉多没意思,不拉上你,我还不肯去呢。” 这话说的好不骄傲。 宋乐仪伸手去拉她:“咱们能在殿下的别院多住几天吗?” 她也是个贪玩的性子,京城里面吃的玩的她是从小见识到大的,早就没什么新鲜的。 这些年她也没机会到外面去走走逛逛,是以赵承衍的汤泉别院,对宋乐仪来说,已然算是极新奇的地方了。 不过赵盈似乎也早想到了她会有此一问,煞有其事的掰着指头给她算:“我每个月只有三天休沐日,虽说我惫懒不上朝,也没人敢说什么,可我是新官上任,这样总归不好的。 陈士德的案子审结,我能躲懒几日,今天是占了我的休沐日的呀。 表姐要是喜欢,让表哥陪你多待两天,我只怕是不行了。” 宋乐仪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笑了,忍了又忍,到后来实在没忍住,索性笑出声,也笑弯了腰:“你让我多住我也不敢,我还怕燕王殿下把我打出去呢,更不敢耽搁了司隶令大人当差办事,误了正经差事,岂不是罪该万死吗?” “咣当——” “砰——” 玩笑话才落了地,那娇俏上扬的尾音都还没来得及完全收住的时候,赵盈来不及拉住人,宋乐仪身形不稳,整个人撞在了右侧的车厢上。 她左肩结结实实撞上去,发出一声闷响,还有她倒吸凉气的抽噎声。 那一下撞得狠了,她鬓边立时盗出一层的冷汗来,就连鼻尖上也浸出薄薄的一层。 赵盈稳住身形才赶忙去看她,只见她捂着左肩,满脸痛苦。 赵承衍出行,是有燕王府的府兵随行护卫的,可奇怪的是刀剑声未起。 赵盈心下了然,却有些生气。 刘荣给王府送信,说是这两日会有所动作,可是没说明是何时。 他就算是要动手,也该提前再知会一声! 今天本来是个好天气,他们一行人高高兴兴的出城,要到赵承衍的别院去散心,偏偏刘荣这个混账东西跳出来搅和了,现在还弄伤了宋乐仪! 赵盈咬牙切齿,下意识就要叫徐冽。 话到了嘴边自己先收了回去。 刘荣是只身而来,所以不必燕王府的府兵大动干戈的去拿人,况且也未必是刘荣对手。 这也就是为什么车外不闻刀枪剑戟碰撞的厮杀声。 那徐冽八成已经和刘荣交上了手的。 果然不多时宋怀雍打马而来,沉声叫元元。 赵盈一只手扶着宋乐仪,人往车窗边挪了半分,另一只手撩开帘子一角:“没事吧?” 宋怀雍面色阴郁难看,见她无恙,又问宋乐仪。 赵盈抿唇:“马车停的突然,表姐撞在了车厢上,大概是伤到了肩膀。” 他脸色就更难看了。 但现在在城外,徐冽已经活捉了人,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当日赵盈放刘荣回去的那些计划,全都告诉过宋怀雍,他心里是明白的。 可是这样被刘荣拦了路,还伤了他妹妹,他也不可能高兴的起来。 赵盈观他神色,恐他郁结于胸,便想劝两句:“等回了王府,表哥打他一顿也行。” 宋怀雍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既然是光天化日之下拿了人,就不能再押回王府私审了,殿下的意思是即刻回城,别院就不去了,让徐冽押着人陪你一起回大理寺,他进宫面圣,面禀此事,余下的一切按计划行事。” 她当然知道赵承衍会替她周全一切,看看他,又回头看宋乐仪:“还是先送表姐回家吧。” 宋乐仪按着肩膀,冲她摇头:“你的这件事更要紧,用不着顾着我,先送你回大理寺,我借你的车马回家就行了。” · 燕王府的马车和永嘉公主的行驾一大清早浩浩荡荡出了城,这脸半个时辰都不到,又原路返回了城中来。 可有好事儿的,喜欢凑热闹的,发现了不同之处。 随行护卫的队列之中,多出一个玄衣男子,面容清俊,神情冷然,身后还押着个男人…… 更有那眼尖的,或是昔年徐冽名头最盛之时追捧于他的小娘子们认出那张脸来。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惊呼出声来的。 “那不是徐统领家的徐冽吗!” “真是他,真的是他——徐冽!徐小公子!” “徐冽——徐冽——” “徐冽不是早就叛出徐家了吗?是个离经叛道的叛家之人啊。” “你懂什么,人家那是有本事!” 徐冽嘴角抽动,霎时间又隐忍下去。 他最不耐烦的就是应付这样的场面,没意思极了。 宋乐仪最痛的时候也过去了,这会儿左肩虽然还隐隐作痛,但已经好了许多:“我记得徐冽当年考取武状元,出个门也是掷果盈车的架势,真没想到这么些年都过去了,他如今在人前一露面,竟还有这样的架势啊。” 赵盈啧了两声:“他那张脸,生来就是招人的。” 谁让他生了张时下小姑娘家最喜欢的脸,又出身名门,又身手不凡,就算只是个庶子,那也是不影响什么的。 这就好比沈明仁吧。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沈殿臣从前并不看重他,甚至可能都不待见他,不然嫡亲的儿子为什么放在老家养了那么多年呢? 但现在摇身一变,他不还是京城第一贵公子,连薛闲亭和宋云嘉的名头都压下去吗? 是他生的好,更是他会演戏,把自己扮做翩翩佳公子的样,谁也比不过他呗。 徐冽受人追捧是意料之中的。 他身上总有一股桀骜不驯,平素想让他露个笑脸都很难,可架不住有人就吃这一套啊。 不过赵盈有些看不懂徐冽。 他如果不愿意,其实捉拿刘荣这样的事,也不是非要落在他头上的。 但他堂而皇之的走在随行护卫之中,他不会想不到眼下这幅景象。 至少他是愿意站在阳光下的,在这一刻。 那先前闹什么别扭?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依她看来,徐冽也差不多了。 正出神的工夫,大理寺府衙就到了。 宋怀雍打马过来,把赵盈弄下马车,又吩咐了她几句,才借用她的车驾,带着宋乐仪回府去的。 赵盈往赵承衍的马车旁靠了靠:“皇叔现在就进宫?” 赵承衍面都没露,坐在马车里,闷闷的嗯了一声:“看样子徐冽是打算考虑你的。” 赵盈眼皮掀了掀,眼角的余光刚好能够扫到徐冽站立的地方:“我早就知道他愿意追随我,死鸭子嘴硬罢了。” 她说的沾沾自喜,又忙欸了声:“皇叔只管回了刘荣的事就好,至于徐冽,您可别在父皇面前替我开口啊。” 赵承衍才要撩开车帘吩咐她几句什么话,闻言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一僵,索性讪讪的收了回来:“知道,你去吧。” 他说完敲了敲车厢,长亭会意,便驾车远去。 赵盈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出神须臾,总觉得赵承衍方才的语气,是有一瞬不快的。 他又在不高兴什么? 果然还是最难伺候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哼! 周衍和李重之闻讯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人,二人一见徐冽这样堂而皇之的站在赵盈身旁,皆是吃了一惊。 赵盈揉着眉心,随手指了指被徐冽扔在地上的刘荣:“先带下去,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靠近他。” 李重之掌诏狱,但审问事还是归在周衍手里的,于是他没动,反而戳了戳周衍。 周衍会意,又上前两步:“需要多加派人手看押吗?” 可没想到赵盈却摇头说不必:“照常收监就行了,不必再多加派人手。” 二人对视一眼,既然是她吩咐的,他们照办就是了。 跟着赵盈当了一阵子的差,对她的脾气和行事的确是摸索的差不多。 她是个不喜欢被人质疑,更不喜欢被忤逆的人。 交办了什么,就算心里有疑虑,也只管照办,要实在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问上一问也不打紧,但千万别非要拂她的意,跟她对着干。 赵盈还有话想要问徐冽,就打发他两个先把刘荣带下去。 周李二人的目光就又朝着徐冽站立的方向投了投,心照不宣的吩咐人提了刘荣进大理寺,多余的话一概都不问。 赵盈叫徐冽,在他们提步进府衙,身形渐远时,才迈开步子,上了台阶。 徐冽跟在她身后,不急不缓:“殿下是想问我,今天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赵盈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往前走:“进城时候的景象,你想到了吧?” 身后的人果然没了声音。 赵盈也并不催他。 大约走出去有一箭之地时,徐冽才嗯了一声:“我这些天时常会想,燕王殿下和殿下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赵盈还是没开口,徐冽似乎在她身后长舒了一口气:“我想不是。无论是燕王殿下,还是殿下您,都是在为徐冽的前程着想。 我从前虽然极讨厌别人说‘为了你好’,殿下知道,毕竟我自己辛苦挣来的前程,就全毁在这四个字上面。 但我也不能真的做个不知好歹的人。” 他打心眼里还是排斥旁人为他安排好的前路的。 赵盈不知道他年幼时是怎么过来,说不定从小他就在按徐照为他规划好的那条路生活,一直到他有一天想从徐照手上“造反”,考了武状元,结果还是逃不脱徐照的掌控。 他心里的反叛,以及厌恶别人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根源全是徐照和徐家。 值得庆幸的是,徐冽是个明白人。 赵盈深吸口气:“不急,三月之约,时间还有很多,皇叔不是徐照,我更不是,你心甘情愿追随皇叔,不就是认准了皇叔有经世之才,这么多年只是韬光养晦,觉得你们很像吗? 真的陪在皇叔身边后,日复一日的,发现他和徐照绝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就更愿意为皇叔赴刀山闯火海。 至于我嘛——三月之约,于你而言,也像是一道枷锁。 你心里想什么我全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我与徐照一般无二,更有甚者,我比徐照还要不如,因为我是仗着自己的公主身份在逼迫你。” “殿下,我没……” 他急于否认,赵盈走在前头,却突然抬了一只手,打断了他的后话:“你有没有这样想,你心里最清楚,我说呢,咱们来日方长,徐冽,急什么?” 于是他就再没了声音。 拿捏人心,赵盈自问她一向都做的极好的。 她缓缓回头,轻易就从徐冽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懊悔,而后把微扬的唇角不动声色压下去:“你去叫周衍到二堂见我吧,既然泡不了汤泉了,就只能做点正事了。” 第94章 不悦 赵盈所说的正事,是在第二天的早朝上,由周衍一本奏折递送到昭宁帝面前去,参了当年冯昆与陈士德以权谋私的勾当。 那件事情被摊开在太极殿上,就少不了要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的回一遍。 是以冯昆昔年是如何狎妓,又是怎样豪掷千金,买下他那个外室,更为此闹的家宅不宁云云此类。 这样的话题本不适合拿在大殿早朝上说,私下里回明了昭宁帝,司隶院奉旨拿了冯昆,再慢慢审问就是了。 何况司隶院如今就借用大理寺府衙,方便极了。 但赵盈要立威,要拿冯昆这个大理寺少卿开刀,昭宁帝极愿意去满足她。 刺杀的事情发生了第二次,昨日赵承衍进宫面圣,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确是震怒,御案上摆着的珍玩摆件,当场就被他大手一挥,扫落于地。 赵承衍都懒得劝他,看他生了一场气,耐着性子却极其敷衍的哄了两句,把赵盈想做的事,想表达的意思,跟昭宁帝说清楚后,就匆匆离宫了。 昭宁帝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好,想了很久。 从上次赵承衍为了设立司隶院的事跟他谈过一次,再到这一回,他隐约能够明白,他的金丝雀想做什么。 或许赵盈只是为了赵澈而已。 他对此不满,又舍不得更不忍心拂了赵盈心意。 于是在周衍的奏本递上来,他又原原本本将前因后果回明后,昭宁帝黑着脸就把冯昆当殿罢了官,交送司隶院审查。 冯昆双腿一软,甚至连求饶的话都来不及说,就已经被禁军从殿上拖了下去。 散朝的时候周衍走在群臣最后,他本来就不太会应付这些事,偏偏他的主君,近来总想做个甩手掌柜。 似乎只有陈士德一案足以让她卯足了劲儿忙活了一阵,过后就松懈了那口气,撂开手把衙门里能丢下的事全丢给他和李重之。 那李重之又是武人心思武人脾气,要指望他心思细腻是不可能的。 周衍望着自太极殿缓步而出的群臣,长叹口气,背着手,缓缓往外挪。 但没料到人才出了大殿,还没来得及步至台阶前,沈殿臣是从大殿左侧的长廊下闪身出来的。 他突然叫周大人,把周衍吓了一跳,回身看见是他,更错愕:“阁老没走?” 群臣散朝,他本来应该是第一个出殿的。 内阁的事情那样多,今天朝会又把冯昆这个大理寺少卿给罢黜,大理寺少卿一职出了缺,昭宁帝没有立时提个人补上去,就少不得吏部再选定了人,呈送内阁,由内阁复审。 沈殿臣脸色不怎么好看,踱步近前,把他打量了一番,倏尔抬手,在他左肩上拍了一把:“你之前在顺天府的那几年,过得不太好?”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周衍心头一沉。 他过得好,他怎么会熬了快五年的时间,还只是个六品推官? 他考取功名那年,也曾风光无两过的。 周衍垂眸,敛去眼底情绪:“下官没有什么好或不好,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下官只做自己分内事罢了。” 他这是不肯接招了。 沈殿臣在朝为官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多滑头的在他手上也吐出过实话,周衍一开口,他就明白周衍是什么意思。 这几年他没接触过周衍,那不过就是个六品推官,实在入不了他的眼。 他位极人臣,内阁首辅,一年到头休息不了两天,多少事要他操心,要他经手。 当年他的确是很欣赏周衍的才华,奈何周衍出身太差了些,于如今的朝堂无所助益,他当然不会去费心思提拔周衍。 要没有朝堂鼎力之势,他有意提拔几个纯臣上来,那周衍绝对是不二人选。 只不过他还没有等到那个时机,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刘家倒台的那个时候,他把未来的一切都规划的很好。 司隶院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预想和计划。 眼前的周衍三十出头的年纪,但是他平素不怎么操心,保养得还算好,一眼看过去也不过二十七八而已。 初见他那年,他才刚二十出头,正是青年人最意气风发时。 沈殿臣心中不免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其实你总算是少年得志的。二十出头,殿试高中,二甲第四这个成绩,虽然算不上顶出色的,但你那个年纪来说,就已经十分难得了。 谁又能想到,时隔多年,你投身司隶院,从顺天府的六品推官摇身一变,做了司隶院的三品司隶监。 现在太极殿上总有你的一席之地了,皇上面前也说得上话,为永嘉公主和司隶院的缘故,皇上甚至还挺高看你。 周衍,这就是你年少时想要的一切吗?” 周衍至此才彻底明白,沈殿臣专程在殿外等他,拦他,是为了什么。 他是读书人,这天下学子,恐怕也没有谁是不仰望沈殿臣的。 纵使沈殿臣出身名门,即便不走科举这条路,也能有个不错的前程。 但他自己也下场科考,功名在身,并不是全靠沈家走到今天的。 更何况,天下学子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呢? 一朝高中,科举入仕,入部入阁,位极人臣。 这不就是沈殿臣走过来的那条路。 不过突然有那么一天,过去的那些憧憬,就全部崩塌了。 周衍唇角扬起,往后侧方躲了一步:“阁老这话下官有些听不懂。下官年少时想要的一切是什么,阁老又知道了吗?” “你——”沈殿臣鲜少被人气到,此刻指尖却有些发颤,“周衍,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却连牝……” “牝鸡司晨的道理我懂。” 周衍也被他的态度给激怒了。 他其实是个温吞的人,脾气一向都是极温和的,待人接物也总客客气气,更别说是对着当朝首辅了。 不过他跟着赵盈这些天,实在觉得外面那些话传的就离谱。 什么牝鸡司晨,什么乾坤逆转,这些人学个什么词,就一概乱用。 赵盈接手司隶院不管是不是她自己的本心或初衷,现如今摆在台面上的,都是赵承衍把她推到那个位置上去,又是昭宁帝首肯了的。 外面那些人就算要说此事不妥,难道根源处不是赵承衍和昭宁帝吗?怎么就怪在赵盈头上? 周衍有些生气,就拉下了脸,神色肃肃:“阁老在朝多年,怎么现在也纠结于牝鸡司晨这句话呢?下官是吏部调任入司隶院的,便要尽职尽责,从前在顺天府怎么当差,如今就怎么在司隶院当差。 阁老的意思,下官为永嘉公主当差办事,就是助纣为虐吗?” 沈殿臣吹胡子瞪眼就,显然没想到周衍敢这么跟他说话,一时气结,也没说话。 周衍便把前面的那番话接了过来,自顾自的说下去:“若说助纣为虐,司隶院是燕王殿下提议设立,宋侍郎极力附议,就连严尚书在西北事后也附议了,而点头答应的,是皇上。阁老所说的助纣为虐四个字,下官恐怕当不起。” 他说完了,并不想就此事与沈殿臣有过多的争论,故而把那番话一股脑的说完了,抱拳拱手,做了个官礼,堂堂正正的拜完之后,便扬长而去。 沈殿臣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被周衍的那道背影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了。 · 周衍能气冲冲的回府衙,的确叫赵盈大开眼界。 共事多日,加上前世对周衍的了解,他还能被人气的上了头,挂了相,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于是她兴致勃勃的往周衍身边凑:“怎么了?散朝回来就气成这个样子?冯昆已经被罢免,收押在牢里了,你不高兴什么呢?” 周衍深吸了口气,真想把沈殿臣那些话复述给她听。 然而那些话都不是什么好话,说给她听也只是让她生气的。 他就摇头:“回来的路上遇上点事儿,觉得倒霉透了,叫殿下看笑话了。” 他一定是不常撒谎的人。 因为那种人赵盈也见的多了。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扯谎都能给你扯的头头是道,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的。 但似周衍这样的,一说谎,自己先心虚了,眼神闪躲不说,语气也比平日里软了许多。 他们自己可能都没察觉,还觉得自己掩饰的很好。 “周衍,我不喜欢别人跟我撒谎,这话跟你说过没?” 她缜着脸,佯是不悦。 周衍大概也猜得到她是故意的,还是顺着她的话老老实实的回了:“其实是散朝的时候遇上沈阁老,他专程在殿外等臣的,说了些话。” 又是沈殿臣。 他好歹也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哪里学来的这样的毛病啊? 之前为了西北事就去拦过赵承衍的马车,现在还在太极殿外堵周衍的路,可真有他的,也真亏了他拉的下这个脸,不怕人家笑话。 赵盈登时没了兴致:“是不是跟你说的还是那套话,甚至想劝你别在司隶院给我卖命?” 周衍尴尬的嗯了一声:“所以臣才觉得生气。” 赵盈侧目看他,仔仔细细的看,觉得他是真的很生气,就更开心了:“其实用不着生气的。” “殿下?” “天下不相干的人和事何其多,难道人人顺着你的心意?还是事事都随你的意愿发展呢?既然不会,为什么生气?” 赵盈靠在椅背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在脚踏上:“为这种人生气,就是不值当的。沈殿臣呢,内阁首辅,素日里人家看他脸色行事,他早就习惯了高高在上。 这么多年,他是父皇的左膀右臂,父皇什么都倚重他。 可是司隶院的事,我做司隶令,在他眼里,这本就是离经叛道。 更别说设立司隶院,是父皇亲笔朱批,他当然看我更不顺眼。 事实上我之前也遇到过沈明仁,他也差不多是这套说辞,父子两个一个鼻孔出气,我都习惯了。” 周衍观她神色淡然,仿佛真的一点也不生气,不免惊讶:“殿下之前听那些无知百姓之言,尚且气恼不已的。” “那是因为他们无知,而且话里话外攀扯皇叔,我当然生气。既然无知,就该闭嘴,知道自己见识浅薄,就不该妄议天下事。 他们是既知自己无知,还要妄加议论,实在令人着恼。” 赵盈掀了眼皮,唉声叹气的:“沈殿臣是什么人?难道他和那些市井小民一样,什么也不懂吗?他既坐在那个位置上,本该胸怀天下,才能当得起朝之重任,偏偏这样目光狭隘,冥顽不灵。 他是什么都懂,非要装不懂,跟他生气,那就是置气了,根本用不着理他。” 这种道理…… 周衍实在是第一次听说。 从来只知道,不知者不怪,怎么到了赵盈这里,全都变了个样呢? 不知者反而要怪罪一场,这最该豁达却狭隘偏私的,她反倒又不理会了。 他有些走神。 这两天才刚刚觉得有些能理解这位殿下的心思,揣摩的准她的心意,这会子又给绕糊涂了。 赵盈见他半天不说话,眼角余光扫过去,发现他在发呆,人怔怔的,便摇了摇头:“冯昆交给你去审吧,有陈士德的供词,他那个外室还有柳家人也都已经派人去找,不怕他不认罪,就不用让茂深费工夫了。” 周衍啊了一回,才跟着哦了两声:“行,那臣现在就去办。” 他真是走了神了。 人刚一起身,赵盈笑着叫住他:“人没给你找回来呢,你现在审,冯昆不认,你跟他用刑吗?” 他果然又立在了原地。 这性子也挺要命的。 见不得那些东西,就算叫他掌审问一事,他也下不了什么狠手,更不会黑了心肝儿。 倒便宜了那些入狱的贼人。 赵盈原本真的想过要好好磋磨周衍一番,总得让他能拎得起才行,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 坚守本心太难了,她自己面目全非,身边要能有那么一两个,既能办实事,又能秉持本心的,她想想都觉得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索性由着他去。 她才摆手:“冯昆只是个小人物,不会有人要拿他大做文章,他的案子不急,三天之内必有消息,到时候人证物证俱有,还怕他推诿抵赖吗?叫他认了罪,你拟折子,不就结了。” 第95章 毛遂自荐 冯昆的确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要说昭宁帝,就连朝中文物群臣也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的。 他昔年枉法,刘家倒台,陈士德又被揭露罪状,他落到罢官下狱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没人会同情分毫。 至于如何定罪,那是司隶院的事儿,和他们不相干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死在了大理寺暂且归属于司隶院管辖的监牢之中,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胡光朝一本奏折把赵盈给参了。 昭宁帝面无表情的听他说完,其实连沈殿臣都倒吸了口气的。 冯昆死不足惜,这事儿本来就是可大可小。 就算真的要参司隶院监管不力,当差有失,那也该怪在周衍或是李重之头上。 牢狱之事,算在他们俩谁的身上都不过分。 偏偏胡光朝一上去就挑了最不好欺负的那一个。 这事儿可得两说着。 赵盈是司隶令,司隶院出了任何差错,她都首当其冲这不假。 但换句话说,难道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就真的把内阁大小事务一一过问吗?就没有分派给别人去经办的吗? 朝廷三省六部之中,又有哪一省的长官,哪一部尚书,是连手底下不入流的小人物都亲自过问的? 底下的人办事不利,对人不对事,谁当差办砸了,找谁去啊。 赵盈眼角抽了抽,知道这是借题发挥:“儿臣已经命人追查那些毒究竟是怎么掺杂在冯昆的饮食之中了,况且关押冯昆的地方,和关押刘荣的监牢相隔并不算远,儿臣怀疑,下毒之人并不是想取冯昆性命,冯昆只是遭受无妄之灾,白搭进一条命。” 刘荣何许人也,朝臣皆知。 被人买凶,先后两次刺杀赵盈,胆大包天。 而此人被捉拿之后,昭宁帝竟也不知是因何缘由,并没有下旨斩杀,就把人交给赵盈,时隔数日,连问都没多问两句,大有全权交由赵盈自行处置的意思。 他不过问,旁人就更不会指手画脚多嘴,免得被人拿住大做文章,再被疑心与此事此人有什么牵连瓜葛,到时候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是以赵盈此话一出,连沈殿臣也面色微沉:“殿下掌管司隶院,暂且借用大理寺府衙,大理寺监牢也分出一半归殿下管辖,难道殿下捉拿刘荣归案后,竟也与普通案犯关押在一处,而不是另行关押,派人严加看守吗?” 刑部侍郎姚知邈是个极有眼色,又极会讨上欢心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见状不对,横跨出半步来:“殿下此举大概也有殿下的用意,大理寺的监牢毕竟也不是人人可入的,谁又能料想得到,这些人如此胆大,敢在大理寺大牢里投毒,想要杀人灭口呢? 退一步来讲,殿下年轻,初掌司隶院不久,有些事上偶有纰漏,也算是情有可原的。” 严崇之站的靠前些,不动声色回望他一眼。 那眼神冷冰冰的,姚知邈感受到了,硬着头皮站着没动。 昭宁帝好半天才嗯了一声,也不知道究竟是认可了姚知邈的话,还是表达着别的意思。 赵盈摸了摸鼻尖,侧目去看沈殿臣:“我听阁老言下之意,捉拿刘荣归案后,该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严防死守,就防着有人对他施加毒手,杀人灭口?” 沈殿臣挑眉:“殿下聪慧,早该想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 “是啊,所以沈阁老觉不觉得后怕,觉不觉得胆战心惊呢?” “什……” 沈殿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怎么这么轻易的就上了她的钩,差点儿叫赵盈牵着鼻子走,一步步落入她的彀中,当殿就下不了台。 为官做宰几十年,近些时日遇上十四岁的赵盈,他总会落了下风。 不是因为昭宁帝太过宠爱她,偏信她,好像是因为…… 沈殿臣眯了眼。 她长了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眼神又那样明朗清澈,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总会让人觉得她心思极单纯。 她能牵着人的鼻子走,大多时候,都是人家心甘情愿的。 她一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只要稍稍收敛锋芒,不是咄咄逼人的,软声细语,甜腻而又糯哝,虽不是在撒娇,胜似撒娇。 这样的小姑娘,谁舍得拒绝她? 可事实上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圈套。 你顺着她说上一句,后面就有十个甚至更多挖好的坑,等着你跳下去。 她又精心布置,每一个坑挖出来,四壁都最光滑,掉下去了再想上来,难如登天。 沈殿臣深吸口气,缓了缓心神:“姚侍郎说的有理,但殿下毕竟已经掌管司隶院,这样的事总不能屡屡发生。 殿下年幼,需要时日历练,臣以为殿下如今的心智经验,本就不该出任司隶令一职。 然则皇上圣心裁定,臣不敢有所异议,只是吏部为殿下选派司隶院一众官员时,也该挑几个堪当重任,能够辅佐殿下的能臣!” 王尚书是上了年纪的,他年轻时候的履历不太好看,一辈子熬到头也就是个尚书了,入不了内阁,不然凭朝中资历来说,沈殿臣也得敬让人家三分。 他性子温吞,少与人起口舌之争,再有半年的时间就要退下去了,更懒得在这种时候树敌。 既知道沈殿臣不是冲着他来的,索性一动也不动,看戏似的掖着手。 宋昭阳无奈。 现如今的吏部,是他做主的,好些事儿都是他一手拿定主意,朝臣们也知道。 沈殿臣发难,也在他意料之中。 朝中鼎立之势打破,谁家都可以窜上来,宋家不可以。 因为赵盈已经有了昭宁帝的偏爱,赵澈有宋氏那个母妃,在昭宁帝心里的地位和赵清赵澄两兄弟本就不同,如果外戚势大,将来储位之争,平衡被打破,那不是什么好事。 他眉心微拢:“吏部拟定人选,也是大家商议过,名单呈送御前,皇上过目过的,阁老这话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吏部身上,有失偏颇了。” 固然是有失偏颇,沈殿臣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早在司隶院设立之时,姜承德就想把赵澄送进去,没办成,今日嘛…… 他口里念着皇上,人就横了一步站出来:“这样子僵持也不是办法,宋侍郎当然不会觉得吏部有失,但沈阁老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为今之计,倒不如再选了得力能干之人入司隶院,为永嘉殿下分担一二,往后再遇上什么事,大家有商有量,不至于太失了分寸。” 赵盈不动声色冷笑。 昭宁帝冷冷乜他:“姜卿所说有商有量,大概是说另选皇族中人,与永嘉一同坐镇司隶院,方才能够有商有量吧?” 姜承德才要应声呢,宋云嘉突然开口:“臣想毛遂自荐。” 赵盈吃了一惊,昭宁帝也吃了一惊的。 宋云嘉自入朝以来,供职在户部中,他出身尊贵,一入部就做了五品员外郎,只用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就升至了浙江清吏司郎中,又被昭宁帝钦点,特例准许他上殿听政议政。 众人都知他是在熬资历,将来是要位极人臣的,平日里谁也不敢去找他麻烦或是给他添麻烦。 但他这人也清贵的很,部里他分内之事,从来亲力亲为,并不仗着自己的出身拿捏别人什么,又和善好说话,又不逞强争功出风头。 昭宁帝很快明白过来他意思:“从去年年末,几次天灾人祸,户部也正忙的时候,你毛遂自荐什么?” 宋云嘉拱手礼下去:“臣还年轻,精力旺盛的很,部里的差事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况且臣上面还有尚书大人和左右两位侍郎,这半年来事事亲力亲为,臣并没有那么忙,还分得出身。” 但司隶院到底是赵盈的地方。 小姑娘近来好像气性也大得很,昭宁帝隐隐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尽管他一向是独断的人,在赵盈的事上,却愿意给足了包容。 于是他叫永嘉。 赵盈蹙拢的眉心至此才舒展开来,应了一声后,又深吸口气:“儿臣自觉年轻,沈阁老与姜阁老所说,儿臣听来,都觉得是有道理的,许多事情也许儿臣真的处置有失。 从陈士德案时京中流言纷纷,再到冯昆死在大理寺监牢,如果宋郎中愿意为儿臣分担,提点儿臣,儿臣没有异议。” 反正宋云嘉想做的事,就算今天她拒绝了,他也会想别的办法办成。 再加上姜承德对她的司隶院虎视眈眈,她拒绝了宋云嘉,就得被迫接受赵澄。 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再三再四。 姜承德动了这个心思,连姜夫人都在后宫之中拉她说这些话,可见姜家是卯足了劲儿,跟她杠上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选宋云嘉呢。 至少她还不至于那么糟心恶心,更不必过分提防。 而宋云嘉想干什么,她也清楚。 前世不也这样吗? 骂也骂过,劝也劝过,她不听,他就开始给她添麻烦捣乱。 后来改用怀柔政策,什么都帮着她,顺着她。 赵盈只是没想到,重生一世,宋云嘉居然不想着给她捣乱。 这是意外之喜,不过她欣然接受。 他肯帮她的忙,无论是朝堂上化解僵局,还是隔三差五在司隶院给她出出主意,她都是极愿意的。 她这个司隶令松了口,宋云嘉又愿意帮她出谋划策,指点教导,姜承德被噎的不行,昭宁帝却拍案定下,叫宋云嘉闲暇时多去司隶院教一教赵盈,又嘱咐赵盈若遇上事想不出好法子,便到户部去请教。 散了朝群臣从太极殿退出去。 赵盈走的快,三五步追上姜承德。 姜承德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撒,一看是她,更来气。 赵盈观他面色,笑吟吟的:“姜阁老为司隶院煞费苦心,我真该多谢阁老的,就连姜夫人也为了我司隶院的事忧心,父皇如果知道了,一定很感动。” 姜承德从来就不怕这些,冷笑了声:“公主掌管司隶院,案子没办两件,事儿却没少出,公主有这个闲心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怎么管好司隶院吧!” 他气急,拂袖而去。 赵盈没再追上前,冷眼看着他快步走远,眼底拢起一层寒霜。 姜承德生性自负,就算是在昭宁帝这样的暴君之下,他也未曾有一日收敛的。 他门生多,拜在他门下的不算,他为座师的,都不计其数。 心腹之人朝中、军中皆有。 这样的权力,其实是从先帝朝时,就已经给了他的。 赵盈冷嗤了声,正要提步下殿,宋云嘉从身后跟来,叫了声元元。 自从上次燕王府不欢而散后,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宋云嘉一直告假不上朝,赵盈起初还想,大概是不想见她,但她也没想过去哄一哄宋云嘉的。 本以为再见面会挺尴尬,但今天朝上他帮她化解僵局,那份儿尴尬自然也就不复存焉。 她把眼底的冰冷尽数褪去:“表哥告假多日,今天见你面色红润,可见身体是大好了。” 其实他的病早就养好了。 本来也只是偶感风寒,就是病来如山倒,加上他母亲太小心,才显得格外严重而已,连太后都从宫里赏了许多名贵药材,说是给他进补。 后来不想上朝,多半还是因为见了她难免要生气。 劝不动她,他自己又总有个心结。 今天沈殿臣向吏部发难,姜承德借机发作,要往她的司隶院塞人,他那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抵是脑子一热,突然想起薛闲亭在燕王府门口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身体就先挪动,已经站了出来,帮她说话了。 “你要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不妨多来问问我,我在户部几年,日常事务如何操持,总比你经验丰富些。司隶院……” 他眼底无奈其实更多,连开口时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已经这样了,你就好好管着吧,我劝不动你,不如帮你打理好,你也省心一些。 等司隶院有了一套章法,你也不用每天亲力亲为的紧盯着,再过几年,赵澈长大了,你也就轻省了。” 他打心眼里,还是希望她退出朝堂的。 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委婉的方式跟她开口而已。 赵盈不置可否,只是笑着谢了他一场,至于别的话,一概都没有应声。 第96章 蹊跷 冯昆的死法,十分蹊跷。 这是周衍在第二次跟着仵作查看过冯昆尸身后回给赵盈的话。 赵盈原本也以为只是普通的中毒而亡,毕竟第一次仵作验尸后就是这样来回话的,而周衍从前在顺天府做推官,大小人命案子也经手过不少,经验老道,也认可了仵作验尸的结果。 可这也不过转天而已,怎么就改了口了? 赵盈听了这话登时冷了脸:“蹊跷?” 周衍面沉如水,万分郑重的点头:“昨日验看尸身,的确是寻常中毒身亡的样子,可今日再去验看时,才发现冯昆全身经脉尽断,且非中毒所致。” 经脉尽断! 赵盈一时只觉头皮发麻。 刘荣第一次被抓到的时候,也曾被徐冽挑开过手脚筋,但不至于伤他根本。 可那时候刘荣已经是痛苦万分,不能站立,不能行走,只能任人揉搓。 若是全身经脉尽断……且非中毒所致的话…… 赵盈吞了口口水,沉思很久:“可为什么昨天验看尸身时没有发现呢?” “这就是蹊跷之处。”周衍抿紧了唇角,声音也不似往日温煦,反而透着一股子清寒凉意,“他的经脉尽断不是毒物导致的,那就应该是在生前为人所伤,可那时候他没有死——因为毒药入腹,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他面色发绀,唇色青紫,一看就是中毒身亡。 况且昨日也是臣和仵作一同前去验看的尸身,彼时他全身经脉尽好,未见半分损伤。” 这何止是蹊跷。 周衍见她面色铁青,才又补了两句:“臣去问过李大人,他说习武之人的确是能够震碎人周身经脉,可是冯昆的死法,他也前所未闻。 因为一般人经脉尽断就一定活不成了的,不可能还能将毒性最终呈现在脸上,更别说发现尸体时竟连仵作都验看不出他经脉尽断。 今日太极殿上沈阁老借此事发挥,像吏部发难,姜阁老又步步紧逼,臣明白,冯昆的死如果处置不妥,于殿下百害无一利,所以才找了仵作再去验尸。 可这结果……臣在顺天府快五年,大小案子经办不少,陈年旧案的卷宗也翻阅过不少,就没有一件命案,是这种死法的。 臣觉得此事蹊跷,且事关紧要,便赶紧来回殿下。” 但至少可以确定,是习武之人为之,再不然,赵盈前世曾经听说过西域蛊毒,只是她未曾见过。 亦或者,李重之虽也舞刀弄枪,自幼习武,可他走的是正道,那些个旁门左道,他不甚了解…… 赵盈眸色一沉,扬声叫徐冽。 人出现在堂中时,脸上神情依旧是淡然的。 听闻这样的事也能面不改色,赵盈仔细品了品,竟果真在徐冽的眼底发现了一抹了然。 她松了口气:“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衍闻言,下意识就把目光投向了徐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徐冽点头,缓缓开口:“我未曾投靠燕王殿下之前,曾走南闯北在外闯荡过两年,听闻有内家高手,确实能够练成这样的功夫,以掌力掌法将人全身经脉震断,而且能够控制时间,不会使人立时毙命,至于时间能控制多久,便要看施掌之人内力高深与否了。” “也就是说,内力越是高深,越是修成大家者,尸体经脉尽断的时间就会越晚,可能等人棺椁入殓,入土为安,都没人能发现?” 徐冽说是:“但按照周大人的说法,冯昆昨日在牢中毙命,至于今天他和仵作发现尸身不对,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二个时辰。 说不定早在今日朝会前,冯昆的尸体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当时无人再去验看而已,这么说来,杀害冯昆的凶手,也算不上真正的内家高手,大约尚修不得法,只习得皮毛而已。” 他语气中有不屑,赵盈听来倒像是在安她的心一样。 “我从没质疑过你的能力,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你拼了性命也会护我周全。” 她语气淡淡的,反手摸着下巴,思忖良久:“冯昆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就算是他昔年还与旁人做下过作奸犯科的勾当,现如今人家想要杀人灭口,也不过给他一刀,或是一杯毒酒了事,实在没必要这么麻烦。” 杀个人,怎么杀不是杀呢? 都已经敢在大理寺的牢里动手了,用什么方式杀人灭口,还重要吗? 这不是多此一举,显然是为了震慑。 威胁她。 赵盈眼中再凝寒霜:“如果单以此类掌法杀人,人死当时,尸身不会有任何异常?” 徐冽并没有立时应声,反而沉默了很久,似乎想起什么:“我没见过,但曾经听人说,如果单以此类掌法杀人,人毙命时心脏骤停,瞳孔放大,会更像是惊吓过度,心悸而亡,不会有外伤,当然也看不出内伤来的。” 很明显,这样的死法更难追凶。 无论凶手的目标是冯昆还是刘荣,都大可不必如此行事。 赵盈嗤了声。 周衍不解:“殿下想到了什么?” “这是给我的下马威。”想明白了这一层,赵盈反而松懈下来,“至少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对我出手,也只能像过街老鼠一样,躲在暗处,使些看似诡谲的手段,最好是我能被吓破了胆,滚回上阳宫去。” 徐冽面色微变:“这些人太放肆了。” “他们不是放肆,大约是……” 孤注一掷。 因为刘荣在她手上,不管是孔家要对她下手,还是姜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想要坐收渔利的,但刘荣手里握有带着孔家族徽的玉佩,只要刘荣在她手上开了口,到时候顺藤摸瓜,谁也别想跑。 孔家会狗急跳墙她一点也不意外。 若是有人苦心做局,棋局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下一剂猛药,怎么借她的手置孔氏一族于万劫不复之地? “奉功,你去单独提审刘荣,过后派人到肃国公府去请肃国公到司隶院说话。” 周衍刚要起身,身形猛然僵住:“殿下是怀疑……” “我谁也不怀疑,但他们这些人全都有嫌疑,你只管去办。” 她没容周衍问完,摆手叫他去。 周衍想了想,她这话也不错。 朝廷里的这些人,谁没嫌疑呢? 孔家和姜家最重而已。 说句大不敬的,就算是冯家,即便冯皇后膝下无子,冯家也是有这样的动机的。 这十几年来,冯皇后和大公主一向貌合神离,谁又不知道呢? 冯皇后为宋贵嫔的缘故不待见大公主和三殿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于中宫而言,倘或皇上驾鹤西去,来日无论哪一位殿下御极,她都是太后之尊,可她又怎么会甘心让宋贵嫔的儿子做皇帝。 何况陈士德虽然身死,可大公主第一次被截杀,就是在大公主拿到陈士德贪墨罪状之时,他说与此事无关,他背后的主子有没有关系,谁又知道呢? 只是不知道陈士德当日关起门来,都和大公主说了些什么了。 周衍出门的时候显然是心事重重。 徐冽盯着他背影看了半晌:“周大人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殿下交办的差事,他都放在心上,也尽心尽力的办好,只是他或许有许多困惑,没办法宣之于口,询问殿下。” “你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啊,连这些都看得出来,所以我说你面冷心热。” 赵盈挑眉,虚空点了点左手边排开的官帽椅,示意他坐着说话:“有些事情现在不需要他知道,也不需要你知道。” “我明白,所以陈士德私下里回殿下话那天,我没守在殿下身边听。” 她身边目下用的顺手的这些人里,其实徐冽是最通透的。 周衍从前俗务缠身,有太多的顾虑。 杜知邑倒也是个妙人,好多事情哪怕她不点,他也能参悟,只可惜他身上背负着康宁伯府,终究放不开手脚。 至于李重之,当差办事一把好手,但要说起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就差了点儿意思了。 “你认识那样的内家高手吗?” 徐冽像是早料到她会问什么,她那头才问出声,他就已经摇头回话了:“听说过一两个,但要么是年过半百早归隐山林,要么是名师大家,淡泊名利,云游四海,绝不会为朝廷中人所用。 我刚才也告诉殿下了,杀冯昆的人,并不能算得上内家高手。 这样的掌法,需精纯内家之力,一心苦练,早晚会有有大成,可三心二意,是练不成的。” 都涉足朝廷纷争了,当然是练不成了。 赵盈似乎有些苦闷。 徐冽略想了想:“或许殿下可以去问问刘荣。他做杀手的,那些三教九流认识的总会更多,说不得他认识。” 她现在不打算见刘荣。 提审刘荣的事她打算全都交给周衍和李重之去做那个戏。 于是摇了摇头:“我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徐冽没由来后背一凉,下意识说不要。 话一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改了口:“我不是要驳殿下的话……” 屋中冷凝的气氛一下被打破了。 赵盈面上的愁云惨淡消散开,倏尔就笑的灿烂:“你可真有意思,就算驳了又如何,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她是真的很敬重他,徐冽自己也知道。 这段时间两个人相处,不像是臣属,更像是朋友。 徐冽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可赵盈时常给他那样的感觉。 他每天看着周衍和李重之是如何对待主君的,偶尔她去见杜知邑,他也都看在眼里。 唯独他是那个例外。 徐冽揉了把眉心:“殿下又有什么想法了?” 好像她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点子,鬼灵精怪似的。 赵盈白了他一眼:“叫杜知邑出银子,你招募人,训练一支暗卫给我,怎么样?” 徐冽眉心一动:“殿下说的暗卫,是指什么呢?” 她身边现在就有,那是燕王殿下从自己身边抽调出来的人,归在他的麾下,保护她安全的。 然而很显然,她想要的,不是那样的暗卫。 徐冽眉头又拢起来:“殿下总不会想让我为你训练出一支身手过人,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吧?” “那我不如找刘荣,他比你更合适干这个?”赵盈语气也不好,难道的真跟他甩了脸子,“徐冽,我没忘了跟你的三月之约,且我自认不是那样的人,我要杀人,明目张胆的杀了也是不怕的,暗地里养杀手,那是卑鄙无耻的下做人才干的事。” 徐冽知道他想歪了,也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我说错了话,殿下别生气。” 他或许是有口无心,赵盈也懒得置这份气。 可要说真心如止水,她也自问做不到。 横竖还是没好气,视线也从他身上收了回去,从前和徐冽说话,总少不了三分调侃的意味,这会子也全不见了:“你在江湖上闯荡过两年,总结交过不少朋友,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虽然不可能个个为我所用,但若能得一二,也是美事一桩了。” 至此徐冽才明白她的意图,也察觉出她心情不好来,有些自责,有些懊恼:“殿下别跟我置气,我是个习武的粗人,说话不过心也不过脑的。” 赵盈又嗤笑:“真难得啊,你还会哄人呢?” 徐冽实在尴尬。 他哪里会哄人啊。 他虽然是庶出的儿子,可以前还做徐家公子时,仗着一副好皮囊,加上一身好武艺,那也是眼高于顶的主儿。 更别说后来种种了。 他从来是个最不会服软哄人的。 赵盈也不逗他:“我跟你说的,你觉得成不成?” “倒不是不成,只是……” “现在可还没到三个月,你还在我跟前听用呢,别想着拿这个做借口。”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冽气势更弱,语气也更无奈,“闯江湖的人大多不拘小节,更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教条束缚,一来就算我真的认识些能人异士,他们未必肯为朝廷效力,二来就算是肯,我也只怕他们会冲撞得罪殿下。” “你是怕我被惹毛了砍了他们吧?还说的这么委婉?”赵盈点着扶手,“我许诺你的,你招募来的江湖人,我一定礼待有加,给足他们时间和包容,大事小情的,只要不过火上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一概不计较,成交吗?” 第97章 老狐狸 每朝每代,开国之君,兴兵起事,除去麾下文臣武将,能人异士外,还总会有那么几个是前朝亡国君主眼中的叛臣贼子。 而肃国公孔家,就是这样的存在。 大齐第一代的肃国公孔怀安,原本是前朝的五军都指挥使。 当年太祖皇帝起事,一路北上,加上尽得人心,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兵临皇城。 那时候孔怀安开城门迎太祖皇帝进城,叫太祖皇帝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攻下皇城,直捣黄龙。 后来太祖皇帝黄袍加身,论功行赏,封孔怀安为肃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不过到了宣宗皇帝时,朝廷有了明令,为防官商勾结,禁止官员经商。 肃国公府人丁兴旺,光是嫡系一支就有五房,更别提其余旁支。 可是能够承袭爵位的,也只有长房嫡出而已,本来大家手上经营铺面产业,也相安无事,既富贵,又风光,日子过得好不得意。 朝廷明令一出,肃国公府就闹翻了天。 足足闹了有四年的时间,到最后,以分宗告终。 嫡系五个房头分宗分家,其后几十年都少有来往。 到了先帝朝时,朝中官员私下里参与商铺经营,靠分红利银子赚钱,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但彼时肃国公府的孩子们早就生疏了,再难捡起什么手足之情,更何况当初分宗后,各自谋生,远离京城,到了那个时候,也总不可能厚着脸皮再跑回京城示好。 如今的肃国公孔如勉年过百半,和姜承德一贯的自负不同的是,这是个极和善的人。 其实在赵盈看来,孔如勉这样的人,比姜承德更可怕些才对。 当年昭宁帝御极后,孔氏入后宫便册为淑妃,那时候姜夫人还没生下赵澄,地位是不如孔氏的。 孔如勉便辞官去朝,真就一副颐养天年的做派。 可事实上他孔家的孩子们,个个身兼要职,可一点儿没有要隐退朝堂的架势。 都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罢了。 孔淑妃既然有生养,他孔如勉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图来日呢? 赵盈是让人把二堂前的正厅收拾了一番的,特意还架了小火炉在厅中,铜壶中煮着水。 周衍亲去府衙门口迎的人,一路引着孔如勉往正厅而去。 他没跟进门,就单把孔如勉给请了进去而已。 赵盈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和前世记忆里的丁点不差。 孔如勉沽名钓誉,去朝后常与高僧真人讲经论道,可其实根本也不知他究竟是信佛还是求道。 总之天长日久的,还真叫他养出一派仙风道骨来。 据说从两年前开始就吃全素了。 外头都传说什么,赵清自娘胎里带了弱症,养了十几年还是身体羸弱,孔如勉心疼外孙,又惦记着在宫里的女儿,才一心求佛向道,乃至放弃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生活。 这种人,把野心藏在暗处,最伪善,也最可耻。 姜承德想要的,从来都写在明面上,摊开了给人看。 孔如勉则不然。 赵盈甚至都没起身,只是欠了欠身,算是跟他客气了一场。 孔如勉仿佛真的不在意这些,也客客气气的叫了声公主。 等他往侧旁坐下,赵盈瞥了一眼小铜炉:“听闻国公平素焚琴煮鹤的日子过惯了的,我这儿的茶倒也是好茶,可水也不是顶好的水,不敢沏好了等国公,煮上一壶沸水,新茶新沏,国公爷尝一盏吗?” 小火炉烧的正旺,铜炉里的清水发出声响,显然煮沸了。 他摇头:“既无好水,便浪费了好茶,我饮一碗清水,就足够了。” 赵盈脑仁就开始疼,生怕他下一句就要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样的话出来。 先前初见杜知邑,觉得杜知邑说话就够神神叨叨的了,但要说跟孔如勉相比,那大概要差了十个杜知邑的距离,他是远远比不上了! 于是赵盈讪笑着,根本就不打算接他这话。 茶叶是她的,他不吃还给她省东西呢。 她再不心疼东西,顶好的东西拿出来,也不是招待孔如勉这种人的,不吃正好。 “冯昆临死前,跟奉功交代过两件事,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盘问,他就遭人暗害,我思来想去,这些事是他片面之词,既然没有查证,不好拿到父皇面前去说,所以奉功的奏折中,我叫他按下不许提来着。” 孔如勉侧耳听着,面不改色,脸上照旧是一片淡然:“殿下所说冯昆交代之事,和肃国公府有关?” 赵盈果然挑眉:“国公爷的长孙十七岁娶永昌侯府大姑娘为妻,十九岁发妻亡故,他本该为白大姑娘服丧一年。 可据冯昆交代,当初他跑去暗门子狎妓,甚至花重金给外室赎身,您的嫡长孙,可全都知情,还伙着一块儿干过这种事。 这件事,国公爷知道吗?” 她一面问,一面盯着孔如勉仔细打量。 孔如勉却如老僧入定一般,充耳不闻。 赵盈在心里骂了句老狐狸,当然也不再追问她。 这些话自然不是冯昆交代的,是她早就知道。 孔如勉那个嫡长孙,是个最不争气的东西。 论说他将来是要承爵的人,从落生就该受到最严苛的教导,但偏偏又不是。 那是肃国公府这一辈里头一个孩子,又是男孩儿,那可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国公府从上到下,对他从来是有求必应,活生生养出个纨绔来。 等到发现孩子可能长歪了,再想回头,却根本来不及悬崖勒马。 所以他今岁都二十二了,孔如勉也没上折子为他请封世孙,早两年坊间也好,勋贵侯府也罢,总有传言说孔如勉对长孙不满,大抵是想另立世孙,只不过是碍着祖宗礼法,不愿授人以柄,叫姜家在朝堂上有把柄可攻击孔家,才一拖再拖。 这些事对前世的赵盈来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站在太极殿上都不值当说一嘴的,如今倒刚好帮她诈一诈孔如勉。 “我家门风严谨,家教一向极严苛的,殿下若听信了冯昆的诬告言论,大可派人查就是。 再不然,殿下如今手握司隶院大权,京畿百官都在殿下监察之下,把他提到司隶院来审上一番,何必专程请了我来问呢?” 孔如勉终于侧目看向赵盈,眼底明灭几次,神色也有些晦涩起来:“我说不知,殿下信吗?我说我知,殿下现在要派人到肃国公府拿人吗?” 赵盈笑着摇头:“那不能够。好歹也是大皇兄的表兄,怎么说我也该叫上一声表兄的,既然都是一家子骨肉亲戚,凡事总要留些情面。” 近些时日赵盈的言行举止,所作所为,孔如勉全都知道。 他当初去朝,又求佛问道,可也不是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脱离俗世红尘之人。 朝堂上站着他孔家那么多的孩子,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能最快知道。 无论是扳倒刘家,还是设立司隶院,赵盈看似置身事外,所有的事她都是被迫知道,也是被迫接受。 然则孔如勉细细想来,只怕未必。 这小姑娘心恐怕大了去。 赵澈没有似孔家和姜家这样的外戚扶持,她就要做赵澈的依靠。 尽管赵澈差点错手杀了她。 应该是个目光长远且极有头脑心计的女孩儿。 从前他不把赵澈看在眼里,更不会把个公主放在心上。 他外孙的对手,本来就应该只有赵澄才对。 现而今赵盈摇身一变,比他们兄弟几个还争气有出息,甚至得了燕王相帮,这令他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小看了这个公主。 “这情面留或不留,不过殿下一念之间,如今殿下是掌权人,权在你手里,你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旁人是说不上话的。” 孔如勉几不可闻的嗤笑,掩饰的极好,听来更多还是淡漠:“至于殿下说的这件事,我是从不曾听说过的。冯昆其人是何等品行,殿下想来有耳闻,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 不过殿下身在要职,既要监察百官,最好还是派人仔细调查,万一冯昆不是诬告,可也别为咱们这点亲戚情分,枉顾了朝廷法度。” 赵盈说亲戚,那是客气。 孔如勉敢应一句亲戚,那就是僭越。 果然是狐狸就藏不住尾巴。 而且孔如勉在她面前,应该根本没打算藏。 反正知道藏不住,索性就挑明了说呗。 赵盈这才觉得有些意思:“国公就不怕我真查出点什么来?” 她啧声咂舌,实实在在的叹了好几口气:“这个事儿可有些难办的。眼下冯昆死在大理寺监牢,此事一出,震惊朝野,国公一定有所耳闻。 你说万一我要真查出点儿不干净的东西来,冯昆的死,表兄可少不了担些嫌疑在身上了。” “他要真做了这样不堪的事,给人疑心是他杀人灭口也是他作茧自缚。” “我从前不信外面那些传言的,今日听国公爷一席话,才真信了三分——” 赵盈人往椅背上一靠,小脸儿一偏,视线正好对上侧旁的孔如勉。 她尾音稍一顿,在孔如勉挑眉示意她继续说的时候,才缓了一缓,徐徐再开口:“父皇从来偏疼我,我便不大信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事。大公子自幼受宠,怎么渐次长成,反而不得国公欢心了呢?连世孙的册立,都不肯为他请,竟是真打算立二公子为世孙的吗? 我瞧国公爷眼下这做派,倒像是巴不得我赶紧查出点儿什么来,最好定死了大公子的罪。 这种事儿,可大可小,就算真的查实了,顶多肃国公府丢些脸面,但总不至于伤及性命,您呢又正好借此机会上折陈情,便顺理成章为二公子请封世孙,我说的可对吗?” 孔如勉的冷笑终于还是没憋住:“所以殿下今天把我请到大理寺,究竟想跟我说些什么呢?” 赵盈哦了一声,提着的那口气猛地松了,连带着眼角眉梢处的紧绷也一起放松了。 好像她先前在探究,突然有了答案,心中了然,轻松的不得了。 孔如勉却越发看不懂这小姑娘要做什么。 赵盈目光从他那儿收回来,点着自己的手背,语调好不轻快:“可能是我闲得无聊,想请国公爷来闲话家常,解解闷儿吧。” 孔如勉在官场起伏几十年,从女儿入后宫后他敛尽锋芒,学着做那些所谓修身养性的做派,真是十几年没怎么动过气了。 赵盈可真有本事,三言两语便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然而也就一瞬。 她像是故意为之,就想看他气急,看他发火。 孔如勉深吸口气,缓了又缓,生生的把胸口才燃起来的那簇火给压灭下去:“那殿下的日子还挺清闲的,有人要刺杀你,司隶院的案犯还被人杀害在监牢中,殿下还有闲情逸致专门请我来唠家常解闷。 只可惜我上了年纪,最不爱与小孩子谈天,聊不到一块儿去。” 他起身的动作也是放缓放慢的,往堂中步了两步,回身看赵盈:“殿下的闷,我解不了,殿下的困惑,我更解不了。” 赵盈没接话,眼看着他往外走。 “国公爷。” 孔如勉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她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本该不予理会,径直离去的,但就是迟疑了一瞬而已,人就索性站定住了。 赵盈仍端坐着未动:“可如果凶手要杀的是刘荣不是冯昆,如果是有什么人本打算瞒天过海,却弄巧成拙,国公爷说,值不值得担忧呢?” 对刘荣下手和杀害冯昆,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 同样是杀人灭口,可没有人敢背负起杀刘荣灭口的罪名。 昭宁帝能忍下这么多天,只怕也全是赵盈的面子了,若有人在此时一头撞上来,昭宁帝不把人拉出去五马分尸,怎么能解他心头之恨! 孔如勉眸色暗沉:“的确值得担忧,却与我无关。” “与国公爷无关,就是与孔家无关吗?” 她扬声,声音有了些许尖锐,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架势。 孔如勉连带脸色也黑透了:“殿下说冯昆?” “我说刘荣。” 装傻?老狐狸伪善久了,拿他自己当真善人了吧? 亦或者打量着她小小年纪极好糊弄,反正不知他的狼子野心和谋划呗。 赵盈点着手背的那根指头顿住:“国公爷,认识刘荣吗?” 第98章 玉面貔貅 说到底还是为着刘荣的事。 小姑娘未必有铁证,所以她谁也拿捏不了,只能试探。 可手段还是嫩了些。 孔如勉也不出门了,思忖须臾,重新踱步回了屋中去。 他一直都在打量赵盈,而赵盈的视线自然也没从他身上挪走半分。 二人四目相对,孔如勉把长衫下摆一撩,往官帽椅又坐下去:“认识。” 赵盈不接话,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只是眼神冷冰冰的。 孔如勉把她神情看在眼中,略想了想:“先后两次刺杀公主,也算他有胆魄了,怎么会不认识呢。” 至此赵盈才嗤了声:“那照国公爷这个认识法,如今天下无人不识刘荣了。” “他这算是一战成名,无人不识不是很正常的吗?公主想从这上头撬开谁的嘴呢?” 她谁的嘴也没打算撬开。 没谁会不要命的认这个罪。 满门抄斩都不算,凭昭宁帝的性子,还有她近来暴戾的名声,那是诛灭九族都不算完的。 赵盈的目光在孔如勉身上游移许久:“奉功适才提审刘荣,从刘荣口中得知一件事,国公爷想必会感兴趣些,要听一听吗?” 孔如勉有些拿不住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其实并不太愿意在这件事上同赵盈有过多的交谈,更不想纠缠。 他总有一种感觉。 赵盈会把他拖向深渊。 这些日子以来,司隶院的事虽然多,刘荣被抓捕归案也有日子,但没听说赵盈请了谁到司隶院来问话的。 他应该算是……第一个。 很显然,即便赵盈手上没有真凭实据,可此时此刻,她是盯上了肃国公府的。 可是孔家什么都没干,她又凭什么先盯上肃国公府呢? 就算是为她亲弟弟铺路,也不至于这样急切。 党争,夺嫡,这从来是君王最忌讳的。 她住在燕王府,身边有赵承衍提点指教,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就冒冒失失的入朝为官。 于是孔如勉索性又坐定住:“愿闻其详。” 赵盈唇角不动声色往上勾了一勾:“刘荣手上有一块玉佩,买凶杀人的主顾留给他的,他说,那块玉佩上是刻有族徽的,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算是见多识广,是以一眼认得出那是谁家族徽,所以才敢接下我的这桩生意。” 她声音戛然而止,能清楚的看见孔如勉瞳仁微缩:“我从前见过孔氏族徽,只是一直都不明白,那是什么寓意。左边像是个人,又像是一把长矛,右边嘛……我年少时觉得新奇,甚至研究过好久,可不单是我,薛小侯爷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她低眸浅笑:“我们后来还开玩笑,总不能是一个人提了个奇形怪状的灯笼。” 孔如勉哪里还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登时面色铁青:“公主言下之意,刘荣口中所说带着族徽的玉佩,出自我孔家了?” 赵盈便欸了一声:“我可没这么说,只是说起这族徽,突然想起来罢了。今日又碰巧见国公爷,随口一问。” 其实族徽这种东西,自上古时期流传至今,究竟是何寓意,真没那么重要的。 那更像是一种标志,一种寄托。 却与今人全无关系。 似他们这样的世家高门,出门在外,就连马车上都会刻上族徽。 目的是给人一眼看得出,这是谁家的马车,轻易不敢上前来招惹。 那真的也只是身份的象征罢了。 孔如勉没理会赵盈那些听起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又追问了一次:“所以公主是东拉一句,西扯一箩筐,想试着能不能从我这儿套出什么话来?” “能套出来吗?” 赵盈扬声反问:“如果国公爷是问心无愧的,如果国公府是干净清白的,你孔家既与买凶刺杀一案无关,更不识刘荣何许人也,我又能从国公爷口中套出什么话呢?” 孔如勉冷笑:“但我瞧,公主便正是这样的用心。” 他面皮紧绷着,一派肃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刘荣告诉公主的那块带着族徽的玉佩,族徽便正是我孔氏族徽吧?” 老狐狸也有老狐狸的好处。 奸诈狡猾不好打交道,但又生来就极聪明。 赵盈不置可否。 孔如勉心道果然。 二人僵持许久,孔如勉才又叫公主。 赵盈大概都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便顺势把他后话索性接过来,兀自开口:“我知道国公府分过宗,就算那玉佩真是出自你们孔氏一族,也未必与国公爷,与国公府有关。” 孔如勉盯着她打量,似乎是想从她的神情之中看穿她的心思,更希望确认一二,她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他失败了。 小姑娘把心思藏的极好,让人看不透。 “公主今天把我请到司隶院,是想问问我,我们孔家自分宗分家后,其他人,如今如何吧?” 赵盈还是没说话。 她如今手握司隶院,真想查,方便的很。 况且那些人,就算是分宗出去,到底姓孔。 寻常百姓也无人敢得罪的。 说到底现如今的皇长子身上还有一半孔家血脉,是个人都总得掂量一二,倘或来日皇长子御极,做了皇帝,孔家地位水涨船高,就算那些和肃国公府已经不沾边的,到底人家也是骨肉血亲。 赵盈把眼底的冷凝肃了肃:“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刘荣说的是真的,玉佩也确实出自孔氏,国公爷打算如何自处呢?” 孔如勉面不改色,回话更是斩钉截铁:“真是孔氏族人买凶刺杀公主,我会尽全力配合公主追查真凶,绝不令奸佞小人逍遥法外,更不会坐看这些人败坏孔氏百年清誉,连累国公府陪他们遭殃下地狱!” 他多大义凛然,一身正气啊。 可哪里还有半分求佛问道人的样子呢。 那一闪而过的肃杀戾气,他似无意掩藏,故意表现给赵盈看的。 像是怒急。 其实也可以是恼羞成怒。 事情败露,才至于此。 扬州孔家也是孔家,是淑妃的亲叔叔。 看起来几代人不多来往的人家,私下里究竟有没有往来,又有几人知呢? 赵盈托腮沉默。 孔如勉眸色微沉:“公主不信?” “不,我信。”赵盈噙着笑,“国公爷知道天明银号吗?” 她话题转的又快又生硬,就连孔如勉都一时怔然:“与天明银号何干?” “没什么相干,只是突然又想起来,前些日子查陈士德案时,也查到过天明银号一些事,查冯昆案,他也交代说在天明银号存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撇嘴:“我在想,这家银号还真是了不起。” 孔如勉知道没那么简单。 小丫头是故意的。 他实在不想在此处久留了。 总被人试探,亦或者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这感觉坏透了。 他去朝多年,早不惯看人脸色生活。 那些风云诡谲,阴谋诡计,他远离的久了,这十几年来,游离在边缘处,家里的孩子们再如何,他总归不搅和在里面的。 现在要他同个十四岁的孩子打擂台,不是太可笑了吗? 孔如勉深吸口气,又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端的礼倒是比进门的时候更客气,也更周正:“这些事我已经很多年不过问了,没办法为公主答疑解惑,如果公主还有什么是关于孔氏想问的,再派人到国公府请我就是。” 他扬长而去,赵盈也没再留人。 带着孔氏族徽的玉佩她早就从天明银号取了出来,妥善的存放着。 不管到什么时候,那都可以是肃国公府的死罪。 也是赵清的死罪。 只要她想。 但她的确不能太过心急,所以才隐忍至今。 她甚至想过,那不是扳倒孔家最好的证据,她该以此冲着姜家去。 万劫不复,也该叫这些人尝尝滋味。 周衍大概一直在外面侯着,孔如勉人才刚走没一会儿,他就敲门进了屋。 赵盈的思绪断了,眼前的光也被他身影挡了大片:“怎么了?” “臣见刘荣的时候,关于冯昆的死法,问了他两句。” 赵盈才来了精神:“他知道?” 周衍果真点头:“他说两年前他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主顾买凶,杀手杀人,死者就是这样的死法,被人发现是因为凶手掌法尚薄弱,不得其法,所以人死后经脉尽断,只要验看尸身就能发现。” 如果是同一人所为,那两年过去,这个人的掌法便该精进不少,而冯昆的死法也的确证实了,同两年前相比,是精进不少。 “他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吗?” 周衍却摇了头:“虽然都是走江湖的亡命徒,他们私下里却也并不往来,只知道此人江湖人称‘玉面貔貅’,不过早在两年前他以掌法杀人却暴露了身份后,就销声匿迹了。” 赵盈愣住。 玉面貔貅?这是什么古怪名字。 貔貅这东西凶神恶煞一般,又是只进不出,玉面貔貅……这些江湖人真有意思。 不过这玉面貔貅从两年前销声匿迹,恐怕没那么简单。 “应该是被人养起来了。” 周衍说是:“臣也这样想,但有人养着江湖上曾经闻名一时的杀手,这未免太骇人听闻,而且此人现在就在京城,臣总觉得……” 他犹豫一瞬,赵盈侧目:“想到什么就直说。” “臣总觉得,他也许不是被派到京城来杀冯昆灭口,而是从两年前起,就一直养在京中了。” 他还是说的和婉许多。 那根本就是京中重臣,将他养在身边听用。 这两年京城里并没有什么刺杀朝廷重臣之事发生,最近的,就是刘荣刺杀她。 背后的人养着这个玉面貔貅,目的究竟是什么,无人得知。 赵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勃颈:“也不知道徐冽打不打的过他。” 暗处徐冽眼角又抽了抽。 他打得过。 掌法如此不精纯,可见内家功力修习不得法,他已经跟殿下回过这样的话的。 他是这两日惹了殿下不快吗? 怎么总奚落挤兑他啊。 周衍知道徐冽听得见,哪里敢接这话。 他一向觉得殿下待徐冽是很不同的。 反正跟他们这些人不同。 徐冽既然在殿下心中是特殊的,那他奉殿下为主君,就也该对徐冽特殊相待。 是以他干巴巴咳了两声:“徐……将军武艺高强,殿下不必担心这个,有他在,不会叫任何人伤殿下分毫。” 她其实还真不是怕死。 死过一次的人,也没多惜命。 赵盈时常想,她这条命是逆天多出来的,又或是老天格外开恩。 若是逆天多出来的,她本就是不该存于世之人,早晚会有天谴。 倘或是老天开恩,那她便是造作些,老天爷也不会轻易收了她去。 她揉了揉眉心:“你让茂深点几个机灵点的巡察校尉,这些天盯一盯肃国公府和天明银号。” “肃国公会派人去银号找麻烦吗?” “你觉得他会不会?” 周衍立时摇头说不会:“殿下今日见他,臣虽不知殿下说了些什么,但总少不了试探言辞。肃国公老谋深算,一向谋定而后动,这种时候,就算他真的和刺杀之事有关,也不会贸然行动了。” “可他不会,不代表别人不会。”赵盈眼尾处藏着淡淡的笑意,“孔如勉往司隶院走一趟,可不是只有他知我知,你等着吧,到不了明天,京城之中就会传开,多年不理朝事的肃国公孔如勉,被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永嘉公主传至司隶院问话。” 周衍听她这样说,眉心微拢:“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赵盈恍了个神:“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抿唇不语。 赵盈失笑:“我当然不是。” 他心下无奈,微叹口气:“那臣去安排。” 他起身往外走,赵盈想了下,还是把人给叫住了:“外人不论如何说我,与你都是不相干的,人前人后,别为我分说,我提你入司隶院,是希望你施展才华,也是想你为我所用,所以奉功,不必要的情绪你得收敛起来藏好了。” 周衍猛然回身:“我奉殿下为主君,才肯为殿下尽心办事,难道旁人非议殿下,臣也不能分辨?” “不能。”赵盈沉声,丝毫不为他的维护而动容,“做你该做的。” 第99章 打架 赵盈的预料分毫不差。 孔如勉被传至司隶院问话这件事,当天下午就传的沸沸扬扬的。 不要说街头巷尾,就连三省六部各司衙门,也都传遍了。 本来那些人就看不上她如今的行事做派,现在对孔如勉也这样不客气,难听的话就更多了不知多少。 这事儿说起来也实在是巧。 宋怀雍今天本来是不当值的,不过吏部就快到了年中考绩的时候,再加上之前为司隶院设立一事,从别的衙门抽调了好些人手去填司隶院的空缺,如此一来,吏部还要再从候补官员以及地方官吏中,选取政绩出色或是履历清贵之人来出任补缺。 他在家里闲不住,就索性往衙门里去办差听用。 偏偏吏部办差的地方又挨着工部,头前里修葺雍国公府时工部就有不少的闲言碎语,那些人怕宋昭阳听了去,关起门来说话多了几分小心。 今日孔如勉的事一出,他们也越发胆子大了,门也不关,恨不得扯着嗓子喊起来,分明是怕人听不见的。 宋怀雍路过的时候就听了个清楚真切,一时动怒,在工部办差的地方就跟人大打出手。 后来惊动了各自的长官上司,分别领回去训斥教导,两方才算罢手。 赵盈得到消息的时候赶去吏部的地方见宋怀雍,真见着了人,发现他脸上连点儿伤都不见,当下才松了口气。 宋怀雍也知她因何而来,不过当差的地方人多口杂,便虚拉了她一把,把人拉远了些:“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赵盈没好气的白他:“表哥素日是最沉稳的,如今也这样沉不住气。” “他们口无遮拦的说些混账话,我自是听不下去的!” 他咬牙切齿,赵盈只好哄他:“我把肃国公请到司隶院是事实,虽有我的用意,但外人看来,可不就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仗着手握司隶院大权而胡作非为,表哥以后不要这样了。” 她语气中无不心疼,宋怀雍脸色才好看了些:“没事,他们也不敢真的跟我动手,白挨我一顿揍罢了。” “等明日上朝,那些御史言官少不了又要跳出来弹劾,白听他们那些矫情话,实在没必要。”赵盈背着小手仰脸看他,“我还有事吩咐了周衍去办,是听说表哥同人打起来,才赶过来看看你,既然没什么大碍,表哥今日原本不当差的,家去吧?” “你怕我还要打人啊?”宋怀雍一时又觉得好笑,“我又不是从小舞刀弄枪的习武之人,长这么大也没跟人打过几回架,你怕什么?” 倒也不是怕。 就算是打起来,那些人也不敢真的伤了他,今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只是真的觉得没必要。 表哥这样的人,同那些东西动手,她想想都觉得心疼。 赵盈索性上了手,推着他走了两步:“我才不怕什么,表哥护着我,我不知道多高兴呢。” 宋怀雍一面欸着,一面捉了她手腕:“这是干什么?” “我晚些时候家去,还有事情要同舅舅商量,表哥就别再衙门里守着了,万一舅舅也为肃国公之事骂我,不得表哥帮我说话求情吗?” 宋怀雍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听她的:“你是一个人来的?” 赵盈嗯了声:“所以表哥先送我回大理寺吧。” 宋怀雍应下她的话,嘱咐她等一等,回了班房去知会,才又踱步出来,领了她一道出门去,走远了不提。 一路上赵盈不知问了多少遍,工部那几个跟他动手的都是些什么人。 宋怀雍哪里会告诉她,一概都敷衍过去,见糊弄不了的,也含糊其辞,就是不告诉她罢了。 赵盈骨子里带着些睚眦必报,她既已处在风口浪尖,这样的小事,就没必要再来掺和一手,越发招惹一身骚。 何况那些话的确不堪入耳,真与她说起,少不得她还要追问那些人嘴里如何不干净。 就这样一路自各部当差的班房衙门回到大理寺,赵盈什么都没再追问,他当然更什么也不会说,目送着她进了府衙,转身回侍郎府去。 而周衍也并不负赵盈所望。 赵盈才往二堂坐下去,周衍匆匆忙忙就找来了。 她一眼见了周衍神色,咦了声,稍稍坐正:“果真出事了?” 周衍才见了一半的礼,她就叫他坐下回话。 他也习惯了,便横跨了小半步,往一旁坐过去,面色不虞,仍是肃着面皮紧绷着的。 赵盈见状心头微坠:“抓着人了?” 周衍摇头:“没有惊动人,殿下说过,不宜打草惊蛇,底下的校尉也机灵,只是这个人……” 他沉默一瞬,唇角微抿,想了好久才继续开口:“肃国公的长孙媳身边有个乳母胡氏,是她娘家带来的陪嫁,胡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如今就在肃国公府当差。” 他话至此处,赵盈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果然她说的全都中了。 孔如勉能忍得住,且一定忍得住。 他太清楚被请到司隶院来,她是什么样的用意了。 试探永远比笃定更多。 只要他不懂,静观其变,她其实拿他,拿孔家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又或者…… “知道那个人的来历底细吗?” “他叫邓标,今年二十二三,两年前娶过一房妻室,但他好赌,凭他爹娘在国公府当差也险些还不上他的赌债,还动了他发妻的嫁妆,成婚不到八个月就和离了。” 周衍低叹了一声:“一直到现在就没再成婚了,不过都传言说他的好赌成性是改掉了的。” 赵盈却嗤之以鼻:“你见过哪个赌鬼的赌是改了,戒了的?” 这种东西沾上了,一辈子都难改掉。 因为好赌,同妻室和离,到了这个年纪没能再娶妻,这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邓标改邪归正。 “你认识这个邓标?” 周衍说不认识:“但是有人认识他,而且当初他闹的挺离谱的,他发妻娘家对这事儿不满,臣听底下的小校尉们说起来,那会儿甚至差点儿闹到国公府去,还是胡氏求到国公府大奶奶那儿,两家和离,又把人家的陪嫁给填补上,才算完的。” 那还真是个挺出名的人物,只是不入他们的眼,平日里当然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人物。 不过街头巷尾素日流传的,不都是这些小人物,又多多少少同高门沾边的。 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聊起来,总觉得有趣极了。 可如果选这样的人…… “奉功,如果你要做坏事,会用邓标这样的人吗?” 她问的没头没脑,周衍一时也没明白:“做什么样的坏事呢?” 赵盈笑嘻嘻的,眼底闪过狡黠:“譬如用刺杀当朝公主这种事栽赃嫁祸别人家?” 他登时豁然开朗。 将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想一想,那殿下所有的怀疑,自最初,没有这些乱七八糟事情发生的时候,殿下就猜中了。 无论是哪种结果,她都猜对了。 周衍不免又对赵盈刮目相看,心下敬佩感油然而生:“殿下的意思,是有人买通了肃国公府的人,用那样的玉佩嫁祸孔家?” “你觉得呢?” 赵盈点着扶手,一递一下的,动作轻缓,声音自然也就很轻的。 他思忖良久:“不是没可能,只是臣总归想不通,那玉佩从何而来呢?殿下曾经说过,那样的东西,绝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仿制出来的。 刘荣虽然只是江湖草莽,亡命之徒,可他不知道见过多少好东西。 那些个买凶杀人的,哪一个不是出手阔绰。 那玉佩倘或是假的,族徽也是假的,他八成认得出来。 再说了,就算刘荣认不出来,臣想着,将来事发,两相对峙,东西是真是假,还不是一目了然。” “所以玉佩的确出自孔家,只不过出自哪个孔家,可说不准,淮阴孔氏是孔家,扬州孔氏也是孔家,我现在是在想……” 她犹豫了一瞬:“孔氏一族分宗已久,扬州孔氏和淮阴孔氏关系如何咱们也不得而知,说不得投靠了旁人也未可知,买通邓标,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觉得有可能吗?” “那依殿下的意思,顺着邓标这条线往下查查看?” “查是肯定要查的,他既然好赌,这些年明面上又装的改邪归正,私下里说不定还能查出些令人惊喜的东西。”赵盈往椅背上靠了靠,点着扶手的那只手也顿住,“这事儿还是交给你,茂深武人心思,干这些事情总没那么细腻,别到时候再打草惊蛇。” 他说好,欣然接受:“邓标的事情臣会上心,仔细调查,殿下且放心。” 他一面说,眼神有些闪躲,似乎在纠结什么。 赵盈看在眼里,咦了声:“还有别的事?” “这些事,殿下要告诉小宋大人吗?” 他说的小宋大人指的自然是宋云嘉。 赵盈可没打算跟宋云嘉讲这些。 对宋云嘉而言,这就是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那样的出身,是奔着纯臣的路走的。 宋家和太后也一向都是往这上面培养他的。 要做纯臣的人,心里头得干干净净,什么结党营私,什么阴谋诡计,于他们而言,全都是一片乌糟。 这也是为什么赵盈心里对宋云嘉始终怀有好感,甚至有些感激。 尽管宋云嘉是反对她的,也的确和她对着干过,但是在宋云嘉的心里,是真的把她当自己人,才会违背了他二十几年接受的教导,从纯臣的路上走偏一二,向着她后来一直在走的那条路偏了很多。 但要说真的平心静气和宋云嘉商量这些—— 赵盈眼尾的笑意有了些许苦涩:“算了吧,他听了,只怕骂我不思进取,整日想着这些勾心斗角的事,难道你还指望他帮我?” 但太极殿上姜阁老发难,小宋大人不是也跳出来为殿下说话了吗? 周衍觉得,赵盈本来值得一切最好的。 不过赵盈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乖乖收了声。 人在往门外走,赵盈又把他叫住了:“司隶院大大小小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你是我亲选出来的司隶监,不用事事问过我才敢做决定,我选了你那天,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你也跟了我一阵子,知道我是不在这上头扯谎的。既然看中了你的才华,自然给你权力,你想做的,我能扶持的都帮扶。” 诸如此类的话,她其实说过很多次,只是周衍也不知道真没放在心上,还是不敢放在心上。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他还是束手束脚。 如今是司隶院初立,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在司隶院里守着,事事亲力亲为。 将来却是不行的。 譬如西北之事。 如果能再晚几个月,她一定撇下京中事,亲往西北。 届时司隶院便要周衍坐镇。 他总是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衍显然叫她说的有些尴尬,面上也挂不住:“臣只是觉得,殿下既然坐镇司隶院,凡事当然该过问殿下,况且近些时日的几件事,又都不是小事,臣不敢擅专。” “这不是擅专。”赵盈无奈摆手,“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日后就会慢慢的改过来,如果你的决定做错了,我私下里会告诉你,但你连个决定都不敢做,奉功,那我提你到司隶院来做什么?当摆设好看吗?” 她要的又不是个花瓶,不然这京中纨绔何其多,比周衍更适合的花瓶她随手都能抓出来一大把。 周衍大概是被她的话触动到,掩在袖下的手紧了紧:“臣明白了。” 赵盈才暗暗松了口气:“我今天要去侍郎府,下午就不在衙门里待着了。工部的人近来对我意见大得很,嘴上说着不敢怠慢,可我看雍国公府的修葺拖了这么久,你把邓标的事情交代清楚,让茂深陪你一起去看一看。” 工部对她的何止是不满。 都惹得宋怀雍动起手来了…… 周衍才多问了两句:“在工部的班房动手,真没事儿吗?” 赵盈微怔过后又笑着摆手:“没什么打紧的,御史台的人就算弹劾,也是工部那几个混账嘴里不干不净在先。 表哥也没受伤,要不然你跟我一块儿去侍郎府看看他?” 周衍被揶揄打趣了两句,讪笑着回了两句什么话,就匆匆退了出去。 第100章 对峙 赵盈早习惯了被人弹劾的日子。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她选择的这条路,就是这么个走法,她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 但是被工部孙其带头上书弹劾,却又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 孙其明面上来说是姜承德的人,姜承德总不至于现在就要跟她撕破脸皮吧? 本来以为昨日宋怀雍在工部班房动手这件事,就算被上书弹劾,那也是御史台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顺带手的把她捎进来。 可没料到昭宁帝太极殿升座,群臣还没回上两件事,倒是孙其先跳出来,把宋怀雍和她一并弹劾了。 弹劾的内容也令人发笑——宋怀雍动手打人,这是当然没跑的,至于她呢? 孙其拱手做完了礼,手里的奏折也被孙符拿走了,他直起腰来,侃侃而谈,倒一副诤臣做派:“永嘉公主虽然掌管司隶院,有监察百官之权,但臣以为,她还没有插手六部事务的权力。 工部办公的班房,原不该是永嘉公主踏足之地。 况此类事,也并非第一次发生了。” 他言有所指,殿上便有人把目光投向了严崇之。 不过此事既与严崇之无关,当然就不会有人急着把他这位刑部尚书拖下水,那目光淡淡扫过,立时就收了回去的。 谁知道孙其犹觉不足,根本也不在乎昭宁帝的脸色变得难看与否,自顾自的接着回话:“臣听闻昨日永嘉公主还传了肃国公往大理寺,臣斗胆,想问一问公主,肃国公所犯何事? 肃国公去朝多年,便连朝廷恩养的虚衔也是没有的,他既不在百官之列,公主何故传唤肃国公往大理寺问话?这权力又是谁赋予公主的呢?” 赵盈心说这不都是昭宁帝给她的资格和权力吗? 孙其也算是个好汉了。 他是真不怕昭宁帝一时黑了心,把他拉出去砍了。 亦或者仗着姜家和姜承德,有恃无恐。 再不然,他根本也不是仗着姜家。 但这些目下对赵盈而言是无关紧要的。 她深知事要一件一件办,路更要脚踏实地的走,树敌太多对她并没有任何的好处。 至于孙其今日弹劾,原本不用她自己分辨任何话的。 只是她隐约能看见周衍站着的那个地方,有身形微动的迹象,心下叹了口气,还是自己先开了口:“儿臣虽掌管司隶院,却绝无僭越之处,难道踏足工部的地方,就是干预六部政务吗?孙侍郎此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儿臣也晓得,孙侍郎所说并非第一次发生,不就是指上一次儿臣往刑部去见严尚书,非要见陈士德一面的事。 只是儿臣不明白,当日是陈士德涉及儿臣为人截杀一案,儿臣左思右想,心中又怕又恨,想去问两句话,这难道是天大的罪过? 当日严尚书和刑部一众官员无人上折餐我,怎么今日反倒要孙侍郎这个工部侍郎来提此事?” 她的伶牙俐齿,朝臣是早就领略过的。 仗着昭宁帝的偏宠,在太极殿上其实连沈殿臣也不放在眼里。 周衍到底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再动。 赵盈眼角的余光收回来,就连孔如勉的事也懒得解释了。 宋云嘉跨了半步,他的位次原本就靠后一些,这会儿站出列来,也是不动声色的,甚至连人都没怎么惊动。 一直到他开口,才吸引了众臣目光:“臣有一事不明,想请孙侍郎为臣解惑。” 昭宁帝挑眉看他,紧绷着的面皮稍有松动:“你说。” “肃国公虽然去朝多年,也的确没有朝廷恩养的官衔,可他还是大齐的肃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在他身上,他究竟算不算百官之列呢?” 宋云嘉挺直了腰杆,正对上孙其回望来的那一眼。 他冷面冷眼,素日里的温和不见了踪影,显然是对孙其不满到了极点。 孙其自己也不是傻子,感觉得出来。 他知道今天弹劾赵盈就是在玩火,昭宁帝带着头的对他没好感,他就讨不到什么好。 不过宋云嘉跳出来为赵盈说话,他有些没想到的。 宋云嘉看似一直都秉持中立的态度,再加上他们在朝年头久了,宋云嘉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自己也被教的很好,是以极少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上一回太极殿上赵盈被沈殿臣和姜承德两个人一起发难,他站出来为赵盈解了围。 孙其后来仔细想过,也许是觉得亲近,毕竟还有一层表兄妹的关系在。 也可能单纯觉得朝堂上这么多的人,什么所谓肱股之臣,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站出来解围而已。 不管是怎么样,今天他还跳出来替赵盈说话,他的心就一定是偏了的。 孙其冷嗤了一嗓子,声音也是凉凉的,一丁点的温度也没有,一出了口,恨不能把人冻僵住:“小宋大人一贯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一个人,朝堂政务自是一把好手没的说,旁的事情,今天我参他,明日他弹劾我,小宋大人是从来都不掺和的,如今也肯下场为人分辨了?” 他冷嗤,宋云嘉却学不来他的那番做派,照样淡淡的:“我立于太极殿,难道在孙侍郎的眼里,是个不能开口说话的?” 孙其叫倒噎住。 事实上是他们平日都小看了宋云嘉。 毕竟宋云嘉老是闷头做事少开口,能力才干虽然都很强,可就是给人一种温吞温润的感觉,便让人觉得他是个口不能辩的。 他年少时也曾与人清淡,只是不爱沽名钓誉,于他而言,什么清名美名不过过眼云烟,真要像沈明仁那样,人人追捧,他反而觉得丢身份的很。 孙其无语,但既然两个人对峙僵持,他总不能不说话,便硬着头皮横了宋云嘉一眼:“我并没有这样说,只是好奇的很,毕竟小宋大人一改常态,难道也不许人问两句?” 赵盈有些听不下去了。 照理说孙其也是科举入仕的人,即便有姜承德的提拔扶持,能走到今天这位置上,自己也多少有些手腕和头脑的。 在昭宁帝的暴政之下,一个不留神脑袋可能就搬了家,最危险的那几年他熬了过来,这就相当的不容易。 但这是干什么呢? 这几回这些人在太极殿弹劾她,都是跟她打口水仗。 一个两个都是朝廷重臣,站在金殿上跟她小姑娘家逞口舌之争,也不害臊,简直是恬不知耻,辱没了读书人三个字。 赵盈扶额:“孙侍郎的话,好像扯远了。” 她脚尖转了个方向,自然而然就转了身,乜孙其,扬声又问了他一次:“国公爷袭朝廷爵位,司隶院监察百官,他不在我司隶院监察之列吗?” 很明显,孙其准备的相当不充分。 毕竟孔如勉是淮阴孔家的家主,人际关系又一向都不错,加上他虽去朝多年,但孔家子侄在朝为官者本来也多,还有孔淑妃和赵清,朝野上下多少总要卖孔家几分薄面。 且这个情形和姜家又不大一样的。 谁让姜承德成天眼高于顶,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看不惯他的做派,不满他的狂傲不逊,只不过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所以他今天弹劾赵盈,又专程提起肃国公一事,起初盘算的极好,想着朝中总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替他说话。 就算是姜承德,再和孔家不对付,但是能打压排挤赵盈,就为赵澄进司隶院提供了更多的机会。 他只是算错了宋云嘉。 更算错了宋云嘉的口才。 “若依小宋大人之言,肃国公自然是在司隶院监察之列的。” 赵盈学他先前模样,十分不屑的嗤了声:“所以孙侍郎今日弹劾,是在恶意中伤我了?” “倒也未必是恶意中伤吧?” 陈士德被罢官斩首,抄家清算,但御史中丞的位置还要有人做的。 吏部考评往年政绩,拟定人选,呈送内阁后,只用了两日,就选定了原监察御史冯孟徽补缺出任。 他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从历年政绩考评以及经年履历乃至于他的出身来看,他早就该升任这个御史中丞的,甚至早在陈士德升任御史中丞的那一年。 至于为什么一直压到了如今,个中缘由,朝中众人心知肚明罢了。 不过冯孟徽这人有个极惹人讨厌的地方,迂腐,呆板,简直像极了一个老学究。 赵盈一看见他头都大了。 当年她刚入朝的时候,就是冯孟徽第一个跳起脚来反对她。 后来赵澈御极,那样的暴戾戮杀,都没能吓退他。 她刚一摄政,又是冯孟徽带头弹劾,更可怕的他还煽动朝堂,罢朝威胁赵澈。 但是那个时候赵澈是最需要用人的时候,赵盈又觉得他人是古板迂腐过了头,却不得不说是可用的人才,苦劝赵澈,赵澈才没把他拉出去砍了。 那时候定了冯孟徽出缺,她着实头疼过一阵,几次有冲动让舅舅把人给撸下来,千万别把冯孟徽送到那个位置上去。 后来冷静下来想一想,她答应过宋云嘉,绝不会霍乱超纲,她也本来就不想祸乱朝堂。 昭宁帝的天下和江山,霍乱了也没什么,但将来这一切都是她的,她现在嚯嚯起来怪痛快的,以后还不是自己收拾烂摊子。 冯孟徽嘛,用了就用了,他也配得上御史中丞这个位置。 不过似目下这样的情形,今后大概只会越来越多。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一声:“我想听听冯御史高见?” 冯孟徽真的是把对赵盈的不满全都写在脸上的。 赵盈跟他说话的时候算客气了,那个语气和口吻,跟孙其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殿中这些人谁听不出来呢? 就连冯孟徽自己也愣了一下,尴尬的虚咳了一嗓子,语气倒缓了缓,连带着脸色也好看了些:“殿下掌管司隶院,监察百官是殿下之责,只要殿下有凭有证,朝野上下便无人有资格说什么。 但肃国公府是开国元勋,是有大功于大齐的,太祖皇帝赐下爵位世袭的恩典,肃国公府于朝中百官,便格外不同!” 他下巴微抬:“退一万步讲,勋爵人家,与朝臣本就不同,本就更尊贵,更体面,殿下却枉顾他们的这份体面,弄得京城传言纷纷,这便是殿下的过失。 是以孙侍郎今日弹劾,臣以为没什么不妥,更算不上恶意中伤。” 京城流言纷纷就得怪她啊? 赵盈在心里翻白眼:“冯大人是说,凡朝中勋爵人家,就该高人一等,不在司隶院和御史台的监察之列? 亦或者,就算这些勋爵人家犯了事,司隶院也好,御史台也罢,得拿住了真凭实据,才能把他们传至府衙问话?” “殿下倒也不必强词夺理,偷换概念,臣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只是规劝殿下,行事也该谨慎些,既然涉及到勋爵人家,就该更谨慎,毕竟这样的人家于百姓眼中,一向都是高高在上的。 殿下不是住在燕王府吗?既住在宫外,城中传言,难道一点不知?” 她知道,但跟她有什么关系。 赵盈那声呵的浅笑极轻极淡:“天下最难堵就是悠悠之口,我还能管得住城中百姓说什么?还是说,冯大人是想插手过问司隶院行事,逼着我今天在太极殿上把为何传召肃国公到府衙问话告诉你?” 可是冯孟徽是不吃这一套的,拱手对着她一礼,转头就叫皇上:“臣在御史台这么多年,知道什么是本分,司隶院行事如何,与臣无关,臣也并不关心,况且司隶院设立之初,皇上就金口定过,司隶院是凌驾于御史台之上的,臣就更管不着司隶院的事。 可是臣方才所言,但请皇上定夺,臣所言究竟是有理,还是无理。” 理是一定有的,勋爵人家当然要格外谨慎,这种高门世家,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盈的所作所为,的确会弄的人心惶惶。 吏部进来选上来的人,都是合了昭宁帝心意的,不过冯孟徽这样咄咄逼人…… 昭宁帝眉头皱起来:“你觉得你有道理,永嘉也觉得她有道理,你打算让朕给你们裁夺什么?” 但这话太像是昏君了。 他确实不是什么明君圣主,但也不能太离谱。 是以昭宁帝反手摸了摸鼻尖:“永嘉,听你的意思,传肃国公问话是有原因的?” 第101章 纯臣 赵盈自有盘算,太极殿上含糊其辞,好在昭宁帝本也不是非要追问出所以然来,她敷衍之余也吐了些东西出来,堵住了孙其和冯孟徽一干人等的嘴。 不过她说的极有意思。 一面承认的确有原因,是得了刘荣一些话才传孔如勉问话。 一面又说不过刘荣片面之词,还要调查考证,并非认定肃国公府与刺杀案有关。 但落在众人耳中,事情可就变了味儿的。 散朝的时候赵盈没出宫,径直跟去了清宁殿。 周衍本来有好多话想问她,见她没打算出宫,料想她为今天殿上事另有话要回昭宁帝,便就暂且把后话尽收,只等着回了府衙再提。 他从前在顺天府做推官时秉性温和,与人为善,人缘还算不错的。 后来一步登天,做了三品司隶监,从前那些能说上几句话的,不少往他身边凑。 周衍知道这些人未必是什么好品行,但在朝为官,既是同僚,没必要就撕破了脸,说不得将来他为司隶院差事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 身后有人叫着周大人追上来,他脚步微顿,回身去看,在脑海中思索一番,想起是谁,才客气笑着应了声。 来人见他展露笑颜,拐着弯就打听肃国公府的事。 周衍脸色倏尔变了。 然而他尚没有开口驳斥,宋云嘉冷冰冰的声音自来人身后传来:“司隶院查案之事,也是可以随意打听的吗?” 来人一听这样的语气口吻,再见是宋云嘉,想他今天要么是吃错了药,要么是孙其当殿让他下不了台,面上挂不住,总之宋云嘉今日的心情是坏透了。 他可不想做人家的出气包,于是讪讪告礼,匆匆离去。 周衍并没有松下那口气。 宋云嘉不开口,他也不会与不相干的人说司隶院的事,照样是冷脸驳斥回去的。 眼下宋云嘉的神情脸色,可不像是好说话的模样。 “传肃国公问话这样大的事,你也不知规劝元元,一味由着她的性子来的吗?” 他果然一开口就是质问:“宋侍郎点你入司隶院,是看中你的才干本事,大抵以为你能帮衬元元。 周衍,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传召一位国公入府衙问话,她必定会受言官弹劾,此事一经传开也必然满城风雨,她年纪小没历练,难道你也不懂?” 很显然,赵盈在殿上糊弄昭宁帝的那番鬼话,宋云嘉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周衍抿唇:“宋大人为殿下着想,我也为殿下着想,可我在殿下手下当差办事,自然以殿下心意为先,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之处。 至于宋大人说的这些,我懂,我也都想到了,但宋大人怎知我未曾规劝过殿下呢?” “你——”宋云嘉一口气憋着,确实生气。 他气赵盈如今行事这样霸道,前两日昭宁帝才金口一开,点了他提点指教赵盈行事。 可她呢? 全当没有这回事。 分明那天还笑着说什么,来日若真遇上棘手难办之事,自己不敢定夺,一定麻烦他。 原来都是糊弄敷衍他的。 传召孔如勉问话,这还不算大事吗? 现在看来,周衍也是什么都知道的。 她待手底下的这些人,也比待他更亲厚三分。 宋云嘉勉强稳着心绪,横了周衍一眼,缄默不语,拂袖离去。 周衍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宋怀雍突然在他肩头拍了下,他吃惊回头,见识宋怀雍才没说什么。 “宋云嘉就是这样的,永远高高在上,从小他就喜欢说教元元,连薛闲亭也没少听他聒噪,不然你以为元元她们为什么不爱和他一处玩闹,所以也用不着跟他生气。” 周衍是不了解这些的,毕竟那就不是他生活的圈子,他和宋云嘉从来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只是觉得小宋大人他有些……” 周衍唉声叹气的:“算了,他也是为了殿下好,倒像我背后编排人。” 宋怀雍大笑起来,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你觉得他莫名其妙冲你发脾气,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别说是你,我还觉得他莫名其妙呢。” 宋云嘉这个人,用赵盈的话说,那叫不食人间烟火。 他身在红尘俗世,却又有最不顾人间事的一颗心。 不至于说他是超然洒脱,他离那个境界还远得很,就是……挺纠结矛盾的一个人。 愚忠,两耳不闻窗外事,明明身在朝堂,还是破例点他可以上殿听政的,他从前也有建言,是极有用的,能看得出他有经世之才,一腔抱负,宋家把他教的极好。 但人情世故上,说他是一窍不通吧,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就是谁的面子也不看,他也不必看。 谁家的闲事他管过呢? 以前小的时候管管同龄的孩子们,那是他觉得自己跟个大家长似的,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不争气,总要提点一二的。 现在都长大了,谁管得着谁啊。 况且他又不是个傻子。 那以前赵盈和薛闲亭他们不爱跟他玩,是因为点什么,他自己心里还能一点儿不清楚? 到如今赵盈入朝,他满心不情愿,还要端足了派头继续管教。 真有他的。 “我也很少见他生气。” 别的话没多说,他把手重背回身后:“走吧,元元去见皇上,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了,我估计宋云嘉后半天是要去大理寺寻人的。” 周衍唇角微动。 宋怀雍眼角余光正好瞥见了:“有话想问我?” 他有些犹豫。 宋怀雍眼珠子一滚:“和司隶院的差事有关?不知道怎么跟元元开口,所以想问我知不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周衍也了解他全都知道。 和太后的那个宋家相比,赵盈更亲近的,明显是侍郎府。 她孤身入朝不切实际,纵有赵承衍帮扶,但就赵承衍那个性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不上朝就不上朝,她真在朝堂被人发难,难道还指望赵承衍来帮她吗? 宋怀雍见他不吭声,就知道自己没猜错,无声叹气:“你为什么不敢问元元?” 他一面说,一面下台阶。 周衍和他并肩而行,闻言微怔。 为什么不敢呢? 他定了定心神:“也不是说不敢,就是觉得殿下做事有自己的章法,她不说,或是不交办的,一定有她的用意,她想告诉我们的,一点也不会瞒着。” “那你还要跟我打听?” “我只是觉得如今在司隶院替殿下办事,很多事就不免上心。” “譬如杀害冯昆的凶手?” 周衍彻底顿住脚步,不再往下走:“你果然都知道。” 宋怀雍倒是又步下两三阶,回身看的时候得仰一仰头:“是啊,我都知道,但诚如你所言,她不交办给你们,当然是另有主意,来日也总不会瞒着你们,不然她费尽心思把你们弄到司隶院做什么?当摆设的吗?” “我不懂。” 周衍眉头紧锁:“就拿今天太极殿上的事来说吧。 孙侍郎的那道折子,若说他没有半点私心,你信吗?” 他说着自己先摇了头:“那就是恶意中伤,向殿下发难的,可我要为殿下分辨,殿下却拦了我。 别说是我,茂深今天要是不休沐,保管跳着脚骂孙其持身不正。 可是在殿下眼里,似乎总不希望我们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 “那是因为元元希望你们做办事的臣,而不是营私的党。”宋怀雍缜着脸,也是难得对着周衍这样一本正经,严肃又认真的,“在朝臣眼中,你就是元元和三殿下的党羽,李大人也跑不了,但皇上不能这么想,最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却不明白了呢?” · 早朝散后时辰也还早,金盘都未在天际悬正,金光自然也是微弱的。 昭宁帝似乎算准了赵盈不会出宫,便没有往孙淑媛宫里去用早膳,只是让孙符传膳,把饭菜摆在了清宁偏殿。 偏殿正门对殿前中庭,一眼能看见院中的各色盆栽盆景。 赵盈来的时候,饭菜还温热着,昭宁帝一口都没动。 孙符领着她进门,他才笑着招手叫赵盈到身边坐:“我算着你也该是这时候过来,粥不烫了,刚好入口。” 她和昭宁帝吃饭,一向就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打小就是这样的。 昭宁帝喜欢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扯,他说的话不会很多,噙着笑盯着她,听她说。 赵盈一点也不想陪他吃饭。 本来也可以出了宫到后半日再进宫一趟,但太刻意了。 明明散了朝就能来清宁殿见他,非要避开早膳的时辰。 她前些日子已经躲过昭宁帝好多次了,他是个疑心极重的人,总躲着,怕他猜出些什么来。 于是赵盈笑吟吟的往他身旁坐过去,满桌菜色有大半都是她平素爱吃的,就连该着她位次前放着的那碗红枣碧梗粥里的红枣,也是被摘干净的。 “我原想着父皇这时辰大约要去孙娘娘宫里用早膳,或许该后半日再进宫,却又觉得实在麻烦,索性来缠着您,陪您用一回早膳。” 昭宁帝被她这话逗笑了:“怎么如今在外头领了差事,还是这样惫懒的性子,连回趟家都觉得麻烦可还了得? 看样子,我是该派几个得力中用的人放在司隶院,在你手下听用,也好叫你尽快上手,把府衙差事料理清楚,尽早搬回上阳宫。” 赵盈心头微沉。 他果然根本就没把她说的搬出宫住的话放在心上。 也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只想把她攥在手心里,禁锢在身边。 母妃在宫里生下她,他为了母妃,掩去她的出身,甚至爱屋及乌,把她当掌上明珠疼爱了六年。 到母妃过身,六岁的她眉眼初长开,他看出些母妃的影子,才跟着生出那些龌龊的变态心思。 怎么会想放她离宫呢。 赵盈不接他的话茬:“父皇真的不为肃国公的事生气吗?” 昭宁帝正给她夹了一筷子笋干:“这有什么可生气,难道你还去冤枉他吗?”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没看她。 他心里其实是不信的,只是懒得跟她计较而已。 昭宁帝自负,掌生杀大权这么多年,更觉得所有人都是他鼓掌间的玩物,没有人能跳出他的手掌心。 她就算是为了赵澈谋划铺路,他也是不在意的。 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现在更是一口也不想动了。 “今天孙侍郎上折弹劾我,我才突然想起来,当日要澈儿往西北的,也是他。”赵盈索性把筷子放了下去,“父皇觉得,他是一心为了朝事吗?” “你想查孙其?” 他语气有些肃然,也在赵盈意料之中。 毕竟她才动了肃国公府,转头又要动姜承德的得意门生。 这样急功近利,就算昭宁帝再放心她翻不出花儿,也会心生不快。 好在她本意也不是这个。 故而摇头:“表哥的确在工部动手打了人,我也的确为此着急跑去了工部的地方,加上冯御史后来说的那些话,在肃国公的事情上,我是欠了考虑的,孙侍郎这道折子,真说起来,并不算很过分。 儿臣只是心里生出这样的疑惑,又不想回了王府拿这些去烦皇叔,所以来问您。” 昭宁帝面色稍缓:“这些人站在太极殿中,谁心里没个盘算呢?真正想要做纯臣的,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你现在还小,以后慢慢就会懂,这就是人心。” “因为人人如此,父皇索性不管?” “是管不来。”昭宁帝唇角微扬,“有的人在不该多嘴的事情上多嘴,该杀,但我总不能因为朝臣或有小心思,把他们全推出去砍了吧?” 毕竟这些人的所谓小心思,还能帮他制衡朝堂。 赵盈心里讥笑不屑,面上不动声色,抿唇思忖良久:“那如果有人暗地里养着江湖上曾名震一时的杀手,父皇觉得这样的人,又是个什么心思呢?” 她说杀手,昭宁帝脸色登时就变了:“和冯昆的死有关?” 她点头,大概把玉面貔貅的事说了一遍,又把冯昆的死法讲了一回:“儿臣没让周衍上折回禀,也下令仵作不许多言,此事蹊跷不假,但更像是给儿臣,给司隶院的下马威。 儿臣现在没办法确定杀冯昆的就是玉面貔貅,但据刘荣所说,加上儿臣派人调查得来的结果看,八九不离十。” 第102章 复宠 在京城豢养杀手,这种事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养暗卫,养死士,昭宁帝都曾经见过。 在他御极之初,甚至更早一些,在他夺嫡之路走到最后的那两年,也险些被兄弟们养的死士给害了。 所以对这种事他虽不至于说司空见惯,但也不会过分惊诧。 偏如今说是养杀手,还是曾经江湖上名震一时的杀手…… 昭宁帝面色铁青:“你今天就搬回上阳宫,往后上朝就从宫里去,要到府衙去办差我调遣禁军护送你去。” 赵盈叫他这话说愣了:“哪里就有父皇说的这样吓人,难道京师重地,青天白日的他们还敢对我痛下杀手不成吗?” 她仿佛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仍旧眉眼弯弯:“儿臣方才说了,这只是给儿臣和司隶院的一个下马威罢了。 先前陈士德的案子闹的人仰马翻,为着他或许与派人截杀儿臣的事有关,父皇雷霆手段处置了他,甚至把他从刑部转到司隶院定罪,这就够了。 有了陈士德的前车之鉴,那些人只会越发收敛,不敢来招惹儿臣的。 也无非是……” 赵盈的声音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一概咽进了肚子里。 昭宁帝脸色还是难看的很。 玉面貔貅这名号他听过。 前些年的确是生出过事端,徐州、泉州乃至凉州都有奏折送回京城,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名震一时。 后来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朝廷也曾派人追查过,一直没能把人抓捕归案。 现而今看来,是有人把他保护了起来。 与其说是豢养,不如说是相互利用。 养着他的人利用他铲除异己,而玉面貔貅背靠大树好乘凉,躲避朝廷的追捕。 “他从没在京城露出首尾来,总不能调动禁军封锁九门,挨家挨户去朝廷重臣家里搜查。你自己住在宫外,让我怎么放心?” 也许他不是放心不了,是趁机要把她弄回宫里而已。 所以连她隐晦提及朝堂弹劾之事,他也不肯接茬。 他既然不接,赵盈就只能自己说:“真没事的,皇叔也不会放任儿臣有危险,不然之前刘荣截杀儿臣,儿臣也不能全身而退。 父皇,儿臣现在掌管司隶院,可每每行事,朝中官员总要弹劾儿臣,儿臣有些困惑,果真是儿臣做错了吗?” 可一个人就算会出错,也不至于事事出错的。 这道理赵盈懂,昭宁帝更明白。 他抬手落在赵盈头顶,揉了一把:“你是姑娘家,如今入朝为官,朝臣自然不满,当初设立司隶院时,你皇叔没跟你说吗?” 赵盈苦着一张小脸儿撇嘴:“皇叔说过,云嘉表哥也跟我说过,还跟我怄了一场气呢,可儿臣入朝,是父皇金口钦点的,他们不敢劝谏父皇,便把不满全撒在儿臣身上吗? 如果人人如此,儿臣还如何在朝中立威,今后如何统领司隶院,监察百官呢?” 她反问了一大车的话,末了了,才提起陈士德和冯昆的两桩案子来:“无论陈士德还是冯昆,都算是朝中重臣了,但两件案子在儿臣手上过,也没能震慑住那些人,儿臣想着,今后的路只怕更艰难。” 她吸了吸鼻子:“儿臣不怕苦,能为父皇分忧朝事,儿臣心里是高兴的,就是有些不服气。” 昭宁帝目光柔和,落在她头顶的手收了回来,因说起这些,他心情一时又起来,才重新动了筷子,一面给她夹菜,一面哄她:“日子久了,他们知道你是有能力的,就不会这样了。 人家都说登高易跌重,往往处上位者,受到的非议会更多。 你生来受宠,小小年纪已是比肩亲王的尊贵,现而今又掌管司隶院,官居一品,朝堂上论官秩,就连沈殿臣他们几个,也是不如你的。 你是正经八百与你皇叔比肩的地位,这点委屈就受不住了?” 他仍旧跟哄孩子似的。 赵盈在心里翻白眼,小嘴还是撇着,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我也没见他们处处针对皇叔。” 一句话把昭宁帝给逗笑了。 那赵承衍也没处处出风头,事事都插手啊。 但小孩子嘛,总是要多哄一哄的,尤其这一个是他哄了十四年的,打小就没吃过亏受过苦,现在站在太极殿上,成天给人挤兑,心里不受用也正常。 于是昭宁帝想了想:“那这么着,下回再有当殿弹劾你的,若真是你有纰漏错处,便就忍一忍,可要是他们没事找事,寻你的晦气,我就把他们骂出殿去,给你解气,不生气了?” 在这些事情上,昭宁帝一向是说到做到的。 大事上未必顺从,小事上他却可以昏聩偏袒,从来都是如此。 赵盈得了他这么一句,才展露笑颜。 · 从清宁殿出来,赵盈也没急着出宫。 她在外头忙了这么久,几乎没怎么回过宫。 而昭宁帝似乎心生防备,自从她入朝后,再没叫赵清他们三兄弟上太极殿听过政,是以她见赵澈的次数屈指可数。 孙符亲送了她出来,又眼见她是朝后宫方向而去,本来想陪着送一送,又怕她心中不悦,索性盯着望了会儿,才转身入殿去。 殿内小太监正撤下早膳,昭宁帝也正品茶,见他猫着腰进门,漫不经心问了句:“元元出宫了吗?” 孙符摇头:“公主往后宫去了。” 不是去给太后请安,就是去孙淑媛宫里看望赵澈。 昭宁帝心里隐隐能够感觉到。 自从选驸马的事情,他和太后生了一场气,赵盈搬出宫去过后,她连到未央宫请安的次数都变少了。 每回回宫请安,也总跟着赵承衍。 在他手上长起来的女孩儿,那些姑娘家的小心思他多少猜得到。 这是同太后也生分了。 至于原因,他不得而知。 或许怕他再为她的事与太后起争执,或许是她对选驸马一事本就不满。 昭宁帝蹙拢的眉心一直没舒展开。 孙符观他面色,大约晓得他心中所想:“公主现在是位高权重,虽说根基不稳,可实实在在掌了权,三殿下那里……” 果然昭宁帝并没有生气,只是沉声嗯了一嗓子:“你去孙淑媛那儿叫三郎到清宁殿来。” “公主会不会多心?” 昭宁帝摆手叫他去,没理会他的这句话。 至于赵盈那里,果然是一路往孙淑媛宫中而去的。 她是散朝后压根没出宫,是以也没有宫娥随侍,等到了孙淑媛宫外,小宫娥忙着入内去通传,她已经自顾自的提步入了宫门。 赵姝听说她来,小跑着从正殿应出来。 小姑娘像是真的很喜欢她,赵盈却不知这喜欢从何而来。 赵澈大概是听见了外间动静,她才拉着赵姝要上垂带踏跺,赵澈在身后叫了声皇姐。 赵盈回头看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都快,孙淑媛又把赵澈养的好,她瞧着赵澈竟是比她上回回宫那会儿又胖了些,个子也长高了些。 “这时辰怎么没去上书房?” 赵澈听她语气柔缓,悬着的一颗心骤然落地,眼角眉梢也染上笑意:“前些天在父皇那里告了假,母妃的忌日快到了,我想给母妃手抄几卷经文,等到那日带去麟趾殿供奉在母妃牌位前,父皇准了。” 做个仁孝之人,还能提醒昭宁帝,他才是昭宁帝最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 狼崽子是个很会为自己谋划的,小心思那样多,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计。 赵盈也没说什么,哦了两句:“课业却不能丢下,抄写经文最累眼睛,这些日子叫御膳房多做鱼汤。” 赵姝牵着赵盈的手,仰头叫大皇姐:“母妃日日让人给三皇兄炖鱼汤的,但三皇兄不爱喝,老是偷偷拿给我。” 赵澈嘴角一抽:“别胡说。” 她吐舌:“才没胡说,皇兄都十一了,还挑嘴。” 赵澈的确挑嘴,从前就挑。 赵盈捏了捏赵姝手心,正要打发赵澈回去抄他的经文,远远看见了孙符,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前后脚的跟来。 不过她神情敛的也很快,在孙符走近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初。 孙符同三人各自行过礼,笑着同赵盈回话:“皇上传三殿下往清宁殿去。” 赵盈不动声色嗤笑。 狗皇帝还真是为了支走赵澈。 这是怕他们姐弟两个合谋呗? 那适才清宁殿中说什么位高权重,说什么真正同赵承衍比肩的尊贵,既是哄劝,更是敲打了? 一面想霸占她,一面又要敲打提防她,不愧是他,这种不要脸的事也只有他干得出来。 赵盈站在垂带踏跺下,面上挂着清浅笑意:“那你跟孙总管去吧,我宫外还有事,陪孙娘娘说两句话,一会儿就出宫了。” 赵澈面上肉眼可见的闪过失落:“阿姐好容易回宫一趟……” 觉得她说话柔缓了,态度和软了,又敢叫阿姐了。 “等我闲下来,带你去皇叔府上玩儿,正好叫皇叔考考你功课,所以你在宫里可别偷懒。” 赵澈欸的一声应了,朝她一礼,才跟着孙符朝宫门口方向而去不提。 赵盈站了会儿,直到二人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口,那一声嗤笑才从唇畔溢出。 赵姝晃了晃她的手臂:“皇姐,咱们进屋吧。” 她低头看小小的人儿,真觉得赵姝比赵澈可爱不知多少。 孙淑媛给她准备了香瓜和马蹄糕,赵姝进了殿中才撒开赵盈的手,重窝回到孙淑媛身边去。 赵盈没往罗汉床上坐,孙淑媛推了推赵姝:“给你皇姐端过去呀。” 赵姝乖巧的就从罗汉床上往下跳,赵盈笑着叫她坐好:“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孙淑媛多看了她两眼,略想了想:“三殿下近来是乖巧的很,每日除了去跟太后请安之外,都在宫里抄写经文,连宫门都很少出的。” 赵盈还是心不在焉:“父皇没问过吗?” “皇上昨儿才问过一回,也叮嘱了几句,怕他在宫里闷坏了,但又觉得三殿下极有孝心,很是夸赞了他一番的。” 赵盈眼底的嘲弄越发浓烈。 孙淑媛看在眼里,不免叹息:“公主是觉得三殿下受冷落久了,在这上头动心思,借贵嫔娘娘的忌日来复宠吗?” “孙娘娘觉得呢?” 这话孙淑媛真不知道怎么接。 本来就是姐弟俩的矛盾,她一个外人,说的多了还怕赵盈心里膈应呢,何况还是宋氏忌日的事儿。 但要说赵澈这孩子,心思是真够重的。 她没有回答赵盈的问题,一开口就是答非所问:“别的不提,我倒是觉得,三殿下近来乖巧,皇上挺满意的。 这阵子皇上每次过来,总会问一问三殿下如何,偶尔还会把他叫到跟前问两句功课,昨儿还叫人送了几张字帖过来给三殿下。” 那便是了。 如今入了八月,母妃的忌日在下月初,那时候薛闲亭他们也该回京了。 照孙淑媛所说,赵澈复宠是早晚的事,他只要自己能耐得住性子,不往朝事上用劲儿,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帮了赵澈一把。 赵盈眸色微沉:“九月初八是我母妃忌日,我想让父皇修整麟趾殿,孙娘娘觉得后宫之中谁打点此事合适呢?” 饶是孙淑媛聪颖,也摸不着头脑:“好好的,怎么想起来要修整麟趾殿呢?” 宋贵嫔过身的时候,昭宁帝就大修过麟趾殿,简直是修葺一新,这才过了几年,有什么可修整的? 她必是要借此事谋划别的。 “我之前跟孙娘娘提过,大皇兄身子虽不好,孔娘娘却没少给他安排姿色不俗的小宫娥近身服侍,这事儿孙娘娘还记得吗?” 宫外的事孙氏也不是真的一概不知,赵盈回宫虽然少,但要紧的还是会递消息给她。 内府司的主司新换了人,赵盈用起来得心应手,她与宫外往来传递消息自然无人能知。 听赵盈这意思…… 孙淑媛秀眉蹙拢:“公主初掌司隶院,先后处置了一位御史中丞和一位大理寺少卿,未入朝堂前还扳倒了刘家,现在对付孔家,我怎么觉得不是什么好时机呢?” “所以才要再等上大半个月啊。”赵盈翻了眼皮去看她,“宫外发生了那么多事,孙娘娘觉得,我不动,一切就能风平浪静了吗?” 然而从来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算她不对付孔家,孔家和姜家也未必容得下她在朝堂之中上蹿下跳,翻云覆雨。 赵澈因上阳宫事失宠于御前,现在凭仁孝二字复了宠,这姐弟两个太得意,自有人看不过眼的…… 她抿紧了唇角:“那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第103章 麟趾殿 八月十五中秋人团圆。 宋贵嫔还在世的时候,最爱中秋赏月,且她又从来不爱御膳房做的小食和月饼,每每都是自己做。 是以从那时候起,每逢中秋昭宁帝都不会临朝,早起往太后宫中请过安,就屏退众人,独陪着宋贵嫔。 宋贵嫔过身后,他也照样没在中秋时太极殿升座过,甚至连去太后宫中请安都省了,一大早就一头扎进麟趾殿,一陪就到了晚宴时分。 但今年是个例外。 他如今专宠孙淑媛,赵盈又早早地进了宫,听说他在孙淑媛宫中,便径直寻了去。 倒弄的孙淑媛宫里一团和谐。 赵澈陪坐了有半个时辰,便说要去抄经文,临走的时候眼神一个劲儿的往赵盈身上瞟。 赵盈知道他想干什么,噙着笑叫住他,才转而与昭宁帝开口:“儿臣有个事,想了好些天,今儿中秋,正是人团圆的日子,当着孙娘娘也在,还能替儿臣说两句好话,儿臣跟您求个事儿吧?” 昭宁帝还没接话,孙淑媛先扑哧一声笑出来,一面给赵盈拿糕点,一面给赵澈递茶水的:“公主的事哪里还要我在皇上面前说好话,快不要拿我打趣了。” “你也别忙,他们吃什么就自己拿,你别总惯着孩子。”他说着在孙淑媛手背上按了一把,笑着问赵盈,“你有什么事儿?跟你孙娘娘有关的?” 赵盈就在心里骂了他两句。 孙淑媛做了她的盟友,她自然是不怕的,若不然这事儿可怎么开口好呢? 人人都知道孙淑媛是个替身,她在人家宫里说要给她母妃修整麟趾殿,这不是大好的日子伸手打孙淑媛的脸吗? 昭宁帝说者无心,但这种人最讨人厌。 要么就听她回话,把嘴闭上,还非要打趣那么一两句的,万一戳中人家伤心处他又不管哄的。 赵盈直想丢白眼,生生忍住:“儿臣想请父皇重新修整麟趾殿。” 果然她一句话说出来,屋里坐着的人神色各异。 昭宁帝把心事重重写在了脸上,赵澈也拧着眉头低低的叫了一声阿姐。 孙淑媛和赵姝是早知道此事的,但不能让昭宁帝晓得,是以一个闷不吭声,一个小脸儿皱巴巴,先前的欢悦尽数褪去了。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声:“母妃过身数年,父皇当年修葺过麟趾殿,可这么多年了,麟趾殿少有人踏足,也没再修整过。 儿臣如今也大了,澈儿为母妃忌日手抄经文,但儿臣司隶院中事多,又抽不出空,不能为母妃尽孝。 思来想去,考虑了好些天,修整麟趾殿,也算儿臣一片孝心,可就怕父皇您……您心里不高兴。 今儿是中秋佳节,父皇心情好,孙娘娘又是和婉的人,澈儿也在,儿臣便想着是提这事儿最好的时机来着。” 后宫里的人,是没人会在昭宁帝面前提起宋贵嫔的。 太后偶尔提及,也不是为了缅怀。 经年过去,昭宁帝心里藏着的人,也只有他自己放在心口。 从前赵盈和赵澈年纪都小,宋贵嫔刚过身那两年赵盈还会哭着要母妃,日子久了,她慢慢也不提了。 至于赵澈,从小就养在刘氏那儿,他又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更从来不会提起。 实在有太多年了。 赵盈眉眼与宋贵嫔有八九分的相似,坐在他面前,简直像宋氏转生。 他认识宋氏的时候,她也是十二三岁,和赵盈如今也差不离。 恍若隔世,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你有这份孝心,你母妃在天之灵就会很开心了,既然是这样,等今年你母妃忌日时,再为你母妃举哀礼,全了你的一片孝心便是了。” 事关宋贵嫔的身后哀荣,昭宁帝就从没有什么不许的。 孙淑媛挪开眼,眼底的不屑一闪而过。 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他是爱极宋氏不假,可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现在再为宋氏举哀礼,宋氏也不知道。 她们这些活着的人,白白被打脸罢了。 她现下专宠六宫,昭宁帝一点不顾着她。 冯皇后自位正中宫,从无错处,那是他的发妻。 人家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没有爱情也总有恩情,几十年的陪伴,他又何曾把冯皇后放在心上?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如此。 赵盈抿唇:“父皇答应就好,儿臣又想着,此事请孙娘娘代为操持,您觉得好不好?” 孙淑媛面露错愕:“贵嫔娘娘位份尊贵,她的身后事,是轮不到我来操持的,公主这话……” “您别忙着推辞呀。” 赵盈尾音娇俏婉转,说着话的工夫人也跟着挪了挪,往孙淑媛身边挨过去些:“您说的也是道理,按照宫中礼数,祖宗规矩,我母妃身后举哀也好,修整麟趾殿也罢,都该请位分更尊贵之人来操持主事。 可我母妃生前已是贵嫔之尊,如今便也只能请皇后娘娘操持这些。 只是皇后娘娘她掌六宫事,琐事繁杂,我实在不敢为此事再去烦皇后娘娘的。” 孙淑媛当时是要推辞的,私下里她是跟赵盈商量好了这件事,明面上她位分不够,且心里还膈应,就不能答应的! 这事儿都叫昭宁帝按着她的头,哄着她,劝着她来答应此事。 她是得了便宜,昭宁帝心里对她有歉意,赵盈还能办成她想做的事儿。 于是她还是摇头:“公主此言甚是有理,可在我之上,还有姜夫人和孔淑妃,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的。” 既然劝不下她,赵盈目光一转,话锋也朝着昭宁帝而去:“姜娘娘和孔娘娘自然也成,但澈儿现下不是养在孙娘娘宫里吗?儿臣就想这事儿孙娘娘来操持或许更合适的。 至于说祖宗礼法,儿臣也不敢枉顾,不然过两天朝臣又要上折子弹劾儿臣,说儿臣不敬嫡母,眼里没有中宫皇后。” 昭宁帝听这话倒觉得好笑,先前因她突然提起宋贵嫔的那点儿气闷也褪去一二:“听你的意思,还有两全之法?” “皇上……”孙淑媛一听这话里意思,忙开口叫了他一嗓子。 昭宁帝却抬手,没叫她往下说,反而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先听孩子说完。” 孙淑媛只好收声,把后话吞回肚子里去。 赵盈便顺势把话接了过来:“皇后娘娘虽不操持此事,但请了凤仁宫中大宫女帮衬着孙娘娘,这样不也全了宫中礼数吗?” 她眼神明亮,稍稍欠了欠身,探着身子去看昭宁帝:“儿臣觉得绿芸就正好。她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当年凤仁宫的蒋姑姑离宫后,她就做了凤仁宫的掌事女官,在宫里这么多年,人随和,脾气也好,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绿芸是跟着冯皇后嫁进潜邸的,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后来昭宁帝做了皇帝,册立冯氏为皇后,她在凤仁宫中地位一向就高。 不过那会儿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到如今年也不过三十,正是风姿绰约的好年纪。 她在宫里地位高,为着人随和,底下的小宫娥小太监也喜欢她。 要说修整麟趾殿,冯皇后的确不合适操持,昭宁帝心里比谁都清楚。 后宫里的这些人,要说不服气,冯皇后才是最不服气的那一个,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为宋贵嫔操持身后事。 但她不出面,更不合适。 这事儿总要知会她的。 其实赵盈的这个主意,也挺好的。 昭宁帝摸着鼻尖想了好久:“你这个法子倒也不错,皇后这两年身体也不好,小病小灾不断,隔三差五头疼脑热的,六宫诸事她尚且操心不过来,再腾出手来料理麟趾殿的事恐怕不成,叫绿芸替她周全,你孙娘娘主事,倒是个主意。” 孙淑媛喉咙一滚:“皇上,您叫妾打点麟趾殿事,是看重妾,抬举妾,可于妾而言便是僭越,大公主怕前朝御史言官弹劾,妾也惶恐得很呀。” 昭宁帝却说无妨:“朕来下旨,点你主事,他们有什么只管来跟朕说,跟你是没关系的,你又不上太极殿,也不见他们,他们说什么,你就当不知道。” 怎么可能当做不知道呢? 这就是区别。 昔年宋氏被朝臣指着鼻子骂她是祸国妖姬时,昭宁帝冲冠一怒为红颜,恐美人伤心,杀了多少人啊? 换做是她了,就只是当做不知道呗。 狗皇帝。 孙淑媛深吸了口气:“皇上若一定要妾操持,妾当然不敢推辞,只是求您一样。” 昭宁帝拿眼神示意她继续说,她才低叹着,状似无奈的再开口,悠悠然与他说:“主事这样的事儿就算了。 倘或说您下了旨,叫我去主事,又要点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来帮衬妾,岂不是更显得妾僭越,如今连皇后娘娘身边的人都能用,这更不合适。 您叫妾操持修整麟趾殿,只说叫妾多操心,妾凡事亲力亲为就是的。 既然您和公主都觉得绿芸替皇后娘娘出面打点最合适,那妾真有什么办不好的,同绿芸说了,她去回了皇后娘娘,这算是有商有量的,妾还好做人些。” 赵盈差点儿没忍住要笑出声来。 她这阵子跟孙淑媛接触的多,这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柔善之辈,到了昭宁帝面前,却是个最卑微也最恭顺的。 昭宁帝指派她什么差事,她就算有再多的不情愿,也一定肯做,无论是抚养赵澈还是这回操持麟趾殿的事。 孙淑媛这样说话,昭宁帝反而心中极其受用,笑着说好。 赵澈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事情在他们的三言两语之中敲定,他才试探着叫父皇。 昭宁帝侧目看他:“你有事?” “修整麟趾殿的事情,儿臣能帮着一起吗?” 赵盈眯了眼:“你这快一个月不去上书房,给母妃抄写经文,还有时间帮着孙娘娘操持麟趾殿的事情吗?” 她语气之中无不关切,赵澈眼角的笑意是一如往常的:“我年纪小,长身体的时候,多跑跑不会觉得累的,晚上也是多吃多睡,第二天起来还是精力充沛。” 赵盈横了他一眼:“就是年纪小才要好好的养自己的身子,难道等将来长大了,弄得一身病痛吗? 现在仗着年纪小,精力充沛,就不爱惜自己,以后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也补不回来。” “好了,他既然想去,也是给你母妃尽孝心的,他自己觉得能抽出时间腾出手,便让他去吧。” 昭宁帝哄了赵盈两句:“他要觉得精神不济,自个儿懂得爱惜照顾,自然不去操那个心,就在宫里抄他的经文就是了。” 孙淑媛既然接受了麟趾殿的差事,自然也不扭扭捏捏。 不过她同赵盈是一条船上的人,赵盈拂了赵澈心意,不想让他插手麟趾殿的事,或许在赵盈的内心深处,仍旧是疼惜这个弟弟的,毕竟是一母同胞。 赵盈想借麟趾殿的事情谋划些什么,尚且没有与她详细说明,但是有了谋算,八成是想把赵澈摘出来,省的回头出事的时候,还要把他也算进去一份儿。 于是孙淑媛劝和着哄了两句:“这有什么可争的呢?依我说,三殿下这一个多月手抄经文,孝心也尽够了,真要是累病了,贵嫔娘娘在天有灵岂不伤心难过。 三殿下也别怕,麟趾殿的差事我既领了,自然尽心办好,不然莫说是三殿下,就是大公主也不依的不是?” 她正经是哄孩子的语气,赵澈一时无言。 他从前养在嘉仁宫,刘氏对他也很好,照顾的无微不至,可他感受不到真切的爱意。 刘氏对赵婉和对他,是截然不同的。 他知道孙淑媛对他也未必有多少真心,还不是为了他的出身,但至少孙淑媛面子上做的好极了。 赵澈看看赵盈,又看看孙淑媛,知道自己的提议是不成了的,便索性自己先退了那一步:“孙娘娘也这样说,那我就不去了,安心在宫里抄写经文。 您这样说话显得我多不懂事,竟是疑心您不尽心的,可哪里有这样的事呢。” 小兔崽子还挺会说话讨人欢心的。 赵盈笑着催了他两句,顺势就打发他去抄他的经文,别的一概都不再多提。 第104章 甩手掌柜 赵清会自请参与到修整麟趾殿的事情里来,是赵盈意料之外的。 集英晚宴上,昭宁帝同冯皇后开了这个口,当着宗亲后妃的面,冯皇后最博贤良名声,又事关昭宁帝心尖上的宋贵嫔,她强颜欢笑也要答应下来。 赵清就是那会儿跳出来的。 他说什么年幼时宋贵嫔对他颇多照拂,如今想来,竟没能孝敬宋贵嫔一日,实在是他彼时年幼无知,年岁渐长后便再没了机会。 昭宁帝感念他的一片孝心,就答应了。 回燕王府的一路上,赵盈的心情都算不上好,把不快二字全都写在了脸上的。 赵承衍大概是从集英殿的宫宴上就猜到了她会不高兴,出宫时领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这会儿见她神色如此,面色了然,摇了摇头:“你母妃的事情,你父皇从来都不会假他人之手的。” 所以孙淑媛主事操持,绿芸替冯皇后出面,这都是她自己求来的。 可是赵清又算什么呢? 赵盈还是兴致缺缺,人也蔫儿着,垂着头:“是因为我入了朝,掌了权,所以父皇对我和澈儿也开始心生猜疑与忌惮了吗? 从上次我去清宁殿回话,往孙淑媛宫里小坐,父皇前后脚派孙符叫走澈儿,再到今天集英殿上答应赵清参与到麟趾殿事……” 她母妃过身的时候,重修麟趾殿,专供她母妃一人牌位,里里外外都是昭宁帝一手操持,一点儿没假人之手的。 他那时候近乎疯魔,年幼的赵盈尚有碎片式的记忆,偶尔能够想起来那段时光里他都做过什么疯狂的事。 一国之君,置朝堂和天下于不顾,她母妃身后极尽哀荣,身后事桩桩件件都是昭宁帝亲自料理。 从谥号亲拟到一连十三篇悼赋,乃至她的棺木选材,陪葬品数目数量等等。 现在呢? 赵承衍到底抬手拍了拍她后脑勺,状似安抚:“你还是他最宠爱的永嘉,这一点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可你也别忘了我上次告诉过你的,他是父也是君,于你们兄弟姐妹而言,是父皇更是皇父。 他上次的言行,确有提点敲打之意,但若不是你,换做你两个皇兄或是两个妹妹,他只怕也不会只做到这样而已。” 是父皇更是皇父,多耳熟的话啊。 赵盈嗤笑:“因为怕我们姐弟太过风光,怕澈儿还未成年,风头就先压过两个哥哥,所以连我母妃的事情都可以叫赵清插手了?” 赵承衍眉心微拢:“你这样不喜欢,集英殿怎么不说?” “我只是跟皇叔抱怨几句罢了。” 赵承衍这人可真没意思。 摆明了道理她都懂,但就是想不开,总要抱怨两句撒撒气的。 他不会哄人,就非得这样说话,弄得她连抱怨念叨都不能了。 她一下子更垂头丧气:“皇叔不想哄我就不哄,怎么还非要拆穿我呢?” 赵承衍倒被她逗笑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跟小孩子似的还非得要人哄着?我倒也不是不能哄你两句,顺着你的话数落你父皇两句,把赵清也骂两句,那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口舌之快。 赵清还是会插手麟趾殿修整一事,昭宁帝对儿女们的猜疑也不会打消。 他要的鼎立之势,不只在朝堂。 “等胡为先的案子结束后,司隶院的事情我打算丢给周衍管上一阵子。” 赵盈小脸儿才抬起来,侧目看过去:“搬出宫都快两个月了,别的小姑娘今儿一个百花宴,明儿一个邀友踏青的,偏我一件没干。” “行啊,你想干什么都行,到朝上告了假,只管做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公主,谁还敢说你什么?” 小姑娘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 赵承衍知道她不甘心:“薛闲亭是向着你的,他自己从前总也没个正经样子,走的也不是位极人臣的路子,但我看他这趟去西北,回来之后大概就是收心了,你玩儿你的,横竖朝堂事总有人会替你周全。 也不用不甘心,我早跟你说过,一味冒进没有好处,反而给你自己招惹来一堆麻烦。 现在觉得委屈了?” 赵盈摇头,瓮声瓮气的:“不是委屈,是觉得君心难测。”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好半天,才把那口气又长舒出去:“如果有一天我登高台,膝下无子女便罢了,要是有了孩子,才舍不得这样对他们。” 赵承衍怔然。 昭宁帝的所作所为固然令人不齿,孩子都是他亲生的,储君为国之本,他慎重也就罢了,偏偏又不是因为慎重才这样敲打提点儿女。 可她要做皇太女…… 赵承衍先前就一直在想,做了皇太女,御极做女帝,她总不能学历代君主那样三宫六院,也没有谁家的好儿郎会甘心困于后宫之中。 更别说将来十月怀胎,临盆产子。 她自己突然说起这个,赵承衍一时还真不知道接什么话。 赵盈发现了他的沉默,狐疑去看,立时见了他眼中的困惑。 她回想着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自己也愣了一瞬,旋即笑了:“我都气糊涂了。” 赵承衍眯了眼:“是糊涂话,但将来总要考虑这些的。” 她就开始敷衍:“那也得是多少年后的事了,眼前的路都没走稳当,想那么远做什么,我随口胡说这么一句,皇叔倒像是放在心上了。” 并非是他要放在心上,实在是她的出身地位摆在这儿,要选这么一条艰难万分的路。 居高台,总是孤寂的。 赵承衍想起宋氏,不免又捏了把眉骨:“也不是你随口胡说什么,将来的事是不好说,但总是要想的,你现下年纪虽然还小,但早晚……” “皇叔。” 赵盈柔声叫他,自然是为了打断他后面所有的话。 她知道赵承衍想说什么。 她要做皇太女,来日少不了先把赵澈推到前面做挡箭牌,若不成,是他们姐弟都落不着好下场,可若成了,她顺心遂意,那然后呢? 这些事她自己有谋算,心里也有数,只可惜,如今不能告诉他们罢了。 朝堂之上的任何谋划她都可以不瞒着他们,唯独这件事。 赵承衍收了声:“算了,随你吧。” 赵盈才松了口气:“昨天薛闲亭飞鸽传书回来,说他们大约再有十来日就能回京,我回信催了他,叫他脚程再快一些,我母妃忌日之前,他们大抵能押着胡为先进京了。” “胡为先得罪过你?” 她摇头:“我并不认识胡为先。” 其实并不是。 胡为先远在西北,所谓山高皇帝远,他是巡抚,手里握着军政大权。 当年赵清被放到凉州去的时候,没有人留意过,她甚至到最后也不得而知,赵清到底是怎么跟胡为先搭上的,又是什么时候搭上的。 究竟在他去凉州之前,还是去了凉州之后。 至于胡为先监守自盗,自己编排出这样一场大戏,劫走朝廷的赈灾银之事,便是前世赵清举兵事败后,审问胡为先时,挖出来的这些。 赵盈也抬手捏眉骨,手腕上却突然一沉。 她手上动作顿住,叫了声皇叔。 “小小年纪别总皱着眉头,小姑娘家不好看。” 他自己也总爱皱眉,喜欢抚袖口,喜欢捏眉骨。 跟他在一起待的久了,不自觉的学了他这些小习惯。 赵盈转了下手腕,讪讪的放下手:“我是想在母妃忌日之前先上手这案子,最好能在九月初八之前结案,我正好借母妃忌日在朝中告假,一切顺理成章。” 九月初八昭宁帝是要在麟趾殿做法事的,他又说了今年还要为母妃举哀礼,到时候赵清几兄妹都得去跪礼,冯皇后身为中宫皇后也必不能推辞不出席,她那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母妃的忌日她本不该挑起事端,但她想母妃在天之灵,应当也不会怪她。 赵盈合上了眼,把眼底的狠厉尽数藏在了眼皮下。 赵承衍粗粗算了算日子:“那你催的也太紧了。晋王随行,他从来都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薛闲亭肯为你快马加鞭,他却恐怕不肯。” 他随便,反正薛闲亭有法子,何况他虽然随行,但此行本就以薛闲亭为主事,他要快马加鞭的赶回京,底下人也未必听晋王的。 “不打紧,晋王叔吃不了苦,他的行驾慢行,不耽误我的事儿。” · 赵盈的日子难得的清闲松泛下来。 玉面貔貅的事他安排了李重之暗中调查,上次和徐冽提起的替她笼络人才之事徐冽也慢慢在做,冯昆的死早就定过了案,她也揪出了大理寺监牢的三个狱卒。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极好的方向发展着。 为昭宁帝的忌惮警醒,她如今也许了赵承衍的样子,隔三差五便告假。 起初沈殿臣又带着头跳起脚来参过她两本,大概是说她心血来潮过后便没了担当,司隶院重担在她身上,她却一点也不上心。 可诸如此类的话入了昭宁帝耳中,不过一笑置之。 再过三五日的,也就没人提了。 宋乐仪自上回撞伤了肩后,云氏把她拘在家里足足十天没让她出门,后来又赶上赵盈偶尔要回宫去看一看麟趾殿修整的事进行的如何,她自觉无聊,也懒得去赴别家姑娘的宴。 姐妹两个这会儿坐在云逸楼三楼的雅间里,赵盈拿银筷挑着茶盏里浮动的叶子玩儿,宋乐仪欸的一声叫她:“你这么多天总不好好上朝,也不来找我玩儿,那你到底是忙着朝事还是忙着跟别人玩儿呢?” 赵盈扑哧一声笑出来:“表姐吃醋呢?” 宋乐仪白她一眼:“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行事而已。” 她又担心赵盈,本来想去燕王府,又怕赵承衍,都替赵盈悬心好多天了。 “我本来想问问爹和大哥,你到底是怎么了,但我又觉着,见了你,亲自问你,咱们姊妹两个一处说起话来,更不一样些,倒也不必急着去问爹和大哥。” 赵盈唇角拉平了些:“你不去问是对的,不然舅舅和表哥又要糟心。” 果然是出了事的吗? 宋乐仪面色微沉:“你受伤那会儿成天要我进宫陪你,现如今搬出宫,做了司隶令,位高权重了,遇上事就学会瞒着我了?” 赵盈忙说没有,看她神情也知她是担心:“不是遇上事,是应了先前在雍国公府时表姐与我说过的话——” 冒进。 宋乐仪嘶的倒吸口气:“皇上那样偏疼你,总不见得是……” “君心难测呀。”赵盈接过她的话,“皇叔说我仍旧是父皇最宠爱的永嘉公主,可如今我也是官居一品的司隶令,父皇心里是既疼我,又会不由自主的忌惮我和澈儿,结党营私嘛,仗着他的宠爱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所以我隔三差五去上朝,撂开司隶院的差事只丢给周衍,反倒合了众人心意。” 她所说众人,自然也包括昭宁帝。 宋乐仪先是松了口气,但面皮还是紧绷的:“你这些天总不见人影,我前两日去户部侍郎府做客时,听几个姑娘们说起来,赵婉近来也会出宫到姜家去玩,沈明仁好似也去过,这事儿你知道吗?” 赵盈拧眉:“她们是怎么说的?” 提起这个宋乐仪多有不屑:“女孩儿家说起这些京中八卦,你说还能有什么?” 那就是赵婉和沈明仁真有什么,或是姜家希望他们两个有什么了。 这样的话只会是私下里散播开的,但又一定是姜家人首肯过的,甚至连沈殿臣都知道。 不然谁不要命了敢嚼这个舌。 孙淑媛曾经说起过…… 赵盈冷笑:“我还以为沈殿臣真是什么文官清流,朝堂上排挤打压我也真是刚直不阿,就算他之前对刘家有所维护,也是为稳定朝堂局势,现在看来,还是皇叔说的对。” 沈家尚主的荣耀沈殿臣没那个福气守住,如今出了一个沈明仁,在为她选驸马这事上入了太后的眼,他就想替沈家延续这份荣光了。 不是她,换做赵婉也好。 更有甚者,赵婉素来是有柔婉顺和的名声的,懿德慎躬,比她这个窃权狂悖的不知好多少,更适合他沈家门楣。 宋乐仪刚要说话的时候,有敲门声传来。 挥春去开门,见识云逸楼的掌柜,才侧身把人让进屋。 于是宋乐仪收了后话,赵盈也扬声问怎么了。 掌柜猫着腰,当然也不敢乱看,恭恭敬敬的:“东家让来回殿下,小沈大人来了,这会儿刚进门,约的客人也在三楼,就在殿下您隔壁。” 沈明仁? 赵盈看看宋乐仪,看看窗外,再看看宋乐仪,突然笑了。 可真有杜知邑的,能掐会算一般,把什么都算的这样明白。 第105章 表白 这时辰的云逸楼没什么人,稀稀拉拉的三两桌客人,连二楼雅座都没上,围坐在一楼大堂中而已。 赵盈没叫宋乐仪跟出来,自己领了丫头往外走,偏又走的极缓慢。 她要下楼,沈明仁正好上楼。 两个人是在二楼的楼梯拐口迎面遇上的。 沈明仁原本没抬头,只是知道有人,侧了侧身,脚步也微顿了一下,打算错身过去。 他之所以会停下来,抬头望去,是因为赵盈在他身前刻意拦了两把。 他隐约听见有姑娘娇俏的笑声,声音很小,但因为人离他近,他也能听见。 有些熟悉…… 一抬头,看见赵盈似笑非笑的站在比他高两阶的楼梯上,面色微凝,须臾恢复如常:“看来臣与殿下也是有些缘分的。” 这话实则轻浮了些,寻常女孩儿家要听见个七尺郎君说这样的话,都要觉得是轻薄。 偏偏沈明仁就敢说,还敢冲着她说。 赵盈心中嗤笑。 据她所知的,沈明仁仗着自己那点儿名声,这样的事情做的得心应手。 横竖那些姑娘追捧他,他说几句轻佻暧昧的话,人家非但不揍他,还为此心潮澎湃的。 他稍稍壮壮胆,跟她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前世也说过。 赵盈站在楼梯上没挪动:“小沈大人似乎很喜欢云逸楼的菜色?” “云逸楼的菜色精致,环境也好,臣平日宴友大多在这儿。”他说着又往赵盈身后看,空无一人,眼底浮上些许疑惑,“殿下是一个人来吃饭的?” 赵盈笑着摇头:“小沈大人最近应该,挺忙的噢?” 沈明仁怔然:“殿下这话何意?” 赵盈嗤笑出声来:“又要上朝,又要往姜家跑,应付着赵婉,转过头来还要宴友小聚。 不过我可能说错了,小沈大人是乐在其中,是以大概不觉得忙碌,反倒觉得这样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滋润极了?” 沈明仁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但不是生气不快。 赵盈盯着他看,目不转睛的盯着,能把他脸上眼底所有的情绪尽收眼底,哪怕是一闪而过的。 他方才是有一瞬间迟疑的。 比较像是……做了亏心事被抓包后的样子,还要努力保持着平静,然后再考虑对策。 沈明仁做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多,赵盈前世就见识过很多次,所以她能极快的分辨出,沈明仁究竟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给她看的。 果然一起生活过几年,用过真心,也是有些好处的。 她没猜错。 表姐说的那些话,京中贵女们近来口口相传的八卦,沈明仁知道,那就意味着沈家知道,算下来,的确像是跟姜家商议过后,默许了那些话被传出姜府。 “小沈大人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沈明仁面上闪过些许尴尬:“殿下突然问起来,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可是才思敏捷的沈明仁,从老家被接回京城后由着沈殿臣手把手教过一阵子,年纪轻轻上了太极殿议事,多少场面都见识过,他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说什么? 赵盈挑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小沈大人不是一向能言善辩吗?我记得小沈大人人称京城第一贵公子,才思敏捷,清谈也是一把好手。” 她小手始终背在身后,视线也终于从沈明仁身上挪开:“皇祖母是极中意小沈大人的,原本我搬出宫不久,皇叔就该安排小沈大人与我见面。 你和云嘉表哥他们不同——我对小沈大人是没那么了解的。” 沈明仁眉心一动:“殿下?” “只是可惜了。”赵盈啧声咂舌,“集英宫宴时皇叔曾经问过沈阁老,沈家尚主的荣耀,他是不是这么急着再挣一份,他没承认,现在看来,皇叔还是眼光毒辣,一眼就能看穿旁人心思的。 于沈阁老而言,不是我,换做赵婉,也很不错,何况赵婉如今养在姜娘娘身边? 沈阁老一心想要朝堂的所谓平稳局面,我官居一品,自幼受宠,澈儿只要是母妃所出,就已经比大皇兄二皇兄高出不知多少。 孔娘娘膝下无女,沈家想要尚主,不是赵婉,就是姝姝。 姝姝年纪小,孙娘娘出身又不高,沈阁老大概看不上的吧?”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车的话,真就不怕人听见一样,站在楼梯上,声音是平缓的,也不曾刻意压低过。 沈明仁听得胆战心惊。 她说对了一大半。 父亲的心思,对沈家的,对朝中局势的,甚至对她的。 他长到如今,在大事上很少违背父亲心意。 事实上,就他本人而言,更中意的那一个,确实不是赵盈。 只是当日太后金口,他觉得这个驸马非他莫属,倒也不必走那么多的弯路,何况论及昭宁帝的宠爱,十个赵婉也比不上一个赵盈。 宋昭阳能平步青云,宋怀雍能得帝器重,不都是因为昭宁帝优待宋家。 他那么想摆脱父亲的阴影,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娶赵盈,诱惑太大了。 赵婉柔顺,现在做了姜夫人的养女,娶了她家宅和睦,姜家在朝上也少不了要提携他,加上刘家虽然倒了,刘氏生前却毕竟养了赵澈六年时间,感情总还是有的。 将来无论是赵澄还是赵澈,于他而言都不是赔本买卖。 他只是没想过,赵盈心思细腻至此。 她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父亲说,她近来常常不上朝,果真还是孩子心性。 现在看来,是父亲想错了。 沈明仁鬓边几乎盗出汗来:“殿下说这些,臣却不敢应的,殿下不怕悠悠之口,臣怕,沈家也怕。 与姜家走动,多是朝中事,或是姜二公子设宴,请三五好友登门的。 我与他私交虽然泛泛,却有那么两三个共同的好友,是以也说得上话,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喝两杯酒。 至于殿下听到的那些,关于臣和二公主的糊涂话…… 臣也不敢欺瞒公主,上回臣去赴宴,二公主也在,姜四姑娘和姜六姑娘都在席上,也并不是二公主一人与我们一处小宴的。 外间何至于传出那些不中听的话,臣委实不知。 便是父亲听闻后,也是生了一场气的。” 生了气,却不去姜家理论。 这种宅院内的小宴,除了底下伺候的人胡说八道多嘴传出去,还能有谁? 难不成他们自己往外传去吗? 这话拿去哄三岁的孩子,三岁孩子都不信。 赵盈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么说来,我冤枉了小沈大人了?” “外面的人乍然听了这样的话,会这样想再正常没有的,殿下会这样想,也是臣行事不检点的缘故,算不得冤枉臣。” 沈明仁低声叹着气:“所以从那之后,臣就再没轻易去过姜家的,殿下信臣吗?” 他突然抬眼,目光灼灼,真诚而又炽烈。 赵盈恍惚之间想起来。 前世她其实有过那么一两次,是对沈明仁起了疑心的。 她昔年再天真,再不谙世事,嫁给沈明仁后,也再努力学这些,以期能帮上赵澈。 日子长久了,敏感也敏锐得多,枕边人或有异心,跟她同床异梦,她多多少少能察觉到。 沈明仁是个很会演戏的人就是了。 他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认了赵澈为主君的,阴险的小人心思歹毒,每天和她睡在一起,想的确实怎么替他主子弄死她。 即便如此,也能做出深情似海的模样来。 他那双眼睛就最会骗人。 赵盈别开眼:“小沈大人想让我信你什么呢?” 少女面颊飞快闪过红晕,状似娇羞,尤其是匆匆别开眼去,不敢再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下,更叫沈明仁心中一荡。 他自以为赵盈还是吃了这一套的,说到底也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终究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臣虽出身沈家,有个做首辅的父亲,可殿下知道,臣幼年过得并不如何快活。自入京以来,臣所闻所见,殿下那样明艳,那样高贵。” 沈明仁上了一阶,为不敢造次四个字,也只是上了一阶而已:“当日太后娘娘派人到沈家传话,父亲说与臣知时,臣心中是何等欢喜,实难以言语告知殿下。 殿下受伤,臣忧心,可是臣没有那个立场能见上殿下一面。 殿下搬出宫后,燕王殿下也派人来说过两回,臣每每满怀期待,却每一次都……” 他语气之中无不失落,一抿唇,话锋就转了:“等到集英宫宴,臣终于能和殿下说上两句话,但臣也听得出来,殿下心里是有些排斥的。 虽然殿下说是为父亲的缘故,可臣知道不是。 那时候臣想,也许是臣痴心妄想。 殿下如骄阳,骄阳似火,永远都那样灿烂炙热,臣这样的人,大抵是不该也不配靠近的。 直到——直到太极殿上,臣实在见不得那些人诋毁殿下,明明是殿下受了委屈,却还要被人弹劾。 殿下对臣态度转变,有所缓和,臣心甚喜,一夜难眠。 臣今日与殿下说这些,实则唐突,更不是君臣本分,是错了尊卑规矩的。 可是臣不想殿下误会臣和二公主,心里实在是再藏不住这些。” 沈明仁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是情至浓时,人不由激动起来。 他还是那样目光灼灼的望向赵盈,竟也不顾着挥春与书夏两个还陪在赵盈身侧,更不顾着云逸楼中客虽少,但落下往来还是有人,一开口,音调甚至拔高了:“臣心悦殿下已久,对殿下一往情深,眼里心里再没旁人。” 他是真不怕赵婉听见这一句啊。 赵盈缜着脸,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她恶心之余,又觉得她应该是算错了一些地方,不然不至于激的沈明仁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僭越的话。 不过落在别人眼里,大概他真是用情至深,情难自禁,才这样冒失的开了口。 也算是他的高明之处吧。 赵盈沉默良久:“小沈大人,心悦我?” 长久的沉默过后只有这样一句反问。 沈明仁大言不惭的说是,说的那样果断而坚定。 赵盈便又笑了:“二皇妹若听了小沈大人这话,只怕哭死过去。从集英宫宴时偶遇,我就看得出,二皇妹是极中意小沈大人的。 你今天跟我说这些,跟沈阁老说过吗?” 沈明仁脸色骤变:“殿下这样说,就是不信臣适才所言了,殿下觉得臣只是装腔作势,哄骗殿下的?” 赵盈摇头:“我没说这样的话,人的真心最该被珍惜,小沈大人倘或真是对我一往情深,不论我的驸马将来会不会是你,我都该谢你这一片真心。 可你瞧,赵婉对你有意,姜家似也有此意。 我说了,皇叔眼光毒辣,最会看人,沈阁老究竟是什么心思,小沈大人真的一点不知吗? 你说心里再没旁人——这话传出去,便是非我不娶。 父皇是偏宠我,可赵婉也是他亲生的孩子,他总不至于在终身大事上委屈赵婉。 小沈大人,真想好了这话吗?” 沈明仁口都开了,再往回收,那是打自己的脸,更断了和赵盈之间的任何可能。 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思虑,在赵婉和赵盈两姐妹之间,他显然不得不做出选择。 如果让他来选—— 沈明仁在短暂的沉默后,迎上了赵盈的话:“臣想得很清楚,臣的心里,只有殿下一人,无论殿下中意臣,还是排斥厌恶臣,臣都是今天这一番话,绝不改口。” 他不会看走眼的。 赵盈方才的确是娇羞的模样。 她尽力掩饰,但那是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的。 她精明能干是不假,然而男女情爱之事她一窍不通,他有自信也有把握。 他得了太后青睐,只要赵盈对他有两分喜欢,他就胜券在握! 赵盈倒着走,上了有两阶,在拐口的平台上站定住,俯视着沈明仁:“小沈大人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姜家有意,赵婉有情,谁也不知日后……” “臣会跟父亲讲明,殿下大可不必拿这话试探臣。”他又做了那个一身正气的沈明仁,一抬手,落在心口处,“这里都是殿下,放不下第二个人了。” 第106章 受罚 赵盈转身上楼,没给沈明仁追上来的机会。 落在沈明仁眼中,就有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小姑娘家害羞,不知道如何面对,索性躲了。 他沾沾自喜,当然没想着紧追不舍,由得赵盈去了。 宋乐仪才不会那么老实的待在屋里等她,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谁又能想到,她悄悄摸摸跟出去,藏起来就听到了那些话。 气的她面色铁青,竟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能忍下冲上去提了沈明仁一顿臭骂的冲动,一个人先回了雅间。 赵盈推门进去,一眼看见宋乐仪那脸色,乌黑的眼珠一滚,立时想明白了。 她一面往圆桌旁坐过去,一面无奈的叹了口气:“表姐怎么学人听墙角呢?” 宋乐仪越发没好气,怒目横她:“换做旁人,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我连一个字都懒得多听!” 赵盈虽然不太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东西,左不过怕沈明仁花言巧语的骗她? 多半是为沈明仁和赵婉那些八卦的缘故。 沈殿臣父子两个这事儿干的可真不够聪明。 她噙着笑打算哄宋乐仪两句,宋乐仪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清冷着嗓音扬声又问她:“你中意沈明仁?” 这话问的…… 赵盈上扬的唇角拉平了些,眼底的笑意也淡了:“并没有。” “那听了这样轻薄唐突的话你就该立时走人,再回了皇上,叫皇上治他的罪!” 听赵盈说了一句没有,宋乐仪面色才稍有缓和,只是语气仍是生硬的。 赵盈心说果然又猜中了,手往前一递,握上宋乐仪的手:“人家坦露心迹,大有非我不娶的意思,难道我还得把人硬往赵婉身边推吗?” “你……” 宋乐仪秀眉一拧,仔细的把赵盈这两句话细细品过,眼底猛然一亮:“你是说……” 她嘶的倒吸口气:“那你也是糊涂的!” 赵盈啊了声:“怎么还是糊涂?” 宋乐仪抽出自己的手,冷眼看她:“沈阁老几次三番在向你发难,明知道皇上偏宠你,明知道燕王殿下向着你,他还是在朝堂之上刁难你,带头参奏弹劾你,你想靠沈明仁跟他缓和关系? 你可别忘了,当初设立司隶院,沈明仁可是跟沈阁老一个鼻孔出气,想劝你罢手的,这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从来就没想过跟沈殿臣打好关系。” 赵盈嗤的那一声很是短促,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一个音调,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她右手的手肘撑在圆桌边缘处,手掌心托着腮:“他就是块冥顽不灵的硬石头,我可没那个信心能感化了他。 再说了,他一心所谓的朝堂安稳,是建立在士族高门成鼎立之势的前提下的。 父皇现在正值壮年,沈殿臣作为内阁首辅,从来不提立储的事,朝中百官便也就不提,可将来总要提的吧? 等到立储的事情被提到明面上,兄弟阋墙的夺嫡之争就少不了,沈殿臣无论和谁关系近一分,都算是偏帮。” “你什么都明白,还挺沈明仁这些混账话?” “可沈殿臣是沈殿臣,沈明仁沈明仁,到底不一样的。”赵盈又叹了一声,“我今天骂了他,到父皇面前去告他一状,真等着看他娶了赵婉,从此偏帮姜家?” 她前后说话都是矛盾的,宋乐仪原本就没舒展开的眉心越发蹙拢起来:“他偏帮什么姜家,沈阁老不就头一个不同意的了吗?” “沈殿臣不同意,不也默许了外头传出沈明仁和赵婉的事?” 赵盈抬了眼皮看过去:“他是想叫沈明仁尚主,延续沈家荣耀,而且他沈家那些子侄之中,除了沈明仁,还有谁是拿得出手的? 他是内阁首辅,他要持正公允,可沈家将来是要交到沈明仁手里去的。 沈明仁能不能走到他如今的位置上去,单是他一个人提拔,就能把沈明仁一手送进内阁吗?” 那恐怕是不行的。 这些后生晚辈中,还有宋云嘉宋怀雍一流,如今薛闲亭有了西北的功劳,便要把他也给算上了。 沈明仁的确出类拔萃,可内阁的位置就那么几个,就算是轮着一茬一茬的换人,在沈殿臣从内阁退出来之前,也未必会有多余的位置留给他。 所以这是…… 宋乐仪呼吸一滞:“如此说来,他怎么不是偏帮?沈阁老真有此意,那打心眼里不就已经把沈家的未来和姜家绑在一起了?” “所以我才不能让沈明仁娶赵婉啊。”赵盈见她明白过来,长舒口气,“我对沈明仁并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中意不中意的,但要说平白把人往赵婉身边推,眼看着他和姜家登上一条船,那可不成。 朝廷里的事向来是瞬息万变的,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 可是朋友不是那么好交的。 宋乐仪有些担心:“他说这些话,你不立时驳了他,难道来日还真打算……嫁给他吗?” 她有些看不懂。 先前赵盈三推四阻不愿意见沈明仁,她私下里也问过两回,赵盈都含糊其辞的敷衍过去,似乎很不愿意提这个事。 后来她就想,应该也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毕竟为着选驸马的事,皇上和太后都生了一场气,赵盈更是为此才搬出宫住的。 打从一开始赵盈就说过,无非是不愿意推辞太后的一片慈爱之心。 所以她就也没再问,沈明仁的事儿也像是不了了之。 但就目下这个情形来看…… “就算你不打算嫁他,也少不了与他虚与委蛇,你想和他做朋友,不把他推到赵婉和姜家身边成为你的敌人,总得给他一些好处,才能谈得拢啊。” 宋乐仪苦着一张脸:“元元,你这是在玩火。” 薛闲亭就快回京了,他那个要命的性子,知道了这事儿,也有的闹腾的。 “他说出这样的话,姜家和赵婉知道了,这念头自然也就断了。” 姜承德可没那么好说话的。 沈明仁的那些话,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尤其前些日子沈明仁对此事分明没有二话,私下里面也见过,嘴上什么都不说。 结果呢? 现在话锋一转,说这种话,置姜承德于何地呢? 就姜承德那个性子,沈殿臣还想和姜家维持一种微妙的平和,那可比登天还要难。 沈家做不了姜家的朋友,来日姜承德眼中他们就算敌人。 敌人的敌人自然是朋友。 就算她长久冷着沈明仁,这道理却不会变的。 · 沈明仁被训斥了。 云逸楼的事情就那么散播开来。 起初没掀起什么波浪,过了大约有三五日,议论渐次多起来,惊动了不知多少人。 参沈明仁的折子还是宋云嘉上的。 其实那天宋怀雍怀里也揣了一本奏折,也是参奏沈明仁的,只是宋云嘉动作比他快了一步,他的那本奏折就没再呈送昭宁帝面前去。 昭宁帝在太极殿上听闻此事,面色黑透了,当即就把沈明仁骂出了太极殿,如此还不算完,连带着沈殿臣也落了个教子无方的名声。 金殿上训斥完了,又下旨责罚。 沈明仁官降一品,禁足家中一个月,沈殿臣罚俸一年。 这人可算是丢大了。 一时间朝臣更议论纷纷。 本来就是小儿女的情爱之事,何况赵盈十四了,明年就要行及笄礼,怎么不能谈婚论嫁? 沈明仁怎么也算是名门之后,就算出身上矮了薛闲亭一头,也不至于不配尚主。 要真是郎情妾意,那不是佳偶天成才对吗? 但看昭宁帝这态度…… 永嘉公主何止是他掌上明珠而已啊。 人家表个白,就得官降一品,连沈殿臣都被训斥教子无方,这分明就是心头肉。 那沈明仁要从皇上心头剜走一块儿肉,可不是得倒霉吗? 外面闹的沸沸扬扬,沈家更是没个消停。 沈殿臣请了家法,把沈明仁按在家祠里好一顿打,那架势恨不得把人给打死似的。 他在气头上,没有人敢凑上去劝,沈明仁被藤条抽的皮开肉绽,几次差点儿昏死过去,却死也不肯改口。 沈殿臣气性渐消时,看着儿子身上一片血肉模糊,竟也无动于衷:“对对对,你说的很对,就算你死了这条心,改了这个口,也不中用了!” 藤条抽在身上是极疼的,更何况沈殿臣真是下狠手,把人往死里打。 但沈明仁年轻,身体底子也不错。 这会子趴在地上,脸上虽没什么血色,额间也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就连鼻尖上也滚落三两滴,但总算还能勉强撑着,也还能说话。 沈殿臣居高临下,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 沈明仁心口抽抽的疼。 这就是他的生身之父。 他的所作所为,令沈家蒙羞,更令他蒙羞了。 所以要打死他,恨不得打死他。 沈明仁差点儿没冷笑出声,好在还能保持理智,知道不能再激怒沈殿臣,不然他或许真就没命活着了。 他缓了好几口气,开口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声音极低,为着身上伤处时不时传来一阵痛感,偶尔还会断了声音:“父亲是最明白的人,一味地要我改口,要我认错,我却不知道,父亲希望我认什么错呢?” 沈殿臣果然还是被他给刺激到,一抬手又是一藤条抽下去。 沈明仁倒吸口气:“父亲今天就算打死了我,事情也已经这样了。 我同殿下说的那些话,是覆水难收,更何况现在闹上了太极殿,闹到了皇上面前,您就算打死我,皇上不也觉得您教子无方吗?” 沈殿臣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他是内阁首辅,当然算是天子近臣。 昭宁帝近些时日对他的疏远,虽然不至于全都摆在明处,但他自己是能真切感受到的。 无论是亲批司隶院事,还是几次殿上驳了他,再到这回为了这种事情连他一并罚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的确是教子无方,早知你如此不堪,当年我就不该把你接回京城,也省的养你到如今,竟然养成个祸害。” 他咬牙切齿,抬手又要再打,真就是为了泄愤解气而已。 沈明仁眼底的温度全褪去了:“那不然父亲打死我?” 他偏着头,努力的抬眼去看:“父亲与其打死我,在这儿后悔接了我回京,倒不如想想,此事如何善了。” 沈殿臣高高举起的手,终究是轻轻放下,手上的藤条也没再落到沈明仁身上去。 沈明仁微合眼,其实还是暗暗松了口气的。 真再抽他几藤条,他这一身的伤,用不着昭宁帝禁他的足,他不在床榻之上养上个一年半载,恐怕是好不了了。 “太后当日要为殿下选驸马,本就极中意我,不然集英宫宴也不会特意点了我随父亲入宫赴宴。” 沈明仁话音微顿,缓了口气,才继续往下说:“父亲的用意和苦心,我不是不知道,可是二公主到底不是姜夫人亲生的,白占了个养女的名声罢了。 父亲端看一看三殿下,总也该明白,皇家禁庭,哪来的那么多真情实感? 姜家在利用二公主拉拢父亲,父亲心知肚明。 那天云逸楼中偶遇殿下,我的确是一时着急,才会把这些心里话脱口而出,惹出今天的事来,父亲要怪我思虑不周,请家法责我,我不敢辩驳一个字。 可是父亲,难道我的一片真心,就合该不见天日吗?” 沈殿臣猛然一震。 真心。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真心呢? 他眯了眼,俯视着沈明仁。 这个儿子他从来都不是真心喜欢的,哪怕他年少有为,科举高中,这些年来也为沈家添光增彩,但他绝不是一个好儿子。 不够恭顺,更不够坦荡。 “你真的心悦大公主?” 沈殿臣冷冷的问,沈明仁别开眼去,不再看他。 父子两个谁又不知道谁呢? 他的情深似海在赵盈面前装装样子,骗骗未经人事的小姑娘罢了。 真想糊弄过他这位首辅父亲,那还是蛮难的。 沈明仁深吸口气:“我当然也为她是皇上的掌上娇,可我对殿下,也并非全无真心,所以父亲怀疑什么?怀疑我想攀附殿下,攀附圣恩,将来对沈家不利吗?” 第107章 河间辛氏 太极殿上事赵承衍不会全然不知,沈殿臣重责了沈明仁,请了家法把人打的下不了床,这消息更是不胫而走。 赵盈这些天不好好上朝,闲着没事就爱跑到雍国公府去做监工,赵承衍全都放任了她去。 可是沈明仁和赵婉的事—— 他手上那卷书册反手扣下去,吩咐长亭等她回府就把她叫到书房来。 长亭微怔了须臾:“殿下,公主今儿没出去啊。” 赵承衍拧眉,摆手叫他去。 他会了意,匆匆出门,穿过抄手游廊入了后宅,转往赵盈的住处而去。 赵盈的确没打算出门。 外面闹的沸沸扬扬,她这两天哪怕是去雍国公府,路上遇见人,都少不了听上几句闲言碎语。 倒也没多难听。 这种事毕竟不算什么十分了不得的大事。 况且她本就容色过人,深得帝宠,有世家子追捧告白,情理之中的事儿而已。 只不过对象换成了沈明仁,坊间街头总有小姑娘拈酸吃醋,那话听来实在不中听。 她懒得听那些酸话,索性连门也不出,只由着外面随便去说,反正过不了多久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长亭匆匆寻来,在她意料之中。 她换了件藕荷对襟襦,配了条湖绿八破裙,连挥春书夏一并没带,一个人跟着长亭去了赵承衍的书房。 可事实上,赵承衍才打发了长亭去叫她来,转头就后悔了。 这会儿人进了门,一身清爽,他多看了两眼,无声叹息。 长亭最懂事,连门也没进,等赵盈进了屋中,还十分贴心的顺手把书房的雕花门给关上了。 温暖的阳光被一道门关在屋外,赵盈掖着手,再三想来,自顾自提步往左侧官帽椅坐了过去。 她方才本来想走到书桌旁去,看看赵承衍在看什么书,揣测一下他这会儿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只是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 她对外面那些盟友尚且坦荡,难道对赵承衍却总要揣摩他的心思,小心翼翼的对待吗? 究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赵承衍见她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便挑眉:“你不觉得我叫你来是打算骂你的?” “觉得。”赵盈一面点头,一面云淡风轻回他话,“不过我想知道,皇叔为什么骂我? 因为沈明仁说他心悦我?说他非我不娶? 还是因为太极殿上父皇为此事责了他和沈殿臣?又或者,因百姓议论纷纷?” 她确实是个有本事的,总能三言两语挑起他的怒火来。 赵承衍英眉紧蹙:“姑娘家的名声何其重要,你竟也不怕人家说你与沈明仁私相授受,成什么样子了?” “我若与他私相授受,太极殿上父皇责他,我就该站出来拼死维护。” 赵盈掀了眼皮看去,眼珠子一滚:“我在父皇面前从来都是放肆的,想要什么要不到呢? 我与人私相授受?这话多可笑啊。 我看上谁,中意谁,跪请父皇赐婚就是了。 就算父皇不肯放我嫁人,还有太后呢。 用得着跟谁私相授受吗?” 赵承衍敏锐的捕捉到她语气中的一丝嘲弄,心头微坠:“原来你还知道你父皇不肯放你嫁人啊。” 他带着些许试探,赵盈望向他的目光便越发深邃。 他的确什么都知道,她的出身,还有母妃从前的许多事,甚至是昭宁帝那点龌龊心思。 所以对她好,心中生出的那点怜悯,既有母妃的缘故,也有昭宁帝的缘故了。 他是看不惯昭宁帝如此行事的。 一手养大她,目的却从不单纯。 肮脏见不得人。 这天底下最德不配位的,该是昭宁帝才对。 但赵承衍这样试探……她应当没有哪里做的过分,能露出痕迹叫人以为她知道了她的身世,是他小心过头了,至少在这件事上是这样。 赵盈呼吸重了重:“父皇疼爱我,舍不得我,不然太后要给我选驸马,他也不至于和太后大吵一架,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这点事儿看不明白吗? 太后不就是既不想和父皇对着干,又想继续给我挑驸马,才同意把我送出宫。” 说起给她选驸马这事儿,赵盈的心思始终有想不通的地方。 她从前一直也没问过,如今知道沈明仁把心思挑明了,她倒能顺势多问两句。 于是她没等赵承衍说后话,先又叫皇叔:“您还记得我和赵婉在御花园起了争执时,您送我回上阳宫,我问您的话吗?” 赵承衍似乎在认真回想,想了良久,压着声问她:“你说沈明仁?” 她点着头嗯了一嗓子:“太后为什么最中意他呢? 我和薛闲亭从小一起长大的,和他感情最好,论出身,他也比沈明仁更配做我的驸马。 云嘉表哥就更别提了。 太后和宋家都极看重他,宋家将来是要交到他手里去的,尚了主,我又最得父皇宠爱,于他而言,便是锦上添花,对我来说,这门亲事也算是佳偶天成,亲上加亲。 我到现在也没想通,沈明仁究竟胜在什么地方?” 沈明仁胜在性子沉稳,又有个做内阁首辅的爹。 就算昭宁帝真的黑了心肝发起疯,连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也不管了,了不起想方设法整治沈家,总不会祸及别人。 薛闲亭那个性子,若得赵盈为妻,昭宁帝来日想强抢了赵盈入宫,就得从他的尸体上踩过去。 偏偏自太祖起家,有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之中,到如今还握有实权,德高望重的,也仅剩下了广宁侯府一家而已。 昭宁帝再犯浑,薛闲亭来日袭爵,他真敢造昭宁帝的反。 至于宋云嘉…… 赵承衍稍稍别开眼:“宋云嘉就算不娶你,仕途也会一帆风顺,他不需要尚主来锦上添花,说不定你对他来说反而是累赘呢。” 赵盈一撇嘴。 是,她确实是个累赘。 太后极看重她母家,怎么会把她这个祸害送到宋云嘉的身边去。 昭宁帝万一疯魔了,倒霉的岂不是宋家和宋云嘉,白白受她牵累。 赵盈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冲着谁:“皇叔知道的可真多。” 她仿佛话里有话,赵承衍却不敢确认。 他想问两句,又怕说的多了,反而露了痕迹。 她知道些什么呢?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赵承衍的思绪。 他微拢眉,扬声叫进来。 长亭的神色不似平日那般从容,赵承衍沉声:“怎么了?” “杜三公子来了,说有急事要见公主。” · 杜知邑少到燕王府。 当初他自己说过,不愿让外人知晓他如今在赵盈手底下办事,唯恐对康宁伯府不利。 自从他接手了白家当日产业后,按照赵盈的吩咐,建立起了庞大的情报网。 青楼赌坊,三教九流扎堆的地方,还有白家从前经营的一处暗门子,养着的那些女孩儿,本来就可以为他们搜集更多朝中官员的信息。 每每得了要紧消息,他也只派人告诉周衍或是宋怀雍去,之后赵盈挑了日子到云逸楼去吃顿饭,消息也就传递出去了。 赵盈让人把他领到正堂去的时候,心里不大安宁。 而杜知邑进门,脸色也果然阴沉铁青。 赵盈心下咯噔一声,摆手示意他坐,却没开口催问。 屋里是没人陪着伺候的,赵承衍放了长亭跟着赵盈到正堂来,就是放他在外头守门的。 杜知邑语气肃然,开门见山:“殿下知道河间府辛氏吗?” 天下姓辛的多,单河间一府,就能抓出百八十家,可能被人称一句河间府辛氏的,也唯有太宗皇帝的孝烈温皇后母家。 孝温皇后出身河间府辛氏,是太祖亲自选出来的儿媳。 当年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打江山,落下一身伤病,黄袍加身不过十二年,就龙驭宾天,生前并没来得及册立东宫储君。 太宗彼时携家眷于封地,太祖驾崩,诸王起兵,那也是拼杀出来的皇位。 孝温皇后为他筹措钱粮,招募士兵,陪他吃了不知多少苦。 是以太宗御极,追赠孝温皇后三代,举凡五服之内亲眷,皆有推恩,如此荣宠,就连太祖的孝章成皇后也比不过。 赵盈面色跟着沉下去:“辛氏怎么了?” “我昨日才得到的消息,只怕姜家撮合二公主与沈明仁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想为二公主选的驸马,是辛家的六郎。” 杜知邑捏了捏拳:“那位辛六郎单名一个恭字,字敬之,是孝温皇后嫡胞兄一脉。他今岁十八,四个月前他父亲淮安郡公才上折为他请封了世子。 淮安郡公身体一直都不好,遍访天下名医,到了还是个病秧子,就得了他这么一个儿子,保不齐那天撒手去了,爵位就是他的。 他身上无官无品,但殿下总该知道,太宗在位时曾许诺辛氏的话……” 赵盈通体寒凉,那股寒意是从脚底一股脑的攒到头顶去的。 辛氏一族因出了一个孝温皇后,全族荣耀,昔年推恩,一门三公。 孝温皇后一母同胞所出的只有一个哥哥,太宗是单封了他一个淮安郡公的爵位,许诺他那一支单袭郡公爵位,世袭罔替,永不废除。 而每一任的淮安郡公袭爵之初,朝廷最少要推恩辛家一个三品京官…… 现在的淮安郡公的确是因为身子骨不好,当初要他内迁京城时,他自己上折子给推辞了。 既然是这样,到辛恭袭爵,算上他亲爹那一份儿,就算给他个二品,朝臣都不会说什么。 姜承德真是好谋算。 原来连沈殿臣都不过是人家推出来的一个挡箭牌。 真不愧他一贯眼高于顶的做派。 内阁首辅哪里入得了他的眼,人家一门心思要巴结的是更高的枝儿。 此事说来算她的纰漏。 只怪集英宫宴上她一门心思对付刘氏,叫姜夫人白得了个闺女。 “这事怪我。” 赵盈眸色暗淡:“且那日在云逸楼遇见沈明仁,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沈殿臣知道了此事,也不好再与姜家发作了。” “殿下非圣人,总不可能事事周全,二公主就算不是交给姜夫人抚养,也会是孔淑妃,孔家和姜家,并没有什么不同。”杜知邑试着开解她,“当务之急是怎么断了姜承德的心思。” 这心思可难断的很。 赵盈若是旁观者,都要为姜承德拍手叫好了。 这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啊。 杜知邑大概是猜到她怎么想的,掩唇咳了一声:“我昨日得知此事就一直在想,姜家把沈明仁推到台面上来,八成就是怕此事不成,还暴露他一家子的野心,可为什么怕不成呢? 凭姜承德今时今日的地位,再加上姜夫人育有皇子成年,二公主的母妃虽是获罪被赐死,但她毕竟还是天子女。 只要说的和软些,招人心疼些,要为二公主选一门这样的亲事,未必一定不成。” 赵盈侧目:“所以你是觉得,姜家怕此事摆到明面上,被我截胡?于是索性推了沈明仁出来,让我去截沈明仁的胡?我截了沈明仁一次,总不能再来第二次……” 她说到后来,连自己都差点儿信了。 杜知邑竟还真的敢点头:“故而我在想,辛六郎这样好的驸马,为什么殿下不自己留着呢?” 赵盈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要做皇太女,要做九五至尊,这事儿只有赵承衍知道,跟杜知邑这些人,她一个字都没吐露过。 所以他才会觉得,得了辛恭这样的驸马,于她于赵澈,无疑都是最大的助力。 杜知邑见她不言声,以为她在认真考量此事,才又说下去:“太后既然有意为殿下选驸马,现而今看来,辛六郎难道比薛闲亭他们又差到哪里去了吗?” 他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辛恭哪里也不差,那太后怎么就没考虑过辛恭呢? 在太后眼里,是她配不上辛氏,不是辛恭不配娶她。 她这种祸水,太后怎么敢把孝温皇后母族牵扯进来。 赵盈哂笑摇头:“尚不尚主对辛家而言没什么分别,就算要娶一位公主回去,也不是我们挑人家,是人家挑我们。 赵婉的母妃虽然获罪,可刘家出事前也总算名门,她如今做了姜夫人养女,姜家又是什么地位什么门第。 我想截这个胡,恐怕不太行。” 杜知邑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殿下何必……” “我不是妄自菲薄,我也从不会妄自菲薄。”赵盈横眉,“我只说事实而已。” 第108章 矛盾爆发 前世赵婉是在十六岁那年出嫁的。 那时候刘氏专宠,昭宁帝对赵婉虽不及她,但照样看在刘氏的面子上给她指了一门不错的婚事。 至少在赵盈的记忆中,赵婉婚后的日子过的不错。 不过赵婉的驸马可不是什么河间府辛恭。 送走杜知邑后,赵盈在正堂屋里呆坐了很久。 她对河间辛氏可以说是知之甚少。 那样的人家是传世的富贵,人家才不会搅和到朝廷纷争中来,就算推恩得了京官,内迁回京,只要辛家人不想,朝堂上的那些人也不敢真的拿他们怎么样。 置身乱流,却能够全身而退。 或许赵承衍知道的会更多些,不过也不能全指望他。 姜承德现在还有所收敛,毕竟刘氏才刚过身不久,赵婉明里是不能为获罪的母亲服丧的,但姜家也不至于现在就逼着她去嫁人,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上一做,少则要等上个一年半载,才好为她说亲事。 她扬声叫徐冽,玄色身影很快出现在眼前,定定站立,一言不发。 赵盈每回见徐冽都存心打趣的,今日心情不佳,也没了兴致,只闷声吩咐他:“你派三五个人去一趟河间府。” 徐冽略想了想:“殿下是想查辛家人?” 赵盈揉着眉心交代他:“我不想被言官的口水给淹死,记得叮嘱他们在河间府小心行事,不要惊动了辛家的人。” 其实这事儿真不妥当。 辛氏一族的恩宠,是独一份儿的,不管坐高台的是谁,只要这江山还是赵家江山,辛氏就能维持他们家的荣耀,反正怎么着都有御史言官帮着他们说话的。 “殿下,杜三郎说的那事儿,八字没一撇,您现在就派人去查辛家人,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说要真惊动了辛家的人,这……怎么交代?” 徐冽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劝她。 他很想告诉赵盈,不然先找燕王商议再说。 但赵盈行事什么样,他有些数,说了也是白说,是以才把那些话吞回肚子里去。 “交代什么?”赵盈咂舌,面色不虞,“你现在这意思,是我怕了辛家?” “我只是觉得殿下没必要惹麻烦。”她面色不虞,徐冽却面不改色,“姜承德想让二公主嫁辛恭,也要看辛氏答不答应,辛恭将来是要袭爵的,他如今又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说不定辛家早给他相看好了人家,姜承德是一厢情愿而已。” “所以我才让你去查啊?”赵盈觉得头更疼了,“我不是一时冲动就派人去河间府,我也没想招惹辛家的人。 但是徐冽,如果姜承德不是一厢情愿呢? 你也会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私下里已经跟河间府联络过,跟辛家人通过了气儿呢? 你叫我别冲动,是打算让我等着看父皇下旨赐婚那一日?” 她话音落下,见徐冽嘴角抽动,一抬手:“也不用跟我说什么先去找皇叔商议这样的话,难道我一辈子靠着皇叔过日子的?” 至此徐冽才不好再多做规劝。 赵盈的确是打心眼里敬佩他,是以几乎没跟他高声说过话。 他知道这位殿下骨子里的桀骜,也晓得她一贯不爱听人再三规劝。 她做了决定的事,交办下去,底下的人只管照办。 不论是她身边伺候的宫娥,还是周衍李重之之流。 徐冽亲耳听见过的,就连宋怀雍,也并不是那个例外,她只是态度稍和软些许而已。 他收了声,把赵盈先前交代的话一字一句牢记在心里,很快又消失在赵盈眼前。 赵盈再三想来,此事她虽不指望赵承衍来拿个主意,但知会他一声总没什么坏处,况且派人赶往河间府也需要时日,她目下的确需要从赵承衍口中得到更多有关于辛氏的消息。 她如今行事,赵承衍大多都不过问。 故而即便杜知邑登门来与她议事,赵承衍也没想过掺和进去。 杜知邑离府他是知道的,但算算时辰,小姑娘在正堂呆坐了竟有小半个时辰。 这么半天她才去而复返。 赵承衍手上的书卷就没再翻动过。 她回他书房的时候仍旧只有长亭守在外面伺候。 见了她,侧身请她入内去,就继续做起他的“门神”来。 赵承衍细观她面色,想了片刻,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赵盈还是缜着脸,面皮紧绷着,一面落座,一面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她看得久了,看的赵承衍浑身不舒坦,才蹙拢眉心问她:“盯着我看什么?” 她摇头:“我还以为皇叔会急着问我出什么事了。” “你跑来书房见我,不就是想跟我说吗?用不着我问你。”赵承衍点着桌案,“况且你不是三岁的孩子,用不着我时时刻刻提点你,照看你。” 对于赵承衍,赵盈偶尔还会觉得,是她打破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 他从前是那样云淡风轻的一个人,或许他希冀的生活,是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只不过后来突然冒出来一个她,又老想缠着他不放,再加上种种因素,弄成今天不得不帮衬着她的局面。 不过那样的愧疚一瞬而已。 她前世也不知打破了多少人的美满日子,本就不多赵承衍一个。 “皇叔对河间府辛氏了解的多吗?” 赵承衍闻言未语,眉心微动时目光也顺势落在了赵盈的身上。 赵盈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叹一声:“杜知邑说,他昨日才听来的消息,沈明仁不过是姜家推在人前的幌子,姜承德真正看上的,是河间府辛家六郎辛恭辛敬之。 我想此事要紧,可平素对河间府辛氏实在了解不多,我也不瞒皇叔,方才已经交代徐冽,让他派人赶往河间府,查一查辛氏一族之事。” “让人知道你暗地里调查辛家,这就是你对孝温皇后大不敬的罪过。”赵承衍神色不怎么好,冷冷瞥她,“你是叫言官弹劾没够吗?” 赵盈赶忙又摇头:“我叮嘱过徐冽要小心行事,万不要惊动辛家人的,真要惊动了,事到临头再想对策就是,大不了罚我到孝温皇后的灵前去磕头认错。 这种事究其根本,问题也不是出在我这儿的。 姜承德不打辛氏的主意,我吃饱了撑的去招惹辛家人吗? 到时候去父皇跟前哭一场,反倒显得我们姐弟可怜,也未必全然是坏处,皇叔别担心这个。” 他不过才问了这么一句,她总有一车的话等着回他。 赵承衍重重喘了口气,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 赵盈抿紧了唇角:“皇叔在生我的气?” “有句话,想问问你。” 他不答反问,叫赵盈下意识的坐直了。 她后背绷的紧,身子再没那么直挺的。 赵承衍的语气不似他素日里的温和,严肃认真之余,是真的能听出一丝愠怒的。 只是赵盈不太明白,她方才一番话,是哪里惹恼了他? 她眯了眼:“皇叔有话问我,我当然知无不答,可您这样严肃正经,平白吓唬我吗?” 赵承衍倏尔冷笑:“赵盈,在你的心里,皇位是什么?” 皇位是什么? 掌生杀大权,断人生死。 九五至尊,四海称臣。 但显然这不是赵承衍想要听到的答案,赵盈甚至很难在极短的时间里弄明白他缘何有此一问,而他又究竟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于是她索性闭口不言。 果然赵承衍笑意又冷三分:“这就是你说的知无不答?” “皇叔这个问题问的突然,我从没想过,怎么答你?” “你从没想过,就敢大言不惭跟我说你想做皇太女?”赵承衍一直放在书桌上的那只手,一点点的攥紧成了拳。 赵盈深吸口气:“皇叔有话不妨直说?” “我观你行事,大多时候也都算周全,不至于是个瞻前不顾后的糊涂人,可有的时候——”他话音顿住,眼底的冰冷变成审视,“有的事,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每每我问起你最坏的打算,你都告诉我,同你父皇撒个娇,哭诉一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声音还是凛冽的:“那你何不现在就到清宁殿去跪求你的父皇,叫他下一道诏书,册立你为皇太女呢?” 赵盈倏尔长松了口气。 她明白了。 但她觉得挺冤枉委屈的。 她甚至觉得赵承衍可能脑子不好。 高兴的时候她就是小孩子,随便撒娇撒泼,不高兴的时候就是她只会靠撒娇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算什么毛病。 赵盈也被气的不轻,胸口处起伏了一场,赵承衍看得分明:“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她尖尖的下巴高高扬起:“您说的当然不对。” 于是他挑眉不语,给足了她分辨的余地。 这样趾高气昂的做派,她真是少在赵承衍身上看到,但他做起来其实得心应手,到底是出身尊贵,天家威严与贵气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赵盈心中嗤笑,面上当然也不会刻意压着,带出了几分来:“我并不是头一次说这样的话,从前也说过,也真真切切的做过,撒个娇,哭一场,好多事情都能过去,皇叔为什么今次生气质问我?” 他还是不说话。 赵盈咬了咬后槽牙:“诚如皇叔所言,我既有野心,也该靠自己拼搏挣出个好前程,若一味只会撒娇卖痴,将来就算能成事,也一定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但我倒想问问皇叔,父皇宠爱我,我利用他对我的疼爱与偏心,得到我所能得到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就算来日我登基为帝,难道就不是这个道理了吗? 为君者制衡朝堂,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方能开盛世之治。 知人善用和我如今撒娇卖痴,说到底是同样的道理,有什么问题吗?” 那本就是她牢牢握在手中的优势,她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随意的支配,本来就没有任何问题。 但她这样的态度,令赵承衍不喜。 是以他冷肃的面容并没能因为她这一番说辞而有所缓和,眼底适才稍褪去的寒凉重又布满了:“就因为你心里总这样想,才敢行事乖张,不计后果,这样的习惯一旦养成了,你还能改的掉吗? 退一步来说,以后你得偿所愿,做了皇太女,便总要监国,再往后,等你父皇龙驭宾天,你御极做皇帝—— 你说得对,天下有识之士都该为朝廷所有,为你所有,所有人都是你手上的棋。 棋盘在你眼前,怎样落子,都跳不出你的那一局。 可若真要有行差踏错呢? 赵盈,从古至今,多少朝代更迭,江山轮换,道理是亘古未变的,可也未见得个个是明君圣主吧?” 这是怕她将来做个昏聩君主,甚至是亡国之君了。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您似乎忘了,我跟您说过的话。” 赵盈缓缓站起身,朝着赵承衍盈盈拜一礼:“在未掌司隶院前,我只有父皇的宠爱。 现而今我虽官居一品,但我根基未深,朝堂之上也尚不能站稳脚跟。 所以今日的我,和从前的我,并没什么区别,我还是只有父皇的宠爱而已。 皇叔您怕我这般行事,将来乖戾,别说做个好皇帝,甚至可能都不配为帝,我跟您说我不会,您信我吗?” 她哂笑,唇角都没真正扬起弧度来,周身气息都是清冽的,眼中更是淡漠一片:“我要是像赵清或是赵澄,有那样的外戚扶持,遇上天大的事,我也不会想着到清宁殿去哭诉一场。 能做君子坦荡荡,谁又愿意背负骂名学小人行事!” 她转头要走,赵承衍心念闪过,在她迈开腿的那一刻扬声叫她:“元元。” 赵盈脚步顿住,却没回头:“皇叔心情好的时候我是赵元元,一日心中不快,又或是我哪一句话刺激到您,那我就只是赵盈,这样真是好没意思。”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丢,等说完了,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赵承衍知道他今天大概是吃错了药,把小姑娘给刺激到了。 方才……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许是想起了宋氏,想起了她的出身,没由来的,好多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后糅杂在一起,叫嚣着,呐喊着,她本就该离昭宁帝远一些,而不是拿他当慈爱的父亲,受了委屈遇上难处,总想着到他面前去撒娇讨帮助。 于是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 “河间府辛氏的事你不……” “我自己会弄清楚,不劳皇叔费心。” 第109章 找死 工部监工雍国公府,足足忙活了快一个月,总算是一事一物都按照赵盈的意思布置妥帖,也算是叫她满意,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这事儿说起来,工部底下的这些人,就没有一个不在心里头骂孙其的。 本来他们就战战兢兢的给赵盈收拾地方了,结果偏有那几个不长眼的跟宋怀雍打了一架,这还不算完,孙其还要去参赵盈一本。 倒霉的都是他们。 赵盈是没工夫同底下这些人计较的,也计较不着。 雍国公府交了工,她还挺高兴,叫手底下的司隶巡察准备了些碎银子拿去赏人,自己也没急着逛一逛雍国公府,交代了周衍和李重之,安排人把司隶院的东西和人手从大理寺挪出来,清点安置,自己进了宫去。 昭宁帝下了朝就回了后宫,这些日子赵清帮着孙淑媛打点麟趾殿的事,他大概是因为赵清办事得力,偶尔也肯到孔淑妃的宜阳宫去小坐。 孔淑妃才给他煮好茶,递送在他左手边的描金剔红四方案上,一面柔声细语叫皇上:“前两日母亲进宫来请安,说起大娘的婚事来着。” 昭宁帝斜眼看她:“你们家的大姑娘跟元元是一样大的吧?” 她忙说是:“就是明年要及笄了,家里才想着要给她相看人家,妾先前不大上心,母亲提起,妾才想着,跟您讨个恩典。” 这是想叫他赐婚。 天子赐婚是佳话,更是彰显皇恩的。 这原本也没什么。 孔氏诞皇长子,位次上却始终被姜氏压着一头,再加上前阵子赵盈传召孔如勉的事,赵盈虽然解释了那许多,他心里明白,可总要做做样子给外人看。 是以给了孔家这个恩典也不算为过,反倒当是补偿孔家的。 只是孔氏的意思嘛—— 昭宁帝拢指于案,轻点三两下:“你们家有相中的人家了?” 孔淑妃摇头说没有:“才打算给她相看,也没这么快的。” “既然还没有,就等相中了,再回话吧。” 孔淑妃脸色微变了变,听出了他话中的拒绝,略一抿唇,还想要再试着求一求。 正好孙符此时猫着腰进殿来,快步往昭宁帝身边去,附在他耳边回话。 她隐约能听见孙符说什么公主什么进宫的话,面色就几不可见的更沉了一番。 昭宁帝听完孙符一番话,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她,起身就出了殿。 从头到尾,她亲手煮来,又亲手奉上的那盏茶,他一口都没碰过。 可是她也只能跟上去送昭宁帝离开宜阳宫,别无他法。 一直等到明黄的身影彻底消息在眼前,孔淑妃才敢恨恨的骂上一句:“简直就是个祸害!” 前些天赵盈折腾她父亲的事情,她又不是不知道。 只是她身在后宫,儿子也没有在朝中领实职,她总不好在昭宁帝面前开口说这个,更不好开口替父亲喊冤屈。 毕竟孙其上折子都没能撼动赵盈分毫,连宋云嘉都跳出来维护赵盈,她在昭宁帝心里那点儿分量,更不够看的。 一旁云晚怕她骂的多了气性上头,赶忙压着声劝她:“好在大公主如今不住宫里,也只是偶尔回宫来,只要咱们殿下办事得力,皇上早晚能看到娘娘和咱们殿下的好处的。 对大公主,您多些包容,多些忍让,在皇上面前就总不会出错不是?” 她也是名门贵女,生来金贵,渐次长成,嫁与帝王家,又为今上诞下皇长子,凭什么要去忍让一个公主? 这还不够可笑的吗? 孔淑妃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有时候想想,倒不如姜氏那样来的快活自在。” 敢说敢做,这些年不也照样没人敢拿她怎么样吗? 云晚抿唇时也收了声。 这话她就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了。 “姜家忙着给二公主选驸马,但奴婢瞧着,皇上更未必肯给姜家这个脸,您和软些,总比姜夫人那样趾高气昂的要强不知多少不是?” 云晚不去接她那话茬,略想了想,还是一味地规劝她:“您都忍了这么多年了,如今争这口气好没意思的,、。 倒不如想想国公爷和夫人的话,大姑娘的婚事选的好,又得的是皇上赐婚,在这上头便压过二公主一头。 现如今这架势,压过二公主这一头,国公府便比姜府体面出不知道多少去,咱们殿下自然没人敢小看的。” 这里面的道理用不着她来说,孔淑妃没有不明白的。 可那口气,终究不顺罢了。 其实刚嫁给昭宁帝那几年,也没什么不好的。 论容色,她虽不及刘氏,但却比姜氏好太多。 加上性子比姜氏和软,门第比刘氏高,那时候皇上对她还是很好的。 只是他御极之后,多了一个宋氏而已。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开始忍,开始让。 后宫里的女人没有不嫉恨宋氏的,她也嫉妒,她也恨,她希望宋氏去死,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不过显然,刘氏比她做得更好。 所以宋氏过身后,她又要忍着赵盈。 这一忍,就是十五年。 现在为了儿子,她还得继续忍。 “云晚,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她眼底的恨意渐次不见了踪影,倦色爬上面容。 云晚上手去扶她:“会好的,娘娘,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您想想咱们殿下,今后的指望全在咱们殿下身上,日子就不苦了。” 孔淑妃连唇畔的弧度都带着苦涩:“你说的也对,嫁与帝王家,图的不就是那一日,只要大郎争气,他能立得住,日子早晚会好起来。” · 赵盈并没有往清宁殿去见昭宁帝,也没到孙淑媛那儿去看赵澈。 一进了后宫,她带了挥春和书夏,径直就往麟趾殿方向而去的。 她知道一进宫昭宁帝就会得了信,过会儿也必定派人来传她。 可是自从那天和赵承衍闹了个不欢而散后,她就更不想见昭宁帝。 许是觉得赵氏子孙骨子里全都一个样,又或者在她内心深处,是不愿让人小看了她的,便下意识的想更疏离昭宁帝。倒像是跟赵承衍赌这这么一口气似的。 不过不管究竟因为什么,不想见昭宁帝的心,是一日坚定过一日。 也正好赵承衍那天跟她说那些话,等再过些天,从燕王府搬到司隶院去住,更顺理成章。 她正有些走神,恍惚听见前头有细微的动静,像是挣扎的动作惊动了安静的空气,还伴随着低促的声音,只是听不真切而已。 赵盈下意识收住了脚步。 此处距离麟趾殿已经不远,素日都是没有人敢在麟趾殿附近喧哗放肆的,倘或给昭宁帝知晓,他是从不会心慈手软的。 故而各处的管事调教太监宫娥时也都会格外叮嘱,不许在麟趾殿附近放肆,生怕被连累到。 她有意回避,正好左手边不远处有一小片的竹林,她如今这个身量藏进去,不仔细看,旁人轻易是发现不了的。 这做派大概不雅,挥春很想劝两句,可是她已经提了裙摆闪身躲进了竹林中去。 两个丫头只好跟着她动起来。 人才藏了半分,赵盈就见一抹绿裙在眼前闪过。 身后挥春和书夏两个倒吸口气,她亦是冷笑。 绿芸几乎小跑着跑开的,身后不知是何人追逐。 赵盈知道是谁,眼珠一滚,索性轻手轻脚的又往竹林东侧走去。 竹林以东有灰色甬道,甬道尽头处连着宝音殿,她上了甬道后理了理身上的长裙,也拢了拢衣襟,而后领着丫头大摇大摆的重往麟趾殿方向去。 果然没走几步,迎面遇上赵清。 赵清面色不虞,还带着几分焦躁。 挥春和书夏两个越发吃惊,好在还能稳得住心神。 赵盈是能看懂赵清神情的。 那张脸上,分明写满了欲求不满。 她心下不屑,迎上去三两步:“大皇兄。” 赵清见是她,面色稍缓,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怎么这个时辰回宫了?” 她不过搬出宫去住了两个月而已,他说的好像她是被赶出宫去的。 她虽然不再把这座禁庭当成家,但所有人都觉得这里是她的家。 她回个家,还得挑时候啊? 赵盈就挡在他面前的地方,一动不动:“雍国公府的修葺今日完工,工部也已经将司隶院的匾额挂了上去,我叫周衍他们挪地方,想进宫告诉我母妃一声。” 赵清哦了一嗓子,见她不动,他就往侧旁挪了挪:“孙娘娘回宫去看着姝姝进早膳,这会儿不在,你要同贵嫔娘娘说话,这会儿快去吧。” 然则赵盈却并没打算过去,反而问他:“大皇兄要到哪里去?” 赵清本来是追着绿芸出来的,不过绿芸跑得快,他又怕追的急了,让人瞧见,所以追了一半,才放慢了脚步。 横竖来日方长,他就不信绿芸还能跑到哪里去。 只不过于他而言,绿芸便太过不知好歹。 他是皇长子,就算身体羸弱了些,也是长子。 中宫膝下无子,再说了,大齐向来是立储以贤,就算冯皇后生下嫡子,也未必能顶什么用。 赵澄从来就没有什么温顺贤良的名声,赵澈年纪又小,宋氏昔年又被朝臣指为祸水。 兄弟之中,本来就是他的赢面最大。 将来他做了皇太子,往后就是大齐皇帝,看上个宫娥,那是绿芸的福气,她竟这般不惜福,还敢躲。 赵清想起这些脸色就又黑了些。 赵盈咦了声:“是谁惹了大皇兄不快吗?” 赵清说没有:“是因孙娘娘回宫后,绿芸便说要回凤仁宫伺候皇后娘娘,我看她那个样子,是没把麟趾殿的差事放在心上,故而有些不痛快罢了。” 她好歹也是掌管司隶院的人,能不能不把她当三岁的孩子一样诓骗啊? 就算要挑拨离间,也寻个好点的由头,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吧? 赵盈忍不住想要扶额,目光触及赵清那张脸时才生生忍住:“她是皇后娘娘的陪嫁,要回去伺候皇后娘娘本也无可厚非的,麟趾殿的差事她就算没放在心上……” 她低声叹息:“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尚且不觉恼怒,大皇兄就别为这样的事情生气了。不过我方才隐约是瞧见个人影小跑着离开的,那是绿芸吗?” 赵清眉心一动:“大概是她吧,她就是才走没一会儿,竟急成这样子,宫中疾奔,不成体统。” 赵清也是想瞎了心了。 他爱编排谁就编排谁去,横竖同她不相干。 赵盈把路让开来:“大皇兄也回宫去陪孔娘娘用早膳吧,我与母妃说会儿话,就出宫了。” 她浅笑盈盈,面上一派温和。 赵清想起孔家的事,不由多看了她两眼,但什么都没说,反而劝了她两句,倒像怕她见了宋贵嫔牌位会伤心难过之类,真是像极了一个好哥哥。 等人渐次走远,赵盈才望着他背影离去的方向冷笑了一声。 挥春有些后怕,书夏也犹豫着叫公主。 “就当没看见,跟谁也不许胡说。”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 这种事情瞒着未必是好的。 大殿下这样不知检点,青天白日就追着绿芸跑。 那可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呀。 她们能撞见一次,难保别人就不会撞见。 将来闹开了…… 书夏猛然想明白什么,微微吃了一惊:“公主,您这是要……” 她后话没说完,是刻意顿住收了声的。 赵盈听得明白,也晓得她机敏:“他要找死,谁也拦不住。” 果然是这样。 挥春也听明白了:“公主,大殿下要真的不知收敛,总有出事儿的一天,把皇上惹恼了,也得罪了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恐怕跟着受牵连,那不是平白叫姜夫人得意去吗?” 这些年后宫之中,上面有冯皇后坐镇,刘氏从前得宠,姜夫人和孔淑妃算是平分春色,不至于谁太过得意。 刘氏出事身死,赵盈也知道,她再怎么提拔孙氏,孙氏自己再怎么争气,出身摆在那儿,有姜家在一日,姜夫人就不会把孙氏放在眼里的。 但得意又能得意多久呢? 赵盈没理会这话茬,领着人径直往麟趾正殿方向而去了不提。 第110章 回京 八月二十六,薛闲亭与晋王回朝。 他们临行是昭宁帝率百官于宣华门亲送,如今回京入朝,又是昭宁帝领百官登宣华门亲迎。 这算得上是皇恩浩荡了。 不过朝臣也无人敢说什么。 西北一行凶险万分,当初朝中无人肯往,连赵承衍都三推四阻,说什么也不愿意去。 薛闲亭是自请了旨意往西北主事去的,晋王虽然是被昭宁帝下旨点去的,可人家毕竟没有推诿不肯不是? 这不是赵盈第一次见到胡为先。 不过在她最初的记忆中,胡为先是个上马能战的人。 昔年他一身明光铠,手持长枪伴在赵清身旁,端的是血洗宫城,逼宫夺位的架势。 那是何等的威风啊。 如今被押解回京,一路自甘肃至京都,餐风露宿,人不知狼狈了多少。 昭宁帝大手一挥叫司隶院的人接手,押去了司隶院府衙。 早朝时辰是已经过了的,就算要对薛闲亭他们论功行赏也是明日朝会上的事了,昭宁帝只是夸赞了几句,便放了他们家去,众臣便也各自散去了不提。 赵盈于宣华门上同薛闲亭四目相对时,二人便心有灵犀的有了默契。 果然他并没有急着回家。 赵盈从宫门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的马车。 薛闲亭锦衣华服,环胸立于马车旁,见她出来,噙着笑踱步迎上前。 周围自然有朝臣凑上来恭维,一时见了赵盈,又十分识趣的告辞离去。 周遭没了不识趣的人,薛闲亭的笑意淡了些:“我回了京,你是不是该请我吃饭?” 赵盈挑眉:“走了这么久,饭什么时候都能吃,侯爷和夫人还在家等你,你不回家,倒要我今日便请你吃饭去?” “我爹娘才不急着等我回家呢。”薛闲亭侧身让了让,是要她上车的架势,“已经派了人往家去报平安,吃过饭再回去是一样的。” 他从小就是个散养的主儿。 广宁侯与侯夫人只得了他这么一个儿子,却从来也不见得有多骄养。 用侯夫人自己的话说来,大概是越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越怕养不成,倒不如撒开手,随他胡打海摔的闹去,反而皮实的很,叫爹娘省心。 他们是省心了,薛闲亭养成个阎王脾气,从小到大多少人在他手上挨打吃亏,又不敢真的告到广宁侯府去。 赵盈摇了摇头,脚尖儿转了个方向,朝着自己的马车步过去,慢悠悠的丢下一句:“云逸楼。” 这毕竟是宫门口,薛闲亭也不强逼着她非要跟自己同乘一车,便由着她去,等上了车,吩咐了赶车的小厮随着她车驾而行,两架马车一前一后的往云逸楼而去了不提。 薛闲亭离京这么久,他知道京中一定发生了不少事,赵盈如今摇身一变做了官居一品的司隶令,他今日入城时,听到百姓议论纷纷,竟大多数都是同她有关的。 最令他气恼的是关于沈明仁的那些破事。 他很是有心叫人去打听清楚,到底都发生过什么,奈何一入了城,要先面圣复旨,还要把胡为先交到朝廷去,不能在城中耽搁。 不过好在赵盈在,有什么话,直接问她也是一样的。 这会儿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的,云逸楼的掌柜亲自带着人来上茶上菜的,也品出了二人之间不太寻常的气氛。 他更是话不敢多说一句,上了菜,便带了人赶忙出门去,余下一个字都不带多说的。 赵盈深吸口气,叫挥春和书夏也退到外面去守着。 薛闲亭竟难得的没赌气,等两个丫头退到外间,他把赵盈素日爱吃的两碟子菜往她面前方向推了推,缓了嗓音问她:“你和沈明仁是怎么回事啊?” 赵盈抬眼看他,也没动筷子:“你这是一进城就听说了?” 他说是啊:“传的沸沸扬扬的,我有心打听清楚,但要面圣交差。看样子我往西北的这段时间,你在京中日子过得很不错啊。” 他像是在感慨,却更像是叹息。 赵盈略品了品,唯独没品出生气或是恼怒。 转性了?去了一趟西北懂事了?竟也不缠着她闹脾气。 她一时想笑,想了想还是收敛了微扬的唇角:“也没什么,上了姜承德的恶当而已。” 薛闲亭才给她夹了一块儿糕放到碟子里去,正要往回收手,动作猛然顿住:“他在朝中向你发难?” 赵盈摇头:“这件事儿不算。” 他眉头紧锁,越发困惑。 赵盈大概把前头的事儿同他说了一番,临了了,低叹一声:“早知是这样,集英宫宴上也不该叫父皇松了这个口,姜夫人不白得这么个女儿,姜家也不会从这上头做文章。 赵婉如今要依附着姜夫人过日子,她的前程也只能指望着姜夫人,姜家要拿捏她太容易了,她自己又对沈明仁并非全无情意。 我原本以为姜承德是真的看上了沈家的,却不曾想,到底是他老谋深算,更胜一筹。” 薛闲亭眼底冷凝一片:“这倒也没什么,他能拿捏赵婉,又拿捏不住辛家。” 他看出她的懊恼,尽管时隔数日,提起此事,她还是免不了懊恼自责,便劝了两句:“谁也没长前后眼,你更不是姜承德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沈明仁毕竟是沈殿臣的嫡子,他的这几个孩子里,如今最争气的也就是沈明仁一个,姜承德有心叫他做赵婉的驸马,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毕竟连太后都极中意他,这不算是你的疏漏。” 赵盈当然知道这不算她的疏漏。 但薛闲亭的态度嘛…… 她微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问他:“你去了一趟西北回来,怎么倒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薛闲亭嗤了声:“你觉得我该为了沈明仁的事情跟你生一场气?” 她挑眉不语,神情分明说着是啊。 薛闲亭一看就笑了,等笑过了,肃容正经了神色:“去了外头办一趟差,才知道世事不易,想着你在京城先前的几番筹谋,不管是何家的事还是刘家的事—— 我那时正按你所说查着胡为先,着实碰了一番壁,查的艰辛,这才想明白一些道理。 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总拿着儿时玩闹的态度,你会累的。” 赵盈有些怔然:“真难得啊,薛小世子也有替他人着想的时候。” 薛闲亭直翻白眼瞪她:“我什么时候不为你着想了?说这话也太没良心了点。” 赵盈便吃吃笑起来:“早知道你出去一趟就能不找我麻烦,我该早两年就让你出去办差。” “你也不要跟我扯这些,我离京这么久,你在京城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薛闲亭敲了敲圆桌边缘处,打断她的话,“大概是为沈明仁的事,人家才又想起你这位永嘉公主的‘丰功伟绩’。 我进城这一路上,实在是没少听闲话。 司隶院倒也罢了,怎么百姓口中,你如今还有了暴戾的名声?” 好好的小姑娘,明明是天下第一娇的金贵人。 他们是一起长起来的,赵盈什么性子,他还能不知道吗? 说她暴戾,未免可笑。 她若是个暴戾的,就赵婉那样的,从小不知道得挨多少回揍,赵盈能整的她不敢犯犟,刘氏还不敢说一个字。 她骨子里是个良善的人,连母亲都常说,她像极了宋贵嫔的性子,这样的性子,长在后宫之中,没有亲生母亲照拂,恐怕明里暗里是要吃不少亏的。 他等着赵盈反驳这些话,却不成想,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开口辩驳什么。 薛闲亭反而有些呆住:“你还真就认了这些话?” “这没什么认不认的,我自己干过什么事我自己最清楚,人家要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的。” 赵盈撇了撇嘴:“我自掌司隶院以来,先后处置了一位御史中丞和一位大理寺少卿,勉强也算得上雷霆手腕吧。 当日处置陈士德,我又的确是用大理寺的囚车押着他走街串巷,带他回了陈府,也确实是用他家眷性命要挟他开口的。 至于说伤人这些话,更是事实。” 薛闲亭倒吸口气:“你……这也都是燕王教你的?” 她说不是:“觉得我陌生?” 薛闲亭细品了品这句话。 大概也就是他了。 若换做旁人,她未必有这样好声好气说出这句话来,更或是索性不理。 她要做什么,向来也轮不到旁人置喙。 只是他觉得诧异而已。 怎么就能性情大变呢? 还是说入了朝堂,站在太极殿上,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他讶异于赵盈的这些变化,一面却又心疼。 母亲早年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其实不错。 宋贵嫔若还在世,她也不至于这般辛苦。 有昭宁帝的宠爱就够了。 她本可以像赵婉一样,只等着长大成人,安心待嫁。 而她又远可以比赵婉更幸福。 想嫁什么人,她开了口,昭宁帝没有不许她的。 又何必在这污浊朝堂搅和。 他一向都知道昭宁帝的朝廷,不是什么清明朝堂。 这十几年来,父亲只守着个爵位,不愿过问朝中事,连他被钦点入朝时,父亲都那般不情愿。 那时候他就隐约明白了一些事。 至于她…… 薛闲亭不由叹气:“你与我书信中说,要入朝,设立了司隶院,我吃惊之余,本以为你是心血来潮,又或是先前被刘家的事给刺激到,唯独没想过……你这样认真。” 认真到连这些事也亲力亲为,叫外头的人那样说她。 赵盈一时间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 她跟赵承衍说过,要做皇太女,要走这条路,她用不着跟薛闲亭明说,只要她想做的,薛闲亭都会帮着她。 但事实上,这种事是风险极大的,成王败寇,他的身后是整个广宁侯府,她该与他说明白,总要让他知道,他冒着什么样的风险。 只是他去了西北,不在京中,就错过了最好的开口机会。 现在回来了,已经错过了那么多事,这件事就只好慢慢地说给他听。 偏偏他从来最心急,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急着弄清楚。 赵盈微叹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不认真何必入朝,朝堂不是那么好上的,太极殿也不是那么好站的,从我掌管司隶院以来,不知道被弹劾了多少次。 朝堂上与群臣舌战,是件让人心累的事。 这有什么值得我心血来潮不得不做的吗?” 薛闲亭也沉默下去,默默地又给她添了好几筷子的菜:“赵澈上阳宫失手伤人,你那样生气,赵盈,你不是想告诉我,今日所做一切,是为赵澈的将来铺路的吧?” 他是聪明的,更重要的是太了解她。 她还发愁得找对了时机慢慢跟他说,他自己其实就已经品出味儿来。 赵盈不假思索便摇了头。 薛闲亭呼吸微滞:“不是为他,你自己要走这条路,知道有多难吗?” 他并没有过分激动,反而显得平静,连声音都是缓和而又平稳的,冷静的像是单纯在问她今天这菜好不好吃一样。 赵盈说知道:“但我决定了。” 薛闲亭一只手扶在眉心,捏了两把:“燕王帮你的?” 她说是。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顿:“所以从一开始,你搬到燕王府,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犹豫了一瞬,他抬眼,从她的神情中看懂了答案。 那就是赵澈引起的了。 他有些不明白,怎么忽然就这样想了。 但她做都已经做了,就算问明白了,也没什么意义。 他更不可能在这时候劝她收手,况且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劝的。 他一直觉得赵澈是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在他伤了赵盈后,就更这么觉得。 赵澈要跟赵清赵澄两兄弟争,最大的优势就是宋贵嫔和赵盈。 赵盈将来要帮扶他,一样会走的很艰难,跟如今也没两样了。 薛闲亭的那只手垂了下去:“其实你让我去西北时,问我愿不愿意为了你去西北,那时候我还是以为,你是为了赵澈才如此行事,只不过他刚伤过你一场,你怕我负气不肯去,才那样说,原来你是真的为了你自己。” 他还是给她布菜:“这样也好,就算艰难,总还有侍郎府,还有我,没必要为了那个兔崽子掏心掏肺的。” 赵盈眼角一抽:“他好歹还是我弟弟。” “那也是个兔崽子。”薛闲亭又横过去一眼,“不说这个,咱们吃饭,你把我离京后的事,一件件慢慢说给我知道,也省的来日我稀里糊涂的,帮不上你的忙。” 第111章 结党营私 八月二十七大朝会,连赵承衍都上了太极殿。 为西北事要论功行赏,说加官进爵是不现实的,但少不了赏下金银玉帛,金殿之上还要夸赞上一番。 朝臣见势自然跟着昭宁帝的口风去夸薛闲亭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云云此类的话。 而胡为先的处置,昭宁帝早开过金口,让司隶院接手,昨日薛闲亭等人回京,他也的确让司隶院的人押走了胡为先,但正经旨意尚且未出,大朝会上便要再拍板定案,将胡为先案正式交到司隶院手中去。 然而问题,也是此时闹出来的。 通政使司右通政孔承开是肃国公孔如勉的嫡长子。 当年孔如勉自请去朝,孔承开是从六品的位置上升任到四品右通政这个位置上来的。 这一晃也有快二十年过去,通政使司通政使和吏部的王尚书一样,再有不到半年也就该退下去,朝中无人不知,那个位置,孔承开熬了二十年,终于要熬上去了。 太极殿上一团和气的时候,孔承开手上捧着一本奏折,高高举过头顶,自位次中站出列来。 昭宁帝眯眼看他,沉了沉声:“孔卿何事要奏?” 通常来说朝中有喜事,朝会照常举行,但朝臣心照不宣是不会上奏本的,除非十万火急,危机朝堂江山的事儿,不然都会暂且往后压一日。 毕竟喜上眉梢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去败天子兴致,做那个破坏气氛的没眼力见的。 很显然,孔承开作为肃国公府这一代的接班人在朝为官几十年,绝对不是个不长眼的东西。 孙符刚准备下去接他的奏本,他洪亮的声音便自殿下传来:“臣要参司隶令永嘉公主结党营私,勾结朝臣,左右外阜事。” 此言一出,昭宁帝面色倏尔阴沉,孙符哪里还敢去接他的奏本。 赵盈眉心一动。 薛闲亭也不住的拧眉。 昨日云逸楼中,赵盈与他说起京中近来发生的那些事,他又气又恼,对她更多心疼。 又是截杀,又是频频为朝臣弹劾。 这些人的心竟都不是肉长的吗? 她只有十四岁,本该还是个依偎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孩子。 前些时被人买凶截杀,她行事或许是雷厉风行了些,但那又怎么样? 人家都欺负到她头上去了,难道还要她束手束脚做乖巧温顺的小绵羊才行吗? 这也要上本参奏弹劾她,简直就是蛮不讲理,欺负她朝中无人撑腰罢了! 无非是侍郎府不多立得住,赵承衍帮了她一次,却不会日日上金殿去维护她,宋云嘉白占着个表兄的名头,一点人事儿也不干,话都不替她说一句的。 昭宁帝是心疼她不假,可如今底下儿子们慢慢长大了,他是为君的,有些事就在考量权衡之中,也不至于真为了赵盈把朝中反对的声音杀干净。 说来说去,还不是欺负她一个小孩子。 如今他回京,第一日上朝,这些人就迫不及待的给他见识他们不要脸的一面。 孔承开这算什么?给他爹出头出气来的? 薛闲亭嗤了一声,孔承开还双手捧着奏本举过头顶,略微弯着腰呢,他斜着眼风扫了两眼,音调微沉:“听说肃国公前些时日往司隶院走过一趟,所以孔大人今天上这道折子?” 孔承开就站直起身,横眼过去,上扬的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与讥讽:“世子离京往西北,昨日才回京,却对京中事这样清楚,可见我所参不假!” 他咬重了最后几个字,昭宁帝这才算是听明白了。 他目光往殿下扫去,从赵盈的面上淡淡扫过。 小姑娘面不改色,处变不惊,仿佛孔承开所弹劾之人不是她一样。 她的确够镇定。 昭宁帝点了点御案,打断二人的对峙:“孔卿的意思,永嘉勾结的就是薛卿了?所谓干预外阜事务,你指的是西北一事?” 孔承开果然说是,转而对上昭宁帝时,又恭敬不少:“世子与晋王往赴西北,一则赈灾,安抚民心,二则为彻查赈灾银被劫一事。 然则世子等一行至于西北不足半月,就将此事调查的清清楚楚,八百里加急具折回京,将甘肃巡抚胡为先就地罢官,一路押解进京。 这样的雷厉风行,这般的果决刚毅,竟像是早知此事是坏在胡为先身上的一般。” 他一面说,又不轻不重的从鼻子里挤出个嗤的音调来,斜了眼,拿余光去扫赵盈,待到目光收回来的时候,才扬声继续往下说:“臣起初只是觉得一切都太顺利,顺利到有些蹊跷,却又想,也许的确是世子能干,臣多心了。直到世子回京,昨日臣才得知,原来世子往西北的一路上,都与京中保持联络,飞鸽传书,从未间断过!” 不用说,这飞鸽传书的对象,当然就是他今天弹劾的赵盈了。 昭宁帝敛眉:“薛卿和永嘉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成年之后又是第一次领旨外差,就算有书信往来,也没什么过分的吧?” 他反问了一句,却并没等孔承开答话,叫了赵盈一声:“你怎么说?” 赵盈这时才往外挪了几步:“儿臣的确与西北飞鸽传书,至于胡为先的事,儿臣也早就知情。 薛闲亭往西北是奉旨皇差,还不至于特意书信与儿臣联络什么感情,飞鸽传书,是儿臣先送信去的西北,向他问起西北的情况,胡为先的事是他后来信中偶然提及,至此儿臣才多说了几句。” 这是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薛闲亭眉心一动,闪身就要上前。 赵盈一咬牙,赶在他前面又开口,端的是不让他言语的架势:“所以孔大人奏本弹劾,儿臣可以认下一半。” 昭宁帝还没说话,赵承衍慵着嗓音问她:“人家弹劾你,你要么就全认,要么就不认,认一半算什么?” 前几日赵盈和他不欢而散,他说过的那些话,刺在赵盈心头。 她自问不算小肚鸡肠的人,更不至于为了谁三言两语就记恨上,可这些天过去,赵承衍的那番话,总是萦绕在她耳边。 她痛恨赵承衍的轻视,那甚至带着些许的鄙夷。 也许他本意并没有那样想过,是她听者有心而已,可是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来的水。 两个人同住在燕王府,然则赵盈有心避开他,这都好些天没说过一句话了。 赵盈深吸口气,冷冰冰瞥过去一眼:“我的确与薛闲亭书信往来,也的确过问插手了西北事,胡为先的罪状,我比朝中任何人都先一步知晓,所以孔大人今天这道奏本…… 他虽夸大其词,将我的罪名说的更严重,但我不得不承认,有一半,他勉强算是说对了,所以我认一半,皇叔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吗?” 这态度哪里像是认错的? 她都说孔承开是夸大其词加重她的罪名了,就差把挟私报复这四个字挂在嘴上丢到孔承开脸上去。 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 赵承衍也被她噎了一把。 沈殿臣哪里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大概其的听了个明白,一拱手,站出列:“依永嘉殿下所言,插手过问地方事务是不争的事实,况且此事是红口白牙的翻说,臣以为,胡为先案就不适合再交给司隶院审理。” 姜承德闻言,说着附议就往外站:“公主虽不肯认孔大人所参结党营私,勾结朝臣的罪名,可胡为先案太过巧合了些。 薛小世子与晋王殿下在西北查案,公主人虽在京,可案情她全然知晓。 彼时她手上应该是正审着陈士德的案子,紧接着又扯出冯昆案来,而后皇上您得知胡为先的罪状,金口一开,把这件案子也交给了司隶院。 公主或许未曾谋算过什么,可为避嫌,臣觉得沈阁老所言极为有理,胡为先案当交刑部或大理寺详查议罪,绝不适合再交给司隶院。” 他倒不妨直说,这些事,从陈士德到胡为先,都是她一手搞出来的,为的不过是在朝堂立威。 可她赵盈即便是有通天的本领,总没本事蛊惑这些人干下那些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勾当。 姜承德想把赵澄往司隶院塞,几次三番不能成事,现在看来是打算撕破脸了。 刚好为沈明仁的事,他也有道理与她撕破脸。 毕竟外人看来,那样好的一门亲事,让她横插一脚搅黄了,这笔账不算在她头上,算谁头上去呢? 果然只有利益才是永远的。 孔承开当殿上折弹劾她,摆明了是孔家的立场,那就是孔如勉的态度。 姜家和孔家这种水火不容的关系,姜承德都能跳出来踩她一脚。 可笑。 宋昭阳咬了咬牙,等了很久,昭宁帝始终没有开口,他才站出列来回话:“皇上早就将胡为先案定归司隶院审查,昨日世子与晋王殿下回朝,皇上率百官于宣华门亲迎时,更是大手一挥,让人把胡为先押去了司隶院大牢之中,如今却突然说这案子不归司隶院了……” 他话音一顿,抬眼看沈殿臣:“天子金口,一言九鼎,沈阁老此举,岂非要皇上朝令夕改?” “难不成明知司隶院未必干净,也得把人交给司隶院去审?”沈殿臣冷着脸回望,质问出声。 未必干净四个字令殿中众臣倒吸口凉气,谁不在心里感慨一句,到底他是内阁首辅,这话换做旁人谁还敢说? 真激怒了昭宁帝,当下脑袋搬家,这话里冲着的可是永嘉公主。 果然昭宁帝拍案,动作倒不算大,声音也不是极重,可也能彰显出他的不快来:“沈卿慎言。” 宋云嘉在沈殿臣再接话前叫了他一声:“无论是陈士德案,还是冯昆案,乃至冯昆横死大理寺监牢一事,司隶院都处置的极为妥帖,想来阁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吧? 公主行事,或有不当之处,但也为她年纪尚小的缘故。 先前皇上已经有了定论,令我提点教导。 怎么今日阁老口中,却成了司隶院未必干净?我倒想请问阁老,何以有此言?” 姜承德是个不厚道的人,附议也就是嚎了那么一嗓子而已,真有人跳出来替赵盈说话了,他又把头缩了回去。 沈殿臣也没打算指望他:“小宋大人是觉得,即便有孔大人的奏本,即便殿下认了孔大人弹劾所言,胡为先案仍然该交司隶院审理?” 宋云嘉腰杆挺直,分毫不让:“孔大人的弹劾,是不是夸大其词,我想阁老心里不应该没数才对,不然请晋王殿下上殿,西北事究竟如何,也并非世子一人知晓,晋王殿下不是全程参与其中的吗? 不如请了晋王殿下来问一问,究竟是世子依照公主的意思,构陷了胡为先,还是胡为先此人确实心术不正,果真监守自盗,妄图瞒天过海。 还有——” 他话音一停,脚尖也转了个方向。 孔承开对上他的视线时,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他是目光如炬的,要把人看穿了一样。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宋云嘉眼底闪过嘲弄和不屑:“敢问孔大人,公主和世子飞鸽传书一事,昨日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无非是他在西北一行的人中有心腹,有党朋,那也不该是昨日才知。 他只怕早就知道,单等着今天太极殿上发作,朝赵盈和薛闲亭发难罢了。 根本就是心怀不轨,还端的大义凛然的姿态,实在令人作呕。 沈殿臣如何不知这里头有事儿呢,都是快成了精的狐狸,谁瞒得过谁去。 他咬紧后槽牙,不与宋云嘉纠缠,转身叫昭宁帝:“请皇上裁定。” 薛闲亭忍了半天,这要不是在金殿上,他是真的想指着沈殿臣的鼻子骂。 也不知道赵盈是怎么惹毛了他,他是生怕赵盈有一天好日子过啊。 “皇上,小宋大人所言句句在理,臣也很想知道,孔大人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况且他所言不尽详实,臣还要参他诬告呢!” 他向来无法无天,下巴挑一挑:“难道就为孔大人三言两语,就夺了司隶院审理胡为先案之权吗?如此一来,司隶院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来日又凭什么监察百官?” 赵盈卯足了劲儿想立威,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这些人就一天到晚憋着坏,想叫她威严扫地,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 第112章 调查 薛闲亭的话无意间提醒了昭宁帝。 在京城里头养杀手,从派人截杀,到朝堂弹劾,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赵盈而去的。 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这些事,看似是赵盈挑起来的,但实际上,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是有的人按奈不住,迫不及待罢了。 沈殿臣也好,姜承德也罢,说没有私心,他们自己信吗? 昭宁帝冰冷的目光从沈殿臣等人身上一一扫过。 这些人,总喜欢把礼义廉耻挂在嘴上,大义凛然,说的头头是道,实则他们自己本就是这天底下最鲜廉寡耻之徒。 “孔卿,是谁告诉你薛卿和永嘉书信往来之事的?”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孔承开骨子里都发寒。 昭宁帝的话实实在在把他一腔热情给浇灭了。 他今天弹劾固然有孔家之故,可也不全然为了孔家。 赵盈做了这么多事,在昭宁帝看来,难道都是可以容忍的吗? 再这样纵容下去,岂不是要眼看着她朋扇朝堂吗? 据淑妃所说,加上这十几年来昭宁帝的所作所为看来,大殿下虽然有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可昭宁帝也并没有放弃这个儿子。 这段时间大殿下办事得力,尽管是靠着麟趾殿的差事在昭宁帝跟前得力些好处,但那也总归是好处。 将来的事情不是全然没指望,父亲不也总这样说的。 可要真是眼睁睁看着赵盈在朝中地位渐稳,来日便什么都不好说了。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在维护朝堂稳固,是正义的化身,昭宁帝一句话让他从头到脚彻骨寒冷。 “臣年轻时有三五知己,在朝中久了也有三五好友,世子与晋王殿下此行西北,随行护卫中有那么几个恰好是臣旧时相识,昨日回京,臣与他们一处吃酒,席上说起此事,臣这才知晓的。” 薛闲亭便冷笑呵断他的话:“孔大人这样出身高门的人,说这种话,自己信吗?” 孔承开很快就冷静下来,一眼扫去,嗤鼻不屑:“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世子难道就没有寒门好友?据我所知,司隶监周大人,也是寒门出身,也有不少高门出身的朋友吧?” 他话里话外捎带着宋怀雍,薛闲亭眯了眼显然怒火中烧。 赵盈知道他的脾气,太极殿上也未必容人的。 于是叫父皇:“孔大人言辞凿凿,断定儿臣是勾结朝臣,结党营私,他自是一番说辞,儿臣也决计不认,金殿之上相争不下,不过是给群臣看笑话罢了。” 昭宁帝几不可闻叹了一声:“那你的意思呢?” “胡为先的案子照旧要办的,父皇金口一开,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这案子总归还是要交给司隶院查办。” 她唇角一动,清脆的声音响彻大殿。 孔承开不肯让她如愿,便要开口。 昭宁帝冷声斥住他:“朕在问永嘉!” 赵盈挂在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儿臣官居一品,薛闲亭是广宁侯府的世子,若要为孔大人三言两语,一本奏章,便要调查,于情于理也都不合适。 况且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罢,儿臣觉得,就算证明了儿臣是清白的,孔大人只怕也未必就信,到时候还不是要说儿臣和薛闲亭勾结在一起,以权势压人,刑部他们也不敢说实话吗? 既然如此,儿臣以为,由宗人府来调查此事,最合适不过。” 赵承衍眉心一动,鬓边青筋突突的。 又给他找事儿? 众臣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燕王殿下是个闲事不理的人。 他们似乎都在等着赵承衍开口反驳,然则当事人却只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连昭宁帝一时都没开口。 赵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赵承衍不是个会给谁留情面的人,西北的事他第一次婉拒就已经算是破天荒的给足昭宁帝面子了。 当皇帝的人,没谁喜欢被下脸面的,所以索性不开口。 赵盈想了想,微微侧身,正对上赵承衍站立的方向:“皇叔觉得我的这个提议妥当吗?” 赵承衍终于有了些反应:“就算我出面彻查,调查期间,你也不适合主持司隶院事务吧?” 薛闲亭刚想说话,赵盈往前迈了小半步:“道理是这样不错,但总不能搁置整个司隶院的日常事务,胡为先案也不适合拖延不审,毕竟还要给整个西北百姓一个交代。” 他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赵盈回身,目光重对上昭宁帝:“父皇之前点了小宋大人提点教导儿臣,如今若要皇叔调查此事,不妨暂且令皇叔坐镇司隶院,若是儿臣有丁点行为不检之处,也有皇叔监督。 这样既不至于耽搁了司隶院日常事务,也算对孔大人这道奏章有个交代,父皇觉得呢?” 孔承开哪里会满意! 燕王? 他不是个傻子,长了眼睛也长了脑子,司隶院的设立,只怕打从一开始赵承衍就是为了赵盈才在朝会之上提出来的,还要做出一副并非如此的姿态,其实那时候是把他们连同皇上都给糊弄过去了。 叫他去调查赵盈,坐镇司隶院,他能监督谁啊? 他和赵盈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偏偏他有再多的不满意也都是徒然。 他这头根本都来不及开口,昭宁帝一拍御案,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了:“那就按你说的办,胡为先案还是交司隶院审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至于孔卿这道折子——” 昭宁帝话音一顿,引得孔承开呼吸微滞,下意识就抬头看了上去。 那样的表情……似笑非笑的,他从前见过不止一次。 早在宋贵嫔过身的时候。 那时昭宁帝杀伐果决,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谁敢在朝堂上编排宋氏一句,昭宁帝谈笑之间,便叫人身首异处。 这就是人间帝王。 孔承开只觉得喉咙发紧,却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 昭宁帝叫赵承衍:“薛卿是有功回朝的,此事虽也牵扯到他,但永嘉既然说一切与他无关,你有什么要问的,只问永嘉就是了。” 赵承衍连话都没说,点了点头,就算是听明白了。 孔承开真是恨不得一头栽下去,晕死过去算了。 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呢? 他的奏折是参了两个人的,结党营私总要结了党吧? 现如今把薛闲亭摘出去,独调查赵盈一个,傻子也想得到,调查的结果如何了。 他就是个笑话。 然而昭宁帝似乎对今日的朝会失去了所有的兴趣,起身离去,随着孙符一声退朝,他一概后话都被噎了回去。 · 严崇之是被孙符匆匆叫住的。 那会儿朝臣退班,从太极殿出来,他走的不算十分靠前,身后还有好些同僚。 孙符脚下生了风似的追来,他心中其实有些不情愿,但天子召见,又推诿不得,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随着孙符往后殿的方向而去。 昭宁帝也没回清宁殿,而是在太极殿后殿的抱厦里等着他觐见的。 他进殿时发现殿中还有旁人,定睛去看,眉心处微拢了拢。 殿中所立之人正是国子监祭酒曹惟生。 他年纪不算小,本来早三四年前就该去朝恩养,但他年轻时于昭宁帝还有半师之谊,走的又向来是那么一条桃李满天下的大儒之路,是以昭宁帝御极后,还给他加了太傅衔儿。 不过曹惟生除去国子监事,其他事情很少开口,更不掺和。 他立于太极殿上,真就安静的跟没这么个人似的。 严崇之起先愣怔,也是因为实在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被传到后殿来的。 昭宁帝把他神情尽收眼底,笑着摆手叫他坐:“老师是散了朝后自己过来的。” 严崇之便下意识侧目看去。 曹惟生正好也在看他,四目相对,竟还对着他笑了笑。 他觉得有些尴尬。 平素和曹惟生也没什么交集,今天这是要干什么? 他想了想:“皇上召见臣,是为殿上孔大人弹劾公主一事吗?” 昭宁帝嗯了声,手掌撑在面前的案上:“你是干刑名出身的人,朕想听听看,今天孔承开弹劾永嘉的那些,你是怎么看的?” 直呼名姓,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到底还是避无可避的。 严崇之心中叹息。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些人朝堂上闹得欢实,早晚都得把他牵扯进来,躲不掉的。 “孔大人所奏,只怕不是空穴来风,不然他也不敢在金殿之上诬告殿下和世子,可要说结党营私这样严重的罪名……” 严崇之顿了一瞬,发觉曹惟生一直在盯着他看,他心思一转:“臣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不知道曹大人是怎么看的。” 曹惟生轻笑着:“自然是言过其实,我才要来见一见皇上的。” 他松了口气。 看来昭宁帝也是这么想,不然召见他这个刑部尚书做什么呢? 曹惟生这个人,也是快活成精的了。 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两袖清风,持身公正,但也相当的识时务。 不然他也不会安安稳稳在朝几十年。 昭宁帝对今天殿上事是不满意的,他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最先洞悉了今上心思,所以跑来献殷勤的。 一把年纪,颇有些……为老不尊的意味? 严崇之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皇上是觉得孔大人为先前肃国公的事情报复殿下?” “他不是报复永嘉,而是自永嘉入朝,他们那些人,一个个都跟喝了血似的,迫不及待要看永嘉的笑话,等着她登高跌重。” 昭宁帝冷下脸来,揉了揉眉心:“永嘉年轻,朕怕她有时意气用事,严卿向来公正,掌刑部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纰漏,司隶院既有监察之权,又设诏狱,掌平刑狱,说来永嘉是该向你取取经的。” 听到这里,严崇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头皮发麻:“臣替皇上料理刑部诸事,不出纰漏是臣的本分,永嘉公主虽然年轻,但司隶院设立这些时日以来,殿下也料理的很好,至于朝中那些弹劾,或是别的什么话……” 他深吸口气:“臣说句不中听的,公主若非女儿身,只怕也不会有着许多非议,是以皇上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臣看公主办事是极有章法的,虽说年轻,但也并不至于会意气用事,不然朝中同僚弹劾殿下那么多回,殿下早该恼了,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他似玩笑的话,昭宁帝却置若罔闻:“严卿这话便是推诿,不愿意提点她了。” 严崇之实在是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到了嘴边的话,若不是他能稳得住,真就要问出口了。 他一向是不肯结党的,做了这么多年的纯臣,皇上今天这意思,是要让他去站队,不需要他继续做这个纯臣吗? 可又为什么非要是他呢? 三省六部之中,多少比他合适的人,怎么就非要选了他? 他久久不曾开口,昭宁帝仿佛也没真要他现在就答应什么,只不过是把话先丢出去,叫他心中有数。 他沉默,昭宁帝也不说话,曹惟生噙着笑的一双眼也没再看他。 严崇之喉咙滚了两滚,那一声皇上就哽在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 昭宁帝笑着摆手:“你去吧,好好想想朕与你说的话。” 他想说的话,拒绝的,推脱的,说不了了。 只能缓缓起了身,恭恭敬敬的拱手拜礼,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殿门去。 曹惟生直到他退出殿外,才叹了一声:“严大人这些年,也不容易。” 昭宁帝眼底的笑意不见了踪影:“太极殿上的那些人,谁容易?朕坐着这把龙椅,又容易了?” 到底曹惟生在他年幼时教过他一段时日,对这位天子的脾性实在太过了解,这语气不善的样子,分明是心中有怒火。 这个话题就该绕过去了。 曹惟生抿唇:“老臣只是有一件事实在想不明白。” 昭宁帝眼皮掀了掀:“刘家早就该退出朝堂了。三郎养在刘氏身边,刘家却终究不是他外祖家,宋家还摆在那儿呢,刘家不去朝,朕再怎么提拔侍郎府,又有什么用? 是刘寄之自己不甘心,舍不下眼前的富贵荣华,老师连这样的道理也想不明白了吗?” 第113章 弱肉强食 严崇之出了宫,没叫人跟着,也不知是怎么着,鬼使神差的,竟就走到了司隶院府衙去。 那地方更偏僻些,平素根本就不会过来的,今天偏偏着了魔一般,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等他自己回过神,人就已经在司隶院府衙外了。 他知道赵盈就在里面。 这偌大的雍国公府,几十年前何等显赫,一朝败落,就是几十年的沉寂。 要不是赵盈,这地方工部也不会想起来。 门房上当差值守的司隶巡察有眼力见的很,根本也没惊动严崇之,是在看见他的第一时间就跑进去回话了。 是以赵盈迎出门时,严崇之还微怔了下的。 他本来打算离开了,赵盈特意迎出来,他反而不好立时转身走人。 赵盈见他也是满眼狐疑,提步下了台阶,往他身边步过去:“严大人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 天子希望他站队,那不是他的本心,更非他所愿。 正如同赵盈当初找上他时说过的话是一样的。 站在太极殿上,光有燕王和宋昭阳扶持,是远远不够的。 她需要手上有更多的人,才能为将来铺路。 严崇之面色沉沉,摇头说没事。 赵盈眉心一拢:“严大人没什么事专程到司隶院来……不是找我的?” “殿下入朝也有日子了,司隶院的差事,忙起来觉得累吗?” 他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赵盈反倒拿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 站在府衙门口聊天,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孔承开刚在朝会上弹劾她结党营私,她就拉着严崇之这个刑部尚书堂而皇之的站在司隶院门口侃侃而谈,平白给人送话柄罢了。 于是赵盈稍稍侧身:“严大人进去吃口茶吗?” 他是应该进去的。 但严崇之仍旧站在原地没挪动:“殿下几次三番为朝臣弹劾,从御史台到工部再到通政司,各个衙门口,快把殿下弹劾上一遍了吧?” 赵盈脸色也冷了:“严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我好奇的是,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嗤的那一声极轻极淡,表情也有些像是她初次迈入刑部大堂与他做交易那日,沉着而又冷静:“上次跟严大人说的话,这么快严大人就忘了吗? 严大人在朝为官几十年,皇叔每每提起,都是把严大人挑在大拇哥上夸的。 我是后生晚辈,对严大人心存敬重,有些事点过严大人一回,怎么严大人还追到司隶院来再问我第二遍呢?” 上次她说交易是交易,合作是合作,各论各的。 严崇之微叹口气,退了半步。 落在赵盈眼里,当然是拒绝。 她越发笑出声:“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就只怕严大人胆子小,在司隶院门口站久了,吓着严大人。” 赵盈回身叫了个人,门房当差的值守小跑着出来:“你送严大人……” “殿下究竟想要什么呢?” 严崇之突然开口,是赵盈没想到的。 司隶巡察见状不对,猫着腰,又不动声色的退远了。 赵盈侧身把路让开:“严大人?” 严崇之心中不知道定了几回,才终于肯抬步,就在赵盈的注视之下,一递一步的上了台阶,进了司隶院府衙去。 这可真是奇了。 他背着手进门,背影还是英挺的。 赵盈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实在想不通严崇之想干什么。 等一直进了正堂东侧的厢房,赵盈吩咐人上茶来,严崇之四下扫了几圈,似在打量着什么。 赵盈往主位坐,他相当自觉的在左手边官帽椅坐下来:“殿下的司隶院,与众不同。” 那不是废话。 这本就是雍国公府改建的,又不是正经按照大理寺或刑部那样的府衙规格建造。 府衙虽然都有定制,大堂与二堂的间距多少,规格布局该是什么样,工部都有详细的一套规矩,唯她是那个例外而已。 “父皇同意的。”赵盈玩笑了两句,“严大人要觉得我这儿不错,干脆撂开刑部差事,到我的司隶院来当差算了。” 严崇之居然没吭声。 没接话自然也就没反驳。 赵盈有些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茶是上好的大红袍,武夷山采下的最优的一批,贡到宫里面去的。 盛茶的盏也是御窑烧制,斗彩花鸟纹,宫里的规格。 严崇之端详须臾,又放了回去。 永嘉公主的一切,都是例外。 “臣好奇的是,殿下能为三殿下做到什么程度呢?” 他侧目,正对上赵盈探究与审视的目光:“三殿下今岁十一,尚且年幼,大殿下都十八了,皇上也没有要委派差事的意思,便可想而知,三殿下的路还长的很。 上次殿下借陈士德的事与臣做了个交易,过后臣就一直在想,殿下未免有些太急切了。 可这份儿急切,又是殿下与三殿下的姐弟情深,扶持与共。 连燕王殿下都被殿下感动,肯为殿下出头,我越发想不明白,殿下仗着皇上的宠爱,到底能为三殿下做到什么地步。” “严大人的意思,孤听懂了。” 客客气气说话,他非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赵盈是敬佩严崇之。 太极殿上站着的那些人,论才学魄力,他连前三都排不进去,论出身门第,又没几个人比他更差,这种人能走了几十年的仕途屹立不倒,本身就很值得敬佩。 可严崇之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也不是吃饱了撑的一天到晚要给他好脸色,供着他不成吗? 严崇之眼皮一跳:“殿下大可不必生气,被弹劾,被诬告,臣也没见殿下生气?” “他们弹劾孤,是眼红孤天之骄女,要风得风。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诬告于孤,是忌惮孤站稳脚跟,太过得势,会损害他们的利益。” 赵盈不屑,斜眼扫他:“孤何必生气?” “臣所言,并不是质疑殿下,更不敢羞辱殿下,臣是诚心请教的。”严崇之正襟危坐,也正了神色,“从宫里出来,不知不觉走到殿下这儿来,一路上臣脑子里空空如也,至于司隶院门口,臣也没想清楚,来做什么。 可殿下问了,臣突然就想明白了。 臣是来请殿下为臣解惑的。” 他是见过昭宁帝后直接来的司隶院…… 赵盈蹙拢的眉心舒展开来,语气稍缓:“父皇和严大人说了什么,让严大人思虑起这些?” “不如殿下先解臣之惑?” 赵盈啧声咂舌。 她提着的那口气一旦松懈下来,人也就生出几分惫懒。 她往椅背上靠过去:“我敢跑到刑部大堂去威胁严大人,严大人觉得我能为澈儿做到何种地步?” “所以殿下是说,来日兄弟阋墙,屠戮手足,殿下也是敢做的吗?” “严、崇、之。” 赵盈咬重话音,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 “殿下又要生气了吗?”严崇之一派坦然,根本就不怕她,“殿下对臣,怎么总是想要生气呢? 是因为这里不是太极殿,殿下不必装着大肚能容,还是因为臣所言,字字诛心,其实都是殿下的心里话呢?”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赵盈肃然,声音清冷,却再没把视线落在严崇之身上,“严大人是替父皇来试探孤,还是父皇与你说起阋墙之祸的故事,引得你今日感慨良多?” 兄弟二人不相容——严崇之眼底闪过了然。 “所以孔大人参殿下结党营私,其实不算诬告。” 严崇之并没理会她后半句话,自顾自的问她:“除去燕王殿下与宋侍郎不提,小宋大人,薛世子,甚至前些日子殿下与小沈大人的事情在京中闹的沸沸扬扬,所有这一切,殿下敢说自己从不曾结党营私?” 赵盈有些烦了。 严崇之是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跟她聊起这些事的? 她就算结党营私,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她维持着自己的教养,端着身份,他就敢得寸进尺。 看来普天之下的人,都一个德行。 给点儿颜色就试图开染坊了。 “孤结党营私,严大人打算明天朝会上也学一学孔大人,再上一道奏折吗?” 赵盈坐直起身,两条手臂一左一右垂搭在扶手上:“或者严大人现在进宫,把这些话,一字不落的说给父皇听也无不可。 一个公主,参政议政,官居一品,已经是破天荒的皇恩浩荡,怎么还敢不安分守己,存了这许多小心思,上蹿下跳的,现在不处置料理,来日岂不是霍乱超纲。 这赵家的江山,都快要毁在我赵盈手上了,是吧,严大人?” 她自幼受宠,嘴上从来不饶人。 严崇之觉得他也没说错什么。 太极殿上她是一品司隶令,众人面前她还是尊贵的永嘉公主,为名声计,为前程虑,大肚能容这四个字总是好的。 私下无人时,就换上了另一幅面容。 她在宫里生活的十四年,是如何处事,严崇之无从得知。 天子偏宠,更不会有关于她不好的只言片语流传至坊间。 没有传言,不代表她真就是只温顺乖巧的猫。 他反倒觉得赵盈像是爪牙锋利的虎。 她目标也是明确的。 从陈士德到冯昆,再到胡为先。 严崇之隐隐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盯上了谁,出了手,非要带下一层皮不可的,再慢慢地,一点点的,把人折磨死。 这是赵盈的手段。 可皇上又是否知道呢? “臣无此意。”严崇之还是那副淡然的口吻,赵盈的恼怒和讥讽,好似全都不在他眼中,“臣反而觉得殿下坦荡。您大可以不认。 至于结党营私——这朝中结党营私的人原也太多,本就不差殿下一个。 殿下既然都说兄弟二人不相容了,阋墙之祸自古有之,皇上与百官全都是心知肚明,不过是如今三位殿下未曾入朝,无人宣之于口罢了。 臣在朝几十年,有眼睛,有耳朵,更有一颗明辨是非的心。 姜阁老几次三番提议从三位殿下中择人往司隶院与殿下一同主事是为什么,沈阁老他不遗余力的打压殿下又是为了什么。 殿下有句话没说错。 官居一品,位高权重,监察百官,复设诏狱,殿下得到的一切,所做的一切,早置身风口浪尖,避无可避。 既然登了高,不结党,不营私,孤掌难鸣。 殿下若没有三殿下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您今天得到的一切,尽管令人眼红,却也只会是那些人努力想要拉拢的目标,而非极力打压。” 赵盈实在有些看不透他了。 她一抬手,止住他的话:“严大人是在提点我?” 严崇之摇头:“殿下聪慧,根本不必任何人提点,不必是我,更不必是小宋大人。殿下,皇上更清楚这一点。” 她知道昭宁帝清楚啊,但他还是点了宋云嘉帮衬她。 其中深意,不可细究。 然而严崇之话里话外,几次提起昭宁帝…… “严大人的问题,我答了,我问严大人的事,严大人不打算聊一聊?” 严崇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倏尔笑了。 赵盈看的一愣一愣的:“你笑什么?” 他缓缓起身,朝着赵盈拜了一礼:“臣告辞。” 这个人…… 赵盈咬紧了后槽牙:“严大人该不是想告诉我,并没有答应为我解惑吧?” “臣正打算说这个话。”他一礼毕,直起身,以一种善意的目光深望了赵盈一眼,幽幽吐出这么一句话,转身就往门外走。 赵盈气不打一处来,她大可以喊了徐冽拦下人。 这是她的司隶院,不是严崇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但好像,没有什么必要。 他就那样大大方方的出了门,消失在赵盈的视野中。 赵盈听见暗处有动静,挑眉扬声:“想问什么直说。” “严尚书这不是坑殿下?” “他怎么坑我了?” “有问有答,到他那儿,得了想要的答案,就完了?”徐冽的声音里透着疑惑不解,细品之下还有些许不满,“太放肆了。” “不是放肆。” 赵盈摩挲着尖尖的下巴,意味深长的盯着门口方向:“他说的挺清楚的了。” 刘家倒台,根本正合了狗皇帝心意。 没了刘家,没了刘寄之,他才能顺理成章在朝中扶持新的势力,站在赵澈的背后,成为他将来与兄长夺权的资本。 弱肉强食,昭宁帝要的不是太平盛世下被呵护捧出来的储君,他原本就想要一头狼。 第114章 聚众闹事 周衍着急忙慌跑进二堂那会儿,赵盈正在翻看胡为先案的卷宗,她甚至让人从吏部调取了胡为先为官十七年的履历来仔细翻阅。 是以一见周衍风风火火的冲进门,她自己也愣了下,正要吃茶,动作也顿住了:“怎么了?” 周衍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三两步近前去:“殿下,出大事了。” 赵盈拧眉肃然,示意他快说。 事情紧急,他当然也不兜圈子,一拱手,沉声就回话:“府衙外围了好些人,闹得厉害,底下的校尉去问过话,他们全都是从西北来的,打胡为先在甘肃被收押,世子和晋王殿下启程返京,他们就一路跟着进了京。 胡为先犯案是铁打的事实,原该立时判处,可是收押在司隶院数日也没有动静,他们便闹到了府衙来。” “等等。”赵盈一抬手,打断他的话,“是甘肃的老百姓?” 周衍频频点头:“基本上都是家里本来就穷苦,闹灾之后日子更过不下去,好不容易等到朝廷要下发赈灾款,眼看着终于是有了盼头,结果又出了那样的事。” 他说了半天,不由的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可怜。” 赵盈面色铁青:“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跟着进京来看胡为先斩首示众的了?” 周衍先说是,之后又摇头:“可是臣觉得这里头不太对劲。” 当然不对劲。 赵盈沉思了须臾:“你去广宁侯府请世子来一趟,我有事情问他。” 周衍说好,人却没动。 果然赵盈还有后话交代他:“别从前门走,从后头绕出去,请了人也带他从后门进来,不要惊动了外面的百姓……” 她略一顿:“有多少人?” “七八个,看起来倒真像是一路结队来的。” 她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显露:“再让茂深去一趟京卫指挥使司,把此事告诉郭指挥使。” 周衍面上闪过错愕:“殿下,京卫指挥使司……要调动指挥使司的人手,咱们司隶院没那个权力啊。” “我不跟他调人,只是告诉他京城中或有骚乱,拱卫京师,守卫宫禁原本就是京卫指挥使司职责所在,你去告诉他,他知道该做什么。” 赵盈还是打断他的话,而后又吩咐:“你记得告诉底下的人,别伤了人,但也别叫他们闯进来。” 周衍说知道:“可是殿下,他们在外面闹哄哄的,难免惊动了人,总归不好听……” 西北的事情好不容易才告一段落,人心安抚尚且需要时日,先前薛闲亭和晋王殿下亲往西北主事,又抓了一位巡抚押解回京,老百姓的骂声才勉强压下去一些的。 不光是甘肃,就连京城,也闹过那么一阵子。 这些赵盈都知道。 现在突然冒出来这么七八个人,说是从甘肃来的灾民…… 她啧声:“有没有派人去问问他们想干什么?是想叫朝廷解决他们生活的困境,还是想让胡为先尽快伏诛?” 他说没有:“那些人情绪激动,而且大多是女人家,吵嚷起来凶得很,校尉们根本就说不上几句话,他们那些冤屈,也差不多都是他们自己喊嚷之中才给我们的人听清楚的,哪里问得上话。” “无妨,先把人给稳住,好在跟咱们没太大的关系,这些人是怎么一路上京的,真的追查下去,各地官府都脱不了干系,进了京聚众闹事,顺天府也跑不了,就算不好听,也算不到司隶院头上。” 赵盈捏着眉心叫他去:“只要咱们的人别伤了人,也别去挑事儿就成了。” 可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的。 胡为先案发展到今天,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查下去的。 若不是铁证如山,薛闲亭不会一路押他回京。 而昭宁帝想知道的,无非是这样惊天动地的案子,到底是谁在背后伙同他谋划,又是谁为他周全京中上下的。 毕竟他敢监守自盗,那丢失赈灾银的罪过,也是可大可小的,他就真的不怕这些银子弄走了,他没命花吗? 赵盈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不能太轻易的揭开一切,还得磨一磨胡为先的性子,等到她在宫里头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宫里宫外一切顺理成章…… 不过有人急不可耐,怪不得连昭宁帝都动了些心思,点严崇之那些话。 赵盈眉心一动,朱唇启,叫徐冽:“你去找杜知邑,让他安排几个人,跟这些老百姓去打听打听,咱们听不到的话,平头老百姓总能听得到一些。” 徐冽也有些迟疑:“殿下觉得这是有人安排的?” “你觉得不是?” 他沉默了。 赵盈唇角往上扬了扬:“不管是真的还是有人安排的,事情发生在司隶院门口,胡为先人也收押在司隶院监牢中,我总做不了甩手掌柜,你去吧。” · 事情起的突然,但赵盈安排的井井有条,总算是暂时没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薛闲亭来的快,周衍不敢耽搁,匆匆忙忙赶去广宁侯府要见他,他一听事关司隶院,又跟西北的灾情有关系,换了身衣服就急忙赶了来。 “我听周衍说出了事,这连正门都不敢走了,这么严重?” 赵盈能清楚的看见他鬓边挂着的汗珠,抬手递了盏茶水过去:“你先喝口茶,看把你急的。” 薛闲亭撇嘴把茶盏接过来,往她右手边的官帽椅坐过去,倒没有急着喝茶:“现在是怎么说?” 她摇了摇头:“那些人守在司隶院门口不肯走,底下的人也不敢伤了他们,闹的凶,我是怕你跟着奉功从大门进来,再让人给堵在外头,好看吗?” 那成什么了,岂不是成了刁民闹事! 薛闲亭英眉蹙拢:“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京卫指挥使司是干什么吃的!聚众闹事,围堵司隶院府衙,郭照彬人呢?” “你喊什么?我已经让人去京卫指挥使司了,你比他们来的快而已。” 她知道薛闲亭在气恼什么,但眼下也没那个工夫去安抚他,顿了有那么须臾而已,便扬声又问他:“你们押解胡为先回京,这一路上有遇到过甘肃的老百姓吗?” 薛闲亭不假思索就摇了头说没有:“你想想看也知道不会有人追着来了,我们随行那是有禁军护卫的,况且胡为先是在甘肃直接就被罢官撤职,当着多少人的面上了枷锁,押上囚车的。 这件事情当初我们都不敢往下压,毕竟西北那边人心惶惶,连晋王殿下都说,这个案子办不好,对朝廷交代不了,对老百姓更交代不了。 所以拿住胡为先的时候,我在折子里也请过皇上旨意,得了皇上的话,一点儿也没藏着掖着。 西北的老百姓都知道那些赈灾银是胡为先吞了去,也知道朝廷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离开甘肃那会儿,老百姓没有不拍手叫好的。 你说,怎么可能会有人追着我们上京呢?” 他这么说固然也有道理。 老百姓嘛,活一辈子都图个什么呢? 顺遂安康就足够了。 就算是市井泼皮,耍起无赖也是要有个度的。 的确是不敢去拦薛闲亭他们的行驾。 “那府衙外的那些人,恐怕就真不是从甘肃来的。” 薛闲亭眉眼一沉:“你怀疑有人借此事找司隶院麻烦?” “不是找司隶院的麻烦,单纯的给我添堵而已。”赵盈长舒了口气,面上闪过倦色,“西北的事是你和晋王殿下办的,胡为先案要再审再查是父皇定的,从头到尾都跟我没关系,能怎么给我找麻烦?” 可是话到后来,她声音分明清冷下去:“不过要真说起来……孔承开不是刚上了一道折子参我,说我干预西北的事,你往西北赈灾时我与你私下里通了书信吗? 要这么说,说不准还真是我授意教唆你,构陷胡为先的。” “别胡说八道的。”薛闲亭听不得这样的话,轻斥了她一句,“皇上都没把他那些话放在心上,你自己还拿出来说。” “不是我要说,是怕有心人想大做文章。”赵盈的指尖点在左手的手背上,“你们去西北的时候,户部又调了一批赈灾银,是跟着你们一起送到西北的。 就地查抄胡为先家产之后,那些银子父皇也授意了你们,拿出来救济百姓,分派到周遭的府州县镇去。 这两笔银子,从头到尾,你有监督着吗?” “你信上特意交代,我怎么会不当回事,当然是力所能及的监督着,就连晋王殿下也极上心,不过……”薛闲亭犹豫了一瞬,“西北那么大,受灾的地方太多了,朝廷虽然很重视这次的赈灾,我估摸着,也总有胆子大的,免不了从中捞好处的。” “这我知道。”赵盈几不可闻的叹着气开口,“从前是山高皇帝远,捞起好处来没够,现在这么大一笔银子经手过,怎么可能不动心,哪怕拿走一锭银子,也是白得的好处。” 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眼底满是嘲讽:“别说西北了,就是京城,太极殿上,也没有几个人是干干净净的,这太正常了。” “所以这些老百姓,也很有可能是在胡为先之后,又一次……” “不太像。”赵盈思忖良久,猛地开口,截住了他的那些话,“他们就算再要贪,也不敢过分,你奉旨钦差,还有晋王殿下坐镇,御史台的人也有随行。 那时候连胡为先这个一省巡抚都出了事,就地罢官抄家,谁不要命了一头撞上来呢?” “这……” 他正要说话,周衍和李重之两个人比肩进了门来,见了薛闲亭,倒客气得很,只是没寒暄两句,便朝赵盈回话:“郭指挥使亲自来的,在外头等着见殿下一面。” 赵盈顿了片刻,冷声说不见:“他亲自来就亲自来吧,大概是不敢怠慢司隶院,你让他照章办事,不用在我这里回话。 不过老百姓嘛,要真是甘肃受灾的灾民,本就可怜,没什么见识,只想要个公道,茂深,你去告诉郭指挥使一声,别伤了人。” 李重之应了一声,转身往外退。 周衍像是想要把人叫住的,话临到了嘴边的时候,他又自己忍住了。 薛闲亭看在眼里,欸了声:“郭照彬亲自来,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他办他的差事就是了,何必非要见殿下这一面呢?不见就不见吧,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周衍抿着唇想了很久:“臣是在想,郭指挥使或许是有什么话要跟殿下说呢?殿下真的不见吗?” 赵盈还是摇头:“我没那个必要见他。府衙外那些老百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去弄明白就是了。 今天他们虽然聚众围在司隶院门口,到底也没真的闹出什么事,更不曾伤了人,郭照彬不会对他们怎么样,顶多是教训一番,打发他们散了。 难道他还能把人给抓起来吗?” 可是事情却并没有赵盈想得那么简单。 李重之才出门没多久,徐冽黑着一张脸从门外进了屋。 周衍怔了怔,薛闲亭也愣了下。 赵盈笑着解释了两句:“早让他在外面盯着呢,就怕有人狐假虎威,火烧浇油。” 徐冽往前迈了有三五步:“殿下最好出去看看,郭照彬下令抓人了。” 赵盈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来得及收回去:“你说什么?” 薛闲亭腾地就站起了身来:“他亲自下的令吗?” 徐冽说是:“李大人还在劝,这会儿跟着他往府衙门口去,我估计要坏事。” 肯定是要坏事的! 那些人如果真是从甘肃来的灾民,那就只是单纯的愤愤不平,想让胡为先偿命,聚众围堵府衙虽然像是刁民,可总算是情有可原。 倘或是有人安排的,那便是有人想借他们大做文章,更不能处置有失。 郭照彬什么都不问,居然就敢下令抓人! “走,去看看。” 薛闲亭横在她身前挡了一步:“我跟周衍去吧,外面乱哄哄的,再伤着你。” 她上手在他左臂上推了一把:“司隶院是我主事,你出什么面?他们要是真的敢伤我,那才真是不简单,到了父皇面前,我自更有话说,别挡着路。” 第115章 慢走不送 司隶院府衙门口闹得不可开交。 雍国公府从前显赫,原就好似极气派的宅子。 赵盈要了此处做司隶院的府衙新址,工部处处不敢怠慢,门前的两尊石狮都是重新打磨雕刻来的。 这威严赫赫的司隶院府衙,原该令人一眼便生出敬畏之心,此刻却哭闹声并着叫骂声不断,一齐飘入人耳中。 赵盈不住的拧眉,薛闲亭脸色也不好看。 市井中人口中多没分寸,什么污言秽语都能说出口,他是胡打海摔长大的人,从小混迹在坊间也没少听,可赵盈不同。 他咬着牙打算责问郭照彬的。 赵盈显然知道他意图,在他左臂上扯了一把。 他回头,见赵盈蹙拢着眉心示意他闭嘴,才忿忿收声,索性站立在一旁。 郭照彬见了赵盈,侧身往一旁让了让,勉强还算客气的叫了声殿下。 可是他这一声音调是刻意拔高的。 果然那些闹事的百姓听见一声殿下,纷纷收声也住了手,一个个往台阶上的方向看过来。 赵盈冷眼睨他:“郭指挥使办的好差事。” 郭照彬却丝毫不惧:“刁民闹事,合该抓会衙门,关上几日,就老实了。” 如果说行武的人都是粗心眼,在这上头一根筋,头脑简单,赵盈倒觉得也无不可,反正有李重之的例子放在那儿,她不是不能接受。 可她看来,郭照彬和李重之的一根筋,恐怕不是一回事。 她背着手在身后,扫过台阶下。 郭照彬从京卫指挥使司带来了有十来个人,把闹事的百姓团团围了起来,起先大概是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的,她还能瞧见有两个女人的发髻都松散了些。 简直是荒唐。 于是她面色更阴沉:“奉功说这些都是从甘肃来的灾民,是来讨公道,要说法的,就算他们是刁民,围堵司隶院府衙,郭大人不仔细问过,就定了他们有罪?” 郭照彬啧了声:“不是殿下派人到指挥使司通知臣的吗?” “孤让茂深知会你,是因京卫指挥使司拱卫京城,出了这种事并不在司隶院管辖范围之内,自然该你们指挥使司出面摆平,但孤不是让你跑到司隶院门口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的!” 赵盈冷声呵他,方才粗略数了一遍,心中大概有数:“郭指挥使手底下都是些血气方刚的男人,手上没个轻重,恐怕也没什么分寸,这样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知道的是你们指挥使司抓刁民,不知道的,还以为打哪里来的泼皮无赖,当街强抢民女呢。” 周衍站在一旁掩唇咳嗽,提醒着她这话不好听。 赵盈充耳不闻:“还不让你的人一旁退下!” 郭照彬被她连番呵斥给教训懵了。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素日里都是他教训旁人,或打或骂,从来都不给人留情面的。 今天当着这几个老百姓,还有他底下十来个人的面,赵盈说话这么不客气,他脸面往哪里放! 他这里是气恼不已的,台阶下被团团围住的老百姓们听了赵盈这话,却是感激不已的。 有个圆脸穿湖蓝衣裳的女人挣扎了两把,在拦着她的两个人胳膊上硬是推了好几下,实在推不动,扑通一声就地跪下去,连连磕头,哭着喊着叫殿下。 赵盈站着没动,冰冷的目光仍然落在郭照彬身上。 郭照彬喉咙一棍,才喊了一声退开。 那女人跪着,拖着膝往前行了好几步。 薛闲亭和周衍都提防着,怕她图谋不轨,便下意识的往赵盈身前护。 郭照彬那一声嗤笑就到了嘴边,突然又咽了回去。 赵盈拨开身前的两个人:“她能把我怎么样呢?” 她甚至往前走了两步,人就到了台阶边上,居高临下的往下看:“你认识我?” 那女人不怎么敢抬头,一个劲儿的摇头,摇了半天,猛地又开始点头。 赵盈看乐了:“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呢?” 一旁有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凑上前来,跪在了女人身边:“本来是不认识的,打从我们进了京城,听外头的人说,才知道您是永嘉公主。”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敢跑到司隶院来堵门?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那蓝衣女人的头又摇的拨浪鼓一样:“殿下,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我家里就只有我男人是能上工挣钱的,还有公公婆婆要养活,小闺女今年才六岁啊。 这灾情一出,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那真的是要饿死人的。 官府说皇上圣心仁慈,要给我们拨赈灾银,还要开粮仓放粮,我们不知道欢喜了多久。 可是等来等去,什么也没等到,过了个把月时间,等来的是赈灾银被山匪劫走的消息。” 她几乎泣不成声,说出来的话是支离破碎的,赵盈要极认真才能听的明白她在说什么。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情真意切。 “后来呢?”赵盈耐着性子,“你不要哭,也不要急,把话回清楚,把事情说明白。” 女人这才吸了吸鼻子,把哭腔往回略收一收:“后来我男人还有街坊四邻有十来个人吧,跑到官府去要说法,可官府怎么会跟我们讲道理,以刁民闹事为由,就把人扔到了大狱里去。 就这么关了有七八天,放出来的时候真是憔悴的不得了。 我们是穷苦百姓,没有家底可吃的,我男人叫关起来七八天,没人往家里带银子,公公婆婆下不了床,小闺女也成天嗷嗷的哭。 他一看这样,强撑着出去上工,可实在是精神不济,从高处跌下来,就再也没救回来了!” 她话到后来声音是咬重了的。 语气之中还有恨意。 赵盈眯了眼。 但凡有大灾,老百姓的日子都苦得很,死了人更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样的情况,分明要归咎于府衙。 赵盈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转而问她身边的男人:“你的情况也差不多吗?” 男人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跟周三儿就是邻居,当初去官府要说法,我们也是一块儿的,但我家里有些家底……” 他吞了口口水,侧目看蓝衣女人,就偷偷看了那么一眼,匆匆收回目光:“我没成家,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就我自己一个人,平时上工挣了钱也就我一个人花,所以还能攒下来一些。 我家里没有这样的事,我是陪着周嫂子进京来的。” 这种事情赵盈没心思理会,只是大概听明白了。 估计这九个人,都是一样的情况,也就是所谓的周三儿的邻居们。 至于当初谁给了他们胆子,跑到巡抚衙门去闹事,这就无从得知。 赵盈撇嘴,回身去问郭照彬:“郭指挥使现在还觉得,该把他们当做刁民抓回指挥使司吗?” 郭照彬一时语塞:“殿下,不是臣不问是非曲直,这里是京城。 京师重地,天子居所,臣身为京卫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殿下也会说,拱卫京师是指挥使司职责所在,更是臣的职责所在。 臣就算是把人带回指挥使司,又不会审问,不会用刑,也并不是不能问清他们究竟想做什么的。” “孤说郭指挥使是在强词夺理。” 薛闲亭立时帮了一句腔:“说不得还有泼脏水的嫌疑。” 郭照彬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薛闲亭挑眉:“难道不是吗?” “我从没这么想过!” 他咬牙切齿,愤恨不已,横了薛闲亭一眼。 薛闲亭哦了一声:“我还没说郭指挥使泼什么脏水,你又知道了?” “你——”他气结,抬手去指薛闲亭,连指尖都在抖着。 赵盈这才做起和事佬,说了句好了,打断了二人的针锋相对,才同台阶下的男男女女女们又道:“你们有冤情,受了委屈,想给自己,给家里人讨个说法,要个公道,想看朝廷立时三刻处死胡为先,我能理解。 但西北闹灾,朝廷先后两次派赈灾银,甚至派了晋王殿下亲往西北,主持灾情。 当日广宁侯世子和晋王殿下查出胡为先贪赃枉法,监守自盗,一道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上达天听,而后罢官抄家,押送进京,这你们也是有目共睹的。 没有人要袒护胡为先,也没有人能护得住他。 将胡为先收押司隶院,是天子金口,自然便有天子的用意。 我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吗?” 那都是些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这样的大道理又怎么能懂呢? 于是面面相觑,个个看起来都不怎么受用的样子。 赵盈仍旧耐着性子:“你们不懂,我不强求你们明白。可你们这样聚众围在司隶院府衙外,的确不成体统。 我体谅你们情有可原,斥了郭指挥使两句,实则你们要知道,今天郭指挥使就算真的抓了你们回去,也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 这里是京城,规矩大的很。 胡为先案现而今没有定论,你们觉得心有不甘,大可以留在京城,等着看胡为先的下场,只是不要再到司隶院来纠缠。” 那女人咬了咬牙,犹犹豫豫的:“殿下说的这些大道理,我们真的是不懂的,殿下要我们等着看胡为先的下场,他真的会不得好死吗? 他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皇上怎么不立马杀了他? 把人关起来,是不是关上三五天,就放了呢? 我们的家人都是他害死的,他要给我们偿命的!” 赵盈眯着眼打量那女人。 她始终低眉顺目,其实不太看得清她的神情,连眼神也瞧不见的。 究竟是真的不懂事,是个胡搅蛮缠的市井妇人,还是受人指使,精明能干的伶俐人,赵盈不得而知。 再好的耐心,也总有消磨殆尽的时候。 赵盈嗤了一声:“那不然你们继续闹,等着指挥使司或是顺天府来抓你们回去,按刁民闹事处理。” 女人被倒噎住,愣了一瞬:“殿下知道我们的苦楚……” “天底下谁没有苦处?谁没有难处?”赵盈冷淡的打断她,“你们肯安分,在京中的一切吃住花销,我会上折奏明父皇,由户部替你们出。 你们不肯安分,今天就跟着郭指挥使去吧。” “这……” “当然了,事后我也会派人去调查,你们今日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可没有那么好糊弄过去的。” 赵盈往后退,一直退到和薛闲亭比肩的位置上站定:“自己选吧。” 她看见那个男人悄悄地扯了扯女人的袖口,女人也转脸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眼神交汇不知道是做了何等交流。 总之蓝衣女人安静下来,倒是那男人替她开口应下来:“殿下说的我们当然不敢不听,殿下是好人,会替我们小老百姓说话,替我们小老百姓着想,我们是感激殿下的。” 郭照彬脸色就更黑了。 那他就是不会替老百姓着想的大恶人呗? 薛闲亭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赵盈不动声色掐了他一把,转头叫周衍。 周衍也没等他吩咐,就说知道:“臣亲自给他们安排客栈下榻,银子臣先……” “不用你来垫付,你带他们去,下榻的客栈记在我账上,回来就拟折子,明日早朝回明父皇,你再到户部去拨银子就是了。” 周衍笑着说好,又知道赵盈必定还有别的交代,便没有挪动。 赵盈果然又叫李重之。 但这一个却不似周衍那么聪敏,还反问:“殿下?” 赵盈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安排些人手,他们是头一次进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别得罪冲撞了贵人,惹祸上身。” 这大包大揽,这些人暂且就都归了司隶院管了。 李重之呆呆的点头,周衍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把,两个人才一块儿下了台阶,领了那九个人离开府衙门口。 郭照彬是等人一走,就拱手要告辞的。 赵盈却叫住他:“郭指挥使今日所为,明日朝会,孤会如实回禀父皇知晓。” 郭照彬脊背一僵:“可事实上殿下骄纵惯了,这个把月以来,臣观殿下行事,也是雷霆手腕,处处不饶人的,殿下让李大人到指挥使司告诉,臣还以为殿下气恼,就是让臣来抓人的。” “随便你怎么说,你也可以这么告诉父皇。”她话音才落就背过了身,“慢走不送。” 第116章 有缘无分 郭照彬走的时候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意思。 薛闲亭环胸看着他带人离开司隶院门口,笑的十分放肆,完全就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毕竟还有当差的巡察和校尉们在,他太放肆总是授人以柄,平白让人说闲话,是以赵盈就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笑够了没?” 他撇嘴,大概是觉得她小题大做,根本就无所谓的,但还是收敛起来,把脸上的笑尽敛了:“郭照彬这些年,耀武扬威,好不威风得意,看他这样吃瘪,明明一肚子的火气还不敢还嘴的样子,笑是笑不够的。” “他跟我威风什么?又得意什么?”赵盈眸色冷了些,“按你说的,我到父皇面前告他今日所为是给我泼脏水,有你在司隶院给我作证,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进门,薛闲亭便快步跟了进去,就又听见赵盈缓缓道:“前两天严崇之跑到我这儿,说了那些话,说明在父皇心里,还是有意扶持提拔澈儿的。 他们在朝为官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人,于朝堂事上揣摩圣心,比咱们在行。” 薛闲亭细品了品这话:“你说的也是,一辈子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所以啊,严崇之没表态,但父皇跟他开了这个口,他也跑到我这儿莫名其妙试了一回口风,我私心里想着,是早晚的事儿罢了。” 她背着手,一递一步踩在青灰石砖铺就的甬道上,极缓慢而优雅:“我近来窜得快,沈殿臣和姜承德打压了我这么多回,也无济于事,那些人心里清楚,是父皇和皇叔在护着我。 他们也就趁着我根基未深,紧着给我制造点儿麻烦,不然眼看我稳扎稳打在朝中立下,不是更动不了我分毫? 如今你回京了,云嘉表哥他…… 司隶院大事小情,我从不去问他,他也不主动找我提起。 他那个人,从小到大什么样……” 话至此处,薛闲亭黑了脸,显然想起那时在燕王府外遇到宋云嘉时,他是什么态度。 赵盈见他脸色不好,失笑叹气:“私下里咱们都知道,他对我入朝一事仍是不满的。 可明里,站在太极殿上,他总归是肯向着我说话了的。 有广宁侯府和宋家做我的靠山,沈明仁又在云逸楼说出那番坦露心迹的话,明年舅舅又要升吏部尚书。 这种种算下来,人家可不是更要见缝插针的给我找麻烦吗? 或是败坏我的名声,或是让父皇以为我办事不利,诸如此类,少不了的。” “你看的挺透彻的啊。”薛闲亭脚下微顿住,“那这几个老百姓,你打算怎么办?” “刚才他们说的,你也都听见了。”赵盈往前走了三两步,察觉身后没了人,才驻足回身,咦了一声倒没问别的,“你在甘肃查胡为先的时候,知道这些吗?” 西北的这个事紧要,况且又是薛闲亭远离京城,亲手操办的第一件大事。 当日他为了赵盈一句话,自请往西北去,回了家挨了一顿骂。 可是父亲骂完了他,又耳提命面,要他慎之再慎,务必要将这个差事办好,绝不能丢了广宁侯府几代人的脸面。 是以在甘肃那会儿,他真是一刻也不敢松懈,虽不至于昼夜不休,但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也有六七个时辰都在忙着调查案子。 细枝末节,至于今日,仍然记忆深刻。 他起先点头,还没等赵盈问他,跟着又摇头。 赵盈拢眉:“干什么呢?” “我查胡为先,具折进京,奏章详陈,这件事是在奏折中写的极清楚的——甘肃受灾最严重的,胡为先身为一省巡抚,却从别省借不来粮,甚至在朝廷下旨开仓赈粮后,仍不肯开粮仓,反而奏本说无粮可赈,请求朝廷从临近的省调粮到甘肃。” 他说起这些,仍有愤怒的情绪在,声不自觉的就沉闷了好多:“到处老百姓聚众围在府衙外不肯走,甚至围了他的巡抚府,胡为先非但不尽力安抚民心,反倒下令抓人,确实是按刁民闹事的罪名,把带头的关进了府衙大牢。 不过这都是我们调查的时候,从老百姓口中得知的了。 刚到甘肃那会儿,你书信中也没说这些,我跟晋王殿下起先都以为胡为先真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是后来你信中提起,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山匪,便是亡命之徒,也没有豁出去要跟朝廷作对到这个地步的,叫我留心甘肃一省的一众官员,我和晋王殿下商议之后,在民间走访,才知道了这些。 那时候被抓进去的人都已经放了,而且也没有人具体能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带头闹的事,又是什么时候放的人。” “所以你们只想着有坊间百姓口口相传,此事是胡为先推赖不掉的罪证,就也没有想费心思去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被抓进的大牢。” 赵盈把他的话接过来,白了他一眼:“确有其事,但人是不是这么些人,你不知道,是吧?” 薛闲亭显然有些尴尬:“我毕竟是第一次出去办差,有些事上想的不够细致周到,实在是也没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 胡为先案闹的这么大,朝廷里还有人敢拿这案子做文章,也是挺不要命的吧?” 赵盈心下冷笑。 偏偏有些人就是为了权势可以不要命。 再说了,这条路上尔虞我诈,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谁惜命,谁最后才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薛闲亭说的也有理。 赵盈叹了口气:“是没人能想到,还有人在京城做这样的文章,只是现在派人到甘肃去已然来不及了。我让人去通知了杜知邑,安排些三教九流的人去打听些消息,试探试探口风。” 薛闲亭大抵是不太赞同了,面色微沉:“人家有心闹事给你找麻烦,怎么会随随便便叫人探去口风?” “那都是些油子,整日混迹在市井坊间的,最会看人眼色,打听消息,不然杜知邑养着他们做什么?”赵盈又翻了翻眼皮,“要是连他们都探不出东西,这些所谓的老百姓,才是真的有问题。” 他猛然明白过来:“你不是大包大揽把这些人的安危和司隶院绑在一块儿,是名正言顺的派人监视他们啊?” “不过他们要真是来要说法讨公道的灾民,他们在京城的一切花销由户部来出,我觉得无可厚非,甚至来日他们离开京城时,我还能每人送他们一笔银子。” 赵盈抬眼看他:“凡事总要多想想,想想好的,想想坏的。 我没去过西北,更从没有去赈过灾,可是天灾人祸,最苦的永远都是老百姓。 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遇上大灾年,难道还会缺衣短食? 他们却不行。” 她没过过苦日子,从来都没有。 有时候想想,她其实也是幸福的。 心中依赖的,敬爱了十几年的父亲其实不是她的生身之父,甚至连她的母亲都是被强抢入宫的。 维护的,疼爱了十几年的亲弟弟,因为她的身世一心想要她死。 她虽然是死在赵澈和沈明仁一碗牵机药下,死状凄惨,死前更是痛苦不堪,但这些不堪的真相,令人窒息的那张网,在席卷而来的那一刻,已经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如果不是老天格外开恩,让她的人生重头来过,当年她死后,这一切也都随着她的去世而烟消云散。 都说人生苦短,可真要算起来,前世她最苦最难的日子,也不过是扶持赵澈上位的那两三年时间而已。 可即便是那时候,她也衣食无忧,是天子最疼爱的大公主。 所以人家总觉得她赵盈命好。 她要是个局外人,她也觉得这个人命真好啊。 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女,渐次长成又得了一个好夫婿,亲弟弟御极做了皇帝,敬她重她,让她做摄政长公主,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谁的命还能好过她? 她走了神,薛闲亭拿手在她眼前晃了好几晃,她才猛然回神。 薛闲亭拧着眉不错眼的打量她:“你在想什么?” 她眼中满是嘲弄,但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不像是为西北事,也不像是为了胡为先案,更不像是为了那几个“老百姓”可能是被人安排,来历不明的。 她是在想着另一件事,他不知道的事。 赵盈当然是摇头说没有:“要是有机会,真想出去走走看看,而不是一辈子困在京城,从前是上阳宫,现在是燕王府,将来就是我的公主府。” “真见过了,你就后悔了。” 她眉心微动:“看来你西北一行,感触颇多啊。” 除去胡为先案相关的事情,赈灾事宜的具体安排,此次往西北一趟,别的事情薛闲亭一个字也没跟她提过。 而且到了今天赵盈才知道,薛闲亭在细枝末节的很多事上,也是掩掉,没有告诉她的。 这不算是隐瞒。 只是在他心里,她不该知道这些。 他希望她无忧无虑,做个快乐的姑娘,生活中满是光明美好,永远活在阳光下。 那些污秽的,阴暗的,他不希望她沾染上。 哪怕如今她身在朝堂,已经避无可避,他也希望她尽可能少的沾染。 赵盈往前迈了小半步:“你知道什么叫与民同乐吧?” 薛闲亭让她问懵了:“你要说什么?” “可我却觉得,与民同苦,才是对的。” 她看见薛闲亭嘴角动了下的,没让他开口:“同甘共苦,这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史书典籍上也好,就连父皇平日张口闭口的,也是与民同乐,我实在是很难理解。 天子总说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可他的子民处在水深火热里的时候,天子又在哪里呢?” 她抬了手,指尖指的方向,正是宫城方向:“那座宫城,威严气派,富丽堂皇,天子在那里。” 薛闲亭瞳仁一震,就差要上手去捂她的嘴,赶忙四下扫了一圈,见没人才松了口气:“你疯了?我看你是上朝久了人上傻了,这话大不敬!” “别人说是大不敬,我说是对父皇的建议,况且我又没跟别人说。” 赵盈还在笑,唇角上扬,不以为意:“你只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 道理固然有,她的意思他也懂。 所以她的所作所为…… “你觉得皇上做不到与民同苦,久坐高台,再也不能感受百姓的痛苦,赵澈将来也做不到,对吗?” 赵盈不假思索就说是,那声音铿锵有力,坚定地叫人心都要跟着颤上一颤:“他们谁都做不到。” “那你呢?你觉得自己做得到,所以觉得自己会比他们都要好,锦绣山河,大齐盛世,只有你能开创?” 赵盈眯了眼:“你觉得我不行?” 他们没有开诚布公谈过这件事。 而她也始终近乎偏执的认为,薛闲亭会无条件支持她,就像舅舅和表哥。 可他语气淡然,她呼吸微滞:“还是你觉得我不配?” “我觉得你行,我也觉得你配。” 薛闲亭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只是太难,也太苦了。” 他心爱的姑娘,想做的事,惊世骇俗,这一路上,她必须要披荆斩棘。 成王败寇。 可即便她成了,那是无人之巅啊。 他自幼时就想带在身边,用一生去呵护的女孩儿,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让她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她要的不是儿女情长。 赵盈要的,是海晏河清,盛世天下。 她的心不知是何时变得这样大的。 薛闲亭内心深处升起浓浓的无力感。 他不能阻止她,也阻止不了她。 那样艰险的路,他更舍不得她孤身去闯,无论怎么样,他都想陪着她,守着她。 可他就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姑娘心肠硬似铁,也彻底断绝了他们之间的任何可能。 赵盈似乎是从薛闲亭的眼中看明白了什么,她迟疑了很久,才抬了抬手臂,握上他的手。 反握只一瞬,她松开,往他肩膀上轻拍:“有你们陪着我,再难再苦,我自己选的,我都不怕。” 你们。 薛闲亭眼底的光,灭了。 他和赵盈,大抵是上天注定的有缘无分。 第117章 挖坑 周衍写折子是一把好手,条理清晰,陈述明白。 甘肃那几个老百姓一路跟着薛闲亭他们的行驾来京城这件事,正经还挺让人感慨的。 就连姜承德那样脏心烂肺没人性的人,都恨不得挤出两滴眼泪来。 昭宁帝大手一挥,让周衍到户部去提银子,几个老百姓在客栈下榻所用的花销,户部全部负责起来。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没什么好在朝堂上议的后续,无非是尽早审理了胡为先案,好给甘肃百姓一个交代。 可是兵部侍郎云郎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非要跳出来掺和一脚。 昭宁帝紧皱的眉头都还没舒展开,云郎之叫着皇上就往外站:“臣觉得单是把客栈的银子付了,似乎有些不太妥。” 昭宁帝的声音是阴沉的,就像是他此刻的脸色:“那你觉得怎么算妥当?” “胡为先身为一省的巡抚,犯下这样的案子,臣以为本就有吏部考绩之过,更有御史言官监督不力之责,是以百姓受苦,酿成大祸,若没有这些,便也不会有灾民追到京城来围堵司隶院府衙的事。” 云郎之言辞凿凿,端的是一本正经,说的是义正辞严:“朝廷的过失,当然该朝廷尽力安抚,京城物价贵,按周大人折上所说,入京的百姓共九人,臣觉得每三人一日一两银子,一直到胡为先案结案前,这笔银子也由户部承担,如此方可安抚民心。” 但其实他一番话已经惹恼了吏部和御史台的人,现在又让户部再多出一笔钱,就把户部一起给得罪了。 三人一日一两,算下来一天也就出个三两银子,这点钱户部不至于拨不出来,可凭什么要给,这是个问题。 赵盈眉心微动。 云郎之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有勇无谋。 兵部尚书其实很有心提拔他的,将来也希望他能顶了自己的缺,但他实在是……这怎么统领整个兵部行事呢? 此时提起吏部和御史台的过失与疏漏,他并非有意攀扯谁,那是他心里的确就这么想的。 这种话,当初胡为先案发,他就在太极殿上说过,被一群人给噎回去,反而把他自己气得不轻。 赵盈到现在都记得,原本令人震怒的案子,当日却弄得可笑至极。 朝臣不像朝臣,天子不似天子的。 他今天目的不在于追究胡为先案何人有过,谁人有失,还要提起这些,真是没事给自己惹麻烦。 但他总归没有坏心思。 于是赵盈微不可闻叹了一声:“云侍郎说的,儿臣也想过。” 一旁户部侍郎冷笑:“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实是不知我们这些人的难处……” “郑大人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呢?”赵盈连看都没看他,冷声打断他的话。 郑明楷抬眼,对上昭宁帝一双不满的眸,喉头发紧,老老实实的收了声。 “儿臣那时候想,这些百姓受了苦,来了京城,每日的开销由户部拨给,就当是他们初来乍到,散散心,把那些苦楚也稍稍忘却。” 赵盈深吸口气,因没人敢打断她说话,她缓了那股劲儿,默了须臾,才又把话捡起来:“但是后来儿臣又想,若是一次如此,难道将来再有什么天灾人祸,人人都如此吗? 这些百姓来日回了甘肃,难保不四处说去。 固然这是父皇仁善,朝廷顾念百姓,可就怕以后人人效仿,什么真的假的,都往京城凑,便说自己是苦主,有天大的冤屈,那朝廷的律法也成了摆设。 况且两笔赈灾款,连胡为先的家产也是就地抄没,散给了甘肃一省的百姓。 他们每一户人家并没有少得银子,眼下其实没有道理要朝廷来养着他们的。 下榻客栈的银子,的确是儿臣提议,由户部来出,是想着一来彰显朝廷恩德,二来也不至于太过离谱,恐之后有人效仿。” 郑明楷越是往下听,鬓边的冷汗就越是多,汗珠滚落,他面上讪讪的,一抬手,抹去汗珠,直到赵盈话音彻底落下,他才敢接话:“公主此言甚是有理,臣方才便是这样想……” 他连声音都弱下去,昭宁帝冷睨他一眼后就没再看他。 云郎之似乎有些忿忿不平:“可臣以为,这本就是朝廷……” “你几次说是朝廷过失,至胡为先在甘肃如此狂悖,朕问你,天降灾祸也是朝廷之过吗?” “臣不是那个意思——”云郎之越发弓腰拜礼下去,“皇上,臣是说——” “云侍郎是说吏部与御史台之过,这话侍郎大人前前后后说过好多次了。”赵盈无奈,试图拦他,“可吏部每年考绩,御史台监察百官,难道说胡为先私下里贪赃枉法,他们也该知道吗? 上一次云侍郎说起这些时,宋大人就曾驳过你的话。 胡为先是为官二十七年,在甘肃做了七年的巡抚,每一年的政绩考评,他比殿上诸位,都要强出不知多少来。 吏部考察的是他的政绩,是他为百姓做过什么实事,查不到他私下里的那些龌龊。 至于御史台,当然是一样的道理。 云侍郎真的要弄清楚谁人之过,谁人该为此案负责,那也是甘肃的官员,不该在御史台,更不该在吏部。” 云郎之对赵盈本人并没有太大的意见,相反的,之前陈士德案也好,冯昆案也好,他都曾为司隶院说过话。 在他看来,只要能为朝廷好,能把那些贪赃枉法的蛀虫挖出来,踢出去,那就是好的。 可赵盈这番说辞,他显然不太接受,更理解不了赵盈实则是在帮他,给他台阶下。 他站直了身,转头去看赵盈:“甘肃一众官员在胡为先手底下当差办事,怎么越级告他?公主这么说,无非是为吏部和御史台开脱罢了。” 赵盈真是快被他给气笑了:“你不如说我是给我舅舅开脱。” 方才她称宋大人,这会儿脱口而出舅舅。 薛闲亭眉心一拢,刚要说话,沈殿臣果然已经叫殿下:“殿下的舅舅在侍郎府,太极殿上只有吏部侍郎宋昭阳,没有殿下的舅舅。” “那太极殿上也没有大皇兄的舅舅,没有二皇兄的外祖父了?太极殿上便没有我的父皇了?沈阁老说这话不是自欺欺人吗?” 赵盈挺直了腰杆,嗤笑出声来:“云侍郎说的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我也是在和他讲道理,他说我为御史台和吏部开脱,无非觉得吏部侍郎是我亲娘舅,我才这么急着反驳他。 可他却忘了,胡为先案发当日,也是你们站在这太极殿上,用类似我今天所言,把他噎的哑口无言。 他忘了,沈阁老也忘了? 怎么?当日也是因吏部侍郎是我的亲娘舅,你们这些人才用那些大道理噎他的? 这些话,你们说得,我说不得?” 昭宁帝近来对沈殿臣极度不满。 朝堂上好多事,都是他带的头。 他或是无心,或是有意,可他是内阁首辅,不知多少人看着他行事。 再加上沈明仁在云逸楼干的那档子事——他要不是有沈殿臣这么个爹,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昭宁帝黑着脸,拢指在御案上叩了两下:“沈卿,永嘉说的话,你听得进去吗?” 沈殿臣脸色骤变:“皇上,老臣……” 昭宁帝却根本没打算听他说下去:“云卿,吏部和御史台,或许有监察不严的地方,这算是疏漏,却不该称之为过失,更不该叫吏部或是御史台的任何人去给胡为先犯下的案子承担责任。 朕向来赏罚分明,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可没有说因为这种事,便要连坐了谁的。 听明白了吗?” 云郎之显然还是不服气的,赵盈也懒得再解救他,还是兵部侍郎咳了两声,云郎之才乖乖闭上了嘴,没有再提这个事。 “既然都没有异议,就按周卿折上所奏去办,户部只出那几个老百姓下榻客栈的银子,别的不用管,至于永嘉之前说郭照彬不问青红皂白要在司隶院门前拿人的事——” 昭宁帝又点了两下御案,郭照彬会意迈步上前,他沉声:“你统领京卫指挥使司,行事果决,钢铁手腕,朕是知道的,可今后遇上事,多动动脑子,想想后果和影响。 要不是永嘉出来拦住了你,你真把人抓会去,朝廷的名声还顾不顾了?” 郭照彬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从前一贯是这样行事的。 他们负责拱卫京师,那些聚众闹事的,或者是疑似聚众闹事的,哪里有什么好分说的,一概先抓回去,回了衙门里再说。 到了赵盈这里,就不成了呗? 算他倒霉,摊上这个事儿。 郭照彬憋了一肚子的火,从昨天到今天,就没消下去,可他不敢在昭宁帝面前撒啊,温顺的绵羊似的,把昭宁帝的话一一应下,余下一概都不再提了。 散朝后郭照彬几乎是追着赵盈出来的。 薛闲亭和她肩并肩的走着,郭照彬一个快步躲至她身前,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郭指挥使,太极殿前也要放肆撒野吗?”薛闲亭一把把人护在身后。 宋怀雍正好从后头跟上来,见状脚下生了风似的,就差小跑起来了。 他三五步进前,越发拉了赵盈一把往自己身边带,低声问她:“怎么了?” 赵盈摇头,朝着郭照彬的方向努了努嘴,双手环在胸前:“我没事,表哥问问郭指挥使有什么事。” 宋怀雍冷了脸,又把人往身后藏,挑眉看向郭照彬:“郭指挥使有事儿?” 他干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干! 他只是想问一问赵盈,是不是给他下了个套! 司隶院的人是她派去京卫指挥使司的,他因为那是司隶院的差事,根本就不敢耽误,甚至亲自带人去了。 那些人聚在司隶院府衙外,司隶巡察和几个校尉死命的拦着,他看着那伙子人男男女女,大有往里冲的架势,又是哭天抢地,又是叫爹骂娘的,他照样没敢直接抓人。 是赵盈不见他! 郭照彬咬紧了后槽牙:“我就想问问公主,昨天的事,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语气不善,真的是在质问。 薛闲亭和宋怀雍哪里听得了他这个口气跟赵盈说话,一个冷笑,一个不屑。 郭照彬就更气恼了:“这是太极殿前,难道我还敢对永嘉公主不敬吗?世子和小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赵盈不是个躲在人后的性子,往前上了两步,眼看着宋怀雍又要挡她,就在宋怀雍胳膊上推了一把:“郭指挥使都说了,这是太极殿前,难道他还敢把我打一顿?” 她虽然这样说,宋怀雍和薛闲亭两个仍然戒备十足,更把郭照彬气得不轻。 赵盈看他气的胸膛上下起伏,笑的越是灿烂:“我没什么意思,拱卫京师是你京卫指挥使司的职责,不是我司隶院的。 人虽然是在司隶院外闹事,但没闹到司隶院府衙里头,你办你的事,见我干什么呢? 我不愿意干预你们办差,当然不见。 但问题在于,我从来不知道,郭指挥使是如此行事的一个人。 按说你在朝多年,也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多年,我是该说郭指挥使有勇无谋,还是说你铁面无情?” 反正就是没脑子呗? 挖好了坑等他跳,埋上土不算,还要再朝他身上吐口水? 郭照彬鬓边青筋凸起:“我没得罪过殿下吧?” 他是没得罪过。 但赵盈不会忘记。 当年昭宁帝驾崩,是郭照彬带着京卫指挥使司的人,个个身穿戎装,手持长枪,以拱卫京师,护卫宫城为由,将他们全都拦在宫城之外。 而没多久,赵清就带人攻到了城门下。 如果不是徐照——要不是禁军握在徐照手中,将这干乱臣贼子尽诛,她和赵澈那个时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赵清的人,换个说法,他从一开始就是孔家的人。 装什么持正中立。 赵盈还在笑,笑着说没有:“但事情是你做的,又不是我强扣在你头上的,郭指挥使现在拦我去路,是想跟我要个什么说法呢?” 第118章 以德报怨 邓标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再次出现在赵盈视野里,要从杜知邑身上说起。 她在太极殿外跟郭照彬一点儿也不客气,宋怀雍虽说是护着她,可送走了郭照彬,还是说教了她一番。 大抵是觉得她这样跟郭照彬硬碰硬,实在没什么好处。 毕竟郭照彬掌京卫指挥使司这么些年,他的底细,盘根错节。 现在这个节骨眼,朝廷上这么多的事冲着司隶院去,她何苦还要四处去树敌。 赵盈没法子跟他点破郭照彬的底细,怕他要追问她如何得知,只好含糊其辞暂且糊弄过去。 但宋怀雍偏又不是那等庸碌无才之辈。 她含糊敷衍,他一眼就看穿了。 于是就有些生气,扬长而去。 赵盈没跟上去劝,还是薛闲亭问了两句,她在宫里觉得不想说这些,就跟薛闲亭一块儿去了云逸楼。 “照你这么说,你是觉得郭照彬真的已经结党,所以昨天的事,还真就是给他挖了个坑?” “挖坑倒也谈不上。”赵盈捏了块儿桂花糖饼往嘴边送,“结党这种事太正常了,真正能持正公允,不偏不向的,满朝堂也找不出几个来。 他昨日要是能秉公办事,我姑且算他是条血性汉子,哪怕他真的结党,和我不是一路人,我也不会为难他。” 那就是试探了。 薛闲亭突然就明白了:“这倒也是。那些人就算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也不是冲着他去,更有甚者,他都未必知道这里头的事儿。 怎么看也都是些无辜老百姓,敢围在司隶院府衙外哭喊吵闹,无论换做谁,也都该问上两句。 他说得好听,事儿可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办的。” “今天在太极殿外,要不是你和表哥拦着,他真敢跟我撒野,你信吗?” 薛闲亭脸色铁青:“反了他了。” “人家是借题发挥,这你还不懂?” 两个人正说着话呢,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薛闲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又黑了好多,赵盈却不觉得有什么。 敢推门直入的,除了杜知邑就不会有第二个。 薛闲亭扭脸见是他,面色才稍有缓和,只是看起来仍旧不快。 杜知邑根本就没理会他,叫了声殿下,径直步过去,在赵盈身前不远处站定,见了个客气的礼。 赵盈摆手叫他坐:“我往常来也没见你下来过,今儿是有事吧?” 他笑着说是啊:“殿下还记不记得邓标?” 那能不记得吗? 那是关系到她性命安危的人物呢。 她挑眉示意杜知邑接着说,连薛闲亭都下意识捏了拳。 杜知邑眼角的余光能看得一清二楚,唇角越发往上扬:“昨日殿下的司隶院外来了不速之客,邓标入夜就出城去见了个扬州来的客人,殿下觉得这事儿巧不巧?” 又是扬州? 难道她当日竟然猜对了不成? “扬州来的什么客人?” 杜知邑摇头:“那不知道,已经派人跟上盯着了,不过人家也不是等闲之辈,行藏还是隐秘的,我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回消息。” 赵盈倒吸口气:“捉贼拿双,这可难办了。” 她这话一出口,杜知邑就愣了下:“殿下是想抓邓标了?” “不是抓,是拿。”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在于…… 薛闲亭嘶的吸了口凉气:“你想悄默声的把人给拿住扣下?谁也不惊动?” “他爹娘顶多到顺天府去报失踪,他知道是我派人拿住他的,那是死是活就都不会有人再深究了。”赵盈手肘撑在桌案上,“他要是个贪生怕死的,自然什么都吐干净。他要不是贪生怕死…… 干这种掉脑袋的事,再加上奉功当初跟我说过邓标此人种种行事。 我想着,要是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当年他跟他发妻闹和离,都能让他娘胡氏惊动国公府的人,现在没有不能的。” 薛闲亭哦了声:“那就只有为了银子了。” “他是个赌鬼,我那会儿就跟奉功说过,他可有见过哪个赌鬼,是真能戒掉的?” 连杜知邑都噙着笑接她的话:“多少人在这上头栽了跟头,家破人亡都有,能改能戒?那天下的赌坊都关门大吉吧。” “抓了人,要么我杀了他,要么我给他钱,到如今也没什么不敢打草惊蛇的了。” 赵盈眼底的笑意染上了些许凉薄之意,浸着那么一股子刺骨寒凉:“一而再再而三,甭管是谁,总想给我抓些麻烦,让我不得安生,那就大家都别想过好日子。” “那这事儿是我去办,还是殿下自有分寸?” 他倒是积极。 赵盈目光往他身上落了落:“你如今好像转了些性子?” “当初是觉得殿下立身未稳,护不住我,更护不住我们府上,我投靠殿下是诚心,但为的是今后伯府能有出路,不是要带着整个康宁伯府陪殿下走上一条绝路的。” 薛闲亭听他说这话就觉得刺耳:“你这么说,我们家倒是不怕的?” “广宁侯府,自然是不怕的。” 薛闲亭那个爹,谁没事儿去招惹他啊? 老侯爷一天天看着是求丹问药,不问红尘俗世,实际上那哪里是个修仙求道的性子。 打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一句话不对付就要动手打人,杜知邑小的时候常听他父亲念叨,说广宁侯是个极不好相与的人,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其实两家素来有些交情,那是关系不错才说这些话,但架嘛也是真没少打就是了。 杜知邑后来想着,应该是他爹单方面挨揍,才背地里说广宁侯这些话。 不惹事也不怕事,但在京城过日子,不怕事是要有底气的。 显然康宁伯府没这个底气,但薛家有。 薛闲亭叫他噎了一句,讪讪的别开眼。 赵盈面上笑意浓了三分:“真难得,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 从云逸楼回司隶院,赵盈也没叫薛闲亭送她。 徐冽这段时间忙,赵盈知道他在忙辛家的事儿,所以也没管他。 那些人在京城搞这么多小动作,就是不敢再真刀真枪的派人来刺杀她,就算没有徐冽贴身保护,她的人身安危暂时也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但回了正堂屋去时,见四下没有人,赵盈拧了眉,正打算让人去叫周衍来,一转身,徐冽人就站在大门口,倒把她吓了一跳。 赵盈是真的有一瞬间被吓到的,毕竟徐冽长的虽然好看,但他是个冷脸阎王,平日里就看不见一点儿笑容。 面无表情不说,身上衣服不是黑就是鸦青,成天阴沉沉的。 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愣是没有一点儿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老让人觉得死气沉沉的,怎么可能不吓人? 她也黑了脸:“你悄默声站在那儿是打算吓唬我吗?伺候的人是你打发走的?” 徐冽一脸无辜,摇着头说不是:“我有事情回殿下,周衍把人打发走,让我在这里等殿下的。” 赵盈气结,真是气极之时反而想笑:“他让你在这儿等我,我刚才进门没看见你,你分明是躲起来了,见我回来了,突然现身,站在门口一声不吭的,还不是故意吓唬我?” 徐冽更不解了:“我怕有人看见我,不方便坐在正堂屋里等殿下啊。 而且我看殿下回来,刚打算说话,殿下就转身了,我没有一声不吭。” 赵盈:“……” 那这意思是她无理取闹,是她冤枉错怪他了呗? 行,人是赵承衍拨过来的,但拉拢是她自己想拉拢的。 她自己看中的人,自己惯着呗。 就徐冽这个脑子——就他这个脑子,她突然有点明白徐照当年为什么三跪金殿也要把他的武状元给撸掉了! 这种脑子入什么朝,走什么仕途。 倒不如就听徐照的安排,老老实实在徐照手底下当个差,处处有亲爹护着,等年纪再大点儿,娶一名门女为妻,一辈子顺顺当当的。 徐冽是个有骨气有本事的不假,但这种脾性,说他是天真,赵盈都觉得说好听了。 她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来回踱了好几圈儿,越想越生气,可又不知道跟谁撒气,到后来索性就算了,往官帽椅上一坐:“你说吧,是辛家的事情有眉目了?” 徐冽往前上了三两步:“殿下在生我的气?” 赵盈在心里翻白眼,心说真难得啊,你还能看得出来,面上却不打算理会他这一茬。 徐冽略想了想,倒是没有顺着赵盈的意思坐下去,仍旧立在原地:“我真没打算吓殿下,可能是我习武身轻,走路的时候没什么声音,殿下听不见,不知道身后有人,以后我一定注意。” 所以榆木也不是一定不会开窍。 赵盈面色舒缓:“行了,坐着说正事吧。” 他这才敢往一旁坐过去:“派出去的人飞鸽传书回来,姜承德恐怕是很难称心如意了。” 赵盈眉心一动:“怎么说?” “辛六郎去年就已经议过了亲,定的是太原王氏的嫡次女。殿下大概也知道,辛家和太原王家素来亲厚,也常有联姻,据说王家姑娘小的时候还在辛家住过一段日子,孩子们长大了,这事儿就顺理成章定下了。” 太原王氏嘛,到了大齐时已经没有从前那样大的名声了。 可是似他们那样百年望族,根基总还是在,底蕴也总还是有。 毕竟是盛极一时的顶流门阀士族,就算几经波折,改朝换代,也不至于一时没落。 何况他们家的孩子还争气。 或者说,是他们家的孩子既争气,又有眼力,当年和辛家做了亲家。 姜家现在是风光,是高门,但跟太原王氏比起来,差的远了去,人家王家恐怕还真看不上他们这样的人家。 他的如意算盘是打不成了。 青梅竹马的太原王氏女,这样好的亲事,别说是已经议定,就算只是说说,还没来得及定下,那赵婉也是替不了人家的。 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有意思。 赵盈想着就笑出了声。 徐冽困惑:“殿下笑什么?” “这就是命。”赵盈不自觉的还是松了口气的,“寻常人家若能尚主,只怕觉得祖上冒青烟,觉得是莫大的荣耀。 但对辛家来说,人家根本就不需要。 姜承德也挺有意思的。” 徐冽叹了口气:“刘家如果不出事,二公主也不会交给姜夫人抚养,更不可能记在姜夫人名下。 姜夫人膝下无女,儿女亲事上姜承德大概没这么动过心思……殿下,姜家也有女儿,姜承德他这是……” 他说了一半,猛然想明白一些东西,瞳孔微震,后话断断续续的,没说囫囵了。 赵盈觉得她应该收回刚才心里想的那些话。 徐冽不是天真。 他或许不够圆滑,但事情的本质,他还是能看透的。 “他姜家的孩子个顶个的金贵,一个也舍不得拿出去套狼,哪怕是给赵澄笼络人心,培植势力,也不行。” 赵盈的语气无不讥讽:“赵婉也不过是个工具罢了,姜承德也好,姜氏也罢,谁又会真心待她呢?” “那二公主也挺可怜的。”徐冽抿唇,“殿下就没想过,为二公主谋个好前程吗?” “我?” 赵盈大感意外,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反手指了指自己:“你说我?你让我给赵婉谋个好前程?” “我只是随口一问,不是有句话说以德报怨吗?我这些日子跟着殿下,看殿下忙里忙外,总是操劳,笼络人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二公主如今处境艰难,殿下要是肯伸以援手,总好过让姜家以二公主的婚事为筹码,将来占尽便宜?” 好一个以德报怨。 站在徐冽的立场,这句话本没有错。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觉得赵婉是无辜的也很正常,话里话外又有那么一半是为她考虑,其实徐冽真没有错。 可偏偏—— “天下人都喜欢以德报怨吗?我偏不。”赵盈嗤笑,“赵婉的命,赵婉的路,都是她母亲替她选,帮她走出来的,刘家是我扳倒的,在赵婉的心里,她母妃是我害死的,我对她伸出援手,等着她来日反咬我一口吗?” 话到底有些重了,她揉了一把眉心:“徐冽,有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所以我从来不喜欢旁人指手画脚,尽管你们可能一片好心,为我思虑,可你们不是我,永远不可能真正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 我经历过的,遭受过的,你们不知道,那就别来规劝我什么以德报怨的鬼话。” 第119章 地牢 才过亥初,月上柳梢头。 司隶院后宅上房院外,有黑影隐在夜色下,挥春掖着手在月洞门下听了两句什么话,匆匆转身,往屋中去。 赵盈才沐浴过,叫人伺候着她穿戴整齐,显然是打算出门的。 挥春始终掖着手,脚下轻快,近前时压了压声:“人带回来了。” 赵盈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缓缓起身,才往外走两步,又顿住:“你和书夏留在屋里吧。” 挥春唇角动了动,一旁书夏不动声色扯了她一把:“那奴婢叫人去开灶,给公主预备些宵夜吧。” 她说好:“多预备两份儿。” 月洞门外隐在夜幕下的黑影正是徐冽。 这会子见她只身出来,不由往她身后多看了两眼。 赵盈欸了声:“这种事说不得见血光,我没叫她们两个跟来,大晚上的再吓着。” 她这个人。 天底下的小姑娘,还有谁比她更金尊玉贵的呢?她自己都不怕,倒怕别个被吓到。 只是有了少一次的“教训”,徐冽学会了不多嘴,侧身把路让开,让她走在前头,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大约走出去有一箭之地,赵盈闷声问他:“你不会跑去皇叔那儿告我的状吧?” 从上一次和赵承衍不欢而散,过去也有好一段时间了。 赵盈自问在这上头绝不是个斤斤计较的,可她对赵承衍,到底没有了刚出宫时的热情。 见了面,一言不合她就总想要发脾气。 大抵也是赵承衍惯的吧。 他应该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无意之中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是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相当顺着她,颇有些哄劝的意思。 但她宁可避着。 所以这段日子偶尔也不回去住,大多时候都住在侍郎府,或是在司隶院中。 今夜她是有事谋划,从前事无巨细都不瞒着赵承衍,那是她觉得赵承衍也可以是他的同路人。 现在心里有个隔阂,就不想让他知道那么多,下午的时候只打发人回了一趟王府,说是晚上要去侍郎府,别的什么都没提。 徐冽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但他又仿佛什么都想插一脚。 她跟徐冽的三月之约,眼看着也快到日子了,徐冽到底愿不愿意追随她,她突然就有些拿不准了。 之前的信誓旦旦,自信满满,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也动摇了。 徐冽腰板很直,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稳,气息一点儿也不会乱,莫名的安抚人心:“不会。” 赵盈回头看他。 月色下的年轻郎君,面庞越发显得俊美。 他可真是一身正气。 “遇事不告诉皇叔,徐冽,你改主意了。” 她不是在问他,简洁明了的陈述着。 徐冽面上的凛然正气就崩塌了。 他眉眼往下垂了垂:“殿下有些苦。” 赵盈不喜欢听这个,她也知道徐冽是什么意思。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冷笑了一嗓子:“那你是在同情我,可你知道的,我不需要。” “我知道。”徐冽还是快步跟上去,始终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走在她的身后,“我也不是在同情殿下。殿下,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他可真是矛盾。 这点和赵承衍倒是挺像的。 赵盈的心情坏起来,不愿意再理他。 二人从上房院一路向东,甬道尽头连着一道月洞门,门下左手边有一簇不知名的花,开的正好。 等穿过月洞门,再朝西去,紧贴着墙根儿下,有两间屋子。 看起来不像是给人住的,倒像是底下的奴才们来放杂物的地方。 赵盈迈着步子往左手边那一间去,吱呀一声推开门,等进了屋里,才看的清,里头真是空空如也,别说是多宝阁大立柜一类,就连桌椅板凳也不见一张的。 徐冽跟着她进门,临关门前回了身,朝着外头四下又看了一圈儿,这才转身带上了门。 西墙边上镶着个铜环,还挺显眼的。 赵盈叫徐冽,自个儿没动。 徐冽会意,上前两步拽着铜环轻叩三下,再用力一拉。 只听得沉重的吱呀声,东侧整个墙壁缓缓打开来。 赵盈往过道里去,徐立比她快了一步,闪身至她身前:“殿下跟着我就好。” 她眼角这才有了些许笑意。 这是她的司隶院,是她的宅子。 这处暗牢也是她叮嘱杜知邑修建的,有什么可怕的? 过道里并不十分黑,两侧墙上挂了火把,一路向深处走,大约十来步,是个楼梯口,一眼望下去黑洞洞,得向下进。 徐冽在前面引路,赵盈提了裙摆跟在他身后,他时不时回头,像怕她踩空了。 楼梯不长不短,转过三个弯儿就到了底,此刻已经能听见叫喊声,是从西北方向传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赵盈倏尔笑了:“我素日看杜三是个正经人,看来他的手段也不比刑部和大理寺那些人差。” 徐冽拧眉:“只怕殿下见了污浊。” “我还怕见了污浊?”赵盈反问一声,大步迈开朝着声源方向而去。 一直到走近了,她才听真切。 那声音是呜呜哝哝的,像是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但足够他说话,只是有些含糊。 “你们到底是哪个路子的王八蛋,不要命了吗?不知道小爷我是什么人吗?” 可见平素是张狂惯了的。 那便是仗着肃国公府的势了。 孔如勉人前一派君子作风,连他家中孩子也沽名钓誉,孔淑妃在后宫二十几年不争不抢,真像是人淡如菊啊。 可事实上又怎么样呢? 赵盈嗤笑着推开了门。 杜知邑回头,见是她,便起了身:“他嘴里一直不干不净的,我这才……” 赵盈抬手:“没事,别说是打他两下,就是打死了他,也没事。” 她往杜知邑先前坐着的那把椅子过去,一转身落了座,看着被绑在木架子上的男人,头上还罩着麻布口袋,点了点扶手:“邓标是吧?” 邓标的叫骂声因为突然出现的一道清脆女声而顿住,闻言又叫嚣起来:“你知道小爷名号,还不快点把我放了!” 赵盈眯了眼,给徐冽使了个眼色。 杜知邑是带了三四个心腹,一块儿把邓标送到这儿来的,他手底下的人更有眼色,也极会办事。 一则在京城长大的人谁不知道徐冽的名号,二则就算不认识,他跟着赵盈进门,他们哪里敢叫徐冽亲自动手。 于是立在杜知邑下手处一个容长脸的男人,三两步上去,就把罩在邓标头上的麻布袋给摘了下去。 他正要退开,赵盈又道:“嘴里的。” 男人微顿须臾,本来想去看杜知邑示意的,转念一想,没敢耽搁,上手拿掉了塞住邓标嘴巴的布团。 这屋里湿气重,阴沉沉的,又不是个正经屋子,四周还摆满了刑具。 烛火通明,邓标却眯起眼来。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极度不适:“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敢劫持我!” 赵盈见他挣扎,嘴里还是不干不净,啧声道:“邓标,孤是谁?” 邓标怔住,所有挣扎的动作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他猛然回头,目光触及赵盈那张脸,瞳仁一缩:“永……永嘉公主。” 他是见过赵盈的。 在国公府伺候的这些年,这位永嘉公主偶尔会出宫玩儿,他平日里走动各处,远远地见过她。 毕竟这张脸,本就叫人过目不光。 她曾经是那样明艳照人,仪态万千,他这样的身份,远远地看上一眼,都像是亵渎。 那时他也的确这样觉得,匆忙低头,不敢冒犯。 赵盈对他的反应极满意,挑眉问他:“那你说,孤是哪个路子上的?你又是什么样的名号,抓了你,就是不要命?” 邓标瑟瑟发抖,哪里还有先前叫嚣的底气。 这一屋子的人,哪一个他也得罪不起。 别说是赵盈了,那杜知邑是伯府嫡子,还有跟在赵盈身边的人…… “徐……徐小郎君?” “你还挺有眼力的。”赵盈嗤笑,转头看徐冽,“或许是你名气太大。” 徐冽冷着脸沉默,始终不发一言。 这些人要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事后还没人敢追究,他算是哪条路子的人物啊。 邓标只觉得头皮发紧:“小人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殿下……” “你真不知道?”赵盈噙着笑,柔声细语的打断他的话,“是杜三郎打你打的狠了,伤着脑子了?你再好好想想。” “小人真的不知……”邓标说话的时候都透着紧张,声音发紧,能轻易就听出颤抖。 杜知邑低头看赵盈,赵盈坐着并没有动。 他想了想:“公主心善?” 赵盈娇笑着抬头看他:“孤心善?孤办陈士德那会儿,怎么整治他儿子和他兄弟的,坊间传言,你听少了吧?” 被绑在木架子上的邓标两条腿也跟着抖起来。 杜知邑哦了一声,状似了然:“我还以为殿下心善,所以跟他废这么多话。” “那倒不是。”赵盈不经意的扫过邓标一眼,“他要肯老实交代,孤也不是非要他一条命。” 邓标咬紧了牙关。 陈家遭罪,他有所耳闻,这位永嘉公主长在深宫,娇养着长大,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那些手段。 可事是她做的,人是她伤的。 掌司隶院的是她,复设诏狱的也是她。 邓标进退两难。 他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但那能认吗? 那是诛九族的罪! “小人不知道殿下想让小人交代什么,实在是想不起来啊,殿下您……您是贵人,小人若是,若是有行为不检点的地方,得罪了殿下,小人跟您请罪的。” “拿你的性命跟我请罪吗?” 赵盈冷冰冰打断他,眸色也冷然下来:“邓标,大晚上的,孤没工夫跟你废话。孔如勉被孤传到司隶院后,你就去了天明银号,去银号做什么,又见了什么人? 前天司隶院外被甘肃来的灾民闹了一场,孤让周衍安置了他们,入夜你就出城去见了一位扬州来的客人,那位客人,又是什么人?” “殿,殿下?殿下说的这些,小人听不懂……”邓标喉咙一滚,仍旧抵赖,“小人没有去过什么天明银号,更没有夤夜出过城,殿下是不是听信了谣言,或是什么人诬赖小人的……” 杜知邑轻飘飘说了一句是吗,挥手叫人去取什么东西。 赵盈也好奇,便收了声等他后头的举动。 不多时那容长脸的男人又从外头跑进来,手上多了个托盘,上头盖着一块儿布,底下应该是罩着两个坛子或者圆罐子一类的东西。 男人弓着腰把托盘举到杜知邑面前:“主子。” 杜知邑撇着嘴,揭开了上面的那层布。 徐冽扫了一眼,眼角抽了抽。 赵盈也探着头看了一眼,咂舌叹了一声。 邓标被绑的远一些,但也能看见。 两个青瓷圆罐,里面盛着水,水里泡着无数的木签子。 那些木签显然是特制的,一头削的极尖锐,另一头是圆圆的。 赵盈知道这个把戏,就是不知道,杜知邑这样看起来读着圣贤书长大的文雅人,从哪里学来这样的手段了。 杜知邑叫邓标:“知道这是什么吗?” 邓标下意识摇头,同时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 “这是盐水,也可以换成辣椒水,我觉得辣椒水的味道不好,殿下在,恐怕熏着她,才只吩咐人用了盐水浸泡。” 他一面说,一面缓步朝着邓标方向走:“你刚才说,殿下所问之事,大抵是有人诬赖你,那恶意中伤,造谣诬赖的人,是奸诈小人了?” 邓标上下牙齿一个劲儿打着颤,哪里还敢吭声。 他这么问,那那些话,不就是他说的。 “您想干什么……”邓标面上闪过慌乱,“三公子,小人和三公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啊,您到底要——啊——” 他话没说完,杜知邑手上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一根木签就刺进了邓标的肩胛骨处。 被盐水完全浸泡的特制木签,那种疼痛是真实而又剧烈的。 邓标几乎晕死过去,可下一瞬,另一根木签就刺进了他右肩胛骨同样的位置上去。 第120章 出事 整整两罐子的特制木签,在邓标身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 木签被血浸透了,又顺着签子尾端往地下滴,有些挂在他身上,衣料染红,有些滴答滴答落了地,地面上是暗红的颜色。 邓标昏死过去三四次,又被人用一盆一盆的冷水给泼醒过来。 杜知邑看着温润儒雅,做起这样的事情竟有一种莫名快感,把那些木签钉进邓标的身体里去,竟还觉得不够,一脸的可惜。 徐冽站在一旁都不免打了个哆嗦。 “你是可惜自己没多准备几罐子木签?” 杜知邑拍拍手,底下的人捧着一盆清水进来,供他净手。 他手上沾了血,洗了好半天,一盆清水就不那么干净了。 “不过再多准备点儿,恐怕他熬不住。” 赵盈那一声嗤笑很轻,但屋子不大,又是个地牢,声音能扩散开,所以屋里的人都能听得见。 邓标撑着眼皮看过去:“殿下……殿下这样动用私刑,小人不服。”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他气若游丝,猛然一愣。 他是走夜路撞了鬼了,这伙子人兜头给他套了个麻袋,把他打晕了带到这儿来的。 直到赵盈出现前,他头上的麻袋都没被拿下去过,他怎么知道这是哪里。 赵盈挑眉:“这是司隶院。你人进了司隶院,孤就算用刑,又怎么能算是动私刑?” 他分明打了个哆嗦,赵盈点着扶手又叫他:“给你两条路——要么你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要么把你的命留在这座地牢。” “您不能——”邓标想挣扎的,可是牵动到他的伤处,疼的他龇牙咧嘴,倒吸口凉气,“殿下官居一品,掌司隶院大权,也不能草菅人命吧!” 还挺嘴硬。 杜知邑也黑了脸:“看来你的嘴比你的骨头硬多了。” 邓标怕他。 换作任何人,被这样对待过后,都会心生畏惧的。 他下意识想躲,但被绑在木架子上,无处可躲,于是别开脸,根本就不敢看杜知邑。 赵盈浅笑出声:“吓唬他做什么。” 杜知邑这才收了声,赵盈就起了身:“孤险些为人截杀,你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杀了你都算是便宜你,草菅人命?邓标,你恐怕不知道什么是草菅人命。 孤要治你的罪,以你的罪名,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娘,乃至肃国公府,都难逃干系。” 她并没有打算走,反而往前近了三五步,稍稍倾身:“还是说,这原就是你主子的盘算呢?” 邓标眼神闪躲,手腕转动着想挣扎,竟然顾不上他身上的痛。 赵盈心下立时了然:“看来孤说对了。” 她转身,在那把官帽椅旁顿住脚步:“邓标,孤问你最后一次,谁让你安排人截杀孤,你说,孤保你一条命,不牵累你家人,你不说,后果你知道的。” “你没有证据……你没有证据,你不能杀我!” 事情一旦被揭破,真相赤裸裸的摊开在人前,就索性连恭敬也没有了。 想也是。 这样的人,但凡心存敬畏,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人家说不知者无畏,这句话放在邓标身上,真合适。 赵盈想了须臾,还是回身去看他:“孤说你有罪,不需要证据。” 邓标浑身一震:“就算你是永嘉公主,你也不能……” “你的话太多了。”赵盈冷然瞥过去一眼,打断邓标想要反驳的那些话,“截杀当朝公主,朝堂上却无人再提此事,你背后的人一定告诉你,事情过去了,风平浪静,你安全了吧?” 难道……不是吗? 都过去这么久了,连胡为先都从西北被押解回京了,那夜截杀她的事,甚至于后来刘荣失手被抓,徐冽那样堂而皇之的押着刘荣进城…… 这些事情都过去很久了。 邓标自己心里有鬼,一直都在留意着事态的发展。 他本以为徐冽突然出现,徐照一定会找上赵盈,那赵盈就更腾不出手。 她越是忙的不可开交,他才越是安全。 可徐照没登司隶院的门,也没找到燕王府。 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朝廷里也闹了一阵子,后来就没信儿了。 事情仿佛一夜之间过去了。 昭宁帝那样宝贝永嘉公主,也没有命刑部与大理寺追查,只是把刘荣交给了永嘉公主本人,让她自己去折腾。 但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能折腾出什么风浪呢? 日子久了,邓标就不怕了。 直到今夜—— 他并非糊涂不知事的人。 邓标瞳孔猛然放大:“是你压下了此事!” “算你不蠢。”赵盈双手环在胸前,“事不过三,邓标,别叫孤再问你一遍。” 不吐露点真东西,今夜是过不去了的。 不单单是他,还有他爹娘。 一旦事发,他指望谁来救他呢? “扬州来的那位客人,是扬州孔府的大总管,杨逸成。” · 宫里出事了。 九月初五那天,宫里有小太监匆匆往燕王府,请赵承衍和赵盈进宫去,说是宫里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赵盈那天没去司隶院,头一天晚上也住在燕王府上。 赵承衍隐隐觉得古怪,拉了赵盈与他同乘一辆车,连长亭和长路都没带,叫宫里来的人驾着车,一路朝宫城方向去。 太监是未央宫的人,那就是太后派出来的。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这样紧要? 赵承衍敲了敲车厢:“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显然是早得过太后叮嘱,赵承衍才发了问,他立时就压着嗓子回话:“大殿下帮着孙淑媛打点修葺麟趾殿一事,眼看着麟趾殿修整一新,差事本该结了。 可大殿下昨夜里也不知是在哪里吃醉了酒,今晨起来……今晨起来宫娥发现,他抱着凤仁宫的绿芸姑娘就睡在麟趾偏殿,一身酒气尚未散尽。 绿芸姑娘已经寻了一回死,皇后娘娘也提了淑妃娘娘好一番的训斥。 这事儿惊动了皇上,皇上听说大殿下是在麟趾偏殿干这样的事,一时要打死他,这才闹的太后宫里也知道了。” 赵承衍眉心一冷,侧目去看赵盈。 赵盈眼底燃烧着一簇簇的怒火,小手也攥紧了,骨节隐隐泛白。 到了嘴边的话他问不出口了。 上次不欢而散,小姑娘好像是记了仇,都多少日子了对他总爱答不理的。 他很想问一问,赵清干的这档子事,她知不知道,又知道多少。 怎么会这么巧? 修葺麟趾殿是她提议的,让绿珠代中宫行事,与孙淑媛一起料理麟趾殿事也是她提出来的,只有赵清…… 她也控制不了。 赵盈早察觉到了。 赵承衍对她不似从前那样信任,如今但凡出了事,他恐怕都想怀疑是她的手笔。 想想当初说的那些话多可笑。 只要她不霍乱超纲,他都不过问。 就算真是她使下作手段陷害赵清,但这也算霍乱了朝纲吗? 赵盈往旁边挪了挪,越发离他远了很多,明知道外头驾车的小太监能听见,仍旧冷冰冰问他:“皇叔该不是想问我,此事与我是否有关吧?” 赵承衍一时语塞。 赵盈面色越发森然:“那是我案子我母妃牌位的麟趾殿!再有三日,就是我母妃忌日。 皇叔,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这么想我?” “我没说是你……” 可小姑娘一副巨人千里之外的漠然,显然不太愿意听他解释。 马车停在顺安门外,赵承衍领着赵盈下车,小太监头前引路,径直往太后的未央宫去。 进殿时赵盈才发现,昭宁帝、冯皇后,还有孔淑妃和赵清,全都在。 这也罢了,昭宁帝左手边坐着孙淑媛,这就有点离谱了。 赵盈眼皮跳了跳,恶狠狠盯着赵清的背影瞪了一眼。 从她进门,昭宁帝的目光就没再挪开过,见她这一眼,就知她全然知晓了,颇为无奈的叫了声母后。 太后也是冷言冷语的:“用不着叫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想瞒着谁? 宋氏过身时,你重新修整麟趾殿,打从那开始,整个麟趾殿就专供宋氏一人。 那是你的心头肉,你为她连御史言官也杀了,皇后也差点儿追封了,修整一个麟趾殿,我不说什么。 六年时间,才六年时间而已!” 太后一拍身下宝座的扶手:“仅仅过了六年,宋氏忌日之前,你又要修葺麟趾殿,惹出今天这样的事情来!” 赵盈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 修葺麟趾殿是她提议的。 她懂了。 赵清做这样的糊涂事,赵承衍在场没什么,毕竟他是宗人令。 孙淑媛在场也没什么,毕竟这件事情一向是她主持着的,她也该在场。 唯独她不该在。 偏偏太后派人到燕王府去,点明了是她和赵承衍一同入宫。 太后是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赵清是她的亲孙子,她赵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赵盈一颗心似跌入冰窖,彻底冷透了。 她从赵承衍身边迈出来两步,双膝一并,跪在了赵清身边:“皇祖母,修葺麟趾殿,是我跟父皇提的。 母妃在的时候我还年幼,她过身多年,我也没有好好尽过孝。 如今我十四了,眼看着行过及笄礼就成人了,所以今年母妃忌日之前,我想尽一点孝心。 却没想到惹出这样的事情来……” 昭宁帝显然不快:“母后,这跟元元没关系。” “元元,你母妃生前宠冠六宫,那是专房之宠,你就算年纪小,也不是不知道吧?” 赵盈抬头,与太后四目相对:“我知道。” “所以你母妃生前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委屈?” 赵盈咬紧了牙关,摇头说没有。 太后嗯了声:“她生前享尽天下福气,身后极尽哀荣,你要尽孝,去她牌位前诵经就是。 你弟弟这些天来,手抄佛经,连书房都不去了,你又知不知道?” “母后!” 昭宁帝压着声音呵了一句。 太后猛然拍案:“你安生给我住嘴!” 她就这么三个孙子。 打从宋氏进了宫,后宫就再没有别的女人能侍寝。 宋氏死后,皇帝得了个孙氏,她纵有再多不满,强压着,什么也没说。 可孙氏于子嗣上没福气,孩子没能留住。 她都到了这个年纪了,看不到皇帝子嗣繁盛。 如今为了麟趾殿的事,还要她赔进去一个孙子吗? 太后转头去叫冯皇后:“绿芸是你宫里人,皇后怎么说?” 老太太在气头上,且这个架势,当着昭宁帝的面,跟赵盈说这种话,孩子跪在殿下,她连叫起的打算都没有,简直是要跟昭宁帝再撕破一次脸。 那就是要保赵清了。 冯皇后心中升起无名怒火来,就是不愿顺她的心意:“绿芸是儿臣的陪嫁,跟了我十几年,最老实本分的一个丫头,出了这种事,母后想叫儿臣说什么? 她从小就在我跟前伺候了,十六七岁时本该出宫去嫁人,她怕我一个人在宫里头孤单,不肯去,一拖拖到如今,快三十了。 我早想过,就算她年纪大了,有我在,有我们冯家在,给她找个好人家,多陪些嫁妆,也不是不成。 母后,赵清是皇子,他十八了,更该懂事。 且不说他该不该碰嫡母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就说这个事,难道您能下旨做主,叫绿芸做他的正妃吗?” “皇后糊涂了。”昭宁帝越听越不对劲儿,拢着眉说了她一嘴。 太后果然连声发生:“好,你们如今一个比一个有本事,我老了,说话不顶用了,谁也不用顾着我,更不用看我的面子。 皇后说这话,便是说大郎强迫了绿芸了。 她是个大活人,她不肯,大郎能拿她怎么样? 好好的丫头不肯好好去嫁人,在宫里养了这么多年,心养的野了。 出了事要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我原见的比你们多! 真想死,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头碰死,等人发现,那身子都凉透了,还要你们看见,要你们救下来? 皇后是魔怔了,你的陪嫁丫头顶金贵,就该给皇长子做嫡妻正妃?” 她才是越老越不尊重。 这样的话,赵盈都听不下去。 这不是强要诬赖绿芸吗? 倒成了绿芸勾引,事后又来惺惺作态。 赵盈深吸口气。 冯皇后对太后的不满,非一日促成的。 早在母妃入宫专宠,太后袖手旁观时,仇恨的种子就已经在冯皇后心里埋下了。 想保全赵清,太后恐怕是保不住了。 赵盈柔声叫父皇:“儿臣想起来,头前有一日,儿臣进宫往麟趾殿去看母妃,偶遇过大皇兄,也远远地瞧见一个丫头,是一路跑开的,像是躲什么人,没看真切,但像是绿芸的身影。 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回头想想,大皇兄他……他只怕早就对绿芸动了心思的。” 第121章 里应外合 赵清凶狠的目光能杀人。 他身体底子不好,平日里看起来总和善的多,说话都不会太大声,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样子,同眼下这副模样,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太后的意思不言而喻了,那把赵承衍叫进宫自然也是为这个。 赵盈下意识瑟缩了肩膀,往旁边挪了挪。 赵承衍大概看不下去,一弯腰,把人提了起来。 她软着嗓子叫皇叔,太后的眉心立时高高隆起。 赵承衍松开她,低头看了赵清一眼:“元元说的是真的?” 赵清自己也愣了下:“皇叔……” 倒不似对着赵盈时那样凶神恶煞的一张脸了,真个做错事的孩子模样。 众人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太后只觉得胸口堵着那么一口气,不上不下的:“你也是昏了头,想瞎了心了!” 她指尖颤着:“糊涂蛋,你要真是看上了那丫头,去跟皇后说,去跟你父皇说,再不济,你来跟我说,你这么大了,原本早也就该开府建牙,娶正妃纳侧妃了,单为你身子不好,一拖再拖,没成想竟拖出麻烦来!” 冯皇后真是没眼看,打心眼里瞧不上太后这样的做派。 这算什么? 她是宫里的老祖宗,就能颠倒黑白了吗? 绿芸是凤仁宫最得脸的大宫女,是她贴身的陪嫁丫头,别说赵清只是个庶出的皇子,哪怕是她膝下有了嫡出的孩子,干这样混账没脸的事情,不说拉下去好好责上一顿,难道竟还有百般维护的道理吗? 她越想越是气不顺:“照母后的意思,这件事原是他一时猪油蒙了心,并不是有意的了? 那头前元元无意中撞见的,也不做数了?” 她撞见什么了?她说的含糊,可没拿实了谁。 死人说的话才不做数呢。 赵盈低着头,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的。 这一屋子的长辈,本来就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可太后今天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非要揪着她不肯放过:“元元,你是什么时候撞见你皇兄这档子事的?怎么也不来告诉我们,便就由着你皇兄胡闹去吗?” 昭宁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她还是个孩子,十四岁而已,能撞见什么?能知道什么?您想叫她跟您说什么?” 他越是护着赵盈,太后面色越是难看。 孙淑媛抿紧了唇角,犹犹豫豫想开口,到底还是忍了下去。 “皇上,妾……” “你住口。”昭宁帝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撒,她一张口,他像是找到了发泄点,立时驳了回去,“把个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你还敢开口?” 但事情僵持在这里,到底也不是个办法。 赵承衍冷眼扫过众人:“皇兄眼下是个什么主意?总不能就在母后宫里这样僵持着。” “我原说索性让他开牙建府,搬出宫去,让绿芸跟了他,就当是他跟前儿开脸的,收了房,也不算十分委屈了绿芸。” 昭宁帝揉着眉心,说起这个显然头疼:“可大郎尚未成婚,母后不同意放他出宫开府单过,皇后又心疼绿芸,觉得仍旧是委屈了她的。”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大抵就是如今这个情况。 一头是亲娘,一头是发妻。 倘或冯皇后肯退让这一步,此事恐怕连他都不用惊动就了了。 冯皇后不肯让,是不服太后,赵承衍心里清楚。 只是她的这位皇嫂,日子不如意,早年间委屈受的狠了,能忍到今天才借着绿芸的事情发作一场,已经算是可以的了。 不过他倒是明白了。 怪不得母后一个劲儿的揪着赵盈不放呢。 这是逼昭宁帝让步呢。 宫里摸爬滚打一辈子,她今天让了皇后这一步,往后就挣不回来了。 女人多的地方果真是非多。 赵承衍拉着赵盈往旁边坐,眼见着太后横了一眼过来,他只当没看见,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赵清都十八了,母后把着他不肯放他出宫开府,这算什么呢?” 太后横眉冷眼的:“你别拿这话糊弄我,开府建牙也得成了家,出了宫身边没人照顾他,他倒不是你亲儿子,你一点儿不担心。” 她说着又冷眼去剜昭宁帝:“那是你的亲儿子,我也没见你多担心他的。” 孔淑妃捏紧了手帕。 儿子长到了十八没成婚,这事儿一直叫她悬着心。 去年的时候母亲进宫来,还说父亲也叮嘱了,说是不必急的,往后自有好的,大郎是皇长子,总要个出身顶好的女孩儿才配得上。 可就这么一年拖一年的。 她不得宠,皇上对大郎的事好像也不怎么上心,太后倒是说过两回,却也不了了之。 不成家,就没法子立业。 皇上一向压着几个孩子不许上殿议政,连王爵也不肯封。 冯皇后恨的咬牙切齿,一扫眼见了孔淑妃快把得意写满整张脸,神色就更难看:“听母后这意思,他做了这样丢脸的事,倒不说处置,反倒要给他成家开府? 开牙建府,出宫单过,那就是长大成人了。 按照宫里的规矩,就该给他封王封爵,入朝领差事。” 她话至此处,讥笑了一嗓子:“往后人人都学这等混账事倒好了,白得这么大的便宜呢。” 太后也咬牙:“你是做嫡母的,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的气度都到哪里去了?皇后的意思,是要把孩子给逼死了,才满意?” 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各执一词,是争执不下的。 谁都不肯退那一步,赵承衍怎么说和? 连昭宁帝都恨不得躲了,坐在当中间儿却根本就不开口。 事情闹成这个样子,赵盈唯独算漏的,是太后的袒护。 叫赵清成婚,封王,那都没什么。 但绿芸不能跟了他。 女人家的心思最难猜了。 现在不情愿,寻死觅活的,真跟了赵清,做了赵清房里的人,她有冯皇后撑着腰呢,便是赵清将来的正妃也少不得要高看她两眼。 等她自己哪一日想开了,跟赵清好好过起日子,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赵盈唇角往下一沉,从赵承衍身边站起身来。 赵承衍想拉,没来得及把人给拉住。 她已经往殿中挪了三两步:“父皇,儿臣有几件事情,想私下里回禀您。” 他仍是娇滴滴的声音,软着嗓子,最没有威胁的。 昭宁帝不动声色舒了口气:“很要紧的事?” 赵盈点头。 太后显然不快:“元元,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你要回什么话?” “朝堂上的话,本来是打算明日早朝后再往清宁殿回禀的。” 后宫不干政,她这么说分明是堵太后的嘴。 太后眼底的光越发暗下去,聚拢的冰渣也越发多起来。 昭宁帝顺势就起了身,刚要往下走,想起孙淑媛,回头叫她:“这里的事情你插不上话,回宫去顾着孩子吧。” 孙淑媛肃着的面容一瞬间就松动了,犹豫着起身,往太后和冯皇后的方向各看过去一眼。 好在她从来就不在任何人眼中。 太后看不上她,皇后则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儿。 于是她跟在昭宁帝身后,又领上了赵盈一起,一块儿出了未央宫正殿的大门。 赵承衍盯着赵盈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这姑娘是想从他手心儿上飞走了。 她突然做了决定,要回禀什么话,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些日子,朝中有什么,司隶院有什么,她也不再说了,不似最开始那会儿…… · 昭宁帝也没带着赵盈去清宁殿,一路送着孙淑媛回宫,索性就在她那儿说话。 孙淑媛是懂事的,把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也没杵在跟前听。 底下小宫娥上了茶水点心,昭宁帝摆手叫赵盈坐,还是不住的捏眉心。 这样的小动作,兄弟两个倒是挺像的,也只有这点儿相似之处了。 赵盈还是避着他身边,只往官帽椅上去坐:“父皇觉得,大皇兄那个事儿,该怎么处置才好?” 昭宁帝正要端茶盏吃茶,动作一顿:“怎么在未央宫不问?” “我看皇祖母和皇后娘娘争执起来,您也不想开口,要是问了,少不得您一定要拿个主意出来了。” 他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果然还是我们元元最贴心,知道心疼人。” 可究竟该怎么处置,他照样是没开口:“你要回什么事儿?是跟你皇兄有关的?” 事实上未央宫正殿坐着的那些人,谁又听不出她话里有话呢? 说是朝廷里的事,看似堵太后的嘴,可也是在告诉他们,那是跟赵清有关的事。 本来也没打算瞒过谁,赵盈大大方方就点了头:“确切来说,是孔家的事儿,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大皇兄和绿芸的事出的太巧了,我想还是回禀了您,您来定夺的好。” 昭宁帝脸上才挂出来的一点儿笑容,登时不见了踪影。 他倒没有再催问,平静的等着听赵盈的后话。 “前两天夜里,儿臣抓了肃国公府的一个奴才。” 昭宁帝立时拧眉:“悄悄抓的?” 她嗯了声,也正了神色:“其实是那天有甘肃来的老百姓围堵了司隶院府衙之后,入夜他悄悄溜出城去见了个神秘人,儿臣一直让周衍和李重之盯着,前两天悄悄地把人给抓回了司隶院,审问了一番。” “所以你对肃国公府一直就没放下过心吧?上次跟我说玉面貔貅的事儿,你是怀疑肃国公府把人给养起来了,所以一直都派人监视着国公府?” 赵盈顺势说是:“儿臣也不敢瞒着您,不光是肃国公府,连姜家也有儿臣的人在盯着。 朝中重臣的府邸,儿臣都有派人去监视。 也不光是为玉面貔貅一事。 打从儿臣第一次被人拦路截杀,就再没放下过心。 后来刘荣被抓,也交代了一些事情,儿臣就更对这些人不放心了。 没成想还真让儿臣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 她行事自有她的章法。 这些日子昭宁帝也在观察着赵盈行事,说她狠厉,雷厉风行起来,的确是毫不手软的。 外头的那些传言他本听不见,可架不住有人一定要叫他听见。 但好在她总不至于太失分寸。 “抓了肃国公府的谁?” “肃国公孔如勉长孙媳乳娘胡氏的小儿子,邓标。”赵盈回了一句,把如何审问邓标的那些细枝末节全都揭过去根本不提,“父皇,您猜他那夜出城去见的人是谁?” 昭宁帝不言语,她自顾自的接上前头的话:“扬州孔府的大总管。父皇,儿臣曾经问过皇叔,这扬州孔家和肃国公府这个孔家,到底是怎么个关系。 皇叔那时候告诉儿臣,他们原是同支同宗,扬州孔府的家主就是淑妃娘娘的亲叔叔,只是打从几代往上就分了宗,各自单过,多少年都不往来了。 您说这事儿怪不怪?” 当然是古怪了。 昭宁帝闷着声嗯了一嗓子:“你继续说。” “邓标经不住吓,说漏了嘴,说起当日刘荣截杀儿臣的事。儿臣思来想去,又提审了刘荣一回,有了邓标无意说漏嘴的话,他才老实交代。 当初买凶截杀儿臣的,就是这个孔家大总管。 刘荣接单子来杀儿臣,孔逸成给他留有信物,是一块儿刻着孔氏族徽的玉佩,非得是那样的东西,他才肯卖这个命,冒这个险。 玉佩他一直存在城中天明银号,事发之后他被儿臣所擒,可儿臣派人到天明银号去取玉佩,那东西早被人给取走了。” “是邓标?”昭宁帝听到这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冷声反问。 赵盈说是:“再对邓标用刑之下,他才交代清楚,的确是扬州孔家买的凶,因孔逸成不方便常住京中,所以买通了邓标,给了他不少银子。 邓标嗜赌成性,所以为了那些银子,替他做这个跑腿儿的事情。 可至于跟国公府有没有关系……邓标说他只跟孔逸成联系,他也不知道孔逸成和国公府之间有没有往来,更不知道扬州孔家和国公府之间如何。” 她略顿了顿:“儿臣查明这些,又不能贸然到国公府去问话拿人,原是打算明日早朝后再到清宁殿见您,请您定夺,拿个主意,却不料今天就出了大皇兄的事……” 昭宁帝一眯眼:“你觉得大郎昨夜醉酒行那等苟且之事,并不是他一时猪油蒙了心,实则都是谋算好的?” 第122章 亲往扬州 好一些的结果,便似眼下这般。 有太后的百般维护,皇后只要肯让一步,赵清封王搬出宫,选定正妃成婚,他成了家,顺理成章的入朝参政。 哪怕是差一点…… 绿芸已经是他的人,要么是死,要么是跟了他,总要选一条路。 那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贴身的陪嫁。 中宫无子,将来不论谁做皇太子,御极称帝,冯皇后都是嫡母,是唯一的皇太后。 是以她本可以不偏不向,谁也不帮。 但要得到了中宫扶持,那又是另一码事。 昭宁帝黑了脸:“所以在未央宫,你不敢说了。” 赵盈抿唇:“大皇兄也许没这样想,只是喜欢绿芸,儿臣是多了心的。 这些话,给皇祖母听了,她又要伤心难过,更会觉得这是手足相残。” 她略一低头:“适才未央宫正殿中,皇祖母是如何维护大皇兄的,父皇看在眼里了。” “那个孔逸成……是这个名字吧?” 他不大确定,反问了一句,见赵盈点头,才继续道:“人抓起来了?” 赵盈摇头:“暂时还没有,但是派了人盯着,算是控制起来,不会叫他跑了。 他的落脚点也是邓标供出来的,邓标和刘荣二人的供词儿臣也让周衍整理好了一份,父皇若要看的话……” “那个不忙,你把事情回的清楚明白,有没有供词都是一样。”昭宁帝摆手打断她的话,“惩治孔家与否,你打算让我拿主意定夺?” “这本就该是父皇圣心独断的事情,何况那是大皇兄外祖家。”赵盈声儿弱了些,“孔娘娘随侍父皇多年,育有皇子成年,又从无差错,便是看在孔娘娘和大皇兄的份儿上……” “胡说。”昭宁帝沉声轻斥,“这是什么不要紧的事情吗?看看旁人的面子,轻轻放下,就可以揭过不提了!” 赵盈唇角微微上扬,可她始终低着头,昭宁帝是看不见的。 她太懂得如何拿捏昭宁帝了。 这会儿吸了吸鼻子:“到底不是铁证如山,要动肃国公府,儿臣心中不安。” 昭宁帝眯了眼,略想了想:“因为上次他们在朝中弹劾你?” 她几不可闻嗯了一声,旋即点头:“所以儿臣反倒不敢开口了。” 昭宁帝大概很见不得她这样畏手畏脚的样子,便有些不快:“事关你的性命安危,此事我又全权交司隶院处置,你是司隶令,怎么不敢开口?” 说着又哄她三两句:“不要跟父皇打马虎眼,你是个鬼灵精,心里怕早有了主意,还不快说?” 赵盈这才笑了。 她咧嘴笑,朱唇微启,明眸善睐,眼珠子一滚一转,真是透着机灵劲儿的:“儿臣想亲自去一趟扬州。” 她话一出了口,话音才落,昭宁帝拧着眉就否定说不行:“你这不是胡闹吗?在京城尚且有人想要你的性命,这阵子才安生些,他们不敢动手了,你还要离京?我不同意。” “您别忙着说不行,倒是听我说呀。” 这事儿她的确是一早考虑好的。 京城是一团乱麻,孔家姜家乃至沈家,就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她这一盘棋,牵扯甚广,内中情由她猜到大半,现在留在京中,对她没什么好处。 平静湖面下的水搅混了,少不得是一场风波。 届时腥风血雨,她正处在风口浪尖,倒不如此时且先抽身,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她去了扬州,是为了拿死了扬州孔家。 分宗也不好使。 她在扬州使劲儿,自然有人在京城替她使劲儿,铆足了劲儿要弄死孔如勉,扳倒孔氏一族。 两虎相争,总得死伤一个才行。 于是她又软着嗓音叫父皇:“上一回我跟您说,不适宜打草惊蛇,否则蛇钻入草,咱们再要抓,就难了。” 昭宁帝挑眉:“现在你又怎么说?” “他们想要我死,既起了这份儿心思,就断然不会匆匆收手,眼下安生,也不过是形势所迫,不敢再对我出手而已。 这件事情我不自己查清楚,夜里睡觉都不能安心。 如今既拿住了邓标,也有了刘荣供词,只要再寻到那块玉佩,您这里松了口,我立时派人捉拿孔逸成到府。 只是有一件事……” 她声音渐次听不见,犹犹豫豫的,昭宁帝正细听她后话,狐疑嗯了一嗓子,侧目去看她:“接着说。” “扬州府属南直隶,孔家虽然早就分了宗,可毕竟还是一脉同宗的骨肉至亲,况且如今这情形,私下里扬州孔家与京城有多少往来,谁也不知道。 照理说,出了岔子,拿住了人,朝廷一道旨意派给扬州府衙,命知府全权此事,暂将孔府一干人等禁足府中,等着我亲往扬州府调查此事就好。 但情况特殊……”赵盈仍旧迟疑了片刻。 昭宁帝却听明白了:“扬州知府是孔如勉当初提拔上来的人,所以你怕他们沆瀣一气,坏了你的事,又或是从中作梗。” “即便是朝廷旨意明发,也架不住有那些胆子大的,在这件事上,儿臣不想有一丁点的纰漏。” 这是应该的。 那些人想要她的命啊。 昭宁帝蓦然心疼:“你是想交扬州卫指挥使接手孔府?” 赵盈果然点头:“扬州卫直隶属于中军都督府。况且军中行事,一向不管那许多,便也不怕他们与朝中里外勾结。” 这话说的不太好听,毕竟一切尚且没有定论,昭宁帝是不会跟她计较这些的,可赵盈从来不想在这上头放纵自己。 还没等到昭宁帝接她的话,她自己先多解释了两句:“这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我如今越发谨慎。 刘荣先后两次来刺杀我,我知道回了宫就安全了,可我不想。 父皇护着我平平安安十四年,没叫我见识过外面的人心险恶,如今才算长了见识。 我想着总要历练一番,才能长大。 生在皇家的孩子,老那么不谙世事,也未必一定是好事,父皇说呢?” 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了。 什么都不懂,将来就是任人宰割,像个傻子一样。 就好比她。 昭宁帝有私心不假,但也不是没想过,她将来的下场又会是什么样。 到底是宋氏亲生的女儿,这世上也就这么一个她了,活脱宋氏转生的模样,真是和她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要是等他不在了,她是个被呵护着长大的,不晓得这世道艰难,宫墙下的肮脏与险恶,怎么活下去呢? 他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 所以才愿意放她在外头闯荡了这些日子。 尽管他隐隐感觉到,小姑娘想要振翅高飞,可只要没有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如今倒也没想着把她羽翼折断。 “你的这个盘算——” 这不像是赵承衍教给她的。 兄弟两个多少年貌合神离,但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他又是最会钻营的人,对亲弟弟的路数,还是知道的。 赵家的人,骨子里都是一个样,谁也没有比谁好到哪里去。 换做赵承衍,就凭邓标和刘荣的两份供词,再凭着孔逸成出现在京中,私下里见过邓标,以及那块带着族徽的玉佩,就足够叫他血洗孔氏一族。 京城,扬州,谁也甭想跑。 宁可错杀,绝不会放过。 还有什么可调查的呢? 小姑娘到底是软和了一些。 但思虑尚且算是周全。 “这都是你一个人盘算出来的吗?” 赵盈摇头:“不敢瞒父皇,从邓标到孔逸成,所有的事儿我都跟表哥商量过,舅舅也知道一些。 舅舅没给我出什么主意,但表哥的确为我出谋划策不少。 周衍也是个细心的人,用起来很顺手的。” 她这样老老实实坦白交了底儿,落在昭宁帝眼中,反而是乖巧无比。 这样也很好。 在外头如何嚣张专横,都不要紧,回到宫里,回到他面前,她还是那个乖顺的赵元元,他就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插手。 “你打定了主意,要去扬州,也不是不行,明发旨意,过了明路,我拨一千禁军随行,既然你要扬州卫接手,就正好再从中军都督府调人与你同往。” 昭宁帝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替她思考着她有哪些没有顾虑到的地方:“余下的你还要什么?” 赵盈忙就垂下了头。 除去日常起居的嘘寒问暖,朝堂政务也对她多有偏袒,这确实是昭宁帝做的事。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她曾经为这样的偏袒而感动不已,真心敬爱着这位皇父,尽管她日渐长成,明知道他做的许多事都非仁君圣主所为,可不管旁人如何评说,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昭宁帝指指点点。 毕竟他所有的偏爱和温柔,都给了她们母女。 如今面对昭宁帝,她只有满腔恨意,恨不得他立时去死。 然而她还是不能否认他的好处。 赵盈深吸了口气,平缓着自己的情绪:“京中留下周衍和李重之坐镇司隶院,我是没有不放心的,皇叔那里我去撒个娇,还有舅舅在,不怕出什么大乱子。 但我往扬州去,的确是想跟父皇要几个人。” 她说几个,昭宁帝便又高高的挑眉:“哪几个?” “表哥虽然供职吏部,但向来心思缜密,有他陪着我更安心些,况且等到明年复朝,王尚书就要致仕,吏部升迁调整,我有私心,想叫表哥趁这个机会也立立功。” 昭宁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拿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她略想了想:“本来薛闲亭经办西北一事,做得很好,他与我同往,互相有个帮衬,可他才从西北回来,我又要把他带出去,回头广宁侯和侯夫人该怨我。 他既不能去,云嘉表哥又是个最爱说教的脾气,我实在不想受那个折磨,便思来想去,小沈大人就很不错。” 沈、明、仁。 提起这个名字,昭宁帝都咬牙切齿。 “他不行。”他想也没想就驳了回去,“沈明仁跟着去,能干什么的?你要用人,我从刑部和大理寺调了人给你听用就是了。” “那当然不一样,小沈大人的用处可大了去的。”赵盈咯咯的笑,“父皇觉得孔家要是乱起来,沈阁老会袖手旁观吗?” 他自然不会,先前有刘家的例子摆在那儿呢。 刘家只是养了个皇子,都不是亲生的,沈殿臣都想拼力保全,更别说孔家了。 昭宁帝无奈的紧,揉了一把眉心:“你要拿他牵制沈殿臣,未免异想天开了些。” “不全然算牵制,只是给沈阁老提个醒儿而已。”赵盈的笑意稍敛了些,“余下的父皇定夺就好,不过儿臣有个私心,想带上表姐一块儿去扬州转上一圈儿。 她一直养在京城,我从没出去过,她也从来没有。 虽然是去办正经事,但父皇知道表姐的,她不像我这样子,表姐从小就聪明,人前人后又持重端方,一定不会添乱。 我一个姑娘家,出个远门,有表姐陪同,彼此照应起来更方便些。” 昭宁帝虎这个脸:“这是朝廷的事,怎么又胡闹?” “叫表姐乔装打扮,跟我坐一辆车,不叫人知道她身份,悄悄地把她带出去,再悄悄地带回京,就算在扬州露了行藏,那远离京城,也没人知道的。” 她语气娇软,瓮声瓮气的,倒像是撒娇。 昭宁帝料想她要带上宋乐仪绝不是什么散心那样简单,就不知道小姑娘心里瞎盘算些什么。 这样正经八百的大事,非要带上个姑娘同行。 她既开了这个口,便是侍郎府知道,宋昭阳也点了头同意的。 当舅舅的,也是把这个外甥女惯的没边儿,什么都顺着她来。 在朝为官这么些年,明知道去扬州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好事,还是肯叫一双儿女陪着赵盈去。 昭宁帝不想做这个恶人,索性顺了她的意。 赵盈不动声色松了口气:“那我替表姐先谢过父皇了。” 想办的事都办成了,至于赵清,那就不需要她来开口,她来动手了。 天子明发谕旨,查办扬州孔府,肃国公府少不得人人自危,赵清还想在这时候封王封爵,迎娶正妃,做他的美梦去吧。 睡了中宫嫡母陪嫁的大宫女,德行败坏,他该被御史言官的口水给淹死才对! 第123章 看守国公府 昭宁帝的旨意是中书省明发,加盖天子大印直发的,连内阁都没经过,沈殿臣他们一干阁臣都还是第二天早朝才知道的此事,便可见昭宁帝瞒的严丝合缝了。 那道圣旨其实说的也简洁明了。 旨意即达即行,命扬州卫指挥使秦延君接手扬州孔府,将孔家一干人等禁足宅院,不许任何人出入。 又提了赵盈一个扬州巡抚的头衔,令她明日动身,往赴扬州,提调扬州一切军政要务,彻查扬州孔氏涉嫌买凶截杀当朝公主一案。 这把什么都过了明路,沈殿臣他们几个也懵了。 扬州孔家,那是根本就不入朝的人家,肃国公府这几十年,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往来了。 这好端端的,他们派人截杀赵盈做什么?图个什么? 沈殿臣脑子一转,立时想到了栽赃陷害四个字,毕竟什么证据也没有,就横要给人家扣上这么大的罪名,事实上冲着的,恐怕不是扬州孔氏。 只是事关重大,旨意又已明发,想叫皇帝朝令夕改,收回旨意是不可能的,可这事情总要问清楚的。 于是他往外挪了半步:“皇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据臣所知,扬州孔氏早几十年前是孔氏一族分宗之后,移居扬州府,这几十年的时间里,经营为商,族中没有一个孩子是入了朝的,这事儿……” “朕差点儿忘了。此次永嘉往赴扬州,除了叫怀雍他们几个陪着一道外,让你儿子也陪着一起去吧。” 昭宁帝根本就不理会他那一茬儿:“年轻人,多外出历练,将来才能承你的衣钵,好好的为朝廷效力。” 沈殿臣喉咙发紧,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儿? 姜承德唇角上扬了一番,还要装作镇定平静:“皇上,实在是事关重大,这样的事情,内阁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要说孔家涉嫌……” “姜阁老,皇上明发谕旨,圣旨上写的可是扬州孔府,您也别一口一个孔家的。” 孔承开黑着脸,连姜承德的话都没听全乎,就已经冷着嗓子打断了他。 赵盈就那么冷眼旁观着。 这就是她想要的。 这个祸因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她挖出来,扔回去,有什么恶果也是他们自己来食。 姜承德不紧不慢的哦了一声:“如今说扬州孔家涉案,这总要有个证据,不然朝野上下,只怕人心惶惶。 事情关系到永嘉公主本人,皇上却提公主做扬州巡抚,往赴扬州调查此案,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截杀当朝公主,罪大恶极,该当诛灭九族,可就怕公主涉世未深,误入他人彀中,查不清楚案子,再冤枉了孔氏一族。” 昭宁帝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问他:“那你的意思呢?” “皇上明发谕旨,是绝无更改的可能,倒不如点三司官员与公主同往,真有个什么拿不准的事,也好有个商量。” 赵盈咦的扬声,侧目去看他:“小沈大人不就供职刑部吗?父皇点了他与我同往,姜阁老没听见?” 姜承德被她噎了一句,也不当回事儿:“小沈大人固然是个好的,可他到底年轻,比不上……” “年轻就干不成事儿了?姜卿说这话未免有失偏颇,连朕都听不下去了。” 昭宁帝说了句好了,叫了姜承德一声:“要不然你跟着一块儿去?” 笑话,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当然得留在京中。 于是笑着含糊过去。 本来他就是虚情假意,叫昭宁帝当众驳斥,也不觉得面上无光,心下反而高兴得很。 孔承开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扬州孔家是早几十年前就和他们分了宗不假,但是姜承德有句话说得对,罪名坐实,就不是抄家灭门而已的,诛灭九族,他们一大家子几百口,也在这九族之内,只是看昭宁帝想不想处置罢了。 他不会糊涂到真的以为姜承德是有心为他们家开脱什么。 天子加盖大印,不知会内阁,由中书直接发旨,不容申辩,就叫扬州卫接手整个孔府上下,这是一定有了什么铁证,才会如此。 只不过那些证据,不会拿出来给他们这些人看罢了。 孔承开下意识去看赵盈。 这位永嘉公主,还不知又都干了些什么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滋味可不好受。 等赵盈真的带人去了扬州,山高皇帝远,扬州知府衙门插不上手,怕是连话也说不上,他们想打听消息,还要怕昭宁帝防着他们一家子,回头再落人口实,那才真是自作孽。 倒不如眼下—— 他叫皇上,躬了躬身子:“皇上既说年轻人总是需要历练的,这么大的事,大皇子和二皇子身为皇兄,何不叫二位皇子陪同公主一道往扬州彻查此案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要什么照应? 她亲表哥陪着呢,用的着这些心怀鬼胎的皇兄陪同? 不过孔承开是自己要找死,她横是拦不住。 果然昭宁帝面上闪过嘲弄:“你是想说叫大郎陪着一起去吧?等扬州的事情立了功,回来就能名正言顺给他请封,让他入朝领差事。 就算立不了什么功,或是这点子功劳够不上请封的,好歹他也是辛劳了一场,餐风露宿的,没功劳也有苦劳。 万一扬州孔府真是十恶不赦,看在大郎的面子上,也不要牵连你们国公府。 孔卿,你父亲和你,可真是好谋划啊。” 孔承开呼吸一滞:“皇上,臣不曾……” “徐照,打从今日起,分派禁军看守肃国公府,国公府上下一应人等进出府邸,皆要报你知晓。 甭管是上朝的,衙门当差的,哪怕是他们府上卖菜的杂役,出入都要有人贴身跟着,走丢一个人,朕只拿你问话!” 沈殿臣一时头皮发麻:“皇上,扬州孔家和国公府早就分了宗,且不说扬州那边究竟如何,即便他们家真的干了这样十恶不赦的事,也不该累及国公府。” “所以朕没把他们一家几百口下大狱。”昭宁帝面色清冷,“孔承开,赵清在后宫干的事情,你真的一点不知道?” 赵盈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 她拿不准昭宁帝会不会提这档子事的。 按照他之前种种行为看来,他对三个儿子都是寄予希望的,并没有哪一个是格外出众,格外讨他欢心的,哪怕赵澈也不行。 这种污名一旦背上了,一辈子也洗不清。 可眼下听昭宁帝意思,他便是没打算给赵清留脸面了。 她捏紧了拳头:“父皇。” 昭宁帝一眼望去,见她摇头,心里头就更不痛快。 孔承开那里一头雾水:“臣不知。” 沈殿臣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不管知道不知道,这时候就不要再接话了! 赵清一定是干了什么,惹恼了昭宁帝,再加上扬州孔家的事,所以才有命禁军把守国公府这样的话。 真是找死不挑地方。 发往扬州的旨意上没有提到肃国公府一个字,要不是孔承开跳出来…… 都这种时候了,还跳出来想给赵清挣差事,人头猪脑! “皇上,派禁军把守国公府,岂不是闹的京中人心惶惶,百姓不安吗?” 沈殿臣只能和软着说,唯恐哪一个字说的不妥当,越发拱火:“国公爷去朝多年,几位大人近些时日也无差错,若是大殿下在宫中行事不妥,请师傅好生教导,请淑妃娘娘约束管教,也就是了。 若单是为大殿下的事便这样对待国公府上下,难免有些迁怒了。” 昭宁帝嗤了声:“沈卿,他小小的年纪,好的不学,学人醉酒。宿醉倒也罢了,偏要在麟趾殿行为不轨,睡了他嫡母身边陪嫁的大宫女。 朕倒是好奇得很,他如此行事,到底是什么人教的?” 他冷眼扫过孔承开:“他平日无事,隔三差五不是总到你们府上去吗?每回朕问起,他便说是去聆训的。这意思,朕好好的儿子,是你们家教坏的了?” 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情! 赵清他真干得出来。 沈殿臣哑口无言,孔承开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往来外祖家,又不是赵清一个人这么干。 赵澄还没事儿就出宫往姜府跑呢。 赵澈是没了外祖家可依仗,但以前不也没少跟着永嘉公主去侍郎府吗? 是他醉酒伤人后,姐弟两个闹的生分,这几个月以来他才不怎么出宫了。 只是可恨赵清偏偏又是在麟趾殿干这样的龌龊事。 孔承开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几乎立时就想明白了,天子这是在借题发挥。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谁还敢开口说话啊? 别说是求情了,多说一个字,都怕引火烧身。 赵承衍始终一言不发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冷冰冰的往宝座上睇去一眼。 在坑儿子这条路上,昭宁帝走的顺当,且越发得心应手。 不过今天真是出乎他意料。 看来扬州孔家那些事,就是昨日赵盈把他叫走的原因了。 她什么都没跟自己说,甚至于要去扬州,也没跟他提一个字。 昨日入宫那会儿,在马车上,他的确起过疑心。 赵清在麟趾殿干的糊涂事,究竟有没有她的筹谋算计,还是说根本就是她的手笔。 她矢口否认,他怕委屈了她,不敢再说,更不敢追问。 现在倒好了。 不是她步步为营,运筹帷幄,那就是老天爷都在帮她。 赵承衍收回目光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能瞥见赵盈站立的方向。 冷然不含温度,赵盈感受的到。 她回望过去,对上赵承衍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心下却是说不出的畅快。 · 出宫的一路上,赵承衍跟在她身后,脚步也不快,就那么踩着她的影子,跟着她。 小姑娘乖巧的跟在他身侧,温顺的叫皇叔,走在这红墙下,明明才过了没多久。 她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知道他在后面跟着,却一步不多等,连头都不回的。 赵盈心里的畅快劲儿过后,便只剩下烦闷。 赵承衍跟了她一路,应该是在等她主动交代,解释清楚。 但她就是不想。 凭什么呢?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什么要跟他解释的? 她提了裙摆正要上车,赵承衍从身后疾走两步,在她手腕上一握,生生把人给拽住了。 外力来的突然,可除了赵承衍,也没有人敢这样放肆了。 赵盈鬓边跳了跳,忍了半天,转动着手腕挣扎了一把,迈出去踩在上马墩上的那只脚也跟着收了回来:“有什么事等晚上再说吧,我这会儿要去一趟侍郎府,还得回司隶院去交代周衍他们一番,先不陪皇叔回府了。” 赵承衍本来手上力道松了的,听了她一番话,又攥紧了。 赵盈吃痛,嘶了一声:“皇叔捏疼我了!” “你那儿也别去了,跟我回去。”赵承衍语气不善,手上力道到底卸了些。 赵盈讥笑:“我明天一早要启程往扬州,事情不交代清楚,难道司隶院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皇叔出面帮我料理干净吗?” 这话听着就像是赌气,赵承衍突然有些明白了,不免头疼:“元元,上次那些话……” “皇叔。”赵盈拧眉打断他,“我没跟您使性子,更没跟您赌气。我有我自己要办的事,您理解不了,我不强求您理解。 打从一开始,咱们说好了的,互不干涉。 您也不必事事帮扶,但不要做我前路上的绊脚石。 我呢,也不给您找麻烦,更不给您添麻烦,您的底线,我也一概不去碰。 今天的事,是碰到您的底线了吗?” 其实也没有。 她必定是又查到了什么,才会在这个时候把扬州孔家推出来。 搅弄风云不算是霍乱朝纲,那本就是旁人做下的孽,她不过是顺水推舟,把这潭水彻底搅浑而已。 赵承衍咬牙:“意思是这件事不要我插手,京中发生任何事也不需要我帮你料理了?” 赵盈深吸了口气,语调放柔缓:“皇叔觉得我该帮,自然会帮,您觉得我不该帮,就只管冷眼旁观,仍旧做您的富贵闲王。 不是我需不需要,是您觉得我配不配的问题。” 她一面说,一面又试图往外抽自己的手:“皇叔,我真的还有事。” 第124章 安心 赵盈私下里跟昭宁帝要了一道密旨。 她这一离京,就怕京中再生出什么变故来,她在去扬州府的路上,京城的一切她便都顾不着。 目下和赵承衍关系不冷不热的,彼此尴尬,她不好托付给赵承衍。 舅舅那里不管怎么说,也没到那个地步。 倘或真是沈殿臣或是姜家的人来找麻烦,非要把她两个重要的认证从司隶院提走,舅舅身为吏部侍郎,也没有跟他们撕破脸的道理。 思来想去,为周全二字,她还是跟昭宁帝要下了一道密旨。 她也很想让昭宁帝看一看,他的朝堂,是何等风气。 周衍散朝后径直回了司隶院的。 公主殿下要往扬州,这事儿事先跟谁都没说,太极殿上皇上金口一开,把所有人都弄了个措手不及,包括他在内。 这会子李重之围着他,再三的问,他心烦,一个字也懒得说,倒把李重之急的不行。 等底下人回说殿下回来,他匆匆出了门,一路往府衙大门方向迎了去。 李重之跟在他身后,脚下也是生了风的。 赵盈人都还没进大堂,就看见了风风火火的两个人。 她无奈叹了口气,正好就从袖口掏出了那道密旨来。 明黄绢帛,周衍和李重之愣怔一瞬便要跪。 赵盈抬手止住,把东西给周衍递过去:“防着有人要到司隶院来找麻烦,刘荣和邓标都不能交出去。 父皇没有明说,但事情蛮不了人。 邓标没抓进了司隶院,我想不用等到明天,他们就都知道了。 肃国公府上下一干人等有禁军看守,但父皇也只是限制他们出入自由,并非不许他们出入府邸,所以难保国公府的人不会找上门来。” 周衍拧着眉头把密旨接下:“殿下真要一个人去扬州吗?司隶院的差事,有了这道密旨,茂深一个人也……” “你留下。”赵盈不假思索打断他,“你是司隶监,我不在,本就该你全权司隶院诸事。奉功,多听,多看,少说话,明白吗?” 周衍心头一沉,想起今天太极殿上沈殿臣和姜承德的态度,还有孔承开的反应。 这是要看他们狗咬狗了。 但此去扬州,虽不至于如何凶险,但就怕有人孤注一掷…… 周衍眉眼间写满了担忧:“事情闹开了,谁敢叫殿下把这罪名坐实呢?” “我自有主张,你不用操心这些,守好京中一切,就算不辜负我所托了。” 她这样说,周衍只好应下来,她便又匆匆交代了一番其余诸事,自然也不必事无巨细全都叮嘱到。 周衍一向都是细心的人,从前的谨小慎微,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 这几个月以来他在司隶院当差,性子比以前要强了不少,能主事儿,也能撑得起来,骨子里再有几分仔细,把他留在京城最合适不过。 李重之是武人心思,对这些并没有太多的看法和见解,他是敬佩周衍的,无论大事小情,周衍都能很快参悟。 如今殿下虽要离京,但京城还有周衍坐镇,他倒也安心不少。 赵盈想着还要去一趟侍郎府,交代了一番便转身又要出门。 薛闲亭是黑着脸进的府衙大门。 他身份贵重,和赵盈私交又好,自从西北回来,几乎天天往司隶院跑。 这本是于情于理都不合的事儿,但没人敢说,更无人过问,连赵盈都放纵他来去自如,底下当差的自然谁也不敢拦他半步。 周衍和李重之是送赵盈出门的,在府衙门口遇上他,观他面色不善,周衍转念一想,扬州一行没点这位世子爷同往,反倒提了沈明仁一道,这幅神情…… 于是他扯了扯李重之袖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同薛闲亭见了礼,又跟赵盈辞过礼,双双回了府衙内。 赵盈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我要去侍郎府,一起去?” 薛闲亭闷哼着把路给让开了。 他坐轿子来的,赵盈下了台阶要上车,想了想,招手叫他:“你上来说吧。” 薛闲亭也不跟她客气。 打小一起长起来的人,赵盈的马车他从来也没少坐,故而翻身上了车,径直就钻了进去。 赵盈开了小屉,拿了瓜来吃,倒没事儿人一样。 薛闲亭心中愈发憋闷:“要去扬州的事,提前跟谁都没说?” “跟舅舅说了。”她咬了一口瓜,弄了一手的果汁,拿帕子擦了擦,“我跟父皇回禀过,要带上表姐一起,她乔装打扮,只当去散心的。” 薛闲亭这才眯了眼:“你打什么鬼主意?带上她干什么?” “那自然有我的用意,无非是一道上有人陪我说说话,彼此有个照应的。”赵盈看着他直笑,“你是跑来兴师问罪的吧?” “那可不敢。”他嘴上说不敢,面上却已经翻了白眼,人也往车厢上一靠,“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不带我就算了,带上沈明仁算什么?” “你怕他把我给吃了?”赵盈嗤了声,显然根本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她不喜欢沈明仁。 薛闲亭早就看出来了。 且不说她如今的野心,就算她不是要谋这么一条路,要真是喜欢沈明仁,她早就定下这门亲事了。 他也晓得自己有些小肚鸡肠,实非大丈夫所为。 为了赵盈的事情,父亲不知骂过他多少次,连母亲也偶尔看不过眼,会提点他两句,叫他别太过分,免得丢了广宁侯府的脸面。 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这样的干醋也吃,小家子气,简直比市井村夫还不如。 但他就是见不得赵盈身边总围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人。 徐冽倒也罢了,毕竟他随身保护赵盈安危,还是赵承衍弄到赵盈身边去的。 沈明仁可不成。 单凭他云逸楼表白一事,他就该死。 “我怕你把他给吃了行不行?”薛闲亭坐正了些,“你不怕他跟着一起去,拖你后腿吗?你不是跟我说,彼时设立司隶院,他就跟他爹一个鼻孔出气的。 陈士德案时,司隶院尚未设立,皇上把案子归了刑部,他不是也没打算帮你吗? 你试过他几次,他摆明了跟你就不是一条心。 这种人,口蜜腹剑,不知哄骗了多少小姑娘,你吃他那一套?” “我不吃他那一套。”赵盈噙着笑,一块儿瓜眼看着就剩下了瓜皮,她随手放回一旁果盘子里,“但他爹是沈殿臣,这就够了。” 薛闲亭啧声:“你想拿捏沈殿臣,靠沈明仁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赵盈撇了撇嘴:“沈殿臣有那么多儿子,没了沈明仁,他是可以再栽培一个出来。 但这些年沈明仁在京中风头太盛,要他舍弃这个已经成材成器的儿子,再重新培养一个,我估摸着他是狠不下这个心的。 而且我跟你说过,老东西还指望沈家能尚主,继续在赵氏宗亲中占据一席之地呢。” “你想——” 薛闲亭话音一顿,眸色微沉,收了声:“我想跟你一块儿去。万一有什么,也好帮一帮你。” 赵盈抬眼看他:“你刚才西北回来没多久,在家陪陪你爹娘不好吗?这趟去扬州少说又要个把月,等咱们回来,怕都快要到年下了。 你长这么大就没离开侯爷和夫人身边过,这回再跟我去扬州,这一年算下来,满打满算的,你差不多有小半年时间不在家了吧? 这回就算了,就当是你留在京城帮我盯着。” 薛闲亭哪里领她这个情,横了一眼过去:“你也不用蒙我,京城你需要人帮你盯着什么?你真要人帮你盯着,怕出事儿,就不会叫你表哥陪你去扬州府。 况且京城有燕王,司隶院还有周衍和李重之,真出什么事,宋侍郎也会帮你周全了。 再不然,我去跟我爹说……” “你算了吧。”赵盈显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和他讨论更多,按着眉心不叫他继续说,“事情都已经定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父皇没有指派你去,你就去不了。” 薛闲亭知道她是为了他好。 去扬州看似不像西北那样凶险,可朝堂水深,一个弄不好,一脚踩进旋涡里去,就再也别想出来。 一个是明枪,一个是暗箭。 他已经为她涉过一次险,她不想总让他跟在她身边涉险。 倔强的性子又劝不动,跟她说再多也没有用。 她要拿爹娘来堵他的嘴,觉得他是侯府独子,爹娘一辈子就得了一个他,拿这个来说嘴,他为着孝道总归要听。 可他偏偏就不听她的。 父亲母亲养他一场,不是叫他在京城养尊处优,待在家中享无边富贵的。 薛闲亭深吸口气:“没得商量?” 赵盈还是笑,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的:“你跟我商量不着了呀。” 这丫头。 他合眼,拍了拍车厢。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赵盈盯他:“不跟我去侍郎府了?” “你自己去吧。”他说着就往外钻,临下车前,身形一顿,又回头看她,“一路小心,有事记得给我送个信。” 她说好,目送了他下车,想了想,撩开侧旁车帘,不急不缓的叫他一嗓子。 薛闲亭负手立于车旁:“还有什么事?” “你别老把沈明仁这个人放在心上。” 他眯了眼:“怕我找他麻烦?” “你不会。”赵盈眉眼弯弯,“你老记挂着这事儿,自己心里不痛快,日子多没意思。 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你浪费心力和时间。” 薛闲亭眼底才有了笑意,说了声知道了算是应下她的话。 马车驶离,他站在原地看了半晌,心下有了计较和主意,脚尖儿调转,朝着宫城方向迈步而去不提。 · 秋高气爽,金桂飘香。 赵盈身为最受宠的大公主,又领一品司隶令,如今兼了扬州巡抚衔,此番出城,昭宁帝给了天大的恩典,令百官相送。 她不是为国为民离京,当不起天子亲送,但昭宁帝派了孙符代为相送,一路送着她出城门的。 沈殿臣的脸色难看极了,即便是当着百官群臣,他都没给个好脸色出来。 赵盈看在眼里,心中嗤笑。 沈殿臣压根儿就看不上她,很巧,她也看不上这个老东西。 百官相送一里地,止步不再往前,由孙符陪着她一道往城门去。 赵盈今日是骑马的,人至于城门口,行驾停下,孙符猫着腰上前去,她居高临下,叮嘱了几句好好伺候昭宁帝一类的话。 结果话音都还没落地,打从远处而来,稳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那是她再道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所有的笑容全都凝住了。 孙符回头,见薛闲亭正打马过来,吞了口口水,掖着手往一旁退。 赵盈拢眉:“孙总管?” 他讪讪的笑,薛闲亭已经打马近前,正好听见了她语气不善的那一句,便笑着接过来:“不用问他,直接问我吧。” “你来送我?” 薛闲亭心情极好,坐在马背上,把两手一摊:“你看我像是来送人的样子吗?” “你昨天不跟我去侍郎府,是进宫见父皇去了?”赵盈咬牙切齿的问。 薛闲亭笑着说对:“皇上心疼你,怕你此去扬州有诸多辛苦之处,多个人帮衬,就少辛苦一分,我求上两句,皇上就同意我跟你们一起去了。” “你——”赵盈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当着这么多的人,还有凑热闹围观的百姓,她总不能真的把薛闲亭揍一顿。 她拿舌尖顶着上颚转了一圈儿:“广宁侯和夫人也肯放你出来?” “我人都已经在这儿了,你说呢?” 算她失策。 她就应该昨天立时动身,而不是多等一日。 薛闲亭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本有别的谋划,要叫沈明仁折在这一趟里,所以才不愿意带上他。 现在好了。 有他跟着,她的那些想法都不行了,只能另做打算,再想别的办法。 不然他这个臭脾气,还不跳起脚来要杀人吗? 赵盈一时头疼:“你什么时候才肯听一听我的话。” 薛闲亭不语。 他一刻也不想离开她身边。 他们这样出身的孩子,谁也不是没心没肺长大的。 如今赵盈的身边有重重危险,她离开他眼前一刻,他都觉得她会发生意外。 薛闲亭做了深呼吸状:“扬州一行我绝不打搅你的事情,但我得跟着你,不然我不安心。” 第125章 卖身葬父 出城大约有半个时辰,过了两个镇子,再穿行过一个小镇子,他们就要上官道。 宋怀雍逼着赵盈上了马车,不许她再跟他们一道骑马前行。 赵盈索性也就听了,钻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宋乐仪正一个人无聊至极,正好赵盈上来,她招了手:“一路出城,我瞧着那两个镇子热热闹闹,看着就喜人。” 她显然心情不错,赵盈就跟着高兴起来。 她们这些人从小不是拘在深宫,就是养在高楼,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郊附近了。 或是踏青游玩,或是往谁家别院去赴宴,再不就是像她这样的,那会儿还能跟着赵承衍去一趟他的别院泡温泉。 横竖再远的地方,她们是没去过的。 前世宋乐仪算是远嫁,她的夫家是在赵澈御极之后,自己提携,才举家内迁回京来的。 这就是姑娘们一辈子的命数。 现在这样多好。 赵盈去挽她的手:“听说苏杭风景,人间天堂,等咱们到了扬州,那才叫一个热闹,保管看的你眼花缭乱。” 宋乐仪就推了她手背一把:“我跟着你们去办正经事的,你倒说的我真正游山玩水一样,我的眼皮子就那么浅吗?什么样的热闹能让我看的眼花缭乱。 要说热闹繁华,还有哪里比得过京城吗? 咱们从小在京城长大的,我还能眼热别的地方去呀?” “看你那点儿出息,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的呀?”赵盈学着她的语气跟她玩笑着调侃,“说不定等到了扬州,叫扬州府风光迷了眼,再也不肯跟我们回京呢。” 宋乐仪便捂着嘴笑起来。 两个姑娘正笑闹着,马车一震,而后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赵盈蹙眉,拍了车厢。 挥春和书夏两个就要往外探头去问,她一把拽了两个,把人拉回来。 外头驾车的小厮是懂事的,知道惊扰了贵人,忙回话:“前面车马突然都停了,奴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盈这才啧声。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打从离开皇城,她就没打算掩藏行踪,也是怕有人再来试上一试。 她这条命金贵的很,从老天爷手里夺回来的,可没打算就这么交代给这些奸臣贼子们。 她深吸口气,才放了挥春下车,叫她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什么。 丫头知道安全,欸的应了,翻身跳下马车去。 不多时挥春去而复返,也没上车,就立在车外:“公主,前头路上有个姑娘卖身葬父,小沈大人心慈,看那姑娘可怜,要把人给买下来,世子爷说那人来历不明,不能带在咱们身边,正争执不下呢。” 这样的戏码,戏本上倒是不少看,这真人上演,赵盈还真是头一次遇上。 看来沈明仁是个走到哪儿都喜欢充好人的主儿,他那点儿名声,大概也都是这样挣回来的。 薛闲亭本来就看不上他那种做派,一向就觉得他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这会儿沈明仁当着薛闲亭的面儿干这种事,况且那女孩儿又的的确确是来历不明,薛闲亭会当众驳了他的面子也是情理之中。 赵盈想着就要下车。 宋乐仪拉了她一把:“这种热闹你也凑?” “不然看他们争执不下,僵在这里耽搁路程吗?”她拍了拍宋乐仪,嘴里说着没事,又瞧着宋乐仪一身小宫娥的打扮,扑哧一声笑出来,“表姐跟我去看热闹吗?” 宋乐仪撇着嘴说不去,赵盈也不强迫她下车,自己钻出车身下了车,领了两个丫头往前头去。 卖身葬父的女孩儿一身素衣,就跪在路边,但身边却没见着她父亲的尸身。 里里外外其实围了不少的人,不过他们的行驾过来,行人又不少驻足一旁,只顾着围观他们的。 原本此行一路都该先有人清路,但赵盈不愿过分扰民,赶个路还要把百姓清一清,架子端的那样大,便是钦差巡抚也不该如此行事,真这么着,倒叫人说她赵盈骄纵轻狂。 此去扬州府,她盘算的极好。 既要把孔家事情查个清楚明了,还要揪出几个贪官污吏,收拢民心。 故而特意吩咐了人,百姓要围观就给百姓去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 宋怀雍见她从后头过来,翻身下马,快步至于她身旁:“他们两个拌两句嘴,不是还有我在吗?” “薛闲亭那个臭脾气,表哥才劝不住他。”她压低了声音嘀咕了两句。 宋怀雍无奈,护在她身边。 沈明仁是真的想把人给买下来的,所以一早就下了马。 薛闲亭也是真不让他干这事儿的,所以也跟着下了马,随时打算跟他拉拉扯扯,阻挠他接下来的举动。 赵盈眼皮跳了跳。 两个大男人,也不嫌丢人。 她近了前,那素衣的姑娘低垂着头,抽噎着,肩膀一抖一抖的,垂落在身前的两缕发丝随风飘动,瞧着身量娇小,瘦弱的很,倒是怪可怜。 她虽不是什么慈悲心肠,但遇上这样的穷苦可怜人,也从不吝啬手上的银子。 于是叫薛闲亭:“给她些银子,叫她把她父亲好生安葬,余下的钱,自己开个小买卖,有个营生,往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怎么还跟小沈大人争执起来呢?” 却不想薛闲亭黑着一张脸,冷笑道:“我原也是这么说,人家却不肯,说是谁出了银子买下她,她往后便是谁家的人,若不然,一个孤女,孤苦无依,还不是任人欺凌。 说到底,就是非要跟着小沈大人上路。 我瞧着简直不成体统。 倒是小沈大人心最善,饶是这样,还要带上人家一道呢。” 他横了一眼扫向沈明仁方向:“这样来路不明,底细不清不楚的人,你也敢带在身边,随行伴驾,我看你是沽名钓誉上了瘾,失心疯了!” 沈明仁沽名钓誉不假,可这事儿怎么能算得上沽名钓誉呢? 赵盈扯了他一把:“你少胡说,我看你才失心疯,这样口不择言。” 很明显,沈明仁也气得不轻,但他一贯爱重名声,任凭薛闲亭如何出口伤人,他还不了口。 可也正因为挨了骂不能还嘴,心下才更是愤怒。 “殿下不妨评评理,遇上这样的事情,臣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说着拱手抱拳,“臣也知道,把这姑娘带着一起上路,少不了要给殿下添麻烦,世子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可是要臣视若不见,臣也实在办不到。 是以臣想着,不妨把人带上,再派人去打探这姑娘身家底细,倘或真有问题,再打发走就是,若没有问题,就当是救下一条命,也是积德行善的事情。 她是臣买下来的,自然是臣好生看着,不敢也不会让她有半分逾越不规矩的。 但世子爷这样咄咄逼人,说话实在难听!” 更难听的话薛闲亭还没说出口呢。 到底不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沈明仁还是太不了解薛闲亭。 当着这么些人,薛闲亭已经算是给他留了脸面了。 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不占理。 她是公主,又是这一行之中品秩最高的,无论有什么事,按尊卑,按规矩,都该先来问过她。 沈明仁倒挺会自作主张。 赵盈背着手,低头看那姑娘:“你抬起头来。” 小姑娘瑟瑟发抖,但贵人开口,她不敢不听,颤颤的抬起了头,正对上赵盈审视的一双眼。 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 她有些看呆了。 赵盈也看呆了—— 赵澈十三岁那年,她已经同沈明仁成了婚。 那年沈明仁生辰,她为沈明仁大肆操办,赵澈自然也到公主府来赴宴。 宴上多吃了几杯酒,偏又是烈酒,他便醉了。 沈明仁说索性在府中安置,她笑着全都应了他的。 可是第二天起来,赵澈床上就多了个赤身裸体的姑娘。 赵澈慌了神,沈明仁也慌了。 两个人遮遮掩掩瞒不过,把人带到她面前。 那时候多少人盯着她跟赵澈,一丁点的错处就能往死里咬他们。 到姐夫家里赴宴,贺姐夫生辰之喜,宿醉贪杯还睡了姐夫府里伺候的丫头,这样风流成性,好色失德,还做什么东宫储君! 赵盈恨得想杀人,可那丫头是无辜的,她只好做主,把人送进了赵澈的王府去做侍妾。 那张哭花了的脸,和眼前这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柔弱面庞,不就是同一个人! 她记得,把人送进赵澈的王府后,他很喜欢那个女孩儿,除去上朝议事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 没过两年,赵澈做了皇帝,一登基,不顾百官反对,封她做了贵人。 其实都是做给她看的罢了。 赵盈一直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人能出入她的永嘉公主府不被察觉,不被怀疑,如此往来传递消息,打探消息。 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沈明仁和赵澈究竟是怎么勾搭成奸的。 即便是重生之后,她也思索过很多次。 身边可疑的,能怀疑到的,她都考虑过,这个女人当然首当其冲。 只是她本以为这是沈明仁打小养在身边的贴心人,却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她终于弄明白了。 “你叫什么名字?” 赵盈的声音是寒凉的,那姑娘显然怕她,打了个哆嗦。 她眯了眼,宋怀雍见状不对,越发往她身边护两步:“元元?” 赵盈深吸了口气:“你不要怕我,我是永嘉公主赵盈,你真的要卖身葬父,小沈大人心善,肯帮你,你要没地方去,自然也可以跟在他身边。 但眼下你是来历不明的人,我不松口,他说了一概都不算,听的明白吗?” “赵——殿下!”薛闲亭气她这样莽撞,难道三言两语就能问清楚一个人的底细吗? 赵盈二字差点就脱口而出,临到了嘴边才猛然改了口。 沈明仁也愣了愣:“殿下,臣不是……” “她要是个可怜人,我把话问清楚了,就替她做了主,你花银子买下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也省的你同世子打嘴仗,倒耽搁脚程。” 一句话堵的沈明仁哑口无言。 那姑娘被催问了好几句,沈明仁也耐着性子哄了她两声,她才嗡着嗓音怯生生的回了话:“民女魏娇娘,今年十六了,我娘……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是爹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落下一身的病,月前撒手人寰,民女实在没法子了……” “你读过书?” 魏娇娘忙不迭点头:“上过几年私塾,爹爹请过先生教我。” 那怪不得沈明仁会栽培她了。 长的不错,读过书,又会扮柔弱,乖巧温顺一些,其实不太惹眼,但又确实能够讨男人喜欢。 赵澈得了她,会偏心宠爱不算叫人意外,隔三差五的带回公主府,带到自己面前来,这样的女孩儿,也能讨她喜欢。 还真是煞费苦心。 既然是如此,没有了魏氏,将来也会有别人。 她是个有成人之美的人,沈明仁这么喜欢费心思,她照样也成全。 赵盈缓缓道:“挺好的,看着倒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她一面说,回头叫书夏:“你带她去,给她换身衣服,先让她跟你们的马车。” 书夏一一都应下,挥春大概觉得这样的人不知足,非要跟着他们更没安什么好心,眼底的防备就更重。 赵盈看在眼里,笑着叫她:“你可别欺负人。” 挥春抿唇,把头低了下去。 薛闲亭心中不快,可到底当着这么多人,总不能质问她跟她赌气,只好拿眼神去示意宋怀雍。 宋怀雍也无奈,心里头直叹气:“我派人去查查魏氏的底细,这两天也会派人盯紧她。” 赵盈说好:“那就麻烦表哥费心了。” 他直摇头,心说我费心的事儿原也不差这一件。 沈明仁那里也觉得奇了怪的,又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青梅竹马又怎么样?赵盈也未必就处处偏帮了薛闲亭。 不过那个丫头嘛…… 他上前两步:“殿下若是喜欢那姑娘,收在身边做个婢女也是好的。” 赵盈噙着笑:“小沈大人先看上的,我自不好横刀夺爱,等表哥查清了她的底细,小沈大人就看着处置吧,或者——” 她拖了拖尾音,手还背在身后,冷不丁的话锋一转:“小沈大人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把她送回京城沈家,而是一定要带着一起往扬州吗?” 沈明仁僵在那里。 薛闲亭已经嗤笑着跟上赵盈的脚步离开了此处。 他吞了口口水,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第126章 久病 魏娇娘的底细单叫宋怀雍一个人去查,赵盈是不太放心的。 她这个表哥什么都好,朝中事处置起来也不全都走明路子,但要说余下的这些事情,他怕就没有那么多的门路可以走了。 其实在他看来,大概就算得上是歪门邪道,终究不是正经路数。 他虽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可作为兄长,怕也免不了一番说教。 好在她有先见之明。 从那处往马车旁回,身后便多出个人。 四下人多,她走到哪里都惹眼,一早嘱咐过徐冽,要不想冒头给人瞧见,没事儿就别露面。 他如今是越发会揣摩她的心思了。 赵盈头也没回:“你去后面告诉杜知邑一声,魏娇娘的底细让他派几个人私下里查查看。” 徐冽嗯了一声,她再往前走,身后果然没了动静。 还真是来去无踪。 她低头笑着上了马车,宋乐仪身边的云珠正陪着说话,见她回来,便掖着手要退下去。 赵盈欸了声:“挥春和书夏一时半会过不来,你待着吧。” 宋乐仪只叫她:“我才听云珠说,还想说你呢,怎么什么人都带上路?” “怕什么,底细叫人去查了,我身边又有徐冽,就算她真是什么人安排到我身边的,还能伤了我不成?” 赵盈不以为意,浑然不放在心上一般:“我眼下倒巴不得她是什么人安插来的眼线。” 只可惜她不是。 就算魏娇娘真的来路不明,杜知邑真能查出点什么,多半也是要和沈家有关,扯不到别的上头去。 宋乐仪听了这话直皱眉头:“这是怎么了?刚才都还好好的,下去一趟,见了个不相干的什么魏氏,怎么说这样的话?” 她抿唇,给云珠使了个眼色。 丫头会意,到底还是退了出去。 这会儿马车行的又缓,再慢一些,她便能翻身下了车,径直往后面安排给挥春和书夏她们几个随行丫头的马车方向去了不提。 赵盈靠着三足凭几,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芙蓉雕花的花瓣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沈明仁倒是很想把人带在身边,一路带到扬州府去。 也不怪薛闲亭生气,我算是长了见识开了眼。 魏娇娘倘或是有心人安排到我身边来的,沈明仁自然也跑不了。” 提起这个宋乐仪面上闪过尴尬:“要我说,在扬州府拿住沈明仁短处,以此拿捏沈殿臣,如今恐怕不太行。” “我换个法子,另想办法就是了,也没那么……” “不是。”宋乐仪没叫她说话,“薛闲亭那个脾气,他打心眼里就不待见沈明仁。 以前咱们没什么交集,他也少提起这个人来。 我近来总在想,照说沈明仁名门之后,和你们本没什么区别的。 他是沈阁老的嫡子,又不是野路子出身,就算小的时候被沈阁老留在老家养了几年,可回了京,自然也是高门郎君。 后来他又有了才名与贤名,挣了个什么京城第一贵公子的名头在身上。 薛闲亭他要是看重这个,觉得恶心膈应倒也罢了,偏偏他不是。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就没跟人家打过交道呢?” 讨厌一个人,疏远一个人,都不太会是无缘无故的。 他们这样的出身,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 年少时即便没有私交,等年岁渐长,还不是要入朝为官。 等成了同僚,谁又能避开谁呢? 事实上她前世要嫁沈明仁时,薛闲亭跟她说过很多话。 不过那个时候她猪油蒙了心,一心以为沈明仁是良配,那样的情谊同她和薛闲亭之间是不一样的。 后来沈明仁待她的确极好,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起初薛闲亭也劝过,她总是不肯听,虽未曾与他翻过脸,可实实在在说过一些戳人心窝的话。 所以他就不再劝了。 现在回想起来…… “他总有他的缘由,不跟咱们说,大抵是郎君们之间的那点事,不方便告诉咱们知道。” 宋乐仪挑眉:“寻花问柳?不能够吧。” 赵盈抬手就去掐她脸颊:“好好的名门贵女胡说些什么呢?” 她笑着打开赵盈的手:“什么名门贵女,便是要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句话,一步路,都要再三掂量,思前想后?那我可不做名门贵女。” 她欸着又问:“你就没问过薛闲亭吗?” 赵盈摇头:“我对沈明仁无意,他要不是沈殿臣的儿子,我连多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薛闲亭为什么讨厌他,疏远他,知道或是不知道,意义都不大。 前些天我还劝薛闲亭来着,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和心力,这话今天再劝表姐一回?” 宋乐仪哼了声:“他既是沈殿臣的儿子,那就不是不相干的人,若真是不相干,带上他一道去扬州府做什么?” 她一面说着就丢了个白眼过去:“咱们自己人办任何事都极方便,多出一个他,反要留心提防,现在跟我说什么相干不相干的话?” 本来就是两码事。 赵盈不跟她争这个,索性闭上眼睛就装睡。 宋乐仪戳了她两下,她一动都不带动的,无奈苦笑,也只好随她去,还不忘拉了条小薄毯子给她盖在身上。 马车就这么稳稳当当行进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总算是上了官道。 前途平坦,不似过乡镇时候那样颠簸。 赵盈的确是有些累,闭上眼没多久就真的昏昏沉沉睡着了的,以至于挥春和书夏何时回到马车上来,她竟半点也没有察觉。 睁开眼那会儿睡眼惺忪,她揉了两把,人还有些迷糊。 挥春端了茶水给她,她顺势接过来,喝了两口茶,一抬眼看见两个丫头都在,便想起魏娇娘:“你们把她一个人扔在后面了?” 宋乐仪叫她坐好:“云珠看着她呢,而且杜三公子递了消息,说无妨。 挥春她们来回话那会儿你睡得正香,我就没把你叫醒。 既然是身家干净的女孩儿,云珠陪着她就成了。 乡野丫头大多没什么坏心思,等后半天到了驿馆,要怎么安置,让沈明仁自己去操心,咱们管他那么多事儿做什么。” 赵盈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望,面上却不显露:“既然身家干净,沈明仁非要带她去扬州府干什么呢?” 她们此行扬州府,本就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做,她最怕的,是有人和她动一样的心思。 她是重生而来的,好些事未雨绸缪,可以提前部署规划,来日或能省心不少。 但她也知道,朝野上下,能成为她的对手的,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 运筹帷幄原就不是她赵盈才会的。 江南水乡,人杰地灵。 自魏晋时期起,多少门阀士族出自两浙一代,那些大族去朝隐匿,图一世安稳。 刘家倒台时沈殿臣保全不下来,朝局变成了昭宁帝想要的不破不立。 可昭宁帝要扶持的是赵澈,沈殿臣要打压的却是他。 君臣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她不借此机会顺势而上,下一回可就没这么好的契机了。 宋乐仪见她半天不说话,摇着她手臂叫元元:“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赵盈说没有,唇角却抿紧了。 这分明就是心里有事的样子。 可是这丫头的脾气性子,哪里是劝上两句她就肯听的呢? 朝野上下真心敬服她的没几个,她才越发要强,凡事都要做最好的,总要做出一番成绩,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赵盈心里想什么,宋乐仪都明白,所以才更能理解,她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她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压力,又有多大。 她也是个女孩儿,比别人更能感同身受。 宋乐仪是心疼赵盈的,如果有可能,她倒希望赵盈一直做那个无忧无虑的赵元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事事筹谋,一天到晚还总要防着那些老狐狸们的明枪暗箭。 “好不容易出了京,暂时远离了太极殿,远离了那些人和事,诸事纷杂,莫要理会。” 她把手心合着,落在赵盈手背上:“元元,等到了扬州府,是一番新天地,人生地不熟,前路更加艰难。 你所思所虑,太多了。 我知你诸多谋划,一刻也松懈不得,更是棋局变化莫测,一招错,满盘输。 可咱们一路赴扬州府,途中偷得几日闲总是可以的吧?” 赵盈笑不出来:“我心里总有许多事,从前的,眼下的,甚至是以后的。 表姐面前,我也不想遮遮掩掩,便是与你说我无妨无碍,你也是不信的。 我近几个月来,时常夜不能寐,便是白日里也安不下心。 外人面前总要强撑着,可我自己清楚,我在怕什么。 表姐觉得我累,我也觉得自己很累,但是再累再苦,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偷得浮生半日闲,多好啊,咱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携手出游,只管吃喝玩乐,哪里管别的。 但不成啊。” 宋乐仪眉心一震:“你为什么——” 她没问完。 赵盈从来不会没有回头路。 昭宁帝那么疼爱她,她如今抽身而退,远离朝堂,照样是大齐最尊贵的永嘉公主。 她要上无人之巅,其实大可不必。 就算有朝一日昭宁帝宾天,新帝不是赵澈,只要一道遗诏,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照样牢牢握在手中。 然而她那样执拗,总觉得自己无路可退。 宋乐仪实在不懂。 但她不能泄赵盈的气。 于是收了声,住了口:“倒不如睡着的好。” · 赵盈一行自京城出发,在官道上赶路三日,至于运河港口。 早有一应船只安排妥当,只等他们人到,即刻就能启程。 于是众人又弃车弃马,登船改水路继续行进。 入了秋后河上冷,到了夜间一起风更凉。 赵盈两辈子没能改掉贪嘴贪凉的毛病,一日吃多了果子,晚上起了几趟夜,又不肯穿好外衫,折腾了两趟,第二天就病倒了。 她这病说起来奇怪,随行的御医胡泰是御医院里的好手,赵盈打小有什么病痛都是他在看,素日请平安脉也是他,是以赵盈的脉案他是最熟悉不过的人。 原说只是感染风寒,静养上三两日,吃下几服药,也就好了。 可是自打他们上了运河赵盈病倒至今,都快有半个月了,眼看着扬州府就要到了,赵盈却日日不见人。 就连宋怀雍和薛闲亭每每要去探望,也都被挥春和书夏给挡了回来。 后来他们追着胡泰几次问,胡泰摇头晃脑的说还是要静养,恐怕是从没出过远门,又是第一次坐船,不适应,不习惯,兼些水土不服,小小的风寒,越拖越严重。 赵盈的脉象又一贯有热症,重药猛药下不得,眼下只能先温补着调养,等到了扬州府,安置下来,好好休息,慢慢也就好了。 他是不敢拿赵盈的身体开玩笑糊弄人的,可是这番说辞实在太像是敷衍。 薛闲亭急眼了两次,差点儿没跟他动手,还是宋怀雍和沈明仁一左一右死命拉着,才拦住了他。 大约又过了五六日,两岸已可见扬州风光,船只眼看着就要进了扬州港。 是夜,茜红纱帐后传出咳嗽声。 挥春和书夏守着夜,听见了动静忙就起了身,一个去倒茶,一个去掌灯。 船舱门不知是谁何时打开的,宋乐仪娇俏的身影闪过,又隐在夜色中。 赵盈白皙的腕子递出来,红纱趁着她肌肤愈发雪白。 宋乐仪撇着嘴:“别装了,快起来,明天就要进港口,大哥都安置妥当了,让我来叫你。” 茜红纱被赵盈从里面拉开,露出她一张笑脸,小虎牙露出一半来。 那红润的面色,哪里像是久病卧床之人。 她探出半颗小脑袋:“沈明仁呢?” “胡御医给他吃了点东西,睡的沉着呢。”她说着从挥春手上接过赵盈的衣服,给她披上穿好。 赵盈才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上,书夏忙蹲下去给她穿绣鞋。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交代:“你们两个别露了馅,好好配合胡御医,不然耽误了我的大事,我回来就把你们撇下,丢在扬州府,再不带你们回京去。” 两个丫头一脸的苦相。 事儿是早吩咐过的,可公主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就算身边有世子和宋家少爷姑娘护着,那没个伺候的人跟着,她们也还是不放心。 书夏闷不吭声只点头,挥春一面给她穿戴整齐,一面想说话。 宋乐仪欸了一声,虎着脸等她:“早说好的事,你别临阵多嘴,大晚上的闹起来惊动了人,明儿就把你扔下。” 第127章 入城 夜里安静,宋乐仪带着赵盈从船舱出来,轻手轻脚的去了船尾的方向。 薛闲亭一身玄衣在小船上等她们,见了人来,动作也不敢太大,只递出去手,把两个姑娘从大船上接了下来:“你表哥说住的地方也安置好了,只是入夜前去不太合适,恐怕惹人猜疑,咱们先上岸,寻了客栈住上一晚……” “不能住客栈。”赵盈才坐稳,拽了他一把,“瞒上五六日,总看不见咱们,沈明仁必定起疑,只怕他私下里派人打听去。 咱们上了岸先不进城,就在港口码头附近将就一晚,等明天天一亮再进城去,到人家家中安置下来,再去找人。” 薛闲亭拢着眉心,看了她二人身上一眼。 好在伺候的丫头都是最贴心不过的,眼下风大,凉的很,给她两个穿的多。 可要在码头将就一晚…… 他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径直划着小船往岸边方向靠了过去。 原本港口码头入夜也有值守的人,不过徐冽和杜知邑早两日就打探过,每半个时辰要换一班,中间是有短暂的时间留给他们登案的。 况且天黑,他们身上的衣服颜色也重,只要轻手轻脚的过,也不会被发觉。 等上了岸薛闲亭四下扫了两圈儿,带着两个姑娘往西北方向隐了身形。 “跟做贼似的。”宋乐仪长舒口气,站定时拍了拍胸脯,“可也怪刺激。” 薛闲亭没好气的瞪她:“露宿街头也挺刺激的吧?长这么大没试过吧?” 她哼了声:“跟元元一起,别说一夜睡大街上了,就是天天睡大街上,我都觉得刺激,那有什么的。” 赵盈拉着她直笑,薛闲亭叫噎了一句也不恼。 他四下里瞧着,也只有这棵古槐树下还算安静,地方也大,而且偏僻一些,不是进城的方向。 港口往来船只上下来的行旅,大多下了船都往东或是朝东南方向进城,很少有人往西北角落里寻摸。 他想着脚下已经动起来,身上的氅衣也脱了下来,往地上铺了个平平展展。 他身量高,氅衣又本就宽大,他捯饬了会儿转身叫她们:“要是困了就靠在树下眯会儿,坐在这上头,不脏,我替你们守着。” 赵盈这些日子天天窝在船舱里,吃饱就睡,睡醒就吃,精力充沛的不得了。 宋乐仪是为着夜里的事儿,白天睡的多了,这会儿也一点不困。 但薛闲亭是七尺郎君,总不能说她们两个小姑娘跟他推让这个,况且也不是那样客气的关系。 赵盈拉着她就往树下靠了过去,她抬头看薛闲亭:“要不然你也来坐着吧,还真打算站一夜啊?” 他摇了摇头,环着胸往树上一靠:“坐久了怕犯困,我带你们两个出来的,蹭破一点儿皮你表哥都得找我麻烦,我还是警醒着点儿吧。” 其实也不用。 徐冽还跟着呢。 况且要不是怕连夜京城回头给沈明仁发现端倪,杜知邑早就在城中安排的妥妥当当了。 “说起来,沈明仁也不是个傻子,他突然病了,今夜又睡得昏沉,咱们几天不见人影,他肯定知道咱们人不在。” 宋乐仪抱着双膝,拿肩膀顶了顶赵盈的肩:“所以你看,带上他多碍事。” “不带上他咱们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但谁给咱们作证呢?” 扬州府这地方,可没有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 她不带上沈明仁一起来,姜承德那些老家伙也不会轻易放她来。 孔承开不就叫着喊着想让赵清和赵澄跟来吗? 薛闲亭挑眉:“你原本打算对沈明仁做什么?” 赵盈头皮一麻,下意识去看宋乐仪。 宋乐仪却下意识就把目光挪开了。 “那就是真有事儿了。” 他嗤了声:“我就说,来一趟扬州府能耽搁多少日子。 我在京城长大,养在爹娘身边二十年,长大了,本就该建功立业,要出去历练才像话,倒要你来说这些话。 原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不敢让我跟着一起来,才拿那些话来搪塞我。” 赵盈打了个冷颤:“是有别的打算来着,也确实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碍我的事儿,可你不还是跟着一起来了。” 薛闲亭想了想,蹲身下去,平视着她:“赵盈,你不是想拿自己做计,引沈明仁糊涂一场,来日回京,身败名裂,连沈殿臣也保他不住吧?” 她和薛闲亭之间,总有着奇奇怪怪的默契。 很小的时候她顽劣,薛闲亭也是个混世魔王,两个人简直就是臭味相投,论起算计人,捉弄人,京城这些孩子之中,谁也比不过他们两。 她八岁那年就已经能和薛闲亭一拍即合的捉弄人。 她心里那些古怪想法,他有时异想天开的点子,彼此之间却都能理解了。 薛闲亭能猜到她想干什么,赵盈一点也不意外。 宋乐仪干巴巴的吞了口口水:“要不,你们聊会儿?” 赵盈扣住她手腕:“不用。” 薛闲亭脸色难看得紧,可难得的没有发脾气。 他就那样沉默着不说话,气氛凝重得很。 宋乐仪呼吸都缓了缓,压了声:“元元,他什么意思?” 她是附在赵盈耳边问的,赵盈不动声色拍了拍她手背。 薛闲亭像是才缓过那股劲儿:“你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你表哥也知道你这个打算吗?” “表哥不知道。”赵盈摇头。 他就讥笑:“是不能叫他知道,不然他也要骂你,你们俩,都要挨骂。 但你现在都敢干这样的事,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嫁人了。” 赵盈眯了眼,又抬了头,他早站起了身,替她挡着风。 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落寞。 她想了会儿,松开宋乐仪的手,缓缓起身:“天家公主不愁嫁,沈明仁意图对我不轨,可他终究没能成事,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儿,是天子掌中宝,天下适龄的郎君,谁不眼热心热的想尚永嘉公主呢? 你不用说这样的酸话,也不用来试探我。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心里想什么,其实从来也瞒不过你。 你早就明白的事情,非要嘴上不饶人,跟我逞口舌之争。 都这么大的人了,去了一趟西北,历练了差事,也是个能办事儿,能独当一面的人了。 怎么到了我跟前,就偏跟小时候一眼呢?” “那是因为——” 因为他从来不希望赵盈会变。 薛闲亭开了口,到底说不出来。 天底下的人都会变,变好或变坏,他和赵盈,谁也不会例外。 是他私心太重了。 他总是希望他和赵盈在彼此面前,从无变化,和幼年初始时一般无二。 就这样一辈子,那该多好。 他前些日子总是想,父亲和母亲要是肯早点去求赐婚的旨意,大概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可是父亲总说赵盈还小,又是天子最心爱的公主,今上没松口,最好别主动去求。 他们既然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将来天子选婿,他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实在不行,到时候再豁出老脸,拿着广宁侯府的那点儿面子去求一道赐婚旨意,也是一样。 他想父亲说的是有道理的。 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早点嫁给他,早点搬出宫,那夜赵澈也不会醉酒大闹上阳宫。 薛闲亭合了合眼:“人长大了,回不去小时候,就总是怀念幼年时光。 我长大了,要为父母撑起一天片,也要撑起广宁侯府,人前人后就不能再似小时候那般任性撒野。 便总想着,咱们还是一样的。” 他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赵盈喉咙发涩,内心涌起一阵阵的酸涩。 她到底抬了抬手,在薛闲亭肩膀上拍了拍:“少胡思乱想,多少正事要做,还分心想这些。” 薛闲亭嗯了一嗓子:“跟你商量个事。” 他连什么事都没说,赵盈呼吸一重,就直接说了个好:“我答应你。” 他面色才稍有舒缓,人也往旁边挪远了一些:“你们两个说会儿话,累了就睡,我在旁边守着。” 其实也没站多远。 不过是她们在这头,他在槐树的另一头罢了。 他也知道有徐冽在,她们根本就不会有意外发生。 宋乐仪脸上也是讪讪的,扯着她袖口拉了拉。 她低头,又重新坐回去:“没事。” 可她蹙拢的眉头分明不是说这个。 “他有些不对劲啊。” “真没事,别担心。” 怎么会呢? 宋乐仪也拧了秀眉:“你答应他什么呢?” “他想让我以后别拿自己来设计,对我不好,他不高兴。”赵盈往树上一靠,似乎隔着这古槐树,都能感受到那头的薛闲亭。 十岁生辰,昭宁帝在集英设宴,为她庆生,薛闲亭随广宁侯夫妇一起入宫赴宴。 她从小不喜欢宫宴,觉得无趣至极,年纪小的时候更放肆些,宴至一半,她这个主角就先跑了。 后来不小心弄湿了鞋袜,湿漉漉的贴在脚上,难受的不得了。 是薛闲亭背着她从荷花池边回的集英偏殿。 他的背从来是令人安心的。 赵盈深吸了口气:“他是想跟我说,凡事总会有办法,我没办法,还有他们,不要老是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撑着,扛着,我不用这样。” 宋乐仪咬了咬下唇:“元元,他……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的吗?” 他生气,但他不会发作了。 短短数月,心境就全变了。 当日太液池小宴,得知她要相看驸马,他把不满全都写在了脸上,甚至会质问她,还打算去相看谁,心里到底有没有人。 现在就不会了。 赵盈知道他能听见,冲着宋乐仪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嘘的嘴型,便什么都没有再说。 宋乐仪心里不舒服。 小的时候总觉得赵盈和薛闲亭就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等到赵盈长大了,该嫁人的时候,除了薛闲亭,谁也配不上她。 不单是论出身,要紧的是薛闲亭会护着她,宠着她,事事依从她。 长大一些,父亲请了女夫子教她读书,她学会一个词——佳偶天成。 却从来也没想过,赵盈和薛闲亭会是有缘无分。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薛闲亭叫醒了睡的昏昏沉沉的两个姑娘。 赵盈揉了揉眼,推了宋乐仪一把。 昨夜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好在两个姑娘靠着树睡的也不久,脸上妆容还算精致,头发也没散乱,站起了身,把裙摆稍稍整理,倒也看不出失仪。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不过城门已经开了,有要出城去采办的,或是到港口码头来送货取货的,大多这时辰出城,赶在天亮的时候回城,不耽误早起的第一批生意。 薛闲亭揉了揉肩膀,宋乐仪还惦记着昨天的尴尬,怕他们两个别扭,就笑着问他:“尊贵惯了,也没吃过这个苦,熬了一夜,浑身不舒服吧?” 他面无表情说没事:“姑娘家身娇肉贵的,你别打趣我,等进了城,先好好休息一天……” “咱们没那么多时间。”赵盈理好了裙摆,叫了他一声:“你知道地方吗?” 他说知道,侧身让了让,引着二人一路进城去。 城门值守见这样年轻漂亮的郎君,带着两个同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例行盘问之余,总是要嘴欠上两句:“小公子好福气啊,这娇妻美妾,坐享齐人之福呀。” 薛闲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赵盈心道要坏事。 他昨夜里憋了一肚子的火,一晚上没地方撒,大早上起来就没放脸子,这会儿来惹他,那不是老虎嘴边拔毛吗? 于是她忙拉了薛闲亭一把:“兄长,咱们还是快些进城吧,姐姐身体不好,请医问药要紧。” 那小衙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嘴贱惹了人不快,再看这年轻郎君黑着一张脸,要吃人的模样。 三个人锦衣华服,非富即贵,他真是到死该不了嘴欠的这个毛病! 这会儿见有人替他开脱,哪里还敢多嘴,陪着笑脸就放了行。 过了城门,薛闲亭叫她们两个且等,他往右手边儿一家成衣铺子而去。 再回来时,手上多出两顶幕篱。 他递过去,冷言冷语的:“带好了,别再跟我说什么不打紧的话。” 第128章 许家 扬州城西玉井胡同,三进三阔的宅院精致而又华贵,整个格局也尽显江南特色。 这宅院主人姓许,祖上也出过做官的人,现如今许家老爷的亲祖父,昔年辞官致仕时官拜五品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 说起来也不算什么高官显贵,但毕竟是京官,又在兵部,手里握有实权,是以也留下一些人脉给后代子孙。 等到了许老爷这一代,再没有了登科拜相的心思,便久居扬州府,做起经营来。 倒也希望底下的孩子们能争口气,再出个京官来光耀门楣,只可惜这经商的精明劲儿个个学得不错,但谈及做学问,总归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也唯有许老爷膝下嫡次子许宴山早年间四处游学,学成归来后,科举高中。 但他自己又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连族学中请回来的名家夫子都说,他聪明,极有前途,若再考,便是连中三元也不是不成,偏他中举之后再不肯下场去考。 为这个,他父亲不知打了他多少回,庶长兄因此得了意,他母亲气的成日在家里哭。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这事儿勉强算是揭过去,家中众人再不敢轻易提起,现如今才算好了一些。 薛闲亭带着两个姑娘拜访许家,他面生,门上当值的小厮从来也没见过他,可看他锦衣华服,又知许宴山昔年游学在外,结识许多好友,便客客气气的把人迎进门房里等,打发了人往宅子里去传话。 时辰尚早,这时辰登门不是什么正经规矩礼数。 不过宋怀雍早就给许宴山送过信,才不显得十分唐突。 小厮还专程奉了茶,话却并不多问一句的。 许宴山亲自出门来迎,可见重视。 见了面互相打量,薛闲亭觉得此人不错,相貌堂堂,剑眉星目,且他气度不俗,倒有些清流贵公子的意思。 许砚山也在审视着他。 宋怀雍其人最是光明磊落一君子,他有许多朋友,出身最好的当属宋怀雍,毕竟人家姑姑是今上心头肉,这是谁也比不上的。 当年初始,他为此甚至一度避嫌,不同宋怀雍打交道的,后来才知是自己心胸狭隘,错看了人。 那是个最谦逊,最有礼的人。 便是宋怀雍回京后,二人也不曾断了联系。 这次突然接到宋怀雍书信,说是他有个好友,家中妹妹染病,京中名医束手无策,便是他请了宫中御医诊脉,也没法子根治,故而他这个朋友带着两个妹妹四处求医。 如今途径扬州府,他想着既在扬州府有自己这个朋友,便只当是方便行事,毕竟带着两个姑娘,总住在客栈里也不成样子,于是写信告知,怕要叨扰他几日。 许砚山是个心善之人,听闻这样的事情没有不肯的,忙就回明了他父亲,在府中准备下院落住处和一应伺候的使唤丫头来。 不过这么早就进城…… 许砚山还是客气寒暄了两句:“想是连夜赶路,舟车劳顿,这样早就进了城,昨夜里恐怕也没休息好,府中早将一应打点布置妥当,还请贵客随我来。” 他倒极有分寸,不问出身,不问名姓。 薛闲亭拱手:“我姓薛,表字从悠,安之说起过,许兄比我年长数月。” 他自报了姓与字,却不提名,也未曾提及出身门庭。 姓薛。 许砚山望向他身后,端坐在官帽椅上带着幕篱的两个女孩儿。 身量还小,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不知幕篱之下是何等容色。 可只观周身气度,也只是富贵无极的人家娇养出来的人间富贵花。 京中姓薛的,他自然知道广宁侯府,可广宁侯府只得了一个世子,从没听说过有女孩儿,别人家…… 许砚山抿唇。 宋怀雍来信不曾言明,这个薛从悠又含糊其辞,看来是隐姓埋名而来,刻意回避了出身家世,就是不想让人知道的。 他不便探究,侧身把路让开:“我表字泽修,也不要一口一个许兄,倒显得见外。” 他一面说,一面头前引路:“知道你带着女眷,我们家也是人多,内宅院里男男女女一大家子,怕姑娘家住进去不方便。 二进院东侧连着一处小院子,平素就是招待客人用的。 我母亲听说是安之来信,特意交代托付,专程又将那处院子收拾了一番,我陪着你们去瞧瞧,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咱们再现改了吧。” 表面上的客套话,薛闲亭是极会说的,只听他笑道:“贸然登门,已经十分打搅,哪里还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舍妹身染怪病,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贵府不嫌晦气,还精心安排住处,我们兄妹心中已是万分感激了。” 倒是个会说话会办事的。 许砚山略想了想,总这么客气也没什么意思,这求医问药,恐怕就要住上好一段时间,他家里人情复杂,所以根本就没打算叫这几个人多接触他家里人,没得再给人看笑话去,或是那几个不知事的弟妹冲撞了贵人而不自知。 于是他沉默下去没再多说什么,只带着人穿庭绕院的,不多时便将人引至二进院东侧所连的满庭芳处。 乍然见了那石雕匾额,宋乐仪不免多看了两眼。 竟这样有缘分。 一路往里走,她更觉得那许夫人是个妙人。 大抵江南水乡的女子总是那样温柔又善解人意。 方才听许砚山说,这地方是许夫人着意重新布置过一番的。 此时入内,满园花香,四下里生机勃勃,在这萧条秋日之中,竟也叫人感受到几分春意。 应该是为着她和赵盈。 想着女孩儿家小小的年纪,身染怪病,要跟着兄长四处求医,怕心情低落,郁郁寡欢,安排下这满园芬芳,各色名花,实在是叫人心情大好的。 人家既是一番好意,她总要有所表示,便牵了牵薛闲亭袖口:“兄长,我很喜欢这些花和盆景。” 小姑娘开口说话,声音是温和的,不是那样娇滴滴的糯哝,更像是端方有度的大家闺秀,温婉清丽。 许砚山不免多看了一眼,觉得不妥,才又匆匆收回目光。 薛闲亭只好替她道谢:“多谢令堂费心安排,目下时辰太早,本该等过会儿带舍妹去拜见。 可我来前四处打听,知道扬州府有游医,今日进城后,实在放心不下这件事,且先到贵府见过,便要带舍妹出门。 令尊与令堂那里,还请你先替我告个失礼,等明日安置下来,一定亲去拜谢。” 许砚山说无妨:“我母亲从不计较这些虚礼,也叮嘱过我,一切以……薛姑娘身体要紧,哪有什么拜见不拜见的话。 母亲知道你们是安之的朋友,自然当是我的朋友一样的。” 他隐隐从薛闲亭口中听出逐客的意思,还有那个跟在二人身边,却始终没有开口的女孩儿。 大概年纪最小吧? 打从门房一路过来,他留了心瞧着,这二人皆有维护姿态,分明来他们府中借住的,难道他们许家还能对一个小姑娘做什么不成? 显然不是在防备他们府上。 那便是素日里护惯了。 念及此,许砚山索性告辞,只临行前又叮嘱一番,无非是有什么短缺,或是底下这些丫头不好,便叫人来告诉他一类,而后转身出了满庭芳,别的一概不提。 许家伺候的丫头们也懂事,应该是许夫人精心挑出来的,知道这是贵客,便不敢近身去讨好,只做她们该做的。 三个人进了屋中去,薛闲亭吩咐了两句,便把人都支了出去。 赵盈从来就不惯带幕篱,闷得慌,这会儿才能摘下来,喘了两口气:“我从前真是不知道,表哥他有这么多的朋友,这个许二公子,我方才瞧着,也是个不俗的人物。 那会儿听表哥说起来,对他赞不绝口,倒没当回事儿。 今日一见,表哥应该是真的很欣赏他。” 薛闲亭难得的没跟她唱反调,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接过来:“许砚山是个君子。” 她啧声:“只见人家第一面,你就觉得他是个君子了?” “你表哥跟我说的。”他横了她一眼,“我猜他一定看出咱们身份不对劲,恐怕是隐姓埋名而来,求医问药也未必是真,但他一个字也没打听,连试探都不曾有。 他是君子,也是诚心实意与你表哥相交,将你表哥引为知己,信你表哥至深,才能这样毫无保留。” 也被怕惹上什么麻烦。 应该是觉得宋怀雍总不会害他。 这样的人,心怀坦荡,世间难得,一颗赤子之心,便是最可贵的了。 宋乐仪听着,想着方才那人说话间总是留下三分余地,绝不会叫人有半点不适,的确是个难得的人,便不免可惜:“这样的人,中举之后却不肯再下场,倒也可惜。” “不再下场去考才不可惜。”赵盈嗤了声。 许砚山要真的是表里如一,那下场高中才值得惋惜。 昭宁帝的官场,就是个大染缸,什么样的清白干净丢进去,再捞出来也都染脏了。 不过将来她要是能上位,许砚山倘或真有那样大的才情本事,倒是可用之人。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了。 薛闲亭催了她一声:“睡会儿再出门?” 赵盈摇头:“你不是跟人家许二公子说急着要去拜访游医,不能到许夫人面前去拜谢人家一番心意吗?换身衣服准备出门吧,趁着这个时辰人也不多,刚好。” 他们说要出门,伺候的丫头就匆匆去吩咐了备车,许家对他们的确是挺尽心的了。 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事无巨细都照顾到,要什么给什么,大实在是大方。 出了门登车,宋乐仪也瞧着这华贵马车,就连内里也一概名贵。 她在京时,虽然顽劣,也有些骄纵霸道的名声,可于这些东西上,从来不会僭越半分。 她父亲只官拜吏部侍郎,太过骄奢淫逸之物,她半分也不沾染。 即便是家中有的,她手头上有的那三五样,过分令人侧目之物,要么是姑母在时赏给她的,要么是这些年皇上赏的,再不然就是她过生辰时赵盈和薛闲亭他们送的,绝没有哪一样是她自己置办的。 宋乐仪不免咂舌:“大哥只说许家如今算是经商做生意的人家,本也富贵,却不想是这样富贵无极的。” 这车中黄花梨小案的边边角角,雕刻的是缠枝莲,从小案四条腿一直绕到最边缘处,又在四周边缘上镶嵌了红玛瑙与绿松石一类,最耀眼是正中一颗南海珍珠,真正是珠圆玉润,质地极好。 这样的东西,一颗便要千金之数。 许家却拿它来装饰一张小案,还是放在马车上的小案。 赵盈和薛闲亭对视了一眼:“看来许砚山对我们的身份虽不好奇,他爹娘却好奇的不得了。” 南海明珠之所以名贵,是因为它极难得。 因数量少,每年还有贡到宫里一大部分,只余下极少的数量流传到市面上,为大富之家所得,所以寻常人就算是见上一颗南海明珠,也未必认得出来。 宋乐仪抿唇:“怪不得许砚山方才说,他们家人多,住在内宅院里恐有诸多不便,要这么说,人情复杂,是怕冲撞了咱们了。” “这一家人真有意思。” 薛闲亭揉了揉鬓边:“养出个温润如玉的儿子,私下里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有趣的很。” 赵盈面色微沉:“永嘉公主为扬州巡抚,奉旨提调扬州一切军政要务,不日行驾靠岸,就要入了扬州府,咱们也是从京城来的,又是表哥特意写信安排的朋友,听起来一切都过分巧了。” “你是说……”宋乐仪倒吸口气,“也没这么离谱吧?这就猜到咱们身份了?” 赵盈摇头:“真猜到了反而不敢拿这样的东西来试咱们,我只是好奇,我们是什么身份,对许家来说,有什么重要的?” 既是经营之家,在扬州府根基已深,买得起南海明珠,有大富贵,嫡子不打算下场再考,仕途无望,他们本无须攀龙附凤,再巴结谁。 京中来的贵客究竟何等身份,出身门第如何,于许家而言,本没有什么意义。 他们想探究什么呢? 第129章 堂琴先生 从扬州南城门出城,继续一路向南走上六七里路,就是大名鼎鼎的灵隐寺,一年到头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许家配给他们赶车的小厮,薛闲亭没用,出门的时候三言两语打发了,换上了徐冽。 他人还是一贯的冷冰冰,只管驾车,一个字都不带多说的。 马车颠簸起来,便是上了山路。 他手上稳当,倒像是极有经验似的,勉力的稳着前行。 赵盈点着手背,撩开了侧旁的垂帘往外看。 起初的确还能看见往灵隐寺去上香的车马,等到他们再行有一刻,那些车马香客的身影便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赵盈叹气,车帘重新垂了下去。 越是快到目的地,宋乐仪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她捏着手心,鬓边甚至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他会见咱们吗?” 赵盈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薛闲亭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尽人事,听天命,此来扬州府也并不是专程为他而来,若能请得动自是锦上添花,就算请不动,咱们把该做的都做了,往后也不留遗憾。” 话虽是这样说,可前世—— 赵盈深吸口气,到底没开口。 她也很紧张,薛闲亭看得出来。 马车又南转向西南方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在山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众人下车,抬头往上看。 山路崎岖,蜿蜒着修了台阶,九曲十八弯的架势,一眼并看不到尽头。 薛闲亭才感到好奇:“你是怎么知道他住在这里的?” 赵盈哦了声:“托人打听过,诚如你所言,要尽人事,我要是连他住处都打听不到,也不算是尽人事了。” 她说着提了裙摆就要上,宋乐仪拉了她一把:“这一眼看不到头,你真要上去啊?” 她一面说,一面侧目看徐冽。 徐冽腰杆子仍旧挺的很直,察觉到宋乐仪的目光,才叫了声殿下:“我先上去拜访也行,万一他不肯见……” “我人已至山门,却不登山,你觉得算是诚心吗?” 赵盈推开宋乐仪的手,又做深呼吸状,抬步迈了上去。 这台阶犹如天阶,他们一行又素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爬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气喘吁吁,中间停下来休息了足有七八次,才终于登山至顶。 眼前三间茅草屋叫宋乐仪惊愕不已:“就……这样?” 世外高人嘛,总有些寻常人难以理解的想法。 赵盈理了衣裳,也理了鬓边碎发,迎着山风,便要去敲门。 薛闲亭快了她一步,上前去,敲响山门。 茅草屋是茅草屋,可是搭了个小院子,外头围了一圈儿的篱笆墙。 其实人站在外面,一眼就能看清楚小院里的情形。 不多时有个圆滚滚的小胖子跑着出来。 他看起来只十一二岁,个头也就比那篱笆墙高不了多少,平日里大概是吃得多动得少,胖的跟个球一样。 他迎出来,却没有开门,瞧着薛闲亭一身贵气,眼底的警惕蓦然升起,开口质问时,嗓音还未褪去稚嫩:“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薛闲亭唇角上扬:“我姓薛,从京城来拜访堂琴先生的。” ——玉堂琴。 他本姓白,二十四年前曾是云南白家最出色的孩子。 云南白家四世三公,可等到先祖的荣耀褪去,后代的孩子里竟一个不如一个时,出了一个玉堂琴,那时整个白家何等欢喜。 他三岁成诗,五岁能赋,年仅十一便能清谈论辩,以一敌十不落下风。 不靠先祖家族荫封,科举入仕,连中三元,翰林院只待了三个月不到,摇身一变就做了户部侍郎。 那一年,他年只二十二岁。 只可惜,名气太重,招人眼红。 先帝为他赐婚,要他迎娶荣禄公主为妻,他却为他青梅竹马的关家姑娘而抗旨不遵。 大齐开国历朝以来,如果要说有哪一位公主是骄奢淫逸,暴虐成性而被世人牢记,那便也只有那位荣禄公主,赵盈名义上的姑姑。 天子赐婚被拒,先帝仁善,不愿因此而折了白堂琴这样的人才,尽管朝臣上折请他严惩,他仍然给白堂琴留了余地。 关家姑娘与他青梅竹马,可并无婚约,他自觉身无功名,不敢求娶,如今功成名就,荣禄公主甘愿为平妻,与关家姑娘平起平坐,叫白堂琴再行考虑。 谁成想荣禄是个桀骜的人,派了人假传圣旨往云南,一杯毒酒赐死了关家姑娘。 白堂琴得知消息,手持长剑闯进公主府,被打了个半死,一剑刺中荣禄公主心脉。 他自此去朝,再不问世事。 先帝实在爱惜人才,又是明君圣主,那件事,原就不是白堂琴的错。 当日白堂琴去朝,自改白氏为玉氏,脱离白家,从此孑然一身,遁世隐居。 如今过去二十四年,世人再少有提起堂琴先生的。 但赵盈真切记得。 当年赵澈御极,赵澄被贬至许州,他的余部是如何请了玉堂琴登太极殿,细数赵澈大罪一十九条,小罪三十二条,要赵澈退位。 玉堂琴和荣禄公主一段往事,就连先帝都不曾下旨斩杀,那就是皇家默认了赵氏子孙的错处。 他避世,是他对曾经憧憬过的天下与朝堂大失所望,而非什么人逼得他不得不避。 赵盈早想明白。 时隔二十多年,他如果不是后悔了,又何苦跑出来蹚这趟浑水? 他昔年舌战群儒,那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 就算不能掀翻刚刚登位的赵澈,凭他的名望,凭先皇祖不杀他,赵澈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若能成事,他便有大功于赵澄。 来日赵澄登极,封王拜相,他年轻时的雄心抱负,那时照样可成。 小胖子说了一番什么样,赵盈没听得太仔细,可是山门始终未开。 她迈步上前,同薛闲亭比肩而立:“你去回堂琴先生,我是永嘉公主赵盈,特来拜访堂琴先生的。” 小胖子眼中闪过错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你是赵家人?” 赵盈微蹙了眉。 看来玉堂琴对赵家其实没什么好感,带在身边的小胖子,见了天家公主,张口便是赵家人,半分尊重也不见。 先帝对他至仁至善,也没能消除他对荣禄公主的恨,尽管荣禄死在他手中。 赵盈嗯了声:“我是赵家人。” 小胖子骤然变了脸色,越发把山门堵上:“不见,先生这辈子最不愿见就是赵家的人,你们下山吧。” 她眯了眼,隐在幕篱下的那张脸,神色莫测。 一双眼往三间茅草屋来回扫量过一番,她不知道玉堂琴在哪一间,但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他们在外面说话,他在里面一定听得到。 她想了想,扬了音调:“先生与荣禄公主的一段往事,无论昔年朝臣与百姓如何众说纷纭,先帝待先生可谓至仁至善,也不曾牵连云南白府一人。 先生遁世隐居二十四载,可曾于午夜梦回之时,感念过先帝仁德之君呢?” 薛闲亭面色一沉,扯了她一把,压了声:“你在激怒他。” 赵盈拂开他的手:“而今朝堂污浊,天下灾祸不断,先帝穷极一生,励精图治,希望大齐百姓安居乐业,开创盛世山河,锦绣天下。 先生曾得先帝隆恩,年仅二十二岁便官拜户部侍郎,赵盈以为,若无荣禄公主为一己私欲,胡闹妄为,先生年不到四十,就可入阁拜相。 到如今,先生也定能秉承先帝遗志,为他的锦绣河山而穷尽心血吧?” 小胖子似乎极了,想出门来赶人,又不敢轻易开门,生怕放了他们进来,便只嘴上骂骂咧咧:“你这是做什么,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快走快走!” 茅草屋始终没有动静。 赵盈一咬牙,把心一横:“亦或者,先生遁世隐居二十多年,仍并未参悟。 先生怀恨在心,巴不得赵氏江山一团糟,好泄先生心头之恨? 我今日来,只想请教先生这一件事。 若先生说一句,这天下江山,与先生一概无关,为荣禄公主昔年作为,先生巴不得赵氏子孙个个不得善终,那赵盈即刻下山,今生再不踏入先生山门半步,也保证,再不会有任何一个赵氏子孙来打扰先生清修。” “你就是在打扰先生清修!” 小胖子不知道从哪里抽了把扫帚在手上,高高举起:“你们走不走!” 薛闲亭一把把她护在身后。 还是没动静。 赵盈秀眉紧锁,这样也没用? 宋乐仪抿唇上前来,虚拉了她一把,声儿是不急不缓的:“看来堂琴先生对你所言皆无动于衷,他既不感怀先帝仁善之恩,也不记恨荣禄公主昔年所为,那些陈年旧事,早不能在先生心中掀起波澜。 元元,咱们回去吧,何苦打扰先生清净。 这天下如何,朝堂如何,早跟堂琴先生没有关系了。 我早劝你,他一避世人,万不肯搅和到这些红尘事中,你偏不听,白累自己跑这一趟,走吧。” “稚子无知,站在我的山门外,一唱一和,当我听不出吗?” 赵盈眉眼一喜,捏着宋乐仪的手蓦然一紧。 宋乐仪也下意识往茅草屋方向看。 年近五十的人,保养得当,常年避世,无俗世琐事纷争烦扰,鬓边虽有华发,但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身道袍,道骨仙风,手上白玉扇柄麈尾扇,愈发衬得他遗世独立。 他这个年纪,凭他的相貌,乍一看,还真以为他修道成仙,方能驻颜有术。 赵盈并不意外,可宋乐仪和薛闲亭二人分明吃惊。 这看起来最多也就四十岁吧? 玉堂琴缓步至于门前,目光在赵盈和宋乐仪二人身上游移片刻,最终落在赵盈身上:“你是赵盈?” 赵盈说是:“先生好眼力。” “你母妃就是那个祸国妖妃宋贵嫔?” 赵盈咬牙,手上力道也重了。 宋乐仪也心中不快:“先生也觉得我姑母是祸国妖姬吗?” “我又不认识她,怎知她是不是?你这话问的好没道理。”玉堂琴挑眉,哪里还有方才的超凡脱俗。 他是故意的。 赵盈挑着他的最痛处,最不愿提起的那段往事,字字扎心的聊起来,他就要言辞间反驳回来。 赵盈这一生,最痛恨的是什么呢? 是昭宁帝。 昭宁帝不单单毁了她的母亲,也毁了她,就连赵澈,不也是毁在昭宁帝手里的吗? 她最恨人说她的母亲是祸国妖姬。 真这样一身正气,当年就该血溅太极殿,以死直谏,断不能叫昭宁帝纳她母亲入后宫。 事情都是昭宁帝做的,他们不敢指着昭宁帝的鼻子骂上一句无道昏君,却要她母亲生前身后都背负着祸国妖姬的骂名。 “你不认识我母妃,就不该妄言她祸国。”赵盈冷冰冰开口,“诚如我不认识先生,亦不认识荣禄公主,便不会言辞凿凿说先生你是不识好歹,枉顾君恩。” “小姑娘,你养尊处优养在深宫,听闻天子恩宠于你,你却登山上来,辛苦一场,不就是想要请我出山吗?” 麈尾扇在他手上转了一圈儿,玉堂琴好整以暇打量赵盈:“跟我说话这么不客气,你都是这么求人办事的?” “先生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想请先生出山,为我出谋划策。 我年纪虽小,对堂琴先生却知道的不少,都说先生你有经世之才,可安邦定国,若得先生相助,我与澈儿便再不必怕什么兄弟阋墙,储君之争。” 赵盈深吸了口气,那口气缓了缓,又缓了缓:“可先生出言不逊,辱我母妃,不论是我还是澈儿,对此都不能容忍。” “你的意思,我先给你道个歉呗?” 赵盈噙着笑:“随先生的便。” 玉堂琴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很有趣。 她身上有一股子韧劲儿,还有一股子刚劲儿。 那不是内宫骄养的公主该有的,却不知她是从哪里修来这样的东西。 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是有求于人,但她态度鲜明,触及了她的底线,就是再苦再难,她大可不要这份帮助。 玉堂琴正色:“皇帝知道你来找我?” 这态度转变…… 赵盈啧声:“让尊贵的客人于山门外说话,是先生的待客之道吗?” 第130章 出山 玉堂琴似乎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说他性情古怪好像不是,可说他是温和宽厚的,也不像。 赵盈那样的态度,明明有求于人登山上门,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句句都带着刺,还要往人家最痛处扎下去,那小胖子都抄起扫帚要赶人了,换做玉堂琴本人,很该把赵盈一顿臭骂骂下山。 但他偏不。 小胖子开了篱笆门,一脸防备的远离三人,跟在玉堂琴身旁。 薛闲亭也一脸防备的护着赵盈和宋乐仪。 就这样各怀心思的进了茅草屋的门,薛闲亭都没想明白,玉堂琴到底想干什么。 从外面看不过三间再普通不过的茅草屋,进了门来却是别有洞天。 屋中陈设与布局显然是精心设计过,淡泊雅致。 入门左手边置一多宝格,绕过多宝格后便能看见玉堂琴的书桌。 此一间应是他平日写写画画的书房。 赵盈大概扫了一眼,桌案上铺开洒金的宣纸,狼毫笔上还沾着新墨,她们来之前,玉堂琴应该正在作画。 她目光所及,微一怔。 桌案左手边隔着一只净白瓷的百鸟瓶。 那瓶子本不该出现在那里,而且她一眼能认得出来,那是大内的东西。 赵盈拧眉,视线定格,久久没有收回来。 玉堂琴已往主位坐了下去,也没让他们,顺着赵盈视线看去:“承徽二十二年,我殿试中状元,成了先帝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学子,又出身云南白家,琼林宴上,先帝赐下官窑所烧出的第一件净白瓷瓶。 先帝说,希望我今后的人生,净白纯洁,又能似百鸟灵动。” 赵盈在他开口说出承徽二十二年时就回了神。 玉堂琴提起先帝,没有仇恨。 他面色柔缓,眼神中甚至还有崇拜敬仰。 赵盈心中不免叹息。 若无荣禄公主肆意妄为,玉堂琴和先帝,该成就一段君明臣直的佳话。 先帝那时,真的很喜欢他。 她自顾自坐下来,目光再没投向那只百鸟瓶:“先生隐居二十四载,这瓶子却始终放在手边,先生是放不下先帝昔年恩典,还是放不下当年的荣耀?” 玉堂琴眯了眼:“小姑娘,没有人教过你说话留三分的道理吗?” “先生是高人,与世人皆不同。不知先生是否知晓,我如今入朝,官居一品,掌司隶院,今次乃是奉旨巡抚扬州,提调扬州一切军政要务,调查扬州孔家涉嫌买凶刺杀当朝公主一案呢?” 玉堂琴便又笑了:“我久居深山,如何知晓这些。” 他知道。 赵盈也学他那样的笑,有些漫不经心,好像把世人都不放在眼里。 眼神最该空洞,偏偏却深邃幽暗:“就怕先生久居深山,却知天下事,谋天下事。我说这些是想告诉先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该怎么避开,又要怎么驳回去,我是懂的。” “所以你在我面前做这个直言不讳的模样,是想让我觉得,你赵盈与她赵荣禄不同?” 这个人好生矛盾。 他既感念先帝恩德,敬仰先帝仁圣,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痛恨荣禄公主对他所做的一切。 其实这件事怎么可能剥离开来看待呢? “先生痛恨荣禄公主,却不恨先帝?” “赵荣禄是先帝的掌上明珠,先帝疼爱她,不亚于今上偏宠你,她生性未必骄纵,不过是养成跋扈刁蛮的性子,那是谁养出来的,难道是你吗?” 真有意思。 赵盈嗤笑:“先帝一生仁德,却养出荣禄公主那样的脾气。你恨极了荣禄公主,却不觉得先帝也有责任,先生的想法,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玉堂琴显然不打算跟她继续谈这个。 他点了点扶手:“小姑娘,你们赵家子孙的你死我活,同我是没有关系的,别白费心思,早些回城去吧。” “那先生请我进门来做什么呢?” “免得你说我老人家不懂待客之道。” 他一句老人家差点儿把赵盈给噎死。 连薛闲亭和宋乐仪都顿了半晌。 对着这张脸,实在让人难以联想到老人家三个字。 “先生这么说,就是我方才所言都白说了。”赵盈叹气,“朝堂污浊风气,先帝在天有灵怕痛心疾首,先生敬仰先帝,却不肯入世入朝,先生怕了。” “激将法对我没什么用处,你和你姐姐站在我山门外一唱一和,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们小姑娘,好好的天家公主,好好的名门贵女,别在我门前做这跳梁小丑的样子。” 玉堂琴只做充耳不闻状:“你说我怕了,那我就是怕了,你说我忘了先帝对我的恩德,那我就是忘了。 我都一把年纪,不知道还有几天活头的人了,你小姑娘家口舌之争,就想激我给你办事啊?” 赵盈当然知道不行:“若要请先生出山,怎么才行呢?” 她把玉堂琴问的一时哑口无言。 这是什么路数? 他盯着赵盈直打量:“怎么都不行。” 赵盈仿佛也不显得怎么气馁,哦了一声:“我诚心登山而来,这也不行?” 玉堂琴扑哧笑出声来:“若能请得我出山,你的两位皇兄应该会更有诚心,叫他们三跪九叩拜山上来,他们恐怕都愿意,你信不信?” 那她信。 就是事成之后玉堂琴肯定会死的很惨就是了。 赵家三兄弟嘛,骨子里全是一样的。 能屈能伸,可要谁给了他们半分屈辱,别叫他们翻过身来。 生不如死的滋味,她不就已经尝过一回。 “先生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玉堂琴甚至都不再看她,话也不说。 赵盈略想了想:“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睁开眼,瞥过去:“如果什么?” “如果来日先生为赵家子孙出山入世,那会是因为什么?” 他啧声咂舌:“打算拿捏我?” 赵盈摇头:“单纯好奇。像先生这样的人,会因为什么呢?” “没有因为什么,我不会。” 他答的干脆利落,赵盈却无法想象,在几年后,他站在赵澄那一头,不遗余力的攻击赵澈。 太极殿上的玉堂琴,和这间茅草屋里的玉堂琴,就是一个人。 她原本以为是他后悔了年少时的轻狂,白白葬送了大好前程,以至于近三十年的隐居避世,孑然一身。 但今日一见,那又的确不应该是玉堂琴。 他未曾参悟,也没有看破红尘,可他比世人都通透。 该恨的,该爱的,玉堂琴的心里,能把本该交织在一起的爱恨剥离开,这世上就没几个人能做到。 所以是她小看了人家。 赵盈拧眉:“所以我说如果。” 玉堂琴似乎肯思考,也的确认真思考了一番。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闪过,以至他神色柔软下来,虽只有一瞬,却没逃过三个人的眼睛。 赵盈同他两个对视一回,也陷入了沉默中。 玉堂琴叫了声小姑娘:“如果有这么回事,不妨你猜猜看?” 就这么让她猜,实在摸不着头脑。 宋乐仪笑着叫先生:“我们是后生晚辈,年纪又小,先生总该给些提醒吧?” “你们年纪小,头脑可不简单,赵盈的心思,比世人都大,我给你们提醒什么?”他横过去一眼,在赵盈沉默之时,多看了薛闲亭两眼,“薛侯这些年,身体可好?” 薛闲亭也蹙拢了眉心:“先生与我父亲,有旧交?” 玉堂琴却笑了:“看来我去朝后,确实是在无人提起玉堂琴。” 那就是有了。 薛闲亭也不觉得意外。 都说他爹是个不好相与的臭脾气,依他所见,这玉堂琴年轻时怕是个桀骜不驯,一身傲骨正气的人,说不得和他爹惺惺相惜,臭味相投呢。 从来没听他爹提起过,是因为这么多年来…… 薛闲亭面色缓了下来:“家父也去朝多年,早已不过问朝中事,先生与家父相识于朝野,既然都是辞官去朝的人,自然没什么可提起的,而非因先生是玉堂琴。” “挺好的,薛侯到底比我幸运得多。” 幸运在,有个儿子吗? 赵盈面色一喜:“当年先生抗旨拒婚,为青梅竹马的关家姑娘剑挑当朝公主,之后改白为玉,脱离白氏,自此孑然一身。 如今二十四年过去,先生身边无一红颜,可见先生长情。 我想,若来日有赵家子孙能请得动先生出山,应该是为了——关家。” 她悠悠开口,果然见玉堂琴面色微变,于是连心下也高兴起来:“看来我说对了。” 玉堂琴却反问道:“所以接下来,你就是乔装打扮进云南,试着拿关家来要挟我?” “先生小看我了。”赵盈起了身,施施然朝他拜了一礼,“我与先生所识赵荣禄绝非一样的人。先生有大才,我也确实很希望先生能出山辅佐,可先生若一定不愿,我绝不强人所难。 我会在扬州府待上一段日子,希望返京之时,先生能够回心转意,随我一道进京。” 她转身往外走,薛闲亭和宋乐仪只好起身匆匆别过,跟了出去。 玉堂琴端坐着,一动没动。 赵家的孩子,能有什么不一样。 昭宁帝又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 出了门,赵盈头也不回往山下走。 薛闲亭犹豫了好久,还是快步追上她:“就这样走了?” 赵盈提着裙摆,每一步都踩的实:“你指望着他立时答应跟我们下山吗?” “那倒不是。” 玉堂琴要是那么好请的,他这山门还不早让人踏破了。 可就这么白跑一趟…… 宋乐仪心里也是这个念想,叫了声元元:“咱们这不是白跑一趟吗?连夜换小船先入城,折腾这么一通,连许家都是大哥提前知会了许宴山,周全安排,就为了今天白跑这一趟?” “怎么是白跑一趟呢?”赵盈驻足,笑吟吟的。 她往山下看去。 上山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才觉得雾气有些大,白茫茫的,遮挡住蜿蜒山路。 立于山巅之上,恍若置身仙境。 不过有些冷。 山风本就更寒凉,这时辰也早,清晨的露水湿气才褪去,雾气上来,就更冷。 赵盈却觉得热血沸腾:“你们没留意吗?玉堂琴说,若换做赵清和赵澄,便是要他们三跪九叩拜山而上,他们也是肯的。” “他也没说错啊,别说他们了,就是孔如勉和姜承德他们,我看也肯,谁让这是玉堂琴呢,得了玉堂琴辅佐,少他们多少麻烦和……” 宋乐仪念叨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她怔然去看赵盈的脸,眼睛闪了两闪:“他不是隐居避世吗?他怎么知道赵清和赵澄是什么人?” 薛闲亭摸了摸鼻尖:“他分明什么都了如指掌,根本无心避世,却又做隐居的样子,怪不得——” 赵盈才长舒了那口气,把他后话接过来:“我一进门就觉得他不是什么世外高人。” 她眼珠一滚,回想着玉堂琴屋中陈设:“他一事一物都不是随意摆放的,多宝格上的珍宝古玩,或许比不上你府上名贵,但寻常人家几辈子也买不起一件。 还有先帝赐他的那只百鸟瓶——如果我没猜错,玉堂琴这二十多年来和山下一直有联系,这些东西也是山下人孝敬给他的。 他对朝中事,对赵清他们几兄弟,甚至是对我和赵婉她们,都了如指掌。” “那他……这是想做什么?” “他在等。” “等?” 薛闲亭突然明白了,在宋乐仪肩头轻按了一把,哂笑出声来:“他在等人找上门来。” 二十四年过去,第一个找上门的,不是赵清,不是赵澄,而是永嘉公主赵盈。 这也出乎了玉堂琴的意料。 赵盈面色凝重:“所以他从头到尾没有问过,我是怎么知道他隐居之处,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 ——“皇帝知道你来找我?” “他会下山的。”赵盈负手而立,回身又往山顶茅草屋方向望去,“他若然避世不出,我请不动他,他来日就会为赵清或是赵澄所用,眼下我占得先机,扬州事定,他只能跟我回京!” 她眼底闪过肃杀,周身戾气简直比这山间凉意更冻人。 宋乐仪不喜欢她这样,往她身边凑过去,握了她的手:“没事,咱们再想想办法,别皱眉。” 第131章 讨巧 许家如今的家主单名一个宗,是个相当有经营头脑的人。 他从上一辈手上接下许家那会儿,许家还不过是仰仗着祖辈名望经营了几十年,手上有些铺面,有些积蓄的富贵人家而已。 等到了许宗的时候,从茶叶丝绸到瓷器香料,大大小小的生意皆有涉及,许家名下还有三个窑口,两个木雕铺子。 可以说这大齐天下,所到之处,都能看得见他许家产业。 如今的许家,不说是富甲天下,也是人人羡慕的大富之家了,便足可见许宗在此道上的能力和头脑。 赵盈他们下了山回城,路上也没有在别处做任何耽搁,以免暴露了行踪,径直就回了许府。 来回折腾一趟,就近了午饭时。 但奇怪的是许家伺候的丫头和小厮像是随时在打探着他们的动静一般。 他们前脚进了门,后脚许宴山就进了满庭芳。 赵盈和宋乐仪正在换衣服呢,听见外头动静,对视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出来。 许宴山还是客客气气的:“就要吃午饭了,我母亲让我来请你们,府中特意备下了两桌菜,都是扬州府名菜,京中大概也难得吃到。” 薛闲亭就回了他一句客气:“我才带了舍妹去拜访城中游医,这会儿她们两个正梳洗打扮,泽修兄且先去,过会儿叫丫头引我们前去拜见便是。” 小姑娘家娇滴滴的,出个门梳洗打扮总要费些时间,尤其是像他们这样富贵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一事一物都要精心挑选,从头到脚精致的不得了。 他杵在这儿一起等,倒像是催促小姑娘快一些。 于是许宴山应了一声好,又吩咐了伺候的小丫头两句什么话,便提步离去了不提。 正间屋门被拉开,赵盈四下看了一圈儿,没看见人,从屋里走出来:“走了?” 昨夜忙着入城,三个人身上都是阴沉沉的颜色,没入夜色中便叫人看不真切的。 等到了许家安置下来,又忙着出城去见玉堂琴,她又觉得一身玄衣十分有气势,便也就没换下来。 这会儿回了家来,她换上了平日喜欢的胭脂色的裙,明媚却又不张扬。 他点了头,看了眼掖着手站在不远处等着上前来伺候的侍女。 赵盈哦了一嗓子,要下台阶的步子顿了顿:“姐姐气色不错,我说叫她戴那对儿红宝石的耳坠子,她偏要选一对儿金镶玉的,哥哥来替她选吧?她一向最听哥哥的。” 同人哥哥长姐姐短,赵盈真没怎么做过这样的事。 她都有多少年没跟人撒过娇了,自己都快记不清楚。 薛闲亭显然也不受用,和他从小就认识的那个赵盈实在是格格不入。 他神色僵硬,还是提步上了垂带踏跺。 那房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站在院子里的小侍女抿了抿唇,一撇嘴,索性往月洞门下等着去。 “看来你又猜对了。” 宋乐仪早换好了衣服,端着个白瓷茶杯坐在罗汉床边:“咱们才进门呢,许宴山就来得这样快,不过倒也可以说,人家是备下了精致菜肴,等着要见一见咱们,所以一早吩咐了底下的丫头,一回府就去回话。 再不然,咱们是客居,按他所说,是大哥特意写信托付的贵客,咱们进出府邸,也该有小厮立时去回话。 正说反说他们都有道理,便是去问了,人家也大可推脱不承认。” 赵盈心里明白,就是不懂许家图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咱们只在许家住几日而已,他也图不着什么,不过——” 赵盈捏着裙身,两根指头拈着,搓了一把:“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未必同我们有关就是了。” “那你的意思是不管了吗?”薛闲亭拧着眉头在她身边坐下去,“就任由他们这般放肆?” “不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吗?而且仔细想想,嘴上说拿我们当贵客,实际上对许家而言,我们就是底细不知,来路不明,正如你当日看魏娇娘是一个道理。” 赵盈自己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挑了眉心,拿手肘撑在桌子上:“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多些防备也不算过分。 就算真的监视着咱们的一举一动,至少没对咱们做什么吧? 人活一辈子,谁还没有点儿秘密了呢? 就算许宗不是怕咱们队许家不利,真的是觉得我们来者不善,心里有鬼,那和我们也没关系,你说呢?” 薛闲亭觉得她说的虽然有道理,但许家如此行事,还是太目中无人了些。 单凭宋怀雍摆在那儿,许宗就敢这样监视他们行踪,也是轻狂孟浪过头了。 宋乐仪看他的那样,大概是认了真的,细细想来,薛闲亭嘛,从小到大就没吃过半点亏,为人处世很有自己一套原则。 许家要真是监视他们,那就是踩在薛闲亭的底线上头,他生气也难免。 但听赵盈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究。 人家准备好了席面还在等他们,这会子可没时间叫他们打嘴仗。 故而她欸了一声开口先拦:“我倒觉得元元说的不错,诚然你也有你的道理,可就是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也没有跟许家计较的吧? 大哥既然托付许宴山,那便是他二人私交一向不错。 许宴山虽是家中嫡子,但他又不是一家之主,说话办事还不是他父亲说了算,这笔账总不能算在他的头上。 无论你是想跟许宗问个清楚,还是私下里查一查许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是给人知道了,我大哥还怎么做人呢? 再说了,咱们不是也没有证据吗?” 薛闲亭便只好算了。 他咬了咬牙:“倒要受他们拿捏。” “这不是受人拿捏。”赵盈无奈叹气,“那我岂不是也受玉堂琴辖制拿捏了?” 薛闲亭抬眼看她:“你是个能屈能伸的,我却不是。” 赵盈呼吸微顿。 他确然不是。 前世她就羡慕过薛闲亭,不过那时候只是她为赵澈奔走太累了,身心俱疲,忙里偷闲的时候,想起幼时的天真无邪,就会羡慕薛闲亭。 重生之后则为别的。 都说永嘉公主天之骄女,生来便要风得风。 其实他们这些人里,宋云嘉身上背负着光耀宋家门楣的单子,一步也不能踏错。 她表哥虽说是朝廷新贵,可也是借了母亲的光,那些老臣或许也是真的赏识他,但总免不了把他同母亲联系在一起。 即便是沈明仁,也未见得事事如意。 只有薛闲亭。 出身尊贵,家中独子,广宁侯虽也有两房侍妾,可那都是他年少时老侯夫人给他安排的,打小服侍他,知根知底,绝没有什么内宅算计。 他们侯府又已是贵无可贵的,广宁侯从不指着他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他便是个纨绔,了不起吃喝玩乐一辈子,将来广宁侯的爵位也还是传下去的。 他才是真正的既不必瞻前,更不用顾后。 赵盈眼眸略垂了垂:“我建议你学一学能屈能伸,虽然有时候憋屈一些,但其实是件不错的事,你就当是修身养性吧。” 所以她现在才越发惯着那些人。 不管是在朝堂,还是私下里。 就连赵澈打伤她这么大的事,也不过昭宁帝不痛不痒的一顿责罚就过去了。 薛闲亭心中不快:“我不学,你也少学这一套。” 赵盈便扑哧笑出声:“我不慢慢学,慢慢琢磨,成天把眼珠子摆在头顶上看人,还怎么收拢人心,指望你吗?” 她是不得已而为之。 薛闲亭却总气不过。 她明明值得天下一切最好的,她想要的,就该有人双手奉上。 可是他所能帮的确实有限。 薛闲亭想着赵盈走到今天确实也不容易。 从赵承衍到杜知邑,乃至徐冽周衍等人,都是靠她自己或诚心,或利诱,才拉拢到自己身边来,他一点忙也没帮上。 他一时间又有些气馁,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赵盈已经笑着站起身:“不过这两日倒要兄长多留心了,我既交办了别的差事给徐冽,他分身无术,许家总盯着咱们的行踪,现下没有害咱们,来日说不准做出什么,兄长可要护好了我们姐妹呀。” 她尾音是俏皮上扬的,薛闲亭面露无奈之色,宋乐仪也笑着随着她站起身,往她身边迈步过去,挽上她左臂,又拿下巴尖儿冲着薛闲亭:“快不要蝎蝎螫螫了,难道让人家主家等着咱们吗?这也太失礼了。” · 引路的侍女是个圆脸丫头,眉眼清秀,看起来十七八岁。 起先赵盈和宋乐仪都没太留意,就只当她是个小丫头而已。 还是跟着她往二进院东南角的宴客小楼去的时候,又见了内宅院中伺候的人,才觉察出不对来。 宋乐仪扯了扯她袖口,朝着那侍女努嘴。 赵盈则是反手拍了拍她手背,柔声叫姐姐。 那侍女脚下一顿,脸色不怎么好看,语气也不算太恭敬:“姑娘是贵客,万不要折煞奴婢。” 赵盈心说我这一声姐姐确实是挺折煞你的:“我瞧姐姐通身气度与那些伺候洒扫的小丫头不大一样,袖口的芙蓉花也是拿金丝孔雀羽线滚了边的,想是府上夫人或是哪位姑娘身边得脸的大丫头?” 那侍女眼底明显闪过得意之色:“奴婢是大公子屋里伺候的。二公子屋里一向不放人,夫人屋里的姐姐们为今天这个宴忙碌着,夫人便指了奴婢来给贵客们引路。” 许家大公子许汴山是庶出,据宋怀雍所知道,而又告诉他们的,许汴山的生母郑氏极其受许宗宠爱,在许宗迎娶发妻黄氏之前,就已经收了房。 更具体的,许宴山显然为家事也没跟宋怀雍说更多,只是年少吃多了酒吐苦水那会儿,偶然提起过两句,这个郑氏,大概是家道中落的青梅竹马一流。 许宗对她念念不忘,当初本是无媒苟合,先有了许汴山。 许家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又总不能把许宗这个嫡长子赶出家门,为了遮丑,只好先弄回了家,做了个通房丫头。 好在那时候同黄家已经定过了亲,迎了黄氏进门的第七个月,郑氏生下许汴山,许宗抬了她做姨娘。 看样子,也不是黄氏指派这个丫头来露脸引路的了。 屋里伺候的,这话说的极暧昧,赵盈一听就知道是话里有话。 薛闲亭拿虎口掩在唇边,咳了一声。 宋乐仪也别开了脸,不再看那丫头。 赵盈反倒还噙着笑:“那姐姐也是个体面人,为我们引路这样的事,便交给底下的小丫头就成的,怎么还要指派了姐姐来呢?” 侍女大概听出她言外之意,面色微沉,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是方才的得意不见了踪影,人也肃整了好些:“夫人说了,贵客是怠慢不得的,何况是京中来的贵客。 原该叫三姑娘和五姑娘来陪着,可三姑娘自从入了秋就总是身子不好,隔三差五就喊头疼,轻易不大见人。 我们五姑娘是夫人好容易得来的宝贝,打小养的金贵,又不肯放出来陪着客人们,怕姑娘拘束。 四姑娘倒是个好的,只是姨娘又在夫人面前推说怕叫贵客们看不起,或是冲撞了两位姑娘,夫人这才点了奴婢来引路。” 赵盈立时就懂了。 宋乐仪见她面上闪过讥讽,又朝自己看了一眼,便明白她意思。 她把话接过来:“这倒是奇怪得很,你们三姑娘身体不好,五姑娘金贵不能来陪着客人,那四姑娘即便是庶出,难不成身份倒比你还要低些吗? 怕我们看不起四姑娘,却不怕我们瞧不起你?这是哪里的道理,你把我说糊涂了。” 内宅那点事儿,她们都没经历过,但要说这样的心思嘛,在京城里长大,听也听过不知多少了。 郑氏倒是好会讨巧,怕不知是如何央着许宗,才弄了这么个人来说这些可笑的话。 许宗做生意一把好手,调理内宅却是一塌糊涂,简直连规矩体统都不顾了。 原还以为许家是什么清流人家,虽是经商做生意的,却不是什么铜臭缠身的。 现在看来,许宴山大抵是许家的异类,他爹恐怕是个宠妾灭妻拎不清的混账东西。 第132章 偏执 高门大户,规矩不顾,赵盈和宋乐仪进了门瞧见主桌上的男男女女时,对视了一眼。 正位上年过四十的男人自是许宗,次桌主位上雍容持重的贵妇人便是他的发妻黄氏,可黄氏下手位上那一位—— 赵盈有些明白了郑氏缘何能受宠多年。 她自是有倾国容色,眼角眉梢一派婉转风流。 一双桃花眼,再配上她肤白胜雪,红唇贝齿,怎么叫人不喜欢? 赵盈想着,她要是个男人,怕也对这样的女人爱不释手。 但宴请贵客,却叫府中姨娘上了主桌,实在是不成体统。 黄氏倒也忍得住。 这一家人实在有意思。 她越发理解了为什么许宴山说他们家内宅人多,怕冲撞了。 不过照这样看来,许宴山和表哥私交甚笃,才不怕人看了笑话。 这样尊卑嫡庶不分,宠妾灭妻到这个地步,只要是见了人,就会被发现,这就是家丑。 薛闲亭那里已经同许宗打过见面礼,他做不来那样恭敬客气的礼数,便不十分周全。 好在许宗不挑这个,大抵也晓得他出身非富即贵,再看三人气度不凡,就更不挑了。 说了两句客气话,便引着三人入座。 赵盈一一扫量过,心里大概就有了数。 男人们上了主桌喝酒聊天,侃侃而谈,姑娘家坐在次桌席上谈女孩儿家的私密话。 原本该黄氏这个当家主母先开口才对,偏偏郑氏冒了尖,笑语盈盈叫薛姑娘。 赵盈眯了眼,细听这女人说话,有些捏着嗓子。 她从前听过这样的声音,有些小姑娘爱撒娇,掐着嗓子声音尖细,其实很刺耳。 她真是没想到,年近四十的女人,也能做这样的姿态,而且许宗应该是很受用的。 把黄氏和郑氏放在一块儿对比着瞧,赵盈觉得许宗也是猪油蒙了心了。 她思绪拉回来,随口应了一声,再端详黄氏面色,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 要么是习惯了,要么是早就心如死灰,对这些都不在意了…… 郑氏见她应了声,越发得意:“两位姑娘住进府中,也不知姑娘们缺不缺什么用度,伺候的丫头们又好不好,住在这里,便只当是自己家里一样的。 三姑娘近来身上不爽利,五姑娘是个活泼的性子,薛姑娘要是有什么地方想去玩,倒可以同我们四姑娘说。 咱们扬州府的风光最好,便是入了秋也是有好风景的。” 她得意之余还有讨好。 赵盈心道果然没料想错。 宋乐仪掩唇咳嗽,打断她的殷勤,又偏不理会她,只叫夫人:“我是久病缠身的人,给贵府添麻烦了,夫人特意布置满庭芳,我很喜欢,本来一进府就该来拜见夫人,谢夫人一番心思的,倒拖到这会子。” 黄氏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我瞧着你脸色还好,不像三丫头,病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蔫儿了。 我不知你多大年岁,我这三丫头今年十七了,你们小姑娘家大概都喜欢那些花花草草,家里又有宝石玛瑙做的盆景,看着也富贵。 满庭芳好久不住人,二郎说起是宋大公子专程托付的朋友,又是为治病来的,我整日也没别的事要忙,你既喜欢,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言行举止大方得体,一看便知是大家精心养出来的,年轻在家做姑娘时,不知是何等明艳无双。 郑氏闹了个没脸,面色沉了沉,给许四姑娘丢了个眼色。 黄氏只当没看见,却拦了一句:“我们家这三个女孩儿,从的是晚字排行,三丫头闺名晚如,四丫头闺名晚明,小五年纪最小,被我惯坏了,懂些事后非要跟她哥哥们取一样的名,她父亲也骄着她,就给改了棠山为名。” 许棠山,是个很……特别的名字,也足可见这位五姑娘的确受宠。 大抵是老来得女,都是如此吧。 赵盈不免多看了许棠山两眼,所以她从前的闺名应该是晚棠。 黄氏对庶出的四姑娘似乎是一视同仁,人前介绍起来绝不厚此薄彼,是她身为嫡母的气度。 宋乐仪抿着唇笑了笑,一一点头,算是见面礼:“我单名一个仪,舍妹单名一个元。” 郑氏却仍旧不甘心,大概是觉得赵盈比宋乐仪好说话也更好拿捏,夹了一筷子笋干放到了赵盈面前的青瓷莲花碟里:“扬州府的油煸笋干也是一道极有名的菜,元元你尝尝。” 赵盈横过去一眼,郑氏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总觉得小姑娘的眼神冰冷,阴恻恻的,莫名骇人。 她脸上的笑也僵了一瞬。 宋乐仪深吸口气:“我妹妹也是从小让家里宠坏了,除了爹娘和我们兄妹,最不爱听旁人这样叫她,是要生气的。” 黄氏乜了郑氏一回:“少说两句话。” 郑氏明显就是不服气,但宋乐仪的话让她如鲠在喉。 许晚明本来应该也有一肚子的话,直到此时才乖乖闭上了嘴。 赵盈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等真正开了席,也只有黄氏和许晚如说起几句闲聊的话时,她才挂着笑容回两句,至于郑氏和许晚明,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曾有。 一顿饭吃的赵盈浑身别扭。 大风大浪的场面都见多了,可唯独是这些女人们勾心斗角耍心眼,她最不爱应付,也极少应对。 好容易吃完了饭,许晚如要吃药,吃完了药得休息,黄氏心疼女儿,每每都要陪着她,又不好叫赵盈和宋乐仪一起,便吩咐人送她们回满庭芳。 至于薛闲亭,一顿饭吃下来,大概是跟许宴山相谈甚欢,就约好了要出去一趟,也不知要去做些什么。 他自然不放心两个姑娘,但赵盈细细盘算,郑氏吃瘪,一定还有别的手段,薛闲亭守在她们身边,郑氏也不敢太放肆,是以拉了他交代了几句,叫他放心跟着许宴山出门去。 引路的丫头换成了黄氏身边的大丫头霓裳。 从宴客小楼出来,向西北方向走了都不到一箭之地,许晚明竟好似一早等在竹林下。 其实她生的很美,像她母亲多一些,眼角眉梢之间,已足可见是个美人坯子,再长大一些,只怕要引得这扬州府中适龄少年郎争相讨好献殷勤。 无论容色还是身段,她都比许晚如姐妹更出色。 郑氏穿金戴银,恨不得把许宗的宠爱全都穿在身上给人看,许晚明却不然。 从头到脚极尽淡雅之能事,立于竹下,再配上她瘦长身量,细腰长腿,倒有几分仙人姿态。 这是回满庭芳的必经之路,霓裳面露为难之色,回头看了赵盈二人一回:“薛姑娘,四姑娘估计是有话跟姑娘们说。” 她为难什么,赵盈心知肚明。 黄氏私下里一定叮嘱过她,别叫郑氏母女往她们跟前凑。 倒不是怕郑氏母女讨了她们的好,而是怕郑氏母女过分丢了许家脸面。 可姨娘都上了席面了,面子里子早都顾不成了。 宋乐仪接过话,说无妨,也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叫她且一旁等一等,便挽着赵盈的手径直迎上许晚明的方向。 霓裳显然松了口气,赵盈反握在宋乐仪手背上:“你觉得她怎么样?” 尚有一段距离,许晚明回了身,也看见了她们。 看不真切她脸上的表情,她也听不清楚她们说话。 宋乐仪眯眼:“听说她从小养在亲娘身边。” 那就没什么好的了。 赵盈笑吟吟的:“先前你说最爱看美人,才总喜欢盯着我看,我还怕你见了容色过人的小娘子,就要被人家勾了魂呢。” 宋乐仪在她腰窝上拧了一把,别的话就不多说了。 许晚明也踱过来三五步,蹲身见了个礼:“方才席间也没能说上两句话,三姐姐回去吃药,五妹妹是坐不住的性子,这会子不知往哪里疯玩去,我一见两位妹妹便觉亲切,一见如故大抵也就如此,这是要回满庭芳吗?” 堵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这不是问的废话吗? 宋乐仪听她姐姐长妹妹短就觉得刺耳。 她从小豪横惯了,谁也不敢指着她宋乐仪的鼻子自称一句姐姐,赵盈就更不必说。 美人是美人,柔婉也是真的看起来相当柔婉,举手投足尽是江南做派,可许晚明眼睛里藏不住的精明算计,也像极了她母亲。 她的心思溢于言表,一眼就能看穿。 这样的人反而没什么可怕,只是不讨人喜欢罢了。 “四姑娘不是知道我们要回去吗?不然也不会站在这里等我们了。”宋乐仪面上在笑,话却不怎么客气。 许晚明也微怔然,大概对自己的美色太过自信,觉得自己男女通吃,实在很少人前吃瘪,万万没想到宋乐仪不吃她这一套,一开口就差点儿把她给噎死。 “我们家宅院大,其实也可以四处逛逛的,江南一代的建筑风格和京中不同,自带着一派婉约,小姑娘家大多喜欢。” 她很快调整了情绪,见宋乐仪不好对付,便把目光投向了赵盈:“席间我娘……” “不是姨娘吗?”赵盈一双水泠泠的大眼睛闪了闪,写满了疑惑,“我听底下的小丫头一口一个郑姨娘,便以为那是姨娘,原来是平妻吗?” “不……不是……”许晚明喉咙发紧,可这小姑娘看起来天真的很,眼神那样干净明亮,实在不像是故意给人难堪,“我从小是养在姨娘身边的,母亲面前回话时也是这样叫法……” 那可就太没规矩了。 大内禁庭规矩最严苛,赵盈从小在宫里长大,当然看不上她这样的。 只是面上也没有表露的更明显,哦了两声:“姨娘是不知道,随口叫了一声,我虽不大高兴,也知道如今客居许家,许老爷对姨娘上心,我们是客人,自然不好跟姨娘置什么气,更不会同姨娘置这份儿闲气。” 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郑氏不配的意思,许晚明真是笑不出来了。 赵盈看她脸色变了又变,心下嗤然:“四姑娘是专程来赔礼的吗?” 她不是啊! 娘和大哥都说,京城小宋大人书信告知,托付许宴山此事,这三人身份只怕贵重,不然也不会劳动小宋大人堂堂吏部侍郎的嫡子来开这个口,所以这三人出身便自在小宋大人之上。 吏部侍郎府的公子都比不过啊,那该是什么样的尊贵。 父亲对娘几十年如一日的宠爱有加,大哥自己也争气,许宴山当年不肯再下场科考,父亲自是对他有诸多不满的。 现在父亲年纪慢慢大了,许家这样大的家业,早晚都是许宴山的,他们母子三人能捞着多少呢? 这样好的机会,结交了这样的人,得了薛氏兄妹三人的欢心,若再争气一些……再争气一些…… 许晚明眸中闪过精光,真正把算计写满了一张脸。 她不自知,赵盈和宋乐仪却看的心惊。 这姑娘究竟想干什么? 那种算计中带着近乎疯狂的偏执。 头脑简单,手段拙劣的算计没什么,但就怕人有了执念。 看来许家也是是非之地,实不宜久留。 许晚明抿唇,竟把赔礼那样的话一概忘了似的,照旧笑的春风得意的模样:“薛家妹妹要还是不高兴,我自然要替姨娘赔礼。 扬州府好玩的地方很多,两位妹妹总在府上闷着也无聊,我知道妹妹身体不太好,但大哥说生了病的人总闷在屋子里对身体反而更不好,先前就劝三姐姐多出去走动见见人来着。 不如我陪两位妹妹逛逛扬州府吧?” 宋乐仪不动声色的把赵盈往身后藏了一把:“我的气色都是吃药吃出来的,内里实在撑不住,吃一顿饭便觉得精神不济,眼下要回满庭芳休息,更别说到外头去逛了。 况且我兄长出府了,我们姊妹不好出门,不回禀兄长就擅自出门,晚些时候回来,兄长要说教骂人的。” 她一面说,匆匆见了个别礼:“一则我身体不好,二则我们家规矩严,四姑娘好意我们姊妹心领了,就先回去了。” 她错了身要从许晚明身边过,霓裳一直留意她们这边的动静,见状快步跟了上来,在许晚明要开口挽留之前,接了话顺势请了她二人前行,只留下拒绝的背影给许晚明不提。 第133章 好言相劝 直到薛闲亭在满庭芳的小院里把偷听墙角的许棠山抓个正着,赵盈才笃定了这是个被宠惯坏了的女孩儿。 所谓宠坏,大抵一天到晚便只知吃喝玩乐,也不晓得人间疾苦,对人情世故更是不通。 似许家这样的人家,把女儿养成这样,也不算十分稀奇。 家里有银子,许棠山又是幺女,就算真的养坏了,了不起行过及笄礼,招婿入赘。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不知有多少人肯干呢,确实没必要拘着小女儿学规矩,逼着她端庄持重。 那种贤良淑婉的大家闺秀,高门之中养出一个,来日高嫁,足够了。 许棠山同她两个大眼瞪小眼,一双小手背在身后,圆嘟嘟的小脸上写满了警惕。 赵盈回想了一下,吃饭那会儿小姑娘没吃几口饭,一双桃花眼也总在她和宋乐仪之间游移,状似打量。 郑氏几次三番献殷勤,只要一开口,小姑娘脸色就变得难看。 还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把那点心思全都写脸上了。 黄氏也是真疼她,什么也不教给她。 照这么看来,许宗对这个嫡出的小幺真是不错了。 “五姑娘,你怎么学人听墙角呢?” 许棠山冷着一张脸,端的是一本正经:“我瞧见许晚明在竹林下等你们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母亲和姐姐说,你们是好人,我分不清,但她们说的不会错,所以我来听一听,看看你们有没有受许晚明的蛊惑。” 她比赵姝也就大不了多少,十岁左右的孩子还是奶声奶气,稚气未脱的。 她站在人前,个头太矮了,完全就是个孩子。 偏要这样严肃认真的说话,反而搞笑得很。 不过她意思表达的却很清楚。 并不是提防她们,而是怕她们上了许晚明的恶当,受郑氏母女蛊惑。 看来她对许宗就是这种看法了。 赵盈失笑:“四姑娘能蛊惑我们什么?难不成她会妖术,竟能蛊惑人心吗?” 许棠山皱着眉头:“你可不要小看了她。” 薛闲亭听她说起话来没头没脑,想起许宴山的叮嘱,真想提了她领口把人扔出去,再三忍了,才客客气气叫了一声五姑娘:“我们去玲珑斋买了好多糕点,你二哥直说有几样是你最爱吃的,特意买了好多给你带回来,你不去找他要糕吗?” 许棠山脸色越发难看,虎着脸回头瞪他:“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拿这种话也想打发我走?” 臭脾气的小姑娘他长这么大也就应付过一个赵盈,但赵盈的坏脾气里还带着三分有礼,也不会像眼前这一个这般讨嫌。 果然他还是不会同小女孩儿相处。 薛闲亭头疼,目光转投向赵盈。 赵盈笑着摆手:“我们说会儿话,兄长去休息吧,没事的。” 她既这样说,薛闲亭便躲了个清闲,转身出了门。 许棠山冲着他背影冷哼了一声:“我是认真的,没有跟你们开玩笑,郑氏和许晚明憋着一肚子的坏水,你们客居在我们家里,又是我二哥朋友的朋友,那就是我二哥的朋友,我劝你们离许晚明远一些,能多远就多远,她是个麻烦精。” 她坐在官帽椅上,一双脚碰不到地面,双腿悬空,一递一下的踢着裙摆,别说面上表情了,就连语气中也满是嫌弃:“我是昨天晚上偷听来的——” 她猛然收声,想起什么来,抬眼又看过去:“你们不能到我娘那儿告状。” 这么半天都是她在自说自话,宋乐仪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有些聒噪,但心眼是不坏的。 她想起来之前在上阳宫横冲直撞的赵姝,还有大理寺卿家的六姑娘,说不得这年纪的女孩儿,如今都是这样的。 还是赵盈小时候可爱的多。 “五姑娘有话不妨直说,若真是好心相劝,我们也不会到夫人面前去告你一状,白叫你受罚。” 人家说什么,许棠山就信了什么。 宋乐仪说不会告状,许棠山就松了口气,喋喋不休又说道:“郑氏跟许晚明早商量好了,你们是京城来的贵客,我二哥那样郑重其事,连我娘都特意安排人收拾出满庭芳,又从库房寻了好些名贵盆景摆过来,八成是你们身份贵重,怠慢不得。 她们想着借此机会攀上高枝,将来还指着你们跟我二哥夺家产呢。 我年纪小,但我不傻。 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娘常说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家丑不外扬的道理。 我父亲为郑氏母子三人不知干了多少出格的事,我娘在扬州府一干高门女眷面前被笑话了多少年,都是我父亲和郑氏干的好事。 他们都不怕人指指点点,我娘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不敢言语?” 她挑了挑下巴:“郑氏母女不是什么好人,什么事都敢做,你们沾上她们半点,就别想轻易甩开。而且你们是我二哥的朋友,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吧?” 黄氏教养子女的方式还真是……应该说她独树一帜,还是别出心裁呢? 许棠山这个年纪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赵盈和宋乐仪都吃了一惊。 本以为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人情世故一概不通,没成想她也有几分老成的心思。 只不过是把那些心思掩藏在了稚嫩的外表下。 再过几年,年岁渐长,内宅之中也是了不得的一把好手。 “五姑娘说笑了,这是你们家的家务事,我们哪有胳膊肘拐不拐的,听过便也就忘了。”宋乐仪皮笑肉不笑,别说许晚明是个麻烦精,她现在觉得许家就是泥潭,肮脏又缠人,踩进来半分,就再难抽身。 别说沾染上郑氏母女了,她们清晨入府,早许家待了都不到一日,就领教了许家内宅女眷的各路本领了。 许棠山看她没什么兴致,该说的话又都说了,从官帽椅上跳下来,先稳了稳身子:“你们京城的女孩儿说话都是这样文绉绉吗?” 赵盈扑哧笑出声:“我阿姐自幼跟着女夫子进学,又快及笄,当然稳重。” 许棠山就一个劲儿撇嘴:“反正我可告诉过你们,也劝过你们了。满庭芳是我娘选的地方,郑氏没少在我父亲那儿胡说八道,想让你们住进内宅院去。 你们看完了病,就快走吧。” 她刚要动,怕赵盈她们误会,又一本正经的补了两句:“我可不是逐客赶人。” 赵盈觉得有些奇怪,叫住了她:“你听到郑姨娘和四姑娘说的那些话,怎么不告诉你母亲?便是告诉你姐姐或是你二哥也好,为什么又自己跑来偷听我们姐妹说话呢?” “郑氏母子三个想跟我哥哥夺家产也不是一天两天,那点心思我父亲全知道,这么多年也没把他们处置了,反倒处处抬举着,我不想告诉我娘。” 许棠山吸了吸鼻头:“我娘一向厌烦同郑氏打擂台,郑氏也不配。 反正我父亲不会拿他们母子怎么样,只要你们不跟郑氏搅和到一块儿,我就当没听见这回事。 你们要真跟她们搅和到了一起,我再告诉我娘也不迟。” 稚嫩的面容爬上坚定,她的眼神是最刚强的。 十岁的孩子,该被人保护在羽翼之下,茁长成长才对,但她想用小小的身躯保护她的母亲和兄姐。 赵盈心头微震。 曾几何时,她也用她单薄的身躯为赵澈撑起过头顶的一片天。 许棠山踩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门,宋乐仪缜着脸啐了一口:“真是一窝蛇鼠,什么腌臜心思。当初听大哥那样把许宴山挑在大拇哥上夸,我初见那许二公子也确然是个君子做派,还以为许家门风清贵,教子有方呢!” 她显然气性上了头,赵盈却不以为意,反去劝她:“他们的家事,你气什么?” “别恶心到咱们面前,自然同咱们一概无关。”宋乐仪脸色仍不好看,“她们母女大献殷勤也就罢了,还把个庶子的通房弄到咱们面前说话,这样的好规矩,真要依着我的性子,立时就发作起来,谁也别想留体面。 我就估摸着她们母女没安好心,还真让我猜中了。” “半斤八两而已。” 宋乐仪就噤了声:“你说许棠山?” “是她,或是她母亲。”赵盈哂笑,“为母则刚,黄氏再不拿郑氏当个人看,人家谋算到她儿子身上来了,她倒作壁上观,这又是什么道理?你看黄氏像这样的人吗?” 宋乐仪拧眉:“那这许家门里,岂不全是恶人,从上到下,无一清白人?索性搬出府,外头客栈下榻也比这里清净些。” “我却很想知道,许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赵盈点着桌案,侧目看去:“表姐不好奇吗?宠妾灭妻,内宅院里一塌糊涂,嫡妻妾室,嫡女庶出,全是一样的钻营算计,大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着一锅饭,心思却各异。 许宗身为一家之主,非但没有制止这不正之风,反而听之任之,甚至放纵之。 这样的家族,是怎么走向鼎盛的? 表姐再想,拿南海明珠来试咱们身份,监视咱们一举一动,做的这般不遮不掩,是真的城府不深,还是别有用意呢?” “说起来……”宋乐仪的眉头越发皱紧,蹙拢起小山峰来,“为商的人家最重信重名,听许棠山方才的意思,扬州府竟无人不知,许宗宠妾灭妻,不大顾着规矩体面,真就爱重郑氏到这地步了吗? 我看郑氏行事,还有她教导子女的做派,也并不值得人爱重尊重。 为青梅竹马的情分,连家业也不顾,他们许氏族中长辈也不管,这才最有意思。” “因为许宗把许家经营的极好,谁出头,谁敢管?”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 人说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许宗连家宅都治理不好,再有经商的头脑,若无贵人扶持,怕也走不到今天。 “让徐冽安排人查一查?” “查玉堂琴比查许宗更要紧些,不过可以知会杜知邑一声,许宗的事在扬州府打听打听也能知道一二,况且咱们不是还住在他们家里吗?” 宋乐仪就黑了脸:“不走?” “非但不走,还要叫薛闲亭去问问许宗,他们家的孩子,是想怎么唐突冒犯咱们。”赵盈乐起来,眉眼弯弯的笑着,心情一时大好,“不是忌惮咱们出身尊贵不敢得罪吗?薛闲亭总有法子看看许宗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之前分明还说事不关己的。 宋乐仪生气归生气,然则此行扬州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她们微服私行是为了玉堂琴,可不是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许家。 于是便开口劝赵盈:“白费这个心思做什么?让杜三公子的人查一查,能查到蛛丝马迹固然解你心中疑惑,查不到也无伤大雅,就当事不关己……” “不是说恶心到咱们面前来了吗?”赵盈笑着把她的话接过来,整个人往金丝软枕上歪靠过去,“我看你刚才气成那个样子,我也觉得这些人太不识好歹,有点惹我不高兴了。” 她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让宋乐仪头皮发麻。 那种漫不经心,却要断人生死的感觉…… “你不是还想腾出个手来收拾许家吧?”宋乐仪闷了会儿,犹豫问道。 赵盈摇头:“许家不是还有个许宴山吗?表哥与他私交甚笃,我收拾什么许家呢。郑氏要给咱们添堵,非要到咱们面前恶心人,由着她日子过得太舒坦,她越发不会消停。 况且我更好奇的,是许宗,也不是郑氏。” 给许宗施些压,叫郑氏安分消停些,不过是捎带手罢了。 郑氏那样的人,连黄氏都懒得和她光明正大打擂台,觉得她是不配的,更何况是她们了。 赵盈手掌心撑在后脑勺上:“跟表姐打个赌,我赢了你把表哥过年时送你的那对儿翡翠套镯送我,你赢了我就把你去年看上的我宫里那对儿错金银貔貅香炉送你。” 宋乐仪啧声:“上回就听杜三公子说你怕是跟人打赌上了瘾,赌到我头上来了?” 赵盈只咧嘴笑:“我赌许宗在扬州府衙大有关系,又或者扬州卫,提刑按察使司一类的,赌不赌?” 第134章 等消息 尽管薛闲亭找上许宗深谈过一番,许宗仍旧放纵郑氏母女胡作非为。 赵盈算是看明白了,恐怕郑氏母子三人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许宗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扬州府这么多年,许家根基稳固,郑氏以妾室身份在外走动,许汴山和许晚明庶出的孩子能春风得意,都是许宗一手捧出来的。 外面的那些人,看在许宗的面子上,也少与他们计较,况且真计较起来,也觉得失了身份。 “你昨天跟我说过这些,晚上许宴山拉着我出去吃酒,我还听了几句闲话,弄的怪尴尬的。” 薛闲亭翘着二郎腿,悠然吃茶,一面说道。 既尴尬,那就跟许家有关。 赵盈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他才又道:“听说年前许汴山险些惹上官司,到如今大半年过去,还有人津津乐道。但许宴山黑着脸露了个面,那些人就住了口不敢再说,我也不好多问。” 她果然又猜中了。 险些惹上,那就是事后风平浪静,人没事。 也只有许宗会出面替他平事了。 “这也太奇怪了。”宋乐仪明显不高兴,从头到尾都沉着面色,“郑氏母子三人到底得多受宠?别说是高门大户,就算是小门小户,平头百姓家里,孩子不争气,或打或骂或责罚,就是再溺爱,做错了事,也没有总是袒护的。 人家都说慈母多败儿,从古至今我也少见似许宗这样做父亲的。 这儿子都快惹上官司了,说明许汴山也未必是个好的,现放着一个君子做派的嫡子他不重视,倒去护着个姨娘生养的庶长子?” 她一面说,目光投向赵盈那边去:“一直说许家忌惮咱们出身尊贵,可薛闲亭把话都说透了,郑氏母女大献殷勤已经妨碍到我养病。 他是场面上的人,总不至于连这个也听不懂,既听懂了,许晚明方才又跑来烦咱们?” 宋乐仪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实在是有些懵了:“这算什么?” “徐冽不是带回消息,扬州府的百姓对许宗印象都很好吗?”赵盈懒懒的靠在三足凭几上,语气中多有不屑,“虽说是个宠妾灭妻的混账,可百姓眼中他是不忘昔年青梅竹马情分,更不嫌弃郑氏家道中落,实在是个有情有义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这天下多少人为富不仁,许宗却开善堂,施粥放粮。 尽管扬州物阜民丰,是个富庶之地,也总免不了有穷苦人家连饭也吃不上的。 至于说生意场上往来的那些场面人,徐冽让人打听了四五家,不也都觉得许宗经营有道,又重情重义,许家内宅家务事,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 跟许家合伙做生意,他们都不怕许宗坑了他们或是算计他们。 你瞧,这不就是好处吗?” “要是照你这个意思看来,许宗这几十年都是拿着郑氏母子做幌子,成全他自己的好名声了?”宋乐仪眉头紧锁,“可郑氏担了多少年的骂名。” “男人家最擅长的不就是这种事,好处占尽了,骂名全让女人背着。” 她话里有话,宋乐仪和薛闲亭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什么,只是不敢问她。 这样含沙射影,倒像是在说昭宁帝和宋贵嫔,可昭宁帝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她,赵盈也不至于…… 薛闲亭掩唇咳嗽:“玉堂琴那里还没有别的消息,你原本想等徐冽和杜知邑打听清楚,看看这些年玉堂琴和山下什么人往来联系,咱们在许家还能暂住上三五日。 现在这样子,还住得下去?” “元元,你说,会不会……” 宋乐仪似乎想到什么,可连她自己都觉得错愕,眼神飘忽不定,没说完。 薛闲亭侧目看她:“接着说啊。” 赵盈深吸口气,把她的话接过来道:“许宗背后指点他的高人,就是玉堂琴,表姐想说这个吧?” 宋乐仪吞了口口水:“玉堂琴隐居二十四载,二十三年前,许宗收了郑氏,没多久与黄氏成婚,三年后接管许氏,从那时候起,许家日渐风光,也越发富贵。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巧吗?” 她一面说,自顾自的摇头接着道:“我从来就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玉堂琴那三间茅草屋,单就咱们所见他那个书房,一事一物极尽奢华之能事。 尽管他出身云南白家,可他去朝之日,就已经同白家断了关系,断绝了往来。 先帝虽然赏赐过他不少东西,但大内禁庭的赏赐,他也不可能变现卖了去。 他哪来的银子置办那些东西? 还有那座山——扬州百姓虽说不是靠山吃山的,但是也总有猎户要进山打猎,药农上山采药的吧? 你仔细想想,那条山路是精心修建的,咱们一路上山,四下里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官府没有封山,他是怎么在半山腰上隐居避世了二十四年的?” · 搬离许家是在当天下午。 许宗没有挽留,黄氏也没有。 倒是许宴山送他们出府时满脸惋惜,只是见他们去意已定,也不好多做挽留。 许汴山没出现,许晚明倒跟着两个姐妹一块儿来送,又几次三番想凑上前,都被许棠山给拦住了。 看来郑氏还是没死心。 有些人就是少了几分自知之明。 事情究竟是怎么样,都不过是她们一时的猜测怀疑,但不论是真是假,郑氏没认清自己的身份都是事实。 从玉井胡同出来,赵盈驻足,回望了长街一眼:“我让徐冽留下了。” 薛闲亭一顿:“咱们今夜回大船上?” 她嗯了一声:“玉堂琴住在山里,不知道咱们的行踪,他要真是和许家往来,许宗一定会派人送消息进山。” “我想不明白。”宋乐仪捏着手心,嗓音清冷,“玉堂琴是因为什么呢?去朝二十四载,竟就甘心和许宗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吗?堂琴先生名满天下,哪怕他隐居快三十年,只要提起他的名号,天下也无人不知。 他岂不是自甘堕落?还有那种主意——” 她咬牙:“我真是想不明白!” 何止是她,赵盈也想不明白。 凡事总要有个缘由。 玉堂琴和许宗,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当年抗旨拒婚,剑挑荣禄公主,那是何等气魄。 “玉堂琴说,如果有朝一日有赵氏子孙请得动他出山,便只会是为着关家。”薛闲亭声儿闷闷的,点了点手背,“去找杜知邑,恐怕要让他派人去一趟云南了。” 赵盈一抬手,按在他手臂上:“不急。” 她挑了眉心:“先弄清楚许宗和玉堂琴的关系再说。我此行扬州府虽有一宗是为请玉堂琴出山,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往云南山高水长,为了一番猜测就派人去,未免有些兴师动众的意思,大可不必。” 薛闲亭却拢眉:“就算和许宗没关系,恐怕当年的事,也有猫腻。” “关家吗?”宋乐仪咬着下唇轻声发问,“可是我听说当年荣禄公主假传圣旨,赐死关家姑娘后,关家人从来没有闹过。哪怕是玉堂琴只身闯入公主府,剑挑荣禄公主后,云南那边也风平浪静。 不光是关家,就连白家,也只是在事发后连上了三道请罪的折子。 这里头还能有什么猫腻呢?” 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想查清楚当年究竟有没有什么猫腻,只怕不易。 赵盈还是没松口:“找个酒楼,等夜深了回大船上,这事儿听我的,云南那里暂时不需要去。” 薛闲亭见状虽无奈,却也只好听她的。 但他内心深处仍然觉得,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人家家里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就那么被赐下一杯毒酒。 昔年那段事,最无辜的本就是关家姑娘。 何况荣禄公主假传圣旨是天下皆知的事。 先帝为了护住玉堂琴一条命,不顾荣禄公主身后名,将她假传圣旨的大罪昭告天下,以此来抹平玉堂琴戮杀皇族的罪业。 关家既知荣禄是假传圣旨,那他家的姑娘死的就更冤,为什么不吵不闹,反而风平浪静的度过了呢? · 夜色沉沉,运河上起了大雾。 小船划的极缓,实在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赵盈三人下船两日,大船越发靠近了扬州港口,估摸着明日中午之前就能靠岸。 徐冽去查许宗和玉堂琴之间是否有所往来,担心赵盈的安危,留下了徐七和徐十一贴身护卫。 下午时赵盈就让徐七飞鸽传书给了宋怀雍,说明了晚上他们会回去。 登船时能听见赵盈的船舱方向传来的喧闹声,船尾的甲板上空无一人。 三人登船,朝着声源方向过去。 宋怀雍拦在船舱外,沈明仁与他相争不下:“小宋大人,殿下已经多日没有露面,我只是担心殿下,想进去给殿下请个安,小宋大人不至于这样拦着我吧?” “深更半夜,你只身要闯元元的船舱,你沈家的家教可真好。”宋怀雍黑着一张脸,语气也不善,“你是为了给元元请安,还是为了别的,当我心里没数吗?” “你——” “大半夜的,这么闹哄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薛闲亭本来打算等宋怀雍把人赶走了,悄无声息的送赵盈回去。 但赵盈偏偏不干,在他腰窝上戳了一把,给了他眼神示意。 他只好扬声,踱步近前去。 赵盈和宋乐仪跟在他身后,探出半颗头:“表哥这是怎么了?” 沈明仁所有的话都哽住了。 按他的猜测,还有他收到的消息,赵盈应该是偷偷下船了才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她抱病不出,他就没见过赵盈的面。 但是这两天连薛闲亭和宋乐仪也没出现过,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但眼下…… 沈明仁站直了,朝着赵盈方向拜一礼:“臣担心殿下身体,数日不见,实在挂心,想给殿下请个安,好知道殿下身体无恙,小宋大人一定要拦着臣,这才有了几句口舌之争。 不过夜里风大寒凉,殿下不在船舱里休息,怎么……在此处?” 赵盈哦了一嗓子,提步上前去,同薛闲亭比肩而立着:“胡御医总要我卧床静养,不让我出门,我闲不住,觉得憋闷,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来找表姐和世子玩儿,只是小沈大人不知道而已。 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小沈大人,怕你在胡御医面前说漏了嘴,届时胡御医又要几碗苦药给我灌下来,我可受不住。” 沈明仁眼角抽了抽,再偷偷端详她一身打扮,竟看不出什么猫腻。 她好像真的只是在船舱待久了闷得慌,穿戴整齐多披上一件披风就出了门,披风的颜色也重,怕人看见一样。 而宋怀雍知道这一切,所以适时的出现,拦着他不许他拜见赵盈。 一切都天衣无缝,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 可就是太恰到好处了。 沈明仁合眼,又躬身礼了一把:“既是如此,见到殿下无碍,臣就放心了,臣告退。” 赵盈噙着笑,侧身把路让开。 沈明仁从她身边过的时候,多留了个心眼,低着头看着脚下。 宋乐仪的裙摆是湿的。 那绝不是打翻了茶盏不小心浸湿的,而且就算是听见了外面吵闹动静,她也会换条裙子再出来。 她们果然不在船上。 他眼底闪过阴鸷,一言不发绷直了脊背,往自己船舱方向回去不提。 宋怀雍松了口气:“其实他这两天总想见你。” 赵盈说知道:“他又不是个草包,估计早就怀疑我这场病有蹊跷,不过胡御医亲口说我病着,他不敢直接闯我的船舱一探究竟,才什么都不说,但总要找机会来试探一二的。 表哥越是拦着他,他越笃定有古怪,大概猜到了我不在船上。” 说话的工夫众人就进了船舱中去。 挥春和书夏见她回来,皆松了口气,又出去准备茶水点心,留他们在船舱内说话。 赵盈才坐下,宋怀雍就开口问:“怎么才两天就回来了?玉堂琴的事情忙完了?” 她摇头:“玉堂琴哪里那么好请,出了点岔子,许家住不下去了,我不想在外面住客栈,回头沈明仁私下查起来,就拿死了我下过船,横竖玉堂琴的事情有些眉目,就先回来等消息了。” 第135章 压抑 官船靠岸是在第二天的正午时分。 扬州港口码头两侧大面积栽种了桂花树,这时节金桂飘香,船只距离码头还有距离的时候,就已经能嗅到桂花香气。 赵盈天潢贵胄,更是奉旨钦差,此行官船靠岸前有随行属官乘小船先行,知会扬州府一众官员接驾。 再加上自钦差行驾出了京,礼部和吏部也一直有通传各地。 是以这一日早早便将港口肃清,不许闲杂船只随意靠岸。 扬州知府章乐清率扬州府衙属官和扬州府下属高邮、泰州与通州三州知州,以及扬州卫指挥使秦延君分列班次,早侯在码头等着赵盈的行驾靠岸。 要下船的时候少不得章乐清等人往前迎上几步。 赵盈是知道章乐清此人的。承徽二十七年的进士及第,没能让先帝点上一个庶吉士,打从根上就断了来日入阁的路。 为官几十年,一路从大同做官做到扬州府。 扬州百姓说他是两袖清风,胸怀壮志,为民谋福祉的好官。 实则这是个人模狗样,见风使舵的油子而已。 前世在天化四年的七月,他卷入了科举舞弊案,还险些牵连他的师兄,时已任工部尚书的孙其。 姜承德在沈殿臣和孔承开的双重施压下,力保孙其,昭宁帝那时候已经身染沉疴,精神不济,少费心思在朝政上,荒唐到让三个儿子轮流监国,大事小情更是基本交内阁处置。 赵盈是为首走在最前头,今日天好,阳光明媚,晨间薄雾早消散无踪。 她能清楚的将那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谄媚的,不屑的,无所谓的……还挺丰富。 昭宁帝倒是说过,扬州府富庶,扬州此地官员也大多心高气傲,自视高人一等,要派几个历练有成的老臣陪她一起来。 她不肯,嫌他们都是些老顽固,最要紧是怕他们碍手碍脚的妨她办正经事。 所以她年轻稚嫩,就连表哥和薛闲亭也无多少历练。 在这些人眼里,他们就是京城中闲养富贵的纨绔没两样。 什么年少有为,什么前途无量,那不过是为出身为背景,京官吹捧罢了。 不放在眼里很正常。 唯独章乐清看起来有三分谦逊,秦延君端的是不卑不亢。 赵盈了然于胸,驻了足负手立于船上。 章乐清便领了一众官员上前跪迎。 地上乌泱泱跪了十几个人,不远处还有秦延君带来的卫所手下,赵盈一时又觉得神清气爽。 她享受这种居高临下,众人朝拜的感觉。 “扬州知府章大人?” 章乐清说是:“臣扬州知府章乐清率扬州府下属及扬州卫众人恭迎永嘉殿下。” 他不愧是个油子,开口称殿下,而不以官称唤她。 扬手不打笑脸人,她初来乍到,章乐清在立场上虽然是她的对家,可也没必要一来就拿捏人。 于是她笑着叫起身,才去看站在他左手边的秦延君。 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因常年练武体格显得格外健壮,皮肤黝黑,看起来却难得的面善:“秦指挥使?” 秦延君又抱拳拱手做了个军中礼:“臣扬州卫指挥使秦延君。” 卫所指挥使官在三品,何况大齐从来重武轻文,是以秦延君的不卑不亢,应该是早养成了这种习惯。 这是对着她这个公主钦差,不然平时见着似章乐清这样的人,他怕还有几分桀骜不屑。 赵盈再三扫量,眯起眼来:“怎么不见宋大人?” 章乐清面露为难之色:“两淮转运司都转运使宋大人感染风寒,一早派人到府衙知会过臣,今日不能来迎殿下行驾。” 还真是身体力行的拆她的台啊。 赵盈哦了声也没继续问,这才缓步下了船。 章乐清忙侧身把路让开:“臣已备下钦差行辕。” 赵盈说好:“章大人有心了。”她脚步又顿住,“这是广宁侯世子薛闲亭,这是吏部宋怀雍宋大人,刑部沈明仁沈大人,余下便是钦差属官,来日章大人与众位大人再一一见过吧。” 章乐清知道这三分在朝中是个什么分量,脸上堆着笑便一一见过了礼。 等到客气寒暄过后,薛闲亭叫章大人:“殿下舟车劳顿,烦请章大人引路往钦差行辕,待殿下稍作休整,还有正事要办。” 秦延君略想了想,且就十分自然的把话接了过来:“自得京中旨意,臣派人看守孔府,府中人等不许出入,殿下今日至扬州府,是要此时令钦差卫队接手孔府,还是也等日后再说呢?” 她是初来乍到,她的钦差卫队自然也是。 昭宁帝点了禁军一路护卫,自然个个都是好手,不过来了人家的地头上,她也不急着接手孔家。 秦延君是个直肠子的人,军中做派大抵如此,忠心耿直,赵盈还是放心的。 “暂且还是由秦指挥使手下的人负责,等孤安置妥当,再令钦差卫队接手。” · 章乐清给赵盈准备的钦差行辕,本也不知是谁家的别院,连绵的亭台楼阁,山石点缀,布局依旧是极具江南特色,但婉约之余,又有富丽堂皇之气象,花团锦簇之热闹,可见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赵盈似对此处极满意,章乐清见状松了口气,又相当有眼力见的没再继续陪着她进门,只说了几句请她好生休息一类的话,便就带了众人告辞离去。 横竖行辕之中一应伺候的奴才丫头也都是章乐清安排好了的,因知她这一行都有些什么人,甚至连住处都已经合理分配过。 别院本是五进七阔,整整占据一条街,章乐清把第二进的院落全留给了薛闲亭等人,第五进安置随行人等,第三进与第四进全是赵盈一个人的。 丫头引着赵盈一路往她住的上房院去,宋乐仪驻足在月洞门外,瞠目结舌。 赵盈拧着眉摆手叫那丫头去,等人走远了,才嗤笑道:“他倒是挺知道怎么讨好人的。” 眼前的上房院,本就是个独立三进小院的格局,内中单是厢房便有十几间,东北角还有一三层高的小楼,入内就能看得清楚,小楼正对面是个二层高的戏台。 谁家上房院也不会特意搭个戏台子在院子里,主要是占地太大,影响整个院落的布局,容易显得狭窄局促,空间不足。 宋乐仪紧缩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从一进来我就觉得太过了,这个上房院更是离谱。果然山高皇帝远,越是京城里,才越是穷苦吧?” 她背着手踱步,晃悠了两圈儿:“便是亲王府邸,怕也不过如此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说的不错,山外有山这一句,我今天算是彻底服了,倒是我目光短浅,鼠目寸光,坐井观天,云云此类的吧!” 赵盈扑哧笑出声来。 朝廷规制,亲王府邸至多五进五阔,当年昭宁帝给她开公主府,还是特意下旨许她建五进七阔的府邸来着。 实际上她也曾在沈明仁口中听说过一些。 地方富商,甚至是有些胆大包天,敢捞油水还不怕人告的地方官员,在府邸宅院的格局布局上,多半僭越,只要能享福,他们根本就不管这些。 尤其是经营人家,握着富可敌国的金山银山在手里,不享享福怎么行呢? 她后来在翻阅古籍时也的确发现过,历朝历代,国库空虚,朝廷没银子使的时候,伸手跟两浙一代的富商借银子的事儿都干过,现下见这样的府邸宅院,真没什么稀奇的。 “就是不知道章乐清讨了什么人家的别院来讨好咱们,便是经营有道,这样的排场,也是富贵无极,非寻常什么经营人家都能办到的。” 赵盈叫挥春和云兮带着人把她和宋乐仪的行李收拾到正堂屋后三间倒座抱厦厅去,留了书夏在身边伺候。 薛闲亭和宋怀雍来的快,底下的小丫头得了吩咐去准备点心,连热茶都才端上来,他二人就一前一后的进了正堂屋。 赵盈见了,挑眉往他们身后看。 “我说一会儿要陪你们到宋府去拜访,他没跟来。”薛闲亭扫量了一圈儿,径直坐到了一旁鸡翅木的官帽椅上去。 赵盈就哦着说道:“那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宋怀雍却不大赞成的皱眉:“他非说今日若不去,宋子安又有话说,我却是真不想去。” 宋子安,两淮转运司转运使,宋太后嫡亲的侄儿,宋云嘉的亲三叔。 是以从名义上来说,赵盈该称他一声舅舅,宋怀雍也要叫他一声堂叔。 宋昭阳这么多年始终和宋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管沾亲,也并没有出五服,但除了逢年过节象征性的走动一番,其他时候根本就不登门。 宋家对宋昭阳这门亲戚,自然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不亲近,不疏远,就那么不咸不淡的。 宋子安是在六年前任两淮转运司的转运使,而后久居扬州府的。 赵盈还记得,小的时候,同宋家走得最近,关系最亲的,也只有宋子安一人而已。 “他毕竟是长辈,派人知会章乐清他病了,那就是说给我们听的,不去探望,是不像话,就是传到太后耳朵里,我们做晚辈的也没道理啊。”赵盈捏着眉心叹气道,“六年未见,他又病着,于情于理都该咱们先去探望的。” 她是奉旨钦差不假,提调扬州府一切军政要务也不错,但扬州府属南直隶,两淮转运司直接对朝廷负责,宋子安并不在她管辖范围之内。 他该露面,那是心照不宣的客气,反正换了别的任何人钦差扬州府,宋子安都不会抱病不出就对了。 “不过表哥要真不想去,我和薛闲亭去也没什么,就跟他说你去见旧友,寻个由头遮过去,他也不会说什么。” 反正他要拆的是她的台,也不是表哥的。 宋怀雍想了想还是摇头:“那我还不如陪你们一起去呢。” 宋乐仪坐在一旁问:“我不去吗?” 赵盈说不去:“你是悄悄摸摸跟来的,除了沈明仁也没人知道你的行踪,不用——” 她话没说完,书夏掖着手进了门。 她们在屋里说话,交代了书夏在外头守着的,这会儿进来便是有事了。 赵盈后话先收了起来,扬声问她:“怎么了?” “外面小厮递话进来,说是转运使府送拜帖进府,宋大人在……行辕外。”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宋子安年轻的时候就性情乖僻,想一出是一出。 他是宋家同辈之中年纪最小的,又是嫡出,自幼也是骄纵惯了的主儿,哪怕是年岁渐长,也未见得有多沉稳。 要说有才华,那是真有才,可轻裘缓带是他,放浪形骸也是他。 本以为在扬州府这些年,年纪又一天天大了,早该稳重了。 这怎么前脚在章乐清那儿说病了,后脚就往钦差行辕送拜帖呢? 赵盈眼角一抽:“我还以为他就是等我们先去见他啊?” 薛闲亭学她先前语气,频频点头道:“我跟你想法一样。” 但人已经等在钦差行辕外了,总不能不见。 赵盈刚要起身,转念一想又坐了回去:“表哥,你们去迎他进来吧。” 拿乔托大谁不会,又不是只有他宋子安会来这套。 宋怀雍直头疼,还是薛闲亭起了身,在他左臂上拉了一把,临走时还瞥了宋乐仪一眼:“你可藏好了。” 宋乐仪:“?” 赵盈知道他故意,但是笑不出来。 没来扬州府的时候斗志昂扬,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等身处扬州府,到处都是秘密,预料中的,还有超乎她意料,为她偶然探得一二又想要深究下去的。 她早就习惯了人人都背负着秘密过日子,每个人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更没有什么坦诚以待。 但什么都脱离掌控的感觉,仍然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从玉堂琴到许家,再到宋子安。 赵盈心里有预感,孔家的事也不会太轻易的了结,哪怕她手上有刘荣和邓标二人的供词,还有那枚玉佩—— 步履维艰的日子太久没过了,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那些她为赵澈呕心沥血,步步为营的过往霎时间紧紧包裹着她,叫人压抑到窒息。 赵盈面色沉郁,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第136章 私开金矿 宋子安是他父亲老来得子,原本就比薛闲亭他们大不了几岁。 又因是老来得子,他上面已经有了嫡长兄承爵,也有次兄年岁长成,在外做人情往来,是以处处用不着他。 等到他慢慢大一些,底下的小辈之中又出了一个宋云嘉。 是以从小到大无论府内府外,他什么也不用管,只用招猫逗狗,吃喝玩乐,便养的有些随心所欲,不知人间疾苦的性子。 不过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就是养的再不济,也不至于真的养出个纨绔来。 六年前两淮都转运使与漕运衙门沆瀣一气,官商勾结,甚至勾结水匪,运往各地的官盐在运河上翻了几次船,后来导致盐市动荡,私盐贩售猖獗,盐价一路高升,老百姓苦不堪言。 此事动静闹大了,收不住场,朝廷觉察出不对来,派了钦差大臣来查运盐船翻船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的都转运使也被传回京城,当面向昭宁帝解释。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两淮私盐案。 那件案子受牵连的大小官员高达七十余人,昭宁帝全都给处置了。 重则满门抄斩,轻则罢官流放,无一幸免。 宋子安就是那时候出了两淮都转运使的缺。 之后的六年时间里,除去回京述职,逢年过节,他就再没回过京城。 赵盈是跟着宋怀雍他们一起出门来迎宋子安的。 他负手立于台阶下,身上穿的也不是官服。 赵盈记忆里的宋子安也是这样子。 他偏爱绿色,青绿,翠绿,老绿,反正一年到头见他身上多半都是这些年色。 小冠上一支白玉簪,倒和身上的绿衬的很。 六年不见,他还是清瘦的身形。 小的时候赵盈出宫玩儿,薛闲亭有时候带她四处闲逛,后来他要进学,不能时时陪着她,就换宋子安带她走街串巷,横行京城。 宋子安说什么,偏爱魏晋风流,清清瘦瘦有什么不好,难不成非要吃成个大胖子,才显得出他们宋家富贵。 反正一肚子的歪理。 弄的他娘看他老那么瘦长条,一个劲儿叫家里灶上想尽办法给他进补,变着花样的做吃的。 没想到六年过去,他还是老样子。 赵盈眼底有了些许笑意,很快又敛去。 宋子安听见身后脚步身才转身来看的。 这几年他回京次数不多,述职或是年节下回京,也见不着赵盈。 六年过去,当初跟在他身边的小胖丫头,也出落的容色倾城了。 不过也是,总听人说永嘉公主生的更像宋贵嫔,宋氏昔年专宠六宫,令后宫少进御,他就是没见过也猜得到那是何等绝色。 宋子安笑着进钱三两步:“几年不见,小胖丫头出息了,摇身一变做了一品司隶令,还奉旨钦差,巡抚扬州府,真有本事呀。” 他语气中满是玩味。 赵盈听见他那一声小胖丫头,脸子登时拉长。 宋怀雍和薛闲亭憋着笑,一个叫了声阿叔,一个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其实都要源于赵盈从前的贪嘴。 她小的时候贪吃,一天能吃五顿饭。 宋贵嫔在的时候,她跟着宋贵嫔住明仁宫,那时候明仁宫的小厨房随时都给她预备着吃的,一天到晚灶上不熄火。 等到宋贵嫔过身后,她搬去了上阳宫独居,这个习惯就从明仁宫带到了上阳宫,更别说那时候御膳房每隔一个时辰还要往上阳宫送三五样精致点心,新鲜瓜果。 是以十岁之前的赵盈把自己吃的圆鼓鼓,并不是什么清瘦之人。 不过她眉眼长得好,皮肤又白,昭宁帝娇养她,把什么好的都给了她,从头到脚尽是金贵。 拿银子堆出来的富贵花,就算胖一点,那也是粉雕玉琢的小胖子,照样十分讨人喜欢。 而且也的确没有什么人敢指着赵盈的鼻子说她胖,就连薛闲亭都瞒避讳这个,几次三番旁敲侧击让她少吃点,她一概不听,他索性也不再说。 只有宋子安,每每见了她都叫她小胖丫头。 他做长辈的,赵盈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况且他嘴上说她胖,私下里还是带她吃遍了全京城。 赵盈咬着后槽牙笑道:“小舅舅耳提面命,我这些年时刻记着,也学一学那魏晋风流是什么样,一天只吃两顿饭,甜点吃的更是少。” 她低头看自己,啧声:“小舅舅年纪不大,也老眼昏花了?” 宋子安笑的就更大声,提步上了台阶,在她身前站定,拿手比了比:“长高了不少,六年不见,你派头可真大啊。 这钦差扬州府,章乐清早就派人来知会我,让我一定要来迎你行驾。 我寻思着当年跟在我身后的小胖子,又是我的晚辈,你品秩虽高过我,但你奉旨钦差,我却不是扬州府属官,咱们俩在这上头算平级,怎么还得叫我来跪迎你不成?” 他说完了才退半步:“这么一看,是不一样了,脾气也见长,怎么跟小舅舅说话的?” 就连赵承衍在她面前都不这样拿乔托大。 可这就是宋子安。 他倒跟从前一般无二的脾气秉性。 看来扬州官场六年,并没能磨平他的棱角。 不过也是,这是宋家嫡子,宋子安这一辈的孩子里,他最金贵,连他三个姐姐都比不上他。 他在扬州府,做了这个两淮都转运使,更像是昭宁帝放到扬州来的一双眼,谁没事来招惹他。 所以说外放也有外放的好处。 山高皇帝远的,他耀武扬威,好不得意。 宋怀雍把人往府中请,又叫他走前面。 赵盈几乎是跟他比肩而行的,身位上错了一半而已,她略回头,见宋子安对这别院毫无反应,想他在扬州六年,眼珠子一转,扬声问道:“小舅舅知道这别院是谁家的吗?” “许家的啊。”宋子安瞧了宋怀雍一眼,“我以为你知道呢。” 宋怀雍也愣了须臾:“今天才进城,我也还没去见过泽修,并不知道这是他家的别院。” 怎么又是许家? 赵盈拧眉:“许家竟这样有钱吗?” “他们家里有金矿,你说有钱没钱?” 赵盈猛然驻足:“什么叫他们家里有金矿?” 她语气不善。 大齐律法定死了,矿产类只归朝廷所有,不许私人开采挖掘,这就跟严禁私盐贩售是一样的道理。 倘或查出谁家私自开采矿石,哪怕你就只碰了一块儿,那也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全国各地的矿产,朝廷不可能全都派户部的人去开采挖掘,所以在都是各家争取那个资格,由朝廷准许,在地方开采矿石,所得上交,但可以得到一成利,这笔钱由户部特拨,再由地方府衙银库转出,这你总知道吧?” 宋子安仍旧背着手,声音是轻飘飘的,似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赵盈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扬州府的矿产是许家开采的?” 可是扬州府百年的望族都有,什么时候轮到许家得这个好处了? 他们祖上是出过京官,在京城或许也有些人脉,这些年许宗把许家经营得好,在外口碑名声也都不错,但开采矿业是给极能捞油水的肥差,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争一争,怎么就轮到他们家了? 而且宋子安这样阴阳怪气的……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宋子安挑眉:“没证据,猜测,听不听?” 他不是个会信口雌黄的人,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连宋怀雍都冷下了脸。 宋子安又瞥他一眼:“你跟许家那个许宴山,关系好到什么地步?” “莫逆之交。”宋怀雍阴沉道,“但兹事体大,我并不会因与他是莫逆之交就便徇私情,许家要真有恶行,该是如何便是如何。” 说话的工夫就到了正堂,赵盈先提步上台阶,一行人进了屋中去。 底下伺候的小厮奉茶上来,不敢多听多看,猫着腰匆匆退了出去。 宋子安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跟着他的圆脸小厮会意,跟着一道出了门,反手把雕花门给带上,人就守在了门口。 赵盈问他:“这些人都是章乐清提前安排好的,小舅舅是连这位扬州知府也一并怀疑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宋子安自始至终都极悠闲,人往椅背上一靠,“我怀疑许宗偷开了朝廷的金矿,我一个两淮都转运使都疑心这个,章乐清身为知府,倒从无起疑,难道不值得人怀疑吗?” 可章乐清在之后的事情里,显然是被姜承德弃车保帅的那个车。 赵盈心头微沉:“你怀疑怎么不具折进京?回京述职时也可以告诉父皇的。” 他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跟你说了没证据,只是怀疑和猜测,莫名其妙的具折进京,让朝廷派钦差来查,结果调查一番是我多心,又或是打草惊蛇,我远在扬州府,怕人家给我暗杀了。” 他真的是口无遮拦。 薛闲亭像是叫他这话呛到,咳嗽起来:“你这就言重了,不要命了暗杀你?” “元元还是天家公主,就没人想刺杀她了?”宋子安白了他一眼,“主要是太过兴师动众,要是我有证据,倒无所谓,我没证据,这又不是我管辖之内,我上什么折子? 早前听说朝廷派钦差往扬州府查案,我想着既是你们来,倒不妨借此机会,调查一番。 要是我多心,自然是好的,但要真的有这样的事,查清楚了,把这些官商勾结的东西一网打尽。” 他冷嗤道:“前两淮都转运使就栽在这上头,六年前两淮私盐案那样大的动静,大小官员七十余人,无一幸免,他们还敢兴风作浪,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自古都是这样的,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变了这道理。 他们出身显赫,富贵无极,自幼便挥金如土,当然不在乎。 赵盈没急着问他许家金矿的事,思忖须臾,倒先问了一通看起来无关紧要的话:“你在扬州府六年,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许家私开金矿,又跟章乐清瓜分利益所得的?” 她语气太严肃正经了,宋子安一愣:“我是你司隶院的犯人吗?” 他可真是—— 赵盈压了压火气:“小舅舅是来跟我打嘴仗,还是来跟我说许家金矿案的?” 她说案,心里十有八九就已经信了他所言,宋子安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模样:“大概有两三年了。” 他粗略的想了想:“许家是在四年多之前接手了矿石开采这样事的,原本就是章乐清向朝廷举荐。 起初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且这是扬州政务,跟我这个两淮都转运使没有关系。 而且许宗又的确口碑不错。 我在扬州府六年,亲眼见过他设善堂,开粥棚,给穷苦百姓诊病发药,确实是积德行善之家,仁善宽厚之辈,就连他们家的宴,我也去过几次。” 这些赵盈真不知道。 许宗也只是小人物,前世她上位时,早就没有这么一号人了。 哪怕是章乐清在天化四年卷入科举舞弊案,也没有人揪出他曾和许家官商勾结,私开朝廷金矿的事。 所以许宗是靠着他的口碑和名声,勾结上章乐清,由章乐清这个扬州知府上折奏请,为他争取到这个资格,而扬州府这些人,也就心服口服了呗? 说到底还是许宗会做人。 积德行善,却又不得罪人。 不管是城中百姓,还是有头有脸的富贵之家,许宗都混得开,如鱼得水,才能保证他得到开矿资格而不被人眼红妒忌。 此人颇有道行,城府极深。 如此看来,什么宠妾灭妻,内宅中事拎不清,果然都是他披起来的外衣罢了。 “这两三年的时间里,小舅舅跟谁都没提过这件事吗?跟家里也没有?” 宋子安当然摇头:“都说了没证据,我大哥是个急脾气的人,听了这样的事,还不拉着我去面圣吗? 到了御前说不清楚,皇上当然是宁可信其有,我说出口,他也多半且先信着,照样少不了派人调查。 你也入朝了,这点道理不明白吗? 章乐清一四品知府,能有多大的能力,多深厚的背景? 开采矿业本归户部管辖,户部也年年清点,怎么我怀疑的事,两三年过去,户部就没人怀疑呢?” 说白了还是得罪人,不晓得这里面的水究竟有多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原来人人都会明哲保身,宋子安也未能免俗。 第137章 阴谋 大齐矿业发展最好的属广东一代,从开采挖掘到冶炼,技术十分成熟。 朝廷每年用于矿产开采的专银,也有一大半都拨到了广东去。 扬州有矿,但是现在开采挖掘的不多。 据赵盈所知道的,朝廷每年从扬州府所得矿石的产量,应该是金矿两座,铁矿四座,锡矿和银矿各一座,总共加起来也就这八座矿而已。 毕竟江南为鱼米之乡,又多产丝绸茶叶,并不靠着矿石发展。 宋子安所说许家私开的金矿,则必然不是朝廷记录在册的那两座。 户部虽然不会在各地专门派驻官员管理矿石开采,但是各地的矿产均记录在册,一年应产出多少的量,那也是有定额的。 赵盈一行是从别院的后门处的府,没有惊动沈明仁,也巧了薛闲亭先前骗沈明仁说什么要去宋府拜访宋子安,倒不怕沈明仁起什么疑心了。 马车行的不算快,赵盈心里有事,从出府上车就开始走神。 她托腮靠在黑檀三足几上,宋乐仪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反应,索性也就不再打扰她想事儿。 可是等到马车出了城门,走的方向就不大对劲了。 宋乐仪撩开小帘子往外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眼熟,太眼熟了。 官道越来越远,直到看不清楚。 “元元,你看这条路。” 她转头去看赵盈,沉声道。 赵盈不知何时回过神来,显然也早发现了这条路她们曾走过,此时面色也不怎么好看。 宋子安说带她来看一看,她大概就明白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怀疑。 赵盈知道他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再三想来,选择跟他出门。 临出门之前去叫上的宋乐仪。 起先她的打算是不惊动宋子安。 诚如宋子安所说,两淮转运使司不归扬州地方管辖,她提调扬州却管不着宋子安,顶多到了扬州府后打个照面,吃顿饭,官场上不会有什么交集往来。 但是眼下宋子安找上门来,且看他那个架势,为许家或许私开金矿一事,他少不了要登门。 既然是这样,就没必要藏着掖着,这才去叫上了宋乐仪一道。 赵盈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除了修的九曲十八弯的那条路可以上山之外,西南方向还有一条曲折山路,也可以上山。 他们的马车是在那日她所停之处转弯的。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的时候,赵盈和宋乐仪两个人对视了一回,才下了车。 果然薛闲亭神色也古怪,不过当着宋子安的面伪装的还不错。 宋子安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游移几番,啧声道:“你们是有事儿瞒着我吧?” 他看都看出来了,矢口否认就太假了点,赵盈干脆没理会他这茬:“所以小舅舅说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在此处?” “这条路可以直接进山,我六年前出缺上任来扬州府,初时转运司衙门里一团乱麻,我腾不出手,大概过了半年多,闲下来,才有心情看看江南风光,四处走走。” 宋子安往山上方向看:“那时候城中百姓是可以进山的。 扬州百姓不靠山吃饭,但也有猎户和药农,要打猎采药,得进深山里去。 这座山叫妙清山,从前是最福泽深厚的一座山了,扬州百姓都管它叫仙山。” 赵盈一面听,一面想,所以玉堂琴在半山腰上的那三间茅草屋同此处是两码事。 这条路可以直接进山,又不会让人发现他的茅草屋。 但是他要隐居,那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更合适,为什么要选这里? “听小舅舅的意思,以前城中百姓经常进山啊?” “这座山里有猎物,有草药,便是人参灵芝也采出来过,还有些家里穷,赚的银子不够一家人吃食,也进山去挖东西,或是笋干,或是野蘑菇,能救活一大家子人。” 他慢悠悠继续说:“不然你以为老百姓为什么管它叫仙山?” 物阜民丰是不错的,这地方人杰地灵,说不得随便一座山就浑身都是宝,资源相当的丰富,从野味到名贵药材,打出来的猎物还能扒了皮毛拿去卖,总之是真能养活人。 但是现在—— 宋乐仪狐疑朝着山脚下方向望去。 他们的马车停的稍微远一些,并没有完全靠近山脚。 她远远望去,此处山脚下设有个类似于茶寮的寮棚子,五六个青年壮汉聚坐在一起说话喝茶,时不时往他们马车方向看过来一眼。 宋乐仪拧眉:“那是些什么人?山脚下怎么会有个茶寮呢?” “那不是茶寮。”宋子安沉了脸色,阴沉道,“我知道此时便就是从两年多之前起了。 有那么一日,城里的猎户要进山去打猎,到了山脚下被这伙人给拦住了去路。 他是个急脾气的人,身上有有些功夫,手脚也灵活,相争不下就打了起来。 起初也没当回事,自认倒霉而已,想着隔天再进山也行,不急在这一日就算了。 可打从那天起,他就再没能进山打过猎。” 封山。 赵盈脑海中立时蹦出这么两个字。 朝廷有时是会下封山令的,这就跟海禁是一个道理,或是闹山匪贼寇,或是山里有什么秘密的。 宣宗朝时封山令多达二十三条,几乎全国各地都有山头被官府封起来,更有甚者派重兵把守,不许百姓出入上山。 那是在山里造兵器,这事儿赵盈知道。 可是扬州府没有封山令。 扬州知府衙门也没这个权力封山。 昭宁帝的天下是四海升平的,早没了战火纷纭。 既是八方来朝,自是兵力鼎盛,不需要封山造兵器。 是以昭宁帝登基快二十年,封山令是一条也没下过,就连开采矿石的山里,也至多将矿产圈起来,派兵驻守,寻常百姓也不会靠近,但别的地方该打猎打猎,该采药采药,官民互不相扰。 “这些人守在此处,不让百姓进山,官府也不管?” 宋子安好似讥笑了一声,但是声音太轻了,谁也没听清。 等到侧目去看他面上表情,又发现他面无表情,连眼角都没抽动一下。 赵盈抿唇:“小舅舅?” “当然是要管的,抓起来关了两天,就给放了,可老百姓还是进不了山。”他这回真真切切从鼻子里挤出声音来,哼了一声,“抓了这些,还有别的人在这儿守着,要不然就不守着,等人进了山,没走多远,就有人窜出来把你绑了,也不真弄伤了你,绑起来扔出山,反正是不叫你进。 老百姓不干呐,围着府衙闹了好久,得有两三个月吧,这事儿就没完。 章乐清是个好官儿,处处为百姓着想,就又抓了人,大开府衙大门,升堂问案。 这大刑也懂了,还打死了一个,人家咬死了不松口。 再过一些时日,他寻了个理由,说是城中有户人家,家中亲眷身染怪病,请了一道人去看过,说是这座山中有仙灵,从前庇护着他家里人,可近些年受了惊扰,所以才有此事。 人家家里有钱,肯出银子,城中百姓但凡需进山的,按人头发,每人每月一两银子。 但就是不能告诉老百姓,到底是哪户人家干这种事,说是给人知道了,越发惊动激怒仙灵,他家里人大概就活不成了。” 赵盈听得眼角直抽。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借口?这样鬼话连篇的扯谎竟也有人信吗? 宋乐仪显然也是这样想:“这不胡扯吗?这也信的?” “怎么不信?山反正是进不去了,再闹下去也没结果。官府这样说,就摆明了是偏袒人家的,章乐清素来官声不错,扬州百姓其实大多都很信他,况且那银子是实打实的,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宋子安挑眉看她:“一两银子你觉得不值什么吧?根本看不在眼里吧?” 宋乐仪一时语塞。 她向来不敢过分挥霍,怕旁人攥着她逾越奢靡为难她父兄,但她出门去吃个茶,听个戏,一日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她确实觉得不值什么。 宋子安见她不吭声,才继续道:“你宋大姑娘买只镯子,就够庄稼百姓过一年的了。 人家肯出钱,按人头发银子,一个人一年能得十二两,就是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也够活着的了。 虽然是不叫他们进山了,可这不就等于是人家占了山,出银子养着他们这些人,总不会叫他们饿死。 这样的好事,谁不干呢?” 确然是好事。 但宋子安有句话说得对,这是占山! 山田地庄,那也都该归朝廷所有,从来也没有私人占去这一说的。 赵盈冷笑道:“章乐清端的是两袖清风的做派,私下里却干这样的事,小舅舅既晓得其中有古怪,在扬州府六年,竟然连一道折子也没有上过。 你一面同我说没有证据,一面带着我来看这个——这不算证据?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据。” “如果确有其事呢?”她是不高兴了,语气不善,宋子安却没生气,长叹道,“就算不是真的,也能变成真的。我具折进京,参章乐清什么呢? 他是读书人,是文臣,一肚子的酸腐,到时候被传召回京,跪在太极殿或是清宁殿,在皇上面前哭一场,只说可怜人家一片孝心,想着等到人家家里人病好了,老百姓还是能进山,两全其美的事儿。 再说了,人家也没有把整座山给占了吧? 人家单就是不叫你从这处进山,这么大一座山,你绕道啊,绕到北面,绕到东面,哪里不能打猎采药去? 不过是几代人都从这儿进山,轻车熟路,习惯了,也觉得安全,知道哪里可以走,哪里不能走,埋下捕兽的陷阱在哪里,心里有数,一路上能避开,不会有危险。 若换个地方进山,得摸索着来罢了。 可真到活不下去的份儿上,还管这个了? 我说等同于占了山,到底人家也没有真占了去。 扬州城有多少百姓你知道吗? 要进山打猎采药的又有多少人你了解过吗? 每人一年十二两银子,真金白银给出去的,那么多的钱,把这些人养起来了,没叫扬州饿死一个人,凭什么抓人家?” 他似乎也来气,说来说去,是手段高明:“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查的,你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怀雍却觉得恐怕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宋云嘉本人就供职户部,任浙江清吏司郎中,扬州府属南直隶,但行政事务上大多归河南清吏司管。 宋子安觉得占山之事有古怪,现在看来,他是怀疑许家私开了这座山里的金矿,怕被人发现,所以不动声色派人把守在山脚下,又和章乐清狼狈为奸,勾结在一起,花银子买平安,压下百姓的怒火,不叫他们闹起来。 既然如此,就算不上折子,一封家书送回京,只交给宋云嘉,让宋云嘉私下里跟河南清吏司郎中通个气儿,多警醒着点。 等到年底清查矿产时,随便寻个什么错处由头,派了户部的人到扬州府彻查一番,这事儿也早就弄明白了。 何至于要等了快三年,等到他们钦差扬州呢? 且按宋子安之前所说,若非是他们来,换了别的人,这事儿他还憋在心里不开口呢。 宋怀雍眉峰愈发高耸起来:“我倒觉得,阿叔所说这些,其实都是证据,只是阿叔瞻前顾后,思虑过多。 阿叔怕这滩水污浊不清,弄脏了阿叔和宋家,我入朝也有年头,里面的是非曲直也懂。 只是我没想明白,阿叔本可以写信告知云嘉表弟,他供职户部,办起事来方便得多,不动声色就能找着借口来查这个事,阿叔怎么一拖三年,对云嘉表弟也绝口不提呢?”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望过去:“小舅舅说大舅舅是个急脾气的人,怕他听了生气,拉了你到父皇面前去分说,云嘉表哥却是个老成持重,最沉稳有成算的吧? 说吧,你到底为什么瞒了三年,人前人后只字不提的。” 宋子安呼吸微滞。 这几个孩子,远比他想象中要更聪明些。 第138章 辅佐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其实也真的不短了。 自从六年前赌着那口气,跑到清宁殿去自荐出任两淮都转运使,宋子安的心就沉寂了下来。 外人眼中他还是从前那个宋三郎君,一般无二,只有他自己清楚。 蛰伏待机——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整整六年。 发现许家私开金矿,至今三年。 昭宁帝膝下有三子,他心里早就有了盘算,不过是父兄不认可罢了。 他们宋家是太后母家,就算不掺和到这些事情里,也没人能撼动分毫,这是不假。 可三十年后,五十年后呢? 宋子安深吸口气:“你觉得我是因为什么?” 他目光沉沉,似幽潭。 赵盈下意识抚着袖口,多看了他两眼,是在细细打量。 绕了这么大一圈,把她带到这山脚下,分明三言两语也能说清,兜兜转转,浪费时间。 但他必定不是在瞎折腾。 “小舅舅觉得那别院都是章乐清的人,我的身边如今还不知有多少他安排的眼线,可堂而皇之登门,不是一样惊动他吗?” 宋子安面上有了笑意,须臾笑道:“我向来是这么随性的,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便是这样,他才不会起疑。” 那就果真是在避开章乐清的人了。 这样迫不及待,甚至不在家里等一等,看看他们会不会去拜访“生病”的他,急着找上门来…… 薛闲亭眉心一动:“你该不会是想……” 他话音顿住,咬了自己舌尖,没说完的话,仿佛自己都不敢相信。 赵盈正色看去:“换个地方说话吗?” 宋子安才把路让开,作势叫他们上马车。 看样子他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宋乐仪心口发紧,捏了赵盈手心一把。 赵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话不多说径直上了马车去。 “他搞得这样神秘,难不成还真想……”宋乐仪才一坐上车,就往赵盈身边凑,一开了口,连声音都是紧绷着的。 她说了一半自己就先摇头:“他是宋家嫡子啊,没这个必要,图什么呢?” 其实宋子安也不算多神秘,他是什么用意,就差挑明了说。 往妙清山下走这一趟,他们不就全都看出他的用意了吗? 薛闲亭不敢说,宋乐仪也不敢说。 赵盈浅笑道:“杜知邑也是康宁伯府嫡子,袭爵的还是他庶长兄呢,要这么说,他又比宋子安差到哪儿了?” 差的那可不是一星半点。 康宁伯府日渐式微,怎么跟宋家比? 宋太后做皇后时虽然不是什么专宠的中宫,但先帝仁圣之君,一向敬重发妻,推恩宋家格外宽厚,放眼大齐自太祖至今,也不过太宗辛皇后在生时所得中宫待遇能压过如今她一头。 “我现在有些想明白了。” 赵盈没头没脑丢出这么一句,宋乐仪面皮紧绷问她:“想明白什么?” “我之前一直觉得奇怪,父皇怎么会把他放到扬州来做官。”赵盈好像一点也不诧异,更没显得多紧张,照样一派淡然,“转运司虽然是油水衙门,都转运使更是肥差,但宋子安用不着盯着这个,他在京城,三省六部哪里去不得。恐怕不是父皇叫他来,是他自己要来的。” 宋乐仪秀眉就更往一处挤了挤:“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无非是怕人走茶凉,再说了,谁家还没有个离经叛道的逆子了?”她失笑,颇有些自嘲意味,“我估计皇叔起初看我,也是差不多的心态,做什么皇太女,分明是大逆不道。 就好比恪国公看宋子安,一个道理。” 说不得赵承衍现在要是这么看她的。 想起赵承衍,赵盈脸上笑意淡了些。 别扭闹的久了,她知道自己心态不对,重生一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在这上头跟赵承衍赌气计较,实在有些荒唐。 可别说是面对面的说两句话了,她一想起赵承衍,就想起他那时的语气。 也正因如此,她才想明白一件事——对于她做不做皇太女,赵承衍只是觉得事不关己而已。 她曾经一度怀疑赵承衍知道她的身世,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 她姓赵,身上流着赵氏的血,赵承衍才会听之任之。 她不姓赵,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便就会玷污他赵家的江山。 还好他不知道。 她抬手压着太阳穴,强拉回自己的思绪,不再去想赵承衍:“大概恪国公和世子所求的是安稳,宋子安要的是来日,不过他确实和杜知邑不同,他太有底气了。” 不管选择谁,是他自己说了算,没人能逼迫他,这就是他的底气。 还不是仗着宋家,仗着国公府。 宋乐仪抿唇,好半天才慢吞吞的问道:“所以他想选的……是你?” 她这话把赵盈给逗笑了:“选我?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夺嫡和我是没有关系的,我只是赵澈的帮手,说不得等到那时候,我连赵澈也撇下不管,过我的清净日子,表姐觉得他是想选谁?” 是赵澈。 说来也可笑。 她和赵澈姐弟两个都想弄死对方,但又都在借彼此的力与势。 她现下身边这些人,除了她说透的,余下那些之中,也就周衍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似杜知邑李重之一流,还都当是提前效忠赵澈呢。 当初人家也不是奔着她这个大公主来投靠。 毕竟谁也没想过,现摆着三个皇子,哪里就轮到她做什么皇太女。 今天宋子安话里有话,可说穿了也就是那码子事,他奔的,也是赵澈,非她赵盈。 赵澈这些年利用她所得恩宠,占了不少的好处,外头那些巴结他的人,有大半也看着她。 不过这些赵盈都不在乎,就当赵澈还前世所欠她的恩了,早晚仇她是要报的。 · 妙清山往南越有二里地,还有一座小山庙。 山门小,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出,想两个人并肩进去都不行。 更没有什么大雄宝殿,威严庄肃的气派。 进得山门,所见也不过一间三阔的正殿,东西各一侧殿,正殿后还有些地方,连着个抱厦厅,还有个抄手游廊,能穿到后面的三间精舍。 大齐本就不太重佛信道,昭宁帝登基之初手上沾满了兄弟宗亲的血,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是以各地寺庙道观本就香客稀少。 似扬州此地,灵隐寺若不为着是百年古寺,怕也早维持不下去。 这小庙还挨着灵隐寺不算太远,更没有香客会到此处拜佛。 是以庙里的和尚跑的都差不多,只有年过五十的老方丈,身边跟着个黑不溜秋的小光头。 宋子安果然是早就准备好,就等着他们靠岸进城了,连选来说话的地方都这么偏僻。 城中酒肆茶楼也不是不能说事儿,他的府邸也行,端的这样小心,却更可见他何等重视。 他与老方丈应该甚是相熟,也早交代过今天会带人过来。 老方丈并不与众人见礼,牵着小和尚头前引路,等把人带到一间显然特意收拾过一番的精舍后,又牵着小和尚步履蹒跚的走远了去。 宋怀雍皱了皱眉头:“阿叔与方丈素有往来?” 宋子安嗯了声,摆手叫他们坐下说话:“这法兰寺两年前就没人了,全都跑了,各自谋生去,方丈从五岁起就在法兰寺念经了,不肯走,就带着他的小徒孙守着。 这两年寺里的香火钱全是我一个人捐的,可不是素有往来。” 赵盈看了薛闲亭一眼,薛闲亭会意,问道:“你有这样大的善心,天下多少寺庙道观维持不下去,难道见一个帮一个?” 宋子安手边放着个黑漆漆的碗,碗里是清水,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才翻眼白薛闲亭:“我又不信佛求道,要我帮谁去? 法兰寺地处偏僻,经年累月不见个人影,老方丈带着小和尚守在这儿,我要见个什么人,带来这里,谁也想不到,谁也不会起疑,你说方便不方便?” 果然。 赵盈瞥了一眼自己手边的那只碗。 宋子安的香火钱,也没多少好赚啊。 他有钱,相当的有钱。 私产赵盈不清楚,不过光是她知道的,恪国公对底下三个儿子一视同仁,除去长子袭爵外,家里的田庄铺面都是均分给他们三个的。 宋子安是小幺,国公夫人最偏心他,早年京东郊的呼兰马场,那是国公夫人的陪嫁,后来也变成了宋子安名下。 国公夫人私下里不知道塞了多少之前的产业给他。 所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话说的一点也不错,谁都不能免俗。 “小舅舅有先见之明,早就想到了今日。” “是我早就在盘算今日。”宋子安挑眉,毫不避讳,“六年前是我自请离京,出任这个两淮都转运使的。扬州府再物阜民丰,再人杰地灵,到底远离京城,怎么也算是背井离乡。 我要做官,三省六部哪里不由得我去,我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吗?” 赵盈唇边的弧度一时更大了些:“因为你想赚个从龙之功,叔公和大舅舅却不肯。父子兄弟相争不下,你索性远离京城,自闯一片天地来。 不过小舅舅,说到底,你今天这样底气十足的在我面前说这些,也还是因为你是宋家嫡子,何必呢?” 宋子安面不改色:“我出身好也怪我?我和父亲大哥政见不合,要走的路也不一样,那也不妨碍我是宋家嫡子。 我又不是被逐出宋家,更不是判家之人,什么何必呢?”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赵盈耸了耸肩:“小舅舅在扬州府蛰伏六年,等待时机,现在觉得时机成熟了?” “你在朝中出将入相,雷霆手腕,我在扬州均有耳闻。从御史台到大理寺,就没有你赵盈不敢得罪的地方,不敢得罪的人,便是刑部,你不是也闯过吗?” 宋子安两只手臂搭放在扶手上,噙着笑,眉眼弯弯的:“你能为赵澈去死。” 赵盈倏尔变了脸色。 前世的赵盈,的确能为赵澈去死。 只要他能坐上那个位置。 薛闲亭咬着后槽牙:“这样听起来,你也不像是奔着赵澈来,倒像是奔着元元。” 宋子安不置可否:“有什么区别吗?” “就因为我能为赵澈去死,就叫小舅舅下定决心,扶持赵澈?”赵盈眸色幽深,闪烁着说不清的光芒。 “无论赵清还是赵澄,都并不需要我,从一开始,我也就只能选赵澈,不过——” 他故意为之,吊足了人胃口,拖长了音调却半天不说后话。 宋怀雍点了点扶手:“不过也要看他值不值得。譬如元元一心只想做逍遥富贵的大公主,夺嫡之争三殿下的成败死活,她全然不在意,那他就不值得,因为他手上没有牌,是吗?” 宋子安那一声是接的相当的痛快,几乎就在宋怀雍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就沉声应了宋怀雍这话:“我确是觉得该早早谋划起来了,但要实在是不成,我也不是非要搅和进来。 赵澈手上没有牌,他就只能等死。 争不过赵清和赵澄,谁帮他谁跟着一起死。 我又不是个傻子。 父亲和大哥所说也不错,将来不论谁做太子,谁做新帝,宋家都还是宋家,恪国公府爵位世袭,也还是谁都拿不走的。 我非得搭上一条命不成?” 赵盈心里冷笑。 这就是人心。 杜知邑当初也是如此。 说要投靠辅佐,其实人前不显露半分,怕受牵连。 宋子安自己生出野心,哦,他自己大抵觉得那算是雄心壮志,但也打算审时度势,看看可不可行。 赵澈手上握着她,她为赵澈出生入死,四处奔走,把前期的什么困难都解决了,还要他干什么? 她有昭宁帝的宠爱,能干成许多事,也能拉拢到好些人,非得指着他不成了吗? 真有意思! 赵盈面色铁青。 宋子安瞧见了:“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平心而论,我说错了吗?我原就是锦上添花的花,不该是雪中送炭的炭,因为我没必要。” 薛闲亭都快让他给气笑了。 那要说康宁伯府如今怕快撑不住了,杜知邑不得不如此行事,他呢? 他们广宁侯府总是如日中天吧,他岂不是也没必要? “天下好事竟都是你一个人的。”薛闲亭嗤笑道,“你是锦上添花的花,那我算什么呢? 我瞧你不像是要辅助主君的架势,倒是要元元和赵澈来求着你相助的做派。 你自己想做一件事,想走一条路,还要辖着你将来的靠山,我都觉得有意思。” 第139章 收服 薛闲亭才是把话说到了点子上的。 宋子安的态度赵盈特别不喜欢。 从前她也遇到过这样的。 但宋子安和那些人比起来,不配。 那时候她肯自降身份,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 现而今形势一片大好,她也没走到那个份儿上。 拉拢人心这事儿固然是手底下人越多越好,支持辅佐她的势力越是多,她在朝廷之中才更有话语权。 然而不是十分必要。 权臣勋贵太多了,宋子安所代表的又只有他自己,不是整个宋家。 也正因为如此,赵盈的脸色才始终都不好看。 宋子安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薛闲亭的话无异于冷嘲热讽,宋子安当下脸上就挂不住,纵然知晓薛闲亭一贯就是这么个人,可对于他这种态度和语气跟自己说话,还是挂了相:“你这叫什么话?我既然把话摊开了说,自然也是尽心要辅助赵澈的,难道我便只是坐享其成,等着他上位了来封赏我,我什么也不做的吗?” 这是痴人说梦呢,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不成啊? 薛闲亭横了一眼过去,根本就没接这话茬。 赵盈的浅笑声惊动了他。 他诧异回头望:“你笑什么?” “小舅舅大概拿我当傻子,又或者看我年纪小,觉得我好骗,三言两语就算是投靠我们了吗?说几句话就算是辅佐我们了吗?” 赵盈也不跟他提赵澈,只说我们,冷冰冰的,睇他一眼又道:“你既说我能为澈儿做到那份上,我就不缺你一个。” 宋子安彻底无语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一个是那种态度,两个也是。 宋怀雍和宋乐仪坐在一旁也没有要开口帮腔的意思。 他们是一伙的,他倒城外人了。 宋子安一肚子的火气,为了正经事且先再三的忍着:“你这意思,我得表表忠心了?” “不然呢?”赵盈不答反问,扬了尾音也挑了眉,笑问道,“依你所说,你很是不必如此行事。你对我们而言是花非炭,所以你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我这么理解没问题吧? 现在我官居一品,奉旨提督扬州府,在朝中势头正好,所以你觉得我们行,你等着我进了扬州找上门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可人没有一帆风顺的,何况是这条路。 要是有朝一日我走的不顺遂了,不稳当了,撞个头破血流,小舅舅你也未见得冲上来替我止血吧? 薛闲亭说的一点也没错。 你的底气源自国公府是你的后盾,哪怕叔公和大舅舅和你于此事上意见相左,如果你出事,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那于我并没有什么用。 我们在前头冲锋陷阵,小舅舅你又不办事,又随时可能跑路,我为什么用你?” 她问为什么! 她居然问为什么! 宋子安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其实赵盈说的也对,有些话是真戳中了他内心的。 他就是底气十足,他就是没摆出福佐主君的态度,薛闲亭说他倒像是等着赵澈相求,他虽没有这样想,做派大抵却如此。 实际上他没那个心思,可他也的的确确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如何表忠心。 但这小姑娘未免太不给他面子! 宋子安黑着一张脸:“那你想怎么样?” 看吧,就是这种态度。 宋怀雍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掩唇清了清嗓子,没什么感情的叫了声阿叔:“私开金矿是大罪,那是损害了朝廷利益的,阿叔在扬州六年,比我们更知道内情,不如此事阿叔查明真相,等我们办完了扬州的事回京时,阿叔与我们一道进京,或是具折由元元带回,怎么样?” 那就是他去冲锋陷阵,赵盈坐等吃功劳呗。 几个小兔崽子在这儿等着他呢。 宋子安略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 他却不问宋怀雍,只盯着赵盈目不转睛:“我办成此事,你就信我是诚心的?” “不信。”赵盈不假思索丢出这两个字来,“我说我信你才比较假吧?” 宋子安眉头紧锁:“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赵盈嘴角牵动了下:“自今日起你要谨记,咱们之间是君臣有别,我敬称你一声小舅舅,可你既择澈儿为主君,我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就合该敬我重我。 如今一切形势未明,父皇又正值壮年,短时间内绝不会动立储的心思,加上澈儿年纪还小,是以在外、在朝堂,都只有我,没有他。 你能做到吗?” 他选了一个主君,这还带附送一个的吗? 宋子安正了正神色:“自然是能。” 赵盈似乎满意他的回答:“那除了表哥说的,还有一件事,小舅舅在我离开扬州之前办成,我就姑且信了你的诚心。” 姑且——宋子安真是恨的牙根痒。 干什么呢这是? 他又不是求着上赶着给赵澈办事,辅佐赵澈,就这态度啊? 他鬓边太阳穴跳了跳,声音又低沉了不知多少:“还有什么事?” “我在朝中根基未深,从陈士德案到冯昆案,我所得威信仍旧不够,沈明仁他们上蹿下跳排挤我,打压我,无非是觉得我年轻历练不够,手段不足,现在不趁机把我风头压下去,将来我站稳脚跟,他们再拿我没办法罢了,所以我目下最需要的是立功。” 宋子安眸色微沉。 急于立功未免急功近利,并不是什么好事。 赵盈似乎看穿他所想,又道:“我不是急功近利,分寸我自己会拿捏,你不用担心这个。” 宋子安觉得眼前的赵盈是赵盈没错,但她又不是那个赵盈。 揣摩人心,拿捏人,她好像做惯了,简直如鱼得水。 从头到尾,她的态度,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把他吃的死死的。 反客为主,她真是信手拈来。 他闷声问:“你还希望我在扬州府做什么?” “扬州官场个个清直吗?” · 从法兰寺出来,宋怀雍和薛闲亭都没再上宋子安的马车。 好在赵盈的马车是真足够宽敞,尤其章乐清可太会办事儿了,她奉旨钦差,又是天家公主,章乐清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这么大的一辆马车,专供她出行所用,那马车里坐七八个人都松散有余的。 等上了马车,徐冽也没赶着下山,是直到宋子安的马车渐次驶远,他叫了声殿下,赵盈拍了拍车厢内壁,他才驾车下山。 宋怀雍观她神情,似有愉悦之色,想她同宋子安说的那些话,不免又担心起来:“你真要拿扬州官员做筏子?” 来之前可没说过这事儿。 他知道她此行扬州府一定另有目的,不然真不至于亲自来一趟。 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一个有心夺嫡的皇子肯离开京城的。 哪怕是形势不明的时候。 京中形式变化莫测,这一来扬州数月,就算京城里一切都交代的妥当,也还有父亲坐镇,但轻易离京,实在不像是如今的赵盈会干的事。 不过当日他问过两回,她只说起沈明仁的事,其他的也不肯多提。 他想着她近来很有出息,做事有章法,又肯沉下心来慢慢琢磨,也就随她去了。 他想了想,又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扬州府属南直隶,你要办扬州官员,还不知道要牵扯进来多少人。” “宋子安总是有这点分寸的。”赵盈噙着笑,并不显得如何紧张,倒像是在同他说今儿中午要添什么菜,加什么汤一般,“我原本也是想等来了扬州,少不得要借宋子安的力,如今倒轻省许多,不比我费心思了。 他在扬州任都转运使六年,扬州官场他比咱们任何人都更熟悉。 什么人动了无关紧要,什么人眼下是暂且不能动的,这点分寸都没有,我要他有什么用?” 宋乐仪就靠在她身边坐着,闻言侧目看她:“你在考验宋子安啊?” “他说辅佐就辅佐,说投靠就投靠,我又不是捡垃圾的,什么烂的臭的都往身边招揽。” 她自己也知道这话说的难听,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以往亲厚,那是情分,可是这种事,没什么情分好谈的。撇开朝中事,我仍然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也仍愿意同他往来亲厚。” 宋怀雍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其实他能在扬州干了六年,总不会是个草包。” 宋家也不会养出个草包儿子,丢人现眼。 她也不过是想看看宋子安能做到什么份儿上,他的能力底线又究竟在哪里。 “是不是草包我不知道,能不能办实事才是我关心的。”赵盈挽上宋乐仪胳膊,小脑袋一歪,靠在她肩膀上,“他又不是你们,纵使年少时亲厚些,也并不到我无条件便要信任他的地步。 六年不见了,他身后是恪国公府宋家,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宋怀雍神色一凛,连薛闲亭也显然吃了一惊:“元元?” 赵盈就像是没说过方才的话,一时笑起来,自己打岔道:“都说淮扬菜一绝,都这个时辰了,咱们也不回去了,进了城找个茶楼喝两杯茶,中午我请你们外面吃呀。” 宋乐仪把她头给推开了:“怎么还打岔呢?跟我们不是无条件信任吗?也不说?那你这是不信任徐冽了。” 她虎着脸,作势就要拍车厢内壁:“叫他停车,躲到一边儿去。” 马车还是稳稳当当的前行着,徐冽明明什么都能听到,偏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赵盈叫她逗笑了:“表姐,你别总打趣徐冽啊,他人老实,你怎么总欺负他。” 外面赶车的徐冽眼角抽了抽。 他什么时候变成老实人了? 薛闲亭也咧嘴:“老实人尽干离经叛道的事,你这是哪门子老实人?” 宋怀雍拿手肘撞他,示意他人就在外面,人家听得见。 他自己没事人一样,根本不当回事。 宋乐仪也笑:“我连你都欺负了,还不能欺负他?你别打岔,我倒想问问你,怎么连小叔叔也怀疑呢?小时候跟在人家身后一口一个小舅舅,叫的那样亲热。 恪国公府的孩子那样多,从大伯到小叔叔,便是三个姑母待你也都是好的,你却总不爱跟他们亲近,唯独小叔叔是个例外,为这个还惹得姑母醋过一场。 变脸这样快呢?” 其实这样不好,赵盈知道。 且当日她同宋乐仪说什么用人无疑,到了宋子安这儿好像又不是那回事。 宋子安想做什么她了解了,也能理解,是以宋子安未必存什么坏心,大概也能真心实意替她办事。 只是信任这东西弥足珍贵。 她不也是嘴上说着用人无疑,实则并非事事告知孙淑媛吗? 要如今的她敞开心扉,实在不太可能。 也就只有他们而已了。 赵盈又把小脑袋靠过去:“亲热归亲热,我方才不是说了,撇开朝廷里的事,他还是我的小舅舅,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我不信任他,要考验他,试探他,难道他就是无条件信任我的吗? 照表姐这么说,他年少时跟我玩儿的那么好,我又肯亲近他,他动了这心思,怎么不是立时就想到辅佐我和赵澈呢? 他这六年时间都谋划了些什么,思虑了什么,今天草草带过,可什么都没说。 他不也在考验我们——是用时间,用借朝中旁人的手,在考验我们。” 赵盈牵过宋乐仪的手,把掌心朝上,另一只手在她掌心上画着圈,一圈圈的,动作轻缓,竟也不觉得无聊:“留雁和孙淑媛的事,表哥表姐何曾多问过我半句? 设立司隶院,要做皇太女,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舅舅又可曾骂过我一个字? 当日西北凶险,可我开了口,只说为了我,薛闲亭便朝堂请旨,毛遂自荐,主西北之事,一去数月,长途奔波,他又可有刨根问底,深究过旁的?” 话音落下,手上动作也止住,她几不可闻轻叹道:“人跟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亲疏有别也就是这么个道理。宋子安的做法自然是无可厚非,那我对他没有十足的信任,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她语气之中透着无所谓的态度,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皆无言。 第140章 心怀鬼胎 赵盈又病了。 她跟着宋子安出了一趟门,回城后请了宋怀雍和薛闲亭在城中麒麟阁吃了一桌的淮扬菜,等回到钦差行辕不到半个时候,就开始发热且浑身无力。 明明是一起吃的饭,宋怀雍和薛闲亭一点事也没有,独她一个病倒了。 胡御医又忙着请脉诊治,把人全都赶了出去不叫守在她床前,后来又说这和在船上是一样的,就是肠胃不受,水土不服,开两副方子,吃两天药,自然就没事了。 沈明仁追着再问,他便只说是赵盈身体本就不如宋怀雍和薛闲亭,娇弱又金贵,是以他两个无碍,她却病的起不来身。 要是问的再多了,胡御医就甩脸子不理人,弄得他也没法子,暗暗的着急,却也只能等着赵盈病好。 为她病着,且似乎病的有些严重,扬州府衙上下一众官员便无一人敢往钦差行辕来见驾,唯恐打扰了赵盈养病。 就连章乐清也不过每日派人来问个安好,并不亲自来请安拜见。 就这么过了有两日吧,这一日正午才用过午饭,章乐清就登门来了。 赵盈正拉着宋乐仪窝在床上下双陆,挥春打了帘子进门,又缓步入了内间,近前三五步,把垂落下来的幔帐拉开,掖着手回道:“章知府来了,世子说看您见不见他。” “知道为什么来的吗?” 挥春摇头:“小宋大人和世子在前厅见他,但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世子只派了人到咱们这里来回话,别的都没交代。” 宋乐仪眯了眼:“他知道你是装病的?” 这两天她就窝在屋子里,连床都没下过,近身服侍的事情又不叫行辕中伺候的丫头插手,全是挥春书夏和云兮她们。 胡泰煎的药天天端到她面前,连饭菜都换成了白粥和清淡小菜这些,糯哝的糕点一块儿也不叫她碰。 她做戏做成这个样子,连沈明仁都信了她真病倒,章乐清去哪儿知道她是装病。 赵盈摇头道:“说不得他只是想试试我的底而已。” 她说着就已经起了身。 宋乐仪下意识按了她一把:“叫大哥和薛闲亭应付他?” 她还是摇头。 晾着他们两天也差不多了。 肠胃不受也只是在她身上才显得格外严重罢了,第一次出远门,来这么一遭行了,再拖久了,章乐清一封密信送回京,反正这些事儿传到姜承德耳朵里,将来她再想办外差,姜承德还不跳着脚给她使坏。 赵盈反手拍了拍宋乐仪,说没事,叫了挥春和书夏伺候她梳妆。 · 章乐清面相和善,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客客气气的。 他是一方知府,向来头顶上也没什么人压着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下面大小官员看他脸色行事,偏他没那个官架子。 不过茶吃了两盏,他就是不说为什么事而来。 宋怀雍和薛闲亭根本就不催,反正赵盈叫丫头来回过话,说是过会儿就来的。 约莫又过了一刻左右,赵盈姗姗来迟。 她今日身上颜色娇嫩。 葡萄青绣菖蒲花琵琶袖的袄,配着下身银红色马面裙,裙澜云水纹,裙头正中缀了三颗明珠。 耳坠子配的是红宝石,颜色浅一些,和身上的马面裙相得益彰。 她“病”了两日,饭菜又没什么油水,一张小脸没什么血色,本就白皙的皮肤眼下泛着病态惨白,是以髻上簪的是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多少衬些气色。 进门的时候还要挥春扶着,一递一步,弱柳扶风。 章乐清忙就起了身,一直等到她往主位落座,才躬身拜一礼:“殿下脸色这样不好,下官叨扰了。” 赵盈笑着叫他坐下说话:“天天白粥配青菜,谁脸色也好不起来,本来这病没什么要紧,胡御医简直是折磨人,章大人看孤脸色当然不好。” 章乐清哪里会顺着她的话说胡泰的不是,只一味打哈哈罢了。 宋怀雍点点扶手,示意他该回正事,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他才正襟危坐,面上浅笑也敛去一二:“孔家家主孔如玏委人送信出来,想见见殿下。” 他此言一出,三人脸色皆变。 薛闲亭冷下脸来,扬声叫章知府:“他如何委人送信出来?” “这……”章乐清似乎有些为难,目光触及赵盈眼中的审视,才赶忙回道,“扬州卫负责看守孔府,孔如玏是委今日当值的巡察来回话,小巡察回禀到王知事那里。 本来这该秦指挥使来做主定夺,是否要回禀殿下知晓。 只是他今日往西郊练兵去了,不在城中,是以指挥司的人才找到了下官。” 简直是笑话! 他倒推脱的干净。 赵盈面色阴沉:“父皇下旨,旨意即达,说得清清楚楚,令扬州卫接手看管孔家,只等孤钦差行驾一到,着手调查孔家涉刺杀案一事,期间孔家上下一干人等皆不许出入府邸,外人也不许与孔府中人私相往来,章大人,这旨意扬州府上下并扬州卫众人,应该都接到了吧?” 章乐清便有些坐不住了,掖着手起了身:“殿下恕罪,下官实在不知……扬州卫中事务,从来轮不到下官插手,照理说秦指挥使应该是安排清楚了的,今日这……” 薛闲亭听他在那儿信口雌黄,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只问道:“扬州卫的小巡查不懂事,知事王青也不懂事,章知府懂不懂事呢?” 他鬓边盗出冷汗来:“本来该立时驳了孔如玏所请,殿下尚在病重,更不该叫他打扰殿下养病。 他们一家子现如今都是戴罪之身……” “你说错了,案子还没开始查,怎么就是戴罪之身了?”宋怀雍声音淡淡的,“章大人慎言。” “是是是,还没开始查……”章乐清一抬手,抹去鬓边汗珠,“下官只是想着,殿下至扬州两日,孔如玏这样急着要见殿下,说不得是有什么内情,怕耽误了殿下查案。” “那孤便要多谢章大人费心,为孤考量这许多。”赵盈皮笑肉不笑,斜眼乜他,“秦延君何时出的城?” 章乐清微怔:“昨天夜里就走了,大约要后天才能回来。秦指挥使本就是行武出身,以往也是如此的,他不大惯在指挥司待着,倒爱到西郊去练兵,一去两三日,往常……也不耽误什么事。” 秦延君应该不是因为他口中扯的这些去的西郊,这个节骨眼上,她病着,孔家的看管之权还没交到钦差卫队手里,他不在城中坐镇,乱跑什么呢? 而且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 他昨夜出城,今天孔如玏就委托扬州卫底下的小巡查送信,说要见他。 那个王青,更是荒唐。 他一小小知事,即便秦延君不在城中,指挥司也尚有镇抚经历,往上也还有同知与佥事,他是扬州卫的属官,跑到知府衙门回章乐清的话,难道官当的太顺遂,觉得不舒坦,非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赵盈瞥章乐清,站在他们面前,面不改色的扯谎,看似天衣无缝的巧合,实则处处经不起推敲。 她才来了两天,这些人就坐不住了。 “替孔如玏递话的小巡查,多给他一个月俸禄,叫他走人,至于王青,罚俸三月,他今日行事,待到孔家案子了结,孤会一并问罪。”赵盈话音微顿,却没给章乐清留什么分辨余地,“至于章大人,卫所指挥司之事你插手一次,也差不多了。 章大人这么喜欢操别家心,孤就成全你这一回,你且去吧。” 章乐清瞳孔一震:“殿下,下官——” “对了,孔如玏。”赵盈挑眉,没打算理会他那些有的没的,“孤会派人到孔家提他来问话,章大人管好自己的事,可别叫孤再拿住你。” 这是敲打。 章乐清能清楚的感觉到赵盈对他的敌意。 可他自赵盈下船,一直是毕恭毕敬的,就连对宋怀雍也一样。 他一个四品知府,在宋怀雍面前都客客气气,还想让他怎么样? 他今天也并没有做什么。 话是扬州卫的人传出来的,该问罪要惩治,找卫所的人去。 钦差驾临,秦延君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出城往西郊练兵,他手底下的人错了主意办错差事,找他的麻烦去啊。 管他何事! 章乐清心中不服,赵盈却咳嗽起来。 薛闲亭起身踱两步,整个人就挡在了赵盈身前,阻隔开他的视线。 章乐清眸色一暗,这是早商量好要下他的脸面了。 有人唱白脸,自然就有人唱红脸。 宋怀雍跟着站了起身来:“我送送章大人吧。” 章乐清咬了咬后槽牙,看样子赵盈是不打算搭理他了。 人家是受宠公主,又奉旨钦差,怎么会把他小小的四品知府看在眼里。 钦差查案,提调扬州军政要务,干什么也不用跟他说。 身边带着薛闲亭一个侯府世子,章乐清一个侍郎府嫡子,还有沈明仁那个首辅嫡子,说穿了,皇上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她身边这几个,就足够给她解决在扬州可能遇到的任何麻烦。 他们谁也甭想使绊子。 他也不是看不出宋怀雍陪他们做戏唱红脸,可难为人家还肯唱一唱,不至于叫他太下不了台,章乐清当然就坡下驴。 于是又同赵盈辞别一番,跟着宋怀雍就出了正堂的门。 等脚步声渐次远了,直到再听不见,薛闲亭才让开。 他盯着赵盈那张脸看了好久,皱了皱眉:“你在脸上敷了多少粉?” 她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表姐说我既然是‘病’了两天的人,脸色就不能太好看,她给我画成这样的。” 薛闲亭无语。 “你看章乐清不太顺眼?” 赵盈仔细想了想,她和章乐清没什么深仇大恨,细说来,她还得谢章乐清呢。 前世他卷入舞弊案,孙其上折子给他求情,这才有了后来姜承德力保孙其之事。 当时从沈殿臣到赵清,包括她和赵澈,都借此事狠狠打压过姜承德和赵澄,在病重的昭宁帝面前也没少念叨。 归根结底,她得谢谢章乐清才对。 但一码归一码,今生章乐清都未必能安安稳稳把他的扬州知府做到那时候了。 赵盈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有些答非所问:“他本可以当做没听见,训斥王青一番,把孔如玏所请驳回去,既知我在养病,怎么跑到我面前回这话? 他一来就说要见我,倘或真的只是不敢擅自定夺,替我做主,也大可将此事告诉你和表哥。 咱们关系近,他不敢,你们却敢,压根不必非要见我不可。” “你觉得他是来探你虚实,所以心怀鬼胎?” “也许吧。”赵盈往椅背上靠了靠,似有些疲倦,“说起来宋子安这两天是在办事吧? 说不得就为这个,他坐不住了,连秦延君手底下的事也敢插上一脚,那孔家涉的是什么案,他毫无惧怕,一个四品知府,倒是挺硬气的。 他这么喜欢出头,就叫他出头去。” · “我真不是喜欢出风头,更不是要替什么人强出头,又或是给孔家抱不平。”章乐清打从正堂屋出来,就一路絮絮叨叨个没完,“小宋大人,你可要在殿下面前替我说说话,这事儿我也实在是冤枉。 你说殿下奉旨钦差,孔家有任何消息,任何风吹草动,也不能瞒着殿下不是? 那孔如玏……他可是淑妃娘娘的亲叔叔。 就算是分了宗,也没人敢真的怠慢他们家不是?” 他一脸愁苦,一面说还一面叹着气:“小宋大人是不怕的,小沈大人也不会怕,那世子就更不怕,但我不成啊。” 宋怀雍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敷衍着应道:“章大人也不用发愁,公主她就是这么个脾气,加上人在病中心情不好,并不是要为难章大人。” 章乐清连声欸着:“那就好,那就好,有小宋大人这两句话,我这心就安定多了。 只是殿下交办的指挥司的两桩差事,小宋大人你看这……” 眼看着到了府门口,宋怀雍脚步停住:“公主交办了什么差事,章大人还是尽早办妥,不然懒政懈怠的帽子且不说章大人带不带的动,这阳奉阴违的名声只怕是要坐实了。 你办你的差,公主不会为难你。 指挥司的差事又如何?既是公主交办,哪个还敢刁难章大人,事后寻衅算账不成?” 他拱手做官礼,无视章乐清隐动的唇角:“章大人慢走。” 第141章 见面 孔如玏其人,在出身上颇有些值得一提的往事。 孔氏分宗由来已久,往祖上数不下三代人,打那时候起各自分宗分家,如今孔如勉这一脉是长房嫡系,自然留居淮阴老宅,后来累功袭爵,内迁回京,便不多提。 扬州孔府这一支,原是三房分出去的。 等到了孔如勉这一辈人时,扬州孔家的老家主孔如勉的亲叔叔孔连胜绝了嗣,到底是百年世家,高门之内,孔连胜便书信回京,想从孔如勉他爹那儿过继个孩子到扬州孔府去。 好好的国公府嫡子,要过继出去,这确实不像话。 这事儿就这么僵持了得有三年多的时间。 期间孔连胜倒是有一房妾室怀了孕,偏偏四个月大的时候又小产了。 孔连胜年纪渐次大了,就算他肯把家业交到个庶子手上,奈何从妻到五房妾室接二连三生了九个女儿,更何况那时就算再老来得子,也还要花费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去精心培养出一个继承人。 于是他索性亲自进了京。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说服了孔如勉他爹,总之孔连胜再离开京城的时候,带走了年仅九岁的孔如玏。 当时多少人觉得,打那时候起,分宗不往来了几十年的孔氏族人,大抵要热络亲近起来了。 尤其是等到孔如玏长大成人,继承孔连胜的家业,他毕竟是在京城孔家养到了九岁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是他亲生爹娘,孩子又不是不懂事就被抱走了,哪怕孔连胜待他再亲,等他真长大了,还不是跟亲爹亲娘更心连着心吗?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从昭德十三年的那个秋天,孔如玏坐上前往扬州府的大船后,便是四十一年未再返京。 赵盈原本的打算是将孔家之事且放上一放。 她手上有认证物证,还有刘邓二人的供词,并不怕孔如玏不实话实说。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孔如玏乃至扬州孔氏全族又到底知不知晓此事,其实一问就知。 孔如玏也是国公府出身,买凶刺杀当朝公主那是灭九族的大罪,其中厉害他知道,是以也不太会隐瞒什么。 她想要深挖的,是扬州孔氏背后是什么人。 这案子办起来实在不难,她心里也有数,所以此行扬州府最要紧的根本就不是这件案子。 玉堂琴还没松口呢,扬州官场上她要杀鸡儆猴的那些鸡也还没抓齐,现在还多了一个宋子安和许家。 这些事情不办完,她不打算离开扬州府。 借病拖上几日是最轻省的法子。 但眼下孔如玏托人替他传话出来,她就打算见一见这位曾经的国公府嫡子了。 薛闲亭和宋怀雍不太放心,那孔如玏掌扬州孔府这几十年,八成又是一只老狐狸。 这么大的案子,昭宁帝明发谕旨将他阖族禁于宅邸之内,连扬州知府衙门都不许插手,直接交给了扬州卫指挥司,现而今赵盈钦差而来,他不说夹着尾巴做人,老实本分等着赵盈传讯问话,反倒敢买通看管孔府的小巡察替他传话,主动要求见赵盈一面。 孔如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不知道,要说怕也不至于,他横是不能翻了天。 可二人总是担心赵盈在旁人手里吃了亏。 是以非要陪着赵盈一起见他。 赵盈点了钦差卫队的一小队去孔府带人,好说歹说才说服宋怀雍二人,别在她跟前守着。 可不叫他两个陪着,却还是把宋乐仪留了下来。 反正宋乐仪扮做她侍女的模样,孔如玏又认不出宋乐仪何许人也。 她这个永嘉公主身边的侍女,言行举止放肆一些,也合情合理。 赵盈翘着腿歪歪斜斜的靠在官帽椅上:“也不知道他们怕什么,孔如玏还能吃了我不成。” 宋乐仪坐在她右手边,掩唇笑:“大哥和薛闲亭总是不会放心你的,便是我也总怕你吃了亏的呀。” 她全都明白,也知道他们是真的关切,但仍然觉得大可不必。 “将来比这凶险的事多了去,总这么不放心我,可不是要日日担惊受怕吗?”赵盈无奈道,“见个孔如玏还要表哥与薛闲亭作陪,叫孔如玏觉得我只是个花架子,空有位高权重的表,内里却根本撑不起来吗?” “你要这么说也是正经道理。” 正说话间徐冽从外面提步进了内,话也不多,就给了赵盈一个眼神而已。 宋乐仪立时会意,忙起了身,掖着手站在赵盈身后,代替了挥春的位置。 孔如玏今年五十了,鬓边早生华发,上了年纪的人多多少少有些老态,加上自朝廷下旨,将他阖族禁于孔府内,他又日夜发愁,提心吊胆过日子,半个多月的时间,人又老了三四岁。 不过赵盈看他脚下扎实有力,若是能年轻上十岁,大概是个走路生风极有气势的人。 一时便想起宋子安所说,孔家在北郊是有个练武场的。 反正他在扬州府六年,所知道孔家的孩子每个月都有五天是要拉去北郊练武场上操练对阵一场的。 早两年孔如玏也曾下过场,但去年从马上摔下来,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算是勉强肯服老。 大齐尚武,孔家又本就是行武出身,凭着军功挣出的从龙之功,得的国公爵位,是以孔如玏九岁以前在国公府所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 看样子他远离京城四十一载,幼年时养成的习惯却一直都保留了下来。 孔连胜在生的时候,对他这个过继来的儿子应该也是有求必应。 那北郊的练武场就是那时候专门给他准备下来的。 孔如玏只身进门来,徐冽退守在赵盈身侧。 他瞧见了,徐冽腰间是佩刀的。 于是不免多看了两眼。 真是好生英俊的年轻人,一身凛然正气,眼神清澈又坦荡。 他年强时候也这般意气风发过。 他往堂中立着,才终于把目光投向赵盈。 十四岁的女孩儿,敛去身上的娇矜,余下的是威仪。 他小时候生活在京城,作为国公府嫡子也曾往来宫城,年轻的皇子公主他见过,稚嫩之余仗着身份端着架势欺凌人,但都不像她。 赵盈的一双眼本该最干净明亮,孔如玏却看见了浑浊。 是什么让十四岁的永嘉公主浑了双眸呢? 他深吸口气,开口叫殿下。 赵盈摆手:“孔老爷坐吧。” 姑且还算客气。 孔如玏却没有应承她的这份儿客气,站着没动。 赵盈挑眉:“听不懂孤说话?” 果然客气都是假的。 孔如玏笑了声:“殿下不惯人违拗你的心意吧?” “是啊,所以坐着说话呗?” 他眯了眼。 这个小公主好像不太按常理出牌。 她的气势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不是强撑端着装出来。 这样的人若想讲喜怒掩藏,不为人轻易察觉,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偏偏又不。 一挑眉,一沉声,分明告诉他她的不悦。 孔如玏慢吞吞坐下去,目光似无意又瞥过徐冽:“在殿下的钦差行辕中,难道也怕我对殿下不利吗?” “你不会,也不敢。”赵盈信誓旦旦道,“你还想叫你孔家上下三百余口活命呢。不过你想不想叫肃国公府和孔淑妃活命,孤就不太清楚了。” 提起孔如勉,孔如玏果然变了脸。 从他进门,赵盈就在审视他。 表哥和薛闲亭想的不错,他这种人,八成又是一只老狐狸。 由此可见昔年他被过继给孔连胜这个事儿,尽管过去了四十一年,仍旧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痛,不能碰。 孔如玏声音有些发冷:“淑妃娘娘和国公爷同我并没有什么干系,我们是分宗过的,他们过他们的,我过我的,我是扬州孔氏,他们是淮阴孔氏,并不是一码事。 至于娘娘和国公爷的活不活命这话,岂有我想不想的,殿下这话说的有些莫名。” “是吗?”赵盈也不接茬,只问道,“这就是孔老爷费尽心思托人传话要见孤,想说的?” 一句无关,就想撇清自己,孔如玏怕不是来搞笑的。 孔如玏定了心神:“皇上下旨,将我们全族禁于府中,命扬州卫的大人们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进出,可时至今日,过去半月有余,我仍然不知,我们家究竟是如何涉了刺杀公主一案的!” 他到后来咬重了话音,略显得有些激动。 可就连徐冽也一眼看穿他在做戏了。 那说明他是故意的。 赵盈不动声色,听他继续胡扯。 孔如玏说到激动处,一欠身,攥紧了手下扶手:“殿下到扬州两日,既是为查案而来,我们孔家有莫大冤情,殿下却不提审,不问讯,我这才托人传话,并非视圣旨若无物!” 会说话实在是一门本事,赵盈由衷感慨。 “孤到扬州府后病着,就是现在也没大好。” 孔如玏微怔,好像才认真看她面色,果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他喉咙发紧:“自进得门来,不敢窥视殿下容颜,我不知殿下在病中……” “不知者不怪,孔老爷为家族担忧,人之常情。”她摆手说无妨,“你不是问孤,你们家是如何涉案的吗?” 孔如玏面色一凝,呼吸微滞,没吭声。 赵盈叫徐冽,递了一只手过去。 徐冽从袖口里翻出个什么东西,放到了她的手心上。 孔如玏更多看徐冽两眼。 这个年轻人,是永嘉公主心腹吗? 那东西大概能证明他们家涉案,那就是极要紧的物证。 她不贴身收着,或是妥善保管,却交给了这个年轻人带在身上…… 赵盈回眸时正好看见他探究的目光落在徐冽身上,点了点桌案:“孔老爷对孤身边的人很感兴趣?” 孔如玏忙收回了目光。 玉佩顶部挂着穿绳,下坠秋香色流苏穗子,赵盈提在手上,玉佩晃了晃,流苏穗子动的更厉害。 孔如玏目光被吸引,好眼熟的东西—— 倏尔他瞳仁一震:“这玉佩,这东西——这东西殿下怎么会有?” “还问不问孤那愚蠢的问题了?”她把玉佩重重拍在桌案上,冷哼道,“看来孔老爷并不是个老实人。” 他一时便全懂了。 他们家的玉佩,家里的孩子全都有,便是庶子庶女,也有。 孩子没落生前,就会打好一块儿玉佩,由族中年龄最长的长辈随身佩带七七四十九日,图个福寿绵长的好意头。 等到孩子一出生,这玉佩就要跟着一辈子,直到进棺材了。 赵盈手上拿着他们家的玉佩,所以才会认为他们家涉了刺杀案。 孔如玏心口直坠:“所以殿下才会以为,是我们家中的孩子与人合谋,要买凶刺杀殿下。” “你错了,不是孤以为。”赵盈翻了眼皮横过去一眼,“孤手上除了这个物证外,还有人证和两份供词。” 她话音一顿,显然没打算告诉他是什么人证,又是什么样的供词,只顿了须臾后反又问道:“贵府大总管孔逸成,可在府中吗?” 有什么东西在孔如玏脑海中一闪而过:“殿下是说他——这不可能!” 赵盈懒得跟他打嘴仗,纠结什么可不可能的问题,连他是不是清白无辜都是未知的。 她又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盯孔如玏:“人证和供词指证的都是他,这玉佩也自他手中得来。他买凶要杀孤,给杀手留下了这东西做凭证,事成之后便可取回,只可惜事情败露了,东西为孤所得。 孔老爷,现在你不妨回答孤几个问题?” 孔如玏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赵盈已经自顾自开口问他:“朝廷下旨之前,孔逸成曾离开过扬州府,对吗?” 那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了。 孔如玏英眉紧锁:“那时候苏州的一笔生意出了点问题,他刚好要回老家一趟,我就让他去了……” 有些话,点到即止。 扬州与苏州往返一趟要多久,孔如玏心里有数。 赵盈的目光又扫过躺在桌案之上的玉佩:“这是假的吗?” 徐冽作势要拿玉佩过去给他看。 他自己先止住了徐冽动作:“不用看,是真的。” 他们自己家里的东西,是真是假,远远看上一眼,他就认得出来。 第142章 手中剑 孔逸成跟了他十几年。 孔如玏此刻觉得通体寒凉,偏不能在赵盈的面前表现出来。 叫一个小姑娘看笑话?拿住他的痛处?那他几十年也算是白活了。 当年父亲过世,留下大总管魏明帮他打点府内府外的一切。 十三年前魏明病逝,他才提了孔逸成上来。 可是孔逸成能得他青睐,能做了家里的大总管,多少秘密孔逸成知道,多少事情是他帮着一手操办,对孔如玏而言,孔逸成是心腹,是绝对值得信任且可靠的人。 孔逸成比他年轻了六七岁,身体又强健,他原本还想着,等他百年后,家里的孩子少不得还要孔逸成帮扶一场,就像当年魏明帮他那样。 可是现在孔家弄成这样,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昭宁帝加盖了大印明发谕旨,连中书门下都没惊动,就把他们家给处置了一手,他们经营之家,还能有什么法子? 只是他在赵盈未到扬州时自信满满,他没做过的事,他一定清清白白,当然不怕什么钦差什么巡抚。 孔府上下三百余口,要说人人干净,那他不敢保证。 这种罪行定下了,就是抄家灭门诛九族的大罪,况且他也不是傻子,明面上看来,是查他们家,实则还不是为肃国公府。 就算分了宗,这些人早晚不也还是想把他们扬州孔府和肃国公府绑在一起。 更别提他本就是国公府过继到扬州孔家的孩子。 不过他自己本有成算,案子查明,一个也跑不了,这扬州孔家,不能毁在他的手上,求也好,哭也罢,无论如何都能试一试。 那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栽赃陷害而已,清者自清,人家要拿他们家做筏子,真做起来,孔如勉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唯独没想过—— “孔逸成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总管。”孔如玏按着眉心,“是我一手提拔的他。我们家从前的大总管魏明,是我父亲留下里的老人,一辈子忠心耿耿,十三年前病逝之后,我把孔逸成从庄子上提回了府中,叫他接替了孔逸成的位置,做了我们家的大总管。 可现如今……” 他面上闪过阴郁:“殿下说这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他而起,一时之间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这下子真的是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了。 他也是无辜的受害者,是贼人混入他们孔家,造成今日之祸。 借着孔府的名头,也借着肃国公府的势,背地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等到事发,连累整个孔氏一族,那是他想见的,更是他背后主子的精心筹谋。 一番说辞,情真意切,多叫人心生怜悯啊。 年过半百的人,面露愁苦,唉声叹气的,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视为心腹的大总管背叛,十几年的时间被蒙在鼓里。 赵盈却嗤笑一声。 这一声弄的孔如玏所有的情绪戛然而止。 他抬眼去看,赵盈眼底的漠然令人心惊。 他说的那样可怜,她却好似无动于衷—— 孔如玏拧眉,这情形不太对。 女人多半心软,年纪小一些的女孩子,尤其心软。 耳根子软,听不得软和话,别人在她面前哭上一哭,她心肝儿柔软的一塌糊涂,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然而赵盈显然不在此列。 她听过了,根本没什么反应,甚至嗤笑了一声。 她脸上的神情也满是嘲弄和讥讽。 是在……讽刺他? 孔如玏眯起眼来:“殿下笑什么?” “孔老爷现在是在跟孤哭惨?”赵盈稍稍坐正了些,睨他一眼道,“孤最不吃这一套,而且孔老爷大概没弄清楚状况。” 这时候有个人替她补两句是最合适的,但宋乐仪装着是她的侍女,干不了这事儿,徐冽又指望不上…… “孔家涉案,人人都有嫌疑,你要见殿下,殿下给你三分薄面,也允你来见,但却不是听你在此哭诉卖惨,是要听你讲实情的。”徐冽冷着脸,背着手,仍旧站在赵盈身侧一动未动,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那样冷冰冰的,“你说了这么多,只有孔逸成的出身姑且还算在点子上,其他的都是废话。” 赵盈诧异,侧目看了一眼,匆匆又收回目光。 她都忍不住在心里为徐冽叫好了! 没想到平日看起来沉默寡言又清冷的人,噎起人来这么有一手。 早知道他这么会说话,这么好用,当初在陈家哪里还需要周衍和李重之配合他,有徐冽一个就够了! 果然孔如玏脸色彻底沉下去。 他不知道徐冽身份,但看他那个架势,气度不俗,想也是大家出身,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跟在赵盈身侧。 他要见赵盈,宋怀雍和薛闲亭都没有陪同,反倒留下一个他陪着。 孔如玏深吸口气,知道这是不能开罪的人,咬了咬牙根:“殿下还想听些什么?” “那要看孔老爷还能告诉我什么了。”赵盈根本就没打算开口问,“或者说,孔老爷要见孤,单就只是为了弄清楚,朝堂为何下旨将你孔氏一族禁于府中?就没有别的想同孤说的?” 他还真没有。 放低姿态一点用也没有,既然是这样,他又不惯人前矮三分。 于是孔如玏长舒口气:“起初来见殿下,确实只是想知道,孔家今日之祸是因为什么。 不过见了殿下,弄明白了,余下的……殿下是奉旨钦差,到扬州府来查案的,我是清白的,且若是孔逸成涉案——” 他话音顿住,似乎是在脑子里转过什么念头,想了好久:“我有一事不明,能不能问一问殿下?” 赵盈显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如果证实了在京中买凶刺杀孤的是孔逸成,又能证明你们孔氏族人确无一人与此案有关,那孔家是遭受无妄之灾,平白受到牵连,定罪也只是定孔逸成的罪,与你们阖族无关。” 可前提是孔氏一族无一人与此案有关,无一人和孔逸成勾搭成奸。 孔逸成买凶刺杀她,是铁打的事实,人证物证具在,是栽赃不得,孔逸成也推赖不掉的。 她的言外之意孔如玏听明白了,那口气又深吸回去,胸膛处起伏了一阵:“可是怎么才能证明孔氏族人无人与此案有关呢?” 他哂笑,不是冲着赵盈,倒有些自嘲意味:“那玉佩真真切切就是孔氏的东西,家里的孩子落生之前就会安排人雕刻好,每块儿玉佩都长的一样,虽说天下美玉无尽相同的,然则细微处有何不同,玉的质地、成色、纹路等等,纵使有不一样的地方,当年也没人留心在意过。 现在说叫我来认这是谁的玉,我也认不出。” “这么要紧的东西倘或一时丢了,却始终不声张,孔老爷觉得合理吗?”赵盈冷眼横他,“既然不合理,为什么弄成现在这样子? 孔老爷是清白无辜的,也不想孔氏一族受此案拖累,却不知,孤以为是你族中子弟伙同孔逸成里应外合,以此物为凭,买通杀手刺杀于孤。 孔老爷,京师重地,杀手先后两次刺杀,一次是深夜截杀,一次是孤随皇叔往别院去时,随行尚有护卫随从,光天化日,当街就要刺杀孤,这般丧心病狂,难道是你一句不知就糊弄过去的吗!” 她咬重话音的时候,透着凛冽。 刚好外面起风,风又自窗棂吹入屋中来。 赵盈吹在胸前的发丝晃动两下,孔如玏一时只觉寒风刺骨,将人冻了个遍体鳞伤。 “我岂敢糊弄殿下。”他端坐不住了,站起身,躬身拜礼,“殿下此言,我心中实在惶恐。我欲证明孔氏清白,怎么可能糊弄殿下呢?” 红口白牙翻说而已。 赵盈点着扶手:“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孤与你说这许多,是在等你坦白交代。” 她说坦白交代,孔如玏猛然站直,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去,音调也拔高了:“殿下怀疑是我!” 他也不是疑问,沉声陈述着。 赵盈不置可否。 孔如玏呼吸不稳,胸膛的一阵起伏变成了剧烈起伏:“我是一家之主,知道轻重,更有分寸! 刺杀当朝公主,尤其是您这位自幼受宠的永嘉公主,无论事成与否,难道我能独善其身不成? 殿下要查案,我孔氏一族定当全力配合,可殿下无凭无据就要怀疑我,我不服!” 五十岁的人了,说起话来,恁的幼稚。 不服?这可不是不服就算了的事儿。 不过赵盈也没想真的把人往绝路上逼。 孔如玏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此番要么就是太会做戏了。 赵盈哦了一声,正眼去看他:“孤只是这样一说,孔老爷太激动了。” 孔如玏所有的声音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这小姑娘在拿捏人心。 她未必真的怀疑他,又或许就是认为是他干的,可是翻来覆去的说,每次开口态度都不一样,总是暧昧不清的态度,那样不明朗。 这么大的案子,她搁置一旁,说是病了,但依他看来,她头脑清晰,精神也不错,除了面色白了点,真看不出哪里像是个带病之人。 他们家是被架起来了。 赵盈烧着一把火,将孔氏一族置于火上,时不时的添柴加火。 那火会烧得更旺,一时却又弱下来。 反复拿捏,煎熬折磨。 孔如玏脸色不好,赵盈细细打量一番:“你没有涉案,又全力配合孤查案,孤自然也不会对你们家赶尽杀绝。” 说得好听! 赵澈是她亲弟弟,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孔氏。 所以归根结底,皇上不是不知,却仍旧派了她到扬州亲查此案。 孔如玏感到绝望。 前路茫茫,他根本就看不到希望。 眼下最该想法子给京中去信,将事态发展以及他们家如今的处境全都告诉孔如勉,请孔如勉想办法,解救一二。 这不是他要低头,而是今日孔氏之祸,八成由肃国公府而起。 肃国公府—— 孔如玏眉眼一动:“我有几句话,殿下想听一听吗?” 这就是想单独说了。 赵盈挑眉:“跟在孤身边的,都不是外人,孔老爷有话就直说。” 她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留。 但现下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孔如玏无法,尽管心中填满了不满,还是只是顺从:“殿下觉得孔家今日之祸,是由何而起?” 赵盈倏尔笑了:“孤与你都心知肚明。” 孔如玏又松口气:“殿下既然知道,难道心甘情愿做他人手中剑,查处孔府,好叫人借此打压肃国公府吗?” “你说错了。”赵盈的笑凝起来,“你们既然分宗,自然各不相干,孔老爷虽出身国公府,但你九岁过继到扬州孔家,早就不是肃国公府的孩子。 你们家犯事涉案,与肃国公府何干? 孤会做谁的手中剑?孔老爷是慌了,口不择言。” 她这样不肯通融!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说到底,孔家有没有人与贼人勾结都是不一定的,她也晓得未必能查出什么,至多抓了孔逸成,再听孔逸成随口攀咬而已。 他本以为……他本以为她这样的人,最心不甘情不愿为人利用,但她好似又不在意这些。 孔如玏有些丧气:“殿下希望我怎么配合?” 这话就好笑了。 赵盈翘起二郎腿:“你府上出了家贼,孤将事情始末告知你,你不想着如何自查,反倒来问孤,打算让你怎么配合?” 孔如玏明白她的意思:“殿下,如果真的只是丢失玉佩呢?” “那就教你家的孩子弄弄清楚担待二字作何解吧。” 无外乎那些说辞,要紧的东西弄丢了,怕挨骂,怕受罚,不敢声张,平素总归没人问,想着神不知鬼不觉,也不值什么,却不想惹下今日之祸。 可人做错了事,本就该自己承担后果。 赵盈懒得再跟他多说,给徐冽了眼神示意。 徐冽会意,也没打算亲自送孔如玏出门,是以不挪动,扬声朝外头叫了一声徐七。 孔如玏心头发慌:“殿下,我——” “孔老爷去吧,孤给你三日,三日后孤会再派人传你过府问话。” 第143章 死而复生 徐冽带了人回来,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 这事儿还得从三四天前说起。 那时候她刚从许家离开,吩咐了徐冽去调查许家的事,后来徐冽也总没个准信,赵盈也没催过他。 这天早起,才吃过了饭,徐冽神神秘秘的说有个人想叫赵盈见一见。 赵盈直觉是有十分要紧的人,且定然同许家事情有关,才值得徐冽如此,于是让他把人带回钦差行辕来见。 徐冽带回的男人不到四十的年纪,圆脸,狐狸眼,眼角眉梢透着精明算计,一双眼滴溜溜的转,四下扫量,那是一种打探和窥视,可见他是个什么德行的东西。 这样的人不讨喜,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原本赵盈没在意看那张脸,可是一旁薛闲亭分明倒吸一口气,她才顺势望去,那是—— 堂下站立之人显然也认出薛闲亭和赵盈来,瞳孔一震,惊呼出声:“薛公子,薛姑娘?” 徐冽冷冰冰斥了一声放肆,男人匆匆忙忙低头,突然就明白了。 哪里有什么薛姑娘,这可不就是微服私访的永嘉公主,钦差大臣赵盈嘛! 他双膝一并,跪下去叩首拜礼:“参见公主。” 赵盈起了几分兴致,挑眉看他,也没叫他起身:“许大总管,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许荣鑫,许家大总管。 赵盈她们在许家住的那一日,许荣鑫其实没怎么在他们跟前回话。 只是那天小宴上,许宗说过一嘴,后来许宴山也提过。 那会儿许家父子大概以为他们会多住些日子,是以便说了好多相当客气的话,其中当然就有若有什么短的缺的,找许荣鑫也是一样的。 似这样高门大户之中,大总管都是心腹,就像孔逸成。 可眼下许荣鑫跟着徐冽来见她—— 赵盈想了想,并没有问许荣鑫,侧目过去,把视线落在徐冽身上:“怎么带他来见我?” 许荣鑫心里七上八下的,突然发现在许家住了一两日的正是永嘉公主本人,这种消息太过震撼,他更不知这位殿下是因什么缘故才有这样隐姓埋名,微服私访的举动。 现而今想来,难道是为了…… 他呼吸更顿住,越发大气不敢出。 不必多想,她身边两个青年郎君,姓薛的就是京城广宁侯府的世子,另一个便是二公子的至交好友侍郎府的宋大公子。 至于当日跟他们一道住在许府的那位姑娘……倒没听说钦差大臣随行还有位姑娘,但是能当得起永嘉公主一声阿姐,还叫薛世子诸多维护,随钦差行驾来到扬州府的姑娘…… 许荣鑫眼珠子又滚了两滚,隐约猜到宋乐仪身份。 徐冽往赵盈身旁站定:“殿下让我调查许家和许宗,遇上他,说了不少事,我想这些事他自己到殿下面前回话更好,所以带他来见殿下。” 许荣鑫? 赵盈和薛闲亭对视一眼,皆感到意外。 在许家住着的时候,所见许宗行事以及许宴山言辞之间,许荣鑫在许家的地位应该是蛮高的。 一旁宋怀雍果然皱眉:“你要回什么话?” 许荣鑫吞了口口水:“小人这几十年在许家做事。知道不少秘密……” 他微顿,抬头看一眼赵盈,而后不敢多看,又垂首道:“该问的这位大人都问过,该说的小人也都说过的。” 好一个该问的,好一个该说的。 赵盈笑道:“那不如你来说说看,你身为许家大总管,现在背主,是为了求荣吗?” 她是不信的。 许家富贵,许宗对许荣鑫大概不会吝啬。 就算许宗不做人,苛待身边人吧,那许荣鑫作为大总管,也总有法子捞钱。 况且还有底下的小厮丫头孝敬,外面有想求许宗办事或是同许家做生意的,在许宗和许宴山兄弟面前没办法直接开口,也少不了求到许宗跟前。 人家说在宰相门前七品官,就是这么个道理。 可他既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缺银子,那图什么? 赵盈左手指尖一递一下点在手背上,盯着许荣鑫打量着,半天没再问后话。 许荣鑫连连摇头,嗡声说不是:“老爷这几十年从来也没有亏待过小人,小人不是为这个,至于说因为什么……” 赵盈确信她没看错。 许荣鑫抬眼那一个瞬间,眼底一闪而过的分明是恨。 他恨许宗? 她下意识拧眉。 许荣鑫又不吭声了。 这个态度…… 薛闲亭啧声:“你到钦差行辕,是为了打哑谜而来?” 许荣鑫说不是:“殿下,至于为什么,那是小人的私事,殿下可以不过问吗?” 赵盈哦了一声。 那声音很短促,听起来像是答应了他所请一般。 可就在许荣鑫松了一口气时,赵盈一点扶手:“你为什么恨许宗。” 宋怀雍和薛闲亭诧异侧目,但二人没表现的过分明显。 倒是许荣鑫显然被吓了一跳,再开口的时候磕磕巴巴的:“殿下,您……殿下说什么?” 这种反应,无异于不打自招。 赵盈微一合眼,再睁开,眼底清冷一片:“你的私事,恨上提拔栽培你几十年的主子,许荣鑫,你这样的人,说出口的话,孤能信吗?” “不是,殿下,小人也不是……也不是恨……” 到了赵盈面前,他哪里敢扯谎呢? 赵盈的态度也表明了的。 她不太信得过他。 许荣鑫不是没经历过事儿的毛头小子了,眼前这位殿下年纪虽小,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糊弄。 他撒谎遮掩,她大约立时把他赶出门去了。 他等了几十年,才等到今天。 扬州官场从前也出过事,朝廷也派过钦差来查案,但许宗擅伪装,在扬州口碑又好,没有人把手伸向过许家。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冲动,不如去告发! 然则冲动归冲动,冷静下来,还是要保持理智。 他弄不死许宗,许宗就会杀了他。 许荣鑫脱了力,原本跪的直挺挺,此时跌坐下去:“因为郑姨娘。” 这种内宅私密之事,倒是令赵盈大感意外。 薛闲亭怕他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便冷着脸打断了一句:“你和家中姨娘有染,现在还要跑到殿下面前告发你主家?” “小人没有!”他倏尔激动起来,“世子这话说错了!小人和姨娘清清白白,从来没有过逾矩之事!” 既不是私通,那就是他心生爱慕了。 但郑氏和许宗不是青梅竹马吗? 许荣鑫的这点心思……起的怕是够早的。 赵盈无意探究,这些事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所以你是嫉妒许宗?许荣鑫,如果许宗死了,许家倒了,郑氏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眯了眼,目不转睛盯着他,继续道:“现在她是府中受宠的姨娘,当日孤住在许家,家中宴客,她一个妾都能上桌,难道她日子过得还不好? 许汴山是庶出,却和许宴山这个嫡子无异。 你爱慕郑氏,却为一己之私来孤这里告发许宗,毁了郑氏的好日子?” “不是这样的……”许荣鑫的声音弱了下去,“如果许宗是真心爱护姨娘,小人绝不会如此行事。” 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有说不出的酸楚:“许宗他……他背后有高人指点,不过是拿姨娘当幌子,叫人以为他宠妾灭妻,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偏偏在扬州府几十年,广施善行,才积攒下如今的好名声。” 许荣鑫跪着,往前行了两步,又不敢造次,太过靠近赵盈,是以也就拖膝行了那么两步,就停了下来:“他就是个畜生!小人在许家几十年,他多少秘密小人都知道! 背地里行事如何阴损,不要说姨娘,就连夫人和我们哥儿,哪一个不是他手里的棋! 不敢瞒殿下,这些年,小人也不知替他做过多少恶事。 只是从前没有人管过许家如何,小人也不敢告发,这次殿下奉旨钦差,到扬州府巡察,是您身边的大人来调查,小人才敢说出实情的!” 也不知徐冽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赵盈不免又多看徐冽两眼。 从前只觉得他行武之人,或也有心思细腻之处,但比之周衍等人远远不足。 如今看来,倒是她先入为主,小看了徐冽。 手底下人在外头办差事,使什么手段她一向都是不过问的。 徐冽挺直了腰杆站在那儿,赵盈缓缓收回目光,打心眼里欣赏他。 该出手的时候,快准狠,这才像是她赵盈的人。 至于许荣鑫所说这些,也正与她当日所想不谋而合。 “高人指点,孤倒很想听一听,是什么样的高人。” 许荣鑫眼神分明闪躲了一瞬。 宋怀雍敏锐地捕捉到,沉下脸来:“不打算说?” 他摇头说不敢,可根本就是有所忌惮:“小人如实告诉殿下,殿下您……能保小人一条命吗?” 连赵盈也蹙拢眉心。 她又去看徐冽,徐冽大概察觉到,与她四目相对,摇头说不知道:“我问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些话,我哪里有本事保他一条命,他就不肯跟我讲,说要见到殿下才肯松口。” 怪不得他会带许荣鑫来见了。 “想要孤保命的人,也太多了些。”赵盈嗤笑,“保住你的命,不算什么,但是许大总管跟在许宗身边几十年,为商钻营之道学的不少吧?” 许荣鑫微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咬了咬牙:“小人今日所说,一定值得殿下保小人一命来做交换。 您是高高在上的永嘉公主,小人也不敢有半分欺瞒,若有所隐瞒,或是说了半句谎话,您要小人死,比碾死只蚂蚁还要简单,小人也不敢冒这样的险到您面前来胡说。” 他把姿态放的极低,是会叫人舒心的说法,毕竟天下人都爱受人吹捧。 只是赵盈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她更好奇的,是许荣鑫将要吐口的那些,他口中所谓值得交换的事情。 于是她缄默下来。 沉默代表着默许,许荣鑫长舒口气:“殿下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去朝避世的云南白氏嫡子,白堂琴吗?” 他话一出口,便听得屋中倒吸凉气的声音。 再抬眼看去,端坐着的三个人,甚至是一旁站着的那位,个个变了脸。 赵盈咬牙:“你是说,玉堂琴就是许宗背后的高人吗?” 她又仿佛没有那么意外……这不应当的。 许荣鑫点头说是:“玉堂琴隐居扬州,他所住之处,就是许宗为他选的。 这些年许宗行事,或遇上有棘手难办的,便去请教玉堂琴。 至于说借姨娘做幌子,做出如今的名声,这法子便就是玉堂琴说与他的!” 果然是玉堂琴! 赵盈咬牙切齿,颇为愤恨。 这法子实在阴损。 当初她怀疑玉堂琴和城中有所联系时,她首先便想过章乐清。 直到之后住在许家,又发现许家藏着秘密,她总觉得许宗的宠妾灭妻和他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时,她自然也就考虑过许宗。 可那时一切真相没查清,她不愿把玉堂琴往最坏处去想。 先帝那样器重爱惜的人,竟然会是如此不堪的! 郑氏……她见过郑氏是什么做派,虽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然郑氏何辜,要他们这样算计她,把她推到风口浪尖,背负骂名几十年。 还有许宗的发妻黄氏。 无论黄氏是否在内宅中耍手段对付郑氏,赵盈都觉得,那本该是个明艳的女人,只不过是折在了许宗的内宅而已。 然而这一切,居然是玉堂琴一手造成的! 赵盈胸口憋着一团气,就堵在那儿,不上不下的。 薛闲亭知她心中不快,便把话接过来问道:“玉堂琴是什么样的人物,又怎会和许宗勾搭成奸,为他出谋划策?” 那是先帝朝时的大才名臣,没有荣禄公主一段旧事,到昭宁帝一朝,放眼朝中这些人,谁又比得上玉堂琴分毫? 便是沈殿臣也要退居下去,将内阁首辅这位置老老实实交给他。 许宗又算是哪个路子上的人物,也配叫玉堂琴为他谋划。 许荣鑫磕磕巴巴的:“那是因为许宗曾在二十多年前,在云南,救下过一条人命——” 他拖长了尾音,叫殿下:“殿下可知那关家姑娘,并不曾中毒而亡!” 第144章 藏在深山的宅邸 云南关家,本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关家姑娘是怎么和玉堂琴这个白氏未来荣耀成了青梅竹马,赵盈不得而知。 然则关氏一族为天下人知晓,正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惨事。 他们家的姑娘何其无辜,却要遭荣禄公主毒手戮杀。 许荣鑫说什么? 关家姑娘根本就没有死! 二十多年前,许宗身在云南,救下了关氏? 这怎么可能? 荣禄公主昔年盛宠于先帝,虽不参政议政,却权势熏天。 不然她是凭什么能假传圣旨至云南。 朝廷三省六部之中,皆有其爪牙。 区区关氏,是怎么从她手心里逃脱? 赵盈后槽牙一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许荣鑫当然知道! 这是什么样的秘密,其中有牵涉到多少人,他怎么敢信口雌黄! 怎么敢在赵氏子孙面前信口雌黄! 于是他忙不迭又叩首磕头,正经拜礼:“小人知道,小人所言绝无半句假话,小人方才说了,若有半句虚言,殿下要小人死,小人便没有活路。 这也是为什么小人胆战心惊,想求殿下护小人一条命! 这样隐秘之事,只怕若非小人于殿下面前揭露,这世上再无人知晓关氏未曾身死,许宗又以救下关氏的恩情胁于堂琴先生。” 这不对。 赵盈脑子快速的转动着。 如果说从一开始许宗的一切谋划就全都出自玉堂琴之手,那么二十四年前玉堂琴隐居,局于扬州妙清山半山腰,三间茅草屋也是许宗为他所建,而许宗又在二十三年前与青梅竹马的郑氏无媒苟合,且珠胎暗结,之后匆匆娶黄氏过门,再将郑氏收房,等许汴山出声,抬做姨娘。 这一切,岂不都是玉堂琴的谋划?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感情甚笃,都是假的! 玉堂琴就为了一个关氏,这样造孽吗? 那宋子安所说,许宗在妙清山私开朝廷金矿之事,他又是否知晓? 若不知,怎就那样巧,他就住在妙清山啊…… 赵盈一时头疼,压着鬓边太阳穴处揉了两把。 挥春掖着手进门,匆匆瞥了一眼许荣鑫,踱步上前,附在赵盈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话,声音压的极低。 赵盈脸色微变,叫徐冽:“你先把他带下去,过后再说。” 许荣鑫没得到他想要的承诺,更不知赵盈是什么样的态度,本想多问两句,但见赵盈神色不对,又不太敢开口,唯恐惹怒了她,反而弄巧成拙。 好在不是要送他出府,只是可能要见什么更要紧的人,才将他暂且放到一旁去。 念及此,他撑着地,缓缓站起身,再同赵盈等人拜别礼,跟在徐冽身后老老实实的出了门。 等他出门走远,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赵盈才吩咐挥春:“那把人请进来吧。” 应是宋子安了。 宋怀雍与薛闲亭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转而又问道:“不用我去迎他?” 赵盈摇头说不用:“他既要择赵澈为主君,当日我说过,私下里他仍是我的小舅舅,公事上便是君臣,迎他做什么?” 那今天来就是公事了。 还挺巧的。 许荣鑫刚在这儿告发许宗一场,扯出二十四年前的一场辛秘事,叫他们都大为震惊。 那头宋子安就带着消息过府来。 要么是许家金矿事,要么就是扬州官场事。 可事实上—— 薛闲亭抿唇:“只怕扬州官场不干净,也和许家脱不了干系。” 那是自然的。 占山封山要是他干的,章乐清最起码就没少收他的好处。 即便不是他,他在扬州经营这么多年,说是广施善德,但从不受官场上的压迫,便可见一斑。 赵盈深吸口气,没应声。 宋子安来时脸色阴沉,不太像是他往日做派。 赵盈一眼瞧见,心里就已经有了数。 他素日行事乖张,如今倒也知事乖觉,自上次一番交谈,他心中对赵盈如今行事作风摸了个大概清楚。 一进门,倒端着三分恭敬同她见了礼。 赵盈就知道上回那些话没白说,宋子安也是真听进去了。 说不得有些人就是要这样刺激一番,才能真正明白其中道理。 不然总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路,于旁人都是恩典,这样的想法可要不得。 她噙着笑叫他坐:“脸色这样难看,查到什么了?” “金矿他没开。” 短短五个字,说出口来,却叫人听出丧气。 宋子安也的确是有些灰头土脸的。 先前觉得他是面色沉郁,现在配上这句话,想想当日他豪言壮语说许家私开金矿,的确是该他垂头丧气。 弄错了,大言不惭到赵盈面前,以此为所谓的第一功,要投诚。 结果查到最后,还真不是。 赵盈果然也沉下脸:“你可真有意思,在扬州府六年,两三年前就怀疑了此事,竟没有私下里调查清楚,如今我奉旨钦差而来,你就红口白牙来告诉我。” 她啧声,咬重了话音,叫了一声小舅舅,听起来阴恻恻的,而后又道:“我要是软和好说话一点,费工夫自己去查,倒叫我白费事儿呗?” 宋子安也有宋子安的为难之处。 宋怀雍有心替他说和两句,想了想,还是算了。 倒是薛闲亭点着桌案叫她:“他虽是两淮都转运使,然则地方政务又不该他插手,手下可用心腹也未必有几个,这种事调查起来繁琐……” “你不用替他开脱分说,再如何繁琐,就是个傻子,三年时间也尽够查清楚的了!” 赵盈是真有些生气的,说话当然就不好听。 宋子安这样的人她前世也见的多了。 他就是没打算自己调查,觉得这种事儿,不配他来动手费心思。 他只要把他的怀疑告诉未来主君,调查就不归他管。 他要做谋臣,却丝毫没有做谋臣的自我认知。 把自己看的百丈高,正如薛闲亭那日所说,他不像是要投诚的,倒像是等着他们求上门的。 所以才会弄出这样的乌龙事件! 宋子安脸上挂不住,一句傻子直戳他心窝,偏他无言反驳:“你且听我说完。” 赵盈嗤笑:“行啊,你还有什么要说,我且再听一听。” 信任这种事儿本来就分人。 她对宋子安的信任没那么足,宋子安还给她整出这种荒唐事。 她没把人直接打出门去,就已经够可以了。 要不为着他是宋家嫡子,又确实肯放低姿态,有心为他们办事,就单凭什么许家私开金矿这一样,宋子安在她这儿就已经是不堪用的了! 那头宋子安深吸口气:“金矿是没开,但他在妙清山里藏了人。” 藏了……人? 赵盈眉心一动,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闪过。 显然薛闲亭他们也想到,眸中一闪,诧异而又激动的。 宋子安看在眼中,眯了眼:“你们知道?” 赵盈说不知道:“你先前说是私开金矿,现在又说是藏了人,到底什么情况?” “我派了人趁月色朦胧时潜入了山中,半山腰上修了一座宅院,两进三阔,但正门上没挂匾额,看起来古怪得很。”宋子安声音是闷闷的,“府中护卫森严,但全都是女人,我的人没看见一个男人。” 赵盈挑眉:“那你又如何断定一定是许宗藏的人呢?” 这是全然不信他先前所说了。 也是,他调查得出的结果和当日所说一点也不一样,那前日所言自都要被推翻。 宋子安也不生气,就是有点郁闷而已:“好不容易潜进去一趟,难道只看到这些就退出山吗? 第二天他听见里头说话,说起许老爷交办的差事一类,不然我既知那日与你说错了,也不会轻易登门来跟你说这个了。” 看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真难得。 但许宗在妙清山中藏了个人,府中上下皆是女人,又在妙清山的半山腰上—— 关氏! 赵盈不寒而栗。 难不成他把关氏藏在妙清山中二十四年吗? 可不对。 封山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也就是说三年前,关氏才被送进妙清山,那座宅院也是那时候起的。 那之前的二十一年呢?跟着玉堂琴住茅草屋? 总有哪里是她疏忽的。 宋子安既然真心实意替他们办事,赵盈也不愿做那等多疑多虑的主君,侧目看宋怀雍他们:“那应该是关氏。” 怎么又冒出个关氏?他们还真知道? 宋子安听的一头雾水,便问道:“什么关氏?” 宋怀雍清了清嗓子:“二十四年前荣禄公主矫诏毒杀的云南关氏女,关氏。” “谁?”宋子安腾地站起身,震惊不已。 那是早就死过一次的人,在世人眼中,她早就死了! 荣禄公主是为此才被玉堂琴一剑刺死,玉堂琴也是因此事去朝避世。 先帝彼时痛失爱女,又失去了玉堂琴这大才名臣,悲恸之下,伤了身,之后几年时间里,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几年之后,终于拖垮,崩于清宁殿中。 怎么会……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徐冽就守在门外,赵盈知道,她朝门口叫了一声,徐冽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身下了台阶,又去提人来见。 薛闲亭叫宋子安坐:“见个人,你就大概明白了,我们方才也是这样吃惊的。” 方才,他们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来之前,他们见了什么人? 正想着,徐冽已经带着许荣鑫去而复返。 宋子安是认得许荣鑫的,一时又蹙拢眉心:“许家的大总管?” 许荣鑫见他更意外了,但什么都不敢多说多问,老老实实又跪回去。 赵盈想了想:“你别跪着了,又不是犯人,起来回话吧。” 许荣鑫当然谢恩,慢吞吞站起来,掖着手低着头,姿态端是恭顺,立于堂中。 “许宗在妙清山的半山腰上修建了一座宅邸,里面住的是关氏吗?” 许荣鑫说是:“小人方才没回完话,便是要说这个的。” 宋子安呼吸一滞,还真的是关氏! 赵盈面不改色又问道:“可许宗是二十四年前救下的关氏,那时候他没有把关氏带回扬州府吗?” “不不不,那时候他从云南离开,就带上了关家姑娘的。”许荣鑫回话是很快的,一点儿不耽搁,“起初所有人都不知道荣禄殿下是假传圣旨,关氏一族也以为是先帝容不下关家姑娘,觉得是姑娘占了荣禄殿下的位置,为了堂琴先生而要诛杀关姑娘。 许宗他出谋划策的,救下关姑娘后,关家也不敢叫关姑娘继续留在云南,留在家里。 而后许宗又出面,说既然人是他救下的,不如就让他把关姑娘带走,他一定善待关姑娘,不会叫关姑娘吃苦受委屈,只是从今以后要隐姓埋名,再不能做关氏女,不然惹祸上身,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好心计。 二十四年前,许宗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而已。 要说他是真的途径云南,小住关府,又正好见关姑娘可怜,出手相救,之后还把这大累赘带在自己身边,赵盈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荣禄公主矫诏被发现,那至少要在一两个月后。 关氏的死讯从云南传到京城,传入玉堂琴耳中,他才发了疯持剑闯入荣禄的公主府,一剑刺死了她。 闹到太极殿上,那时先帝与众臣才知,荣禄公主矫诏毒杀了关氏。 许宗一开始就把关氏带在自己身边,他是真不怕死,更不怕连累许氏一族。 “许宗四年多之前能顺利接手扬州矿产开采一事,和玉堂琴也有关系吗?” 宋子安更吃惊了,玉堂琴?是他想的那个玉堂琴吗?玉堂琴和许宗? 但当着许荣鑫,他没问。 却不料许荣鑫竟然摇头。 赵盈拧眉,示意他继续说。 他这才接道:“那是许宗给了章大人白银五万两并黄金三千两,从章大人手上谋来的,至于章大人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真就叫许宗接手了此事,小人也不得而知,大概是拿那些银子又去上下打点吧。 反正事成之后他又从许宗这儿捞走了白银三万两,而且开矿每年许宗是能得一成利的,章大人也每年都从这一成利之中得好处。 这事儿倒是跟堂琴先生无关。” 第145章 溃不成军 好一个广施善德的许宗,好一个百姓爱戴的章乐清,更是好一个扬州官场! 赵盈知道他们贪,可没想到他们敢这么下狠手的贪。 前前后后八万两白银加上三千两黄金,还有金矿产出所得利润中再抽取一部分,这几年下来,章乐清从许宗那里得到的,他就是为官八辈子,俸禄也不够这些的零头! 她什么都不必再问许荣鑫,冷笑着叫徐冽:“你即刻带人去许家,拿许宗过府来,我要亲自问话!” 她是雷厉风行的人,说一不二。 宋子安拧眉:“那玉堂琴呢?这里面怎么又扯上玉堂琴?” 赵盈抿唇,没理会他。 宋怀雍多了些顾虑:“抓了许宗不值什么,但一定会惊动扬州官场上的这些人,尤其是章乐清,是不是再慎重一些?” 慎重? 她没有叫徐冽立时拉了许宗去砍头,就已经相当慎重了。 许宗的身上有秘密,有大秘密。 扬州官场的贪墨在他所隐藏的秘密面前,都是小事一桩了。 昔年他怎么那么巧出现在云南,又究竟怎么救下的关氏女。 当初荣禄公主一心要择玉堂琴为驸马,先帝也有此意,玉堂琴何等聪颖之人,明知道荣禄公主是什么样的行事做派,他是怎么会吐口说出关氏女乃是他青梅竹马,此生非关氏女不娶的? 若不是他说的,那荣禄公主从何得知他心爱之人就是关氏女。 若非如此,又何来的矫诏毒杀! 是以赵盈仍旧冷着脸:“去。” 简简单单一个字,表明的她的态度和立场。 许是从没有被她这样不留情面的驳过,宋怀雍一时也讪讪的。 赵盈看在眼里,虽心情坏到了极点,还是说了两句:“我不是针对表哥,只是此事没什么慎重不慎重的!许宗如此行事,胆大妄为,若不将他拿来,他只当我大齐没有王法,也无人能辖的住他一般,岂不是任凭他逍遥自在,快活恣意吗?” 这样的人赵盈也见的多了。 但是像许宗这样,放肆大胆的这个地步的,她实在是,第一次见! 昔年他救下关氏女时,并不知那是荣禄公主矫诏,那他就是在抗旨不遵,冒天下之大不韪,简直是大逆不道! 徐冽脚下生了风,他向来都只听赵盈的,板起脸来,匆匆就出了门去。 他虽然生的好看,但严肃起来的时候看着就叫人害怕,更别说眼下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宋子安暗暗心惊:“你奉旨钦差是来调查孔府涉嫌刺杀你的案子,现在放着孔家人一概不管,倒先去将许宗捉拿回府,这般本末倒置,来日回京,若有人参你一本,你要如何与皇上交代?” 他虽是好心,赵盈还是横了一眼过去:“交代?我需要向谁交代什么吗?” 案子也是她自己的案子,性命安危受到威胁的也是她,同那些人有什么干系? 她要查谁便查谁,来日回京他们若多说半个字,凭昭宁帝的手腕,大可以说是暗中授意,命她清查许氏一族,乃至整个扬州官场。 天子一言,足以叫那些人永远闭上嘴。 薛闲亭知道她眼下是气急了,免不了安抚几句:“自然不必交代什么,但本末倒置也是真的。” 她深吸口气,略缓了缓:“孔家那里我自由安排,小舅舅不必替我担心,他孔府上下三百余口,难不成要我一一提审?我给了孔如玏三天时间,命他自查,相信他不会辜负我的期盼,很快就会调查出一个结果,再来钦差行辕见我。” 宋子安眉头紧锁。 她是早就把一切都算计好,才来的扬州府。 孔如玏比任何人都想要脱罪,或者说戴罪立功。 这个罪名不能扣死在孔氏身上,就算他孔家的孩子真的勾结贼人涉了案,也要伪装成受人胁迫,被逼无奈,绝对不能是主动参与。 只有这样,才能保全孔家,不至走到全族覆灭的地步。 上一次宋子安就觉得,赵盈小小年纪未免太会拿捏人,便是面对着他,三言两语也反客为主,把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里。 如今看来,他所想一点也不错。 许荣鑫还立在堂中,赵盈回过神来,只又问了他一句:“他当年这件事,其中有什么隐情,你知道吗?” 堂下之人却摇头说不知:“那年许宗去云南,说是要去置办一批药材,那时候许家也的确刚刚上手药材生意,不过后来没做成而已。 家里的事情还需要人打点,他就把我留在了扬州府,是另带了别人去的云南府。 小人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他从云南带回关姑娘后,将事情告诉了小人知道。 但是小人所知也仅止于此,他去了云南,救了关姑娘,又带回扬州府。 后来有关于关姑娘的安置,他全都没有让小人插手过,所以小人并不知道。” 许宗也算是个极度自爱之人。 在他的身边,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完全信任。 许荣鑫亦然。 尽管许荣鑫从小服侍他。 不过照眼下这个情况看来,许宗的不信任,却是他的精明之处。 主仆几十年的情分,许荣鑫为了郑氏那样的女人,还不是说背叛就背叛了。 赵盈知道从许荣鑫的口中是再问不出别的了,叫了徐三把人带下去,暂且将他安置在钦差行辕中,又吩咐人好生看顾,不许他出了意外。 · 徐冽带着许宗来时,许宗面上未见分毫慌乱。 甚至于他进了门,看清楚了端坐于主位之上的赵盈的那张脸,也认出了一旁坐着的薛闲亭后,都不能慌乱半分。 好定力,也是好魄力。 赵盈唇角上扬:“许老爷,咱们又见面了。” 许宗拜礼,而后直挺挺就起身:“竟不知当日是永嘉殿下与广宁侯世子住在我府上,若知晓,必定更照顾妥帖一些的,只是怎么不见那日随二位一同入府的那位姑娘?” 他是老谋深算的人,或许是知道了许荣鑫的背叛,或许他不知情,因为藏了太多秘密,作奸犯科的事情干多了,突然被钦差传召,内心即便惶恐,面上也不显露一丝。 又或者——他从来就没想过那些过往会暴露于人前。 毕竟事情过去了二十四年,而他与章乐清官商勾结开采朝廷金矿一事,只怕扬州大小官员都受到过许宗的好处,才会对此三缄其口,从无人提起。 其他的,无论他还做过什么,他一定是瞻前顾后,思虑良多,把任何可能被人察知的可能都降到了最低。 是以眼下这样的云淡风轻,正是他有恃无恐的最有力证明。 赵盈懒得跟他废话,连座都没有让他:“孤听到两件骇人听闻的事,所以请许老爷到钦差行辕来问上一问,核实一番。” 许宗仍旧面不改色:“不知殿下听到了什么,是与我有关的吗?殿下此行不是为查——” “其一,二十四年前你前往云南,刚巧那时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关氏女为荣禄公主矫诏毒杀,玉堂琴剑挑荣禄殿下,为朝堂所不容,若非先帝爱惜,他早身首异处,五马分尸,自那以后,玉堂琴改白为玉,与云南白氏脱离,再不往来,隐居避世,世上无人知玉堂琴去向。 可今天,有人告诉孤,关氏女没有死,是你,救下了本该在二十四年前服毒酒身亡的关氏,而后将其带回扬州府,藏匿二十四年! 更有甚者,以此恩情为挟于玉堂琴,令他二十多年来为你出谋划策,谋划前路。” 许宗面上的闲散有一瞬间的崩塌,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他很快平复下来,甚至还能笑出声:“殿下不觉得此言荒唐吗?” “许老爷别急,听孤问完这第二件事,自有你分辨的时候。” 这样的人,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扯谎,哪怕是天威降临,他都未必真正惧怕。 险已经冒了,早就预料过会有事发的一日,要是心中有那一怕,他便也不敢如此行事。 恐吓,吓唬,威逼,他都不会松口,面对这些,许宗这样的人,只会无动于衷而已。 赵盈也不急,也噙着笑,眉眼弯弯,卸去了眼底的肃杀和戾气,闲话家常一般,脱口问道:“其二,四年多前你接手扬州府矿产开采,是知府章乐清向朝廷举荐,以你在扬州府口碑名望俱佳,且多年来广施善德,为百姓谋福祉这样的理由,最终成功让你得到了户部准许的矿产开采权。 朝廷开采矿业,每年所得一成会算作分红,由户部对账点齐之后,经由各知府衙门,下发至各家。 今日又有人告诉孤,当年是你向章乐清行贿白银五万两,黄金三千两,他才会向朝廷举荐你,而后又不知出了多大的力,让你成功拿到户部的准许。 事成之后,你又送了章乐清白银三万两。 而之后这四年时间里,每年你所得一成利银,章乐清也均有抽成,多少未知。 在你来之前,孤曾粗略算过,扬州府八座矿产,年均所得至少在白银三百二十五万六千两左右,你从中得一成,便是白银三十二万五千六百两。 为了方便起见,我便只算作三十万两。 许老爷,四年所得该有一百二十万,章乐清是四品知府,他要抽你的银子,总不会只拿个零头。 要是此事属实,孤想来,他四年从你这里所抽取的少说也要在四十万两往上。 加上你托他办事时的那些,共计白银四十八万两,黄金三千两。” 她手肘撑在扶手上,一撇嘴:“好巧不巧,设立司隶院之初,孤曾熟读《大齐律》,依律所著,你与章乐清都该凌迟处死,夷灭三族!” 她是话音尾处才咬重了三分的。 许宗却只是眯着眼,皱起眉头来:“我不知道殿下从何处听来这样荒唐的说法,更觉得殿下实在辛苦,身为司隶令,却对户部中事这样清楚,连扬州府八座矿产每岁所得多少,殿下都能信手拈来,算的如此明白。” “你不用拿这话来试探孤,不妨告诉你,吏部中各官员旧档,刑部中积年的卷宗,户部里各地每岁上缴税银以及每年所得各类银款,孤全都看过,也过目不忘,记得一清二楚。 许老爷要不再去同章知府说一声,叫他即刻具折进京,参孤不在三省六部,未入中书门下,却参与插手六部事务?” 她是打算来硬的。 许宗咬了咬后槽牙,轻笑着说不敢:“殿下是皇上的心头肉,我一介布衣,怎敢如此行事,何况章大人是朝廷的官,不是我许宗的官,我又怎么指使的动章大人为我上折,殿下说笑了。” 他深吸了口气,语气真就淡淡的,声音那样轻飘飘的钻入人的耳朵里,简直就是人畜无害:“殿下大抵是听了小人胡说,有些事,不过街头坊间的流言蜚语,以讹传讹,做不得数的,倒叫殿下为我白操心一场。” “是吗?”赵盈把两手一摊,“照许老爷的说法,孤是听信小人谗言,错怪好人了。不过也是,许老爷在扬州府受百姓敬重,内宅中虽然宠妾灭妻,扬州府上下却无一人笑话你们许家,你会做人嘛。 那孤又不明白了,许老爷这样的大好人,大善人,街头坊间,怎会有恶语中伤,流传出这些话,诽议于你?” “这……” 许宗一时无话,很快回过神:“做生意的人,总有些对家,这些事殿下只怕不甚清楚,商场上水深得很,恶言中伤,再稀松平常不过了。” “许老爷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赵盈笑起来,灿烂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开来时,她本就明艳的面容越发神采奕奕,叫人挪不开眼,“许荣鑫跟随许老爷几十年,从小服侍,你视他为心腹,叫他做你许家大总管,他的话,也是许老爷口中小人诬陷诽议做不得数的流言蜚语吗?” 许宗脸上的光彩,在一瞬间尽数褪去。 赵盈说不上来那剩下的究竟是黑还是白,她只知道,许宗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是崩溃的。 他进门时有多骄傲,再多的有恃无恐,于这一刻,溃不成军。 第146章 二十四年前的真相 赵盈把章乐清准备给她的钦差行辕利用的相当充分。 许荣鑫所告发有关于许宗的一切,在她看来,只怕都不是诬告。 可是许宗态度强硬,从头到尾,除了在那一个瞬间,让所有人都真切感受到他的崩溃之外,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于是赵盈便索性将他扣留在钦差行辕之中,吩咐徐冽专门安排一队人昼夜不离的看着他。 宋子安这才算是彻底的服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 徐冽带走了许宗,赵盈长舒了口气,面色却还是阴沉的。 宋子安看看她的神情,又打量过宋怀雍和薛闲亭一番,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你当初在京城审陈士德,那样的雷霆手腕,不惜动用私刑,今天……” 赵盈欸的一声打断他:“我是公事公办,那怎么能算是动用私刑?司隶院复设诏狱,从前诏狱留下的那些手段,我用在陈士德身上,这算哪门子的私刑?” 宋子安让她倒噎一回,无奈低叹:“行,不算是私刑。许宗这样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什么都不会说,你却就这么放过他了?” 她唇角上扬,眼神却落在了宋怀雍和薛闲亭身上。 宋子安越发看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宋怀雍叫阿叔:“许宗不说,自然有人会说的。” “关……氏?” 关氏可未必知道多少内情。 内宅的女眷,被藏匿二十四年,她又能知道多少? 赵盈伸了个懒腰,从官帽椅上起了身:“我打算去一趟妙清山,小舅舅要跟我们一起吗?” 自钦差行辕出来,是宋怀雍替他们驾的车。 赵盈把徐冽留在了府里,防的是章乐清上门。 其实他们动静闹的有些大了,沈明仁未必不知道,但沈明仁很聪明,赵盈没找他,遇上事也没叫他,他就从头到尾不露面,把自己关在屋里睡他的觉,看他的书,一概不理这些。 宋子安时不时撩开车帘往外看,没头没脑的问了句:“沈明仁什么都不管的吗?” 赵盈还是笑了笑没说话。 要么是离京之前沈殿臣交代过他,到了扬州府,多听多看少说话,她不叫他插手的就不要上赶着往前凑。 要么就是沈明仁自己心里有成算,想着如此行事能讨她的好。 毕竟路上魏娇娘的那个意外,她所表现出的不满,沈明仁心里是有数的。 赵盈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不过他嘛,二十岁的沈明仁是修炼还未得法的小狐狸,可毕竟也是只狐狸。 他此刻沉得住气,但也沉不了多长时间。 要不了多久,他就该跑到自己面前表一番忠心,好换取她的好感和信任了。 车内回应宋子安的只有沉默,他放下车帘,回头看赵盈:“还是来的路上你们就已经把他给稳住了?” 赵盈这才挑眉反问:“什么叫稳住?” 他啧声:“沈殿臣的儿子,难道真跟你一个鼻孔出气?” 她微感诧异,可又好像是情理之中的事。 薛闲亭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你对沈阁老好像很了解,也好像很不满。” 宋子安嗤鼻,再没说什么。 看来他说对了。 赵盈捏着自己的指尖揉搓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的时候,是薛闲亭先下的车。 宋子安本以为她是打算进山去接关氏,可等下了车才发现此处并不是那日他带她去的那里。 他四下扫量,眉头蹙拢:“不是去妙清山?” 赵盈拿下巴尖儿示意他看那蜿蜒绵延,一眼看不到头的台阶:“这不就是妙清山脚下吗?” 她提了裙摆往台阶方向去,薛闲亭和宋怀雍两个一左一右的跟上去。 宋子安迟疑片刻而已,便提步追了上去:“你不是要去接关氏,这是要去见谁?我在扬州府六年,怎么从来不知道此处还修建了山路阶梯,这又是通向何处的。” 说话的工夫宋怀雍就已经走到了赵盈头里去,薛闲亭跟在她身后,两个人把她围在正中间的位置上,保护的意思不言而喻。 “小舅舅猜猜看?” 这没头没脑的,凭空让他猜测吗? 宋子安跟着她往上爬,反复的看着,她又不像是第一次来的样子。 山上有什么,值得她再三的上山? 应该和许宗有关。 但是在这扬州府里…… ——“许宗这些年遇上什么棘手难办的事,都是玉堂琴为他出谋划策。” ——“他便是以救下关姑娘的恩情挟着玉堂琴为他谋划的。” 许荣鑫那些磕磕巴巴的话,片段式的在他脑海中反复闪过。 头顶上传来宋怀雍关切问赵盈累不累的声音,赵盈的浅笑声也飘荡在这山谷里。 宋子安灵光乍现,惊呼道:“玉堂琴住在这妙清山里!” 他脚下快起来,三两步窜上去,从薛闲亭身边挤过,晃个神的工夫人就到了赵盈身边。 赵盈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小舅舅真聪明。” · 几日不见,玉堂琴带在身边的小胖子还是那样的不客气。 尽管赵盈和薛闲亭上回被玉堂琴请进过茅草屋,今日再见,那圆滚滚的小胖子仍旧一脸警惕与防备,手里抄着一把甚至比他还要高的扫帚。 宋怀雍也没来过,见状也愣住:“这是什么人?” 赵盈摇头。 她也没问,也懒得问,玉堂琴带在身边的小孩子,从这个年纪看来,总不能是关氏给他生下的老来子吧? 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人。 那小胖子见还有两张生面孔,越发把着门口不叫进:“你怎么又来了!先生上一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不会跟你下山的!你们赵氏子孙请不动先生出山,快走吧你!” 态度还挺嚣张的。 宋子安站在一旁直皱眉,压低了声:“这小胖墩知道你身份还这么嚣张?” 毕竟是跟在玉堂琴身边的人嘛。 不过他虽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小胖子还是能听见:“你骂谁小胖墩!” “我不跟你打嘴仗,我也知道堂琴先生在屋里,我说话他也听得见。” 赵盈背着手,连半步也没退:“上回你也拿着扫帚也赶我们走,后来我们还不是进了门吗?我劝你省省力气,好好让屋里的人听听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在这儿扯着嗓子喊,整个山谷回荡的都是你的声音,说不得过会儿连山脚下都听见了。” 他人小但不傻,冷哼道:“这里的距离我就是喊破了天也传不到山下去!” 赵盈索性不再理他,冷眼瞥向那三间茅草屋:“许宗其人,先生认得吗?” 没反应。 “许宗现下被我扣押在钦差行辕中,先生不想见我一面,说点什么吗?” 还是没反应。 “我很好奇,关氏没死这样的消息若传回京城,在二十四年之后的今天,还会不会掀起轩然大波,先生好奇否?” “吱呀——” 草屋的门被推开,玉堂琴一身白衣,面色更是清冷。 他就站在草屋门口,远远地:“赵盈,你上次说必不会以关家为要挟,看来我所说不错,你们赵氏子孙,个个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一把好手。” “先生这话错了,我只说不会要挟,何曾答应先生绝不要挟?既不曾答应,又怎是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赵盈往前踱了一步:“何况先生口口声声说赵氏,难道先帝不是赵氏吗?” 她的伶牙俐齿,玉堂琴是领教过的。 他冷着脸,显然也没打算斥退堵在门口的小胖子:“你抓了许宗?” “他身犯律法,我抓了他不应该?” “他犯了哪条律法?” 赵盈倏尔笑起来。 她沉默,薛闲亭会了意:“先生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也曾入朝,是要出将入相之人,《大齐律》先生不熟吗?” 他熟,他太熟了。 先帝朝他于翰林院数月,再研《大齐律》时,曾觉几处不妥,及至于先帝钦点他入部,他平步青云,在太极殿上上折直谏,先帝信重他,将那几条律法依他后来所说,一一修改。 他怎么会不熟《大齐律》。 “关氏本是无辜之人,赵荣禄更是矫诏,许宗救下她,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何来触犯《大齐律》?” 他一心所系,果然都是关氏。 赵盈心里越发有了底气。 人是不能有软肋的。 再一身傲骨的人,有了软肋,被人拿住,就什么也不是了。 “据我所知道的,许宗救人的时候,并不知荣禄姑母是矫诏要毒杀关姑娘,所以他就是在抗旨,是欺君!”赵盈脸上笑意尽数褪去,“余下数罪,先生帮扶许宗二十三年,应该比我知道的还要多。 先生今日是打算这样和我探讨,许宗究竟有没有触犯《大齐律》吗?” 宋子安是真的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这可是玉堂琴啊! 他年幼时听闻玉堂琴此人,在整个青葱年少的岁月里,将玉堂琴奉为人生目标。 先帝朝时天下便有过传言,生子当如白堂琴。 那是何等意气风发之人。 即便他后来枉顾律法,手刃当朝公主,宋子安都觉得,一怒冲冠为红颜的玉堂琴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他曾惋惜,自己出生太晚,没机会一睹玉堂琴风采。 但今天,玉堂琴就站在他的面前,一番巧言诡辩,却打破了他心中所有的幻想。 · 再此踏进玉堂琴的茅草屋,赵盈的心境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小胖子对她的敌意很大,玉堂琴也没叫他在这儿待着,进了门,就打发他出去了。 众人甫落座,玉堂琴尚未开口,赵盈冷冰冰问道:“当年先生手刃荣禄姑母,是因为知道她矫诏下旨,还是单纯因你觉得关姑娘之死最根源处是她?” 玉堂琴微惊。 从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即便是先帝,都没有问过。 事情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昔年种种,犹在眼前。 那时他被打了个半死,五花大绑捆着,跪不直,几乎是整个人趴伏在太极殿的地砖上。 先帝的叹息声传入他耳中,他声音轻飘飘的说着臣有罪。 身边是群臣此起彼伏的声音,要先帝重责他,要先帝杀了他,自然也有为他求情的,求先帝看在他一片深情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也求先帝看在荣禄公主矫诏一事的恶劣上,对他,对白家,从轻发落。 从小到大,他顺风顺水,我行我素,那时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后来先帝说,赵荣禄矫诏在先,本就是罪无可赦的杀头之罪。 他明白了先帝的维护,亦不愿叫先帝为难,彼时以为关氏身死,便一心求死。 再后来,他去朝,改白为玉,跪在太极殿上,同云南白氏一族,断绝关系。 整个案子,从事发到结束,因先帝的左右为难,拖延了足足有一个月,连他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才终于有了结论。 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知不知道赵荣禄是矫诏下旨! 他侧目,十四岁的少女用最真挚的眼神,以及最冷漠的语气,问出了一个令他都感到匪夷所思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在赵盈的又一次催问下,玉堂琴沉声开口:“我知道她是矫诏下旨,怒急之下,才会持剑闯入公主府。” 赵盈掩在袖口下的一直攥紧的拳头,在得到答案的那一刻,蓦然松开了。 她眼角渐次染上笑意,玉堂琴却眯起眼来:“你笑什么?” “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当年的事情,只怕是有人一手策划,目的就是要你离开朝堂,甚至是要你死。 但是于朝堂之上,先帝左右为难,毕竟你杀了荣禄姑母是事实。 彼时就算你说了,先帝为你动用一切力量,查证你所言不虚,是有人将荣禄姑母矫诏之事告知你,也仍然不能改变你诛杀当朝公主的事实! 所以你选择三缄其口,自请去朝!” 玉堂琴面色越发阴寒:“赵盈,事情过去了二十四年,你现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所谓真相?” 他话音落下时又哂笑,自嘲的意味更浓郁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 换做旁人或许不知,可他是玉堂琴,就算当年暂时被蒙蔽了双眼,糊里糊涂落入他人彀中,二十四年过去,他也一定早就想明白了真相! 赵盈刚聚拢的一丝笑意破裂开:“你知道,但你不愿说,或者是不愿同赵家子孙说。 如果我没抓到许宗,不知关氏尚在人世,这个秘密,先生或许能保守一辈子,但现在,先生觉得这个秘密还能藏在阴暗的深渊中吗?” 第147章 驯服 阴暗的深渊,赵盈总是能够一针见血。 玉堂琴何许人也,他何尝不知许宗绝非善类。 只是事情到了今天,谁对谁错,谁是谁非,他已经不想再管了。 “当年——” 他幽幽吐口,两个字便叫屋中一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他目光扫过赵盈时,话锋一转,话音一沉:“当年的事情究竟如何,二十四年后你再来追究,意义是什么?” 意义吗? 赵盈拧眉,长久沉默。 “毫无意义的事情,做来干什么呢?”玉堂琴哂笑,“你也并非为寻求真相而来,更不是要还谁以公道。” 她当然不是。 她最终的目的,不过是要玉堂琴随她回京。 光明正大的,随她回京。 她要世人皆知,隐居避世二十四年的玉堂琴,甘心在她赵盈麾下效力。 是了,这便是世人常说的造势。 “二十四年后,探究真相的确毫无意义,但先生难道不想有朝一日还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人前吗?” 赵盈抿唇:“这二十多年,你不是真心想要隐居的,你是为了关氏,或者我该称她玉夫人?” 称谓都不重要。 关氏没死,玉堂琴和许宗把她藏了二十多年,她肯定早就是玉堂琴的人了。 那小胖子说不定和她还大有关系,玉堂琴才会那样纵着。 “我们现在的生活便很好,远离俗世红尘,就是远离了纷争麻烦。” 冥顽不灵。 这个词在赵盈脑海中一闪而过。 宋怀雍也止不住的皱眉:“可眼下是纷争麻烦找上门,这不是我们带给先生的困扰,是二十四年前许宗就埋下的祸根。 先生固然是想带着夫人躲个清净,可惜天不遂人愿。” 又是长久的沉默。 这屋中过分静谧,掉下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当年赵荣禄矫诏传旨至云南,赐下毒酒一杯,要她赴死,许宗说,她有今日,都是因与我青梅竹马的情分,死前自毁了容貌,只说等到了地下,叫谁也认不出她,来生也再不搅到我们这高门纷争中,投胎转生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然后用她身边的婢女,替换了她。” 玉堂琴也不知是一时想通了,还是知道今日横竖躲不过去,深呼吸过后,坦然将二十四年前关氏是如何活下来的说与他们听。 赵盈当然晓得昔年必是狸猫换太子,关氏没死,就一定另有人代她赴死,只是没想到许宗连这样的说辞都想得出。 听起来荒唐荒谬,可仔细想想,又并没有哪里不对。 关氏遭此劫难的确是因玉堂琴,来生不愿再同他们这样的人认识纠缠也是正常。 她好好一个女孩儿,待字闺中,天降横祸,招来一杯毒酒,自然是心灰意冷,绝望无助的。 二十多岁的许宗,道行便已经够深。 “先生就没有一刻曾觉得,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被人设计好的,包括许宗在内吗?” 赵盈目不转睛盯着他,生怕一错眼,错过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玉堂琴笑着,笑却不达眼底,眼中是冰凉荒芜的一片:“赵盈,这天下只有你聪明吗?” 他不答反问,答案却不言而喻。 赵盈突然就放松了下来:“可是你却什么都不想追究了,是非对错,你既得关氏,就什么也不想管了。 更有甚者,这二十四年来,你助纣为虐,帮扶许宗,明知许宗骨子里非良善之辈,他心底恶念偏执,你却仍旧一路相助。 这就是怀瑾握瑜,霞姿月韵的玉堂琴?” 玉堂琴却也不恼。 事情是他做的,帮扶许宗是事实,助纣为虐也是事实,什么高风亮节,什么名望口碑,他早都不在乎了。 从当年为许宗谋划第一件事情开始,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你想知道真相吗?可真相就是,我从不曾在先帝面前吐口,关氏便是我青梅竹马心爱之人,此生非她不可的就是关氏女,赵荣禄却知道了。”他横眉冷目,连心也坠入冰窖中,整个人再没了一丝温度,“但我杀了她,她死了,死无对证,很多事情,从根源上是什么人挑起的这件事,再也无从查起。 少年人意气风发,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莽撞糊涂过? 赵荣禄也不过是他人手中一把刀,伤了我,更伤了她自己。 但我仍然觉得她死有余辜。 赵盈,你这样聪慧,看得透吗?” “荣禄姑母仗着先帝宠爱肆意妄为,所以经不得别人三言两语煽动挑拨,便真敢矫诏下旨毒杀关氏。至于你,出生高门,二十多年没吃过苦,没受过罪,就连科举入朝,都是顺风顺水。” 赵盈平心静气的说,声线稳稳地:“都是寒窗苦读,你却能连中三元;都是先帝钦点,翰林院苦熬,你却只用了数月而已;殿试中榜,翰林院熬资历,旁人要外放去做县官,一步一步爬回京,甚至可能一辈子进不了京,你却摇身一变,入部高升,将来等着你的,自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你就是太顺遂了,才敢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公主府,诛杀荣禄姑母。” 不知天高地厚,她说得对。 当年那桩事,换作任何人,都不敢,也断不会那般行事。 他本可以入宫面圣,清宁殿告御状去。 明知赵荣禄是矫诏,明知先帝信重他,先帝仁圣之君,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给关家一个交代。 可他没有。 背后策划此事的人,算准了赵荣禄,也算准了他。 心思阴毒,叫人心惊。 而这样的人,现如今,怕仍立于朝堂之上。 赵盈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才这样急着来见玉堂琴。 “先生当年在朝中,与何人交恶呢?” “与我交恶的未必阴毒害我,与我交好之人也不见得背地多干净。”玉堂琴仍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今天上山,带了这么多人来,无非还是想要请我出山。 可其实你大可不必,也并不是真的需要我。” 他目光一一扫过屋中众人:“勋贵高门你得了广宁侯世子与宋家嫡子扶持,朝廷新贵之中你又有嫡亲的表哥,来扬州府这么些天,沈明仁对你行事一概不管,一概不问,无论他是不是真心追随你,至少目前他是肯维护你的。 你设立司隶院是燕王力荐,连刑部严崇之也帮你说话。 放眼朝堂,你不缺人用。 你非要我出山,一则怕我来日为你兄长们所用,二则不过是想替自己造势。 我今天可以答应你,绝不为你兄长出山,你可放心离去吗?” 他还是不肯松口。 但已经做了让步。 她再步步紧逼,未免显得过分。 但赵盈知道,此事今日不成,她永远不成了。 “许宗心怀鬼胎救下关姑娘,你明知他非良善,却帮了他二十四年,今天跟我说这个?”赵盈彻底冷下了脸,“在先生心中,我比许宗还要不如?是因为我姓赵,还是因先生畏惧了朝堂与天下!” “畏惧?”玉堂琴似听见了笑话,“你未免太小看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赵盈悠悠念道:“当年你不怕,现在却怕了。我自问足够诚心,也高看先生,即便知道先生二十多年为许宗谋划过什么,仍然肯高看先生一眼。 许宗以相救关氏的恩情挟你帮扶,今日我坐在你这间茅草屋,诚心请你出山,又肯替你隐瞒许多事,你反倒拒人千里之外。 你明知我与荣禄姑母不是一路人,还是如此坚定地回绝我,不过是你怕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明枪暗箭! 二十四年前你没躲过,二十四年后,你怕你仍然躲不过罢了。” “你现在是打算用激将法激怒我,叫我松口随你回京吗?”玉堂琴意外看她,“那就当你说的都对,我就是怕了。那既然我怕了,你总可以不要再来打扰我的清净了吧?” 赵盈眼底清明一片:“当然可以。但我也没必要替先生遮遮掩掩,隐瞒过往。” 她旋即起身:“我是不会以关家为要挟,更不至于用玉夫人一个柔弱女子要挟你。 但是她没死,二十四年前许宗和关氏一族不知荣禄姑母矫诏,就狸猫换太子救活玉夫人,你玉堂琴藏匿深山二十四载,成为许宗爪牙。 这一切,究竟孰是孰非,二十四年后的今天,玉夫人和关氏一族究竟还算不算是欺君之罪,只能交由父皇圣心裁夺了。” “你这就是威胁!”在她将要踏出屋门时候,玉堂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厉声道。 赵盈背着手回身,笑靥如花:“对,我就是威胁你。” 她大大方方的承认,玉堂琴反而拿她毫无办法。 她说得出,做得到。 当年的圣旨是假的,那究竟算不算抗旨欺君,到如今也不过是昭宁帝一句话的事。 有赵盈在,她说是就是,她说不是,昭宁帝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拂她心意。 谁让她是赵盈。 她是把关氏一族的生死捏在了手心里。 可从一开始,她确然没有想过以关氏全族为要挟。 今日之赵盈,比之昨日赵荣禄,所得恩宠,有过之无不及。 她一句话,就可以叫关氏一族覆灭,不拘寻个什么错处,这就是天家。 如果不是他态度强硬—— 她真是个倔强的姑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达目的也能不择手段。 玉堂琴冷笑问道:“你威胁我,即便我答应跟你下山,难道你就不怕我将来坑你?” “追随我的人,我向来要一个心甘情愿,但只有你,堂琴先生,你不行。” 赵盈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来:“无论你是否甘心辅佐,你都只能辅佐我。 我威胁得了你一时,就能威胁你一世。 先生有了软肋,为我拿住,这一辈子都只能在我的手心里。 只有我弃先生不用,绝没有先生背叛我这一说。 先生有经世之才,手段高明,若要使个什么暗计坑害我,我未必看得出,但玉夫人和关氏一族,就得给我陪葬。” 她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最狠厉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我今天点了头,随你下山,来日跟你回京,将来你不能一帆风顺,若遭遇什么不测,都要算在我的头上?” 玉堂琴咬牙切齿,面上的平静也终于崩塌。 赵盈挑眉:“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当然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跟你有没有关系,我心里有数。” 那就是全凭她心意了! 但从头到尾,她说的都是…… “辅佐你?赵盈,什么叫辅佐你?” 他把视线在往薛闲亭等人身上落去,发现薛闲亭和宋怀雍二人不为所动,反倒是宋子安眉心一拢,眼中似掠过疑惑。 有意思。 赵盈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也果然是精明。 她敢做,就不怕他们知道,但宋子安还坐在这儿,他跟不跟随都无所谓,问题是她拿不准眼下宋子安会不会坏了她的事。 于是她笑道:“辅佐我,就是在辅佐澈儿,先生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或许,不一样。”玉堂琴在她脸上却没看到闪躲,可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不会听错。 这个女孩儿,心被昭宁帝养的这样大,这样野。 赵荣禄当年再怎么恃宠生娇,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也未曾动过这样的心思—— “你是想取而代之,赵盈,我说的对吗?”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慌乱带翻,磕磕碰碰在一起,发出闷响。 宋子安真不知道。 糊里糊涂的东西,也敢轻易踏上这条路。 玉堂琴看在眼里,唇角上扬,掩在那弧度里的,有微不可察的讥讽。 “看来先生是以为我同你开玩笑了。”赵盈黑了脸,再没了好心情,“既然如此,先生就在此处等着钦差卫队搜山抓人吧。” 她可以跟任何人做交易,独不与玉堂琴做交易。 这样的人,需得驯服。 他的心仍是高高在上的,不把他狠狠踩在脚下,他永远不会真心敬服。 赵盈拿定主意,拂袖出门,快步朝着门口方向去,连头都没有再回一下。 第148章 下山 宋子安的情绪从起初至于山脚下时的茫然,到上了山见到玉堂琴本人后的些许激动,再到如今的震惊和愤怒,连他自己都有些头脑发懵。 跟着薛闲亭和宋怀雍从屋里追随赵盈出来,三五步追上前去。 赵盈还冷着脸往前走,提步要下山,他横跨过去,一把攥了她手腕:“你……” “我答应你——” 身后是玉堂琴清冷声音,在这半山腰中飘荡开来。 赵盈知道,这一局,她赢了。 左手手腕一转,从宋子安本就没上力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转过身:“看来先生想通了。” 玉堂琴声音虽是清冷的,面色却一片阴郁,连眼底的光都是暗淡的:“也许不是。” 不管他是自己想通了,还是为她所逼迫,过程赵盈一点也不在意,她要的只是这个结局而已。 他爱承认不承认。 于是她挑眉,也不与他争论这个,反而侧目把目光投向宋子安:“先生替我招惹来的麻烦,不打算解决一下?” 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玉堂琴深吸口气,稍一侧身,又把门口的路给让开,作势让他们进屋说话。 赵盈是最先提步过去的,宋子安心里不情不愿,但还是跟了上去。 等进了屋,众人仍是按照先前座次坐下,唯赵盈径直朝着主位而去。 玉堂琴此时让开,往她下手的左侧官帽椅坐下来。 一切都顺理成章,发生的那样自然。 宋子安眼角抽了抽:“当日我说过,我是为三殿下。 你这样行事,是在骗我。” 赵盈不否认,但也没说话。 玉堂琴横过去一眼:“你为什么想选择赵澈呢?” 宋子安拧眉:“先生机敏过人,这个问题不觉得太愚蠢了些吗?” 他从前简直将玉堂琴奉为神明,在他内心深处,把玉堂琴高高捧在神坛之上。 可是二十四年后的今天,眼前这个人,从神坛跌落。 他的教养告诉他,不该口出恶言,但心内的落差叫他情绪波动,很难克制得住。 玉堂琴不以为意:“你无非觉得赵清和赵澄用不上你,锦上添花的那朵花,不好做,所以才想选赵澈。” 宋子安眉心微舒展开,高高一挑,示意他说的没错。 玉堂琴那里话锋一转:“但赵澈又是什么好人吗?” 他微怔。 赵澈……他没想过赵澈的好与坏。 宫城禁庭中,夺嫡之争,兄弟阋墙,谁又比谁干净? 他所知道的,昭宁帝不也是屠戮手足,诛杀叔伯,才稳坐高台的吗? “换句话说,追随赵澈和辅佐永嘉殿下,于你而言,有什么区别?” 这是什么古怪问题? 宋子安面容冷肃:“她是三殿下亲姐,是公主,依你们如今行事,是想叫皇上立皇太女了?” 他话音收住,倏尔嗤笑:“今上有三子,凭什么立一个皇太女出来?” “这条路,走起来万分艰难,但我迈出了第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赵盈终于闷声开了口,“你以为皇叔为什么在太极殿上提请设立司隶院?” 赵承衍是知道她的心思的! 宋子安越发觉得事情离谱,叫人难以置信。 赵承衍同昭宁帝一母同胞,是赵清兄弟的亲叔叔。 这些年他置身事外,虽掌管宗人府,但朝政之事甚少参言,好似昭宁帝的天下与他无关,赵氏江山也和他赵承衍没什么关系一样。 可怎么一转脸,撇开三个侄子,要扶持一个侄女做这个皇太女? 宋子安心口微坠:“这太荒唐了!你们这样枉顾祖宗礼法,实在荒谬至极!” “这世上的许多事,本就是荒唐荒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是根源,也不会是结束。” 赵盈冷眼看他:“小舅舅知道了真相,现在打算怎么样呢?” 还没等到宋子安开口,玉堂琴先扬声道:“或者具折进京,将殿下心思告知皇上,哪怕是告知你宋家众人,但皇上信与不信是一回事,就算信了,会不会惩处殿下是另外一回事。 又或者你即刻回京,凭你的出身,不做这个两淮都转运使,三省六部也凭你去,届时辅佐赵澈,同永嘉殿下在朝堂之上打擂台。 可你须明白,殿下和赵澈在外人眼中,甚至在皇上眼里,本是一体的。 你与殿下打擂台,针锋相对,在他们眼里,就是向着赵清或赵澄靠拢。” 他说的头头是道,宋子安却蓦地笑出声来:“照你所说,我只有辅佐赵盈这一条路可走?” “非也。”赵盈噙着笑,轻描淡写的开口,表现出的是毫不在意,“你也可以抽身而退,我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件事。但看在我叫了你十几年小舅舅的份儿上,奉劝你,别把心思往赵澈身上动。 我要做皇太女,你已然知晓了,就算将来我不成事,他也一定成不了事,千万别一头扎进去,连累整个宋家。” 她恨赵澈。 这样的认知令宋子安心惊且诧异。 “你怎么会……” 怎么会恨成这样? 她若不能成事,转而去捧赵澈上位,来日才有他们姐弟的好日子。 若叫赵清或赵澄上了位,她和赵澈恐怕都不得善终。 玉堂琴观她面色,也猜得出对于赵澈,她不愿多谈。 偏偏宋子安是个较真儿的人,且这样的人更重情谊,也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赵盈和赵澈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本该扶持与共。 宋子安但凡再多一些离职,也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宋怀雍和薛闲亭都是知道内情的,怕她生气,便都有心开口拦住宋子安的后话,只不过宋怀雍到底还是晚辈,有些话不好说的太重,犹豫之下,薛闲亭已然开口:“帮或不帮,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要不要具折进京,你也给个准话就是。哪里有着许多的问题?” 他在扬州府六年,存着多少置身事外的心思,才会等到赵盈钦差扬州府时,揭露妙清山事。 要他具折进京揭破赵盈心思,他是做不到的。 玉堂琴说的不错,揭穿了又怎么样呢?昭宁帝不会拿赵盈怎么样。 连赵承衍都私下里默许了赵盈的野心,他是打算凭一己之力弄死赵盈不成? 昭宁帝说不定都不会闹的人尽皆知,将此事压下,只不许赵盈再参与朝政,把她拘在上阳宫中,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 而他,既知了赵盈秘密——秘密知道的太多,往往不得好死。 宋子安隐在袖下的手,握拳又松开,反复几次,面上的犹豫就跟着闪过了几次。 赵盈知道他犹豫什么:“你在估量,我和赵澈,哪个更有胜算。” 他抬头,此刻已然平静许多:“难道不应该?” “应该。”赵盈对此也不说什么,“但我说了,我若不成,他更别妄想,你估量个什么劲儿?” 她有手腕。 连玉堂琴都能被她收入麾下。 今天在这间茅草屋中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她敢威胁玉堂琴!那可是玉堂琴。 小小的年纪有魄力,更有心计,如果旁人说这样的话,他大概嗤笑不理,可赵盈说出口,本就带着莫名的威信。 她说到做到。 从她打算为自己博那个位置的那天起,赵澈的皇帝梦就已经被她掐断了。 要么,他死心塌地追随赵盈。 要么,安安生生做他的宋家嫡子,就当扬州府这一切从没发生过。 甘心吗? 远离京城,蛰伏扬州府六年,换来这个结果。 “你不甘心。”玉堂琴盯着他看了很久,悠悠道,“时间久了,也许就甘心了。殿下身边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其实收起你的那点不甘心,来日方长,今后几十年的人生,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不强?” 他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劝,宋子安却长久沉默。 不过看他这个样子,是不会告发了。 赵盈暗暗松了口气,点了一把扶手,旋即起身:“走吧,你还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清楚,小舅舅。” · 玉堂琴是跟他们一起下山的。 也是等到了山脚下,宋子安才发现,在他们来时所乘那辆马车后面,还停着一辆马车。 徐冽正靠在马车旁,等着他们。 他越发皱眉,先去看宋怀雍和薛闲亭神色,见他二人也面面相觑,显然不知此事,心中的郁结才有所舒缓。 玉堂琴也瞧见了:“原来殿下连身边人也并不全然相信。” “我只是另外有事交代徐冽去办,先生出山,未回京前,越少人知道越好。”赵盈横他,“怎么先生都跟随我下了山,还想着挑拨离间呢?” 玉堂琴叫她倒噎一嗓子,笑着说没有:“好奇而已。” 可他才不是个会好奇这种小事的人。 就算好奇,他也很快能自己想明白,不会宣之于口。 看来要彻底驯服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了。 不过玉堂琴大概也知道,做这些都是徒劳无功而已。 表哥和薛闲亭岂是他三言两语挑拨得了的。 宋子安都未必坚定信念追随她了,爱挑拨不挑拨,随他的便呗。 说话间赵盈往后车方向去,宋怀雍他们三个没跟上。 玉堂琴略想了想,提步过去:“殿下先登车。” 宋子安站在高辕马车旁多看了两眼,才撩了长衫下摆上了车不提。 徐冽驾来的马车没有他们来时那辆那样宽敞,但也足够容纳下四五个人。 赵盈先问他:“一直跟着先生的那个小胖子,是先生的什么人?” 玉堂琴啧声:“殿下竟也好奇这样的事?” “不是好奇,是得考虑考虑以什么态度待他。他要只是书童一类,那就是下人。倘或是先生的老来子,我敬重先生,对先生的孩子当然高看一眼。” 这样拙劣的试探,就只能说明她根本没想试探。 小姑娘是挺有意思的。 玉堂琴说不是:“他是玉容几年前收养在身边的孤儿,玉容拿他当弟弟看待,只是放在我身边让我教养。” 他口中的玉容,大概就是关氏了。 其实赵盈也蛮好奇的,二十四年,他和关氏怎么没有孩子,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儿,将来玉堂琴真心奉她为主君了,君臣闲聊,倒可以问一问,现在不合适。 于是她哦了声:“许宗被我抓了,他安排在妙清山下的人我也会派人悄悄地拿住,等过两日派人进山接玉夫人到钦差行辕,只是还要请先生暂时别声张。” 这不是赵盈的性子。 她请了他出山,来日也要大张旗鼓带回京,现在根本没必要藏着掖着。 除非她另有打算。 玉堂琴眉心一拢:“你是要抓奸细,还是要抓沈明仁?” “先生这样聪明,我在想到底是不是好事。” 他还是冷着脸:“殿下图的不就是我机敏聪明?” 聪明人常有,而玉堂琴难得。 赵盈心情一时好起来:“都有。” 从她决定要来扬州府查案,昭宁帝点派人手随行那一刻起,她就怀疑随行的这些人中,有内奸。 前些日子周衍自京城飞鸽传书,舅舅托周衍告诉她,大理寺卿家的六姑娘一连六日上门找表姐,舅舅和舅母看着,倒大有试探之意。 诸如此类的小事,糅杂在一起,便更坚定了她的想法。 至于是另有其人,还是沈明仁本人,她看来大抵是前者。 毕竟沈明仁要择的主君是赵澈,对她虚与委蛇也是为了来日搭上赵澈这条线,还不至于现在就急着坑她。 只是沈明仁也藏了秘密,是她不知道的秘密。 他和沈殿臣父子两个不知私下里谋划些什么。 “殿下防着沈明仁,究竟是他做了什么值得防备的事,还是殿下心里是防着他父亲呢?” 其实有很多事情本该豁然开朗的,可层层迷雾挡在眼前,叫人始终看不透本质。 赵盈长舒出口:“昔年使毒计害先生的人,会因为什么呢?” 玉堂琴倏尔也笑了:“我去朝,才能给他们腾地方。” “所以今时今日的太极殿上,谁位高权重,谁能呼风唤雨,先生说我是防着谁?” 沈殿臣其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那件事,却并不像是他的手笔。 玉堂琴才不会认为赵盈好心:“殿下是想查清当年真相,在如今的朝堂上铲除异己了。” 他几不可闻叹了口气:“这很难,我劝殿下……” “捎带手,能查到固然是好,查不出所以然来我难道一头扎进去,钻进死胡同吗?”赵盈摸了摸鼻尖,“有些话很不必先生来劝。” 第149章 不得好死 宋子安没松口,赵盈也没再问他,但他还在不断的给赵盈提供扬州官员行为不检点之处。 一如当日的赵盈和徐冽。 三月之期早就到了,赵盈那天去问徐冽,三个月过去,你的答案是什么。 徐冽面不改色,盯着她看了一眼,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赵盈本失落了一场。 她信誓旦旦以为徐冽会心甘情愿追随他,他却一言不发就走了。 没想到他是根本就没打算走。 后来她也不问了。 而她所料不错的,还有一个人—— 这日早起赵盈才吃过饭,挥春去给她弄饭后的小点心,端着食盒进门时候脸色不太好,不像是出门那会儿那样高兴。 她瞧见了,心念一动,便问道:“前院儿有人递话进来?” 挥春闷闷的嗯了一声,一面把桂花糖糕往她面前摆,一面回话:“小沈大人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见您。” 赵盈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 这些天看着没什么忙的,实则每天都在操着心,就没有一刻是真正松泛下来的。 好不容易收了玉堂琴,昨夜里她高兴,说今天什么也不干,要出门去逛一日。 扬州美景她都没来得及好好赏玩一番,正好心情不错,同表姐一道出府,再带上她们几个,玩儿上一天,痛痛快快的。 挥春不是个贪玩的性子,只是觉得她太累了。 叫沈明仁这么一打扰,今天大概是出不了门了。 但赵盈心里明白得很。 沈明仁本来也就该坐不住了。 宋乐仪观她面色,微拢眉心:“你知道他要来找你?” 赵盈点头道:“打从咱们到了扬州府,住进这钦差行辕,我所行每一件事,都没同他商量过。 他自己是有分寸的人,不到我面前来讨嫌,也唯恐我烦他。 但他既然随行,出身地位摆在那儿,我什么都避着他,他大概是心里不舒服。” 宋乐仪对沈明仁其人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不好的评价。 如果一定要说,那也不过是她能感觉得到,赵盈不喜欢他。 再加上先前云逸楼他直言不讳的表白,竟一点不顾着体面,那段时间连带着赵盈都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都怪沈明仁。 于是她秀眉越发皱起来:“他有什么好不舒服的?你是钦差,你如何行事难道还要他首肯吗?索性就不要见他。” 赵盈噙着淡淡的笑意下了罗汉床,理了理裙摆,把绣鞋穿好:“见还是要见的。宋子安弄来这么多扬州官场的乌糟事,总要有个人着手去调查,待一一查明核实,我才好凭着钦差圣旨将这些人一一料理。 表姐说呢?” “你这是——” 宋乐仪面色一沉,后话再不说,翻身下了罗汉床:“那你一个人去见他?” 赵盈又点头:“表哥和薛闲亭都不适合在场,不然他怎么豁出脸面给我表忠心?” 宋乐仪深吸口气。 这不还是美人计。 叫薛闲亭知道了,八成又要不高兴。 · 赵盈出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薛闲亭就来了。 他们也不避讳这个,他虽住在二进院,但到三进院来寻赵盈,也是从没有人拦着的,就连章乐清安排在钦差行辕伺候的那些人,因得过赵盈交代,也从不会拦他。 他过了月洞门,远远就瞧见坐在廊下打络子的宋乐仪,脚步微顿,四下扫量,并没有瞧见赵盈身影。 大概是丫头在一旁提醒了两句,宋乐仪一回身,把手上动作收了收:“别找了,元元到前头去见沈明仁了。” 薛闲亭拧眉。 他才从府外回来,并不知道。 宋乐仪看他怀里抱了一小包的什么东西,等走近一些,能嗅到淡淡的桂花香气:“出去买吃的?” “给你们买了些令安阁的桂花糕,新做出来的。” “我只是跟着沾光的,可不谢你。”她虽是这样说,还是吩咐丫头把糕点收下,“不过早起挥春做了桂花糖糕,元元近来都不大爱吃甜食,但喜欢吃那个,你的桂花糕显得有点儿多余。” 她分明是话里有话,薛闲亭正往一旁坐下去,呼吸一顿:“你是有话跟我说吧?” 可是要怎么开口呢。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人,宋乐仪就这么做个旁观者,一向都很清醒。 其实赵盈也清醒。 唯一不清醒的,只有薛闲亭。 有些话出了口便会伤人,她无意伤害谁。 有心提点吧,这些事说的太隐晦,又没什么用。 薛闲亭见她面露为难之色,就已经猜到了个大概:“你想跟我说元元?” 宋乐仪抿唇,叫丫头退到一旁去:“你如今心里是个什么成算呢?” “她雄心壮志,这天下男儿都配不上她。”薛闲亭悠悠道,语气是轻飘飘的,只有几不可见蹙拢了一下的眉心,能出卖他心底的痛,“包括我。” 到后来声音又是清冽的。 宋乐仪呼吸微滞:“你……” “你不用想着怎么来劝我,难道我会一味痴缠吗?”薛闲亭失笑道,“倘或她只是内廷的大公主,是皇上心爱的永嘉公主,将来要选驸马,那个人不是我,我会生气,大概也会同她闹一场。 即便是豁出脸面不要,哪怕是连广宁侯府的脸一并都丢了,求着我父亲求皇上,叫我母亲去求太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她让给别人。 这样或许很自私,因她心里想要的那个人不是我,但我顾不上那许多。 我看着她长大的,她只能是我的妻。 从我很小的时候,便认定了赵盈这个人。” 宋乐仪猛然想起来,当日太液池胖边,薛闲亭他—— 她眼神一暗:“你当时跟元元半开玩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在诓她?”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不承认的,薛闲亭就嗯了一声:“可惜不是没骗到人吗?” 也是从那时候起赵盈心里就有了别的想法,根本就没考虑过嫁人这件事。 “那你现在……” “现在不会想这些了。”薛闲亭抬眼,目光灼灼,眼底闪烁着坚定地光,“我爱她,你知道的。我爱了她这么多年,没办法让自己成为她未来路上的阻碍。 这条路,若成了,她登高台,是心系天下的,儿女情长早就不在她心里。 若不成,身首异处,我也一定陪她。 我说过,刀山火海,都有我替她去闯。” 他顿了顿话音,倏尔笑着问宋乐仪:“你是怕我妨碍她?” 宋乐仪连连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只是担心你想不开,一时同她怄气,还有……沈明仁。” 提起沈明仁他果然变了脸色:“我知道此行扬州府她一定还有别的安排,上次我虽说过,她也答应了不动那样的心思,不拿自己设计,但她一定不会全听我的。 沈明仁同她表白,坦露心迹,这就是沈明仁的软肋。 经过玉堂琴一事,我也算是看明白了。 她惯会拿捏人弱点,拿住了,不利用个彻底,是不会松手的。 沈明仁对她的心意,无论几分真几分假,他开了这个口,就没有回头路,哪怕是装,也得装到底,不然皇上不会放过他。 现如今元元要利用他,八成从这上头下手。” 他深吸口气:“你就是因为这样,今天才想劝我一番的吧?” 薛闲亭从小到大都随性,不太顾别人的感受,他想说什么做什么,哪里管旁人如何。 可实际上他最细心不过,在赵盈的事上,他就没有算错过一点。 宋乐仪叹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知道,我开这个口倒显得多余了。” 但她是为了他好,更是为了赵盈好,薛闲亭是知道的。 “我既然说不会做她的阻碍,就一定说到做到。她与沈明仁虚与委蛇,我心里自然不痛快,私下里折腾沈明仁两场,出了气就是了。” 他不知是想到什么,自嘲一笑:“说不得我为难沈明仁,还叫他觉得元元对他动了真心,倒帮了元元一把呢。” 宋乐仪一怔,旋即叫他逗笑了:“那你可多折腾他几番,叫他以为元元对他情根深种才好,踏踏实实的替咱们办事。我瞧着他首辅嫡子的身份,倒是好用得很。” 薛闲亭便也笑。 等笑过了,他起身,一递一步下了垂带踏跺,又一站定:“那桂花糕,你吃了吧。” 宋乐仪心底没由来一阵悲凉:“薛闲亭。” 她叫他,他才回头:“还有事儿?” 宋乐仪似乎为难,他见了,催了两声:“你什么时候学了外面那些小姑娘的样儿,扭扭捏捏的,有事就说啊。” “你今年二十了。” 二十了,该成家立业了,其实是早就该了。 他一直在等赵盈而已。 广宁侯夫妇不管他,不给他议亲,也是纵着他在等赵盈。 现在不成了,他的婚事呢? 宋乐仪甚至不敢想,有朝一日薛闲亭身边有另一个姑娘陪着,出入成双。 其实那样不好。 他心里的人是赵盈,一辈子也割舍不下的情分。 新妇大抵都是受不了这样的委屈的。 丈夫心里另有其人就算了,偏偏还要一处谋事。 女人家的嫉恨是可怕的。 薛闲亭背着手,一身的闲散:“我这样的人,倒也别耽误别家好姑娘。” 他竟是打算——宋乐仪猛然起身:“可是侯爷和夫人……” “你就别操我的心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怎么办。” 他头也不回出了月洞门,身影消失。 宋乐仪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滑落,一抬手,触到一片泪。 是为赵盈,更为薛闲亭。 他打算终身不娶。 她能想到的,他只会考虑的更早。 论及对赵盈的上心,实在少有人比得过薛闲亭。 他不会让自己成为阻碍,更不可能娶个新妇带在身边,叫他身边人成为那个阻碍。 可他是侯府独子,终身不娶,他要背负多少。 宋乐仪捏紧了手上的帕子,把眼泪擦干,吩咐丫头:“把桂花糕送去前院吧。” · 沈明仁在忠顺体仁等赵盈。 她进门时,他自西窗下的禅椅上起身迎至门前。 堂屋东侧的黑檀香案上供着东陵玉莲花博山炉,炉中焚着檀香,香气沉沉,香烟缭绕。 忠顺体仁挨着沈明仁住的小院,就在他院子正东,这些天一直被他当做书房在用。 他的确是极爱檀香与沉香的人。 前世他二人成婚后,他的书房中总是点着檀香。 赵盈讨厌这个味道。 不过她忍了忍,面上还挂着笑:“怎么一大早就叫人递话进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见我?” 沈明仁的脸色可没那么好看,请她落座之后,一抿唇,扬声径直问道:“殿下是对臣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赵盈好似吃了一惊:“小沈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沈明仁一低头,声儿闷闷的:“自在钦差行辕安置下来,殿下病了两日便不提,之后殿下行事,从没有告诉过臣,出入也只同世子和小宋大人商议,臣……臣倒成了摆设。 是以臣想,是不是臣哪里做得不对,或是一时得罪了殿下,惹得殿下不满不快。” 他做小伏低的样子,赵盈也见多了。 那都不是真心的,只是他的手段而已。 前世她极吃这一套,觉得他这样的人,肯在她面前低一低头,说几句软话,真是爱惨了她,才会有这样撒娇的姿态。 她可真是瞎了眼。 赵盈啊了声:“自然不是,小沈大人多心了,只是……我近来所办之事,的确是不知怎么跟小沈大人开口。 说起来怕你生气,表哥和薛闲亭都是我身边十分亲近的人,我做什么都不怕他们知道,更不怕他们告诉别人,但小沈大人……你也知道,沈阁老始终对我不是很满意,我想他总憋着抓了我的错处,叫我退出朝堂,交出司隶院的。 这回你跟着我们来扬州府,我实在是有些怕。”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分明把话又都点透了。 沈明仁猛然抬头:“殿下这是不信臣?” 赵盈面上闪过尴尬:“这样疑心小沈大人,对你是不公平,但没办法,你同沈阁老始终是父子,血浓于水,我总要小心些。” 他骤然变了脸色:“臣在云逸楼曾说过,此生非殿下不可!当初太极殿上,臣也不是没替殿下分辨说话,云逸楼的事情后,父亲请了家法,臣数日下不了床,这些殿下都是知道的!” 他生怕赵盈不信她,一起身,背过身去,竖起三指又并拢:“我可指天誓日,若对殿下有二心,定叫我不得好死。” 第150章 继续试探 他真敢说啊。 自己从来都有二心,还敢指天誓日说上一句不得好死。 不过老天爷总是开眼的。 她这辈子,本就会叫沈明仁不得好死。 他倒也算是提前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念及此,赵盈险些笑出声。 她嘴角抽动,缓缓起身,负手缓步至于门前。 忠顺体仁的正堂屋是歇山顶,站在门口往外是能瞧见一点儿屋檐和大片天空的颜色的。 入了秋之后本就多雨,扬州府这时节雨水更多,有时一连几日都是阴沉沉的天,闷得人心里不舒服。 今日亦然。 天边灰蒙蒙,大片乌云游走,笼罩在忠顺体仁上空,徘徊不散。 这本是恼人的事,赵盈也从来不喜欢下雨的天,今日瞧着天际黑云,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畅快。 “又要下雨了啊。” 沈明仁怔然。 她在说什么? 他站在赵盈身后,眼神暗了暗。 真是个难伺候的。 却又不得不顺着赵盈的话往这上头扯:“早起天就灰蒙蒙,昨儿入睡前臣就没见几颗星,想着今天不会是个好天气。” “不,这样的天气也好。” 雨水能冲刷干净这人世间的一切污浊,洗涤人的心灵。 只是她不喜欢而已。 沈明仁这样的人,该喜欢才对。 他内心的污垢,才正好洗刷干净。 赵盈回了身去看他:“小沈大人这样郑重其事,是我没想到的,倒也不必这般指天誓日,这样的话,说出来怪吓人的。” 她笑着,眉眼弯弯,眼底似有感动,看起来是真信了沈明仁所言。 沈明仁暗暗松了口气:“殿下心中有顾虑,臣便该为殿下打消顾虑,并没有什么吓人的,只要臣对殿下绝无二心,便自然不会应誓,若臣来日……” “快别说了。”赵盈打断他,实在懒得听他这些令人作呕的话。 她收了视线重坐回去:“这些天我叫人查了扬州官场,也的确查出些东西,小沈大人今天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再瞒着你,那算是我小人之心。” 她摆手,沈明仁犹豫着提了长衫下摆坐下去:“殿下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调查扬州官员?” “这很奇怪吗?”赵盈反问道,“我本来只是为查孔家买凶刺杀我的案子而来,可父皇却许我巡抚职权,令我提调扬州一切军政要务,那时我便猜想其中另有深意。 及至于扬州府,我所见扬州一众官员行事,便越发印证了这个猜想。 至于父皇为何不与我言明,一则怕扬州与京城有所勾结,打草惊蛇,二则大抵也想试试我的本事。” 沈明仁倒叫她一番说辞说的信了三分,只她特意提起与朝中勾结这样的话…… 他豁然开朗,面色却也沉郁三分:“殿下特意瞒着臣,是怀疑臣的父亲?” “沈阁老为人清直,我本不该怀疑,但朝中任何人都有嫌疑,所以不得不避着小沈大人。”赵盈回答的倒坦然,“但今天你说对我绝无二心,那此事我便交给你去查办。” 沈明仁拧眉:“殿下这算是考验吗?” 赵盈叫他的话逗笑了:“这难道不是对小沈大人的信任? 还是说小沈大人也并不信沈阁老清直这话,你心里也怕扬州这些官员同沈阁老勾搭成奸?” 沈明仁登时无话。 反正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只要赵盈肯试着信任他倚重他,他有信心,来日必不会比薛闲亭他们差到哪里去。 在这上面,他有足够的自信。 于是将赵盈吩咐的事一一应承下来。 只是待赵盈提步要走时,他跟在身后,一声殿下叫住人。 赵盈身形微顿,回头看他,拿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 他这才问道:“殿下提了个人进府,而后又带着小宋大人他们匆匆出了趟门,出门时是一辆马车,回府时候却是两辆。 马车停在后角门,殿下从后门入了府,二进院靠近东南角的宝顺堂也紧着收拾了出来,殿下是请了高人入府吗?”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是狐狸就总藏不住尾巴。 她才表现出一分对他的信任,他就急着要探听她身边的事。 可总不见得,他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和赵澈勾搭上了吧? 在上阳宫醉酒事件发生之前,赵澈的一举一动她可以说都了如指掌,如果说背着她和宫外的沈明仁搭上线,确实不大可能。 而出事后,她态度急转,对赵澈日渐冷淡,赵澈在她和刘氏的双重压力下,哪里分得出身去搭沈明仁? 况且这段时间他连宫门都没迈出过一步。 如果有见面的机会,也只是贺孙淑媛晋位之喜的那场宫宴上。 但偏偏又出了投毒事件。 是她多心,还是她遗漏了什么地方? 赵盈面不改色,只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刻:“小沈大人对我的行踪,这么关切?” 沈明仁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就承认了:“臣一心想为殿下分忧,但前些时不知殿下因何疏远臣,臣心中虽惶恐不安,可于殿下日常事务之上,仍不敢掉以轻心。 虽说小宋大人和世子会护着殿下,不会叫殿下陷入困境,但多个人多颗心,臣自问心细。 臣并不是窥探殿下行踪,只是担心殿下会出意外。”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黑的都能叫他说成是白的。 赵盈不置可否,也没跟他打这个嘴仗,更没理会他嘴上说的好心与关切:“是我叫人把许宗带进钦差行辕的,现下就扣押在府。 至于你口中说的高人——小沈大人知道堂琴先生吗? 你应该知道的。 毕竟昔年玉堂琴在朝时,如日中天,一时间连沈阁老的风头也盖过,小沈大人应该没少从沈阁老口中听说过玉堂琴的往事吧?” 沈明仁的面色明显有一瞬间是僵住的,眼中的震惊也没能逃过赵盈的眼。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 沈明仁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高兴只表露三分,生气都能表现的像高兴,人前人后永远是一张脸,和善的,愉悦的,最会骗人。 “小沈大人?” 她尾音娇俏的上扬着,透着笑意。 沈明仁回了神:“殿下怎么会请了堂琴先生到钦差行辕……堂琴先生不是自二十四年前,就隐居避世了吗?” 赵盈眼尾的笑意更浓了:“你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他愈发怔然:“臣怎么会害怕。” 二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但如果真是沈殿臣,那么沈明仁作为沈家未来的顶梁柱,就不知道沈殿臣会不会把当年真相告诉他。 他的确不是害怕,那种情绪不如说是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后转化成了一种迷茫。 “堂琴先生会随我们一同回京,不过眼下我不欲声张,以免节外生枝,小沈大人知道就好,可别四处与人说去。当然了——” 她转身又要往外走,要出门的时候,稍稍一顿,语气冷肃下来:“他为我所用,却大抵不会再入朝为官,小沈大人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用不着替沈阁老担心。” 沈明仁望着她的背影,眼底阴翳一片。 赤裸裸的警告。 在他对天发誓,在她说信任之后,仍然在警告他。 · 宋子安提供来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有迹可循的,沈明仁查起来也不会费太大的工夫,就是怎么把分寸拿捏到位,需得他仔细斟酌一番而已。 赵盈也不插手过问,只等着他把事情办妥后来回话。 当然,这期间沈明仁也曾来问过,是什么人提供了这样多的线索。 他不糊涂。 有好多事,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拿得住,说出口的。 但宋子安至今没松口,赵盈也没兴趣节外生枝,打发了他没告诉。 给孔如玏的三日之期,今天也是最后一天。 一直到斜阳完全自天际消失,晚霞引出天边一片火红的时候,孔如玏还是没登门。 玉堂琴陪着赵盈在书房下棋,只有他们二人。 赵盈面色如常,透出几分闲适。 玉堂琴落子抬眼:“殿下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她斟酌一番,收了手,黑子扔回了棋盒里:“先生棋艺高,咱们下了三局,你一局也不让我的?” 他看看赵盈,从她手边的棋盒中捏了颗黑子,须臾落在棋盘右上角。 赵盈拧眉,眼见他收走一大片黑子。 然则形势骤变:“置之死地而后生?” “殿下面上不着急,心中却有了杂念。”玉堂琴把白子随手一落,“就当我输了吧。” 赵盈抚着棋盘边缘:“我是有了杂念,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 “殿下与我对弈三局,每一局都做不到心无旁骛,你分了心,自然赢不了,即便我让了,殿下也还是赢不了。” 玉堂琴着手开始收拾棋盘,一黑一白的往棋盒里收:“黑白之间,殿下的心也静不下来吗?” “我本以为孔如玏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但三天就要过去了——”她深吸口气,往身后金丝软枕上一靠,有些丧气,“是我欠了考虑。” 她没想过,三日之期一到,孔如玏若然不来,又或是他自查不出个所以然,这事儿怎么收场呢? 抓了孔逸成,由得他攀咬? 还是索性将孔如玏收押呢? 这都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玉堂琴又去看她:“从一开始殿下就不是要真相,殿下要做局,孔如玏何必成为局中人?” 赵盈却摇头说不是:“因为我到现在为止,也是怀疑他的。” 她咬着脸颊内的嫩肉:“我一直没弄明白一件事,我觉得他是恨国公府,恨孔如勉的。 可是他身为扬州孔府的家主,应当不至于拿整个孔氏一族来冒险才对。” “那就看殿下想要什么了。” 玉堂琴觉得她是有些复杂的。 人性从来复杂,但他本以为似赵盈这样的女孩儿,会简单许多。 她够狠厉,也够直接。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且为了那个位置,她能够不择手段。 如此便能摒弃一切杂念。 任何藏在水面下的真相都不能打动她,她也无需探知。 她只要得到她想要的,就足够了。 但孔家一事,又令他对赵盈改观不少。 她还是想知道真相的。 那不是出于好奇。 “殿下到底心存仁善。” 赵盈嗤笑:“先生说我?” “殿下若无最后的一丝善念,只要抓了孔逸成,无论他所说是事实还是信口雌黄的攀咬,都能治孔家之罪。 刺杀当朝公主,该诛九族,他们虽早和国公府分了家,但孔如玏身份特殊,国公府有罪无罪,本就是皇上一念之间。” 棋盘上的黑白子收拾了干净,他一手一只棋盒,并排摆在棋盘之上:“赵清色欲熏心,玷污中宫嫡母贴身大宫女的事还没揭过去,拿死了孔家罪行,来日回京,用不着殿下出手,赵澄和姜家也会不遗余力的逼皇上下旨降罪,就算不能要孔如勉死,但十年之内,孔氏一族都再难翻身。 这不就是殿下想要的吗?” 这的确是她想要的。 赵盈合眼:“只是扬州孔府上下三百余口,无辜之人到底更多些。” 一旦罪名坐实,他们府中三百余口,一个都别想活。 幕后黑手或许不止一只,却绝不会有三百多只。 那些被牵连诛杀的,何其无辜。 她深吸了口气:“我曾答应过皇叔,绝不祸乱朝堂。我希望孔如勉涉案,也的确想借此扳倒孔家,我也并不认为这是霍乱朝纲。 但先生知我内心纠结矛盾,这应该算是我答应皇叔的那最后一点仁善了。” 她欠了欠身:“先生说了这么多,不打算替我分忧吗?” 赵盈抬手揉着鬓边太阳穴,琵琶袖口往后滑落半分,露出纤弱的手腕来。 她面有倦色,声音也是闷闷的:“我能开口求情,父皇也定不会拂我心意,要保下那无辜的三百余人,我不是做不到,而是我做不得。” 昔日她也曾为白景礼求过情,将白家说成是多年来受陈士德胁迫的受害者,保白氏无一人丧命,送他们平安离京。 但孔家的事,不成。 杀伐果决的小姑娘,表现出的退缩和犹豫,与她在山上时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玉堂琴定了心神:“不如尽杀之。” 赵盈眼底精光一闪,匆匆敛去:“先生真是这样想?” 玉堂琴倏尔笑了:“殿下怕我隐居多年,心性不坚,更见不得杀伐流血,可我随殿下下了山,也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选择的这条路如何凶险。 殿下还要试探我?” 第151章 中毒 月色朦胧时分,玉堂琴送走了赵盈。 站在夜色之中,他负手望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长舒了口气。 装柔软扮和善没什么坏处,对赵盈而言,无论是身份还是年纪,她做起这些本就该得心应手,那更该是她的保护色。 沈殿臣他们之所以在朝堂之上那样不遗余力的打压她,也无非是先前陈士德那几件案子,她所表现出的狠厉是本不该属于她的,才令朝臣心惊。 她现在倒是参悟了,但用在他面前不合适。 他被她威胁着下了山,卷入着红尘俗世的纷争中,她就是做一万遍柔软和善的样儿,他也不会信啊。 分明野心比世人都要大,骨子里却偶有稚嫩想法,赵盈也属实是他所见过的第一人了。 赵盈从前院回了住处,一直等到亥时。 她没睡,薛闲亭他们自然也没睡。 孔如玏仍旧没出现。 徐冽知道她今天等了孔如玏一天,也知道她此时没睡是还在等,人就没回前院去。 赵盈黑着脸叫他,他应了一声没进门,腰杆挺直就立在门外:“殿下是要我去带孔如玏来吗?” 机会她给过孔如玏,也给过孔家,把握不住,那就怪不得她。 “你带人去孔府,把孔逸成带来,我有话要问。” 徐冽眉心微动:“但殿下那日说三日,目下虽已过亥时,可一日尚未过去,殿下此时提孔逸成审问,我怕孔如玏觉得殿下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屋里的人嗤笑出声,那声音也并未刻意压着,是以他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得,这是又不高兴了。 她不喜欢别人对她做下的决定指手画脚,他已经越过这条线好几回了。 于是抿唇敛神:“我这就去。” 徐冽带着人匆匆出府,一行威风凛凛至于孔家,开了府门,进府拿人,前前后后左不过半个时辰都用不了。 但他耽搁了很久。 赵盈等了足足快一个时辰,他才带着人去而复返。 彼时赵盈换了身衣裳,叫上了宋怀雍等人,一起等在前院正堂中。 徐冽进门,身后没跟着别人,他面色不虞,神情看起来也凝重得很。 赵盈见状不由蹙拢眉心:“怎么了?” “孔如玏下午昏迷过去,至今未醒。” 这么巧? 她掌心一紧,一旁薛闲亭已经清冷着嗓音问道:“他是怎么会昏迷的?有病?请过大夫吗?” “我问了孔家伺候的人,也问过孔如玏的几位夫人,都没有人知道。”徐冽正色,“这两天他在家里查殿下吩咐的事,本来大家被禁于府中就人心惶惶,他见过殿下一次后,带回那样的消息,又自查府中众人,更弄的一家子安不下心。 今天去拿孔逸成,因他昏迷,我带人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从他回府自查府中人等开始,他的夫人和子女就没再往他身边去服侍过,他自己也搬出了上房院,现下人还安置在他们家的西跨院里呢。” 这也真是奇了怪了。 事情不是因孔如玏而起的,要他回府自查也是她吩咐的,府中人等既是清白无辜,好好配合,抓出幕后黑手,早日洗清孔氏的嫌疑,才好脱罪。 怎么人人都不理解孔如玏,反而要转过头来怪他呢? 他又是如何执掌这样一个家的呢? 妻儿不理解,他也赌气不成吗? 竟还从上房院搬出去,挪到西跨院去住。 如果在家里自查有这么大的困难,又为什么没有再托人来转告她,请求见她一面? 而今天是三日之期最后一日,他从下午起就昏迷不醒。 这几个时辰,孔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 那是不是孔如玏今天死在府上,也没人知道呢? 赵盈咬紧牙关:“你带我的话,带人去孔家,让钦差卫队换下扬州卫的人,接管孔府,再派人进府护起孔如玏的西跨院,请了大夫——不,带上胡御医一起去!我要知道他为什么昏迷不醒的。” 只怕孔家不干净。 她给了孔如玏这个机会,才引得幕后之人急于动手。 人家是真想置孔氏一族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怎么会容许她给孔如玏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不过此举倒告诉她,孔如玏或许真是无辜的,除非他是做了一出苦肉计,演戏给她看。 一旁宋怀雍起身:“我带人去吧,陪着胡御医进府,等胡御医查明孔如玏因何昏迷,我回来告诉你。” 这样也好,表哥毕竟有官职在身,又是昭宁帝钦点随行的人,比徐冽说话更有分量。 赵盈点头说好:“多带些人。” 夜黑风高,最适合干坏事。 宋怀雍眉头蹙了蹙,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旋即跨步出门去不提。 赵盈才回身看徐冽:“孔逸成人呢?” “就在门外。” 她摆了摆手,徐冽会意,三两步退出去,不多时提了孔逸成进门。 单从容貌长相上来看,孔逸成至多不过四十,这样的人—— 赵盈下意识就皱了眉。 他生了一双狐狸眼,眼中泛着精光,那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光芒,总是带在眼底的。 是他从年轻时就精于算计,日积月累,早浸透了一双眼,而后留下的证据。 孔如玏怎么会用这样的人。 他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忠厚老实之辈。 此刻孔逸成双手被反剪在身后,那绳索绑缚着,进了门就跪在了堂下,只与赵盈对视过一眼,便匆匆低下了头,再不敢抬起。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吗?” 孔逸成沉默不语。 赵盈眯眼:“孔如玏在府中自查阖府人等,你急了吧?” 他抬眼,声线平稳,不骄不躁道:“我不明白殿下说什么。” “数月前你离开扬州府,跟孔如玏说你要回一趟老家,正好替他去办苏州的事,办完了事忙些私事儿,然后再回孔家,实则苏州的事情是有人替你去办,而你自离开扬州府后便马不停蹄赶往京中,我说的对吗?” 他心里什么都知道,才会做这样的姿态。 够镇定。 赵盈倒挺佩服他背后的人,能挖出孔逸成这样的人,然后为他所用。 掉脑袋的事儿他干了,被拿住之后还能面不改色,镇定平静,确实是个能干大事的人物。 “你不用急着回话,孤拿你来,自就是有证据,也不用你认,但今夜你若有虚言,错一句,孤便从你身上割下一块肉,你自己考虑清楚,你身子骨硬朗不硬朗,够孤刮你多少刀。” 孔逸成肩头一抖:“我听说过殿下的手腕,审问陈士德时,殿下不也是这样阴狠毒辣的吗?被殿下拿住,我就没想活着走出你的钦差行辕,是以殿下也不用拿这话来吓唬我。” 这种人负隅顽抗,想撬开他的嘴是有难度的。 他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还怕千刀万剐吗? 薛闲亭冷着脸,阴恻恻问他:“你认了,就是诛九族的罪,你应该有萋有妾,有儿有女吧?” 可有些人生来冷情,什么亲情爱情,他心里是一概没有的。 孔逸成便正在此列。 他横眼扫过薛闲亭:“我都要死了,还顾得上他们?要顾得上他们,也不干这样的事了。” 他说完好似怕薛闲亭不够生气,一嗤声,自是满满的讥讽嘲弄:“广宁侯世子倒是顾惜佳人,先是西北,又是扬州,为永嘉公主鞍前马后,只可惜,人家要选驸马,也没看上你。” 就连赵盈都悬了口气,紧着去看薛闲亭。 却不料他不怒反笑:“看来你真是破罐子破摔了。” 薛闲亭恨的牙痒,孔逸成这种人死不足惜,但他若真叫孔逸成三言两语激怒,反倒助长孔逸成的嚣张气焰。 他把那口气生生的压下去,眼角余光瞥见赵盈的担忧,心底无声叹气:“所以孔如玏今天下午在府中昏迷,府内上下无人知晓,应该也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孔逸成一计不成,见他未曾激动发怒,也没了兴致,连跪都跪的不那么板正。 他身子往后一沉,索性就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紧绷的身体一放松,整个人的体态就彻底垮了下来。 薛闲亭说他是破罐子破摔,他还真是身体力行的证明薛闲亭说对了。 赵盈被他气笑了:“看来你是一个字也不打算说了。” 这倒出乎她的意料。 “徐冽,让人把他带去净室关起来。” 所谓净室,是赵盈住进来后,把杜知邑弄来替她收拾出来的。 腾出了三间房,布局弄的和她司隶院中地牢差不多,就是刑具少了好些,但屋子里的摆设都挪了出去,空荡阴森。 徐冽应了声,上前三两步,一弯腰,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从头到尾,孔逸成是真的一个字都不多说的。 薛闲亭是等徐冽提着他走远,才咬牙切齿一拍桌案:“这个混账东西!倒不如索性杀了解恨!” “杀了他,接下来呢?” “他这样冥顽不灵,你指望能撬开他的嘴?” 赵盈眼皮一掀,正好徐冽去而复返,显然是知道她另有后话要吩咐,所以把孔逸成交给了底下的人带去,她便道:“你去找杜知邑,让他安排两个人住进府,我今夜说的话还有孔逸成的态度都告诉他,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她不会是真的想…… 薛闲亭眉心一颤:“我以为你在吓唬他。” “我可以是吓唬他。”赵盈面不改色,沉声道,“路是人自己选的,我也很想知道他是不是真这样不怕死。” 钝刀子剌人,那是折磨,就算是死,也要你看着,慢慢的,一点点的,死去。 那种经历赵盈有过。 绝望,无助。 当疼痛席卷周身,你会觉得自己似溺水,或跌入无底深渊。 你伸出手,努力想要向上,自救,或是期盼有人能拉你一把。 但救命的稻草永远不会来。 赵盈眼中泛起嗜血的光芒,看的薛闲亭心中一惊。 连徐冽也吃了一惊:“殿下……” 薛闲亭不动声色咳一声,打断了他。 他侧目去看,明明薛闲亭脸上写满担忧,但他能忍得住。 徐冽抿唇,再没说任何话,就那么静悄悄的退了出去,依着赵盈吩咐,寻杜知邑而去。 赵盈回过神来,徐冽已经走了很久,她看薛闲亭:“你不回去休息吗?” “你不是还要等孔如玏的消息吗?我陪你等等。” 她说好,又陷入沉思。 薛闲亭怕她胡思乱想。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是虚无缥缈,抓不住的。 明明人就在眼前,心却离的那样远。 从小到大,赵盈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她有一丁点的情绪变化,他都很快能够察觉出来。 但如今好像不太行。 她满腹心事,他却看不透。 偏偏她又什么都不肯说。 他那里深吸口气,叫她:“你觉不觉得这事儿挺怪的?” 赵盈唇角上扬:“当然古怪。” 看来她早想通了。 他不吭声,等她后话,果然赵盈又道:“我起初以为是孔逸成与人谋划这一切,毕竟连玉堂琴也说,如果是孔如玏,他未免牺牲太大,拿整个孔家来做局,这不该是他一家之主的做派。 虽然我怀疑孔如玏,但心里不止一次想过,他或许真的不知情,只是识人不明而已。 至于是孔家的什么人,又或者根本就是孔逸成偷了谁的玉佩去做这件事,不得而知。 但是从今夜孔逸成的态度看来,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 上天就像是为了印证她所言不虚一般,她在屋中话音才落下,宋怀雍明朗的声音从屋门方向传来:“事情当然不简单——” 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盈声音戛然而止,后话亦没再说:“胡御医那里有结果了?” 他点头,黑着脸,一面迈步进门,一面告诉她:“孔如玏是被人下了药,药中掺有曼陀罗花和羊踯躅,分量不重,不会致人猝死,但下药的人精于此道,用了足够的分量,令孔如玏从行动迟缓,呼吸困难,渐次陷入昏迷的状态。 胡御医留在孔家开方子,孔如玏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需得尽快服下解毒性的药,不然过了今夜,他无法转醒,那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他不得了。” 第152章 出了这么大的事,众人便再府中坐不住。 赵盈换了身衣裳,由宋怀雍等人一并陪同着,去了孔家。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孔府大门,入眼所见,和她往常所见富贵人家宅邸又不相同。 本该华贵气派的宅邸,随处可见的却是漫不经心。 越是往里走,赵盈紧皱的眉头就越是舒展不开。 孔如玏安置的西跨院在二进院,孔府的奴才一路引着至于西跨院外,才掖着手退下去,不敢跟着进门。 赵盈盯着那小厮的背影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心下隐隐感到古怪。 一直到进了门,屋中早散开药香,孔如玏人就躺在西次间的拔步床上,胡泰面色凝重的立在一旁。 此时赵盈进了门,四下扫量一圈儿,莫名觉得眼熟。 胡泰见她来,忙起身,往外迎几步:“殿下,情况实在不太好。” 赵盈心口一坠:“胡御医也没法子?” 胡泰脸色更沉下去:“照说孔如玏所中曼陀罗花和羊踯躅分量都很有限,只不过是他吃下去的时间有些久,药性蔓延至五脏六腑,所以才厉害些,臣开了方子,解了这二物的毒性,一刻钟前他就该醒来的……” 可眼下孔如玏面色发白,双眸紧闭,安安静静的躺在拔步床上,两只手交叠着置于小腹之上,哪里有半分将要转醒的迹象。 胡泰的医术不会错,他却迟迟不醒。 “他脉象可还好?” 胡泰忙又道:“奇便奇在这里,就是脉象平缓,一切正常,他迟迟不醒,臣才实在没了法子。” 他是装的! 也不知是怎的,这样的念头在赵盈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变成了笃定。 但孔如玏的定力能有多好,装的这么像? 她想着,叫胡泰,人往门口方向迈步过去。 胡泰见状几步跟上,宋怀雍他们几个回头看,只是赵盈把声音压的极低,恨不得附在胡泰耳边吩咐,他们谁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等交代完了,胡泰眼神闪了闪,显出几分难以置信,然则还是听了她的,重踱步回到孔如玏床榻旁去,开了自己随身的药箱,取了银针出来。 赵盈唇角上扬,嗤一声,而后又拉平回去,吩咐徐冽:“去把孔夫人和孔大公子请到这里,我有话要问,再叫人把孔家少爷和姑娘一并带了来,候在前头院里。” 徐冽一个字也不多问,得了吩咐出门去办事。 那头胡泰已在孔如玏身上几处大穴施针下去,赵盈不错眼的盯着看,孔如玏眼睫颤了颤,又颤了颤。 大概是有些疼的,短促的哼声从他鼻腔中发出,那双紧闭的眼也终于缓缓睁开来。 昏迷久了的人,眼神本该是朦胧的,他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更该有茫然。 而孔如玏双目清明,哪里像是昏迷半日之久的人。 赵盈拢了拢披风,往正对着拔步床的那张禅椅坐过去:“谢天谢地,孔老爷总算是醒了。” 孔如玏眼神一闪,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我这是怎么了?” 胡泰便在一旁将他如何昏迷之事大概说了一通,特意同他言明了,他所食之物被人加了曼陀罗花和羊踯躅的粉末。 孔如玏脸色明显一变,宋怀雍看在眼里,拧眉问道:“孔老爷知道是谁干的吗?” 他却摇头。 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一番,当即便摇头否认说不知。 赵盈安抚道:“不妨事,孤已经派人去请夫人和大公子过来,孔老爷今天吃过什么,什么人经的手,这府中上下谁是不干净的,查一查,很快就能查出来。” “殿下?”孔如玏的反应似乎又有些迟钝起来,他侧目过去,“我这两天独自住在这西跨院里,只怕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了,孤还好奇呢,孔老爷回府自查府中众人,这本是为孔家洗刷罪名的最好机会,怎么连夫人和大公子也不配合你?” 赵盈把玩着手上的红翡圆条镯,一面说,一面转动着:“是同夫人起了龃龉,才搬出上房院?” 孔如玏便只叹气:“内宅妇人,毫无主见,目光狭隘,想不了那许多事。 她只见我回家后自查家中子侄,我二弟三弟闹了一场,两个弟媳又去闹她,她实是烦了,便同我大吵了一架。 我与她讲不通道理,这才搬出上房院,图个清静。 本来三日之期将到,我也发愁,一点头绪也没有,怎么跟殿下回话呢? 我何尝不知这是殿下给孔家的一个机会,但实在是……” 他唉声叹气的摇头,把头一低下去,众人便再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变化。 这番话未免也太假了。 这高门之中,难道他竟娶一乡野女子做发妻正室不成? 自然该是门当户对。 人家都说高娶妻,低嫁女,孔如玏发妻的出身只怕还要好过他。 既也是高门里走出来的姑娘,难道嫁做人妇,就什么道理也不通了? 遇上这样的大事就算慌了神,乱了章法,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可也该听一听孔如玏这个一家之主的。 这倒好,伙着二房三房的人来气孔如玏,跟孔如玏对着干。 她这倒不怕孔氏全族获罪了? 正说话间,徐冽带着人进了门。 孔如玏的发妻黄氏比他要小上几岁,加上保养的不错,即便如今上了年纪,也依旧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儿。 她身后跟着的就是孔如玏的嫡长子,孔承仁。 据说孔如玏成婚晚,一直到二十五岁才娶妻,二十七岁得了头一个儿子。 是以孔承仁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 长身玉立,倒也一表人才。 母子二人款步而来,赵盈实是想象不出,黄氏发了疯同孔如玏争的面红耳赤该是什么模样。 她单瞧着,这也该是个深明大义,十分得体的当家主母。 二人上前去见过礼,赵盈摆手叫起,冷眼看着,黄氏也真是从进门来就没瞧孔如玏一眼,连孔承仁对他爹好像都是爱答不理的。 她挑眉道:“夫人可知孔老爷饮食之中被人做了手脚,今日午后便昏迷不醒,直到方才,胡御医为他施针,才转醒过来吗?” 黄氏好似吃了一惊,转脸去看孔如玏,这会儿才看见他脸色是不太好,不过精神看着还行,又松了口气,掖着手回话:“民妇不知,早两日前老爷便搬到了这边来独住,民妇……同老爷起了一场争执,心中憋着一口气,也没来料理过老爷的起居之事,是以不知。” 赵盈笑起来:“是因为孤叫孔老爷回府自查你们家涉嫌买凶刺杀孤的事,所以夫人才生的这场气吗?” 黄氏更惊骇,哪里敢认:“民妇不敢!殿下千金之躯,何等尊贵之人,那起子黑了心肝的小人合该千刀万剐,民妇怎敢为此同老爷生气。 实在是……实在是……” 赵盈一抬手:“夫人不想说,就不必说了。但孔老爷被人下药是事实,府中后厨上是何人负责,孔老爷的膳食一向又是谁负责,今日是什么人给孔老爷送了吃食到西跨院,这些夫人应该不会叫孤的人去一一查证吧?” 黄氏忙说不会,一连说了好几声,掖着手就想要告退:“民妇这就去……” “且不急,等孤问完了,夫人再去查。” 黄氏一怔,眼中染上茫然:“殿下还有何事?” 赵盈的目光才转投向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孔承仁身上:“孤听闻,孔大公子醉心医术,精通医理?” 孔承仁显然要比他母亲平静得多,也镇静的多。 赵盈这个问题分明意有所指,他却能面不改色:“我的确精通医理,但我与父亲父子感情一向很好,殿下这样问,总不至于是怀疑我有悖人伦,在父亲的饭菜中下了药吧?” “那不至于,大公子也是幼承庭训,明德识礼之人,孤只是想问问,你平日是不是会收许多药材在院中,大公子太多心了。” 孔承仁却说没有:“我虽醉心医术,但孔家并非行医之家,我身为家中宗子,自有我要承担的责任,年幼时读过几本医书,调过几味药,渐次长成,便收了心,再不做那些糊涂事的。” 他张口说糊涂事,薛闲亭却嗤了声:“你既醉心此道,怎么又成了糊涂事?” 孔承仁抿唇:“非是正途,自然就是糊涂事。” 这种话,大抵不会是他自己说的。 他既然喜欢这个,若非外人“指点”,实在很难说出这样的话。 赵盈的视线落在孔如玏身上,他果然面色微沉,又变了变。 看来是了。 这对父子,只怕不像孔承仁口中所说感情一向很好。 赵盈眼皮掀了掀,给一旁站着的徐冽丢去个询问的眼神,他不动声色点头,她眼尾才绽出笑意:“那就先等一等吧。” “等……什么?”孔承仁一时叫赵盈的态度弄懵了,始终淡定的脸上也有了些许松动。 赵盈却沉默不语。 可是她说等,众人即便不知等什么,谁又敢走?谁又敢多嘴? 孔如玏似乎挣扎了一下想下床,胡泰一把把人给按了回去:“孔老爷昏迷半日,身体尚且虚弱,需要静养。” 薛闲亭便附和道:“孰是孰非,有公主在,自然还孔老爷一个公道,孔老爷还是好好养着,毕竟这事儿了了,后头还有一件大事没了呢。” 孔如玏喉咙发紧:“殿下,此事……” 赵盈欸了声:“孔老爷是想说不欲追究吗?” 她明知孔如玏何意,开口就打断他的话:“只可惜此事不是你想不想追究,而是孤要不要追究。” 屋外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像是一路小跑着进的门。 徐四和徐六一人抱着一个黑檀的大木盒子,面露喜色:“殿下,里头全是名贵药材。” 一旁的孔承仁脸色倏尔变了:“殿下派人搜查我的院子?我不知是犯了何罪,殿下一声不响就派人搜查我的住处吗?” “放肆!” 宋怀雍黑着脸呵他:“何时轮到你来质问殿下。” 孔承仁自知失言:“我不是……” “你不是有心质问孤,只是撒了谎,被当众拆穿,一时慌了,口不择言而已。”赵盈还在笑,甚至都没因为孔承仁的质问而恼怒,扬声叫胡泰,“你看看这两个箱子里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徐四和徐六把大木盒抱到圆桌上放下,胡泰刚一开箱子,脸色就铁青:“殿下,这里面的东西……臣竟不知,孔大公子从何处搜刮来这么多的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源自天竺,的确是少见之物,寻常药铺也未必买得到,就算能买到的,价格也着实不菲。 “看来大公子早知孔老爷昏迷,更知他因何昏迷,所以你不敢承认,你的院子里收了许多药材,其中就有曼陀罗花和羊踯躅!” 赵盈缓缓起身:“还是说,这本就是大公子得意杰作呢?” 孔府上下,这一大家人,各个有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大家是打算把那些不可告人的,见不得光的东西,合起伙来,掩起来,粉饰太平,便又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黄氏的确同孔如玏发生了争执,现在看来多半是为了孔承仁,那孔如玏回府后,又不知对孔承仁这个嫡长子做了什么。 至于孔承仁,这药或许真是他下的,但孔如玏也知道——方才孔如玏想打断她,不想叫她追查,想要维护什么人。 赵盈背着手踱步至拔步床旁:“孔老爷也知道这事儿,对吗?” 孔如玏喉咙一滚:“我……不知。” “看来你们孔家众人,是没有一个肯老实的了。” 她声厉起来,叫徐四:“你去烧一只铜壶来。” 她的手段,孔如玏也有所耳闻—— “殿下,此事真的与他们母子无关,您……您有什么话,问我就是。” 赵盈摇着头往后退:“问你?孔老爷口中又有几句实话呢?孤今日拿了孔逸成至钦差行辕,他态度强硬,一言不发,孤现在都不得不怀疑,这是孔老爷授意。 你的话,不可信。 孤还是更相信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 孔如玏有那么一瞬的迟疑:“殿下说什么?” 第153章 囤铁造兵器 赵盈环胸,好整以暇打量着孔如玏。 他盘腿坐着,她站在一旁,足够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他。 其实从他转醒,再到黄氏和孔承仁进到这间屋子里来,孔如玏大多时候都是面不改色的。 他神情始终淡淡,就连说起三日自查无果时都未见多大的情绪波动,然则此刻…… 他眸色沉沉,面色凝重,分明在狐疑思索着什么,又不肯直言。 赵盈沉声问道:“你想说些什么吗?若还是不想,就只管好好休息,三日之期已到,接下来就是孤的本事了。” “不——” 她的本事是什么,孔如玏心里有数。 他面上闪过痛苦:“我能和殿下单独谈谈吗?” 赵盈往后退了半步:“孤奉旨钦差,小宋大人他们也是奉旨随行,黄夫人和大公子到外面候着吧,余下的,孤不能答应你。” 孔如玏微怔:“殿下……” 他抬眼,见了赵盈眼底的漠然,才住了口。 她是不在意他开不开口的。 毕竟以她的本事,大概是有足够的自信能叫他不得不开口。 眼下还愿意给他留三分薄面,他若不知好歹,得寸进尺,那便连最后这三分也没了。 孔承仁似有话想说,刚想跨步上前来,被徐冽横出长臂拦下。 他低声叫爹,孔如玏冲他摇了摇头。 黄氏那里捏紧了手上一方素色湖丝帕子,咬紧牙关,同孔如玏四目相对,终是妥协下来,携着孔承仁与赵盈辞过礼,转身出了门,同府中众人一起,侯在院中。 徐冽替赵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就挪到她站定的地方,她顺势坐下来:“你想跟孤谈什么?” “殿下手里那块玉佩,是大郎的。” 他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话一出口,如平地惊雷一般。 薛闲亭鬓边青筋凸起,还是宋怀雍在他手背上强按了一把,他才生生压下胸腔处涌起的怒意,没有开口责问。 一旁沈明仁见状,清冷着嗓音道:“所以当日孔逸成乔装入京,买凶刺杀殿下,是孔承仁授意的?” “不是!”孔如玏一时拔高音调,却也不看他,只急急忙忙同赵盈解释道,“那玉佩是我交给孔逸成的,但是另作别用,而且当日我也并没有欺骗殿下。 孔逸成离府,的确是往苏州去做生意,只是那笔生意,不是替我们家做的……” 他的言外之意,赵盈听懂了。 她左手食指的指尖一递一下轻点在右手的手背上,一直等到孔如玏话音渐次弱下去,后话不肯再说,她才问道:“你把孔承仁的玉佩交给孔逸成,是让他代表你们家去苏州替别人做生意,孤没理解错你的意思吧?” 孔如玏点头说没有。 宋怀雍眯了眼盯着他多看了两眼:“替何人做何生意,要你取了孔承仁这样贴身之物做信物?” “他……什么都不知道。”孔如玏长叹一声,“那笔生意,是替孔如勉做的,不,不如说,是替大皇子和淑妃娘娘做的。” 他这么多年来,竟果真与京中有联系! 赵盈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这间屋子—— 怪道一进门她就觉得眼熟。 孔如勉的国公府,她年幼出宫时也曾去赴过一两次宴,孔承开的长子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小时候和薛闲亭也还算能玩儿到一起去,几个小孩子宴上坐不住,他就领着四处瞎逛。 这屋子的陈设布局,像极了孔如勉的小书房。 “国公府的二进院里,孔如勉在西北角有一个小书房,你九岁之前,住在那里吗?” 孔如玏显然也吃了一惊:“殿下怎知他的小书房?” 赵盈没回他,也没说话,静静的等着他的答案。 他抿唇,自知多此一问:“那原是我的书房。” 这就是了。 赵盈长舒了一口气。 悬着的那颗心,稍稍落回肚子里一些。 “你面上几十年不与京中往来,不同国公府的人打交道,外面多少人说你是恨透了国公府,原来都是装样子给人看的吗?” 孔如玏却沉默起来。 这份沉默在眼下这个时候太不合时宜了。 但透露出的却是另外一种讯息。 赵盈明白,宋怀雍他们也明白。 沈明仁便把话接了过去:“你是真的恨他们,但却还替他们做生意?” 想来这生意,不会是什么能见人的,不然何必要扬州孔府出这个面,还要拿那样的信物为凭才行,要不会惹麻烦上身,孔如勉或是孔承开自去谈便是了。 薛闲亭眼珠一滚:“你究竟替他们做了什么生意?”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孔如勉深吸口气:“苏州的矿产开采,是齐家在做的,我每年出银子,从齐家手上买下一部分的铁矿所得,齐家靠这个赚了不少钱,铁矿、银矿,甚至是金矿,他每年开矿所得的量,报给户部的都不实。” 他嗓音闷了闷,侧目又去看赵盈:“铁矿可做何用,殿下知道吗?” 铁矿可造兵器,她当然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赵盈面色铁青。 孔如玏见状便知她心中了然,收回目光也低下了头:“大皇子七岁那年开始的,至今有十一年了。 孔如勉这个人,心思重,城府深,每年也只买一点,但十一年下来,那些送到他手里的铁矿,我曾粗略算过,若全造成兵器,已经可以供养八千余人的军队了。” 赵清今年才十八! 如果不是这次出事,事情牵扯到扬州孔府,她查到孔家头上,照孔如玏这样买下去…… 平均一年所得可供八百人,若再过十年,赵清手上造出的兵器就差不多可以供近两万人作战。 怪不得前世他自去了凉州军中,越发在军中如鱼得水! 昭宁帝虽是杀伐过来的皇帝,却并不是个重武轻文的,相反的,大约是登位之初兄弟叔伯兴兵作乱的太多了些,他对军中便更寡淡。 这些年军饷克扣,军粮不足之事屡屡发生。 赵盈隐约记得,大概是她九岁那年,云南驻军便有强抢民粮之事发生,还一度闹大过。 赵盈合眼,缓了胸口憋闷的那口气:“你为什么会替他们做这种事?” 提到这个,孔如玏眼中分明染上更加明显的恨意。 赵盈一眼心惊:“你这么恨孔如勉,还替他办事?” “他设计陷害的我,我不得不帮他做事。”孔如玏捏紧了拳,“十一年前,大郎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少年人谁没有几个狐朋狗友,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家。 他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叫那些人挑唆着,在外面寻花问柳。 一夜吃多了酒,宿在青楼之中,谁知竟失手打死了人。 我恨铁不成钢,也知道可以花银子平息此事,将他解救出来,可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他一时哽咽,干巴巴的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那时我已上了年纪,膝下只得二子一女,高僧曾为我算过,说我这一生亲情缘薄,子嗣稀少,若不慎重,恐将来后嗣乏力。 黄氏她又终日以泪洗面,见了我就哭,哭的我心烦意乱。 后来……” “后来你就想,别人的命,到底不如自己儿子的命重要,于是花了银子上下打点,希望能救出孔承仁。”赵盈嗤鼻,不屑极了。 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旁人的命,便是命如草芥。 草菅人命他们向来是做的极好的。 目无王法,心无敬畏。 她别开眼,懒得看他:“所以孔如勉是以此事为要挟,逼着你替他做事?” 谁成想孔如玏竟又摇头:“我是在两年后才弄清楚,人根本就不是大郎杀的,整件事情都是孔如勉的手笔,是他算计了我们! 可是事情过去了两年,我想给大郎翻案,那是异想天开。 而且孔如勉能做下这条毒计,将我们父子牢牢攥在手心里,我也是国公府出来的孩子,知道国公府的水有多深,更知道孔如勉他有多心黑手毒。 如果大家互不往来,两厢清净,倒也就算了。 可是他盯上了我,盯上了我们家,我们是没处躲的。” 薛闲亭一拍桌案:“朝堂不是孔如勉的一言堂,太极殿上更轮不到他肃国公府的人只手遮天,你有心与他分割,当年既知此事真相,难道真的求告无门吗?” “我……” 薛闲亭的话,正中要害。 怎么会真的求告无门呢? 赵清九岁那年,赵澄和赵澈两兄弟都已经出生了的。 这是肃国公府的抄家灭门之罪,无论是姜承德,还是彼时的刘寄之,哪怕是宋昭阳,都在御前说得上话。 他派人悄悄入京,送上孔如勉这么大的把柄,有什么不能呢? 可他没有。 于是赵盈懂了。 “揭发了孔如勉,你也照样不能独善其身,昔年无论是姜承德还是刘寄之,自能将你从孔如勉手上解救出来,可你却料想着,那只怕又是另一笔生意。”赵盈黑着脸,不住的摇头,“孔老爷经商几十年,太懂得算计钻营的门道了。” 孔如玏喉咙一滚,艰难的吞了口口水,说了声是,算是应下了她的话:“私囤铁矿,私造兵器,都是抄家灭门的罪,肃国公府上下一个也别想跑,就连大皇子和淑妃娘娘,也脱不了干系。 那时我想着,就算我将此事告诉姜家或是刘家,自然能逃开孔如勉的胁迫,可以后呢? 我是帮扶姜家也好,帮扶刘家也罢,等到他们有朝一日上了位,难道我真的能赚一个从龙之功吗?” 他苦笑一声,继续道:“只怕不成。为君者最要一个清名,而我,我们扬州孔府,那时就会成为他们登位前的污点。 等他们上了位,我们全族就头一个得死绝。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告发? 我们和肃国公府虽然分宗几十年,可毕竟骨血相连,是一门同宗的至亲。 我不求着大皇子登位后能如何高看提拔我们孔家,但至少不会赶尽杀绝。 我……是有私心的。” 可是这样的私心,本就该死! 囤铁矿,造兵器,接下来呢? 那就该屯兵,再往后便是拥兵自重,起兵造反。 他什么都懂,但他毫无作为,甚至帮着赵清和孔如勉将这事儿一干就是十一年。 “除了这些,十一年间你应该也没少孝敬银子给赵清吧?” 他俨然就是赵清和孔如勉的摇钱树,要多少银子他不给,要什么珍宝他不去搜刮来呢? 孔如玏不应声,用沉默表明了他的答案。 人在气极的时候,反倒发不出怒来了。 赵盈更显得平静。 真相从来丑陋不堪,但这世上的丑恶她本就见多了。 她从来就没指望孔如勉能有多干净,这些人,哪一个是真的两袖清风,双手干净的呢? 即便是沈殿臣,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她几不可闻叹了口气:“那现在这出戏,又是怎么回事?” 孔如玏眼皮跳了跳:“药是我自己下的,大郎院子里的药,也是我让人放进去的。” 扬州卫重兵把守,他还能从外面弄来这些东西。 赵盈眸色才一沉:“谁替你弄进来的东西?” “是王青。”孔如玏声音不大,“但王大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他只是贪财了些。” 赵盈呵道:“你还有心思替旁人开脱?” 说着回头去看薛闲亭。 薛闲亭会意,在心里暗暗记下此事,面上未提。 孔如玏那头叫赵盈噎了一句,有些尴尬,缓了一缓,才又道:“我本想着,我中了毒,被人下了药,药又从大郎院中搜出,凭殿下机敏聪慧,就算拿了大郎查问,也能查到真相。 那时候殿下一定会想,有人不想叫我自查以证清白,要毒杀我,还要诬陷给大郎,我们家在殿下被人刺杀这件事里,是清白的。 就算不是全族清白,至少我,还有大郎,我们是清白无辜的。 事到如今,我未必能够保全全族,我只要……我只要保全自己,保全我的儿子。 这案子太大了,我们担不起,更何况还有这些年我替孔如勉做的这些事,我不敢叫殿下深查细究,之前孔如勉也给我飞鸽传书过,叫我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手段,绝不能叫殿下查出私囤铁矿之事,我这才出此下策。” 第154章 忠心却不聪明的狗 夜色深了。 皓月当空,繁星朗朗,看来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钦差行辕内灯火通明,连别院门口都高悬着四盏灯笼。 然而净室内阴森一片,连一根蜡烛都没点燃。 屋外月光渗漏进星星点点微弱光芒,能勉强照亮一小块地砖而已。 赵盈从孔府出来时就悄悄吩咐了徐冽去接杜知邑过来,又不想叫沈明仁知道,是以叫杜知邑直接到净室等她。 及至回了府中,她说要立时亲审孔逸成,宋怀雍等人自然要陪她一道,却被她拒绝了。 宋怀雍是不放心的,今夜他们所知道的真相太令人震撼,是谁都没想到过的。 她恐怕赵盈盛怒之下,会为孔逸成激怒,实在不大放心的下她。 还是薛闲亭不动声色按住他手臂,劝了两句,才目送了赵盈朝着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月色下杜知邑一身藻蓝长衫,入秋后到了夜间,晚风总带来阵阵寒凉,是以他还多加了件披风。 赵盈眉心微动:“就等在院子里?” “知道殿下急得很,不然不会这时辰还接我过府,我等一等没什么。” 赵盈说好,转头叫徐冽:“你去把堂琴先生也请过来。” 杜知邑正好提步侧身把路让开,好随她一道进门,听了这话脚步立时顿住:“怎么?殿下今夜不打算整严刑逼供那一套?” 他以为赵盈特意把他叫来,是为了让他使些手段,好撬开孔逸成的嘴,毕竟有先前邓标的例子摆在那儿。 可怎么还要把玉堂琴叫来一起? 杜知邑有些不自在。 “你用不着紧张,他也是个人,和你没什么不同,以往是你们听多了他的传言,自己把他送上神坛罢了。” 她一面沉声说,一面提步上台阶:“有些事我没想明白,懒得一会儿再去找他从头到尾说上一遍,叫他来听一听,说不得于审问犯人上头,他也有些心得,用不着你出手,还能替我让孔逸成老实开口呢。” 她这么说,杜知邑只好跟着上了台阶进门去,余下的话尽数咽回了肚子里去。 净室的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屋外院中的亮光便透进来。 孔逸成是被固定在西边墙上的——那面墙光滑的很,四个方向钉了四个铁环在墙上,手脚分别锁进去,就能把人牢牢固定在墙上。 房门被打开,有人推门进来的那一个瞬间,孔逸成脸上分明是闪过了释然的。 杜知邑不得不说,赵盈在这上头是真的相当厉害,她简直天赋异禀。 人被锁在幽闭漆黑的室内,虽然背靠着墙壁,但四肢活动的范围太过有限,甚至转动手腕就能碰到冰凉的铁环,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要是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这样被关上一两夜,能被逼疯了。 这间房子原是三阔结构,钉着铁环的那面墙是西次间的最尽头处,整个西次间与正堂屋又单只用了黄花梨的架子门隔开来。 赵盈往圈椅上坐过去,侧脸就能看见孔逸成。 徐冽早将屋中蜡烛殿上,但明亮是属于赵盈的。 赵盈一摆手:“把蜡烛拿到他那边去。” 杜知邑低头看她,徐冽抿唇,上了手,左右手各拿起一支,缓步至于孔逸成身边,把烛台就放在他脚边。 如此一来,赵盈的身形便隐于夜色黑暗之中,孔逸成凭借那点微弱的烛光,勉强能看清个身形轮廓,却看不真切她那张脸,还有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 然而他所有的神情,都暴露在光亮之中。 孔逸成的手是攥紧成拳头的。 赵盈久不开口,他脚边是烛光摇曳,拖出一地的剪影来。 “孤从孔家回来,孔如玏已经醒了,你还是没什么想说的吗?”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孔逸成甚至别开脸,不再努力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他适才一直在努力,想在夜色下看清她的神情,哪怕只能窥探一二,他大概也心里更有底气。 但她提起了孔如玏,他就放弃了。 “吱呀——” 玉堂琴负手款步进门,一进门便蹙拢了眉心:“殿下怎么不……” 话没问完,侧目顺着烛光望去,心下便了然,所有的后话重又吞了下去。 他三两步上前,同赵盈见过礼,隐约能瞧见赵盈身边除了徐冽,另站了个器宇轩昂的青年郎君。 “这是康宁伯府的三公子,杜知邑。” 她是好有手段。 康宁伯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也听闻杜知邑身为伯府嫡子,不肯承袭爵位,甚至不肯入朝为官,只醉心痴迷经营之道,长到二十出头的年纪,经商却实在是一把好手,不管凭没凭着康宁伯府的名号,他如今也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放眼大齐天下,经商的人家之中数得上号的,绝对有他一个。 倒有些寄情山水,不问世事的意思。 这样的人赵盈也能收为己用。 意外,又不意外。 什么人跟在赵盈身边,都好像是情理之中的事。 反正只要她想,就总能办成。 于是他也没多说什么,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反而是杜知邑显得更客气,作为后生晚辈,与他拱手做了一礼。 赵盈目光又望向孔逸成的方向:“你不肯跟孤说话,不知道若换做堂琴先生,你肯不肯说上两句?” 他瞳孔一震,手腕也分明挣扎了一下,终于别回脸,像是想要看清楚,那里站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可突然又不激动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换了谁来,我也是这句话。” 赵盈一点也不恼,哦了一声只问道:“那你与孔如玏定好计策,怎么到了孤的面前,却不照计划行事呢? 孔逸成,你背后的主子不是孔如玏,孤还不糊涂。 你这双面人做的可真好,几十年来孔如玏都不曾怀疑过你,要不是你们为了设下圈套引整个孔氏一族入局,自去了京城一趟,在邓标面前亮明身份,只怕到现在,孔如玏都拿你当最贴心的心腹。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愿意在此时跟你合作。” 她声音戛然而止,想起什么来,嗤笑出声:“他也活了半辈子,孤瞧他不是个糊涂的,在这上头却傻的可爱,你怎么可能跟他合作呢?” 孔逸成也嗤笑,脸上的讥讽一览无遗:“就是啊,我都被人证死了,怎么可能跟他合作。 人都说病急乱投医,说的就是他这种脑子不清楚的。” 是他背叛了孔如玏,背叛了孔氏在先的,竟然大言不惭,也敢说这样的话。 徐冽有些生气。 他周身气息都不稳,赵盈察觉到,微微吃惊,回首看他。 他一向都很稳得住,无论是审刘荣还是审邓标,他从来都是局外人,这些事情与他毫无关系的。 哪怕是在他面前提起徐照和徐家,他也总表现出与众人皆不同的稳重。 今夜这是怎么了? 赵盈敛了笑容,回过身重把视线定格在孔逸成身上:“其实孤若是你,就会照计划行事,你是自作聪明,反而坏事。” 孔逸成面色怔然,又沉默下去。 “你若照计划行事,告诉孤孔如玏是如何昏迷,你又是怎么瞒天过海,偷拿孔承仁的玉佩背地里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孤才有可能不去细查。 孔如玏和孔承仁或许一时脱罪,你只管将罪责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只要你主子再使点劲,到最后,孔如玏父子还是未必能脱罪。” 赵盈往椅背上一靠:“可你自作聪明,引着孤往孔家去调查,这才叫孤查出孔如勉十一年来私囤铁矿一事。 孔逸成,你信吗,你主子的计划,全都叫你打乱了。” “你胡说!”孔逸成咬牙切齿,连声音都拔高了,“私囤铁矿才是不容分辨的死罪,刺杀你?想要你死的人太多了,赵盈,太多了!我们辛辛苦苦做了局,可主子当日就说过,能不能成,是要看太极殿上最后一搏的! 我怎么可能打乱主子的计划!” 他有些歇斯底里:“我是为了主子好,才引你查出孔如勉私囤铁矿一案。 铁证如山,他分辨不得,更别妄想脱罪!” “是啊,铁证如山,可你却忘了,你主子费尽心思,筹谋数月之久,甚至不惜冒着一朝事败,抄家灭门的是他的风险,做下这个局,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叫孔如勉与孤被刺杀一案紧密的联系起来。” 她扬起下巴,几乎是一字一顿,字正腔圆,说的好不清晰:“父皇偏宠,孔如勉就算能为自己分辨,在父皇心里,他也总有了嫌疑。 这个嫌隙只要生了,孔家未来的日子就不会再有那么好过。 孔逸成,这才是你主子想要的。 而你的所作所为,却令他功亏一篑——你恰恰帮肃国公府洗刷了罪名,他们同孤被买凶刺杀一案毫无关系,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玉堂琴和杜知邑都没跟着她去孔家,不知道孔如玏到底都坦白了什么。 只是眼下听她说什么私囤铁矿,又是什么洗刷罪名。 聪明人之间是有共通性的。 二人目光相对,心里都有了数。 玉堂琴叫殿下:“所以先前殿下曾怀疑是孔如勉买通孔逸成行此大逆之事,意图栽赃在扬州孔氏身上,还要借着肃国公府与扬州孔氏同宗一门的这个缘故为自己辩白,洗清嫌疑,如今便也都不成立了?” 赵盈唇角上扬,对他的这番问话相当满意:“那是自然。被买通的只有邓标,是他们想把罪名栽在肃国公身上。 孤当日所想,与实情正好相反才对。” 孔逸成呆若木鸡。 他没想过的,他真没这样想过的—— 他猛烈地挣扎起来,手腕打在铁环的内壁,也顾不上丝毫痛感:“可他私囤铁矿也是事实!” “你错了。”赵盈掀了眼皮睇去一眼,“如果他能将十一年来所得铁矿悉数上交朝廷,虽免不了受罚遭冷落,肃国公府地位也会一落千丈,但他绝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你骗我——你骗我。”孔逸成眼底的慌乱没能逃过众人的眼,嘴上却还强撑着,“私造兵器,你跟我说不会招来……” “你亲眼看到他私造兵器了吗?”杜知邑冷冰冰开口,打断了他,“真是好笑。他买卖铁矿可能只是为了银子,贪财贪过了头,把手伸到了朝廷的矿产上去。 肃国公府几代忠良,开国元勋之家,以阖族之力,保下一个肃国公,也不是不行的。 朝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孔逸成,如果你主子知道你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只怕头一个要将你千刀万剐。 骗你?无论是对殿下,还是对我们而言,你都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今夜在这间净室杀了你,我们都不会眨一下眼。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他算是哪个路子上来的人物,也值当他们费心思骗上一骗。 孔逸成一时哑口无言。 朝堂格局,他确然想的太过简单,主子曾经说…… “万事听我吩咐办,切记不可自作主张,擅自行动,不然大计毁于一旦,这一局,心血全都白费,来日恐怕还要招惹祸端,引火烧身。” 孔逸成面色白了三分。 赵盈奉旨钦差,未到之前朝廷就下旨将孔氏全族禁于府中,他也被迫和外间断了联系。 被禁于府中的第七日,主子送了一封信,只有四个字——见机行事。 他就知道事情不太好。 从那之后主子再没有只言片语送进府来,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机变行事。 偏偏赵盈至于扬州府后,连钦差卫队接管孔府都没交办,还叫扬州卫的人看守着,她一连几日晾着,不查案,不审问,甚至连孔如玏都坐不住,使银子托人带了话出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想今后要怎么办。 不对——赵盈说错了! 孔逸成眼底闪过决然:“殿下说的都对,可也都不对。” 那抹决然也没能逃过赵盈的一双眼。 所以她在孔逸成接下来行动之前,清冷着嗓音道:“你想自杀不是不可以,我现在拦下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派人不错眼的看着你,人有了必死的决心,谁也拦不住。 但你死就死了吧,有这个心力做此局,有这个动机设计陷害肃国公府的,放眼朝堂,只怕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你现在就可以死,我亲眼看着你怎么死,等将来查清楚事实真相,我也好同你主子说上一说,他的确有一条足够忠心的狗,可惜不太聪明。” 第155章 你有大麻烦 孔逸成还是死了。 自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徐九把话递进的三进院。 东方初泛鱼肚白,赵盈正睡意朦胧,挥春匆匆进门,隔着纱帐犹豫了好久,到底还是轻手轻脚上了前去,低声叫公主。 赵盈揉了把眼睛,从茜红纱帐中递出来一只手,缓缓将床幔撩开一个角。 挥春见状才拉开床幔,挂在一旁挂钩上。 葱绿锦被盖在身上,越发衬的赵盈皮肤白皙。 她侧身,玉臂托在颈下,睡眼惺忪的看挥春。 “徐九刚刚递话进来,孔逸成自杀了。” 床上的人像是没听明白,连点儿表情变化都没有。 挥春也愣了下:“公主,奴婢说……” “我听见了。”赵盈才打断她的话,“今儿叫他们煮碗火腿粥吧,你叫人去再买些桂花糕,就是前两天薛闲亭买的那个,挺好吃的。” 挥春怔然应下来,人却站在她床前没动。 赵盈见状,咦了声:“我都要起了,你不去安排我的早膳,杵在这儿干什么?” “公主,您没事吧……”她显然是不放心,就是不肯挪动。 赵盈竟笑出声:“不相干的人,死了就死了,我要有什么事?” 可是孔逸成身上明明还有没挖干净的秘密。 他现在自杀,不就是为了保护背后主使之人。 他死了,线索就彻底断了呀。 她虽然是做奴婢的,但这些也不是不懂。 公主怎么一点不着急呢? 她小脸儿皱巴起来,不情不愿的往外挪,一步三回头,生怕赵盈想不开似的。 赵盈见她这个样子,像是不与她说清楚,她一整日都要悬着心放不下,索性叫住她:“你是不是觉得他一死,我心情会变坏?” “奴婢只是怕您想不开,心情不好。” “你想的也太多,难道死一个孔逸成,案子就办不下去了吗?我要做的事,不是一个孔逸成能阻拦的,你倒比我还操心起来。”她撩开被子,翻身下床,挥春又上前,半跪在脚踏上,替她穿好绣鞋。 赵盈起身往梳妆台前挪去,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进来,从菱花铜镜果然瞧见了书夏领着几个小丫头端着净水进屋。 等铜盆放下去,书夏打发了跟进门的小丫头,才去拧了湿帕子来伺候她净面。 一应都忙完,多余的话赵盈半个字也没再同挥春说,只是叫她去预备早膳。 她方才解释了那么两句,但挥春大抵仍是担心她,全都写在了脸上。 她看着丫头出了门,叫书夏:“孔逸成自杀的事你也知道吧?” 书夏点头:“徐九来回话的时候奴婢也在的,大概是徐大人吩咐过,他不敢随便跟人说去,只寻了奴婢和挥春说话。” 但她可比挥春淡然的多。 “你平时多提点提点她,遇上点儿事就这样慌乱,还要我同她解释这些,别一天到晚瞎操心。”赵盈扶正鬓边赤金簪,慢吞吞站起身来。 书夏欲言又止,后话到底收回了肚子里去,只是赵盈交代什么,她便应什么,别的一概不多提的。 其实孔逸成的死,并不出乎赵盈意料的。 他也姑且算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只不过不是忠于孔如玏罢了。 说不得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被埋在孔如玏身边的暗子,经年过去,如今才被启用而已。 就好比当日的留雁。 各为其主,也算不上有什么背叛了。 昨夜里她说了许多话,杜知邑和玉堂琴在旁一味的配合,孔逸成是心如死灰了。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大错特错,将他主子的部署全盘打乱,一步错,步步错,计划走到最后一步,竟毁在他手上。 这一局是她赌输了。 昨天夜里孔逸成听了那些话,仍旧不松口,她就知道,孔逸成一定会寻死。 自杀,是他给自己的解脱。 不用活着面对自己将要承担的罪责,更不用去面对他背后的主子。 那也是一种逃避。 吃过了早饭,玉堂琴便寻了来,显然也是知道了孔逸成的死讯。 赵盈才出小院,远远地瞧见他,便站定在榕树下。 人走近了,面色淡淡如常,赵盈挑眉:“先生知道孔逸成自杀了?” 玉堂琴也在打量她:“殿下一点不觉得生气惋惜,那我与殿下又想到一起了。” 他昨夜就料到了,才不觉得意外。 赵盈眯了眯眼,一侧身:“先生随我来吧。” 她在住的小院东侧收拾出来了一个小书房,此处跨院的南墙边栽种着大片绿竹,竹下怪石成圈,将一片绿竹围了起来。 玉堂琴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垂带踏跺进门去,挥春和书夏两个便留在门口守着。 进了门赵盈往书案前去坐,玉堂琴也不客气,径直就在左手边的第一把官帽椅上坐了过去。 “其实来扬州府之前,我也没想过这案子这么快就了结的。” 玉堂琴一拢眉:“殿下打算回京了?” “此行扬州府我有不少的意外之喜,可以回去了。” 她说可以,而不是应该。 玉堂琴心下了然:“殿下打算带上许宗一并回京吗?” 当年的事,她显然没打算放过。 只是于她而言…… 玉堂琴正色道:“我劝殿下别太着急。” 赵盈手上一顿:“我不会急,许宗也不能留在扬州,先生难道不懂?” 玉堂琴一合眼:“扬州上下官员,殿下要立威,纵使再如何提及分寸二字,若不拿章知府开刀,只怕也做不到杀鸡儆猴吧?” 他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她笑着说是啊:“章乐清荣华富贵享了这么多年,现在要他一条命,他不亏。” 章乐清所贪之数,依《大齐律》,便是抄家灭门的罪。 赵盈眼下非要拿下他这个扬州知府,为的怕还有朝堂。 他背后是什么人,赵盈大抵心中有数,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章家人。 玉堂琴几不可闻低叹:“殿下要治章知府的罪,回京交差,奏折至于御前,却要如何与皇上言明章知府这些年的罪业呢? 许宗行贿,与其分赃,他死了,殿下打算怎么保下许宗? 就算皇上一概依殿下之言,难道朝中那些人,就真的会眼看着殿下将许宗留在身边? 当年那件事,无论是谁做的,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本该再无人关切,现在殿下突然这样将许宗推至众人眼前——殿下想要引蛇出洞,可那人有此筹谋,足可见其城府。 京城之中,龙潭虎穴,许宗命如蝼蚁,要他死,易如反掌。 殿下留许宗性命,将他带在身侧,焉知不是为自己留下祸患?” 赵盈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但她从来不惧。 “我尚且不怕肃国公府的最后反扑,却怕了那藏在阴沟之中不敢见人的东西背地里下毒手吗?” 她最终要的,是清明朝堂。 如果她不能登大位,如今做的这一切自然都是徒劳无功,可那也无妨,纵使她败了,那些人也都不要想过清净日子。 可若是她上了位,掌天下权,她不想等到那一天再从头肃清。 为君者有太多顾虑,权衡利弊,制衡朝堂,有很多人反倒动不得。 朝廷肱股,又岂是说杀就杀的。 似沈姜孔刘这样的人家,若留到她登极时,便一个也动不了。 昭宁帝在位,他将这些人清理干净,才能留给她开明的后路。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生也知我想做什么,所以今天才来劝我。”赵盈抬眼看去,“许宗会随我回京,但不是随钦差赵盈回京。我已在京中为他选好去处,该他现身时,我自会让他现身人前,不该他出现时,我也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她浅笑着,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指尖:“我这人惜命的很,先生倒不用替我担心这个,更不必怕我一腔孤勇,愣头青一样的冒进,就那样横冲直撞。 太极殿是个不容人直愣不过脑的地方,我比先生更清楚。” 玉堂琴眸光微颤,还想说什么,可赵盈似乎真的有她自己的考量。 眼前的姑娘小小的身躯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她未雨绸缪,运筹帷幄,仿佛把一切都盘算的明明白白,根本用不着任何人为她筹谋。 可昨天夜里,她分明也困顿过。 那些困惑疑虑,又好似她一瞬间涌上心头的,迷雾遮眼,也只一夜便散。 今晨醒来,她就又是那个精明能干的永嘉公主了。 于是他收了后话,沉沉道:“殿下既然这样说,那想是我多虑了。” 赵盈笑意才染上眼尾:“我打算三日后动身,启程返京,章乐清要一路押解,扬州府一应事务,我打算暂交宋子安代为打理,先生觉得妥当吗?” “殿下思虑周全,宋大人胸中有沟壑,自然是妥当的。” 她手上有钦差圣旨,一句便宜行事她便握着替天子行事的权利,实在不必问他。 赵盈说好:“我尚不曾问过先生,这次回京,先生还想入朝吗?” 她话音一落,玉堂琴就失笑出声,不答反问:“殿下会放我入朝吗?” 她果然摇头:“那是不会的。” 他只能为她一人所用,入朝就大可不必了。 就算将来查明当年是什么人设计陷害,他也没这个机会再入太极殿了。 玉堂琴早知如此,倒也不意外,整个人放松下来时,往后一靠,把自己彻底窝在了官帽椅中:“殿下小小年纪,拿捏人却是一把好手,连我都不得不说上一句佩服。 我也有一件事一直很想问问殿下。” 赵盈没看他,却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在他问话之前,径直先答了:“名满天下的堂琴先生为我所用,听起来就很厉害,仅此而已。” 绝不仅止于此。 只是她不想说。 “那我换件事问殿下吧。” 赵盈才横眼睇他,挑眉示意他问下去。 “燕王知道殿下的野心吗?” 赵承衍啊。 她面不改色的坦然,便给了玉堂琴答案。 玉堂琴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赵盈也没看真切,他神色如常,像是她看花了眼一般。 赵盈待要问,他却已经起了身:“殿下会有大麻烦的。” 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赵盈立时拧眉。 刚要叫住他,他却已经提步出了门去。 她的大麻烦,和赵承衍有关吗? 这样故弄玄虚真是叫人不爽。 · 扬州大小官员一十二人,因多年贪赃枉法,被革职查办,赵盈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这些事情尽数处置妥当。 有十分要紧的职位出缺,便暂在扬州府衙点了人补上,不十分要紧的,只等回京之后由吏部做政绩考评,再点人出缺上任。 至于章乐清,因他为知府,且赵盈仍要用他做上一番文章,就上了枷锁,关进牢中,等到她回京时,交由钦差卫队看管,一路押解回京不提。 而多年与他分赃的许宗,却在钦差卫队前去许家捉拿之前,不见了踪影。 赵盈命扬州知府衙门下了了抓捕令,又令扬州府衙及扬州卫众人于扬州城内外搜捕,私下里又只叫宋怀雍登许家门,独请了许宴山一人相见。 那天午后阳光很好,连绵数日的阴雨停歇,天空是水洗过的蓝,团团白云游走,扬州府又恢复了春日里的暖阳与潋滟之色。 许宴山来赴宴时面色并不好。 他和宋怀雍是莫逆之交,可此番却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心情来见这位多年好友。 赵盈叫把小宴设在了隆顺斋,她叫杜知邑掏腰包包包下了整个酒楼,从午饭时候起就不再进客了。 宋怀雍在一楼的大堂里等着许宴山,见了他来,迎上去几步,观他面色不善,脚步微顿,到了嘴边的话也尽数收了回去。 数年未见,这次到了扬州府后也并没腾出时间与他小聚过,没想到久别重逢,就是这样的情形之下。 他深吸口气,还是提步上前:“公主在后院等你。” 许宴山这才正色看他:“我父亲,真的与章知府勾结多年吗?” 宋怀雍正背着手要引路,带他到后院席上去,闻言呼吸一滞:“泽修,公主是奉旨钦差,你总不会以为,我们诬陷你父吧?” 他短暂的苦笑过后,笑意转冷:“朝中事,向来说不好。” 第156章 保守秘密 宋怀雍是轻易不动怒的人。 但这是人话吗? 他能体谅许宴山为父担忧的心情,可事情是他们办的,听了这种话,焉能不生气? 若是个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偏又是他的好友。 他的为人,许宴山岂不是一并质疑了? 于是宋怀雍彻底黑了脸,冷言冷语讥讽回去:“朝堂事的确向来不好说,所以这些年与我这个朝中人为友,也实是为难许二公子了。” 许宴山见他恼了,才叹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别生气。” 可是他目光闪躲,并不敢再直视宋怀雍:“我这样说话,你听了寒心,当然生气,可你也替我考虑考虑,那是我亲爹。 这些年,我爹他虽然宠妾灭妻,我母亲过的也不好,但那毕竟是我生身之父。 突然说他勾结章知府,贪赃枉法,这叫我们一家子都……若要说罪名坐实,我们也是没什么好说,可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宴山站在原地不肯动:“早多少天前人就被你们带回了钦差行辕去,再就没叫回过家,也不许我们去探望,就是衙门收监还许人探视呢。 转眼你们革职查办了那么多官员,连知府大人也被收押,又对外说抓不到我父亲,下了海捕文书,四处搜捕捉拿。 如今我们许家人连门也不能出了,人家指指点点,传什么的都有,我们还怎么做人? 你叫我信你,我固然也是信你的,咱们相交多年,我如何不知你为人。 可我说朝中事向来不好说,你承不承认吧?” 他像是横了心,一咬牙,连最不该说的也说出口:“永嘉公主此行扬州府,到如今又这般行事,我也是下场科考过的人,你叫我怎么想?若说这不是党争,我是绝对不信的。” 但即便是党争,扣下他父亲又算怎么回事呢? 抓了人,定了罪,他们认了。 偏偏说他父是畏罪潜逃,弄的一家人如今出不了门。 不过他来都来了,永嘉公主他是一定要见的,同宋怀雍发一场牢骚,他也晓得没什么用处,宋怀雍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许宴山调整了心绪,顺便把神色也缓了三分,背着手踱步过去:“走吧。” 宋怀雍欲言又止,想了想,提步往后院方向而去,真就再没多跟他说上半个字。 可是等人进了后院正堂的屋中,见了端坐主位之上的赵盈,还有她左右两侧坐着的人,许宴山的面色就又绷不住了。 他杵在门口,根本就没有打算再入内。 宋怀雍见他不再跟上,回头去看,果然他脸色阴沉的很。 他今日本就带着一腔怒火来赴宴,此刻若不是碍于他们的身份,只怕当场便要发作起来。 于是他往回走两步:“当日他们另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办,不得已乔庄入城,因不愿暴露行踪,也不想叫人认出身份,我这才送书信给你,托借朋友之名,叫他们暂且住在你家中,你不要多心,那时不是为了查你父亲的事情。” 这用不着他来解释,这点事儿许宴山还是明白的。 当时他们在府上住了一日便匆匆告辞,他不好细问是何缘故,但想想那日席上郑氏母女的做派,他也多少明白。 谁也不是傻子,都长了眼睛会看的,他们家宅中事人家是无心掺和,索性赶紧走人图个清静。 彼时他虽觉面上无光,但事实如此,他也坦然接受了,反正这么多年在扬州府,也没人不知道他爹宠妾灭妻的。 可许宴山真是万万想不到,住在他们府中的竟是永嘉公主本人! 他知道赵盈那会儿不是为了调查他父亲,但现在抓了他父亲又要他父亲背这个黑锅的,也的的确确是赵盈。 许宴山冷着脸,明知道自己没有傲然的资本,但他就是僵在那里。 薛闲亭在许家住的那日,同许宴山其实相处的还不错,眼下僵持,他便也起了身往门口方向迎了两步过去:“当日不便透露身份,今日算是跟你赔礼的,快来坐下吃盏茶吧。” 他语气可以说相当客气了,宋乐仪和赵盈对视一眼,二人却笃定许宴山八成不会卖薛闲亭这个面子。 果不其然,人家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连个多余的眼神也没分给薛闲亭。 真难得见薛闲亭吃瘪的时候。 赵盈知道他那口气是从那儿来,但许宴山和她非亲非故,她委实没必要惯着他这臭脾气。 她笑着叫表哥:“许二公子这么大的怒气,是为表哥欺瞒的缘故吗?” 明知故问。 许宴山略一合眼。 众人都在给他找台阶,他还非要立于高台之上端着架子不肯下,只怕人家就要把这台阶一阶一阶的拆掉了。 先礼后兵嘛,不都是这么干的。 他拿舌尖顶在上颚上,在口中转了一圈儿,最后顶了顶后槽牙,才肯挪动脚步,往圆桌前过去,却没急着坐,恭恭敬敬同赵盈端一礼来:“昔日殿下住在我们府中,上下多有怠慢,还要请殿下恕罪。” 赵盈笑着一摆手,意思叫他不必多礼:“许二公子从未有怠慢之处,便要请罪,也轮不到许二公子来请,反倒是孤要多谢你尽心,虽只一日,但也的确是给贵府添了麻烦的。” 小姑娘说话滴水不漏,怠慢是真的怠慢了,但各人的账各人清算,跟他没关系的他也不必大包大揽。 倒是把自己摆的高,对事不对人,又或者对人不对事,其实还不是凭她心情吗? 许宴山抿唇,才撩了长衫下摆往赵盈斜对面坐下去。 宋怀雍那里在薛闲亭肩膀上轻拍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席上,重又落座。 赵盈不开口,许宴山就憋着不问。 他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宋怀雍伸手替他添了一杯酒,一面倒酒一面说:“你父亲出了事,许家现如今该是你当家做主吧?” 许宴山没看他,倒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把那清酒缓入的场景看得真切的:“我母亲尚在,倒也谈不上什么当家做主,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家人在一起,自是有商有量。 只是早年间我也曾与你说过,我叔叔们是不撑事儿的人,如今要商量,也只能同我大哥说去。” 许宗大抵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是太自信了,觉得自己手里有玉堂琴,无论怎么说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把郑氏推到人前,成全他的谋算,连一双庶出的儿女也是他手中的棋。 赵盈想来,许宗面上虽然对许宴山这个嫡子有诸多不满,更是百般挑剔,可实际上心里最属意的,从来都只有他,将来许家的家业,都是要悉数交到许宴山手中的。 然而事发突然,他一朝出事,来不及安排打点家中一切,倒弄的许汴山一个庶子,逞的比嫡出的儿子还了不起,现在丢下个烂摊子,还不知以后要怎么样。 可惜了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一盏清酒斟满,许宴山根本没有举杯的意思。 赵盈眯了眼:“许二公子是想等茶点上来边吃边聊,还是想听孤有话直说?” 许宴山眉心一动,手臂也微抬了一把。 但他没碰到酒杯时,又重重落了下去:“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孤也喜欢开门见山,打开天窗说亮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痛痛快快的,大家都舒服,你说是吧。” 赵盈索性把面前小酒盅推的更远一些,皮笑肉不笑的看他:“许宗的所作所为,孤早遣人到你们府上告诉过黄夫人,夫人不会没告诉你吧?” 许宴山眼皮一跳:“母亲都与我说了。” 这天底下的父子骨血,赵盈实在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若换做是她——也不必换做,似昭宁帝于她,于她母亲,她深以为那是食肉寝皮之仇,她是恨极了昭宁帝的。 即便是赵澈,与她留着一半相同的血,可他阴谋算计取她性命,那便是她的仇敌,再不是什么亲人胞弟。 许宗固然是疼爱许宴山的,但二十多年来他都干了什么? 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既知道了真相,血性男儿,这样的爹,不要也罢。 许宴山也该狠一狠心,整治料理了郑氏母子,将许家家业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给他母亲和妹妹更好的未来。 可赵盈瞧着,他倒真是个孝顺孩子。 啧。 她咂舌出了声的:“许二公子还真是君子,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所以知道了这样不堪的真相,也照样感念许宗对你的生养之恩,他倒没有白养你一场。” 许宴山神色骤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殿下非要这样说,我便无话可说了。” 跟这种人是讲不通所谓道理的,他八成还觉得她是离经叛道,想法不一样,强求不来,反正过了今天,她走她的阳关道,许宴山过他的独木桥,两厢无关罢了。 赵盈撇嘴说好吧:“可有一样。许宗是早几日就被带回了钦差行辕的,此事你知,黄夫人知,孤派人去抓人的时候,并没有大动干戈,许二公子仔细想想,你们府中,可还有人知晓此事?” 抓许宗时,她本来是没想这么多的,横竖扬州官场她也是要肃清一番的,就谈不上什么打草惊蛇。 但后来忍住了,还是叫徐冽亲自走了一趟,悄悄地把人给带回了钦差行辕中。 她估摸着章乐清一早知道,毕竟行辕之中有他眼线,但外面的人,大概是不会知情。 许宴山猛然意识到什么:“殿下今日传我来此,是想让我母亲和我闭上嘴了。” “黄夫人无辜,二公子其实也无辜,许宗是咎由自取,但你们母子同此事无关,孤也不是要覆灭你许氏一族,是以没有为难你们许家的任何一个人。”赵盈听他那个语气,只觉得好笑,“但依孤看来,二公子想保全的人,似乎有些多。” 许宴山咬紧牙关:“大哥与我是兄弟,姨娘虽然对我母亲常有不恭之处,却也为许家诞下男丁,是许家正经八百的姨娘……” “可以。”赵盈冷声打断他,“你们家的人,孤一个也不碰,你能做到什么?” 赵盈是在威胁他。 父亲一直在赵盈手上的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半个字,若不然,许氏便会有灭顶之灾,最先要遭殃的,就是郑氏和大哥他们。 赵盈住在家那天,郑氏的殷勤,大概是惹怒她了。 这种人是不能得罪的。 不单单因她是天家公主,而是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大肚能容之辈。 她记仇,且睚眦必报。 当时同你笑呵呵的,看似风平浪静揭过去,可实际上心里记得清楚,你何时何地因何事得罪过她,她总会回头来清算。 挑最好的时机,下最狠的手。 不出手则已,出了手,便要一击毙命,连喘息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他们这样的人,又拿什么与赵盈相抗衡呢? 唯有听之任之,更要表现出恭敬顺服。 许宴山有些丧气:“我父亲他……” 他有很多话想问,但真正开了口,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也知道,赵盈看在宋怀雍的面子上,已经够给他脸面了。 如果不是有宋怀雍,什么许家,什么许宴山,对赵盈而言,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 她既然要把父亲秘密带回京,对外做出父亲畏罪潜逃的假象,杀光知情人,甚至是可能知情的人,她今后要做的谋划,才最能够万无一失,不会出错。 他根本就没资格跟赵盈讨价还价,更没资格问她究竟打算对父亲做什么。 话到最后,全收了回去:“殿下要将我父亲秘密带回京,我们不敢多问,殿下想让我们保守的秘密,我们也绝不敢与外人多说半个字。 我只有一事,想斗胆请教殿下一二。” 赵盈对他的态度显然是满意的,敛去眼底寒意:“你说。” “父亲大限将至那日,我们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吗?” 说他痴,他确然痴。 他这样的人,不入朝为官也好。 家族亲眷是他一辈子割舍不掉的牵绊,上了太极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到处置许宗那日——区区许宗,尚且轮不到她亲自处置,难不成她还分出心神,专程派人至扬州府知会许家,再等着他们进京见上一面,而后才砍许宗的头吗? 这话就不该问。 但她侧目触及到宋怀雍的目光,把心底的不满收拢起来:“未必能做到的事,孤就不应你了。” 第157章 畏惧燕王 官场从来污秽肮脏,但扬州富庶,如果不是亲自来这一趟,赵盈是万万想不到的—— 她掌司隶院之初,的确曾在六部中翻阅过不少往年旧档,却并在户部看见有关于扬州府赋税的记载。 今次宋子安将事情摆到台面上,沈明仁一马当先的彻查清楚后,她才知道,章乐清竟已将此地赋税征收至十三年后。 但这笔钱没有交到户部去,所以户部才会没有只字片语的记载。 不用问也知道,钱是进了谁的口袋里。 贪心不足,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赵盈心头之愤。 这样的人,竟也能做出一派为官清廉的姿态,叫扬州府百姓深以为他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真是令人作呕! 沈明仁将此事回明时,她恨不能立时把章乐清推出去砍了。 钱都是他拿走的,骂名却要朝廷背。 老百姓不知是他胆大包天,公然征收赋税,贪进自己腰包,还只当是朝廷施压,逼得他不得不加赋。 要不是扬州府从来物阜民丰,此地岂不早民不聊生,百姓日子过的苦不堪言了吗? 这样的重赋之下,他是真不怕逼出反民来! 许宗和扬州官场官商勾结,他们搜刮的民脂民膏,所贪朝廷银钱,拿出来施福德的,只怕是九牛一毛,却能心安理得接受百姓的崇敬和爱戴。 彼时赵盈大手一挥,仗着手中便宜行事圣旨,传话下去,将抄没所得章乐清家产尽数充入府库中去,又命宋子安尽快安排退赋事宜,暂且把加赋征收百姓的税银退还,若再有余下之数,令他后续上折,再归还户部入账。 宋子安和沈明仁翻来覆去的劝她,赵盈却一概不听,只说来日回京,若有任何罪责,她一力承担,叫他们再不必来说。 三日后赵盈动身返京,大早起来天姑且算好,旭日东升虽有薄云遮挡,但雾气早散,瞧着上了运河等到正午,也会是艳阳高照的明朗光景。 原本两日前就要启程,可沈明仁又查出的两桩事绊住了脚,眼下事情都交代清楚,赵盈自己也是神清气爽。 自钦差行辕出来,上了马车,高辕马车缓缓行往运河港口。 然而车轮才滚动起来,都未曾出长街,便又缓缓停下。 赵盈敲了敲车厢壁,徐四道:“殿下,前面有好多百姓拦了路。” 拦她的路干什么? 当日她传话将章乐清收押时,就有不少百姓来围她的钦差行辕,口口声声喊冤枉,端的是要给章乐清请愿沉冤的架势。 后来她抄没章乐清家产,十几箱的金银往外抬,珍玩珠宝,字画古籍更是数不胜数,再兼他多征十三年赋税之事,老百姓才话锋一转,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为什么今天又来拦她的路? 赵盈正疑惑,车外高呼永嘉公主千千岁的声音铺天盖地传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震撼人心。 她与宋乐仪对视一眼,眉心微动,撩了车帘钻出马车去。 宋怀雍正来后面叫她下车,见她出来,递上去一只手把人扶下车来:“城中百姓知你今日返京,来送你的。” 她喉咙一紧,朝着街口方向看去。 自宋怀雍马车停下的地方至长街口,乌泱泱跪满了老百姓。 说不激动是假的! 她前世背负多少骂名。 从京城到地方,人人提起永嘉公主就变了脸色,老百姓茶余饭后闲聊起来,有谁会夸上她只字片语。 她那时披荆斩棘,为的全是赵澈,从不曾顾及自己的名声。 赵盈心下激动,迈开步子上前,徐冽不动声色跟在她身后。 等走近了,她才看清,为首跪着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粗布麻衫,虎背熊腰,眼下跪在那里,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手中捧着一把伞。 ——万民伞! “扬州百姓受苦了,朝廷早该派钦差巡抚来,如今我这般行事,不过还百姓以公道,这也是我身为天家公主该做之事,诸位请起。” 可跪着的百姓一动未动。 薛闲亭往她身边挪了两步:“他们这是跪送,你收下万民伞,马车驶出长街,他们自会起身,一路随你车驾送你至码头的。” 赵盈吸了吸鼻子,叫挥春,丫头会意,踩着细碎的步子上前,从那人手上接下那把万民伞。 男人见她收走伞,双手撑在身边,躬身叩首拜下去:“殿下胸怀百姓,是我们扬州百姓之福,若无殿下,我们这些人还不知要在章乐清手下过多少年的苦日子,殿下对扬州百姓的大恩,草民们永世不忘!” 他是个会说话的,想是读过书。 话音落下,跪在他身后的老百姓便又口称殿下千岁。 这是跪送的大礼,她什么也不用说,只管去登车便是。 赵盈抿紧了唇角。 百姓要的从来都不多,海清河晏对他们而言是谈不上的,他们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朝廷不加赋,不征丁,小日子过的和满。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心愿。 宋怀雍送她回了马车上,她眼窝微微发热。 宋乐仪在马车内接她进去,隔着帘子又瞧了一眼外面的震撼景象。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是老百姓自发自愿的。 她的元元,真的很能干! 马车又缓缓行驶,百姓相送,马车便不会驶快。 赵盈抬手揉了一把眼:“我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但见了百姓如此,竟险些落泪。” 她眼角的确还有湿润迹象,宋乐仪拿帕子沾掉她眼尾的那一点点水珠,拍着她手背:“这都是你自己修来的,什么铁石心肠,你若是个铁石心肠的,何苦擅自做主将章家抄来的家产充入府库。 我原本一直担心,怕咱们还没回京,京中就有人等不及要上折子参你。 就算有便宜行事的圣旨,也只怕他们另有说辞。 眼下好了,有了这把万民伞,有了扬州百姓的拥护,料想朝廷那些人也无话可说。” “我从不惧怕他们弹劾构陷,打压排挤。” ——我从前只想要皇位,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手握天下人生杀大权,再不愿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任何人,因为没有人是值得以命相托的。 ——但今天,我更想叫天下黎庶皆得安康。 · 大船驶离港口码头,百姓仍聚在岸上,直到船队越来越远,在运河上渐次看不见,赵盈耳边都依稀还能听到百姓们的那些话。 得民心者得天下,她今天才真真切切的领悟了这句话。 玉堂琴随她上了主船的,她人在甲板上,眺望着远方码头岸上方向。 身后脚步声传来,靠近之后又停下,她身上多了件披风。 赵盈回头看,见是他,想起关氏来:“玉夫人身体不好,上了船之后还习惯吗?胡御医说怕她身体底子弱,经不起风浪颠簸,开了方子,我让挥春盯着煎药了,要有什么不好,先生只管去找胡御医,我交代过他,不许怠慢。” 玉堂琴说无妨:“她底子虽然弱些,但上了船后倒一切都还好,倒是殿下,早间风大,运河上起了风刺骨的冷,这样站在甲板上吹风,怕要受风寒。” “我今日有些激动,在船舱里坐不住,就想在这儿看一看。”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了。 赵盈深吸口气,又道:“先生昔年受人崇敬,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玉堂琴失笑摇头:“自是不一样的,我不如殿下,殿下是真正的爱民如子。” 她微讶:“先生怎知这不是我的另一番谋划?” “或许吧,但那笔钱,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处置,心中无民,只为权势与恩宠,带回京城,入户部账上,皇上一定很高兴,殿下又是大功一件。” 玉堂琴双手环在胸前:“可是风浪起了,殿下心里有准备吗?” “不是风浪起了,是从来没有停过。” 赵盈慢慢收回目光:“先生不是也不怕吗?” 怕或是不怕,从来都没那么重要。 玉堂琴几不可闻叹了一声,也低眸一瞬:“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殿下。” 赵盈眼皮猛然跳了跳:“什么事?” “四年前,燕王殿下也来找过我。” 赵盈顿时浑身僵住。 “你会有大麻烦的。” 那天玉堂琴如是说。 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会有什么麻烦,是和赵承衍有关的。 后来也没太当回事,毕竟于她来说,赵承衍也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 那个人,那种性子,还不至于对她不利。 可玉堂琴说,四年前赵承衍来找过他—— 看来是她从前太过疏漏,年幼时什么都不甚关心,连赵承衍何时离开过京城她都毫无印象。 而且…… “皇叔一直知道先生行踪?他早就知道先生隐居妙清山中吗?还是特意寻了先生隐居之处,找上门去的?” “他一直知道。”玉堂琴面上有些不自在,“燕王殿下十六岁的时候,就在妙清山见过我,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我隐居妙清山。” 但更多的关于赵承衍是怎么找上山去的,他一概不提,赵盈瞧着他也是没有开口交代的打算。 她无意探究,更想知道的是,四年前赵承衍找他干什么? 她挑眉,目光定定然落在他眼中,四目相对,更多的是询问。 玉堂琴本就打算坦白的,自然不闪躲:“那时候赵清十四,孔承开第一次在太极殿请旨封王,他来找我,是警告我的。” 警告? 赵承衍吗? 他向来寡淡散漫,也会警告别人? 他那时候便算准了玉堂琴会出山? 赵盈眉心蹙拢的更厉害了:“皇叔怎么会专程跑到扬州府去警告你?我想不明白……” “我和许宗之间的事情,燕王殿下好像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可他究竟知道多少,我也不得而知。” 玉堂琴喉咙滚动。 对于赵承衍,他是拿不准的。 从没有谁叫他感到头疼。 无论年轻入朝,还是后来避世,先帝,群臣,到后来的许宗等人,他都自问游刃有余。 那时候年仅二十岁的赵承衍站在他面前,他恍惚看见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但下一瞬赵承衍的咄咄逼人,又叫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青年人和他是完全不同的。 赵承衍骨子里是赵家人与生俱来的狠厉与淡漠,对世人皆可冷情寡淡,手上过一条人命也不过就是眨眨眼的事儿。 “我想燕王殿下是不希望我扶持任何人,隐居避世二十年,他却似乎算准了,赵清兄弟会想方设法寻到我的落脚之处,更会不择手段逼我出山” 他话音微顿,看着赵盈又笑起来:“不过事实证明燕王殿下深谋远虑,实有先见之明,殿下果然在四年后找到了我。” 其实前世他是为赵澄所用的。 但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赵承衍在四年前的举动,都足可见他是真的有先见之明。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什么都不管了? 他四年前离京,跑到扬州府特意警告玉堂琴,不想让玉堂琴参与到党争夺嫡中来,然而后来玉堂琴还是出了山,跟随了赵澄…… 或者那时候大势已定,即便是玉堂琴,也无法动摇赵澈的帝位,将他自高台拽下来,而赵承衍那时若再对付玉堂琴,倒显得他扶持赵澈登位一样。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赵盈面沉如水:“怪不得先生那天会说我有大麻烦,也怪不得我第一次上山时,先生会说绝不出山辅佐我任何一个皇兄。” 玉堂琴又叹道:“其实四年前我已经答应过燕王殿下,如今就算是失言了。” 赵盈侧目打量他:“先生今天告诉我,是怕回京之后皇叔对你不利?” “这样说似乎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燕王殿下想成恶毒之辈,但殿下又确实没说错。”玉堂琴往后退了半步,略一拱手,“我既随殿下下山,再度入世,殿下总要护我周全的吧?” 这可真不像是玉堂琴说的话啊。 赵盈心下生出无限感慨。 “我两次见先生,都觉得先生是恬静淡泊之人,又有些大无畏的精神,没想到先生竟害怕皇叔。” 那就说明赵承衍其人是真的可怕。 玉堂琴畏惧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大齐燕王。 赵盈点着手背想了须臾:“我既说服先生出山,自然护先生无虞,先生放心吧。” 第158章 回京 比赵盈更先到京城的,是她的奏折。 奏折上将扬州大小官员的罪行交代的清楚,章乐清是重中之重,而奏章后半部分,又几乎全都是孔如玏近十年来是如何与肃国公府官商勾结,里应外合,窃取铁矿,私囤大量铁矿石之事。 于是在十一月初三,赵盈率钦差卫队回到京城时才知道,肃国公府上下男丁悉数押入刑部大牢,女眷关押府中,由徐照率禁军严加看管,只等赵盈押解孔如玏与章乐清等人回京后,一并审理。 赵盈的马车才入皇城,仍是沈殿臣率领百官于宣华门迎她。 她甚至都没有下车,沈殿臣拱手快步上前去,口中说的是恭迎殿下回京,语气却听不出半分和善。 她去一趟扬州,把扬州官员端了十几个,连孔如勉一家也下了大狱,沈殿臣要的朝局稳定,正在被她一点点的瓦解。 何况扬州官员那些事,还都是沈明仁为她鞍前马后,一件件细查出来的。 他辛苦栽培出来的儿子,倒成了她的马前卒。 沈殿臣大概是恨死她了。 进皇城就不能再乘车了,赵盈撩开车帘钻出来,在车辕上顿了须臾,居高临下审视沈殿臣,倏尔笑道:“沈阁老也辛苦。” 她早好多天之前就接到了京中传信。 沈殿臣真是什么情都敢求。 彼时昭宁帝盛怒之下要把孔承仁拉出去直接砍了,是他求情拦下的。 肃国公府上下被投入狱中,女眷之所以还能留在府中,那也是沈殿臣求来的。 至于赵清——先前他在麟趾殿把绿芸睡了的事儿冯皇后还没跟他清算完,又扯出肃国公府私囤铁矿的案子,昭宁帝下了旨意,降了淑妃位分,令她迁宫,又只以婕妤分例许她,连带着赵清也日日跪在清宁殿外自省。 沈殿臣还是要跳出来求情。 他这内阁首辅做得好啊,朝堂、后宫,他都要插上一脚。 早朝的时辰早过了,昭宁帝是在清宁殿见的他们。 随行的禁军自不会跟着回宫来复命,也只赵盈与宋怀雍等三人而已。 至于章乐清和孔如玏,从一进了城,赵盈就安排人把二人暂且送去司隶院,让周衍把人先收押起来的。 赵盈此去扬州,往返一趟也有两个多月,昭宁帝久不见她,实在想念。 此时她与众人一道进殿,端坐宝座之上的昭宁帝倒有几分激动。 孩子离开身边久了,就总好像是一夜长大了。 她眉眼更长开了些。 等到赵盈同宋怀雍他们回了话,大概述完职,昭宁帝才关切的问起累不累,这一趟可有什么棘手之处一类的话,听的沈殿臣站在一旁眼角直抽。 赵盈始终都噙着淡淡笑意,染在眼底,又未真正达了眼底。 她说一切都好,才又去回孔如玏他们的事:“儿臣把人暂且押往司隶院,但此案牵扯甚广,章乐清为知府,贪墨数年,与许宗官商勾结,儿臣想只怕未必只他二人,朝中说不得还有他的靠山。 至于孔如玏和肃国公府勾结囤铁矿那个案子,儿臣又想,肃国公府勋贵有功之家,如今既犯了案,便该交由三司会审。 是以两件案子并在一处说,儿臣虽把人暂且押送司隶院,但只怕还要父皇下旨,交三司会审,等明日早朝下过旨后,叫严大人他们奉旨到司隶院去提人。” 沈殿臣显然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赵盈不把案子往身上揽,反而一回来就主动推出去了。 他侧目去看,赵盈却满脸坦荡。 昭宁帝没有什么不许她的,她就算说司隶院要大包大揽,把两件案子全都揽下,他也都依着她,何况她现在是依照常理,把案子交给刑部大理寺他们去会审。 他一应都应下,见沈殿臣打量的目光始终停在赵盈身上,点了点面前御案:“沈卿觉得如此可还有异议吗?” 沈殿臣喉咙一滚,便说没有:“可大殿下…… 如今公主回京,扬州此行所有的事情便也就该有个了结,无论是章乐清的案子还是肃国公府的案子。 皇上已然降了孔修仪的位分,大殿下尚且年幼,肃国公行事他未必知晓。 即便他知晓,眼下肃国公府的案子交三司会审,大殿下究竟该不该罚,或是该怎么罚,臣以为也该有个章法。 现在日日到清宁殿外来跪着,要真是不知情,臣以为大殿下无辜的很。” 他说这话也不亏心。 谁都不是傻子,赵清无辜?他能无辜到哪里去? 难道孔如勉为他自己囤铁矿造兵器吗? 难不成造兵器方便来日屯兵,是为了好玩的吗? 打从一开始,孔如勉打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 不到万不得已他自然不会走那条路,可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经布下局,为自己留足了退路。 将来赵清若败了,他凭着这些年攒下的这些东西,大可兴兵起事。 那是谋逆!是造反! 没有赵清,他孔如勉造谁的反? 赵清要是无辜,这天下就再没有无辜之人了。 赵盈嗤笑,并不反驳他。 薛闲亭显然听不下去,冷声叫阁老:“阁老言下之意,肃国公囤了那么多铁矿,是为他自己囤的了?是打算为他自己打造兵器了? 又或者其实连肃国公都是冤枉的。 说不得他是忠君体国之人,怕铁矿开采之后为人克扣,从中牟利,所以威逼利诱孔如玏替他出银子买下大量铁矿,而后打成兵器,充归兵部所有,阁老说是吧?” 其实孔如勉有没有造兵器,他们没有证据。 但私囤铁矿是没跑了,这就已经是杀头的大罪。 也就是仗着肃国公府祖上的功勋,若换做寻常官宦人家,赵盈的奏折抵京呈送御前时,他就该身首异处了。 沈殿臣嘴角抽动,分明有话想要反驳的。 昭宁帝近来是真不待见他,更懒得听他在这儿打嘴仗,一摆手,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就先把他所有的后话都给堵了回去:“叫宗人府去审吧,有没有罪,有没有过,宗人府审清楚再说。” 沈殿臣心下咯噔一声:“皇上的意思,是交燕王殿下去审吗?” 昭宁帝横眉:“沈卿想代劳?” 他是臣下,怎能代劳宗人府事。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沈殿臣忙说不敢:“臣只是在想,燕王殿下是最散漫的性子,大殿下之前那件事,这么些日子过去,宗人府也没拟出个说法来……” 他其实就是有心为赵清求情开脱。 是因为他心里也很清楚,肃国公府的案子一定和赵清脱不了干系,根本就没什么好查的。 就算孔如勉父子咬死了不松口,绝不牵连赵清半个字,但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为赵清而谋划的这些,赵清还指望全身而退啊? 何况沈殿臣这种人精,早看出来赵承衍是处处偏向她的。 她和赵清之间可不会存在什么兄友妹恭的感情,夺嫡党争初露头角,彼此巴不得对方早点死,沈殿臣这是怕她蛊惑赵承衍,对赵清下黑手。 昭宁帝如何不知,他面上一味地闪过不耐,摆手叫他们且退下,所有事情竟全依着赵盈的意思去办的。 就连章乐清及肃国公府众人交三司会审都没再等到第二日早朝,他当即便吩咐了孙符去传旨,叫严崇他们派人往司隶院提人,责令一个月内审结此案。 再过一个月就到年下了,看来昭宁帝也有心于年前把所有事情做个了结。 不过按照前世他对赵清的态度来说,就算肃国公府倒了,他再怎么降孔氏位分,也不会真的对赵清下手。 年后复朝,群臣请奏,姜承德朋煽党羽说几句鬼话,到时候他顺理成章将赵清发落至凉州。 而在那之前,还要给赵清封王,娶妻。 成了家就该立业,一切都合情合理。 没有了孔家扶持的赵清,反而会孤注一掷,殊死一搏。 昭宁帝是真的有些变态。 都是亲生的儿子,他却非要把人逼到绝境,就想看看到底哪一个才能绝地反击。 就是有病。 为着昭宁帝发了话,沈殿臣和宋怀雍他们便拜礼往外退,只有赵盈立于殿中,一动没动。 沈殿臣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可是她不走,他咬紧牙关,有些负了气,快步出了殿门去。 等人尽退,昭宁帝从宝座步下来,招手叫赵盈,领着她一路进了西次间去。 拔步床三面的围板都是拆下来的,他盘腿坐上去,叫赵盈过去坐。 赵盈也乖巧,跟了上去,就是没往他身边凑而已。 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黑檀翘头缠枝莲纹的几案,案上一只错金银麒麟小香炉,炉内焚香,有淡淡沉水香的味道。 烟雾缭绕,昭宁帝透过缕缕青烟看她面庞,越发觉得柔和:“你还有别的事儿要回?中午在宫里吃了饭再出宫吧,我叫御膳房备了你爱吃的菜,去了扬州这么久,也该给太后和皇后去请个安。” 赵盈抿唇摇头:“皇祖母为大皇兄的事情大概还恼我,眼下我又查出肃国公府的案子,更牵连了大皇兄,去了未央宫请安,只怕招惹皇祖母不快,给她添堵。 等会儿跟您回了话,我去皇后娘娘那里请个安,就出宫了。 离京两个多月,也不知周衍和李重之把司隶院打理的好不好,我放心不下,一会儿要出宫先去衙门看看的。” 昭宁帝便叹气:“元元长大了,心总想着宫外的事了。” 那倒也不是,但就是要离你远点,赵盈心里啐骂了一句,面上却分毫不显得。 她也不接昭宁帝的话茬,做了深思熟虑状,思忖良久,柔声道:“父皇,我从扬州府还带了两个人回京,都所有案子都无关,但是和二十四年前,皇祖父在时的一桩大案有关。” 昭宁帝微怔:“你带了什么人回来?” 先帝朝时的大案,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昭宁帝懒得去猜,且看她那个样子,是早就想好了怎么回话的,不过在他面前做做样子而已。 赵盈又抿唇:“父皇还记不记得白堂琴。” 她直截了当的回,昭宁帝眉心微拢。 他虽面未改色,但赵盈隐约觉得,他是不悦的。 那种隐忍克制的怒意,藏在了他的面无表情下面,因为坐在对面的人是她,说这话的人是她,他才有所克制。 毕竟昭宁帝当初不知花费多少心里去讨好拉拢荣禄公主,渐次长成时,才有了些成效,荣禄公主尚且没能在他夺嫡路上有所助益,就为玉堂琴所杀,他多少年的心血努力就算是白费了。 对于玉堂琴,昭宁帝不喜欢是正常的,甚至应该是厌恶。 所以她本来可以隐藏玉堂琴行踪,毕竟昭宁帝这里回话是个麻烦事,但一开始既然打定了主意,她回京这一路上又想了许多,也跟玉堂琴商量过,名满天下的堂琴先生追随她左右,这种风声放出去,渐次传开—— 同此事相比,什么麻烦都值得了。 赵盈坐正一些,转过身正对着昭宁帝:“还有关氏。就是荣禄姑母矫诏毒杀的关氏女,她没死。” 昭宁帝的表情一时松动,甚至有些微的崩塌:“什么叫,没死?” “此事说来话长,同那个与章乐清官商勾结而后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的许宗,也有些许关系,但此事只怕牵扯甚广,我才一直没有声张。” 赵盈的语速放的很慢,尽可能让他她的语气听起来更恭顺柔婉,挑挑拣拣的,把许宗如何救下关氏,又是如何把人带回扬州府,送到玉堂琴身边此类的话与昭宁帝娓娓道来。 至于她怀疑昔年是有人算计了荣禄公主和玉堂琴,许宗也是其中一步,甚至后来许宗以此恩情为由令玉堂琴为他筹谋许多事,她一个字也没提。 昭宁帝越听脸色就越难看:“抗旨大不敬,怪不得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几年的功夫就伙同章乐清贪了这么多,事情一朝败露,就敢畏罪潜逃。” 他语气也是森冷的:“元元,关氏二十四年前就该死了,你姑母虽是矫诏,可她并不知那是假传圣旨,她就该遵旨赴死,你现在把人带回京,又不肯当着沈卿他们的面回我,是想替关氏求情脱罪吗?” 第159章 皇后的态度 冯皇后的凤仁宫,清冷依旧。 她本就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昭宁帝对待后宫众人又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冷淡,即便是她这个中宫皇后,也未见得有多例外。 当年宋贵嫔专宠时,冯皇后便很是没脸,后宫这些人又总爱说嘴,见了面,聚在一起,有意无意都要提起宋氏,或嫉妒,或满腔恨意,好没意思。 打从那时候起,每日晨间请安她就改成了三日一次,慢慢的又变成七日一次。 一直到宋贵嫔过身后,为昭宁帝执意要追封皇后一事,冯皇后就更加的面上无光,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不肯见人的,索性将请安一事免了,若无召见,后宫众妃嫔也不必到她凤仁宫来相见。 如今多少年过去,这规矩一直延续着。 赵盈站在凤仁宫外,抬头看着宫门上的匾额,确实很难想象出昭宁帝立她为后时,她何等风光。 宫人传话复出来相迎,却始终不是绿芸。 赵盈多打量了两眼,迈进宫门往正殿步去时噙着笑问道:“绿芸呢?” 那宫娥也是个得脸的,在冯皇后身边伺候规矩比别人更大,赵盈问这话她不好答,便只掖着手,也笑着回:“绿芸姐姐身上不爽利,娘娘最体恤我们,叫姐姐在自己屋里休息着。” 其实多半是暂且送出宫了。 赵清也属实作孽。 赵盈没再问,唇边弧度拉平了一些,由着那宫娥打了帘子,她侧身进殿,四下没见冯皇后,须臾听得西次间传来冯皇后的声音,于是提步过去。 见了面便要端礼,赵盈很少到凤仁宫来请安,但每次来,礼数都相当周全,从不叫冯皇后挑出她半分的错处来。 两个多月不见,冯皇后似乎过得并不好。 赵盈起身,往罗汉床另一头去坐:“儿臣听说绿芸身体不太好?” 冯皇后侧目看她:“她出宫了。” 她这样直接,赵盈反而怔了一瞬:“您还是不甘心的。” 可是僵持了两个多月,赵清根本就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至少冯皇后这样认为。 无论是孔氏降位,还是赵清每天到清宁殿外罚跪,都是为了肃国公府的案子。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然而绿芸的委屈,像是所有人都忘记了。 只有冯皇后还记得。 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太后还是赢了的。 也怪不得冯皇后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 这禁庭最不养人了。 听说冯皇后未嫁前也是傲性女子,嫁入皇家,人被磋磨成什么样呢? 冯皇后盘腿坐着,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手里有一串念珠,她指尖拈着珠子,不停地转动着:“从扬州府回来,不到未央宫请安,来见我做什么?” “肃国公府犯了事,儿臣怕您还是想不开,想来劝一劝您。” 冯皇后手上的动作登时顿住,皮笑肉不笑的盯她:“劝我?那你说吧,我也很想听一听,这么能干的赵元元,想劝我什么。” 赵盈眸色微沉。 冯皇后是拿她当宫外的赵盈,不是上阳宫里的赵盈。 她曾陪着昭宁帝杀伐过来,赵氏子孙的手足相残她见惯了,什么都不会觉得意外。 挑明了说也好,赵盈来之前反而怕她装糊涂。 “肃国公犯的事,是平不了的,就算父皇想平息,姜家也不会轻易放过,就算保下了命,罢官削爵,幽禁流放,这也都是轻的了。”赵盈从三足小几上捏了块儿糕,放进了嘴里,细细的品,一块糕点下了肚,冯皇后没开口,她略一眯眼,咂舌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冯皇后听得真切。 冯皇后又侧目:“你接着说。” 她轻哂:“您这样,儿臣老是觉得您请了父皇藏在内室,等着父皇听儿臣是如何野心勃勃,如何巧言令色。” 冯皇后笑意更浓郁了些:“你还怕这个?不打紧,就算我请了你父皇来听,你去抱着你母妃牌位哭上一场,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赵盈拍了拍手,把沾在指尖的糖霜粉拍去:“您这么说,就是不用谈了。” 她说着下了罗汉床,蹲身又一礼:“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她果真要走,并不是说说而已,眼看着人就要出了西次间,冯皇后轻点了点桌案:“这么不服输也不服软,不愧是你父皇骄养出来的。” 赵盈背对着她,唇角一扬,脚步停下,回身时候那抹笑意不见了踪影。 “其实儿臣也在赌,您不开口挽留,出了这道门,儿臣也很难收场,再寻了由头来见您,便更落了下风的。” 她一递一步又回到冯皇后身边去,盈盈拜礼:“您是真疼绿芸。” 从进门到这会儿,前前后后她拜了三次礼。 冯皇后心里很明白,赵盈从来也没有多敬重她这个皇后,但最后这一礼,倒有了几分真心。 她摆手叫赵盈坐:“你母妃进宫之前,你父皇雨露均沾,从不曾专宠哪宫,我也不例外。 你母妃昔年专宠,后宫稀进御,她走后你父皇又得了孙氏,一年后又成了刘氏,我的凤仁宫,你父皇很少来。 从王府到齐宫,绿芸陪着我的时候更多些,我不疼她,难道疼你?” 身边的体己人,感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赵盈默然许久:“您是真的想叫绿芸跟了大皇兄吗?” 冯皇后面色阴郁:“赵清行事狂悖,更何况眼下肃国公府犯事,他自身难保,绿芸就算跟了他,也只有受苦的份儿,这道理我懂,不用你来同我说。”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赵盈抚袖口的动作时,神色一凝,抿唇又不说话了。 下意识的动作是连赵盈自己都没太留意的,听她没了声音,才望过去:“那您送了绿芸出宫,是打算在宫外安置她了?” 就算没有她,冯家要安置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只是绿芸坏了身子,想嫁个好人家,便有些为难。 冯皇后真把她当家人一样的,又恐怕她婚后受委屈,在绿芸的事上,的确犯难头疼。 “我原想着,要么赵清以正妃之礼迎绿芸过门,往后他仍可以有高门贵女做正头王妃,只是他的王府里,谁也别想压过绿芸一头,但太后不肯。”提起太后,她更显得冷漠,嗤笑又道,“再不然,赵清也总该为此事付出代价,上京他是别想待着,总要给绿芸一个说法的。” 但是眼下都不成了。 她抬手压在鬓边,揉了一把:“孔家一出事,我什么都不能再跟你父皇提。 你的奏折送回京城那天,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我父亲特意叫我母亲进宫来说,不要再跟你父皇提绿芸的事。” 赵盈摸着鼻尖,把她的话接过来:“再提显得您是落井下石,大皇兄总是脱不了干系了,父皇雷霆手腕,处置起肃国公府上下与孔娘娘都不留情面的,大皇兄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虽不是给绿芸的交代,却也足够您为绿芸出这口气,实在不必叫人觉得您此时落井下石,说不得还要把冯家扯进来。” 冯家的处境,委实有些尴尬。 冯皇后是独女,兄弟姊妹一个也没有,出了她一个皇后,多尊贵的事儿,可惜了家中无人。 她远房堂叔倒是有两个儿子,但都是不争气的。 加上昭宁帝对她总淡淡的,推恩冯氏一族也只是依照定例,对冯家的提拔,甚至都不如对宋家。 所以这些年朝野上下,几乎不见冯家人身影,依靠的,也不过是祖上留下来的最后那点功劳。 承了勋爵,宫里冯皇后又从无错处,冯家和凤仁宫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依托,相互扶持着走到了今天的。 但将来呢? 赵盈深吸口气:“你和大皇兄有了间隙,说是有了仇也不为过,就算父皇不会因肃国公府的案子迁怒,最终不会下狠手责罚,您和大皇兄之间,将来也很难和平相处。 二皇兄有外祖可依仗,如果他上了位,自然要尊姜娘娘这一宫皇太后。 您是中宫嫡母,可冯家却只怕很难走出一个皇太后来。” “你这会儿倒不怕我请了你父皇来听你高谈阔论了。”冯皇后面无表情的看她,“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你弟弟。” 可她的面无表情,等话音落在弟弟二字时,自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淡淡的嘲弄。 赵盈确信她没看错,于是心口一紧。 每每遇上这种容易叫人生疑的情况,她总下意识想起她的出身。 天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人精究竟被瞒住多少,还是仅仅因为昭宁帝的暴虐而无人敢议论半个字,她是真的不得而知。 偏偏这样的事还不能拿来试探。 冯皇后的嘲弄,从何而来? 从赵澈吗?更像是她对赵澈的维护与态度上。 赵盈稳了稳心神:“澈儿是我亲弟弟,我为他筹谋,您觉得不对?” 冯皇后古怪觑她一眼:“所以搬出宫,又费尽心思把赵澈从刘氏身边送去孙氏那儿抚养,再到你扳倒刘家,建立司隶院,在太极殿上如鱼得水的赵元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澈铺路? 在他醉酒大闹上阳宫,差点儿没把你打死的情况下?” 赵盈先应了一半,冷冷开口:“只有没有母族可以依靠的人,才会真心对我们姐弟。 孙淑媛沉寂这么多年,还能有专宠的一天,她有这个本事,就能在这深宫中护得住澈儿,护得住我。” 她连眼神都冷肃下来:“皇后娘娘,您知道刘氏死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冯皇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赵盈的存在是她们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比赵澈更厉害。 昭宁帝十几年如一日的疼惜她,恨不得摘星捧月,不都是为了她那张脸。 宋氏死了快十年了,在昭宁帝心里的地位却从来就没有变过,昭宁帝真的爱极了她,哪怕她死了,旁人也分不走昭宁帝半点真心。 赵盈这个人,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们,什么名门贵女,什么才情无双,到头来连个死人也比不过。 所以刘氏又能跟赵盈说什么好听的话呢? 冯皇后合眼:“你替你们姐弟选中了孙氏,将来自然是同孙氏扶持与共,你既知我为你母妃的缘故不待见你们姐弟,一年也少到我凤仁宫来正正经经请上一次安,现在是怎么想通的?” “因为在外历练了两场,所以明白敌人的敌人都可以是朋友这个道理,也就想通了。”赵盈眼角的冰冷褪去,眉眼弯弯叫皇后,“您和大皇兄做不了盟友,和二皇兄也不成,不是我替我们姐弟选择了您,而是您不得不选择我们姐弟,不是吗?” 其实也不是。 只要冯皇后能放下绿芸的事,如今的赵清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肃国公府倒了,孔修仪也再没了指望,她以中宫皇后的身份替赵清求一份情,再效仿古人去母留子,不动声色的除掉孔修仪,赵清将来的指望就都在她身上。 赵清是长子,身体虽然弱了些,但他年纪最长,扶持起来可比赵澈便利的多。 她在等冯皇后的答案,冯皇后同时也在打量她。 四目相对,二人皆不肯退让半分。 “我要是放下了绿芸的事,你还有什么后招?” “您这么说便是认为麟趾殿的事情真是我一手策划的了。”赵盈翻了眼皮,“没什么后招,走一步算一步,我眼下势头正盛,父皇又恩宠于我,您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得您一句话只是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况且夺嫡党争在如今也不过初露痕迹,我没那么急,我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大把的时间可以筹谋。 您稳坐中宫之位这么多年,我想不通您怎么样才会舍近求远,还要放下绿芸的事去扶持大皇兄。” 然而冯皇后到底也没有松了口,赵盈又好像真的并不急,就像她说的那样,冯皇后的答案,于她而言可有可无。 她只是到凤仁宫表明态度,也确然有意示好,但绝不是巴结讨好。 她甚至不怕冯皇后转脸把她今天所说一字不落的告诉昭宁帝。 从凤仁宫出来的时候,赵盈的眼底,一片得意。 第160章 警告 为肃国公府的案子,朝廷上下吵的是不可开交。 三司会审也没什么好审的,人证物证都摆在那儿,又有三司牵头,户部详查苏州每年的矿产定数,细查下来,果然是有问题的,如此便算是坐实了孔如勉的罪业。 但沈殿臣还是要求情,无论如何都想保住孔如勉一条命,或者说他要保住的,是肃国公府的爵位。 孔家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根基深厚,有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牵头出面,自然不少人附和。 可姜承德哪里会轻易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他是咬死了要把孔氏一脉赶尽杀绝的。 偏偏眼下除了肃国公府的案子外,还有章乐清的贪墨案。 孙其真就像前世一样,上了折子为章乐清去说说情,于是又叫肃国公一党拿住这个把柄。 双方在太极殿上相争不下,成日早朝简直比菜市口还要热闹。 赵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凑这个热闹。 那天从宫里出来,连司隶院都没回,径直就去了侍郎府,夜里也是住在宋府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告了假,根本就没去上朝。 到眼下过去了三天,她每日拉着宋乐仪在外头逛,今日置办首饰,明日听戏吃茶,就是没打算上朝,连衙门里的事情也一概撂开了手。 隆兴斋二楼靠窗的位置上,窗户支开了半扇,侧目就能看见底下行色匆匆的人。 赵盈托着腮,好整以暇的打量往来行人,仔细看其实她视线压根儿就没落在实处,分明是在走神。 宋乐仪长臂一伸,手心儿朝着她,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她回了神摇头:“人活着,都只是为了活着,你说多怪啊,生在公侯世家的去羡慕平头百姓,总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更随性,没那么多规矩拘着。 可老百姓呢?他们又仰望着钟鸣鼎食之家那些人,觉得那些人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富贵无极,前世攒了多少功德才换来这样好的命。” 宋乐仪知道她心里其实不痛快。 太极殿上天天吵得不可开交,她连燕王府都不想回,在侍郎府一住就是三天。 从扬州回来也有几日了,燕王殿下都派人到侍郎府来催了两回,可她就不回去,也不肯去见一见燕王殿下。 “但老这么躲着,后面的事你真的不管了?” “他们狗咬狗,我跳进去干什么?到时候都来咬上我,我图什么呢?”赵盈挑眉,把青瓷的小盏把玩在手上,“案子是三司会审,跟司隶院无关,我连周衍他们都一并交代了,上了太极殿少说话,沈殿臣和姜承德斗法,他冷眼旁观就是了。” 她想着又欸了一声:“我不也这么同舅舅还有表哥说的嘛。” 话虽如此,她此时退一退也确实是应该的。 这点小把戏未必别人看不穿,只是没有人还能分出心神来考虑她。 无论沈殿臣还是姜承德,眼下都是焦头烂额。 可是赵承衍呢? 她只字不提赵承衍的事。 宋乐仪微拧眉:“这都好几个月了,燕王殿下当时或许真的……” “表姐,我不是为那个跟他赌气,再小性的人气也该消了,我是那样的人吗?”她晓得宋乐仪要说什么,噙着笑颇有些无奈的打断了,“玉堂琴跟着我回京,皇叔几次三番派人到侍郎府催我回去,是为了玉堂琴,不是因为我在朝中掀起的这场风波。” “这……” 宋乐仪并不知内情的。 赵盈也的确没跟任何人说起。 当日在大船甲板上,玉堂琴与她坦言后,曾说过不希望再有第三人知晓此事。 做人该言而有信,做主君就更当如此。 对于玉堂琴,赵盈从来就没把他真正当做神坛上的人,那都是哄别人的,骗不了她。 前世他做过什么,她记得一清二楚。 此去扬州府,得知他二十四年来所作所为,在赵盈心里,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对她大有助益,她是多看一眼都不会的。 但那都不要紧,她要的只是玉堂琴的名满天下,和他的惊世谋略。 赵盈捏了把眉骨:“我不回去见皇叔,皇叔就知道我的态度,有什么话他只管去跟玉堂琴说,说开了,说明白了,往后也就不会再为玉堂琴的事找我的麻烦。” 可是宋乐仪不懂。 赵盈请了玉堂琴出山,燕王殿下为什么就要找她的麻烦呢? 从一开始燕王自己都在帮扶她,难不成竟反不许旁人辅佐? · “她知道的太多了,这就不对。” 马车从燕王府门前驶离,赵承衍沉闷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来。 长亭稳稳当当的驾车,听他开口,才敢吭声。 这还是出府前他问的话,彼时主子沉默不语,脸色也不怎么好,他便想着今次又多嘴了。 本以为主子不会理他这茬,却没想到出了府上了车,反倒又把前话捡起来说。 他略想了想:“奴才也觉得奇怪着,公主长在宫里,从来没离过京,怎么就知道堂琴先生人在妙清山呢?” 他声音不高,像怕声飘散在风中为外人听去,刻意的压低了些。 起先附和着赵承衍话中意思说了这么两句,话锋一转又劝他:“但公主走的这条路不容易,主子您不是也帮了公主不少,奴才又想,要是这点手段也没有,还不叫人生吞活剥了。 您瞧,公主八成就是怕您责骂,从扬州府回来就住进了侍郎府,您催了两三回了,她也不肯回王府,这是怕了。” 赵盈会怕? 赵承衍到今天才算真的见识了。 那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说她是运筹帷幄吧,她好些时候又显得稚嫩,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却又不是。 总之她什么都敢做,做了也不怕人知。 她要真是怕了,把玉堂琴藏起来就是,何必堂而皇之带回京。 据他所知道的,她回京当日进宫面圣交旨,沈殿臣他们都走了之后她一个人留在清宁殿又不知回了什么话。 而现在玉堂琴和关氏都安然无恙,昭宁帝没追究,京城里的人都当不知道似的,除了赵盈,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叫昭宁帝放下此事。 她把什么都算准了,才带着人一起回京的。 怕他责骂? 赵承衍嗤了声:“你还是不了解他。” 马车外的长亭收了声,沉默好半晌,才又道:“主子当年与堂琴先生说过那么多,他还是随公主下了山,您今日去见他……奴才不明白。” 他是想说多此一举的,不敢说而已。 赵承衍却自有打算,两眼一闭,再没回应他半个字。 长亭懂事,半天听不见车里的人吭声,就知道这是真不打算再跟他多说了,于是老老实实闭上嘴,专心驾他的车,一路上就再没发出丁点儿声音。 玉堂琴的住处是赵盈安排的,在清仁巷里,僻静少人。 事儿是赵盈传信周衍办的,周衍办事从来牢靠,知道是给玉堂琴选住处,又十二万分的用心,想着玉堂琴隐居避世二十四年,大抵不惯京中繁华,若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他只怕觉得嘈杂,是以特意选了此处。 宅邸是改建的两进两阔,把旁边的院子并了进来,才成了如今的宅院,因为地段不算特别好,挂在商行快一年了也没卖出去,周衍置办下来后又着意收拾打点了一番,倒焕然一新,瞧着还挺喜庆。 赵承衍的马车在玉府外停下,门上并无人当值。 此时府门紧闭,长亭回头看赵承衍,见他无动于衷,提步过去,在大门上叩了几下。 大门缓缓打开,小胖子探出半个头来:“你们是什么人?” 四年前长亭跟着赵承衍一起上山时见过这小胖子,那会儿才六岁,个头小,人又胖,真的特别像个球,团起来能直接滚下山那种,因为是玉堂琴身边的人,他格外留意,印象相当深刻。 四年未见,小胖子体型倒没变多少,眉眼虽然长开了一些,但长亭还是能认出来的。 这玉堂琴也够离谱的。 现在都跟着大公主回京了,宅院也安置妥当了,倒不去买几个奴仆,门上当值的总要有吧? 就叫这么个小胖子成天守着门不成吗?竟像他在妙清山时一般无二。 长亭退了半步:“燕王殿下要见你们先生,你去告诉一声。” 却不料那小胖子哦了一声,费力的把门给完全拉开了:“你们进来吧,先生说燕王来访叫我直接请进门的。” 长亭一怔,提步下台阶,快步回了赵承衍身边,低声把小胖子的话复述给了他听。 赵承衍唇角一扬:“他早知道我会来。” 却不亲自来迎。 这行事作风的确很玉堂琴。 他甚至都不是在正堂会客厅见的赵承衍。 彼时小胖子头前引路,就那么七绕八拐的,赵承衍甚至还在西南角瞧见置好的曲水流觞。 周衍还挺费心的。 前些日子知道他忙着置办宅院,起初还以为是他手头富裕,现在又升了官,做了赵盈跟前的红人,想着给自己换个大点儿的宅子呢,却没想到宅子是给玉堂琴准备的。 曲水流觞,附庸风雅。 玉堂琴却配不上。 小厢房坐落在东北角,布局有点像四年前他所见的茅草屋。 赵承衍没进门,大约过了半盏茶,玉堂琴推门出来,看见他时,长舒口气:“殿下是兴师问罪而来,却也非要我出门相迎吗?” “你知道我会兴师问罪,还跟着她下山入世?”赵承衍负手而立,半步也没挪动,神色清冷,嗓音更清冷,“四年前你答应过我什么?言而无信,你在我这儿又多了个新的印象。” 他就知道。 玉堂琴几不可见的叹气,侧身把门口让开:“殿下还是进屋说话吧。” 从回到京城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等赵承衍找上门。 其实他大摇大摆的回京,最先来找他的,应该另有其人,至于是姜承德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无所谓。 然则眼下那些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的人都为朝中事绊住了脚,他才能有几天清净日子过。 倒也不得不说赵盈足够高明。 一场风波只怕到年后复朝都未必能全然平息,这当口把他带回京城,简直再合适不过。 等众人料理完手头事,回过神醒了味儿,他早就在京中安置下来,再要到昭宁帝面前进言,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就是赵承衍这一关,不太好过。 长亭几乎是提着小胖子后衣领把人带出去的,赵承衍还站在原地没动。 玉堂琴深吸口气:“并非我言而无信,永嘉殿下以关氏要挟,我不得不随她下山。” 赵承衍眯眼打量他:“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玉堂琴呼吸微滞,片刻站正过来,正对着赵承衍的方向:“殿下为什么会扶持永嘉公主呢?” 为什么吗? 也没有为什么,她开了口,他那天心情不错,就答应了。 赵承衍没说话。 玉堂琴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打算回答的,摊了摊手:“殿下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你变化倒是挺大的。” 他也不是有心出言讥讽,但这话听起来就是很扎心。 玉堂琴调整了下呼吸:“不是永嘉公主,也会有别人,我从来也没得选。 四年前殿下不也是料到会有今日,才登妙清山见我,要我答应你绝不出山吗?” 他想了想,这样的姿态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赵承衍还是没打算挪步,他便下了垂带踏跺,近前去三两步:“殿下不想让我出山,却怎么拦不住几位小殿下别寻上妙清山呢?” 赵承衍拧眉:“你在质问我?” 玉堂琴说不敢:“但这就是事实。” 是事实,他如今倒不卑不亢起来。 赵承衍倏尔笑了:“看来有永嘉做你的靠山,你倒无所畏惧了。” 玉堂琴一怔:“殿下说笑了。” “我没心思与你说笑什么。”笑意沉下去时,赵承衍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冷肃,“白堂琴,永嘉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却知,她把你带回京,我若将你送走,对她不好,所以你只能留下来。 但你即便回了京,也得学会夹起尾巴做人,永嘉可以是你的靠山,我也可以送你上断头台。 四年前我好言相劝你不听,还是回了京,那咱们就没那么客气了。” 第161章 如人饮水 章乐清贪墨案结案更早些,毕竟在扬州时赵盈仗着手中便宜行事圣旨一道,就已经先将章府查抄,所得又交扬州知府衙门,退百姓加征税银。 朝廷所要处置的,仅仅是章乐请这个人而已。 本来赵盈退还税银这个事儿,若放在平时,少不得又要被弹劾一场,说不定沈殿臣还要同姜承德联起手来参她这一本,然则眼下因为没人顾得上了,这事儿昭宁帝不提,众人顾不上,竟也就这么揭过去。 章乐请贪的太多了,前头又本就有了陈士德与胡为先的例,贪赃枉法,屡禁不止,昭宁帝是真的恼了,下了旨,将他五马分尸,连带他章氏一族,十四岁以上的男丁皆流放西南三千里,十四岁以下与族中女眷没入奴籍,更是令其一族往后五代不许为官。 至于孙其为他求情的事,因有姜承德力保,后来又拿什么同窗旧情来说话,便只罚了一年的俸禄小惩大诫。 而孔如勉的案子,在朝臣吵吵闹闹十余日后,也总算有了定论—— “真就这么杀了啊?赫赫扬扬的国公府,就这么败了?” 赵盈坐在雅间里,听着隔壁的议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 另一道声音附和了两句什么话,紧接着像是啐了一口:“他们还不就仗着祖上的那点功劳,现在好了,连祖宗名声一并辱没了,私囤铁矿,那是什么样的罪名,皇上没有立时处置发落,他全族上下真该去跪谢沈阁老。” “那管什么用啊?这不还是定了死罪,秋后就要问斩了吗?”之前的男人又开了口,语气之中还是一派惋惜,“我几年前曾见过他们府上的太太奶奶们出行,那阵仗,多气派啊。” “风光得意的时候谁不是气派无双?莫说肃国公府,就连从前的刘家,难道是你我可比的?这样的人家,高门显贵,可一朝出了事,还不如咱们呢。” 语气中的不屑,一览无遗。 先前的男人像是还有话没说完,这男人已经闷着声催促起来:“行了行了,吃了茶快走吧,朝廷里的事情,议论这么多,作死呢?谁家败了谁家又起了,同我们有什么关系,高楼起高楼塌,在京城住着,见的少了似的,赶紧走吧。” 隔壁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就传来了一阵,不多时又有脚步声响起,而后渐次远了,再远了。 人是走远了,很快连脚步声也再听不见。 薛闲亭把赵盈捏在手里的茶杯拿过来,里面的茶水由温热转凉,他隔着茶杯感受了下温度,而后随手泼出去,又给她换了一杯新的热茶递过去:“消息传得这么快,姜承德的小动作真是快,肃国公府一倒,他是又得意,又急不可耐。” 杜知邑只挑眉,一口茶咽下肚,深吸口气品了品:“怎么不得意?刘家和孔家都倒了,剩下不就是他姜氏一枝独秀?沈殿臣求了十几天的情,嘴皮子恐怕都要磨破了,就只求来个秋后问斩,姜承德自然是更要得意一场的。” “秋后问斩是父皇给了沈殿臣一个面子,不至于叫他把自己架在那儿下不来台,几时轮到姜承德得意了?” 私囤铁矿,本来就谁也求不下这个情。 从坐实了孔如勉罪行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是死路一条,只不过是要看昭宁帝对肃国公府是个什么样的态度而已了。 他犯的事要么是与谋逆造反挂了钩,要么就是能和通敌卖国相提并论的,无论哪一条,他一条命总要交代出去。 沈殿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硬着头皮往前冲,带着一伙人给孔如勉求情。 他是内阁首辅,难道真让他脸面挂不住吗? 要不是他在太极殿上裹乱,这案子也早就处置干净了,还能等到今日?还能给孔如勉一个秋后问斩? 不过昭宁帝处置起整个肃国公府这样不留余地,赵盈反倒轻松不少。 如果他留了余地,只拿孔如勉父子二人性命便算抵罪,肃国公府一切照旧,那她才要急上一急。 眼下看来,肃国公府的今日,就是姜氏一族的明天。 姜承德得意吗? 只怕不全是。 薛闲亭放在她面前的茶她一口也没吃,面色微沉,缓缓站起身来。 杜知邑正喋喋不休,见状闭上了嘴。 薛闲亭随着她动作而抬眸:“干什么?” “我进宫一趟,你们坐吧。” 她提了步就要走,从薛闲亭身边过的时候手腕却被一道外力给拽住,自然绊住了脚,再走不得。 赵盈拧眉,转动手腕往外抽了抽。 杜知邑别开眼,装作看不见。 薛闲亭已经起了身:“姜承德得意也好,给皇上施压也罢,都跟你没关系。” 他虽怕弄疼了她,可她非要挣脱出去,他便加了力道在手上,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回京时劝你避开锋芒,你肯听,怎么肃国公府的案子才一了结,你就又坐不住了?” 他扬声反问,声其实有些沉闷:“抄家所得入府库退百姓税银,带着避世二十四年的玉堂琴回京,跟着他一起的还有二十四年前就已经该被荣禄殿下矫诏毒杀的关氏女,你是怕御史言官想不起来你,还是怕姜承德和沈殿臣忘了这些事?” “玉堂琴和关氏我早在御前回过了话,抄章家那事儿我也回过,且我至今也不觉得我做错了。”赵盈见挣不出来,索性就放弃了,“你先松开我。” 她老实下来不挣扎,薛闲亭才松开了手:“就非要现在进宫?姜承德背地里搞的这些小动作,你不去说,也会有人告诉皇上,说不定皇上他自己——” 他收了声。 他们这位皇帝陛下可不是什么仁善之君,无论朝堂还是坊间,他有多少暗线,又能探得多少事,那可真是说不好。 屠戮手足稳坐高台的人,疑心病重的不得了,赵承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尚且不放心,何况别人了。 这些话,他从西北回京时,父亲就语重心长与他说过。 他选了一条路,父亲心里清楚,不阻拦是尊重了他的选择,也愿意放开手,把广宁侯府的将来交到他手上。 但父亲仍然劝他小心行事。 即便是为了赵盈,也万不要昏了头,一切随她。 他当然知道。 赵盈自然有她的考虑的。 以她对昭宁的了解来说,这件事情她进宫去说才最合适不过。 不过薛闲亭好似真的为此担忧。 他在担心什么她也不是不知道。 赵盈背着手,叹了口气:“不去了还不行吗?” 她也并不是非要一意孤行。 身边这些人的感受,多多少少还是要照顾的。 总不能一味地叫他们为她担忧。 她行事虽有自己的章法,也历来不喜欢旁人约束管着她,但目下也只能这样了。 她尚未走到只手遮天那一步,退让一二也就退让了吧。 薛闲亭知道她是不情不愿答应下来的,面色并没多舒缓:“你总有自己的想法,从小就主意大,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才不进宫去见皇上,更晓得我这样拦你次数多了,你心中只怕厌烦,但下一次我还是会拦你。” 杜知邑掩唇咳嗽,干巴巴的:“那什么,这茶,还吃吗?” 他们两个到旁若无人的说这些,弄得他好不尴尬。 大抵人家从小就这么相处的,反正他是吃不消。 要换做他,后头这一番儿就不该说。 不想叫赵盈进宫,赵盈也答应了,还要说这个,多没意思啊。 显然薛闲亭不这么想。 赵盈看看他,再看看薛闲亭,那圆桌上的小茶杯还冒着丝丝热气,一应的茶点也都是精致漂亮的,看起来就可口。 她却实在没了胃口。 送走了赵盈,薛闲亭也没兴致跟杜知邑吃什么茶,转身就要出门的。 “你等等。” 杜知邑在他身后开口,他身形一顿,狐疑回身:“有事儿?” “有几句话,你未必爱听。” 薛闲亭眯眼打量他:“那就少说。” 杜知邑咂舌,啧声叹着近前了几步:“那殿下不爱听的话,你怎么不少说呢?” 被他用自己说过的话反噎回来,薛闲亭脸色当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杜知邑却当没看见,薛闲亭不叫他说,他就偏偏要说:“你和殿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这不假。 过去的十几年里,你处处维护,也时时都纵着殿下,论及对殿下的了解和贴心,放眼天下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比得过你,这我也承认。 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凛冽起来:“今日的永嘉殿下,已不再是当初你所熟知的那个赵盈。我择殿下为主君,你也从旁辅佐,你心里就应该有这个分寸。 君臣有别,你们就不再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今日是,来日亦然。 你牢记这一点,有些话,就不会脱口而出了。 但你要是记不住这一点,眼下夺嫡之争初显露,京中局势尚不严峻,倒不妨什么,但早晚会坏了事,你信吗?” 这是被警告了。 而且杜知邑方才说—— “择赵盈为主君?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笑声从杜知邑唇畔溢出:“我没说错,你也没听错,殿下想做什么,我已经看明白了,用不着谁来告诉我。” 他反手指了指自己一双眼:“我眼不盲心不瞎,勉强算得上有几分小聪明,所以早就看明白了。 但我看透了,一直没说透,仍愿意为殿下鞍前马后,这就是我的态度和我的选择。 我立场如此,就绝不允许有人碍着殿下的前路,即便是你,也不行。” 他说这番话,底气不算很足。 论及情分,十个他在赵盈面前也比不上一个薛闲亭。 但还是说了。 他是拿身家性命陪赵盈赌的这一局,赌注下的太大,就输不起了。 肃国公府上下四百余口,无一幸免,连国公爵位也被褫夺,甚至牵连先人,祖上牌位也被撤出太庙功德祠。 从前刘家走过的老路子,孔家又走了一遍。 刘家用了几代才翻了身,刘寄之又把一切都葬送了。 肃国公府的后人,翻身之路只会更难。 他自知康宁伯府远比不上他们这些人家,孤注一掷选了这条路,博的就是一个来日。 要么光宗耀祖,要么一败涂地。 他没有退路。 不像薛闲亭。 薛闲亭的目光其实没落到实处,根本就不是在看他。 杜知邑打量了半晌,看他也不说话,那口气反而消了不少:“话不中听,但道理希望你明白,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体谅我们这些人的苦衷。” 苦衷吗? 可谁又来体谅他? 薛闲亭的笑带着冷寒,但不是讥讽嘲弄的:“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他和赵盈从此就该是君臣,这条路走得越远,往日的情分就越顾不成。 走到最后,无论她成与不成,都只会剩下君臣情分。 这道理他比杜知邑明白的要更早一些。 但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难过吗?心痛吗? 只有宋乐仪,在扬州府时,与他谈过此事。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不该做,但在辅佐她的同时,多多少少有不甘心。 伸一伸手,奋力的想要抓住最后一丝,那微薄的,就要消散的,情分。 薛闲亭抬手,递出去,落在杜知邑的肩膀上,压了压,力有些大:“你没有恶意,我知道,但是杜三,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用身家性命陪她走这一局棋,我——记下了。” 他没再听杜知邑任何后话,转身出了雅间的门,步伐显得格外沉重。 杜知邑心头大震。 如果他们都是一样的,那广宁侯岂不是……知道薛闲亭在做什么? 他手指压在眼皮上。 有的人生来好命,薛闲亭是,赵盈其实也是。 在走上非常人所能熬完的一条路时,身边最亲近的人,总是无条件支持的。 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唇角的弧度染上了苦涩,垂下去的那只手在圆桌边沿处点了下,又点了下,早已经凉透的那杯茶他端了,一饮而尽。 茶凉味苦,入喉发涩。 杜知邑深吸下那口气,把所有的苦涩自舌尖吞入腹中,个中滋味,自无外人知晓。 第162章 有孕 前朝处置肃国公府,后宫中昭宁帝对孔修仪也是毫不留情。 据说是秋后问斩的旨意明发那日,孔修仪跑到清宁殿外磕破了头。 她在清宁殿外跪了一整天,到了黄昏时下起雨,雨水冲刷过后,清宁殿前的地砖上连她磕破头的血迹都找不见了。 昭宁帝和她最后的那点情分,也被那场大雨,彻底冲散。 孔氏的位分从淑妃至修仪,例比婕妤,一日求情过后,她在清宁殿前昏倒,连太后都一并惊动了,甚至替她说了几句软话,却还是没能软化昭宁帝那颗冷硬的心。 孔氏还在昏睡之中,昭宁帝便以御前失德,罪臣之后,不宜侍君为由,将她废为庶人,幽禁于迁甲宫中,非诏不得出。 几个月前朝臣还上折请昭宁帝晋她为贵人,短短几个月时间而已,她的荣华富贵,就全都葬送在了这齐宫之中。 赵清去哭着求,求完了昭宁帝求太后,可天子金口,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到后来昭宁帝冷冰冰丢给他一句好自为之,把他吓的又病了一场,再不敢为孔氏求半个字的情。 沈殿臣又带着头要在太极殿上给孔氏说情,就因为她生了皇长子赵清。 结果被昭宁帝一句“此朕家事”给堵回去,他才算是老实闭了嘴。 内阁首辅都吃了瘪,自然再也没有人敢为孔氏说话。 偏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孙淑媛有孕了。 昭宁帝子嗣少,自从九年前赵姝落生至今,整整九年过去,他膝下就再没添过子嗣。 他专宠了刘氏多年,也知道今年赵盈才知道,当初昭宁帝把赵澈送去嘉仁宫的同时,命人送了一碗红花给刘氏。 她得了赵澈,可也再不能有孕生子。 这些年昭宁帝对后宫其余人都是淡淡的,得宠的生不了,能生的不受宠,一直到如今孙淑媛翻身复宠,短短数月,竟就传出喜讯。 只是时候不太对。 孔家的案子就像是一层浓郁散步开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至太后,下到朝臣,大家心里都有个结解不开,只是谁都不敢提。 昭宁帝心里也明白,那些人对他处置肃国公府还有孔氏是不满的。 于是昭宁帝借孙淑媛有孕,强晋了她一个淑妃的位分,并金口许诺,来日若诞下皇子,就抬她做贵人。 如此还不算完,他甚至推恩孙家——孙淑妃的父亲得了淮阳郡公的封赠,她弟弟身无功名,也得了个五品散官,祖母与母亲皆得封诰命,那可真是皇恩浩荡,满门荣耀。 冯皇后位正中宫时,昭宁帝也不过依例推恩,孔氏刘氏和姜夫人,也都是诞下皇子时才得了家族推恩的恩典。 昭宁帝此举,便就是要告诉朝臣,他的后宫,从来不容臣下置喙。 孙淑妃以那样的出身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撇开旁的不提,她所得恩宠,简直比昔年宋贵嫔还要多。 昭阳宫却冷清依旧。 孙淑妃侧在罗汉床上,赵姝偎在孙淑妃身边,小手落在她小腹上,一递一下的抚摸着。 赵盈远远看着,摇了摇头:“父皇宠您,免您受往来恭贺之喜劳累,便下了旨不许后妃踏足昭阳宫半步,孙娘娘是有福气的,这一胎再争气些,生下个皇弟,得晋贵人,再要不了多久,也就能和姜娘娘比肩了。” 赵姝的小手一顿:“生个妹妹吧,小皇妹讨喜可爱,一定像我一样漂亮。” 她声音稚嫩,又童言无忌,要是手上动作不停顿那一下,就更真实了。 赵盈看在眼里,笑了笑没说话。 孙淑妃按下赵姝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快去温你的书,前两日缠着你三皇兄要他教你读书,你父皇可说了,他是要查你功课的,读不好便要罚你,还杵在这儿贪玩?” 赵姝从罗汉床上跳下来,撇着嘴扮鬼脸:“父皇喜欢我,才不会真的罚我,母妃有了皇妹便不疼我了,我找三皇兄去。” 她脚上的绣鞋都没穿好,趿拉着小跑出殿门,一路都能听到嗒嗒声。 天真无邪的确是最好的盔甲,她曾经也这么干过,赵澈也是。 等人走了,赵盈才叹气问孙淑妃:“孙娘娘也想要个女儿?” 孙淑妃的手落在小腹上:“我一直有吃避子汤,但还是怀上了这个孩子。” 这一句更像是解释,她倒没看赵盈,慢吞吞的说:“公主希望我肚子里的是个皇子还是个公主?” “生个皇子好,好好养着,养大了能指望。” 孙淑妃像是把她的话放在心头品了一番,才猛地回头看她,眼中满是诧异。 赵盈一直都在看她,此刻笑起来:“我说真的。” “你……” 孙淑妃皱着眉头:“我以为公主不希望我有孕。” “所以你偷偷喝避子汤,也没告诉过我。”赵盈靠在椅背上,脚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裙摆,“孙娘娘会教孩子,生个儿子,一定能教的极好。” 隐忍克制又懂礼,就像赵姝一样。 孙淑妃垂眸:“我却希望这一胎还是个女儿。” 她现在得宠,孩子生下来日子会好过的多,不像姝姝那时候。 若得个女儿,她一定娇纵她。 有赵盈摆在这儿,她的女儿做不了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但她有信心叫她做大齐最快乐的公主,把姝姝曾经失去的,都弥补在这个孩子身上。 可要是生个儿子出来…… “皇上拿我和前朝臣子打擂台,骂名全是我背,我若生个女儿倒罢了,要真的生下儿子,皇上金口玉言,定是要抬举我做贵人的。”她说着自嘲失笑,“我出身卑微,原就不配。膝下若无子,也没人拿我当回事,顶多就当皇上得了个新鲜玩意儿一样,宠几年也没什么。 禁庭的皇子,从出生日子就艰难。” 她侧目去看赵盈:“宋贵嫔昔年那样得宠,三皇子的日子不也没有多好过吗?” 赵澈的确没有因为母亲的受宠而得到昭宁帝的格外优待,反而因母亲的缘故,招后宫众人不待见。 刘氏抚养他一场,到了也不过是拿他当颗棋子。 谁又曾对他有半分真心。 这就是齐宫,这就是天家皇子的命。 是以孙氏这话倒是真心的。 赵盈深望了她两眼。 这女人出身虽不好,却从来活的通透。 “姝儿还小,从前种种,孙娘娘是不得已,为了活下去,只能逼着她学,现在倒也不必如此。” 赵盈站起身来,从琵琶袖口掏出个小袋子,看着沉甸甸的。 她把抽绳提在手上,往罗汉床方向迈去几步,一递手,把东西放到了孙淑妃身边:“这是我的东西,送给小皇弟,我希望他好,也希望姝儿好,孙娘娘安心养胎,外面的事就不要多心了,父皇宠你,无论因为什么,恩宠便就是恩宠,实打实的攥在手里,比什么都要紧。” 她说着祝福与叮嘱的话,语气却始终都淡淡的,连视线都飘忽,从没有一下是落在那只小袋子上的。 孙淑妃指尖一动,又忍住。 一直等到赵盈出了门,她才拿起那只小袋子,挂着绿松石的抽绳拉开后,透着光能看见里面金灿灿一片。 她眉心微拢,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只赤金打造的长命锁。 孙淑妃抚着那块锁,指尖忽而摸到一个字,她举起来仔细看,长命锁左下角刻着的正是一个“元”字。 元元是她的乳名,据说是宋贵嫔给她取的,皇家没有这个规矩,皇子公主的名号,甚至是乳名,生母也没资格取。 但昭宁帝全都依了宋氏的。 赵元元。 元,善也,又以万物始也。 她把长命锁放回小袋子里,抽绳拉紧了,过后那只手又落在了小腹上。 赵盈她,好像真的希望她能生个儿子出来。 · 从昭阳宫出来,赵盈就看见了靠在宫门左侧红墙下的赵澈。 他看起来兴致不高,也没什么精神。 赵盈提步过去:“姝姝不是要你教她读书吗?你跑出来干什么?” 赵澈吸了吸鼻头:“阿姐,我能跟你出宫住两天吗?” 狗崽子又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赵盈没理他:“你在宫里受欺负了?谁给你委屈了?孙娘娘把你照看的不好吗?” 他摇头说不是:“只是孙娘娘有了身孕,父皇每天都来,我在旁边看着,父皇和他们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只有我是孤零零的。” 他是一贯装可怜博同情的,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 上阳宫的事情过去的有些久了,赵盈也没想一直冷着他,这阵子给了他些好脸色看,他就又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那我替你去跟父皇说?”赵盈退了小半步,“你也这么大的人了,朝中出了这么多事,我为你筹谋了多少,你在宫里,在孙娘娘身边,就不能安生一些吗?” 她像是失望极了,面无表情的质问他。 “阿姐,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赵盈冷冰冰打断他,“孙娘娘承宠,你养在他身边,自然就有你的好处,若不然,当日我何必费尽心思把你从嘉仁宫弄到她身边?” 她四下扫量了一圈儿:“跟着你伺候的人呢?” “我没叫她们跟着。”赵澈声儿嗡嗡的,“那些人都是我搬到昭阳宫后,孙娘娘叫内府司给我重新换的。” 赵盈倏尔笑了:“你是说孙娘娘派了人监视你,所以你不愿意叫那些宫娥太监跟着伺候。那你跟我去清宁殿见父皇,或是去未央宫见皇祖母吧,也该好好查一查,省得你疑神疑鬼。” 她提步就要走,赵澈一把拉住她胳膊:“阿姐,我就是这两天心情不好,不是那个意思!” 他急了,但站在昭阳宫宫门口,到底不敢大喊这些话。 赵盈拨开他的手:“你是个懂事的,就做你该做的事,别叫我为你劳心费神,到头来你自己不成器。” 赵澈眼底闪了闪:“那……就住一天?” 赵盈眯起眼:“你跟我说实话,想出宫干什么,不说实话这事儿免谈,说实话我考虑考虑。” 他沉默起来。 赵盈太知道他了。 出宫八成和她有关系,或是为了她身边的什么人,总之是要借她的势沾她的光,所以刚被她训斥了一番,眼下便要装乖巧,还要扮上一副为难模样。 果然,赵澈抿着唇说算了:“我送阿姐到宫门吧。” “赵澈。”赵盈叫住他,“我是谁?” 赵澈都已经迈开步子要往前走了,身形顿住,回头看她。 宫墙下那张脸是他最熟悉不过的。 他从前总听人说,赵盈眉眼间像极了母妃,说是七分相似也不为过,若年纪再长些,只怕还要更像。 他那时候小,对母妃根本就没有太多的印象,便很喜欢粘着赵盈,想从她身上找到一些母妃的痕迹,就像是母妃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那样的贪恋,日复一日,慢慢变成依赖,他甚至能在赵盈身上得到一种莫名的慰藉。 但这一切在某一日,全都变了。 那张脸,是一切罪孽的开始。 赵澈把视线挪开,不再看她:“是我阿姐。” “那就说。” 他还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听说堂琴先生随阿姐回京,本来我早就想……但前些天朝中闹得凶,阿姐在外面,我怕阿姐分不出精神理会我,就一直没敢提,眼下事情了结,尘埃落定,我想跟阿姐出宫,去见一见那位名满天下的玉堂琴。” 赵盈嗤笑。 他真不愧是赵澈。 他大概也是有些着急了。 她在宫外杀伐,看似是为了他筹谋,可是他困坐禁庭中,她就是最直接的获益者。 朝中追随的人,还有那些暗中培植的势力,全都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里。 赵澈是想让她死的,如果她一直把持着这些人和势力,他今后会很棘手。 重生之后许多事情都没有按照前世的轨迹去进行,看来赵澈的心思也与那时不太一样。 今生他根本没打算完全依附她而登位。 他想在现在,就开始慢慢的夺取她手中的一切了。 赵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开口,掷地有声:“好,我带你出宫。” 第163章 做戏 出宫是出宫,可见玉堂琴就没那么容易。 赵盈领着他在外头逛了两趟不算完,又从侍郎府到燕王府,总之带着赵澈一路去见人,去拜访,就是不带他去清仁巷玉府。 从扬州府回来之后,赵盈半步也没踏足燕王府。 赵承衍起初来催过她几回,后来连催也不催了,赵盈从玉堂琴那儿得知,他果然是亲自登门去见过玉堂琴一回,至于二人究竟说了什么,赵盈没问,玉堂琴看起来也并不打算主动跟她说。 人总有秘密的,玉堂琴这个人身上背负的秘密就更多。 赵盈无心探究,自然便不追问。 要不是因为赵澈这个兔崽子,她在侍郎府住的极好,本来打算过两天搬回司隶院,还想着借此机会打发人来回赵承衍一声,她就算是搬走了,再不回燕王府住了。 赵澈从马车上跳下来,看着燕王府的描金匾额,眼底一沉。 等赵盈下了车,他神色又恢复如常:“阿姐,皇叔好像不太喜欢我,我贸然跟你过来,他会不会不高兴?” 赵盈横了他一眼:“怕皇叔不高兴,我现在送你回宫去?” 他头要的拨浪鼓一样:“只是皇叔骂人,阿姐可要替我说话的呀。” 赵承衍才不会骂他。 赵澈兄弟三个,就没有一个是赵承衍能看得上的。 根本就不入眼的人,赵承衍才不会费心思去骂他。 他这种德行,骂了他又不会改,完全属于浪费精力。 “你想多了。” 赵盈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提了步子上台阶,径直就进府去。 赵澈忙不迭往前跟,几乎小跑着追上赵盈:“说真的,阿姐你一点儿也不怕皇叔的吗?” 赵盈脚步放慢下来,慢悠悠的问他:“你为什么怕皇叔?” 之所以会怕,是因为问心有愧。 在赵盈的认知里,这是从来没有变过的。 就好比玉堂琴怕赵承衍,也是这么个道理。 赵承衍那个人,性子散漫,有些孤僻,骨子里又有赵家人的狠戾,偏生他一双眼又毒,心思老辣,玉堂琴是因为能被他轻易看穿,所以生怕。 赵澈呢? 一则他同赵承衍之间太生疏,二则两个人骨子里又是同一类人,他当然会怕。 果然赵澈瓮声瓮气道:“我见皇叔的时候少,每次见了他,他也总是没个笑脸,总觉得他不太喜欢我,所以就越发的怕他。 而且阿姐,你在燕王府住了这么久,就不觉得皇叔……不觉得皇叔他性情乖僻吗?” 他还挺敢说的。 出了宫之后徐冽就在暗处跟着她,他这番话徐冽能听得一清二楚,在徐冽的心里,赵承衍是高洁的神,是永远不会有错的。 冷漠,性情乖僻,这的确是赵承衍,但徐冽可不会这么觉得。 在他听来,赵澈这番话都算得上诋毁了。 他在暗处又不能跳出来抓了赵澈打一顿,还不知心里如何骂赵澈。 想想他的反应,浅笑声从赵盈唇边溢出。 赵澈怔然:“阿姐笑什么?” 她说没什么:“皇叔是长辈,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谁教的你编排长辈?” 赵澈脖子一缩,哦了一声,有些讪讪的:“我也只同阿姐说的。” 姐弟两个说话的工夫,赵承衍的书房就已经到了。 长亭人守在月洞门外,看起来像是在等他们。 赵盈背着手,脚步越发缓下来,眼见着长亭往外又迎了几步。 他倒是规规矩矩同赵盈姐弟各自见了礼,可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客气:“主子叫奴才候着,先请大公主进去,有几句话想问您,叫三殿下在外头等一等。” 赵澈脸色登时就变了,连声儿也低沉好些:“阿姐。” 尽管他有所收敛,赵盈还是能听真切他的咬牙切齿。 她安抚的拍了拍他肩膀:“皇叔向来清净惯了,我先进去回个话,你就在这儿等着。” 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角眉梢一齐往下垂,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赵盈都没多看一眼,转身进了月洞门,往赵承衍的书房方向快步而去。 她轻扣门,里面嗯了一声,短促的声音很快在空气中飘散开,她也听不出赵承衍的情绪。 调整了下呼吸,抬手推门,她反手把雕花门给关上的时候,眼神往月洞门方向瞟去,赵澈和长亭一个探着头想往里看,一个杵在月洞门下门神一样不动声色的拦。 她笑着关上了门:“皇叔能把他气死。” 赵承衍的眼神冷冰冰的:“你还舍得回燕王府,怪难得的。” 他只字不提赵澈,一开口能把人给噎死。 赵盈倒自觉,挑了最顺眼的一把官帽椅就坐了过去:“我这不是怕皇叔为我此番在扬州府行事而责骂我吗?想着在外面避避风头,等过阵子,皇叔把这些事都忘了,我再搬回来住。” “你并没有打算搬回来住。”赵承衍不留情面的拆穿她,“你院子里的东西不都搬走的差不多了吗?你本事见长,去了一趟扬州府,学会先斩后奏了。” 这不是说他,指的是昭宁帝。 赵盈翘着腿,神色悠闲:“父皇那里我自有说法,而且我早不是就跟皇叔说过,等司隶院中一切步入正轨之后,我是要搬出去的,皇叔眼下是在同我置气吗?因为我要搬出燕王府?” 他为的不是这个。 天大地大,她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初母后要把她弄到他这儿来住,他本来就没多赞同,要不是母后逼着,他头一日就搬到别院去了。 只是这丫头如今行事越发叫他拿不准—— 赵承衍缓了口气:“你主意正,行事自有章法,所以敢抄了章乐清的家又把银子归入扬州府库,还敢带着玉堂琴和关氏大张旗鼓回京来,那今天又是想干什么?” 他眼神朝着门口方向瞟:“带他出宫见世面的?” 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样大的火气,阴阳怪气的,一点儿不像素日里的做派。 赵盈才坐正了身子,连神色也正经了些:“皇叔你近来气不顺吗?” 赵承衍眯了眼:“说你的事,别扯我。” 她咂舌:“我进宫去看孙淑妃,赵澈拦着说要跟我出宫住两天,想去见见玉堂琴。” “你真打算带他去见玉堂琴?” 赵承衍唇角的弧度带着嘲弄意味:“那你一出了宫就该直奔清仁巷。” 赵盈笑着,奉承似的说了句皇叔英明:“您陪我做场戏吧?” · 赵澈进门的时候,赵承衍的脸还是黑的。 赵盈倒满面春风,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上前几步,掖着手,乖巧见了礼。 人刚站直了,赵承衍一点桌案,冷言冷语的:“你皇姐都跟我说了,今天住在宫外也可以,明日早朝时你跟我一起出门,我送你回宫。” 赵澈一下子懵了。 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是为了到燕王府来住一晚才缠着赵盈带他出宫的吗? 开什么玩笑—— 他懵懵懂懂,下意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赵盈:“阿姐……” 真可怜啊。 十一岁的少年郎,其实也就还是个孩子,赵盈做长姐的,从前总是最心软,见不得赵澈受一点儿委屈。 嗤。 赵盈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头去同赵承衍道:“刚才不是说好了,您好好跟他说道理,哪怕叫他在宫外多住两天呢。 我带他出宫要去回皇后娘娘,出来一趟也不容易,你怎么又变卦了呢?” 赵承衍白了她一眼,没理他那茬,扬声只叫赵澈:“你要见玉堂琴干什么?” 赵澈吞了口口水,对抄着的手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整个人看起来是慌张的:“我……我就是从前听说过堂琴先生的名号,知道他曾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想……想见见他。” “胡说八道。”赵承衍一拍桌案,力道不大,是以声音也不大,但那一声闷响正就打在人心尖上。 赵澈打了个激灵:“皇叔?” “刘家倒了,肃国公府败了,你大皇兄眼看着就要坏了事,偏偏这个时候孙淑妃有了身孕,所以你着急了,我说的对吗?” 赵澈在皱眉之前就先把头低了下去。 赵盈见状软着声音叫皇叔:“您吓着澈儿了。” “你们兄弟之间那点破事,我比谁都清楚,也从来不打算插手,但你未免太不懂事。” 赵承衍又去斥赵盈:“你宠着他,惯着他,到了我面前还替他兜着,这么宝贝你的亲弟弟,索性搬回上阳宫去,日日守着他岂不更好?” 赵盈吃了瘪,讪讪的收了声。 赵澈看他是真的动了怒,才抿唇认错:“皇叔别生气,也不要骂阿姐,都是我的错,我……我是着急了。” 该坦白的时候坦白,该老实的时候就老实,看起来真是个明是非懂进退的好孩子,再恭敬有礼不过。 赵承衍似乎又懒得跟他废话:“知道自己着急了,就老老实实回宫去,你若想出宫散心透透气,那多住两日也无妨,你皇姐近来不上朝,叫她带你在宫外玩儿两日。 可你要还是存着别的心思,明日一早就跟我一起进宫,若不然,你就等着你父皇下旨传你回宫吧。” 赵澈后面想说的那些话全都被赵承衍一摆手的动作给堵了回去。 他来不及为自己分说一二,连赵盈也没了开口的机会,赵承衍已经扬声叫长亭,让赵澈跟着长亭出去,吩咐长亭在府中给他收拾院子,叫他暂且安置下来。 一点余地也没有,赵澈不情不愿的跟着长亭出了门去。 脚步声渐次远了,再远了,直到听不见,转瞬间赵盈便笑靥如花:“皇叔演技可真好。” “你既懒得应付他,就不要把他弄出宫来,给自己找麻烦,也给别人添麻烦。” “那可不成。”赵盈手肘撑在官帽椅的扶手上,把自己架在那儿,“他根本就不是着急宫外事,单纯是不放心我而已,所有的权势与人脉,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牢靠的,他打什么鬼主意我心里清楚。 今天不带他出宫,他只会更怀疑我,现在添一些麻烦,总好过他在宫里头给我裹乱惹祸。” 赵盈拍了拍手起了身:“外人眼里,我与他还是姐弟一体的,他老实本分,才是不给我惹麻烦,今日也不过演场戏,实在算不上什么麻烦。” 她倒想的挺开的。 赵承衍被气笑了:“行,那下回找你舅舅陪你演戏,我没这个闲工夫。” “别呀。”赵盈蹲身下去,施施然拜一礼,“您疼我,改明儿我打个络子孝敬您,也不枉您陪我演这一出戏。” 她那架势便是要走。 到底是跟谁学的? 有事相求笑嘻嘻,嘴甜的不得了,还会打络子讨好人。 无事的时候就爱答不理,端着架子趾高气昂。 “站住。”赵承衍在她转身时叫住人,“也不用打什么络子了,这些东西用不着你,倒是近些天我打算去庙里供奉,你替我抄上两卷佛经,倒还诚心些。” 赵盈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还是打个络子吧,我的字不好,佛祖看了只怕生气。” “可见你不是诚心要孝敬我。”赵承衍一只手扶在书案上,也缓缓起了身,踱步侧身出来,只三五步,又收住了腿。 他打量着赵盈,越发觉得,除了那张脸,她浑身上下再没有哪里像宋贵嫔了。 或桀骜威严,或古灵精怪,她倒有千面。 “从扬州回来你一直躲着不见我,是不想听我说教,但有件事,既见了你,我仍要提点你两句。” 她嘴角抽动,赵承衍沉声:“我说我的,你姑且听着,听完了,不想往心里放,也随你的便。” 自那次他失言后,也思考了许多,这女孩儿坚强刚毅的外表下其实也有颗脆弱的心,大概是因牝鸡司晨此类的话听得多了,表面上云淡风轻,不当做一回事,可到底还是上了心,所以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该提点的他还是要点拨,只是换一种方式可能会更好。 果然赵盈唇角又拉平下去,闷声说了声好。 赵承衍挑眉道:“玉堂琴名满天下,的确能为你带来不少好处,昔年他风光时,年纪轻轻便有不少人想投他门下,做他门生,到如今二十四年过去,想追随他玉堂琴的人只怕仍不在少数。 但你要知道,这样的人,心思重,城府深,尤其他是博弈高手,你不知他深浅,就不要贸然用他,献计此类的事,你身边别的人也能做,若不到过不去的难关,非要用他不可,我劝你把他当个闲人养起来的好。” 第164章 不务正业 赵盈还未来得及弄清楚赵承衍此番话又是因为什么,他话锋一转,说起赵清的事来。 她眉心一动,便知他是故意的了。 看来她也没料想错。 玉堂琴身上藏了太多秘密,鲜为人知,但很显然,赵承衍知道。 他知道的比世人都要多,才被提点她格外防备玉堂琴。 心思重城府深,这六个字用在玉堂琴身上…… 她有些走神,赵承衍扶着书桌那只手食指一抬再落,指尖轻点,发出闷响:“分心?” 赵盈摇头说没有:“在想玉堂琴的事情而已。” 她是这样的脾气,执拗,也犟。 越是不叫她去窥探的,她反而越想要探究。 其实她带着玉堂琴回京,不知道有多少机会可以去深挖玉堂琴背后的秘密,但她从来都没有过,今日听了他说这些,反而把心思往玉堂琴身上放了。 赵承衍索性也不说赵清的事了:“玉堂琴的秘密,我确实知道,想听吗?” 赵盈拧眉盯过去,旋即失笑:“皇叔并没有打算告诉我,何必问我?” “我没打算告诉你,你还想探究?” 那就说明是不该深究,更不必深究的。 知道的多了,对她未必有什么好处。 反正赵承衍也说了,借玉堂琴名满天下的名头,已经能为她带来不少好处,至于其他的…… 赵盈深吸口气:“不探究,我听皇叔的。” 她只是在该听的时候听而已。 赵承衍心里有数。 目下朝中形势一片大好,她根本就用不着玉堂琴为她出谋划策,当个闲人养起来也不值什么,她也不缺那点银子,难道还供不起两大一小三张嘴。 然而以后若形势不好了,那可就是另外一番说法了。 不过眼下她肯听人劝,至少不是一意孤行,赵承衍心里多少感到欣慰。 见她松了口,方将前话重提:“我查了半个月,宗人府上下也忙了半个月,赵清在宫外的确有几个狐朋狗友,但都是京中纨绔,成不了事的东西。 户部去查肃国公府的账,那些也都跟他无关。 但前些天我进宫去见过你父皇,他的意思是,孔氏一族大厦倾颓,他连淑妃都废为庶人,赵清年纪也不小了,只怕要恨他,若还留在京城,父子相见,来日或许生出祸事来。 所以你父皇打算在年前给赵清说定亲事,等出了年复朝封王之后,留他在京城完婚,便将他贬谪出京,无诏不得回京。” 和她预想中的也一样。 赵盈嗤笑:“留在京城怕生出祸端,放出京却不怕他羽翼渐丰吗?父皇分明是有意放他离开京城是非之地,将来如何,凭他自己的本事罢了。 他若争气,说不得来日杀回京城,照样还是父皇的血性好儿子。 若是不争气,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等到兄弟们上了位,无论是谁登基做皇帝,都不会留他性命。” 她也算看的透彻,不至于说昭宁帝宠她十几年,她就真当那是个慈父。 赵盈眼底闪过厌恶,匆匆掠过,很快掩去:“父皇既是这样的打算,给他选的王妃,一定出身不俗吧?” “太原王氏的嫡次女,今岁十七,比赵清小一岁,她阿姐嫁的是清河崔氏,她阿妹许婚河间辛氏,你知道的。” 太原王氏女! 昭宁帝还真是给赵清选了一门好亲事。 只是她记忆中,前世赵清被发落凉州之前,昭宁帝替他选中的王妃出身寒门,是靠军功起家,挣出彼时一份家业的。 看来昭宁帝为了他这几个儿子,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前世赵清是因绿芸那件荒唐事惹恼了冯皇后,昭宁帝顺水推舟把他贬谪出京,可肃国公府还在,赵清不需要娶高门女做正头王妃,他缺的正是军中势力。 可如今肃国公府没了,孔淑妃也没了,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再没人能如从前孔如勉父子在时那样扶持他,所以他需要一门好的姻亲。 太原王氏嫡长女是同清河崔氏联的姻,崔氏一门于太宗皇帝朝时还出过两个国公,就是到了如今,也不至于败落到哪里去,人家全族行事低调,可那不代表没有地位和名望。 至于河间辛氏就更不必说,辛六郎成婚就要内迁入京,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在,若赵清手腕高明一些,能骗的王氏女一颗真心,为他奔走,来日在京城也有了替他说话的人。 明明早就知道的事,今日从赵承衍口中得知,赵盈心中还是难过了一场。 她脸色不好,赵承衍本想迈步过去,揉一揉她头顶,到底没动:“难过?还是失望?” 赵盈摇头:“我有时候在想,父皇真是一个矛盾又复杂的人。” 赵承衍没接话,静静的等她后面的话。 她揉了揉鼻头:“父皇那样爱我母妃,对赵澈却并没有格外的怜悯与疼惜,他爱重我母妃,可却从没有想过捧着赵澈上位。 赵清的混账事是在麟趾殿做下的,就在我母妃忌日之前,可是一转脸,父皇还是替他铺路。 皇叔您说,这是不是很矛盾?” 于赵盈而言,这不仅仅是矛盾。 昭宁帝这样的心思,几乎等同是变态。 儿子不是儿子,更像是他手里的风筝,或是他棋盘上的棋。 他希望看到儿子们厮杀,谁杀红了眼,踩着累累白骨走到他面前,谁就是他最出色的孩子。 心爱的女人留下的骨肉,就那么一个,与他的骨肉,他也没有半分的疼惜,还不是要把赵澈扔到这样的境况中,叫他去跟赵清赵澄两兄弟争个你死我活吗? 赵盈垂下头:“父皇他就从来不怕赵澈会输吗?赵澈输了,不光是他要死,我也活不成,母妃就留下这么一双儿女,他真的有想过如何保全我们吗?” 赵承衍眉心动了动。 她的后路,昭宁帝早就想好了的。 赵澈的将来,昭宁帝是全然不在意的。 那种心态他其实懂。 是很变态,但这就是皇家。 他们这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一辈子要为了那个位置去拼搏,去厮杀,哪有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父皇何等仁圣,世人皆称明君,可到底不也是留下个烂摊子,凭着昭宁帝自己屠戮手足才能稳坐皇位吗? 赵家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嗜血而又残忍。 · 赵盈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暂且尽可能的打消赵澈的疑虑。 玉堂琴他是见不到了,杜知邑却可以。 宋怀雍正好休沐,她一大早叫人去侍郎府送了信,叫上他一起,在云逸楼见的杜知邑。 彼时杜知邑也有些惊诧的。 赵盈的心思他是真自己看明白的,但今天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赵澈就坐在他正对面,薛闲亭和宋怀雍一左一右的坐在赵盈身边,赵澈话不多,从进门之后他几乎就没怎么开过口,多听多看少言,简直太乖巧了。 但无论是薛闲亭还是宋怀雍,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微妙。 杜知邑觉得这很煎熬。 “我以前也听说过,康宁伯府的杜三郎很能干,今天才知道,原来连云逸楼都是你的产业。”他眼底亮晶晶的,写满了崇拜,“有时候又觉得羡慕,你们在宫外,天高海阔,要怎么样都行,我出宫一趟却都麻烦,还要阿姐到皇后那里去替我说。” 他语气中满满的低落,赵盈拍了拍他头顶:“你这么好奇宫外的事,我带你见杜三,正经事情你一概不问,倒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叫人家笑话。” 杜三尴尬的讪笑:“不笑话,不笑话。” 这位祖宗是想叫赵澈问他什么宫外事啊? 他近来替她干的事儿可多。 那总不能赵澈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吧。 他瞧着这二位可不是什么慈姐善弟的和谐。 表面上一个宽纵一个乖顺,可二人之间的气氛,说是暗潮涌动也不过分。 赵澈不招人待见啊。 薛闲亭倒也罢了,宋怀雍也不待见他啊? 从前没听说过赵澈有什么奇怪的行为,也只有上阳宫伤人那一件事了。 赵盈生出为自己谋划后路的心,八成就是因为那个事儿,反正皇家禁庭,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他倒不觉得奇怪。 但宋怀雍就属实是有点奇怪了。 表妹是亲表妹,表弟难道就不是亲表弟吗? 整个侍郎府的态度应该和他都差不多。 赵盈连他都没瞒过,那就只能是压根儿没想蛮的死死地,所以侍郎府和薛闲亭只会知道的更早。 宋昭阳要是不赞同,宋怀雍也不至于这么帮赵盈。 问题是他们侍郎府明明有更方便的路子可以走——去辅佐赵澈啊? 一个公主,一个皇子,哪个来的方便,有头发丝儿都想得出来。 他是先上了贼船,然后发现这条船坐着也不错,稳稳当当的,反正赵盈是昭宁帝心头肉掌上娇,就算翻了船他也是和赵盈绑在一块儿的,跟谁绑着不是绑,他豁出去身家性命,赌都赌了,想中途跳船赵盈也不干啊? 这兄妹几个可真有意思啊。 他目光游移,在赵盈几个身上来回扫量,赵澈倒还真不跟他客气,得了赵盈的话,竟然真的开口就问他:“所以之前陈士德的案子之后,白家举家离开京城,可是我看京中那些生意照样开得很好,是你接手下来的吧?” 反正皇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傻子就对了。 这问题答还是不答,又要怎么答呢……赵盈真会给人找麻烦。 杜知邑下意识想去看她,转念一想,她今天带着赵澈到这里来,还拉上宋怀雍和薛闲亭,那肯定得因为点儿什么,不然也不能把他推到赵澈面前。 她方才说,有正经事不问…… 杜知邑只迟疑了一瞬而已,面色便一如往常,噙着笑,端着白瓷小杯,朗声说是啊:“我那时候愿意跟公主合作,就是为了白家的这些生意。事情既然成了,白家的生意自然是归了我的。” 赵澈像吃了一惊:“你有这么多的产业,云逸楼生意也这样好,还要涉足那些吗?” 他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 杜知邑横过去一眼。 怎么一会儿透彻一会儿像个白痴呢? 他脸上的笑有些尴尬:“银子是个好东西嘛,总不会有人嫌银子多的,三殿下说呢?” 赵澈仿佛对杜知邑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越发来了兴致,竟又去问赌坊青楼那些产业盈利如何,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是不是会有人找麻烦一类的话。 听着都是些孩子气的问题,他又说从话本上看来的,赵盈却扬着唇角按下了他:“那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问两句差不多了,怎么还刨根问底的?” 经营着不是正经生意的杜知邑嘴角抽了抽:“公主说的是,三殿下年纪还小,这样的生意还是少知道比较好。” 于是赵澈讪讪的闭了嘴,沉默了没一刻,转头又兴致勃勃的问起别的来,但绕来绕去,大多也还是有关杜知邑名下的产业几何,盈利几许一类,他问的方式不大一样,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听得多了,杜知邑也品出味儿来,到后来见赵盈按了他几次,也看懂了赵盈的意思。 赵澈第七次开口时,杜知邑吃了口茶,慢悠悠的,一直等他问完,才不动声色驳了回去:“其实这些公主都知道的,我如今每个月的账本都抄送一份送到公主那里去,三殿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跟公主要了拿回去看,只是别叫旁人知道的好。 或是三殿下对做生意这事儿感兴趣的话,回头再要出宫,到康宁伯府找我,我也可以慢慢教殿下。 这事儿要上手其实也快,殿下手上只要有银子,拿钱砸也能砸出个买卖铺子来的。” 赵澈的兴致被他一盆冷水浇灭了,连连摆手:“我倒是挺感兴趣的,就是不敢干,回头阿姐要骂我不务正业了。” 杜知邑全当没听见他的鬼话,宋怀雍眼角抽了抽,睇了他一眼,他一吐舌发现说错了话,就把目光转投向了赵盈。 赵盈端着茶杯吃茶呢,眼角余光瞥见他的求助,笑着说没事:“杜三心宽,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的。” 第165章 污点与罪孽 赵澈在宫外住了四天,赵盈又变成了从前那个事事依顺他的好姐姐,连司隶院都带着他去逛了好几圈。 一直到第五天早朝前,赵承衍在王府陪着他们两个吃了早饭,叫他去收拾了东西,跟着一块儿回宫。 赵盈本来也要去上朝的,从扬州回来都快一个月了,她休息也休息的尽够了。 反正肃国公府的事情处置干净,昭宁帝对赵清的态度还没个着落,就这么一拖再拖的,朝臣们悬着心,也没人顾得上来找她麻烦。 她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就打算跟着赵承衍一块儿去上朝。 谁知道赵澈前脚出门去收拾东西,赵承衍后脚就冷淡的叫住她:“你这几天带着赵澈到处逛也累了,今天在家里歇着,不用去上朝了。” 他轻易不会这样,赵盈眼珠子一转,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是以等赵澈紧着收拾好了东西跟着赵承衍出门时,身边根本就没有赵盈的身影。 事实证明赵盈也确实没猜错。 太极殿大朝会,昭宁帝“痛心疾首”的发落赵清往凉州,但到底是皇长子,天子痛心惋惜,又舍不得孩子日子太苦,于是又册封赵清为安王,赐婚太原王氏嫡次女为安王妃,命礼部着手,钦天监算好吉日,等年后再详细议定册王礼及赵清的大婚礼。 后面就是旨意连发,安王年后于京城大婚后即可动身往赴凉州,无诏不得返京。 赵清都能因祸得福封王娶正妃,姜承德当然要上折子给赵澄也请封。 这种时候都用不着宋昭阳替赵澈出头,只要昭宁帝应下姜承德所请,自然就得捎带上赵澈。 于是又定下赵澄为瑞王,赵澈封惠王,只是他二人年纪尚小,不急着迎娶正妃,是以虽然封王,但仍不许出宫开府,依旧随母而居。 而且赵清封王成家后便迁往封地凉州,赵澄和赵澈兄弟两个要留在京城,王爵是封了,封地却并没有给,说来说去,这一场册封王爵的旨意连发下来,落在赵盈眼里,也和闹剧无异了。 不过赵清情况更特殊一些,昭宁帝让工部在京中找了一处宅邸,简单修葺就能暂且给他当安王府用的那种,毕竟大婚要在京城举行,又不可能让他在宫里完婚。 工部的人也乖觉,知道今上如今对这位安王不过淡淡,赵清又没有了外祖扶持,朝中原本追随肃国公府的那些人,先前想着赵清还可以指望,现而今天子一句无诏不得返京也把算是把他们的念想全都给断绝了。 怎么算着,这位安王殿下今后也不像是有更大的指望的样子。 故而偷奸耍滑,便草草选了宅邸,又草草修葺一番,就上折回明昭宁帝,说是安王府选好了地方也依秩以亲王规格修葺过,大概意思就是可以让赵清从宫里搬出去,不必再碍着昭宁帝的眼这样的意思。 昭宁帝果然是“淡淡”,甚至都没有过问选址如何,修葺又如何,工部上了折,他大手一挥就把赵清赶出了宫。 想想当日赵盈建立司隶院,从选址到修葺,工部无不尽心,昭宁帝也反复过问,唯恐底下人耍滑,怠慢了赵盈,如今换到赵清身上,真是高下立判。 赵清搬出宫那天,安王府外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绸彩带一路从安王府悬至长街口。 他的册封礼未定,宫里算是特事特办,先让他挪出了宫。 其实连他自己在内都明白,这就是觉得他碍眼了,多让他在宫里住一天都觉得心烦。 往来恭贺,赵清都懒得出面应付。 他也是破罐子破摔,索性都交给安王府的属官去支应。 赵盈带着赵澈登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尤其是赵盈言明非要见他不可。 赵清多灌了两杯酒,听着底下奴才回话竟笑出声:“去,带她来见孤。” 那奴才也不是他从前用惯的心腹,一应全是内府司按照昭宁帝的意思给他新换的。 小太监在宫里待久了,拜高踩低一把好手,又最有眼力,知道该巴结什么人。 他瞧着赵清多吃了几杯酒,分明酒气上头,掖着手匆匆出门,小跑着去回赵盈的话,还不忘把声儿往下压:“安王殿下大约是高兴,多吃了几杯酒,眼下有些醉醺醺,公主若有十分要紧的事,不如叫挥春姐姐和书夏姐姐陪着一道去见殿下,或是奴才去寻了惠王殿下来陪您进去吧。” 赵盈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小太监唇红齿白,圆脸大眼睛,生了一张讨喜的脸。 说着最刻意讨巧的话,眼神却澄净,莫名就多出三分真心来。 赵盈笑着说不必:“你很会伺候,既这么着,就不必找人来了,守在门口吧。” 小太监欸的应下来,越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唯恐出了岔子,大概也是更想在赵盈跟前露个脸,得了赵盈高看,还不知今后要怎么样。 赵盈推门进屋,酒气立时扑面而来。 好家伙,这何止是多吃了两杯,赵清怕不是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头了。 她抬手掩唇:“大皇兄兴致这么好,怎么不到前头去吃酒,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这里自己喝的尽兴,外面那么多的客人竟全不管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四下扫量,还是在角落里发现了赵清的身影的。 他怀里抱着个酒坛子,发髻松松散散,看起来实在有些邋遢不成样子。 左手边地砖上摊开着明黄绢帛,赵盈眯眼,那应该就是给他封王还有赐婚的圣旨,偏偏上头还有一句“无诏不得返京”。 赵盈踩着细碎的步子,缓步近前,略一提裙摆,在他身侧蹲下去,素手拾地上的圣旨:“大皇兄,这是大不敬。” 赵清一挥手,正好打在她的手背上,发出清脆的巴掌声:“假惺惺,装什么?” 赵盈皮肤白又嫩,他那一巴掌也没收力,她手背上很快就红了一片:“要不然你再打两下?” 她语气淡淡的,夹杂着几许笑意,赵清却打了个冷颤:“哦,是你啊。” 她嗤了声:“装什么?借酒撒疯,又不敢真的打伤我,在我手上打了一巴掌都怕我进宫去告你的状?那你逞什么英雄,使什么威风呢?” 恶语伤人六月寒。 都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赵盈却偏偏不。 赵清眼底一戾:“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把两手一摊,怀里的酒坛子顺势滚落至地砖上,圆胖的坛子在地上又滚了好几滚,停在了赵盈脚边。 赵清伸手想去拿回来,递了一半,手在半空一僵,讪讪的又收了回去:“你多得意啊,步步为营,费心算计,现在不都成了?我被贬谪出京,下一个就该轮到赵澄了吧?” 他好像真的喝多了,打了个酒嗝:“谁也不是傻子,我和赵澄都出了事,赵澈就能顺顺利利坐上那个位置了?你想的真简单。” 赵盈站起身,拿脚尖儿踢那酒坛,酒坛又往赵清身边滚回去,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赵清。 以前倒也没觉得,现在看来,这也是个无药可救的。 “是我让你睡了绿芸的吗?” 赵清明显怔了一瞬,转瞬眼神就清澈了好多:“你还敢提这个?” 赵盈笑起来:“我有什么不敢提?是,重修麟趾殿是我向父皇提的,让孙淑妃打点也是我提的,甚至于叫绿芸代皇后行事也是我的主意,然后呢?” 然后……呢? 想表现一番,在父皇面前露脸,是他自作主张。 父皇答应了,他每天往麟趾殿跑,跟着孙氏操持麟趾殿重修的事儿,母妃还为这个跟他生了一场气,气他去给宋氏鞍前马后。 赵盈没让他插手麟趾殿的事,赵盈也没让他把绿芸给睡了,赵盈更没有让他生做孔氏的外孙——这一切看似和她都没有关系! 赵清撑着站起身,站不太稳,摇摇晃晃的:“你多高明啊,明明什么都做了,到头来却清白无辜,什么都跟你没关系。 麟趾殿的事情是你起的头,肃国公府的案子也是你起的头,你没叫我睡了绿芸,你也没让我亲近肃国公府,但你敢指天誓日说一句,这些和你都没关系吗?” 他声音厉起来的时候有些尖锐,赵盈觉得刺耳,就退了半步。 她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呢? 她也不能算是胜利者。 成王败寇是要走到最后才算完的。 应该是一种警醒。 赵盈冷眼看着,赵清体弱多病,从前大多时候都显得柔弱,因那份柔弱才有了几分温和,没有赵澄那么张扬,也不像赵澈后来那样狠戾。 他如今失势,换了个人一样,狼狈之余,一双眼是猩红的。 他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那样的目光赵盈并不是第一次看到。 “有意思吗?” 由始至终,她都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保持着绝对的清醒,看他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 赵清被她语气中的冰冷激了一下,一弯腰,去捡地上的酒坛:“没意思,你也挺没劲的,还要来看我如今有多狼狈,小家子气。” 赵盈长舒了口气,脚尖转了个方向,朝着门口步去。 走了三两步,她身形顿住:“年后大皇兄就要去凉州了,此去路途多艰,大皇兄路上可要多保重。” 她的背影清傲,越发刺痛赵清的眼,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撕碎了一般:“赵、盈!” “我没兴趣看你如何潦倒,但你今天的狼狈,的确点醒了我,我得更努力,才不会步你后尘。”她似乎调整了一番心绪,先前面无表情,此刻回身时笑容灿烂,“大皇兄少喝点酒吧,尽管你的处境也不会更坏到那里去,可喝酒误事,父皇赐太原王氏嫡女与你做正妃,你也该知足。” 从赵清的书房出来,赵盈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这样的情形太可怕了。 她宁可死,也不愿有朝一日落到这般田地。 她合眼,抬手压在眼皮上。 那个圆脸小太监猫着腰又凑上来:“公主,惠王殿下不放心您,在那儿等了好久了。” 赵盈猛然睁开眼,赵澈正从月洞门下过来。 可是他脚步稳当的很,一点也不显得急切。 真的担心她,就不会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傻等。 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她面色不虞,圆脸小太监就又掖着手怎么过来的怎么退远了去。 赵澈站在台阶下,递来一只手,她握上去,赵澈反握紧了。 她指尖微凉,赵澈眉心一拧:“阿姐没事吧?” 他低头看见她手背上一片红,语气越发森然:“他跟你动手?” “没什么。”赵盈往外抽手,提步下台阶,“不是让你在前面等我吗?” “我不放心阿姐,怕大皇兄昏了头做糊涂事,所以过来等着阿姐。”他乖巧跟在她身后,隐约嗅到她身上的酒气,“看来大皇兄是真的很失意。” 这样酒气熏天的,她在屋里待了会儿就染了一身,赵清岂不整个人都酒里泡过捞出来的一般。 赵盈嗯了一声,意思不甚明朗,像是在应他,又像是压根没听他说话,随口敷衍了一声而已。 赵澈快步跟着:“这场宴好没意思,那些人大多是来看笑话的,方才我在席上坐了会儿,阿谀奉承我的倒多些,也没几个正经人,阿姐,咱们走吧?” 赵盈倏尔回望他:“你也觉得大皇兄的今天很可笑吗?” “什么?”赵澈叫她问愣住了。 恨意在眼底一闪而过,赵盈索性不再看他,掩在袖下的手紧了紧,平缓了两分:“前路未知,如果有一天我落到这般田地,你也会觉得我很可笑吗?还是会和那些人站在一起,看着我一身狼狈,而你居高临下,欣赏着我的狼狈呢,我的好弟弟。” 赵澈心底没由来慌了一阵。 如果有一天赵盈落到这般地步—— “阿姐是叫大皇兄气糊涂了吗?我怎么会这样,阿姐一切都是为我,我的一切也都只会为了阿姐,咱们姐弟两个本就是相依为命的,我自然不会和他们一样,阿姐潦倒就是我潦倒,我们是一体的。” 他自然不会。 他会在她的狼狈上再添一壶油,让那把能置她于死地的火烧的更旺一些。 他会站在无人之巅,抹杀掉她这个本就不该存在的罪孽,让她再也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污点。 第166章 你是一身正气吗? 转眼入了十二月,第一场雪也在前两日便下过。 腊月寒冬,今年的天又格外的冷。 赵盈之前从宫里带到燕王府的东西,已经差不多都搬到了司隶院的后宅院去。 当初她出宫住,太后还特意调拨了几个积年的嬷嬷跟着到王府去服侍,她也一概都打发回了宫里。 可她要自己在外面住,太后竟难得的也没阻止。 赵盈细细想来,大约是为赵清之事,把老太后给惹恼了,至今那口气都没消下去。 随便吧,反正也不是她亲祖母,事实证明那点所谓的情分,也不过是太后施舍给她的罢了。 若真是触碰到太后的底线,又或是涉及到皇家尊严一类的事,宋太后是真不会纵着她。 倒是昭宁帝黑着脸说了她两回,非要拘着她搬回上阳宫,孙淑妃还帮她说了几句话,她自己也闹了两天绝食,昭宁帝才姑且没再提这茬。 屋外雪花簌簌,连着下了两天,连院中的榕树都裹上一层银霜,檐下倒挂着冰凌,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赵盈让人把月窗支开了一半,身上盖着她的狐皮毛毯,挥春怕她受了风寒,又取了她的氅衣加盖在上面。 氅衣风领上的狐狸毛泛着银灰色,堆在她脖子里,越发衬的她小脸精致。 书夏打了帘子进门,带着一身寒气,没敢往她身边靠,站的有些远:“公主,沈阁老来了,说要见您。” 赵盈拿指甲刮着赤金手炉,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说因为什么事儿了吗?” 书夏摇头:“但只怕是为了……小沈大人。” 赵盈发出短促的嗤声。 是了,五天前初雪落下时,沈明仁给她送了一封信,信纸选的是桃花笺,一手瘦金体清隽好看,约她至城东柳园相见。 至于信上的酸话她是一个字也没打算记下的,但这个约她还是去赴了。 沈明仁是个很“有心”的人。 城东的柳园从前是京中最大的戏楼,后来戏班子散了,那地方也闲置下来,一直到去年才被人买下,又重新修整,但也不对外开放,要包下柳园可要花大价钱。 沈明仁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样多的积雪,偌大的园子里三步便堆着一个雪人,憨态可掬,从门口一路往里走,又有红梅片片,与那白交相呼应着。 前世他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弄的赵盈好不感动。 但今生却不同。 赵盈当场翻了脸,怒而离园。 转天这事儿就在京中传开,说是沈六郎豪掷千金为博永嘉公主一笑,却不知怎的惹怒公主,丢了好大的脸。 至此一传十十传百,后来连昭宁帝也惊动了,在太极殿上就阴阳怪气的把沈殿臣给数落了一番,他自是生气的,回到家中又提了沈明仁一顿好打。 事情过去了五天,他倒能憋的住,一直到现在才找上门来。 挥春是气不过这事儿的,一面给赵盈手炉里新换上炭,一面啐道:“他也是拜相的人,堂堂的内阁首辅,教出什么样的孩子,还说什么京中第一贵公子呢,这样上赶着来讨好我们公主,没得叫人耻笑。 公主是什么身份,他弄那一园子东西是给谁看? 现下连皇上也惊动了,不说回家去闭门思过,好好教儿子,又来求见公主做什么? 你也该叫人立时驳了他,赶紧打发了他才是正经。” 她从来嘴上不饶人,自赵盈转醒时提点过她一两次后,已经算是收敛了不少,很少有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了。 可见这事儿她是真恼了。 赵盈接过手炉,笑着点她:“人家是内阁首辅,你这丫头好没道理,怎么说话这样不客气。” 挥春撇着嘴:“奴婢原就说不叫您去,那沈家六郎也不是个什么好的,可劝的多了,您又嫌奴婢多嘴,现在好了,本来清清静静,今儿还说起锅子,到中午时候去侍郎府接宋大姑娘来涮羊肉呢,又不得安生了。” “我看是你自己贪嘴想吃涮羊肉,你别急,一口也不缺你的。”她说着已经起了身,挥春忙上来替她把氅衣披上。 她连手炉也一并交出去,只笑着叫书夏:“去告诉灶上,万万不要短了这丫头的一口涮羊肉,今儿说什么要拿这个堵上她这张厉害的嘴。” 这架势便是要去见沈殿臣。 书夏其实也觉得不好。 本来这事儿就得两说着。 当日云逸楼里沈明仁就整过这么一出,都被皇上斥责过一回,也叫沈阁老打过一次,还是不长记性。 公主若是与他两情相好,那自然是一段佳偶天成的佳话,可公主若没有这个心思,他就是一味痴缠,与那些市井泼皮又有什么两样? 先前公主去见他,自有公主的用意,但今日再见沈殿臣……横竖上头还有太后和皇上,怎么也用不着公主自己去应付他。 书夏抿唇犹豫了一瞬,忙不迭跟上赵盈,先把她那些玩笑话应下来,才缓着语调试图劝:“奴婢看,沈阁老就是欺负您脸儿嫩,他虽说打了小沈大人,可人家是亲父子,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怎么可能不心疼? 小沈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干这样出格的事,仗的也是他沈家的势,不然他不要命了来纠缠您。 沈阁老分明是什么都明白,却要装糊涂,见您也未必说什么中听的话,他真要有话,怎不去清宁殿同皇上说? 公主,您随缘寻个什么由头也打发了他,这天寒地冻还下着雪,何必劳动一场去见他呢?” 赵盈笑着不言语,说话的工夫人就已经出了屋。 屋里地龙烧的旺,暖暖和和,连脸上也叫热气薰出红晕来,一出了门,寒气打头,她先拢了拢氅衣领口。 下了台阶踩在白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底下伺候的人本该把积雪扫开,清出路来,是她没叫她们弄。 她喜欢听这声音。 挥春和书夏跟在她身后,眼看着就出了月洞门,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知道多劝无益,便都闭上了嘴不提。 要求见赵盈,沈殿臣是绕到了司隶院的后角门上去的。 现如今是这样的,若是公事来登司隶院的门,自然走前门,叫衙门当差的巡察校尉往里头去回话。 但要是私事见赵盈,一概都走后门,后门上有当值的嬷嬷,一路递话进后宅院去。 沈殿臣被请进门是在后街上的东侧厢房等着。 赵盈来的慢,他手边的茶都已经换了三盏。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沈殿臣放下茶杯站起了身。 赵盈掸了掸剪头的雪,笑着叫他坐:“天降瑞雪,府中积雪未化,来得迟了,叫阁老好等。” 沈殿臣留意到她织金马面裙的下摆微湿,难得客气的笑着说无妨:“雪天登门,是臣扰了殿下清净。” 实则赵盈没心思同他寒暄客套。 她对沈殿臣一贯没有什么好印象,这种人本来就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就下狠手往死里整的对象。 她施施然落了座,纯白的兔子毛抄手也没拿掉:“阁老是为小沈大人而来的吧?” 她开门见山,沈殿臣反而面上闪过为难。 可怜天下父母心。 赵盈再不喜欢沈殿臣这个人,也由衷感慨。 书夏说的不错,打是打了,但他还是心疼儿子的。 小的时候再怎么不闻不问,可从老家接到京城这十几年,养出一个还算争气的孩子,除了沈明仁自己肯努力,沈殿臣也一定没少费心思在他身上就是了。 赵盈都不免觉得,沈明仁这个戏有点儿过了。 他这么伤沈殿臣的心,沈殿臣还要为他奔走。 实在是不孝。 不过跟她没关系。 她面上淡淡的,也并没打算把话说的和软些以缓解沈殿臣的为难与尴尬,反倒越发直接:“小沈大人是个好的,阁老也知道皇祖母是极中意他,从集英宫宴那时候起,皇叔重话也同阁老说过了,可我也没见小沈大人有所收敛。” 赵盈噙着笑,但眼底的冰凉比屋外的风雪还要刺骨:“阁老今天来见我,是想跟我说什么呢? 求我成全了小沈大人的心意?还是希望我看在阁老的面子上,对小沈大人态度和软些? 扬州府一行,我与小沈大人共事一场,再往前说吧,云逸楼小沈大人与我表白,我也不是铁打的心,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小沈大人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我是赏识他的。 可有些事,他不能再一再二,没个分寸吧?” 沈殿臣还没开口,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自从赵盈掌管司隶院,站上太极殿,他就觉得此女野心甚大,不知刁难过她多少次。 突然要他低声下气来说软和话…… 沈殿臣攥着拳:“是犬子不成器,万不该痴缠殿下,可他终究也是一片真心……” 他自己先叹气,又没容赵盈驳他后话,便又说道:“老臣也并不瞒殿下,当初集英殿宫宴,燕王说老臣是有心延续沈氏一族尚主的荣耀,起初太后点犬子随入集英时,老臣确然是动过这个心思的。 天家尊贵,若犬子尚主,是我沈氏满门的荣耀。” 赵盈听他在那儿说的情真意切,淡漠的哦了一嗓子:“所以阁老又想让我下嫁小沈大人,做你沈家的儿媳,一面却又在朝堂上与我作对?” 沈殿臣眼神一厉:“殿下,这是两码事。” “你错了,这是一码事。”连求人都能这么理直气壮,真有沈殿臣的。 赵盈从抄手里抽出一只手,撑着腮:“且不说我打不打算嫁人的事儿,就算将来成婚嫁人,我也不打算退出朝堂,阁老明白了吗?” 她就没打算在家中相夫教子! 沈殿臣早就看明白,所以才又是骂又是打,希望儿子放弃这个念头。 可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赵盈看他气的吹胡子瞪眼,一时又觉得挺有意思。 持重的内阁首辅,能被气成这样,说白了,沈殿臣的心里对她也是存过幻想的。 在某一个时刻,他也一定想过,如果沈明仁真的能把她感动了呢? 她下嫁沈明仁,还能离开朝堂,对沈殿臣来说一举两得。 “如果阁老能接受,我其实对于下嫁什么人,并没有太在意的,小沈大人痴心一片,真让我成全他的心意,也不是不行。” 沈殿臣咬紧了后槽牙:“那殿下又能不能看在犬子痴心一片的份儿上,进宫去求一求皇上,至于犬子,老臣一定严加管教,绝不叫他再来纠缠殿下。” “说来说去,阁老是怕此事影响了你儿子的仕途啊。”赵盈翘着的那条腿也放了下去,踩在官帽椅的横杆上,“可以,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沈殿臣神色一凛:“殿下用此事与老臣做交易?”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赵盈敷衍了一句,挑眉斜扫过去,眼中闪过诧异,“阁老该不会以为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吧?旁人敬你是内阁首辅,对你言听计从,你该不会觉得我也如此吧?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好处,就用你能给我的好处来换,这原是天下最公平的事,你觉得有问题?” 沈殿臣腾地站起身来,怒极反笑:“所以殿下是希望来日朝堂上我能为你——不,殿下结党营私,是希望我成为你的党羽,为你营那个私!” 赵盈平静取他:“对啊,我就是在结党营私,阁老到今天才知吗?” “你——” “阁老也用不着气成这样,大义凛然,倒像是一身正气的忠贞纯臣。”赵盈还是不惯仰视,便也站起身,背着手,与他四目相对时,眼底的嘲弄一览无遗,“二十四年前堂琴先生与阁老同立太极殿时,阁老也是这样的一身正气吗?” 沈殿臣呼吸明显一滞,然只一瞬:“玉堂琴是大逆不道之人,老臣还不屑与之并立,殿下招揽这样的人在麾下,还想让老臣为你鞍前马后不成?” 赵盈丢了个白眼给他:“说得好像我今天杀了玉堂琴,你就会为我所用一样。” 她迈开步子往外走:“阁老回吧,好好管教你儿子,父皇龙威之下,他再不规矩,阁老的面子就不知能替他撑住几回了。” 沈殿臣咬牙切齿,赵盈今天肯见他,只是为了羞辱他的——小小年纪,竟这般记仇。 第167章 女童走失案 中饭时候的涮羊肉是吃上了,而且还多了两个人。 薛闲亭和宋云嘉都是算着时辰来的一样,刚好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个还不约而同登门来,见谁不见谁都不好,赵盈本来说干脆两个都别进门,宋乐仪劝了两句,她才叫把二人都请进了府。 赵盈夹了一筷子的肉送到宋乐仪面前的碟子里,撇了撇嘴:“也不知你们哪里得的耳报神,沈殿臣前脚走,你们后脚就上门。” 宋云嘉看她那态度,对这事儿显然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筷子都没动:“你那天去赴约,就是为了看他受罚吗?” 赵盈笑呵呵的:“表哥这可就冤枉人了,人家对我一往情深,我害人家做什么? 况且我现在还站在朝堂上呢,这么坑沈明仁,沈阁老能放过我?” 可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那个约大可不必去赴,既然去了,就算对沈明仁的所作所为不喜欢,也没必要甩脸子就走。 后来闹的满城风雨,那必不是沈明仁宣扬出去的,就只有她自己。 从头到尾薛闲亭一言不发,直到宋云嘉又要把话接过来,他才横过去一眼:“你不是来吃饭的吗?” 宋云嘉:? 他缺这一口吃的吗跑来吃饭! 宋乐仪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薛闲亭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肉,剜了她一眼她才生生忍下去的。 叫薛闲亭抢白这么一句,赵盈的态度又极其不配合,宋云嘉纵是有一肚子的话,也什么都说不出了。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倒还不错,至少赵盈和宋乐仪的心情都不错。 宋云嘉是有些气性上了头,眼见赵盈也不愿意与他好好谈一谈,那头薛闲亭又像是真的就来吃顿饭,吃完了,起了身便说要走。 如此他更不好留下,只能与薛闲亭一道离了府不提。 宋乐仪等人出了门,才戳赵盈肩膀:“薛闲亭一会儿肯定回来,我前儿看上一块儿红碧玺石,你输了买给我。” 赵盈捉了她的手,二人携手出了小花厅转往西厢房方向去:“表姐不如让我直接买给你算了。” 她便咯咯的笑:“但宋云嘉来干嘛啊?” 其实有日子不说话了的。 宋云嘉对她的态度是说不清的,既不像初时那么抵触,但又不像是前世那般转为怀柔政策,以退为进。 就那么吊着。 他总想来管教她,可也不知是不是连他自己都还没掌握好那个分寸。 反正赵盈是不会往他那儿去撞就是了。 宋乐仪说的一点也不错,薛闲亭就是去而复返,前后算着时辰,估摸是出了司隶院长街就又折返回来的,也不知他是怎么甩开的宋云嘉。 他前脚进了门,宋乐仪后脚就笑着挽上赵盈胳膊:“可说好了,那块儿红碧玺石你买给我。” 赵盈在她手背上轻打了一下,才去看薛闲亭:“云嘉表哥就不盯着你?” “他是知道你懒得理他,不来自讨没趣罢了,我好心陪他做出戏,给他台阶下,陪着他离府,他感激我还来不及。” 赵盈呿了声,宋云嘉才不会感激他呢。 他拉了椅子在二人对面坐下去:“但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么对沈明仁有什么好处?”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我越是这么对他,他对我才越是死心塌地,你信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论? 连宋乐仪也听愣了。 她原没想那么多,只当赵盈是真不待见沈明仁这个人,眼下形势一片大好,她扬州府一行后又实在算得上大获全胜,姑且想要任性一次,是以才这样对沈明仁。 可眼下听她的意思…… 宋乐仪目瞪口呆,朱唇微启:“合着你是说,你这么磋磨他,他反而越发认定了你不可吗?” 她问完了,抬了一只手递到赵盈面前,拿手背贴在她额头上,探了探温度:“没发热啊,怎么说胡话?” 沈明仁是什么人? 他的出身样貌,品行才学,哪一样不是叫人挑在大拇哥上的? 他受人追捧惯了,尤其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少女,每每提起他,一个个少女怀春,把心思全写在脸上,于此事上,他真是比宋云嘉薛闲亭他们还要风光,他要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娶不到呢? 况且赵婉对他还有那样的心思,先前姜家还把这事儿摆在明面上搞过几次小动作,哪怕后来赵盈查得,那只是个幌子而已。 可是眼下辛六郎指望不上了,姜承德那里也是沈明仁先把人家惹恼的,万一沈明仁醒悟了,回过头来去巴结讨好,姜承德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元元,我看你这回是打错主意了。” 赵盈却始终噙着笑:“我怎么会打错主意。” 是他们不了解沈明仁。 薛闲亭倒没问那么多,他沉默了很久,把赵盈眼底的自信全都看在眼中,良久沉声问了句:“你有把握吗?” 赵盈歪头看他:“没把握的事我从来都不做。” 之后关于沈明仁的事情他居然真的什么都不再说。 宋乐仪在一旁干着急,实在是想不明白,赵盈是从哪里来的底气和把握? 她抿唇侧目去看,女孩儿姣好的面容上溢满了自信。 赵盈是要翱翔九天的凤,她说有把握便是一定有把握。 于是宋乐仪也收了声,不再提这一茬事。 薛闲亭的脸色还是不好看。 赵盈点着手背,慢悠悠问他:“从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就一脸凝重,应该是碍着云嘉表哥也在才什么都没说,你今天来找我,不是单为了沈明仁的事吧?” 他果然嗯了一声:“今天早上顺天府接到了第三起报案,走丢的女童你猜是什么人?” 赵盈面色一肃。 这件事情也闹了有小半个月。 初雪降下之前的几日,顺天府在黄昏时接到的第一起报案,城南刘屠户家的小孙女走丢了。 那孩子今年才七岁,乖巧伶俐,刘屠户这些年杀猪卖肉也攒下少银子,就得了这么一个小孙女,便把什么好的都紧着她。 小姑娘又是最活泼的年纪,平日里也不在家待着,街坊四邻谁家都会去。 结果那天一直快到黄昏,小姑娘也没回家,刘屠户就挨家挨户去敲门,打算接孩子回家,可是把街坊四邻的门都敲了个遍,这才知道小姑娘从下午起就不见了踪影,谁家也不在。 一家子慌了神,当即到顺天府去报了官。 刘屠户家的孩子还没找回来,隔了六天,城北孙铁匠家七岁的小孙女也走失了。 两件案子联系在一起,顺天府才更重视起来。 可即便如此,这都快半个月了,眼看着年关将至,一点儿线索也没查出来。 今天又有孩子走失,且一大早到顺天府去报案,还值得薛闲亭这样郑重其事—— 赵盈呼吸一沉:“你直说。” 薛闲亭面色不虞,下意识的往屋外方向看了一眼,缓了口气:“徐统领家的二姑娘,昨日黄昏小姑娘贪玩,跟着她兄长钻狗洞溜出府去玩,人就没再回去,徐统领一早告了假,去敲了顺天府的鸣冤鼓。” 徐照家的小孙女! 赵盈知道那个孩子。 徐照膝下三子三女,三个女儿皆是嫡出,但嫡出的儿子却只有他的长子一个。 徐家三女早已婚配,只他家二姑奶奶是嫁在了京城的。 四年前徐照的那个庶次子大病一场没能留下,再加上叛家出走的徐冽,如今徐照身边的孩子也只有他的嫡长子徐霖而已。 徐霖八年前成婚,娶的是枢密使韦一行的独女,婚后两年这位大奶奶生下一对儿龙凤胎,男孩先落地为兄,徐照为他取名珞,女孩儿晚了那么一会儿降生,是妹妹,彼时徐照对小孙女喜爱的不得了,取了名字唤做徐熙,自此后当做掌上明珠一般疼爱。 徐熙今年……正好七岁。 怪不得薛闲亭方才往屋外看那一眼。 赵盈叫徐冽,徐冽闪身进门时候面色铁青。 不用问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赵盈看他那样子,知他心中牵挂,缓了缓语调,先交代他:“这些天我不常出门,再过几日要暂且搬回上阳宫,等除夕宫宴后才会搬回来,你……” “不必。”徐冽没等她说完,冷声打断了,“徐家人和我没关系。” 他嘴上说没关系,掩在袖口的手却骨节都泛了白。 赵盈见状,咂舌啧了一声。 徐冽话不多,转身出了门,脚下生风,背影冷硬。 何必呢,都是一家人。 宋乐仪看他背影再瞧不见,才压了声问赵盈:“他没事吧?” 赵盈摇头:“他会私下去追查的,既不想让咱们多问,就不要在他面前特意提了,随他去吧。” 反正她手下可用什么人,徐冽向来都能调用。 “顺天府现在是怎么说?” 薛闲亭摇头:“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也知道这案子复杂。 而且我听到的消息是,前些天孙家小女走丢时,顺天府就有一个小推官去曹墉之那儿回过话,他以为此案复杂,该在城中加派人手巡逻,以防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尤其是朝臣府邸,家中有七岁女孩儿的更要小心防备,希望曹墉之以顺天府的名义出个告示,令各家重视,严加看护家中女孩儿。” 宋乐仪气的拍扶手:“连个小小推官都有如此警觉性,曹墉之这个顺天府尹是干什么吃的!” 赵盈也冷笑:“曹墉之所求向来是无功无过,能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一干八年,他靠的不就是这点左右逢源的本事,他要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早该慧眼提拔奉功。 底下的人向他进言,他非但不会听,恐怕还觉得手底下人多事,徒生事端。” 薛闲亭接了句不错:“但眼下他可急了。” 能不急嘛。 徐熙既是徐照的掌上明珠,她亲娘还是韦一行的掌上明珠呢。 韦一行嫡子庶子生了不少,女儿却就得了一个,当年许婚,那真是千挑万选才选定了徐霖,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他做枢密使,在京城中,一点儿不掩锋芒。 现在去街上随便抓个老百姓来问,谁都记得八年前枢密使府嫁女的景象。 那排场,那阵仗。 闺中女出嫁嫁妆多为六十四抬,便是再富贵些,有权势些的人家,添上几抬,至多也不会超过八十八抬。 天子脚下,韦一行硬是把他女儿的陪嫁嫁妆添到了一百二十八抬,足足翻了一番儿。 曹墉之有多少胆子够韦一行去吓唬的。 一个是分掌军政的枢密使,一个是天子倚重的禁军统领,薛闲亭都能听到的消息,这阵风只怕早晚传到徐府和韦府。 “他是活该。”赵盈往屋外看,檐下冰凌正好掉下一挂,落地而碎,晶莹散了一地,“权贵之家出了事,他才肯重视,这样的人为顺天府尹,简直是荼害京中百姓。” 宋乐仪说是啊:“如果不是徐熙走失,那刘屠户和孙铁匠家的孩子,曹墉之只怕未必费心去找,连案子也一并搁置。马上要过年了,等到复朝就得到十六,又要拖上一个月。” “可究竟是什么人,在京城中如此行事,掳走七岁女童又因为什么?”赵盈捏着眉骨,“把手伸向徐家,不像是掳错了人,闹出的乌龙。” 徐熙那样的小宝贝,锦衣华服,如果是寻常拍花子的,在京师之中绝不会动这样的孩子。 对方显然是特意挑她下手的。 “这案子只怕还要动用大理寺和刑部去追查。” 薛闲亭眉心一拢:“你也想插上一脚?” “没兴趣。”赵盈人往椅背上懒懒一靠,“徐冽要是着急,我倒是不介意替他查一查,他不急,管我什么事。倒是你说的那个顺天府推官,顺天府中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啊。” 她笑着叫书夏去前头请周衍来,转而才又去问薛闲亭:“你对这事儿有兴趣吗?” 薛闲亭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说有兴趣:“我一会儿就去找杜三。” “其实你可以试着去找找严尚书,不如去问一问,徐珞那天是怎么想到带着妹妹钻狗洞溜出府去的。” 第168章 代为调查 薛闲亭口中所说那个顺天府的六品推官,周衍果然一听就知道是谁。 “他叫黄天明,字子集,和我是一样大的,比我晚了一科考取的功名,中在进士及第,是三榜第一。”周衍掖着手端坐在下手处,“他人品学识都不错,只是曹大人他……” 赵盈一抬手,示意他不必说。 周衍是个不爱背后议论人是非短长的,曹墉之就是个庸才,但他仍不愿宣之于口。 曾在顺天府,在曹墉之手下那么些年,周衍还能不知曹墉之是个什么东西吗? 这个黄天明,看来和他一样,是被埋没在顺天府中的。 只不过周衍命数更好一些,同表哥做了挚友,才又入了她的眼。 若用世人常说,这叫命里当有贵人扶持,是以能够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黄天明显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周衍眼神闪了闪,显然有话想说,只是他犹豫了一瞬,又全都吞回了肚子里去。 赵盈知道他想说什么,接了过来:“有你为他作保,足可见他人品学识是真的不错,等女童走私案了结,年后复朝我想办法把他从顺天府解救出来,反正咱们这儿还有空缺,我要调个把人到司隶院,也不是难事。” 周衍面上才有了几分喜色:“之前总不愿意麻烦殿下,而且他……他在顺天府这几年,也没立下什么功劳,一时说这个……”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赵盈打断他,“事实上我提调你做司隶监时,你就大可以从曹墉之手下讨人,这性子还是得慢慢磨。” 她低叹着,语气中无奈更多些。 宋乐仪在一旁掩唇咳了声,赵盈摸了摸鼻尖:“薛闲亭去见严尚书了,这个案子明日早朝一定会在太极殿上闹开,徐照不到御前回禀,韦一行那个火爆脾气也压不住,一定会说。到时候搜城严查,必少不了。” 搜城啊…… 殿下把许宗带回京之后,把人扔在暗牢关了三天,就把人送去了玉堂琴府上安置。 毕竟留着还有大秘密要挖,总在暗牢关着也不是个办法。 平日里倒都还好,至少到目前为止,往玉府去拜访的还不算太多,那里姑且算清净,就算要登门的,能打发的玉堂琴也都打发了,许宗的行踪还不至于为人察觉。 可要真是出动禁军或五城兵马司的人马搜城…… “入夜后臣和茂深同去玉府,把人带回司隶院暗牢吧。” 未料到赵盈却说不必:“韦一行要真把事情闹这么大,等搜城时候你从司隶院调两班校尉,佩刀去玉府外轮值,不许任何人踏入玉府半步。” 周衍眉心一动,显然僵了下:“殿下,这不好吧?” “你按我的吩咐去办,我还怕沈殿臣和姜承德不来弹劾我呢。” 她像是要借此事另有一番打算,至于是什么样的打算,她眼下不说,周衍自然不问。 跟着赵盈久了,对她脾气越发熟悉,他一一应下,才起了身告礼出门去。 宋乐仪拍拍赵盈手背:“嫌日子太清净?那还不如替徐冽去查查他小侄女的下落呢。” “不是,赵清和王氏女的婚期已定,姜承德近来在朝中又得意,孙淑妃跟我提起过两次,父皇在她那儿安置时说起我,她估摸着父皇是另有打算。” 赵盈捉了她的手拿开,扯了唇角弧度出来:“前几个月我就知道,父皇有心让严崇之来辅佐我,听孙淑妃听父皇的口风,估计这些天旧事重提,但严崇之是个犟驴脾气,又认死理,这事儿一直悬而未定。 我这段日子也勉强算顺风顺水,所以得叫沈殿臣和姜承德坐不住,寻了我个不大不小的错处,跳起脚来弹劾我。 他们越是得意忘形的打压我,父皇才会越觉得朝中局势于我和赵澈并不利,下一剂猛药,严崇之才会低头。 他要再不低头,父皇另寻他人,也总要帮着我和赵澈结这个党。” 宋乐仪听的直皱眉:“我真是搞不懂皇上的心思。” “再说了,玉堂琴随我回京,自是我的人,他的宅邸是我让奉功安排的,那就自然是我的地方。我的地方我的人,他们想动就动吗?”赵盈眯了眯眼,“以后谁还敢追随我。” · 曹墉之在断案一事上虽平庸的有些过分,但他左右逢源是一把好手,是以朝中人脉一直不错,就连严崇之那儿也能说上两句话。 严崇之虽看不惯他在公事上的行事做派,且深以为他就不该在那个位置待着,甚至也曾进言弹劾过他,但私下里,撇去公事不提,曹墉之至少干干净净。 他单纯就是怕多做多错,却从没有以权谋私的念头。 于这一样上,严崇之就又肯听他说两句。 女童走失的案子是不能拖了,再拖延下去徐照和韦一行只怕能拆了顺天府的府衙。 曹墉之无奈之下,跑去刑部找上了严崇之。 这事儿也就那么巧,他是后脚去的,薛闲亭前脚就刚走。 听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大车的话,严崇之黑着脸叫他闭嘴:“你从来对公事不上心,如今知道急了?” 曹墉之也是被他挤兑奚落惯了,面上连挂不住都不曾有,只满面愁容:“严兄救我吧,凭我这点本事,怎么可能尽早把徐二姑娘寻回来,那徐统领和韦枢密使,哪一个我也得罪不起啊。” 严崇之就不爱听这个,横过去一眼,他心里明白,讪讪的闭上了嘴。 “你一早接到报案,又是徐照亲自去的,现在可有派人到徐家去问过该问询的人?” 曹墉之连连点头:“去了去了,徐二姑娘的乳母,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头,我全都亲自问过,可这……” “你糊涂。”严崇之左脚在地砖上一踏,站起身来,“徐二姑娘昨天是跟谁出门的?该问的人你不去问,挑些无关紧要的问,你能问出什么来?” 曹墉之喉咙一滚,头皮发麻。 徐家丢了孙女,他嫌命长了吗?还要去问徐珞。 七岁的孩子,把妹妹给弄丢了,听说徐珞已经在家里哭死过去两三回。 徐霖生气,提了他打了一顿,徐照也不管,韦夫人又心疼又生气,哭着给他上过药,又把人扔去了祠堂罚跪。 可人家责罚是人家的事儿,他哪敢去问话啊。 要是再把这一个给吓住了…… 严崇之站着,他是求人办事的,也不好坐着不动,便也就起了身:“我何尝不知此事最该询问的就是徐大公子,可我也不敢啊。那一个也是个宝贝小祖宗,七岁的奶娃娃,万一叫吓着了,徐统领还不一刀劈了我吗?” “所以你来是想让我替你走一趟徐府?” 严崇之恨铁不成钢,虚空点着他脑门儿方向,咬牙切齿连说了三个你。 曹墉之一个字都不带反驳的:“其实我是想,不如眼下就将案子交刑部……” 他脖子一缩,果见严崇之面露凶相,忙又说:“徐统领眼下没进宫面圣,韦家好像也还算安静,但这种事,谁家的孩子谁心疼,况且这小半个月,京城是接连走失女童,明日早朝,韦大人他一定会当殿回明皇上,到时候案子只怕还是会交到刑部与大理寺。 我……我这个顺天府尹能不能保得住,这回可真是要两说了。” “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你的官位呢?” 曹墉之连声说不是:“丢了官也是我活该,这些年……” 他嗨的叹了声气:“但眼下孩子不是罪要紧的吗?我有多少本事,几斤几两重,我自己心里有数。 这案子让我查,我是真没办法的。 人家在京师重地敢对统领府的嫡孙女下手,严兄,说句实心话,你叫我查,我也不敢啊。 这事儿根本是两难,我不敢查,又不敢不查,查了怕死无葬身之地,不查也得罪不起统领府和枢密使府,我苦了一早上,真还不如现在就罢了我的官,我也好解脱出来了。” 从来没在京中生出过这样的事来,曹墉之就这么庸碌无为的过了这么多年。 他的那些侥幸心理,如今荡然无存。 他真得谁也得罪不起。 保命才是最要紧的。 他不像大理寺卿出身好,更不像严崇之这样无畏无惧得今上倚重,人家一个是权贵之家,一个是天子宠臣,他算个什么东西啊? 严崇之对他算是彻底无语了。 一方面他是愿意体谅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曹墉之这样的人,一辈子别做官才最好。 他这样会钻营,倒该去经商,说不定能大富大贵,官场并不适合他。 他斜了一眼,多说无益,沉声应下曹墉之所请:“我现在就要去徐府,你陪我走一趟。” 走是肯定要曹墉之陪着一起走这一趟的。 这案子并不是刑部所辖范围之内,顺天府就算再不济,也该大理寺来出面。 就算明日早朝真的闹开,皇上也多半是把案子并入大理寺调查。 所以他若擅自插手,贸然往徐府问话,那算僭越。 但有曹墉之陪着就全然不同了—— 徐府上下死寂一片,从徐照到底下伺候的丫头婆子无不笼罩在阴影之下,那种阴郁沉闷兜头罩下来,给人压迫的窒息感。 徐霖出门来迎的人,见了曹墉之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倒是瞧见严崇之时,面上才多出几分恭敬:“严大人所来何事?” 严崇之回了个虚礼:“贵府二姑娘的事,曹大人找上我,让刑部帮忙查上一查,徐统领在吗?” 徐霖闻言眼底的不屑更浓郁,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再分给曹墉之。 他把路让开,做了请的姿态出来:“家父伤心郁结,自顺天府回家后便关在了书房不见人,我陪严大人过去吧。” 他说严大人,而非二位大人。 曹墉之脸上滚烫,烧的火辣辣的,生疼。 严崇之也觉得他活该,但他目下毕竟还是顺天府尹,此案是曹墉之以顺天府的名义请刑部帮忙调查,可终究还是归在顺天府管辖之下的。 故而他缓和了两句:“曹大人为此案奔波,小徐大人为二姑娘之事担忧着急是人之常情,然则此案实与曹大人无关,小徐大人迁怒于他,不太好。” 徐霖是个谦谦君子,难听骂人的那些话他是真的一句也不会。 但是他知道,曹墉之若不是惫懒不作为,女童走失的案子已有小半个月,他总该查出些线索来,也未必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从京城出事以来,全家上下都把熙儿看的严,唯恐出了岔子。 要不是把她管的太严,不许她出府半步,昨日她也不至于跟着徐珞偷溜出府去玩。 徐霖咬着后槽牙,心底对曹墉之全是不满,但严崇之的面子他还是给的,于是深吸口气,改了话锋:“请二位大人同往。” 说完便只头前引路,什么都不再多说。 曹墉之一个感激的眼神投向严崇之,后者却摆明懒得理他。 他知道自己活该,可也觉得自己倒霉。 难道他不惫懒,认真查案,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他真想问问徐照和徐霖,人家为什么对他徐家女下手,他们心里就一点儿数也没有吗? 这不是他查或不查就会或不会发生的事! 只怕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徐家而来的。 还不知他们父子何时何地得罪了什么人,给家中小女儿惹来这样的祸端,结果全都算在他头上。 他要不是不敢说,真的要指着徐霖鼻子骂上一顿的。 什么态度。 大概是他那个白眼正好被严崇之眼角的余光扫见,严崇之面色又沉了些,脚下顿住:“小徐大人。” 徐霖顿步回头,曹墉之一惊,忙敛去眼底所有情绪,讪讪的瞥了一眼严崇之。 严崇之却正好横眉冷目剜他,那一眼简直比腊月寒风打在身上还要冷肃且生疼。 小刀子一样,直接戳中他心脏。 徐霖见他半天不说话,疑惑叫他:“严大人?” “徐统领既然心情不好,不愿意见人,府中一切都是小徐大人可做主的吗?” 徐霖啊了一声:“小女之事,我都可以做主的。” 严崇之说那好:“小徐大人让人领曹大人去见徐统领,告诉一声此案他托刑部代为调查,以免来日闹到御前,皇上问责,言官弹劾我,我就不去了。” 曹墉之:? 第169章 徐冽凭什么例外 “这曹墉之脑子可真是够灵光的。” 赵盈听着周衍回完外面那些事,讥讽了一声。 宋乐仪咬了口糕说不错:“可惜用不在正途上,尽是些歪脑筋。” 周衍也不吭声了。 按照宋大姑娘就不该在这儿。 虽说京中风气并没有那般不开化,可他到底是外男吧?这也是朝中事吧? 宋大姑娘倒抱着一碟子桂花糕边吃边听,还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要参言两句。 但他不敢说,殿下都不说什么,他哪有资格啊。 “不过严崇之怎么会对他另眼相看的?真有意思。” 昭宁帝几次三番让严崇之来辅佐她,就差给他下一道圣旨了,他仗着圣心帝宠,再三推诿,总是表现出一副“我是诤臣我不参与党争”的样子,合着她还不如一个曹墉之呢? 赵盈自己把自己给气笑了。 周衍说那倒也不是:“曹大人他虽然于日常公事上总有些惫懒不作为,但人还是好的。” 宋乐仪显然不赞同,挑眉反问他:“怎么算好的?自私自利?心中无君无民?” “他是说曹墉之不贪不谋。”赵盈从她的食盒里拿了块儿糕,尝了一口,皱着眉就放到一旁桌上去,“又吃这么甜的。” 她应该是心情不太好。 宋乐仪手里那块糕没吃完,放回了食盒里去,小盒子往桌上一推,拍了拍手:“吃饱了。” 周衍看看她,又看看赵盈。 他到底坐在这儿干什么呢? “殿下,臣……” “你再去办件事。” 周衍刚打算开口告退出去,收了声又坐正了。 赵盈看他一本正经那个样,气又消下去不少:“你一会儿去刑部找严崇之,就说我问的,徐熙走失的案情有没有什么进展。” “殿下……” 她抬手,止住他的话:“他若告诉你,你就来回我,他要是不跟你说,你就不用来回我话了。” 周衍拢眉。 殿下要试探严尚书的态度?对她的态度? 这么直接的吗? 这案子多少人盯着,严尚书就算有心,也应该不会说吧? 他犹豫了好久,赵盈点点扶手:“心里怎么想的就直接说。” “严尚书应该不会告诉臣。” “所以我让你告诉他,是我要听的。”她笑着摆手,“你去吧。” 打发了周衍,宋乐仪才撇了撇嘴:“他老这么一本正经,跟徐冽一个样,你身边这些人,就没有一个是活泼点儿有趣点儿的,就玉堂琴还算是有点意思,偏偏燕王几次警告你把他当个闲人养着,真没意思。” 她不是觉得没意思。 赵盈一歪头,靠在她肩膀上:“我不觉得苦。他们辅佐我,追随我,视我为主君,自然该是这样的。要是一天到晚跟我嬉皮笑脸,那就不要办正事了。” 宋乐仪身僵了下,摸了摸她的脸颊:“但我也觉得严尚书不会告诉你的。” “他不说就不说吧,父皇知道了自有话跟他说。”赵盈拉下她的手,攥在手里不叫她乱动,随口说了一句。 宋乐仪看看屋外方向,几不可闻叹了声,几乎附在她耳边低语:“怕他担心,想替他打听些事情,嘴上这么硬干什么?” 赵盈腾地坐直起来:“你少胡说,不然那块儿红碧玺石我可不出钱。” 宋乐仪见状失笑出声,朝着门口扬了音调:“徐冽,走远点,我有话跟元元说。” 屋外有沙沙的声音传进来。 宋乐仪知道他是走开了。 自从赵盈搬到了司隶院后宅之后,她几乎天天来,尤其近来赵盈不上朝也不怎么出门,她更是有时会留在这儿住上两晚。 徐冽是近身保护的,即便在司隶院中也是如此,反正他有分寸,不过逾矩,但就是说起话来不方便。 他武功高强,耳聪目明,就是站得远一点也能听见她们说话。 女孩儿家有私密的体己话是不给人听的,是以宋乐仪每回就一扬声,叫他走远了不许听,徐冽也很识趣,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就等于告诉宋乐仪他走了。 赵盈狐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把徐冽支开要跟我说什么?” “周衍辅佐你,杜知邑辅佐你,李重之也是辅佐你的,可你对他们,没这么好吧?” “什么?” 赵盈揉了一把耳朵,面露诧异:“所以你想问我,是不是看上徐冽了?” 她可没说的那么直接啊。 宋乐仪吐舌:“周衍倒算了,他妻妾儿女都有,家庭和满幸福。李重之是武将,武人心思一根筋,头脑简单,也算了。杜知邑是伯府嫡子,富甲天下,长得也好,那张脸跟薛闲亭也有的一拼,虽然有时候神神叨叨的,但那都不打紧,可我也没见你对他有什么格外的优待。” 她伸手去戳赵盈腰窝:“怎么徐冽就最特殊了?” 特殊吗? 赵盈自己没太留意过。 叫宋乐仪这么一说,她沉下脸来仔细回忆着。 宋乐仪似是看穿了,欸的一声:“你不用想,我现就能与你说上几件——他在你面前从不称臣,向来你啊我啊的,我听说是你告诉他的,你敬重他,他不必用敬语。 再者追随你的这些人,也只有他的心思你最肯揣摩。 单拿徐熙的事来说——他闹别扭,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你就纵着他去了? 依我看,这种别扭性子,若换做是周衍或是杜知邑,你早把人赶走了。” 赵盈蹙眉。 好像是这么回事。 这些人中,只有徐冽是例外的。 她一时无言。 宋乐仪眼神几不可见的暗了暗:“元元,你不会真的吧?” “没有。”她反驳的倒快了,“或许他跟我是同一种人,这应该算是惺惺相惜,就像当初三月之期到时,他什么都没多说,却也再没有回皇叔身边去一样。” 同一种人? 开什么玩笑。 她和徐冽? “你现在是在拿话搪塞敷衍我吗?” 她虎着脸,赵盈看见了,摇头说不是。 可具体的,却没办法与她言明。 徐照不知因什么缘故,生生毁了他的前途。 他在京城现身,在她身边这么久,徐照却从没有找来一次。 与其说徐冽叛徐家而走,不如说他是被徐照放逐的。 孤独的,被舍弃的,她和徐冽,本就是同一类人。 第170章 禁足司隶院 徐珞身边有个小书童叫泽星,十一岁而已,他不是家生的奴才,是早两年从外面商行买来的,也并不近身服侍,只是徐珞外出时总会带上他。 据徐珞所说,昨天黄昏时他之所以会带着徐熙出府,就是泽星告诉他,眼下快要过年了,京中到处都极热闹的,到了晚上还有花灯会,黄昏时出府,等天色稍晚一点就能回来,也不会叫人察觉。 徐熙被拘在家里小半个月了,平日就连她母亲出去赴宴都不会把徐熙带出去,她心情不好,郁闷又无聊,他是想哄妹妹高兴,才偷偷带着她钻了狗洞溜出去。 七岁的孩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泽星说会跟着他们,护着他们,他也就信了。 可是等到出了府,外面果真热闹,他牵着徐熙往人群中挤,挤进去了,妹妹不见了。 徐珞当场就慌了神,喊着泽星叫他帮忙找,找到后来,连泽星也不见了。 他就坐在大街上哭,往来行人见他穿戴那样好,把他送回了统领府去。 至于这些话为何昨夜里没告诉徐照和徐霖,实则是孩子太小,丢了妹妹痛哭流涕,还被徐霖打了一顿,又被扔去跪祠堂,他根本就想不到,徐熙走丢的最关键问题,就出在泽星的身上。 孩子的想法总是叫人难以捉摸的,徐珞以为自己是小小男子汉,能把妹妹保护好,又对外面的危险了解并不深,走丢孩子的事情于他而言,就好像是话本上的故事一般。 叫小厮一挑唆,三言两语的哄着,就领了徐熙上街去。 泽星早就不见了踪影,眼下可到哪里寻去? 不过商行那儿有他的底儿,平日是府中伺候也有关系不错的,都知道泽星家住在哪里。 严崇之点了人到城北去传他父亲母亲,在刑部大堂升了堂。 泽星年纪小,上头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他爹娘今岁都快五十了,他是老来得子,但百姓家的孩子不金贵,为着孩子太多,实在养不起,才把他送出去卖到人家家里为奴,每个月还能换些银子贴补家用。 等上了堂,他爹娘并着兄姊对他所作所为一概不知,只是一个月前他突然往家里拿了二十两银子,问起来他也只说是小公子心情好,赏他的。 他爹娘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也不知那高门里是什么样的吃穿用度,只看着统领府平日如何威风,也就信了他的鬼话,还为此很是高兴了一场。 事情至此,严崇之也就弄明白了。 曹墉之的担心不无道理,到此刻也全都被证实。 徐熙不是走失,是被有心人布局掳走的,这整件案子大抵就是冲着徐家而来,连前面走丢的两个孩子,也只不过是倒霉,背后主使之人用来转移视线的而已。 他于堂上把惊堂木一拍,冷声发了话将泽星一家大小下了刑部大狱。 一旁刑部的主薄觉得不妥,当着泽星爹娘没敢说,衙役把人押下去后他才踱步上去劝:“大人,他们本就无辜,大人怎么却把他们一家都下了大狱呢?” 严崇之却不理会,拂袖而去,不许人置喙半句。 结果当天晚上,刑部衙门口就来了个自称投案自首的少年郎。 衙役们把人押进了门,严崇之就在衙门里等了整整一日,到这个时辰都没有回家去。 那少年郎被反绑着,跪在堂下,他瞧着那孩子身量,也不过就是十一二岁。 严崇之面色一沉:“你就是泽星?” 少年郎低垂的脑袋抬起来,眼底没有半分情绪波动:“我就是,我是来投案的,跟我爹娘哥哥们都没关系,你放了我爹娘。” 严崇之冷笑:“有罪没罪,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一旁的主薄眼角也抽了抽。 这小小少年郎,上了刑部大堂竟丝毫不惧。 他们尚书大人是个黑脸尚书,这小孩儿非但不怕,开口的语气还这么……这么理直气壮? 他是犯事儿的,倒跑到刑部堂上指手画脚。 严崇之叫人给他松绑,挑眉问他:“是谁告诉你你犯下这样的事,你父母兄长是不必受牵连的?” 泽星正揉着胳膊,手腕一顿:“你不用套我的话,不就是想问我是谁给了我银子指使我的吗?” 这小孩儿—— 严崇之隐隐觉得哪里古怪,啧了一声。 堂中烛火通明,他觉得泽星的脸色有些白。 是病态不正常的发白,在烛光摇曳下有些诡异。 “你……” “你放了我爹娘兄长,我就告诉你实话。”泽星继续揉着被绑疼了的胳膊,在严崇之问话之前先丢了这么一句,“我既然来投案,就没有打算替那人隐瞒。” 刑部大堂之上,他倒成了当家做主的人。 这少年倒是勇气可嘉的。 严崇之笑着叫人去大牢里放人:“说吧。” “赵盈。” 泽星眼角的笑意更显得诡异起来,幽幽开口,徐徐道出两个字。 严崇之放在惊堂木上的手倏尔一紧:“谁?” “永嘉公主,赵盈。” 泽星面上的挑衅一闪而过:“严大人还敢追查吗?我将事情告诉你,你得了我的证词,又怎么样?” 赵盈这两个字,记录供词的师爷是不敢写的。 他握笔的手链指尖都颤了颤。 天老爷,这小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泽星跪的板正,继续说道:“徐冽追随了她,严大人知道吧?” 他当然知道。 抓刘荣那时候徐冽大摇大摆的进城,就跟在赵盈身侧。 之后他虽不常露面,但现在京中谁人不知,失踪数年的徐家小郎君,做了永嘉公主的暗卫护从。 徐照对此不发一言,甚至在朝中同僚提起时也面不改色的不回话。 大家也不是没眼色的人,没两天也就不在徐照面前提起徐冽了。 泽星见状又道:“徐照当年弄没了他一个武状元,他叛离徐家,徐照更当是从没有过这个儿子,将他放逐,他从来都怀恨在心,永嘉公主器重他,二人每日形影不离,那位殿下存了什么心思,严大人只管细想吧。 徐熙是徐家人的心头肉,永嘉公主就是要替徐冽出这一口恶气。” 这么说,徐熙岂非性命堪虞? 严崇之面上一紧:“你杀了徐熙?” 泽星摇头:“我就是个拿钱办事的,掳走徐熙这事儿还轮不到我来办,她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好一个拿钱办事。 严崇之冷笑:“泽星,徐家难道缺了你的银子?还是你当本官糊涂,是极好糊弄的?” 他应该没看错,泽星的脸色比他进门的时候,更白了一些。 “严大人,案我投了,话我也说了,是谁指使的我,我首告有功,该查谁,你就查谁去,我爹娘与兄长,都是无辜的,我是被逼的没办法,所以来投案,严大人是青天,大齐天下的无辜百姓,严大人能不能庇护一二?” 他渐次跪的就不那么直了。 左小臂压在小腹上,慢慢弯了腰。 滴答,滴答—— 主薄眼尖,惊呼出声:“血,大人,是血!” 严崇之也惊而起身,快步踱下堂去。 方才还面不改色侃侃而谈的少年郎,此刻脸色由白转为青紫,唇角溢出的全是黑血。 服毒。 他来刑部投案之前就已经服了毒! 严崇之面色铁青,蹲身下去,把人从地上捞起来:“谁让你来的!” 那毒发作起来极霸道,泽星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奋力抬起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抬至一半,没了力气。 严崇之接了他的手,攥在手心里:“去找大夫!” “我爹娘——” 泽星的手绵软无力的自严崇之手中滑落,跌垂于地砖上。 “大人,这……” 师爷惶惶然,笔尖根本不敢落下。 严崇之看着地上的少年郎,眼底闪过阴鸷:“如实记录。” “大人!”那主薄跟了严崇之多年,知他为人秉性,却仍旧要劝,“他分明是……” “他分明是栽赃诬赖,永嘉公主是无辜的,用不着你来说。” 严崇之横过去一眼,揉着太阳穴,颇为头疼。 他干了半辈子刑名,这么拙劣的栽赃,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方才泽星说出赵盈两个字时,他就猜到了。 打从一开始就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 而且赵盈行事,也不是这样的风格。 她大杀四方毫不留情的时候,京中人人说她暴戾残虐,又怎么会为了给徐冽出头,对徐熙一个七岁小儿下手。 她就是真要出气,找上徐照就是了。 什么硬不硬,惹得惹不得的,她还管这个? 这种伎俩,不值一提。 但偏偏泽星是拿命来告发的。 此事一定不会善了。 他会替赵盈洗刷这莫名其妙的诬告,但泽星的供词,一个字也不能改。 这潭水太深了。 皇上几次开口,想让他辅佐赵盈姐弟,他确实不情愿,但现在看来,此事已非他能选择的了。 这些人非要把他,把他的刑部,一起拉下水不可。 · 第二天早朝后,周衍带回来一道口谕。 宋乐仪昨夜里住在司隶院中没回府,两个姑娘本来说好了今天要煮莲子粥,大概实在闲的没事干,也不要丫头插手,两个人非要自己去剥莲子,还要比谁剥的快。 是以周衍来的时候,屋中还是一片欢声笑语。 他面色凝重,赵盈咦了声停了手:“朝中出事了?” 这时辰才下朝,他这个脸色,大抵是太极殿上出了事的。 周衍脚步都有些沉重起来。 于殿下,这本该是个美好的清晨。 “殿下,皇上有口谕让臣带给殿下。” 赵盈拧眉。 她好久不上朝了,每次进宫昭宁帝也少与她提起朝堂事,一切仿佛回到了她还只是上阳宫中的大公主时。 她知道这是昭宁帝所希望的,才越发不与她提及朝中事。 今天怎么叫周衍带回口谕来? 她坐正了些,拿眼神示意周衍说下去。 “统领府家奴首告揭发,司隶令赵盈涉女童走失一案,暂禁足司隶院中,三日后搬回禁庭,此案交刑部详查,结案之前,司隶院一切事务交司隶监周衍代为打理。” 周衍喉咙发涩,甚至不敢去看赵盈脸色。 宋乐仪手边剥好的半碗莲子被她的动作带翻,洒落了一地。 她去看赵盈,赵盈眼中的却不是愤怒,她在思考,可是能思考什么? “元元!” “是严崇之回于御前的吗?” 周衍摇头说不是:“一早上朝,是姜阁老将此事揭开的,太极殿上立时就炸开了。 偏今日宋侍郎休沐,薛世子也没上朝,就只有两位小宋大人据理力争。 倒也有人附和为殿下说话的,连严尚书都说此事蹊跷,泽星去告发殿下之前就已服了毒药,依他所见,此当为诬告,是栽赃殿下的。 但……但姜阁老和沈阁老都……” 赵盈笑不出来,心头直坠。 刑部也不干净。 昨夜里被告发,今晨严崇之还没回话,姜承德倒先跳出来挑明此事。 严崇之会替她说话她一点也不意外。 那是个聪明人。 从昨夜统领府那个奴才登刑部大堂投案自首,到牵扯上他,严崇之就已经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那份供词,他应该都一字未改。 若不然今天太极殿上倒霉恐怕就不只她一个。 姜承德还真是一刻也不多等。 赵清出事才多久,他就急不可耐要对她和赵澈下手。 “我真是多谢姜阁老。” 气糊涂了? 宋乐仪心下紧了紧:“说什么糊涂话,眼下可怎么办才好!那奴才服毒了吗?人救过来没有?他是首告,要是真的死了……” “他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到刑部去诬告我的,严尚书怎么可能救的活,若救下来,今天朝会上就不会有这件事了。” 赵盈拦住她的话:“严崇之是看清楚了形势,父皇与他几次提起的事,经此一事,他心中必有决断。 所以我才要多谢姜承德。” 可是那有什么用! “眼下却怎么办?皇上连宣你进宫分辨都不让,直接就把你禁足在……”宋乐仪眼神一闪,“怎么不叫你直接搬回宫里去禁足呢?” “周衍,今天登门的一个也不要拦,但你跟徐冽两个安排好人手,过会只怕会有百姓到司隶院来闹事。”赵盈面上才有了沉色,“能劝走的就劝走,别伤人,不听劝的就抓起来,一律按刁民处置。” 第171章 我比你了解她 后来被徐冽当做刁民处置暂且抓进司隶院的就是走丢了孩子的刘屠户和孙铁匠,并着他二人召集起来的左邻右舍约有六七个人的样子。 周衍是万万不赞成,但徐冽废话不跟他们多说,周衍在那儿苦口婆心的劝,卖力气的解释,人家一个字都不听,他大手一挥,就全都抓了起来。 二人往赵盈那儿去回话时,周衍一个劲儿的叹气。 徐冽横过去一眼:“别叹了行吗?” “你这是在激化矛盾啊。”周衍第十三次长叹道,“殿下或许在气头上,我们不得替殿下把善后的事情处理妥当吗?怎么真的由着殿下性子,把人给抓了呢?” 徐冽嗤了声:“徐家也走丢了孩子,来闹了吗?” “这……” “有些人就是冥顽不灵,好好讲道理他们根本就不会听,你是读书人,总是心软,他们家走丢了孩子就到司隶院来堵着门口大闹,统领府的人怎么不来?”徐冽背着手,快步往前走,“什么激化矛盾,那都是你的妇人之仁罢了,这话你不要跟殿下说,她听了只会觉得心烦。” 周衍自是不会去跟赵盈说的。 她被诬告一场已经够烦的了,若不为此,也不会放狠话要把闹事不听劝的当刁民给抓起来。 徐冽一番话说的他哑口无言,只好闭上了嘴,跟着徐冽一块儿疾步往赵盈的书房去,再不提这事儿妥当不妥当的话。 赵盈的小书房在司隶院府衙和她二进院后宅之间,中间那天甬道的尽头,单独有这么三间房,她当初修整了之后,留做书房之用。 严崇之黑着脸坐在她左手边的官帽椅上,她倒没事人一样,还有闲心品茶。 “殿下,你……” “尚书大人急什么?” 她没叫严崇之开口,拿眼神示意他吃口茶:“宫里前两日才送过来的,严大人尝尝看,若合口味,一会儿我叫人包一些你带走。” 严崇之眼神又暗了暗。 他知道昭宁帝根本就没打算严惩。 他在太极殿上说出诬告二字时,皇上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连徐照和韦一行都没有施压非要严惩她不可,都是聪明人,拿头发丝儿想也知道事有蹊跷。 偏偏沈殿臣和姜承德死咬着不放,皇帝这才做做样子,把她禁足起来,还不是立时拘回上阳宫去。 把人留在司隶院三日,不就是让她把该见的人见了,该交代的事交代清楚。 这算什么惩处?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她本来也要搬回宫去的。 可这位也太没事儿人了吧? 泽星死了,死无对证,一切都毫无头绪,即便是他,要查起来也棘手,恐怕要费些功夫,说不得到了年后复朝也不一定查的清楚,她怎么就这么悠然? 他没心情吃茶。 屋外脚步声传来,周衍和徐冽二人并肩进了门。 严崇之多看了徐冽两眼,几不可闻叹了口气,而后就收回了目光。 徐冽叫殿下,径直就往赵盈身边的方向踱步过去,等站定住,才回她话:“别的老百姓都劝走了,只有刘屠户和孙铁匠,还有他们带来的几个邻居,吵吵闹闹不肯走,动起手来还伤了咱们的人,我让人把他们抓起来了。” 严崇之本来就蹙拢的眉心立时更见隆起:“殿下怎么能抓人呢?” 赵盈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不是我抓的啊,严大人没听见吗?徐冽让人抓的。” 徐冽面不改色的说对:“我让人抓起来的,跟殿下没关系。” 严崇之:…… 周衍:…… 他们是把人家都当傻子吗? 这司隶院什么时候轮到徐冽做主了? 周衍喉咙一滚,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附和:“严尚书,是我下令抓的人,不是殿下。” “行了。” 严崇之真是想骂人。 他做了深呼吸状,把那口气生生的给压下去:“所以眼下是怎么个意思?殿下被诬告,被禁足,然后还要把来要说法的百姓抓起来,殿下这样行事,就没考虑过后果吗?” 他这话倒把赵盈逗笑了:“严大人,你想让我考虑什么后果? 明知我是被人诬告,就因为泽星死在你刑部大堂,沈殿臣和姜承德便借题发挥,非要父皇先惩治了我,给这些百姓一个交代?” 她手上的茶盏往桌上放,但心中显然是有怒火的,那动作不轻,青瓷碰撞在红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既脆又闷的响声来:“我蒙受不白之冤,倒要体谅他们?” 严崇之也觉得头疼。 有些人是没法子讲道理的。 城中的屠户铁匠没读过什么书,大字未必识一个。 即便是赵盈没有被皇上下令禁足,那些人只怕也要闹到司隶院来,要她给个说法,何况眼下她是被皇上口谕禁足司隶院中的,于百姓而言,这跟坐实了罪名似的。 城中走失的女童,倒好像真是赵盈所为。 “臣已经派人到泽星家中去寻他带回去的那二十两银,但银子干干净净,没有铜铸,说明那本就是黑市上流通的银钱。” 严崇之不再提她抓人之事,转了话锋,只与她说起案情:“殿下恐怕要有个心理准备了。” 赵盈掀了掀眼皮:“这案子全凭父皇圣心裁定,他说我有罪我才有罪,他说是诬告,天子金口,那泽星就是拿命诬告我。 只是即便父皇替我强压下去,现而今事情闹大,城中百姓对我多有不满,尤其是刘孙两家。 小孩子安然无恙的找回来倒也罢了,要是找不回来,今后我赵盈过街岂不就是人人喊打? 是这个意思吧?” 赵盈稍稍欠了欠身:“严大人觉得此事何人所为?” 朝中任何人都有可能。 谁让她带着玉堂琴回京的。 这般招摇,怎会不惹人嫉恨? 她用了短短半年的时间,麾下招揽多少能人。 昔年的武状元随从护卫,去一趟扬州府办案还能寻到避世二十四年的玉堂琴,人家不暗地里下黑手才不正常。 “殿下是想说姜阁老吗?” “倒不像是他。”赵盈翘着腿,又靠回椅背去,“他跳着脚要整我,太招眼了,而且严大人的刑部——姜承德有办法啊,你查案之前还是想查查你的刑部比较好。” 这自不用赵盈来说。 他昨日就想到了,泽星的供词才只字未改,果然今天早朝他还没开口,姜承德就先站出来把赵盈给参了。 姜承德是得意过了头,这般不遮不掩。 赵清出事后,他兄弟几个皆封王,赵澄也十六了,赵清年后成了婚,姜承德八成还要给赵澄挑个出身顶好的王妃。 不过诬告赵盈的这件事,无论从行事手法,还是事后众人于朝会上的态度来看,确实都不像是姜承德所为。 他也不过是借题发挥,落井下石。 明知赵盈无辜,然而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压赵盈的机会。 就连现在满城风雨,大概也是他的手笔。 真是不怕死。 有了刘家和孔家的前车之鉴,他还敢仗着姜家和赵澄这般狂妄。 这哪里是要打压赵盈,分明是在和皇上对着干。 赵盈看他半天不说话,仔细想想,这事儿也真没什么可说的。 她被禁足了,案子也归了刑部,泽星现在人一死,好多线索就都断了。 她揉了揉眉,叫周衍送客:“严大人且回吧,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弄清楚了,后面的事,多要仰仗严大人,我这不白之冤能不能洗刷干净,都要靠你们刑部了。” 她语气还是端的轻松,严崇之不由多望去两眼。 赵盈面色一如往常,只是眼底没了笑意。 他心下微叹。 千尊万贵的大公主,何必要走上这条路。 三殿下倒是生来好命,有她这样的姐姐,替他厮杀出一条血路来,什么阴谋算计都替他挡下了,将来要真是功成,他就是跟着大公主躺赢。 严崇之起身来同赵盈告礼,语气难得的放柔缓:“殿下也不必过分忧虑,臣自当竭尽全力,还殿下以清白。” 周衍陪着他出门,徐冽身形微动了动。 赵盈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啧了声:“说呀。” 徐冽眼神暗下去:“皇上只禁足了殿下,走失的孩子,却并未下旨令禁军或五城兵马司全城搜捕。” 赵盈才侧目,一抬眼,真心实意的笑挂在脸上:“不装了?” “我的心思瞒不过殿下。” 他正要回话呢,外头小校尉又掖着手站在门口朝着里头回话:“殿下,徐大人来了。” 他口中的徐大人,指的自然是徐霖而非徐照。 赵盈眉心一动,果然见徐冽提步要走,她扬声叫住人:“你去请徐大人来。” 徐冽猛然站住,回头看她,脸上全是不可思议:“我?” “对,就是你。” 她的话,徐冽一向都听,哪怕他心底再不情愿,也还是出了门去迎徐霖。 赵盈摆手叫那小校尉退下去,书房中又只剩下她一个。 她双手环在胸前,抱着双臂紧了紧。 徐冽和她还是不全然一样的。 他心里有徐家,也有徐家人。 他恨徐照,但不妨碍他牵挂徐家别的人。 看来徐霖这个长兄小的时候对他应该不错。 时隔多年,徐霖的态度究竟如何,徐冽这样割舍不断,索性她替他做个选择。 要么同徐霖重修旧好,等徐照一死,他还能回到徐家做徐家子。 要么就此与徐家彻底断绝往来,他只是徐冽,世上再无徐六郎。 那头徐冽板着脸快步往外去迎,至于府门口时,早远远的看见负手而立的徐霖。 这些年他做燕王暗卫,其实没少见徐霖,只是徐霖从没看见过他罢了。 徐霖是听见身后脚步声回的头,看清来人时显然一愣,须臾沉声叫他:“六郎。” 徐冽一声徐大人才要出口,被他一句六郎噎在了唇畔。 他喉咙一时发紧,到底改口:“殿下让我来请大哥书房说话。” 徐霖对他的称呼显然是满意的,原本紧绷着的面皮此时松了些。 他提步迈过府衙大门,跟徐冽比肩而行,走出约有一箭之地,才问他:“你打算一直跟在永嘉公主身边了吗?” 徐冽眯眼:“跟着殿下,有什么不好吗?” 徐霖的火气就又窜上来:“父亲当年——” “大哥。”徐冽打断他,“我是有兄无父的忤逆人,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父亲不父亲的话。” 徐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 当年的事情,他拦过,没拦住。 父亲所作所为自有他的用心,只是莫说徐冽不理解,他也无法理解。 徐冽一身武艺,就连御前回话,论及兵法谋略,他也绝不逊色于他人,凭真才实学挣出来的武状元。 他既拦不住父亲御前求旨,更劝不下幼弟莫要离家。 好好的一个家,弄的支离破碎。 徐霖合眼不去想前尘往事:“那你现在跟着永嘉公主,她能给你你当初想要的?” 徐冽脚步微顿:“大哥,我听严尚书说,今天太极殿上徐统领和枢密使大人都不曾进言要皇上严惩殿下。” 他这个称呼惹得徐霖直皱眉头,但徐冽自幼就是犟脾气,也不是他三言两语能骂过来的,何况这里还是司隶院府衙,不是他们徐府。 他骗着自己,只当没听见,嗯了一声:“问这个做什么?” “殿下有时行事或许偏激,于世人眼中更是离经叛道,但你们心里都清楚,她是个好人。” 徐冽背着手,脚下又快起来:“我是心甘情愿追随殿下的。至于当初想要的——不是殿下不能给,是我已经不想要了。” 鲜衣怒马少年时,他怀揣着理想去走武举那条路时,前途被人生生掐断,他甚至来不及施展拳脚,一展宏图,就已经被人扼断了。 经年过去,他早不是当年的徐家小公子,那时候想要的,与现在想要的,怎么可能还是一样的。 徐霖捏了捏手心:“你现在只想追随永嘉公主,是这个意思?” 徐冽不说话,定定然看着他。 徐霖却看懂了他眼底的坚定:“可是如果我们都看错了这位殿下呢?” “你会看错,我不会。”徐冽斩钉截铁,语气也沉肃下来,“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第172章 徐冽主事 徐霖是为请昭宁帝下旨全城搜查走失女童而来的。 他坐在下手位,和赵盈大眼瞪小眼,话说了几遍,她就是不松口。 徐冽站在她身侧,俨然与她是一条心,他倒真成了外人。 明明是亲兄弟—— 徐霖咬了咬牙:“六郎,熙儿也是你的亲侄女。” “徐照还是他亲爹呢,当年为什么要断人前程?”赵盈横眉白一眼过去,“现在说这个好没意思,你跑到司隶院来道德绑架我的人?” 徐霖倒噎住。 他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叹气:“殿下是个明白人,这案子既然已经闹到了御前,无论是接连有女童走失,还是统领府嫡孙被掳,照说皇上本该金殿下旨,命禁军搜查,再不济也要五城兵马司城里城外去搜查,有没有结果虽然两说,可事儿总不能不办。 偏偏皇上在太极殿只字不提搜查解救孩子的事,殿下心里清楚,我们也清楚,皇上这是在同两位阁老置气。” 置气自然是为了她。 因为她被人诬陷了,那些人还要跳起脚来非要昭宁帝罚她。 昭宁帝也是这些年脾气好,她也比不上母亲在他心里的分量,不然沈殿臣和姜承德这种东西,拉出去砍了,今日内阁死首辅,明天就有新的人能递补入阁。 内阁不会乱,大齐的朝堂更不会乱。 不过昭宁帝如此行事,给她招惹骂名的同时,也会带来一些好处。 就譬如眼下。 赵盈环胸,好整以暇打量他:“我因此事被人诬告,别说父皇生气,我还一肚子火气呢。 眼看着要过年了,本来我还能上街去凑热闹,听说城中极热闹,晚上还有花灯会? 我每年都在宫里过的,还没逛过京城里的花灯会。 现在好了,禁足在司隶院三日,然后就得被拘回上阳宫去。 徐大人,我跟谁说理去啊?” 徐霖眼角抽了抽。 他们家也是受害者好吗? 知道她委屈,但他们家不委屈吗? 徐霖算是看明白了,徐冽指望不上,这位殿下也不是多好说话的主儿。 他抿唇:“臣与家父商议过,连岳丈大人那里也去回过话,只怕皇上为殿下的事正在气头上,太极殿上不开口,我们现在若进宫面圣去求,那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事情更糟。 臣知殿下委屈,蒙受不白之冤谁不委屈?何况殿下千金之躯,连臣也为殿下不平的。 可是稚子无辜,殿下是心善之人,臣今日来便是想求殿下慈悲,此事也只有殿下去皇上那里开口,恐才能成。 若成,无论孩子找不找的回来,臣全家上下自都铭记殿下恩情,永世不忘的。” 欠了人情早晚都是要还的。 他敢说这话,来之前就一定跟徐照还有韦一行都说好了。 这个人情欠的也不亏。 他女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没有天子金口,谁敢擅挪禁军私用? 赵盈也不是要拿乔托大的人,人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且丢了孩子谁不着急:“徐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再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 不过有件事,我提前知会你,你心里有数,回了家也告诉徐统领一声,别回头私底下骂我赵盈办事不厚道。” 她肯松口徐霖就已经万分欣喜了,眼下再没有比把孩子找回来更要紧的事。 于是他连声应下:“殿下只管说,臣回家便告诉父亲去的,殿下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也一定……” “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安生在家等消息就是了。” 她话一出口,徐冽眉心已经一挑,低头看她。 徐霖后知后觉:“殿下?” “我在禁足,不宜入宫,稍晚些会让奉功替我进宫一趟,但无论父皇是调动禁军还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手,我都会请父皇以徐冽为主事之人,搜查走失女童下落,之后若有什么,徐统领和徐大人你们只与徐冽去说,再不必来问我。” 赵盈长舒了口气,面容恬静,好似心情不错:“禁足的人嘛,得静心思过来着,外面的事情我没兴趣管,不过徐冽好像挺有兴趣的。” 她在给徐冽出气。 徐霖呼吸微滞。 怪不得徐冽刚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赵盈真是够护短的。 她身边的人,受不得半点委屈。 哪怕是从前的委屈,她也要想尽办法讨回来。 此事若为父亲知晓,肯定又要发一场脾气,偏为了熙儿的事,又不得不忍耐。 若是皇上点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倒还好,要是禁军…… 不必想,赵盈话都说出口了,她肯定让周衍去皇上那儿求请调用禁军。 父亲是禁军统领,徐冽却为主事。 真亏她想得出来。 他把目光投向徐冽,徐冽冷肃着一张脸,根本就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徐霖一咬牙,只能应下来:“自然全凭殿下做主。” 赵盈满意的笑起来:“有徐大人这句话就好,那我就不送了。” 她还真是干净利落。 徐霖只好起身告礼,还得要多谢她一番。 他本来以为徐冽会送他出门,却没想到徐冽始终站在赵盈身侧,连眼神都没多分一个给他。 徐霖一时气结,转身出了门大步出府去不提。 “殿下其实不必如此。” 赵盈横他:“刚才怎么不说?” 徐冽深吸口气:“殿下为我出气,我不能当着大哥的面拆你的台。” 所以她就说嘛,徐冽是个极上道的人。 比周衍心狠,比李重之有眼色,又比杜知邑谦逊。 赵盈笑着问他:“我当然知道大可不必,徐家和韦家在此事上欠了我一个人情,原都好好的,我非要把你推出去膈应徐照,是多此一举,用不着你告诉我。 可是徐冽,我这么做,除了尽可能的替你出一口气外,自然还有别的用意。” 徐冽心头微动:“殿下还是希望我入朝。” “我说过不会逼你就是不会逼你,徐熙是你侄女,你也为她担忧,让你做主事之人也是免你往来打听麻烦,找那几个孩子有什么进展,你随时都能知道,事情结束之后,你如果想通了,肯入朝为官,我会在父皇面前替你请功。” 她看徐冽嘴角抽动,打断他:“找得回来是有功,找不回来是有苦劳,用不着你操心这个。但你要还是不愿意,这事儿就当我没提过。” 第173章 只有孤可以 赵盈的心情似乎也并没有因为被禁足而坏到哪里去。 她照样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身边的人为她着急生气,她自己却没事人一样。 一直到中午吃过了饭,打发人到前院去问过周衍,知道那几个老百姓还被关在司隶院的牢里,不过周衍安排的妥当,把人单独关押的,又叮嘱了看守的校尉万不许苛待,竟连中午饭都是好吃好喝送进去的。 赵盈才从后院挪动出来,端的是要去见上一见的架势。 徐冽嘴角抽动了五六次,到底还是在她跨出垂花门时劝了一句:“那些人有周衍应付就行了,殿下实在不必去见,乡野村夫,口中污秽,虽然是家中走失孩子着急又可怜,但我看着,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赵盈噙着笑回头去看他:“是因为徐家没有人来闹,你才越发觉得他们是无理取闹?” 徐冽抿紧了唇角不说话,但显然是十分认同了赵盈所言才会如此。 赵盈背着手缓步往前走:“你也会说他们是乡野村夫,斗大的字不识几个,难道指望他同你大哥那般通情达理吗? 这件事原本就不在于女童走失案本身,而在于沈殿臣和姜承德想如何拿捏我。 徐照和你大哥在朝多年,韦一行虽是个莽撞人,但又不是全然没脑子,不然他凭什么在枢密使这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三年? 我之所以让你们劝不下就抓起来,只是免你们白费唇舌而已,就即便把他们抓了,他们也不会冷静下来。” 徐冽呼吸微滞:“那殿下还去?” “他们关在大牢里,还能伤了我不成?你不是还跟着呢?” 他担心的哪里是这个。 那些人真的满口污言秽语。 他虽也在坊间浪荡混迹过,可出身教养摆在那儿,那些话连他听来都觉得不堪入耳,何况赵盈? 果然进了大牢,小校尉领着赵盈和徐冽往关押那几个老百姓的牢房去时,越是靠近,就已经能听见骂骂咧咧的叫嚷声。 司隶院平素并不关押人犯,赵盈也从不喜欢把人带回来关起来,譬如从前陈士德和冯昆乃至胡为先的案子,能尽早了结就都尽快结了案。 周衍等人不太能理解她的这种心态,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只是每每想起前院大牢之中还关着人,案子悬而未决,她心情就总会变差。 是以周衍虽说是把人安排起来单独关押,实际上这司隶院大牢里也就他们几个。 牢中空旷,又本就昏暗不见天日,那些嘶声力竭般的骂骂咧咧就更显得刺耳。 徐冽黑了脸:“我就说殿下不该来。” 赵盈却面不改色:“他们骂我两句,我会掉块肉吗?” 她倒是想的挺开的。 徐冽比她的步伐迈的大了些,往前上去几步,叫那小校尉:“你们都是死人?嘴里这样不干不净,不会堵上他们的嘴?李重之是怎么教你们做事的?” 小校尉又觉得理亏,又不敢得罪徐冽。 谁不知道徐小郎君是殿下面前的红人,就是见了司隶院中诸位大人也从没有说客客气气的。 他分明身无官职,昔年武状元头衔也被撤了,一介白衣而已,这样有底气,还不是仗着殿下待他不同。 “我这就去,这就……” “不必了。”赵盈叫住人,在徐冽肩头拍了拍,“我听都听见了,你吓唬他干什么?我一会儿还要问话,你把他们的嘴给堵上了,我还问什么?” 徐冽脸色仍旧不好看,可她这样说,他果真就敛了神色往她身后站。 那小校尉多看了两眼,急匆匆收回目光又不敢再看。 转过拐角在长廊尽头的一间牢房,赵盈远远的就能瞧见七八个壮汉。 是真的壮。 这些人除了屠户和铁匠,也大多是靠卖力气吃饭的,年纪最长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多,一身的力气,显得格外精壮,加上常年在外风吹日晒,有些皮糙肉厚,肤色黝黑却健康。 赵盈站定在门口时,牢里那些人的叫骂声有一瞬停住。 而后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就是她!她就是永嘉公主!害了我们孩子的!” 赵盈拧眉:“你们?你们家的女孩儿都走丢了吗?” 说话的男人左脸靠近耳边的地方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疤,看起来是经年的旧伤,只是因他肤色黑,那刀疤才更显眼。 圆脸,大长眼,连心眉杂乱无章的长在脸上,透出一股子凶狠。 赵盈看他身上穿着打扮,目光又扫过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她去看徐冽,徐冽沉声叫那男人:“刘屠户,你带着头骂骂咧咧,骂的是天家公主,官居一品的司隶令,你们这些人,跟着他辱骂公主殿下,又有几条命够陪他犯横的?” 徐冽的名号,饶是他们这些乡野村夫,也都是听过的。 昔年徐小郎君一手五虎断门枪耍的出神入化,武举路上无敌手,他们这些人谁不知道?谁不羡慕的? 偏这一位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个中好手,更不知惹得京中多少闺阁女孩儿为他倾心。 年纪轻轻,已负盛名,天子金殿点新科,一句“生子当如徐六郎”又不知羞煞多少高门郎君。 后来种种,实属可惜。 眼下徐冽都不必端什么气魄与架势,他站在赵盈身侧,口出维护之言,面色阴沉,语气冷肃,众人便心生惧意。 刘屠户硬着头皮叫徐郎君:“你家小侄女也丢了,连皇上都下了旨把她禁足在司隶院中,她怎么会是冤枉的!” 这话掰来扯去其实就那么几句,徐冽都快说烦了,也快听烦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耐心十足的人,遇上这等蛮不讲理的人更懒得多说一个字。 方才没把他们抓进来前,周衍真是好脾气的同他们各种讲道理,完了这些人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还是一口咬定天子下旨,殿下就定然有罪,非要让殿下把孩子交出来,给他们一个公道。 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赵盈脚尖微动,往前挪了小半步,在徐冽右臂上轻拍,他深吸口气,让开身。 她扫量过牢房中众人,啧了声:“孤被禁足,便是有罪,绝不会是冤枉的?” “对!”刘屠户斩钉截铁,不假思索就接了一句。 “那你们身在司隶院大牢,也是有罪了?” “那是你——” “孤为尊,为官,孤拿了你们,岂容你们辩驳半句?”赵盈面庞才冷下来三分,“刘屠户,孤用你的道理跟你讲道理,你只说,是也不是?” “这……” 刘屠户一时哑然。 一旁孙铁匠见状不对,忙接道:“你是强词夺理,我们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公主,要杀要剐,本就随你一句话而已,何必跟我们说这些!” “对,要杀要剐,凭孤心意,孤何必同你们浪费唇舌?”赵盈横过去一眼,“当初处置陈士德,问斩冯昆,流放胡为先满门男丁,难道是你们做的? 这些朝中重臣,权贵高门后人,孤处置起来从没手软过,你们在司隶院的大牢里口出狂言,单凭你们辱骂孤,孤就能治你们的罪。 不分是非,不讲道理,再怎么胡搅蛮缠,难道连人也不会做了?” 徐冽侧目去看她,眉心微动。 殿下还是在意的吧? 她的名声,在百姓眼里赵盈是什么样的人。 她从来表现的不以为意,实则心里还是在乎的。 她虽抓了这些人,但还愿意纡尊降贵到这牢房来,同他们讲一番道理。 徐冽呼吸又重了些:“殿下……” 赵盈没看他,目光始终落在牢房之中。 光线是昏暗的,只有墙上一方小小窗户透进几缕薄弱的光来,勉强能够看得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化。 赵盈倏尔笑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古道热肠。 他们自以为是受害者,所有人都会可怜他们,那些街坊四邻也是这么想,所以跟着他们闹到府衙来。 周衍这个三品司隶监好言相劝他们仍旧有恃无恐,旁人都走了,他们被抓了。 直到她出现在此处,说出那番话之前,他们都是这样的心思,所以才敢骂骂咧咧,口出狂言。 眼下嘛—— 赵盈嗤了声:“你们两个的孩子,只有孤才能救得回来,也只有孤,才肯救。” 孙铁匠好似是比刘屠户明白些道理的。 赵盈此言一出了口,刘屠户便又要叫嚣的,结果被孙铁匠一把给按住了:“殿下是说你肯放人?” “你说什么?” 赵盈的声音在空旷的监牢中显得越发清冷,是没有温度的。 孙铁匠立时改口:“殿下怎么救人?” 看来也不是完全的无可救药。 “你们来闹之前,应该也发现了,孤虽然被禁足在司隶院,但是城中并没有人搜查走失女童的下落。” 孙铁匠和刘屠户对视了一眼,全都不说话。 徐冽相当适时的接上赵盈的话说道:“熙儿出身高门,同你们家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徐熙是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自然和他们家的女孩儿不一样。 朝廷说不重视吧,这就禁足了永嘉公主。 可如果说有多重视这个案子……怎么没人搜查呢? 连徐熙都没人找,他们家的孩子就更不会有人过问半个字了…… “孤可以放了你们,你们也照样可以认为是孤抓了你们的孩子,至于是非曲直,孤和你们实在说不着,但你们要清楚,只有孤可以救你们的孩子,这就够了。” “你——” “公主——” 身后是刘屠户和孙铁匠的声音同时响起,赵盈转身要走时,身形顿住,又回头瞥了一眼。 男人脸上的焦急是不做假的。 寻常人家的长辈,就应当是这样的。 赵盈淡漠收回目光,一言不发,缜着脸朝牢门口方向快步走去。 如果不是昭宁帝,她也可以享受父亲的疼爱,母亲的照拂,家中长辈无微不至的关怀。 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于皇家,本就是奢望,何况那些人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徐冽跟着她快步出来,看她脸色比来的时候还要难看,犹豫了一瞬,迟疑问道:“殿下打算怎么救人?” “不知道。” 徐冽一怔。 她少有这样直截了当说不知的时候。 赵盈做事总是一派成竹在胸的样子,无论是之前几桩案子,还是扬州府一行,好像一切都尽在她掌握之中。 今日她竟这样坦然说不知。 可方才在牢里…… “殿下刚才……” “他们总该知道,如果我救回他们家的孩子,那是我的功德一件,而不是坐实我罪名的证据。”赵盈抬手捏眉骨,“老百姓口口相传,要一直这么骂我,唾沫星子都能把我给淹死。” 可至于怎么把人解救回来,她暂时是真的没有一点头绪。 她尚且不知背后人是何目的,又是谁指使泽星如此行事,而泽星在事后以命告发,又是什么缘故。 严崇之会尽快弄明白一切,她出不去司隶院的大门,只能在府中等消息。 薛闲亭也和杜知邑在私下里调查,但泽星平日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又不像是当初邓标那样子。 赵盈深吸口气:“泽星告发我断不是为了银子,从严尚书所说,他临死口中惦记的都是他爹娘,背后主使之人大抵是以他家人性命想要挟,他是拿自己一条命,换他一家几口人的命。” 她回头看徐冽:“徐四和徐六一直在他家附近守着吗?” 徐冽说是:“殿下交办之后我就让徐四和徐六去了,他们两个办事谨慎,心思更细腻些,有什么可疑之人也会及时来回殿下。” “晚些时候让周衍去一趟徐家,他面相和善,不怕吓着小孩子,叫徐珞再仔细想想,那天徐熙走丢,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或是可疑的事。 七岁的孩子,又不是什么都不懂,怎么会悄无声息就消失在人群中。” 她背着手,又想了须臾:“等周衍从宫里出来,你得了主事之权,先去查一查,徐熙出事那天,徐珞挤进人群去看杂耍的那个杂耍班子……” “殿下,徐家我去吧。” 第174章 我喜欢六叔 徐珞那天带着徐熙往前挤,要看的那个杂耍班子,就是城东的张家杂耍班。 张家杂耍班子的老班主是二十多年前进的京,手底下一干徒弟个个能干,在京城二十来年,再没有谁家的杂耍班子比得过他家的,样式多,都是有真本事的,惊险又刺激。 每年一进了腊月里,年关将至时,张家杂耍班子就赚足了银子。 关键是他们家年年都有个新花样,叫人心下期待。 此刻徐冽坐在徐家正堂左手边官帽椅上,徐霖坐在他对面,徐珞掖着手乖巧立于堂下,奶声奶气的回话:“六叔,那个杂耍班子今年有一样顶球,我听城中百姓都说是他们苦练了一年的,所以才想带妹妹去看……” 徐冽面色有所缓和,大概是怕吓到小孩子。 徐珞稚气未脱,奶声奶气,语气中充斥着天真。 听说他后来知道是泽星害的徐熙走丢,他为此自责了两日,滴水未进。 徐霖和韦夫人怎么劝他都不肯吃饭,这会儿脸色还有些发白。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日滴水未进,自是撑不住的,小小的年纪,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头脑清晰地回话,已经极难得。 徐冽再三打量:“你习武?” 他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徐珞下意识回头去看徐霖。 徐霖冲他点头,他才歪着小脑袋说是呀:“父亲说六叔是武艺高强的人,一手五虎断门枪无人能敌,所以叫我从小习武,长大了上马能战,学六叔那样。” 小孩子家都是惯会拍马屁的,这话未必是徐霖教他,可他自己会说。 徐冽面上闪过尴尬。 学他? 学他叛家而走吗? 徐冽摸了摸鼻子,没接他的话茬。 小徐珞又去看徐霖,有些心虚,徐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他才敢壮着胆子又问徐冽:“六叔,我听祖父和父亲说,公主殿下要六叔主事,已经让人进宫面圣,请皇上调动禁军全城搜查,是真的吗?” 徐冽越发拧眉:“大哥怎么跟孩子说这些?” 徐珞好似没那么怕他,往他身边挪了两步,小手一抬,扯上徐冽袖口,摇了摇:“六叔会把妹妹找回来吗?会的吧?父亲总说六叔是极有本事的人,原是咱们家里最能干的。 我没出息,偷偷带妹妹出府,没看住,把妹妹弄丢了,六叔一定能把妹妹寻回来的吧? 现在寒冬腊月,外面好冷,妹妹的闺阁终日地龙都是烧着的,从没一日间断,她畏寒怕冷,出个门都要里三层外三层裹的像个球。 吃食上又挑嘴的很,太甜的不肯吃,太腻的也不肯吃,一顿饭不知要灶上费多少心思,才能哄着她吃下两口。 她这样的,在外面待的久了,父亲和母亲都会心疼的。” 徐冽心底柔软一片,抬手要去抚他脸颊。 徐熙能不能找回来他真的不知道,毕竟连殿下都说,不知道。 他更是毫无头绪。 严崇之回刑部去仔细调查,到现在也一点线索都没有。 殿下是想叫他从张家杂耍班子入手去查查看,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 泽星以死告发,背后主使之人胁着人家一条命,也要在年前闹出这样的动静,怎么会轻易让他们把徐熙找回来。 严崇之曾在刑部大堂上问过泽星——是不是杀了徐熙。 姜承德等人在太极殿闹的今上禁足殿下,他们心里便都很清楚,徐熙是凶多吉少。 徐珞稚嫩且天真的脸就在眼前,眼底的希冀更藏不住。 徐冽也很想哄一哄他,只是开不了口。 他手尚未碰到徐珞面颊,沉闷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谁许你进我家的门!” 徐珞没由来打了个哆嗦,紧跟着连退三步,远离了徐冽身前的位置。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 幼时他是练武奇才,徐照手把手的教导,无论酷暑还是寒冬,每日晨起都会先检查一遍他的拳,年纪稍长,又换做各样兵器。 十二岁那年徐照亲送他上天门山学艺,三年后学成归来。 那时徐照关爱他,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儿必成大器。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无不可笑。 徐霖已经起了身,徐冽却端坐着一动未动。 他只侧目去看,徐照沉着脸正进门来。 为徐熙走丢之事,他苦闷多日,精神稍有不济,往日的意气风发褪去一些,连眼底的傲气也被磨灭三分。 徐照看他端坐不动,嗤笑道:“竖子无礼,你一白衣之身,也敢端坐我徐家堂上。” 徐冽眼风扫过:“徐统领说错了,周大人请出皇上口谕,调动你禁军三千全城搜查走失女童,你虽为禁军统领,然此案以我为主事,我今日端坐你徐府堂上,有何无礼之处?” 徐照拧眉,横眼去看徐霖:“你许他进的府?” 徐霖左右为难。 一面是冥顽不灵的父亲,一面是恨意已深的弟弟,两个都是倔脾气,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徐珞壮着胆子上前去,小手一抬,牵上徐照的大掌:“祖父,六叔是为了寻妹妹来的。” 徐照一向疼孙子和孙女,听见那一声六叔也照样面色铁青:“哪个是你六叔?” 徐珞抿唇:“可他就是六叔啊。” 徐照大手一挥,挥开徐珞的小手。 他是常年练武之人,手劲儿本就大,即便是掌风扫过,小小的徐珞也被震的退了两步,身形不稳,还是徐霖出手稳住了人:“父亲,徐珞还小。” “他小,你就这样教他?我早说过,徐家只有两子,你弟弟四年前病死,你就是徐家独子,他又是哪里多出一个六叔来!” 口舌之争,实在无趣。 徐冽听来只觉得漠然。 原来对于徐照,他竟早已无话可说。 他恨徐照,恨不得徐照立时去死,但真的面对徐照时,又并没有他所以为的那般。 徐照是生是死,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的。 那就是一个陌生人。 从徐照跪在清宁殿外求昭宁帝抹去他武状元之名那天起,他和徐照就已经是陌路人。 徐冽点着扶手,缓缓起身:“徐统领,我姓徐名冽,从来自诩有兄无父之人,徐统领又何必这样大动肝火?徐珞年仅七岁,恐怕还受不住徐统领一掌。” 他眸色沉下去,语气也不佳:“我今日来是奉命行事而已。” 他一句有兄无父,更叫徐照鬓边青筋凸起:“好一个有兄无父!” 他咬重话音,三两步至于主位,大马金刀坐下去:“奉命?你奉谁人之命?” 徐冽侧身,并没有再坐:“既是君命,也是殿下之命。 徐统领为幼孙着急,不是今天要在徐府堂上与我逞口舌之争吧?” 徐照咬牙:“你既奉命,我称你一声徐大人——不知徐大人有何高见,又打算怎么找回徐熙?” 鸡同鸭讲。 徐冽心里清楚,徐照是为徐熙着急的。 但徐照就是这样的脾气。 你让他不痛快,他就不会给你好脸色。 他出现在徐府,徐照当然是不痛快的。 当日他大摇大摆的在京城现身,后来又为殿下鞍前马后,徐照没有找上殿下,更没有登过司隶院大门,他心里就很明白,徐照已经将他放逐了。 他认为徐照跪求昭宁帝是求散了他们父子间的情分,徐照则觉得他枉顾父命,叛家而走,就再不配做徐家子,不配做他徐照的儿子。 他只是徐冽,和徐家无关,是以无论他在为谁效力,自然与徐照没有半分关系。 在找徐熙这件事上,是要他们所有人齐心协力的,更何况还有另外两个孩子。 徐照不是不着急,只是不愿与他共事。 这就是徐照的态度。 他的确是冥顽不灵。 徐冽深吸口气,幽深的眸只在徐照身上停留一瞬,唇角上扬的弧度渗出讥讽之意,拱手一礼:“告辞。” 他果真转身就走,徐照还端坐未动。 徐霖着急,叫了声父亲。 眼看着徐冽人出了门,徐照面上才有所松动。 徐珞是个极会徐照眼色的,见状提了长衫下摆,小跑着就追了出去。 徐霖抿唇:“父亲?” 徐照合眼摆手叫他去,他才忙不迭也跟出了门。 月洞门外徐珞扯着徐冽的袖口不叫他走,身后徐霖已经追了出来。 徐冽面色倒没多难看,拨开徐珞的手:“大哥,我没事。” 徐霖不由叹气:“你也不问问……” 他话没说完,见徐冽面色不善,便改了口:“算了,又闹了个不欢而撒,可你打算今后就一直如此吗? 且不说搜查幼童一事你为主事,我看永嘉公主行事,怕是想你入朝,之后仍在他麾下效力。 六郎,你曾是武状元,你的本事,皇上是知道的。 这些年,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不管皇上他再如何,于知人善用上,还是没得说的。 永嘉公主不是希望你入朝,而是希望你入军中,她是何用意,我与父亲都看得分明,你不是糊涂孩子,自然也懂的。” “大哥不必劝,殿下说过,予我时日考虑,此案了结,愿不愿意入朝为官,她都尊重我的意思。”徐冽背着手,“眼下我心中已有了主意,大哥也知道我,从小就是这样的脾气,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无拘无束,没人管着,性子养的更野。 殿下以诚心待我,我自然力所能及的回报她。” “六郎!”徐霖眉头紧锁,“当年父亲不愿让你做那个武状元,也是为了——” “这些话大哥当年劝过我了!”徐照扬声打断他的后话,神色寡淡,却好似此刻所言与他皆是无关的,“昔年朝中少戍边之将,皇上才提了一科武举,谁中了武状元,谁便要到北境去带兵,去驻守。 我徐家男儿皆是自幼习武,兵法谋略也精通,大哥你愿意弃武从文,我却不愿,这就是我的态度。 莫说是驻守边疆,就算是北境战火再起,要我战死沙场,我也是为国捐躯的铁血男儿! 徐统领替我决定了我的人生,就凭他生下我吗? 他上过战场,负伤后回京入朝,一步步做到禁军统领的位置上。 徐家也是权贵之家,当年他是怎么上的战场?” 徐冽语气中满是嘲弄:“这样的话,大哥再不要拿来劝我了。就算是到了今天,若大齐战火纷纭,百姓民不聊生,我仍然愿意从军上战场去厮杀,我自幼习武,天门山学艺三载,师父教导也是保家卫国,惩恶扬善。 仗着出身躲在人后,大哥,若人人都抱有此念,这家国安定,谁来守护?” 徐霖哑口无言。 曾几何时,他也有满腔豪情。 至于如今,他一样是壮志未酬。 徐冽说的没错,他肯弃武从文,放弃曾经自己追求的沙场血性,却没办法要求徐冽也放下。 徐冽要是肯放弃,昔年也不会与家中闹到决裂的地步。 说不上父亲当年所作所为是为谁好或是为徐家好,他自以为为徐冽好,徐冽却不需要这份儿好。 世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放在亲生父子之间,便弄成了今天这样子。 徐冽知道话说的有些重,缓了一口:“我不是针对大哥。” 徐霖说知道。 一旁徐珞又摇了摇徐冽袖口:“六叔,我也愿做保家卫国的血性男儿!” 徐冽眼角才有了笑意,低头看他:“你年纪还小。” “等我长大了!”徐珞扬起稚嫩的小脸,“等我再长大一些,有能力的时候,要保护母亲,保护妹妹,谁也不能欺负我的家人,我还要保家卫国,守咱们大齐疆土不受外敌来犯!” 这必不是徐照教他的。 战场负伤,把徐照那点儿血性豪情都给负没了。 徐冽看着七岁的侄子,心底的寒冰越发化开大半,说了声好。 徐珞跟着才又问他:“我喜欢六叔,父亲说六叔有大本领,说父亲和祖父加在一块儿也在六叔手上过不了百招,那等六叔把妹妹找回来之后,我能去找六叔请教吗?” 他其实句句不离徐熙。 小孩子藏不住心事,偏他鬼灵精,变着法子问他到底能不能把徐熙寻回来。 徐霖叫他,拉了他小手把人带回身边:“他就是这样,让家里宠坏了,你别理他。” 徐冽笑着,半蹲下去:“六叔答应你,一定尽力把妹妹送回你身边,今后你可以看好妹妹,不能再叫坏人把她掳走,等寻回了妹妹,你也可以去找我,武功兵法,我都可以教你,但你祖父知道了会生气,你怕吗?” 徐霖看他,眼底噙着笑意。 徐珞挣开徐霖的手,又去牵徐冽的手:“我不怕,我要做六叔这样的人!” 第175章 许宗下落 赵盈被禁足的第三日早上,司隶院府衙迎来了第一个不速之客。 那本该是早朝的时辰,一向勤勉的周衍难得的向朝廷告了假,没去上朝,反倒窝在司隶院里陪赵盈下棋。 宋乐仪抱着个苹果坐在中间,人家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她倒好,下三步,她就要说上一步。 赵盈精于此道,本就少有敌手,周衍不过陪她打发时间,等着徐冽来回话,现在还要受宋乐仪指点。 他眼皮突突的跳,一向温和的面色有了些寡淡的意思。 宋乐仪觉得有趣,又怕把老实人逼急了,才收了声,老老实实看他们对弈。 棋局过半,赵盈已占大优之势时,小校尉进门回话,说姜阁老来了。 赵盈拧眉,落子的手一顿,棋子落歪了。 她盯着棋盘啧了声。 棋局如战场,瞬息万变,一招错便有可能满盘皆输,周衍虽不敌她,但也不是臭棋篓子。 这盘棋白下了。 周衍抿唇:“要不殿下收回一子?” 赵盈瞪了他一眼:“落子无悔,就这么着吧。” 她嘴上这样说,却已经起了身。 周衍正要落子,见状又把手收了回去:“殿下要去见姜阁老?” 宋乐仪咬了一小口苹果:“我替你下!” 赵盈身形又一顿,回头看她,无奈摇了摇头:“奉功,让着点儿我表姐,她棋品不太好,输了棋会骂你。” 打趣的话叫宋乐仪把手上小苹果往桌上重重一拍,连棋盘上的棋子都跟着震了震。 周衍噙着笑说好。 这就是不打算让他跟着一起去见姜承德了。 但姜承德摆明了来者不善。 宋乐仪慢悠悠的把赵盈下错那子拿回来,另一只手递过去在周衍眼前晃了晃:“替元元担心?想跟去看看?” 周衍回神,目光先落在了棋盘上。 嗯,宋大姑娘棋品果然不好。 他没吭声,眼看着宋乐仪手上的黑子落下的位置……还不如赵盈方才下错的那一步。 棋品不好,棋艺也不太好。 怪不得要他让一让。 宋乐仪把没吃完的小苹果拿回了手里:“元元其实从小就是个不受委屈的性子,你欺负了她,她当场就是要欺负回来的。 现如今长大了,为了时局形势,有些时候不得不忍一步。 但对于沈殿臣和姜承德,你几时见她忍让过了?” 周衍挑眉:“大姑娘的意思是说……” 姜承德才是自讨没趣的那一个,吃亏的必不会是赵盈。 宋乐仪没再说,反倒催了他一声:“倒是快下啊,还要人等半天,棋艺这么差,可对不起你大才子的名声。” 他……棋艺不差吧? · 赵盈缓步去前厅,先前已经交代门上当值的小校尉把姜承德请进了门来。 他如今春风得意,把风光二字都写在了脸上。 倒也是。 周衍前天从宫里回来时给她带了个话,昭宁帝有意透露给他听,想是要通过他的口转述。 等到年后复朝,便要叫赵澄上朝旁听了。 到底年纪长一些,比赵澈沾了光。 十一岁的赵澈就没这么好的机会,能借着赵清出事而顺利入朝。 姜承德没少使劲儿,昭宁帝自己也有了这个心思。 怪不得近些时日总催严崇之早点定下心来。 不过听昭宁帝的意思,两兄弟之间太分出高低也不好,恐怕生出嫌隙,等年后叫赵澄上太极殿旁听,也会放赵澈到吏部去。 大约到了二月里王尚书告老还乡,舅舅出缺升任尚书职,正好能带一带赵澈。 看起来是毫不偏颇,哪一个儿子都考虑到了。 念及此,赵盈不免又哂笑。 姜承德原本背对着门口方向负手而立,这时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才回头,正好把赵盈唇畔的弧度收入眼中,当即拧眉,面色微沉。 赵盈进门后他的礼数也没见得有多周全。 “姜阁老是稀客,怎么到司隶院来?” 她没让座,姜承德自己倒是十分的不见外,径直往一旁坐过去:“殿下被禁足司隶院中,有很多事便只能我亲自来一趟才能同殿下问个清楚。” 沈殿臣在她面前纵有再多不满,再多不情愿,也一口一个臣,倚老卖老时也称一句老臣。 姜承德真是挺狂的。 赵澄还没当上太子呢,他就把未来储君外祖父的款儿摆的十足了。 赵盈一翘腿,点在扶手上的指尖一停:“姜阁老眼里少了些尊卑吧?” 姜承德面色一凝:“殿下说什么?” “你说我说什么?” 姜承德脸色彻底黑了下去,品了品,咬牙切齿改了口:“臣失言了。” “无妨。”赵盈反摆出一副大度不计较的姿态来,“阁老在二皇兄面前你啊我啊的惯了,见了孤,一时忘了改口,难道孤真同阁老计较这个? 只是阁老位极人臣,是朝廷肱股,一言一行都要为人表率,现在关起门来就咱们两个,孤不计较,阁老只当失言,若哪一日在太极殿上失了这个言,大概不太好收场。” 姜承德深吸口气,不得不站起身,抱拳拱手,弯腰做下一礼来:“臣记下了,多谢殿下提点。” 黄毛丫头一个,还不是被他三言两语就禁足在了这司隶院中。 他要她不得翻身,易如反掌! 倒在他面前摆殿下的款! 姜承德心里发狠,面上又并不显露出来,礼罢都不等赵盈叫起,兀自站直,再往后小退半步,又坐了下去。 赵盈横过去一眼:“阁老有事?” “殿下回京时皇上就给扬州府下了旨,甚至给各州府都下了旨意,叫各地搜捕许宗,务必要将其抓捕归案。” 姜承德打量她脸色,缓缓道:“吏部考评政绩,说眼下没有合适人选出扬州知府这个缺,皇上也叫宋转运使暂代,打理扬州府上下政务。 但近日扬州府通判上了个折子,呈送内阁,臣看了,发觉事情不大对。” 赵盈挑眉:“怎么个不对法?” “许宗应该是在殿下收押章乐清之前就已经失踪的,可殿下当日上报,包括宋大人后来折子里所写,都说是在收押章乐清之后,到许家去拿人,才发现许宗早不见了踪影。” 姜承德唇角上扬,笑着问赵盈:“殿下聪颖,宋大人也久在官场,这中间是怎么出了差错的?” “阁老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赵盈对抄着手,好整以暇看过去:“孤同奉功的棋局还没完,不大有时间跟阁老在这里打哑谜,有话直说吧。” 姜承德脸色又沉了沉,朗声道一句好:“那臣就直说了。臣怀疑殿下窝藏了许宗,甚至将他带回了京来!” 许宗的行踪不会有人知道,从扬州府回京这一路,他都被藏在玉堂琴的马车上,在运河上时他是被徐冽提前带上船的,也是藏在玉堂琴的船舱中。 玉堂琴的名头摆在那儿,没有人敢轻易去搅扰,是以无人知晓许宗随行回了京。 姜承德要么是在诈她,要么就是许家真的出了问题。 赵盈脑子转的飞快。 许宴山如今做了许家家主,家中一切事务都是他在打点,许宗当日被徐冽带走,也只有他和黄夫人知道,连许汴山都并不知情的。 离开京城前见过那一面后,他是明白人,自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否则对许氏一族,将要面临的便是灭顶之灾。 他晓得她有这个本事,也清楚的知道当日放了许家一马,已经是看在表哥的面子上。 是以—— “怀疑总要有个原因,阁老莫名其妙就怀疑到孤的头上,还跑到司隶院来大言不惭,是觉得孤好欺?” 赵盈放下了腿,眉眼仍是弯弯的,笑意却渐次冰凉:“孤明日要搬回宫了,阁老不妨明日进宫,孤与你清宁殿面君,在父皇面前说道说道此事?” 她拖长了尾音又哦了一声:“还有小舅舅——依阁老所说,是孤与小舅舅联起手来欺上瞒下,犯下欺君之罪,窝藏且私带了许宗回京,却告诉父皇许宗早畏罪潜逃,不见踪影,既如此,便把国公爷也请进宫去。 子不教父之过,小舅舅远在扬州府不能即刻进京回话,叫他爹去替他分辨,阁老觉得怎么样?” “臣知道殿下一张巧嘴,能言善辩,今日来,也料到了殿下会这样说。”姜承德冷嗤,看那副神情,倒像是真的有备而来,“臣已写好奏折,只是不想闹的太难看,给殿下留些余地,所以才先到司隶院来见殿下。 殿下肯坦白,交出许宗,自然都好说,若不然明日早朝,臣自会将奏折呈与皇上,到时要搜查殿下的司隶院,或是别的地方,殿下面上无光,可别怪臣没有事先问过殿下。” 赵盈面不改色,仍旧笑着:“好啊,那你明天上折吧。 堂琴先生的府邸是孤叫奉功安排打点的,先生入京后不惯仆人簇拥,府中只有他自妙清山带下来的一小儿,是以藏个人最方便。 这司隶院后宅是孤的住处,没有孤点头,平素更没人敢踏足半分,要藏人最不怕被发现。 燕王府,侍郎府,甚至是广阳侯府——这些地方,阁老最好一并写进你的奏折中,要搜查许宗下落,看孤是不是真把人带进了京私藏起来,可别疏漏了哪一处。” 姜承德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殿下这样冥顽不灵?” 赵盈那里懒得跟他掰扯,便已起了身,临从他身边过的时候稍稍驻足:“阁老打量着孤是三岁的孩子,三言两语就把孤吓唬住了吗?依孤看来,阁老近来得意过了头,有些拎不清了。 阁老不要急,孤虽被禁足,上不得太极殿,却也会叫奉功替孤奏疏陈情,等搬回上阳宫,也一样回到父皇面前去如实回禀。 阁老久在内阁,万人之上,想是目中无人惯了,如今倒要来拿捏孤,简直是放肆至极——” 她只是把尾音拖长,声音又戛然而止,语调始终是平缓的,不像是动怒,更像是淡漠的陈述着。 她回头,一低眸把姜承德那张脸看在眼中:“徐统领家的小孙女走丢尚未寻回,阁老因怀疑二字要大肆搜查什么许宗下落,届时调动五城兵马司或是禁军,孤看走失的幼童倒不急着找,毕竟阁老的事才是顶要紧的。 孤等着,等你从孤的地盘上搜出许宗。” · “他真的要搜查许宗下落?” 赵盈蹙拢着眉心,眼神落在被宋乐仪下的不成样子的棋局上,心思却不在那上头。 周衍也犹豫了一瞬:“殿下,要把人悄悄送出城吗?听姜阁老这意思,他怎么倒像是十拿九稳?” 她认为姜承德是来诈她,试探她态度的,但姜承德表现出的,的确是十拿九稳的笃定。 赵盈捏着眉骨:“现在不行。他堂而皇之来试我,大概在各处都安排有人手,现在去转移许宗,正中姜承德下怀。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如果真的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有此举动……他是从何处听得风声的。” 知道许宗下落的,只有这么几个人而已,赵盈想不到谁会在此事上出卖她。 她不是全然信任了周衍等人,但周衍他们如今的确算是她的心腹,如果说要背叛她,出卖她,一定得是在最致命的事上,叫她无法翻身的事情上,狠咬下这一口,到了昭宁帝面前绝不是她哭诉一场便能揭过不提的。 许宗这件事,她大可以老实交代,就说许宗身上还有她想挖出来的秘密,所以才秘密带回京,暂且私自扣押。 有过,无罪,昭宁帝多半不会跟她计较。 反倒是出卖她的人,才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是以赵盈想不通。 她觉得不应该是被人出卖,但姜承德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回京后肃国公府倒台,孔淑妃被贬为庶人,赵清封王爵却被流放至凉州,一直到半个多月前女童走失,牵扯到她头上,被禁足,被召回宫,再到今天姜承德的举动…… 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 赵盈眼神倏尔变了:“我怀疑他是要坐实我掳劫女童的罪名,借搜查许宗之名,把走失女童弄到我的势力范围之内,再由他的人搜出来,到时候就是铁证如山,我百口莫辩!” 第176章 与虎谋皮 可是话音才落,赵盈又摇头:“那他直接上折要搜查许宗下落就是了,今天跑到司隶院,单纯为了耀武扬威,在我面前耍威风的吗?” 这的确像是姜承德会干出来的事,但他未必这样做。 要坐实她的罪名更要紧,姜承德一贯是张扬的人,从不知收敛二字为何物,莫说是对她一个根基尚不深的大公主,就是早年间对刘家,对肃国公府,他也从来如此行事。 只是眼下到了关键时候——只要扳倒了她,让她滚回上阳宫从此安分守己做她的永嘉公主,赵澈便就再没了指望。 赵清不中用了,只要再断了赵澈的指望,储君之位其实就是赵澄囊中之物。 姜承德嚣张跋扈却不是没脑子,不然也不会立于朝堂几十年。 单靠着姜家祖上的功绩,还不足以支撑他走到今天。 周衍和宋乐仪对视一眼:“或者他只是来试探殿下,并无别的意思呢?当时殿下不是也说过,女童走失案应该和姜阁老没太大的关系,毕竟他在金殿上跳起脚来要治殿下的罪,要是他,未免太心急了些。” 她是说过这个话,可姜承德今天的举动实在太诡异了。 “你去写折子,明天上朝时带上,姜承德不上折你就不上,他真的上折告我和宋子安欺上瞒下,私藏许宗,要搜查许宗下落,你就参他言辞无状,堂而皇之登司隶院府衙大门来恐吓威胁我。” 赵盈拧眉沉思:“徐冽带着人搜查女童下落,徐照对此事极上心,可是两日过去,没有丝毫头绪。 严尚书调查幕后主使之人,也没有线索。 这一切就像是个死结,解不开,偏偏姜承德还要此时再来踩上两脚。” 她揉着鬓边太阳穴:“我明日要搬回上阳宫,宫外诸事,只能托付给你和徐冽,表哥他们会帮衬着你们行事,若有十分紧要的,表姐也会进宫告诉我。 姜承德的这个事……姑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奉功,等徐冽回来,让他去找我,我有事情交代他去办。” 的确是该把许宗从玉堂琴那儿接走了。 当日回京本想着玉堂琴不惯见京中诸人,彼时他身份尴尬,处境其实也尴尬,大概也少有人会登门拜访,是以许宗在那儿不易被人察觉,她要去问话也方便。 现在看来,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安全。 · 清宁殿,西暖阁。 昭宁帝盘腿坐着,红檀木所制的四方案上刻成棋盘模样,边角处又嵌有各色宝石,一直延伸至四条桌腿上,仔细看正嵌做颤枝藤样式。 羊脂白玉与墨翡做的棋子,躺在红碧玺石打成的圆肚棋盒中。 今日天不错,从西侧窗边渗入阳光,有微弱的几缕打在棋盒上,红碧玺石越发晶莹好看。 严崇之掖着手立在殿中,面色不佳。 昭宁帝第三次叫他:“真不来陪朕下完这一局?” 严崇之站定未动:“皇上的棋局高深莫测,臣,下不明白。” 昭宁帝闻言放声笑起来,把手上白子扔回棋盒里,发出一声脆响。 他身体稍正了正,侧目去看严崇之:“严卿这是生气了?” “臣不敢。”严崇之的身体是僵硬的,嘴上说不敢,脸色可没好看到哪里去,“臣只是想知道,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把三个孩子送回各自家中去。” 昭宁帝面不改色,还是摆手叫严崇之坐着说话:“你什么时候查明白,朕什么时候就放人。你也不用这个脸色,那几个孩子是无辜的,朕也没苛待她们,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多天,今日就各自送回家。” 他果然扬声叫孙符,等孙符掖着手进殿来,他交代了几句,才打发他退下:“严卿,你觉得朕此举不妥?” 妥或不妥,他是为君之人,没有人能评说他的言行举止是否妥当。 连朝中御史言官都不敢再直谏天子,严崇之自认没那个分量。 昭宁帝看重他是不假,但昭宁帝不需要纯臣,更不需要诤臣。 他一直在走的这条路,是昭宁帝并不需要的。 所以从头到尾,他都是可以被放弃的。 严崇之往侧旁官帽椅坐过去,摇头说不敢:“臣只是不明白。刚查到此处时,臣甚至心惊,以为自己干了半辈子刑名,竟出了这样荒唐的错,闹出这么离谱的笑话来,等到再三确定——臣不敢确定,只能进宫面圣。” “朕已经等了你好几天了。”昭宁帝点着桌案,笑着看他,“这案子曹墉之办不了,他也不敢办,只有你能,也只有你敢。” 严崇之呼吸微滞。 天子不愧是天子。 “皇上早就把一切都算准了,这盘棋,尽在皇上手心中。” 从事发后曹墉之会惫懒懈怠一直到统领府嫡孙走失后曹墉之不敢查办,案子到头来会以顺天府的名义交到刑部调查,而他有能力,也有魄力,早晚会查到此事乃是昭宁帝一手策划。 今上没打算瞒着他,他当然能顺顺利利查清楚。 严崇之手心紧了紧:“只是皇上这样为大公主和三殿下铺路,是心中已有所属吗?” 昭宁帝视线定格在他身上,良久笑出声来:“这样的话,也只有你敢问。” 当然只有他敢问。 可昭宁帝答非所问,显然就已经给定了他答案。 严崇之心头坠了坠。 他好像明白了天子用意。 然而这种明白,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很难接受的。 “手足相残,都是皇上的亲生骨肉,您真的忍心看着兄弟阋墙?”严崇之正襟危坐,反正该问的不该问的,也只有今日,他便索性豁出去,深吸了口气,一股脑全问了出来,“皇上偏宠永嘉公主十四年,如果殿下败了,皇上能保的住殿下一条命吗? 宋贵嫔只留下这一双儿女,臣本以为,皇上心中早已属意三殿下为储君,才会几次要臣为大公主和三殿下效力。 可是今日看来,是臣想错了。 那臣实在不懂,皇上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严卿,天家骨肉,从来与虎谋皮,你说朕何至于此?” 第177章 回宫 风雪初停。 那天下午暮色沉沉,统领府的小厮在后角门边上发现了昏睡中的徐熙。 这位小祖宗瞧着一切都还好,脸色也红润。 当值的小厮赶紧把人抱进了府中,又忙叫往里头去传话。 徐照是亲自去把人一路抱回内宅院的,先是派人去请大夫,一时又觉得不放心,叫拿了他的帖子去御医院的御医韩闻府上去一趟,请韩闻过府来看一看。 结果徐熙是真的一点内外伤都没有。 她走丢了几日,倒养的不错,照样是白白净净,就连身上的衣服一应都是干净的。 人的确是被迷晕了之后送回来的,不过下迷药的人分量上拿捏的极好,孩子太小,迷药若是用的多了,当然也是会伤身的。 徐照有满腹疑问,然则眼下此案已惊动天子,今上亲下了旨意,叫徐冽主事,眼下孩子既然平安回来,自然要叫徐霖去告诉徐冽一声。 徐冽听闻此事也是一头雾水,今天在城中搜查的禁军都还有三队人马没回来,怎么孩子就被送回去了? 他忙吩咐了左右到刘屠户和孙铁匠家中去看看情况,而后送了徐霖出门,就匆匆往后面寻赵盈去了。 底下的小丫头正收拾她日常穿戴之物,明儿一早宫里就来人接。 赵盈让人把贵妃榻挪在廊下,手边置了小火炉,炉上烧着一只铜壶。 她也没躺着,盘腿坐在上头,面前有半碗剥好的莲子。 挥春引着徐冽进门她动作都没停,头也没抬:“怎么了?” 徐冽看她指尖微红,也不知是天冷冻的,还是剥莲子给弄的,他掖着手站在三五步远的地方:“统领府来人说,徐熙回家了。” “嘶——”手上没拿稳,叫个圆滚滚的莲子硌了手,赵盈把指尖放在唇边吹了两口气,“回家了?刘屠户和孙铁匠家的孩子呢?” “剥莲子手疼,殿下近来却总爱剥这个,还是仔细些手吧。”徐冽不急不缓的劝了一句才去回她的话,“已经派人去查看情况了,我估计应该也回去了。” 这可真是邪门了。 最早刘屠户家小孙女走丢至今,也快有一个月了吧? “看来我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 徐冽知道她在说姜承德的事,便附和了两句:“姜承德或许真的只是来试探殿下态度而已,等明日早朝后,便也就知道了。 可是殿下,女童走失这案子太蹊跷了。” 像是冲着她来,现在看起来又不大像。 她被禁足,案子交刑部彻查,禁军出动全城搜查三个孩子的下落,但无论怎么样,背后主使之人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把罪名扣在她身上,现在就……这么算了? 泽星服毒死在刑部大堂,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他的死还有何意义? 赵盈拨弄着碗里的莲子,愁眉不展:“徐冽,你说这件案子对我而言,利弊得失,如何衡量?” 徐冽微怔:“殿下怎么问这个?” “我隐隐感到困惑,你是旁观者,比我要清醒的多,你来说说看。” 徐冽才正了神色,仔细想来,其实利大于弊吧? “若说弊端,也无非城中百姓议论起来,总要指指点点,说殿下心术不正一类,这是众口铄金,诋毁殿下名誉。” 他话音稍顿,抬眼看去:“可是经此一事,殿下收严尚书于麾下,从此朝堂中刑部便为殿下势力之内,严尚书是天子近臣,更是皇上的宠臣,得他辅佐自是如虎添翼。 而答应我大哥去请旨派兵搜查徐熙下落,殿下又得了徐家和韦氏一族的人情。 权衡利弊与得失,要看殿下怎么想。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以殿下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有殿下所谋他日来说,利自是大于弊的。” 他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是啊,折腾了这么一场,反倒是对赵盈有好处的? 背后主使之人要不是个傻子,那就只能是打从一开始并不是要与殿下为敌。 但这剑走偏锋的法子,也不像是全心全意为殿下筹谋什么的。 “其实还有一样。”赵盈两只手各自垂落在膝头,一抬头,同徐冽四目相对,“百姓还议论我什么?他们来司隶院闹了一场,你和奉功抓了刘屠户他们几个,可是当天晚上就放了回去,毫发无伤。 我纡尊降贵到牢里去见他们,亲口许诺会把孩子寻回来,现在孩子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他们还骂我什么?” “这……”徐冽拧眉,“背后的人是在帮殿下?” 帮她收严崇之,帮她得到徐韦两家的人情,京城之中,谁还会替她做这些? 她自己没有筹谋,赵承衍也不会使这种下作手段。 三个女孩儿年仅七岁,就算如徐冽所说,毫发无伤,徐熙甚至养的极好,可惊吓总会有,说不得一辈子都对此事耿耿于怀,当然下作。 退一步来说,徐珞亲口告诉过徐冽,徐熙是个挑嘴的姑娘,打小养的那样金贵,什么样的人能养得起一个她? “有能力做这件事的,肯帮我的不会做,会做的必不会帮我,剩下的——” 昭宁帝。 她声音戛然而止,徐冽下意识追问了句:“殿下想到了谁?” 徐冽没真正入过朝堂,未曾做过天子近臣,对昭宁帝知之甚少。 是以他万不会想到,一国之君,竟使这样下作的手段,行此等卑劣之事。 而昭宁帝也并不是要帮她,不是要推着赵澈往那个位置上走。 赵盈指尖发凉,触及鬓边太阳穴时冰的自己打了个激灵:“没谁,想不明白,头疼,反正现在几个孩子安全回家,这个案子严崇之会有结案的说法,至此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那殿下明日还要搬回上阳宫吗?” 徐冽知道她有所隐瞒,但她显然不愿意说透了,他便顺着她的意思,揭过去不提。 上阳宫还是要搬回去的。 反正也快到年下了,早一日晚一日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况且这不还要看昭宁帝心意。 给了她这么大的好处,尽管她知道昭宁帝最真实的目的,但无论如何,也要还他些许好处,将来才能从他那儿得到更多。 “明日姜承德若在金殿上参我一本,我自会到父皇面前回话,他不参我,我就在宫里住到除夕,年后再搬回来了。” · 赵盈是当天晚上搬回宫里去的。 昭宁帝在夜幕降临之前叫孙符亲自出宫去接她,她也顺势就跟着孙符回了宫。 宫外一切,暂且撂下不管,倒做回了从前那个闲事不理的禁庭大公主。 赶车的小太监是孙符的徒弟,十三四岁而已,年纪还小,生的唇红齿白,干干净净的一张脸。 赵盈靠在马车里,估摸着从司隶院到宣华门的时辰,敲了敲车厢。 车外孙符的声音先传进来的:“公主?” “父皇一会儿要在哪里见我?” 孙符似乎怔了下,却也只是匆匆一瞬,他就又是那个四平八稳,从不出错的清宁殿总管太监:“皇上的意思,公主在外收拾东西,这一路回了宫还要安置,好些日子不在宫里住了,眼下又快过年,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替公主打点上阳宫,又布置了一番,今夜便叫公主且先安置了,有什么事,明儿下了朝,公主往清宁殿去见也是一样的。”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车话,其实就两个字,不见。 她虽不是昭宁帝的骨肉,但昭宁帝养了她十四年。 小的时候昭宁帝抱着她上太极殿,她也曾坐在昭宁帝膝头陪他批阅奏折。 母妃还在世时昭宁帝对她的感情更纯粹一些,单纯的爱屋及乌,大约也真的为了母妃而试着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说上一句知女莫若父,虽然不妥,但大抵是这个意思。 她了解昭宁帝,昭宁帝也了解她。 女童走失案至于今日这个境况,是何人手笔,何人所为,她八成能猜到,昭宁帝一早就想到了的。 赵盈嗤了声:“我要见父皇,一会儿过了宣华门换软轿,不必回上阳宫,父皇是在清宁殿还是在昭阳宫,孙总管领我去就是。” 孙符倒也不为难,听见她那短促的一声嗤笑也只当做没听见,等她话音落下,径直便应了一声好:“那奴才引公主往昭阳宫去,这时辰该用晚膳了,淑妃娘娘有孕后吃食上挑剔些,现如今昭阳宫的小厨房可比御膳房做的菜色还要精致可口。” 他是知道孙氏与她交好,又养着赵澈,夸上两句无关痛痒的。 孙符这种人,能在昭宁帝身边伺候几十年,其实他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心里把你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面上还能笑呵呵恭敬着。 赵盈说了句好,就再也没有别的话同他说。 一直等马车停在宣华门外,孙符请了赵盈下车换轿,才一路抬着往昭阳宫方向而去。 其实赵清兄弟封王之后,昭宁帝给姜夫人挪过一次宫,搬到了华阳宫去住,捎带着自然就换掉了她宫中服侍的人以及华阳宫外的侍卫们。 孙淑妃养着赵澈,要挪宫该一起挪,但她怀着孩子,不宜挪动,此事到她这儿就这么作罢了。 赵盈也是后来听孙氏说起,姜夫人彼时恨的牙痒,明知这是昭宁帝防着他们母子的手段,却不得不谢天子恩典,偏偏孙氏就没这样的顾虑。 说是没有外戚可倚仗,可侍郎府难道就不算赵澈的外戚吗? 到底还是因孙氏得宠。 宫里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赵盈听过,一笑置之,从来都无心理会。 后宫里女人们的争风吃醋,同她是不相干的。 冯皇后是聪明人,立场虽未表明,但该怎么选择怎么做,她心里有数。 稳坐中宫十几年,姜夫人真想掀翻了天,也要看她同不同意。 但现在回了宫,至除夕还有快半个月,年后一直过了初五她才好开口搬回司隶院府衙去,上元佳节仍要回宫来住上一日。 想想就觉得心烦。 软轿忽而停下,赵盈眉心一拢:“孙总管?” 孙符掖着手回她两句:“是姜夫人身边的芳蕊,公主要见她吗?” 一家子都是一脉相承的脾气秉性,张扬惯了,也按捺不住。 她才回宫,就这样急切。 她还没去给太后请安,没去过凤仁宫,跟没见过昭宁帝,几时就轮到姜氏先派人来请她去见了? 赵盈点着手背:“孙总管替我去告诉一声吧,今夜回宫,要先去见过父皇,明日一早到未央宫与凤仁宫各自请过安,才好往各宫娘娘那里走动,姜娘娘若有十分要紧的事,稍晚些时叫芳蕊到上阳宫去回话,眼下我就不去了。” 孙符眼角抽了抽。 上了太极殿几个月,是不一样了。 从前刘淑仪在那会儿,其实大公主对各宫都还算是很客气的。 他知道刘淑仪私下里不是什么规矩的人,大公主却从没发过脾气。 他笑着应了,上前去打发了芳蕊,三两步踱回软轿旁,叫起软轿,继续往昭阳宫而去。 芳蕊死死咬着下唇,侧身把宫道让开,一直等到赵盈的软轿走远了,她才一跺脚,照着地上啐了一口,甩手回华阳宫去。 华阳宫的规格是比姜夫人从前要高出一截的,算是比照着贵嫔的分例布置的。 岭南新贡进宫的柑橘叫她剥了半个,听着芳蕊的话眉目一冷,手上力道一重,好好的一瓣橘子掐出汁儿来:“她原话就这么说的?” “奴婢没见着大公主的面儿,也没跟她说上话,拦了路,她叫孙总管来打发的奴婢,孙总管说了这些。” 那就是她的原话了。 孙符是人精。 赵盈才回宫就没打算给她留什么脸面,孙符心中了然,自然一字不改的说给芳蕊听,才不会做什么和事佬,从中和稀泥。 “好,好一个永嘉公主。” 她拍案,美目斜扫过罗汉床上另一头坐着的赵澄:“我就说该叫你外祖父上折子参她,不然她也太得意!倒是你们好商量,什么试探,什么叫她有一怕,说不得态度和软些,你进司隶院的事儿也能有个眉目。 依我看,她这个态度,司隶院你是甭想了。 眼下就是打擂台的时候,她掌着司隶院,她亲舅舅二月里就要升吏部尚书,一个女童走失案她又得了刑部严崇之,连赵澈都被你父皇送进了吏部学政务,你有什么? 明日早朝,索性就——” “母妃!”赵澄咬重话音打断她,神色倒是淡淡,掰了一瓣橘子往嘴里送,“此事我与外祖父自有我们的主意,母妃也用不着太生气。” 第178章 戍边之将 如今的昭阳宫更非昔日可比。 孙氏晋了淑妃后,一则有孕,二则膝下养着的赵澈也封了惠王,前头为着给姜氏挪宫一事,更彰显出她如今在昭宁帝心中地位不同。 宫里头的人从来拜高踩低,最知道该巴结谁,内府司的总管太监又是赵盈换上去的人,底下的小太监小宫娥就更不敢亏待昭阳宫半点了。 听说就连岭南新贡进宫的柑橘,也是内府司先挑了好的紧着太后皇后和昭阳宫送了之后,余下的才分送到各宫去,连姜夫人的华阳宫也没了这份儿体面。 更不必说内府司库里的稀世珍品,或是各地贡上来的锦绣绸缎。 反正如今有了好的,什么都按照昭宁帝心意,先紧着昭阳宫来。 赵盈的软轿在昭阳宫外停下,其实绕到此处宫道,靠近昭阳宫时她就闻到梅花香气。 此时下了轿,入眼昭阳宫宫墙之内满眼红梅,竟比这红墙还要红三分。 她拧眉:“上次进宫来给淑妃娘娘请安,昭阳宫中还没有这些红梅。” 孙符猫着腰陪在她身边,笑着回道:“淑妃娘娘喜欢梅花,刚入了冬皇上就叫内府司的人着手准备了,前阵子惠王殿下封了王爵,夫人那里有挪宫之喜,淑妃娘娘有孕不宜挪动,正好这些梅花盛开,皇上才叫内府司连根一并移到昭阳宫来。” 孙氏喜欢的不是梅,是莲。 喜欢梅花的,是她母亲。 曾经母亲宫中也有红梅簇簇,过身后昭宁帝睹物思人,一日发起疯来,叫人把那些红梅全都给除了。 后来后悔起来也再寻不回那样好的红梅,便再不叫各宫栽种梅花。 赵盈哂笑,眼底的凉薄掩藏在夜色笼罩下的昭阳宫墙底下。 大红灯笼悬挂着,小宫娥早在门口候着她,见她迈步进来,偷偷打量了一眼,不免感慨,大公主生的真好看,就是神情冷了一些。 赵盈也看见了,眉头愈发蹙拢:“这小宫娥看着眼生。” 那小宫娥是个机灵又懂事的,见孙符没回话,给了她一个眼神,她才掖着手又拜礼:“回公主话,奴婢是前些日才到昭阳宫伺候娘娘的,娘娘那日到御花园赏花,见奴婢手脚还算灵巧,赏识奴婢,提了奴婢到昭阳宫来服侍。” 孙氏身边伺候的人都是陪着她熬过禁庭苦日子的,她得宠之后内府司也的确重新分派了很多伺候的太监和宫娥,但孙氏能退的都退了回去。 还是到她晋位之后,身边必须得添足了人,才叫内府司精心挑选了好的,可即便送到昭阳宫,她也不许那些人近身去伺候,只在外间做洒扫,或是些粗活一类。 好端端的,怎么反倒在御花园提了个小宫娥到昭阳宫来。 现如今宫门迎人这种事也不叫她身边的澜翠和澜意来,反而支使了她。 赵盈便将那小宫娥多看了两眼。 孙氏分明有意把人往人前推。 她背着手进了门,殿中果然已经布膳。 昭宁帝左手边是孙氏,右手边位置是空出来的,再往右是赵姝,赵澈反而坐的更远一些,是背对着门口方向的。 这会儿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见她面上有了喜色。 赵盈当没看见,上去拜了礼,昭宁帝果然招手叫她到身边去坐。 她不大情愿,但还是提步过去:“我有日子没回宫,况且外面的事也不要我劳累,听孙总管说父皇在孙娘娘这里用膳,又听说如今昭阳宫的小厨房比御膳房还要精致,便来孙娘娘这里讨上一口吃的。” 昭宁帝朗声笑着,孙淑妃也招手叫人上前来布菜:“公主若喜欢,日日来都成,上阳宫的小厨房手艺一向是这宫里最好的,我还怕你吃不惯我如今这些菜色呢。” 偏甜口,她是吃不惯。 不过孙氏有孕后口味大变,从前也不怎么爱吃甜的人,现在每顿饭都离不了,几乎所有的菜都要加些糖进去,再不然就是糖醋这些。 她现在才像是个江南人士的口味。 昭宁帝以前吃惯了这些的。 母亲口味偏甜,即便有了她之后,每顿饭也有一半的菜是偏甜口。 赵盈笑着说不会,想起外面那个小宫娥:“孙娘娘的宫里最养人,我瞧着澈儿也养的白胖不少,好像又长高了,就连当值的小宫娥也一个赛着一个的水灵,人也机灵,改明儿我该把挥春和书夏送到娘娘这里,也请娘娘替我调教一番。” 孙氏掩唇笑,笑过才把她的话接过来:“那丫头叫红儿,我给她换了个名儿叫红微,原是御花园里伺弄花草的,昭阳宫满园春色,我身边就缺一个莳花弄草的丫头,那日见她手脚灵巧,生的也清秀,就提了来。” 昭宁帝好似并没什么心思在红微身上,也不插话,赵盈见状,瞥过孙氏那头一眼,见她神色也无异常,索性没再说。 真正吃饭时还是要惦记着规矩的,一顿饭吃完,小宫娥上来把碗碟撤下桌去,孙氏一手撑着后腰,一面吩咐赵姝:“你不是说你大皇姐回宫,明儿要去上阳宫玩儿,今儿要把所有课业都做完吗?吃了饭还不快去?” 赵姝小嘴一撇,摇了摇赵盈的手臂:“我明日一早去上阳宫,皇姐可别不叫我进门。” 赵盈笑着揉她头顶:“你课业都做完了才叫你进门。” 小姑娘欢欢喜喜的应下来,起身来像模像样的同众人告礼,临走还不忘去拉赵澈:“课业晦涩难懂,我最笨了,皇兄若不在旁提点,熬上一夜我也做不完,皇兄陪我去吧。” 赵澈从前待赵婉好,现如今对赵姝更好,据说在昭阳宫这里住着,对赵姝几乎是有求必应。 眼下他眼神一个劲儿往赵盈身上落去,显然是不愿意走,毕竟从赵盈进门到一顿饭吃完,也没跟他说上两句话。 可是小姑娘开了口,又当着昭宁帝的面儿,他有心做个温柔体贴的兄长,当然不会拂了赵姝的面。 于是站起身来,牵起赵姝的手,也同昭宁帝告了礼:“那儿臣领姝姝去做课业了。” 昭宁帝摆手叫他们去,也不留人,等到一大一小身影消失在门口,孙淑妃也撑着腰起了身:“皇上和公主说会儿话,妾得去殿前逛一逛消食。” “你且坐着吧,等说完了话叫孙符送元元回宫,朕陪你去走走。” 赵盈侧目,心下啧了声。 看来昭宁帝也不全然没有心,不管是因为什么,至少时间久了,待孙氏也还是有几分体贴的。 孙淑妃笑意清浅,语气温柔:“就在自己宫里,皇上一日不陪着,难道妾便不会走路了?叫公主陪您说说话,妾一会儿就来。” 昭宁帝才没再留她,但却叫孙符跟着她一块儿去散步消食儿。 赵盈目送着孙淑妃出门去,才低叹一声:“父皇如今对孙娘娘真好。” 昭宁帝眸色沉了沉:“她性子沉静,不争不抢,我每每在朝中遇上烦心事,到昭阳宫来坐坐,也能松泛不少,她自有她的好处。” 赵盈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这些。 昭宁帝侧目看她:“你才回宫就急着来见我,还是为了女童走失案吧?” “此事我受了委屈,父皇打算怎么补偿我?” 她说的直接,倒把昭宁帝逗笑了:“如何叫我补偿你?人家在刑部大堂以死告发,姜卿他们在太极殿上咬住了你不放,我这才把你禁足司隶院,也是免去你受风波波及。 事后严卿替你调查,城中百姓虽也到司隶院闹了一场,可周衍和徐冽不是都替你处置的很妥当吗? 你受了什么委屈?” 赵盈也不觉得意外。 昭宁帝是为君之人,天下事他本就都该知。 何况此事是他一手安排,是以周衍和徐冽所作所为,他会知道,一点也不意外。 赵盈抿唇:“但此事原本就是父皇一手安排的,于我乃是莫须有的罪名,我平白被禁足三日,城中百姓骂骂咧咧的,那些话骂的可难听了,父皇怎么不要补偿我?” 昭宁帝眼角上扬,眼底笑意流露出来:“我的元元真聪明。” 赵盈心生厌恶,便岔过去:“父皇今夜本来没打算见我,是不想跟我说这个吧?” “你既知道,还寻到昭阳宫来?” 赵盈噙着笑:“父皇也可以不见的啊。” 昭宁帝递手过去,那方向是要落在她面颊上的。 赵盈往后一闪身躲开了那只手:“我今日妆容精致,极喜欢,父皇别给我弄花了。” 昭宁帝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 好像……好像有很久,没触碰到小姑娘了。 她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后来她搬出宫,更是面都少见。 许是他多心。 女孩儿家爱美是天生的,他仔细瞧着,这张脸上了妆后是越发精致。 只是她长眉入鬓的模样,没有以往的清丽脱俗,与记忆中宋氏那张脸,便合不到一起。 宋氏最不爱装扮,不施粉黛的样子最好看,上贡来的螺子黛,所有的都给她一个人留着,她却从来都不用。 眉毛总是淡淡的,从不做这等模样。 昭宁帝便皱了眉头:“是好看,但你还小,少做这样的装扮,长眉入鬓,眼尾上扬,朱唇花钿,反倒把你原本的样貌掩盖起来,人家只看你妆容如何精致,倒并不觉得你生的有多美。” 胡扯。 赵盈知道她母亲生前是什么样的,前世她也觉得那样极美,自幼受母亲影响,她也并不爱如此装扮。 别说是浓妆艳抹了,要不是有正经宫宴,或是到别家去赴谁的小宴,连淡妆她也不怎么爱。 现在却不一样。 赵盈反手拍了拍自己小脸:“我觉得这样好看的很,现如今宫外最时兴这样的妆容,京中如此,我在扬州府时间那些妙龄女孩儿也是这样的,父皇不是也说好看吗?” 她手重垂下去:“我还想叫父皇赔我一斛珠,好拿回去磨成粉拿来拂面,或是留着做珍珠妆呢。” 年轻女孩儿喜欢这些都正常,昭宁帝也不强迫她:“我还当你要什么补偿,就只一斛珠?” 赵盈笑吟吟的说不是:“那岂不是太便宜父皇了。” 昭宁帝的笑声能传至于昭阳宫外去。 只有赵盈敢这么跟他说话,他也只在赵盈面前才会笑的这样爽朗。 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可在赵盈面前,他不想做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一如昔年他守着宋氏时。 “老实说吧,是想来跟我讨什么赏赐。” 赵盈眼尾的笑意才敛起些:“父皇刚才说起徐冽,您还记得他吗?” 昭宁帝挑眉:“徐家的六郎,当然记得。” 他御极这些年,武举只开了那一科,可也正是那一科武举,叫徐冽一朝扬名。 他知道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少年人更有一腔报国热血,最意气风发时,若把他放到边境去,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但徐照苦苦相求——那时的徐冽,和年轻时的徐照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徐照在最得意的岁月里战场负伤,从此再不能战,他苦苦相求,昭宁帝只能允了他,抹去了徐冽武状元之名。 只是没想到徐冽那样烈性,竟就叛家而走,一去数年,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出现,摇身一变就成了永嘉公主的暗卫护从。 昭宁帝锐利的目光落在赵盈脸上:“是想替徐冽讨赏赐?” 赵盈与他对视上,重重点头:“多年前他就该得到的,是徐统领自作主张,替他决定了人生,也改变了他的人生。 父皇,他跟在我身边,护我周全,今次女童走失案,虽然从一开始就是父皇设下的计,但他也是出了力的,没有功劳至少还有苦劳。 当年父皇没能允他的,不知道如今还能否允他?” 戍边之将,朝中还是缺的。 纸上谈兵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真的反去边境,无论是北境对峙还是柔然的虎视眈眈,真没有哪一个是拎出来能震慑敌国的。 徐冽到底能不能,当年本也是放手一搏。 现在亦然。 昭宁帝拧眉:“徐冽那种人才,你舍得放他到边关去?” “眼下四海升平,并无战事,他即便领了军中衔,也可留在京中,只是以备来日而已,再说了,是人才,就该是大齐的人才,是朝廷的人才,我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第179章 成全彼此 腊月二十七的时候,昭宁帝做主把昭阳宫新提上来的小宫娥红微给了赵澈。 这个给就显得意味深长。 赵澈过了年也才十二而已,当年赵清身体不好但他从来色欲熏心,孔氏也是在他十四五岁时才给了他开脸宫娥,至于赵澄,在这上头一向寡淡,姜夫人又把他看得严,到如今十六了,身边也没有这样的宫娥。 这个口自然不是孙淑妃开的,后来弄的太后也知道了,少不了把赵盈交到未央宫去问话。 再踏足未央宫,赵盈只剩下了陌生。 刚醒过来那会儿,宋太后从寺里回宫,还是个慈祥的祖母,如今却不是了。 赵盈跪在未央宫正殿里,宋太后冷着脸端坐在宝座上头。 殿中熏香清甜,再不是赵盈喜欢的翠云龙翔。 她深吸口气,先开了口:“皇祖母是为澈儿的事生气,还是为大皇兄的事耿耿于怀至今?” 宋太后眉心越发清冷一片:“元元,你年纪渐长,规矩却越发不如从前了。” 语气冷淡,赵盈一颗心更坠入谷底。 宋太后何曾与她谈过规矩二字。 她跪直了,抬头望上去:“皇祖母叫我来,一进门二话不说便叫我跪下,我就知祖母心里有气,只是我不知道皇祖母因何事动怒,便不好劝您,所以只能问清楚,这也是错了规矩的吗?” 其实并没有,宋太后不过是在挑刺儿罢了。 有时候觉得世人可笑。 把红微放到赵澈身边去开脸,这样的事情不去问孙淑妃,不去问昭宁帝,把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叫到跟前来做这副样子,难道不可笑吗? 宋太后也是既怕昭宁帝,又总想试上一试。 也无非昭宁帝是她亲生的孩子,倘或她只是嫡母而非生身之母,凭昭宁帝的手腕和脾气,她只怕一辈子窝在未央宫中,闲事不理的。 宋太后点着扶手,冷冰冰道:“太原王氏女就快入京了,你大皇兄的事你虽有错,但最大的错不在你,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也不跟你置这个气。 至于三郎这件事——当初你叫我来养他,养了没多久,又送去了孙氏身边。 你是疼你弟弟的,那会儿怎么不说孙氏出身低微,养不了你弟弟呢? 如今才十一岁的孩子,过了年到八月里也才十二,就往他身边放人? 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不是你的主意。 从小到大,你父皇对你几乎是言听计从,你若不答应,他会把那个丫头放到三郎身边去吗?” 她话到后来更是动怒,胸膛处起伏着,原本只是轻点着扶手的那只手,此刻重重一拍:“简直就是胡闹!” 赵盈久不这样跪人,腿已经有些发麻了。 但宋太后怒意正盛,眉兮几次嘴角抽动分明是想开口劝和两句,可全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跟在宋太后身边伺候了一辈子,是宋太后的头等心腹,连她都不敢劝,那就说明谁劝都不好使。 赵盈不动声色捏了捏双腿:“您觉得是胡闹,起初我也这样想,澈儿毕竟还小,怎么能往他身边放人呢?” 她也不像是解释,连语气都是微微上扬的,更像是反问。 宋太后拧眉:“起初?那后来呢?” “后来我却想,孙娘娘是个会照顾人的,无论是姝姝还是澈儿,她其实都养的极好,怎么会这样糊涂呢?她眼下正得宠,怀着身孕,澈儿又才封了王,多少双眼睛盯着昭阳宫,出了这等糊涂事,她首当其冲,无论是皇祖母要责罚,还是前朝大臣们以为不妥,都要归在她的身上。” 赵盈面不改色,语调放的平缓下来:“其实皇祖母,孙娘娘也有她的难处,且父皇做了这个主,您又怎知孙娘娘没劝过?又怎知不是澈儿自己欢喜红微这个人呢?”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轻叹:“我见过红微,的确是个机灵的丫头,长得也清秀。 澈儿身边早晚要有个人照顾她的。 孙娘娘膝下养着他和姝姝,等到腹中孩子落了地,昭阳宫里三个孩子,孙娘娘或许照顾不过来,我这些天往昭阳宫去,瞧着孙娘娘如今怀相似不大好,总强撑着精神似的,有时大清早去请安,她都懒懒的不肯下床,连姝姝也大多是澈儿在照顾。 所以我就想通了。” 她说来说去,这倒成了一件好事了。 宋太后怒极反笑:“要看顾你弟弟,照顾你弟弟日常起居,什么样的人没有?难道他身边伺候的都是些不中用的死人吗?要放个这样的奴婢在身边!你还敢拿这个话来诓——” 她一番话尚未说完,有宫娥打帘子进门来。 掖着手进门时候瞧见赵盈还跪着,便越发小心翼翼。 宋太后眼底闪过不满,但那是眉兮早两年认的一个干女儿,她也肯高看两眼,便没责骂什么。 倒是眉兮见状沉声斥了两句。 那宫娥还是掖着手也不敢再抬头,只嗡声回话:“燕王殿下进宫来给您请安,这会儿就在宫门口候着,可巧了侍郎府的宋大姑娘陪着咱们府上的四姑娘也一块儿进宫,也在门口候着呢。” 眉兮闻言便皱眉,这就是个傻子,教也教不会,可见还是平日里仗着有她在,太得意了些,也没人敢真正骂她。 赵盈的眼底却冰凉下来。 侍郎府的宋大姑娘难道就不是宋家的表姑娘吗? 宋太后可真是分的明明白白。 亲疏有别,她未免也太叫人寒心。 宋太后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给了眉兮一个眼神,眉兮自亲自出门去迎人,顺带着就提着她干女儿一并出了门。 那宫娥倒还不算傻,等出了门,瑟瑟的问:“干娘,我是说错话了吗?” 眉兮一眼横过去:“以后大公主再来,你不要到跟前伺候,连个话也不会回,这两年真是白教你了!快退下去,别招惹太后不高兴,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赵盈根本就没打算藏着她的情绪,是以她眼角眉梢的清冷全都被宋太后看在眼中。 宋太后稍合眼:“你起来吧。” 赵盈却跪着没有动。 宋太后眉心一动:“你这是故意要给你皇叔和你表姐们看了?” 赵盈下巴扬着:“皇祖母,我今日在未央宫跪了这样久,可扪心自问,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以您罚我跪,我自是觉得委屈的。” 好一个觉得委屈。 宋太后怎么不知道赵承衍他们来干什么。 皇帝只怕是前朝有事绊住了脚,不然也早跑到未央宫来捞人了。 “元元,侍郎府和国公府,是都姓宋,可又不是同一个宋,你也这么大了,也入了朝,上了太极殿,这点道理,真不明白吗?” 赵盈眼底的漠然就更浓郁了。 怎么会不明白呢? 母亲被人一口一个祸国妖妃的叫着,国公府若拿她当自家孩子,也不会坐视不理。 可她就是觉得奇了怪。 母亲早嫁做人妇,腹中也有了夫家骨血,宋太后和国公府既然这么不情愿,甚至以为昭宁帝将母亲强抢入宫后,母亲成为整个宋氏的耻辱,那当年怎么不拼死拦着昭宁帝呢? 从来无辜的都是她母亲,这些人还要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来。 赵盈曾经忍了十四年,她以为这些人是亲眷,到现在才把一切都看懂。 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咬了咬牙:“皇祖母,我母妃不是宋氏的耻辱!专宠六宫,后宫稀进御,这不是我母妃争来抢来的。 做了天子心上人,她就该死吗? 因为父皇真心爱她,她被人叫做祸国妖妃,她本就出身宋氏,可无论国公府还是皇祖母您,从没有拿她当宋氏女看待过。 您怜惜我,是可怜我小小年纪没了亲娘,身上也流着那一丝宋氏的血,可打心眼里,您就没有认可过我们母女!” “放肆!” 这声放肆熟悉的很,并不是出自宋太后之口。 赵盈一双眼是猩红的,回眸去看时,赵承衍正负手进门,身后跟着宋乐仪和国公府的四姑娘宋雪真。 表姐眼底的焦急不作假,宋雪真面上也有几分焦虑,赵盈别开脸没再看。 赵承衍提步近前,在她身侧站定,一弯腰,一只手抄过她腋下,把人提了起来。 他声音清冷:“乐仪,来扶着她。” 宋乐仪和宋雪真已经同宋太后见过了礼,听了这话欸的一声就往赵盈身边挪去,忙把人给扶稳了。 她和赵承衍靠的近,才能听清楚赵盈倒吸气的声音。 赵承衍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腿,翻了翻眼皮:“越大越没规矩,同你祖母说话也这样放肆,可见前些时在燕王府住着,我太纵着你了。” 赵盈抿唇。 赵承衍是专程来“救”她的,她不会不识好歹。 宋太后又被气笑了:“怎么,你皇兄来不了,派你来救人?我能吃了她吗!” 赵承衍黑了脸。 他深吸了口气:“我看她的腿大抵是伤着了,叫雪真和乐仪先送她回上阳宫,正好我有几句话要跟母后说,小辈儿也不适合在场。” 宋乐仪和宋雪真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赵盈心头一坠。 是和她身世有关吧? 从好早之前她就觉得赵承衍真的知情,今天这种感觉更重了。 宋太后听他的语气其实也没规矩到哪儿去,冷笑着叫赵盈她们去,等人出了正殿大门,她才真的来了劲儿,手抄过一旁的茶盏,照着赵承衍脚边就摔了过去。 赵承衍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低头看看一地碎片,似无奈更多:“母后,您该庆幸有紧急军情绊住了皇兄,不然这盏茶,恐怕轮不到您来摔。” “你——”宋太后差点儿一口气没倒过来,背过气去,“好好好,你们可真是我的好儿子!她母亲是个狐媚的,我看她如今也差不离!” 赵承衍语调平平:“没有人狐媚,更从没有人是什么红颜祸水,母后,谁是无辜的,您真不清楚吗?” 可就是这样平淡的语气里,却透着寒意。 宋太后眉头一紧:“承衍,你——” “我不喜欢她!” 他终于咬重了话音,更有不耐烦:“这件事从年轻起到现在,您明里暗里的问了我多少遍?我早告诉过您,我不喜欢宋氏!当初把赵盈弄到燕王府,还要派未央宫的人跟去,您真以为我不知道您打什么主意吗?” 赵承衍抬眼去看,老太后果然脸色煞白。 这是他亲生母亲,他心中不忍。 可近来观她行事,他若不能点醒她,今后只怕是真的不得安生了。 赵承衍把心一横:“您知道我为什么在朝堂上扶持赵盈吗?” 宋太后呼吸微滞:“还不是你鬼迷心窍!” “您错了。”赵承衍的那声嗤笑更像是嘲弄,只是没那么明显,“皇兄是什么心思,您知道,我也知道,您拦得住吗?先前要给赵盈选驸马,他恨不得把您软禁在未央宫,您闹的那样没脸,他顾着您半分了吗?” 此事于宋太后而言是不能提的:“你们一个个长大了,有本事了,我谁也管不住,倒要你们来拿捏我!” “母后!”赵承衍把话音咬重,“赵盈有心做九天翱翔的凤鸟,成全了她,才是成全您。 皇兄那点龌龊心思,无非要把上阳宫当成她的金丝笼,折断她羽翼后把人拘在上阳宫中。 可现在呢? 赵盈在朝中有了威势,在扬州府尽得人心,无论她在谋划什么,她和赵澈姐弟谋划了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不霍乱朝纲,您为什么非要辖着她?” “我……” 赵承衍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您把一切错处归于宋氏一身,现在甚至归到赵盈身上,所以才处处看她不顺眼。 她不是您的亲孙女儿,却也是个可怜人。 赵清兄弟几个倒是赵家骨血,您的亲孙子,可他们行事难道不比赵盈可恶可恨的多吗? 您在未央宫颐养天年不好吗? 前朝中事您干预不了,后宫里又有皇嫂坐镇,您其实谁也辖不住,可偏偏又要管。 母后,皇兄的脾气,您真不怕闹到母子决裂那一步吗?” 宋太后猛然震住。 第180章 战火将起 宋乐仪和宋雪真一左一右搀扶着赵盈出了门,宫门口上她又瞧见那个方才进殿去回话的宫娥,小宫娥见了她,脖子一缩就往后退,分明是有意避开。 赵盈缜着脸,反倒招手叫她:“眉兮姑姑吩咐你避着我的吗?” 小宫娥上下牙齿打颤,可是哪里敢回这样的话,她颤着肩头扑通一声跪下去:“公……公主饶命。” 真是不中用的东西。 宋雪真扶着她胳膊的那只手紧了紧,柔声劝她:“元元,这是未央宫。” 赵盈心里憋着一口气,不至于拿底下的宫娥来撒气,但今天未央宫走这一趟,她确实觉得委屈大了。 出了未央宫的门,径直上了她的辇,宋乐仪和宋雪真两个陪在一旁,抬轿辇的小太监也不敢走得太快。 宋乐仪先已吩咐了书夏去传御医往上阳宫候着,眼看着远离的未央宫门,她才敢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赵盈揉着眉心,不答反问:“你们怎么会一块儿进宫来的?” 宋雪真先把话接了过去:“燕王府的长亭来告诉,说你在未央宫受罚,燕王殿下叫我一起进宫来救你,到了宣华门才遇见乐仪,原是长路去了侍郎府,叫她也一道,只说是我们两个商量好了要进宫去给太后请安的。” 对了,宋太后刚才说,若非前朝有要紧事绊住了昭宁帝的脚……想来应是如此。 昭宁帝被绊住了脚来不了,怕宋太后过分为难她,所以派人去告诉了赵承衍。 赵承衍进宫之余又去提了两个晚辈,一来是不想和宋太后硬碰硬,怕把老太太给气出个好歹,二则小孩子家撒个娇总是好说话一点。 国公府那些女孩儿中,宋太后最喜欢的本就是宋雪真。 宋乐仪还想再问,宋雪真在她手背上按了一把:“元元,太后一向疼你,今日大约是为什么事气急了,你受了委屈,心里不舒坦,可太后毕竟是长辈,若是心生怨怼,那不好。” 赵盈侧目去看。 端庄持重的国公府嫡女,一派世家贵女的作风。 宋家那些孩子里,她也就和宋雪真能玩儿到一处,说上几句。 其实这骨子里和宋乐仪是一样的人。 只是套着国公府嫡女的外壳,她不敢人前放纵而已。 而前世她之所以愿意跟宋雪真一处玩两场,也正是因为宋雪真是整个宋氏女眷中唯一认为她母亲无辜的人。 赵盈记得前世十一岁生辰那年,在宫里做了生辰宴,她一心想出宫玩,就回明了昭宁帝,非要到侍郎府去再办一场宴,借机在侍郎府住上三日。 最早下的帖子就是给宋家的,但席上女孩儿们闹开了,说笑过了头,宋家八姑娘宋明真贪杯吃了两杯果酒,嘴里说了她母亲几句,宋雪真当着那么多人,给了宋明真一巴掌。 彼时赵盈想,这是怕时候昭宁帝追究,所以提前做做样子。 后来才从表姐口中得知,宋雪真是真的恼了的。 若非如此,宋家这些孩子,赵盈是一个也不愿意多有往来的。 大家既不是一路人,何必非要往一条路上走。 赵盈面沉如水:“四表姐的话我懂,道理我不是不明白,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事,皇祖母生气,责骂我两句,我自不会心生怨怼,不然也太不懂事。” 等到了上阳宫门外,宋雪真才没有跟着进去。 二人扶着赵盈下了辇,她撒开手,把赵盈交回到挥春手上,掖着手退了两步:“有乐仪陪着你,我就不进去了,这会儿到御花园去逛一圈,晚些时候还是要去未央宫给太后请个安才好出宫的。” 她是有自知之明,赵盈当然不留她,吩咐了人又送了她一程,拉着宋乐仪的手迈过宫门径直进了宫去。 上阳宫门缓缓关上,大有一概不见来客之势。 宋雪真走出去有三五步,听见身后宫门关闭的声音,莲步收住,回身去看,几不可闻叹了一声,才转身走远了不提。 那头宋乐仪陪着赵盈进了正殿,胡泰早在殿中候着。 其实跪上一场,问题也不大,无非是赵盈身娇肉贵的,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于是开了方子,还留下了药膏,要她一日涂抹三次,尽量别沾水,涂上两日也就好了。 送走了胡泰,赵盈才卸去一身防备,歪在拔步床上,面色淡淡。 宋乐仪抿唇:“现在没人了,总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吧?” “父皇给赵澈身边放了个宫娥,要开脸的,太后为这个恼了。” 宋乐仪瞳孔一震,大吃一惊:“皇上亲自做主的?赵澈才多大啊?” 赵盈果然摇头:“是孙淑妃的意思。” 于是她就听见宋乐仪倒吸了口气:“那我就不懂了,这又是唱哪一出?” “那小宫娥是她从宫外弄进来的,来路底细也都跟我交代过,她在父皇那儿回了话,赵澈自己对红微也算中意,父皇觉得这是小事一桩,自然允了淑妃。” “那太后怎么……”宋乐仪哦了声,就把后话收住了,“她自是不能叫人知道是她的主意,太后便觉得是你没能劝阻皇上,由着皇上给赵澈身边放人,他年纪还小,恐怕会被养坏了。” 赵盈动了动腿:“本来因为赵清的事就恼了我,现在可不是要寻个由头发作一场。 我便觉得委屈,太后不过是不敢再去拿捏父皇,此事淑妃又摘的干净,况且凭淑妃的出身门第,即便她如今做了淑妃,太后也还是觉得她不配到未央宫聆训,可不就找上我吗?” 宋乐仪不好在宫里去说未央宫的是非。 宋雪真劝的那两句话是很有道理的,也是在提醒她们姐妹,就算回到上阳宫,言辞之间也不要太过放肆。 是以她只听不说,等赵盈长舒了口气,她才又问:“孙淑妃给赵澈身边放人,你就任由她放了?怎么也不叫我们去查查那丫头的底细究竟如何再做决定?” 赵盈失笑:“她要放多少人我都不管,哪怕是放个心术不正的去,一碗毒酒毒死赵澈,又同我有什么关系?” 宋乐仪面上见了片刻呆滞,赵盈才笑着说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孙淑妃现下有了身孕,是男是女未可知,若得个皇子,恐怕她生出别的心思来。 所以她如今急着往赵澈身边放人,还把自己摘的那样干净,未央宫不快,矛头直指向我。” 宋乐仪面色凝重:“你都知道!” 她咬着后槽牙,像是为此事真将孙淑妃恼了的。 赵盈递过去一只手,等她把手放在自己手心上,掌心收拢,将宋乐仪的手紧握着:“她不会。” “你这么信她?” 这实在不像赵盈的作风。 她是知道的,女童走失案时赵盈心里甚至连周衍他们一并疑过一场,只是一切都仍未可知,那点窜起的怀疑,匆匆揭过,赵盈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而已。 何至于禁庭中就这样信任孙淑妃了? “我曾跟表姐说过的,她知道自己怎么走到的今天,更知道自己要什么。这齐宫之中,什么属于她,什么不属于她,表姐,她是个极聪明豁达的女人,所以她不会。” 赵盈被太后叫去未央宫责罚的事情,原本并不是各宫都知道的。 后来昭宁帝在清宁殿同阁臣以及兵部一众臣子谈完了正事,吩咐孙符传旨六宫,以赵盈有伤在身为由,免了她的各宫请安。 他倒没点明说未央宫。 可本来赵盈也只会到未央宫去同太后请安,连冯皇后的凤仁宫她都不是天天去的。 这旨意一出,六宫便全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谁会背地里嘲笑赵盈失了宠,受罚于宋太后那里呢? 昭宁帝这样大张旗鼓,摆明了是护着她和太后不对付。 倒把宋太后气的将东西砸了一通,随后叫眉兮往清宁殿去叫昭宁帝来见,得到的回话却是朝中有紧急军情需处置,抽不开身,等得空时再去见。 赵盈那里听完旨意只是冷笑,心里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各宫得知她受了伤,别说是赵澈,就连赵婉也来过上阳宫一趟,她一概都没见。 宋乐仪彼时还未出宫,看她心情实在不算好,按下心中的不情愿,哄她道:“我今日留在宫中陪你吧?反正各宫也都知道你在未央宫受了罚,心情肯定不好,我要留下陪你一晚,也没什么,只是要你打发人到凤仁宫去回禀皇后一声。” 赵盈吸了吸鼻尖:“不用,你明天再跑一趟吧。上回姜承德虚张声势,也没在朝会上参我,我没跟父皇提上朝的事,现在他传旨六宫说我受了伤,我年前是真的不用上朝了。 可这紧急军情是怎么回事,我得知道,少不了你明日得再来一趟,说与我听。” 赵盈清楚地记得,前世这一年大齐多灾,可是到了下半年便再没有天灾了。 一直到明年的七月里,福建一带发大水,涝灾一闹,淹毁庄稼淹死人,而后就闹起了疫情,等到了九月不少流民逃窜入京,将疫情带到了京城附近,那也是昭宁帝御极以来发生的最大的天灾,第一次波及到上京。 至于说军情—— 赵盈眉头紧锁:“既是紧急军情,今日沈殿臣同兵部尚书与侍郎进宫回话,明日早上一定会在太极殿上议出个章程来。” · 第二天早朝时候此事果然是最紧要的,一切呈上来的奏折都要往边放,昨日沈殿臣与姜承德几个阁臣同兵部众臣入清宁殿回话后,出了宫便往内阁去拟定章程,早朝时由兵部尚书呈至御前。 原是自入了十二月里,北境便不太安稳,屡有骚扰边境百姓之举,北境驻军主将罗高白姑且也还算是用兵之能将,派驻军加紧边境驻守,也打退过北境军的五次骚扰。 一直到十天前,北境军大军压境,越过原驻军防线向大齐边境推进十二里。 战事一触即发,罗高白派八千前锋部队也先前推进六里,安营扎寨,另每日派三支骑兵沿岗哨巡逻。 这场战事,无可避免,他将军情八百里加急呈送兵部,称边关告急,要朝廷再调派援军,押送粮草与军饷,以稳定军心。 兵部得到消息,不敢有片刻怠慢,告内阁知晓,这才有了昨日清宁殿面圣之举。 而今北境驻军三万,但罗高白奏折中写明,据探马回报,北境派兵至少在五万以上。 再加上军中缺良将,除去常年跟随他的左右前锋之外,他身边可用的带兵将领,实在太缺。 从北境周边州府调兵去援,粮草和军饷也可以从周边州府筹措再押送至前线,而后再有户部统计个总数,年后复朝从户部调拨,归还各州府。 眼下最要紧的—— 兵部尚书拱手立于班次外:“军中缺将,这是最要紧之事,臣昨日与几位阁老议后,只怕还是要从朝中再调将前往,在罗将军麾下听用,方能解罗将军此时之困。” 大齐已有三代君王重文轻武,朝中将帅之才有缺,已不是一天两天的。 现在派在各地的驻军主帅及将领,除去经年行武之家出身的之外,大多还是当年武举选上来的人。 这些年战火平息,昭宁帝为防止再有徐照那档子事发生,索性连武举也不再开科,到如今…… 昭宁帝面色凝着:“兵部有人选吗?” 兵部尚书一面说有,一面把目光投向了徐照。 昭宁帝看在眼中,心里更清楚:“养在京中的赋闲之将,即日动身往赴北境,若名单上另有非供职于朝的人,交由内阁和吏部加以核查,再来回朕,封赏官爵,也即往北境军中去。” 徐照身形一动,到底是在太极殿上忍住了。 散朝后他追上兵部尚书详问一番,徐冽果然在名单上,且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供职于朝却名字列于名单之上的人。 沈殿臣从他身后踱步来,见状在他肩头一拍:“徐统领,朝廷用人之际,眼下不是几年前,朝局为重,天下为重,把你的不情愿收起来,你已经替你们六郎做过一次决定,结果怎么样,到如今还打算再来一次吗?” 第181章 年关难过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赵盈出了宫。 明天就是除夕,各处衙门已经放了朝假,今年情况特殊些,吏部兵部与内阁忙到了现在,不然也早该回家歇着去的。 军情紧急,特事特办,况且徐冽的来历底细以及他本人的能力如何,根本就不需要吏部和内阁核查什么。 是以腊月二十七朝会之后,兵部把名单递交吏部,吏部走个过场核对一番,再由内阁复核,当天黄昏沈殿臣和姜承德就进宫去回明了昭宁帝。 二十八朝会上昭宁帝点徐冽三品参将,又授怀远将军,令他修整一日,于腊月二十九动身启程,赶赴北境,于罗高白麾下听用。 这样的加封一则是为他多年前武举功名被抹除,二则自然也有赵盈的面子在里面。 徐冽是无家之人,本也不必修整什么,昭宁帝命他只身赶赴北境,也是给足了他包容。 赵盈见徐冽时,他背上就背了一个包袱,看起来也不过三两套衣裳而已。 薛闲亭和杜知邑他们都在。 赵盈摸了摸鼻尖:“我原想先提你入朝,想着如今四海升平,暂也不会有战事,却没想到弄成这样,要你沙场浴血……” “殿下不必说了。”徐冽眉目间柔和一片,“我要多谢殿下。” 赵盈深吸口气:“好,那你此去一切保重,军中之事你比我懂的更多些,便不必我来交代你。父皇不让你随朝中诸将一同往北境,也是怕你不惯朝中拘束。 你身领三品武职,此战若能立功,待回京来,加授一个安远将军不在话下。 徐冽,今后就再不能与从前一样了。” 徐冽说知道:“殿下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 其实想交代的话总有很多。 战场杀伐,刀枪无眼,徐冽纵有以一敌十的好功夫,真上阵去杀敌,谁又敢保证他一定能活着回来? 徐照还不是一样武艺高强,昔年不也战场负伤。 她背在身后的手指尖捏在一起:“徐大和徐七心思缜密,又一向谨慎寡言,你把他们一起带去吧,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罗将军是用兵能将,刚直忠贞,你到北境后与他言明,他会允你带徐大和徐七在身侧的。” 徐冽觉得真没那个必要。 他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京城是非之地并不多安稳,她固然有人可用,但徐大他们八个留在她身边,他才更安心一些。 一旁杜知邑见他要推拒,踱步上来,在他肩头一拍:“你听殿下的,把人带走,殿下在京城也可少些担忧。 京中一切还有我们,必不会叫殿下损伤分毫,你在外也不必忧心殿下安危。” 如此徐冽才把后话都收了回去,站直后,同屋中众人一一拱手揖礼:“那我走了。” 赵盈说好,却没打算送他出门。 他现在有了官职在身,宋怀雍与薛闲亭和周衍等司隶院官员去送他便也合情理。 杜知邑不方便露面,就陪赵盈留在了正堂屋中。 等人出了门,背影尽数不见,赵盈才长叹一声:“若知有战事,我定不会此事把他推出来。” 杜知邑回头看她:“殿下又怎知徐冽心中所想呢?” “刀枪无眼,总是拿命去博这个前程的,徐冽他现在并不需要。” “是不需要,但是他心甘情愿的。”杜知邑噙着笑,坐的不怎么正经,靠着椅背,手肘还撑在扶手上,“徐冽志在何方,殿下真不知道吗?他肯为殿下卖命,因殿下是他的救赎。 他如果畏惧战场流血,当年便不会叛家而走。 这才是徐冽心之所向。 依我看,殿下今次正好成全了他。 好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该算是他的幸运。” 赵盈眯眼盯他多看了两眼。 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杜知邑,语气却有些许的……沉重。 她微顿须臾,扬声问他:“你也想去?” “我?”杜知邑也愣了一瞬,旋即失笑摇头,“我就算了。我父亲母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长兄虽也曾养在母亲膝下,但总是不一样的,我若上战场,母亲在家中日日担忧,只怕寝食难安。 我要留在双亲跟前尽孝,学不来徐冽的洒脱。” 可他答非所问。 他是羡慕徐冽的,至少徐冽如今还有机会上阵杀敌,而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他才会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拒绝承袭康宁伯的爵位,应该算他这辈子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再多的,便不敢,也不能了。 · 这个年横竖是过不好了。 北境战事刚起,朝野上下为此悬心,腊月三十除夕夜,集英宫宴之前,孙淑妃又偶然间听见两个小才人几句闲言碎语,生了一场闷气,至于宫宴上,腹痛不已,动了胎气。 如此,连集英宫宴也早早就散了去。 今年的齐宫,格外压抑。 赵盈出不了宫,也不愿一个人在上阳宫守岁过年,在冯皇后那里好一番巧言,留下了宋乐仪在宫中陪她。 昭阳宫灯火通明,御医院里当值的御医全都聚在了昭阳宫中,昭宁帝和冯皇后也守在那处。 赵姝哭的泪人一样,赵澈把人抱在怀里安抚着。 后来说是动了胎气,养上几日便无大碍,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孙淑妃是如何动的胎气,自有昭宁帝和冯皇后做主,便与他们这些小辈儿无关。 于是赵盈才告礼辞出,领了丫头回上阳宫去。 宋乐仪大概是知道她心里闷,吩咐人准备了奶酪和几样点心,自己领着云兮等在廊下。 见她自宫门进来,提了裙摆下台阶快步迎上去:“怎么样?淑妃娘娘还好吗?” 赵盈面色淡淡,说没事,一握她的手连指尖都冰凉,脸色沉了沉:“怎么在外面等我,也不叫人给你准备个手炉。” 宋乐仪嗨的一声:“我心里着急,又不好派人去打听消息,也顾不上那些,倒不觉得冷。” 说话的工夫进了门,眼下并不打算安置,两个姑娘便携手进了正殿西次间,又只留下挥春她们在屋里伺候,余下小宫娥尽数打发了去:“叫她们回去热闹吧,今夜不用她们上夜值守,我跟表姐说话,一会儿安置下来,你们也自己玩儿去。” 宋乐仪说给她准备了吃的,打发云兮再去催:“我看宫宴上你也没吃几口东西,还为北境战事忧心?” 赵盈摇头:“昭阳宫今夜的事,淑妃早跟我说过。” 宋乐仪怔然:“所以她胎气大动,在集英宫宴上腹痛不止,是她自己算计来的?”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她揉了揉眉心,“那两个小才人,前几日分别侍了寝。 我本来没在意,这种事也轮不着我说什么,况且父皇后宫的这些人也都是在宫里熬了多少年的老人,又没有新添进宫的,淑妃如今地位稳固,本来不必在意这些的。” 宋乐仪拧眉。 照说孙氏的性情,也不像是会吃醋争宠的,可这又是怎么说? 她没接话,只是拿眼神去询问。 赵盈才叹气:“后来她跟我说,我才多问了两句,表姐你知道当初我母妃过身后,父皇遍寻天下,其实不只是得了淑妃一个,只不过淑妃最像我母妃而已。” 宋乐仪惊叹出声:“那两个小才人……” 她果然点头:“而且淑妃怀胎才多久,北境便起了战事,总有有心人借此大做文章,你们在外面大概还听不见这些话,可宫里这些天传言纷纷,说淑妃这一胎不详,会为大齐带来无穷祸事。” “这简直是荒谬。”宋乐仪眉头紧锁,“尚未落地的孩子,能给大齐带来什么样的祸事?传这些话的人,就该拉下去打死!” “我也是这样说,父皇自然也没当回事,所以还是天天去昭阳宫陪着淑妃,连皇后都没过问,反而昨日处置了几个多嘴的小宫娥。” 正说着话,云兮端了奶酪和点心回来,同挥春二人往红檀小案上布置妥当,才掖着手退到一旁去。 宋乐仪摸了摸瓷碗,把奶酪往赵盈面前推:“温的,正好,吃完了说会儿话,咱们也安置了。” 赵盈没什么胃口,但她特意准备的,于是端了碗吃了两口:“淑妃的意思,此事不能再传下去,那两个小才人也要料理干净,所以就有了今夜集英宫宴上的事。” 可宋乐仪想不明白,借此发落那两个小才人倒没什么,传言说她腹中子不祥,她怎么能凭今夜之事叫昭宁帝彻查? 她有心问,赵盈眼角眉梢的倦意入了她的眼,宋乐仪也就收了声。 随孙氏的便吧,只要她不是擅自做主,在宫中如何行事,与她自是无关的,看这样子,元元也没打算多过问,只凭她折腾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盈就派人送了宋乐仪主仆出宫,大年初一宫里规矩太多了,她留在宫里少不得要遵着宫里规矩各处去请安行礼,赵盈知道她一向不喜宫中拘束,所以早早把人送走。 而且昨夜昭宁帝留在昭阳宫,今晨大概就会有所动作。 果不其然,宋乐仪才出宣华门的时候,书夏掖着手匆匆进殿,从伺候赵盈梳头的小宫娥手里接过梳子,又打发那小宫娥退下去:“皇上禁了华阳宫的足,说是要彻查宫中流言散播一事,把姜夫人身边的芳蕊押进内府司了。 住在舒阳宫的吴才人和周才人被贬去了冷宫,奴婢听人说,皇上是要赐毒酒的,可今天是新年头一天,不宜妄动杀念,这才留了她二人一命,但等过了上元节,这杯毒酒恐怕少不了。” 赵盈嘶的倒吸口气,方才梳子扯到了头皮,疼了。 书夏忙收了手:“奴婢失了手……” “不关你的事。”赵盈反手揉了揉,“那皇后呢?” “皇后娘娘也挨了数落,皇上的意思,宫里流言纷纷,已经传了这么些天,皇后娘娘位正中宫,本该早早肃清了,可却只是处置了两个小宫娥,竟就这样轻轻放过,这大初一的,皇后娘娘也闹了好大没脸。” 孙氏不会直接把矛头指向华阳宫,更不会去跟冯皇后对着干,她的目的只是要处置吴周二人,再借昭宁帝的手将后宫传言平息。 为母则刚,况且孙氏本就不是柔善可欺之辈。 孩子是她的骨血,她听不得那些。 至于会去动华阳宫,那只能是昭宁帝另有想法。 说不得他与孙氏之间,正是互相利用,又互相成全的。 现在朝假,姜承德也没办法递折子进宫求见,没人能替姜氏说情,这一禁足,就要到上元节后了。 昭宁帝这样在后宫打压姜氏,抬举孙氏,前朝中又肯提拔她身边的人。 赵盈啧声。 北境战事若能平息,真等到大军告捷,班师回朝,她说过,加授徐冽安远将军是势必之举,届时他大概会入中军都督府,又或是昭宁帝再抬一抬手,他能立奇功,便恩封他从二品的镇国将军衔,供养于朝中。 不论怎么说,都是极大地风光与荣耀。 她和赵澈,立时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本就处于风口浪尖,如今在军中也得了势,姜承德还要报姜夫人后宫禁足的仇,这个黑手一旦下了,就会是致命的圈套。 她可不想白白的做了赵澄和赵澈兄弟斗法的牺牲品。 “皇叔此时入宫了吗?” 书夏说已经进宫了:“在未央宫陪着太后呢,大年初一出了这么多事,听说太后一早气的不轻,还派了眉兮姑姑去昭阳宫问话,但眉兮姑姑连淑妃娘娘的面儿都没见着,就被皇上给打发了。 太后为此更大动肝火,又去传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也没去未央宫,宫里现在都传遍了,说皇后娘娘为绿芸姐姐的事记恨上了太后,往后的日子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正巧燕王殿下进了宫,听了这些也发了好大脾气,叫拉了两个说嘴的小太监下去立时打死,然后就匆匆往未央宫去了。” 赵承衍是真的动怒了,不然不会动辄打杀,连昭宁帝那样性情的人都避讳大年下赐死嫔妃,他却在大年初一头一天打死了两个小太监。 赵盈深吸口气:“这个年,果然是过不好了。” 第182章 不屑与为伍 大年初一各宫不得安生,年节的气氛正浓郁时,每个人头顶却都笼上了一片乌云。 昭宁帝索性叫传旨六宫,免去各宫请安俗礼,只叫内府司把一起从简,必不可少的祖宗规矩走上一遍,余下的全都算了。 宋太后在未央宫气的晕厥过去两次,赵承衍一直陪在身边寸步不敢离,等御医几次诊脉,确定无碍,他才黑着脸交代眉兮几句,提步出了宫。 可昭宁帝在昭阳宫,那是他去不得的地方,于是他转念想过,脚尖方向一转,朝着上阳宫而去。 小宫娥进门说燕王殿下来了的时候,赵盈也吃了一惊。 赵承衍跑到她这儿干什么? 她忙叫把人往宫里请,又亲自迎出去,才出了门下了台阶,远远瞧见赵承衍面色不善,快步而来。 赵盈拧眉,索性驻足,等他走近站住脚,她施施然见礼,跟着才问:“皇叔从未央宫来?” 赵承衍也不与她废话,冷声吩咐她:“你去昭阳宫,让你父皇到未央宫去见你皇祖母。” 赵盈迟疑一瞬:“皇祖母不好?” 可她站在那儿,根本就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赵承衍眯了眼:“今晨的事,你皇祖母本就气恼,你父皇下旨将一切俗礼免去,把她气晕过去两次,御医请脉虽说无碍,但你父皇还守在昭阳宫连面都不露,我去不了昭阳宫,所以来找你。” 原来是为这个。 但宋太后本身就是自己找罪受。 昭宁帝是个什么德行,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不清楚吗? 就算她再糊涂,十几年前昭宁帝干的那些事儿,她也该明白了。 赵盈想来,她若是宋太后,这十几年就把自己关在未央宫,一切闲事不理,吃斋念佛也好,颐养天年也罢,反正她也管不住,人家也不愿叫她辖着。 宋太后倒好,上蹿下跳,什么都想插上一脚。 昭宁帝她要管,冯皇后她也要压着,就连她,宋太后也希望她长在她手心里,一辈子翻腾不出去。 甚至是赵承衍。 又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偏要这样不服命数。 赵承衍从来不是个拎不清的人,所以孝之一字,实在难说的很啊。 反正她年幼时不知尽孝,长大后无父无母,无人可尽孝,是不懂的。 赵盈越发往后退了两步:“我不去。” 赵承衍脸色霎时凝住:“你说什么?” 她细听来,他真的是咬牙切齿在问她。 想起来书夏说,早上他进宫时打死了两个小太监—— 赵盈啧声咂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对吗?” “赵盈,那是你皇祖母,是你父皇的亲娘!” “父皇于我们是皇父,于皇祖母是皇儿,皇叔,儿子前头还有一个皇字。”赵盈神色漠然,根本就不是听人劝的样子,“大年初一宫里出了这么多事,免去各宫俗礼皇叔觉得父皇做错了?还是孙淑妃做错了?又或者,根本是淑妃娘娘腹中龙胎的错呢?” 他哑然。 赵盈嗤道:“无人有错,我为什么要到昭阳宫去寻了父皇往未央宫请罪去?” “你——” “皇叔有功夫跟我磨嘴皮子,不如回未央宫去劝劝皇祖母。”赵盈没容他开口,“皇祖母年纪大了,本该颐养天年,后宫是父皇的后宫,再不济也有皇后娘娘主事,皇祖母何苦呢?真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更不上算吗?” “赵、盈。” 赵承衍捏紧了拳,把她的名字咬在舌尖上:“这就是你的态度?” 她不卑不亢不退缩,斩钉截铁回他:“是。” 赵承衍怒极反笑:“因你皇祖母罚跪一事记恨她?” “我不敢。”赵盈说不敢,眼底却没有半分和软,语气和态度皆强硬如前。 赵承衍也是气糊涂了。 她不是那样小性的女孩儿。 如果冷静下来想,她所做所说不无道理。 便是他往日太纵着母后,才弄得如今这样。 其实昭宁帝以往也姑且算是纵着母后的,只是今年以来,他态度越发强硬,无论母后说什么,他都不肯低头,最初是从……赵盈的婚事上。 这不是他能从中调停的,他更懒得去劝昭宁帝。 赵盈是看清了,才抽身出来,不搅和到这中间。 赵承衍扶额:“可你皇祖母气晕过去的事,你总要到昭阳宫去告诉你父皇。” 宋太后是作过头了,未央宫的人和事昭宁帝如今根本就不想见也不想听。 赵盈说好:“我这就过去,皇叔一会儿出宫吗?” “你有事?”赵承衍转身要走,闻言驻足,回头看她。 “本来是有件事要托皇叔帮我,但我方才的态度和言辞,皇叔还帮我办事吗?” “一码归一码。”赵承衍面色仍旧不善,只是语气缓了不少,“不过我后半天才出宫,你皇祖母这样我怎么走?你若有十分要紧的,我替你送话出去。” “不十分要紧。”赵盈面上的寒意尽数褪去,换了一张笑脸对他,“想请皇叔以燕王府的名义宴请小沈大人,就在明日。” · 赵承衍和沈明仁本没有什么交集,不过赵承衍素擅丹青,沈明仁又有才子之名,这大年下的,真说宴请,也总能找出个名目来。 宴是在正午时,就设在二进院西南方向的明意堂。 三层小楼视野好,正对面还搭有个戏台子,不大,但华贵气派,连戏台底处围栏都是汉白玉的。 赵盈领着赵澈进门那会儿,沈明仁正和赵承衍大眼对小眼的干坐着。 一扭脸见他们姐弟进门,沈明仁眼底闪过一抹疑惑后,站起身来,同她和赵澈见了礼:“公主,惠王殿下。” 赵承衍早坐烦了,撩了下摆站起身:“你们坐吧,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沈明仁就明白了。 这宴本就是为他们姐弟而设的,不是赵承衍要请他,他就说奇怪。 恭送了赵承衍出门,沈明仁也没落座:“殿下今日是……有事找臣?” 赵澈去看赵盈。 才刚进宫把他接出来,路上什么也没说,直接把他带到了燕王府,却没想到今天在王府中宴请了沈明仁。 这是要把沈明仁引荐给他? 赵澈不动声色坐在赵盈下手处,缓缓又收回了目光。 赵盈笑着叫沈明仁坐:“上次的事,我也没想到弄成后来那样子,彼时又在气头上,沈阁老曾到司隶院找过我一次,我言辞间也不算客气。 几次想登门去跟沈阁老赔个礼,却又恐城中再起什么流言,于我,于小沈大人都不好,这不到了年下,托皇叔以燕王府名义请小沈大人来吃顿饭,等年后复朝,我再去见沈阁老,算是赔礼了。” 沈明仁实在摸不透赵盈的脾气,可哪里敢受她这几句话,于是更拘谨:“殿下言重了,那件事本就是臣冒失唐突,后来闹的满城风雨,更是臣之过,无论皇上责罚还是父亲请家法,都是臣该受的。 父亲到司隶院去寻殿下,也是为臣之故,是臣给殿下带来了困扰,怎么能是殿下的错。 殿下这样说,这顿饭臣反而不敢吃了。” 赵盈噙着笑:“既然如此,这事儿就揭过不提,小沈大人总能安心坐下来吃顿饭了吧?” 沈明仁拱手再礼,才往她对面的位置上坐过去。 赵澈看看她,再看看沈明仁,始终没开口。 小丫头布菜上来,吃饭的时候是不好谈事儿的。 燕王府的菜色一向不错,赵盈特意安排的宴,菜色自然更精致一些。 她前世和沈明仁同床共枕那么久,沈明仁的口味和喜好她全知道,故而菜色布满一桌,沈明仁眼底渐次有了喜悦颜色。 赵盈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给赵澈夹了一筷子茄子:“也不知小沈大人平日爱吃什么,皇叔府上的菜色一向都不错,你挑喜欢的吃。” “想来天下真有这样巧的事,殿下安排的这桌菜,竟有大半是臣爱吃的,多谢殿下了。” 赵澈撇了撇嘴。 怎么可能是赵盈亲力亲为安排的这一桌子菜,沈明仁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种人,心里的盘算太多了,面上还要做老好人的样,他怎么可能是个谦谦君子。 从云逸楼告白再到那满园红梅,他要是君子,就不会干出这种事了。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赵盈才叫人来把没吃完的撤下去,换了茶水点心奉上来。 沈明仁见状心下了然:“看来殿下今天叫臣来,确实是另有其事的。” “小沈大人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赵盈吃了口茶,指尖蔻丹映着青瓷小盏,红的越发艳丽,“有些话,我想和小沈大人开诚布公说清楚,所以把澈儿也带了来。” 沈明仁正了神色,执盏的手一顿,面前的茶盏就再没有动。 赵澈才刚吃下一口茶,闻言抬头,疑惑道:“阿姐?” “起初皇祖母有心为我择婿选驸马,极中意小沈大人,这都是前话,咱们就不必再说。而那时我为西北之事对沈阁老多有不满,也曾与小沈大人说过。” 沈明仁听她顿声,便接过来:“是,殿下与臣说过,所以臣后来几次表明心迹,更在二公主的事后于云逸楼与殿下言明,心有所属,除殿下再无旁人。” “小沈大人情深意切,我受之有愧。”赵盈也不接那些,敷衍了一句又道,“我入了朝,掌司隶院,又亲往扬州府调查刺杀案,这半年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小沈大人是聪明人,总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沈明仁的目光顺势就落到了赵澈身上。 赵盈笑意愈浓:“所以今天请你来,是实话与你说,此事未定之前,我无心婚嫁之事,小沈大人还是不要把一腔神清浪费在我身上的好。 澈儿还小,虽然封王,但离开府建牙尚有很长的一段时日,宫外诸事都只能我来为他操持打点。 父皇虽许他入吏部学事,却又没让他上太极殿听政学政,这条路走得艰难,小沈大人对我一片真心,我自该坦诚相待,不好吊着你的。” 她真是什么都敢说。 也是,如今到底有了底气。 吏部与刑部稳稳握在她手里,宋云嘉供职户部,心里也偏向她,徐冽又已官拜三品,往北境战场建功立业而去。 宗亲之中燕王为尊,而燕王几乎对她是有求必应,就连后宫圣眷优渥的孙淑妃,因抚养赵澈之故,也同赵盈走的亲近。 女童走失案后统领府和枢密使府各欠下她一份人情。 现在的赵盈,的确不是半年前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大公主了。 所以她一个公主,公然参与夺嫡之争,也敢拿到人前来说。 她不是笃信他不会随意与人言,而是根本就不怕。 “殿下的意思,臣听明白了。” 沈明仁目光灼灼望向她:“臣也曾向殿下表明心意,愿追随殿下,为殿下鞍前马后绝无怨言,殿下今日肯与臣坦言,臣心中感动更感激,但臣也并不会因此而就放弃。 殿下要走的路既然艰难,何不许臣一路相伴?” 他微顿:“殿下身边有许多人陪伴,追随,不缺臣一个,但臣也是心甘情愿供殿下驱策的。” “小沈大人,即便来日……” “殿下不必说。”沈明仁拱手,没敢直接摆手止住她后话,倒还算恭敬的以礼止之,“臣所做,并非为求殿下事成后许臣什么,只是臣觉得殿下辛苦,想陪殿下走上这一程。” 而至于日后,他有足够的信心,让赵盈心甘情愿嫁给他。 只是眼下他绝不会告诉她而已。 赵盈面上做一派感动状:“小沈大人如此说,我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吸了吸鼻子:“可若是小沈大人心志坚定至此,也需明白一件事,你要追随辅佐的人,是澈儿,不是我。” 赵澈微讶:“阿姐。” 他递一只手过去,覆在赵盈手背上:“我与阿姐,自来便是一体的。” 赵盈反手拍他一把,就抽出了自己的手来。 他和沈明仁一个是豺狼一个是虎豹,正好狼狈为奸,她可不需要他们与为伍,怪恶心人的。 “别胡说。”赵盈柔声哄赵澈,转而又去叫沈明仁,“小沈大人若心下有了决定,眼下我倒正有一事,小沈大人正好能帮上忙。” 第183章 示好 送走沈明仁,赵盈也要带着赵澈回宫。 今天大年初二,宫里又出了那么多事,她总不能真的带着赵澈在宫外待上一日。 马车从燕王府绕到侍郎府外待了有一刻,她才吩咐赶车的小太监回宫。 赵澈坐在马车里,歪靠在车厢上,等马车驶离闹市时才问她:“阿姐,我不懂,为什么要从沈明仁身边弄个婢女进宫,还要放在我身边?” 赵盈拿眼角的余光去斜他:“之前是谁跟我说,每日看着淑妃和父皇一处,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的?” 赵澈喉咙一紧,闭上了嘴。 “父皇把红微放到你身边,这事儿我没法子不同意。”赵盈状似无奈的叹气,“咱们都知道这是淑妃的意思,她眼下正得宠,风头正盛,驳了这一个,下一个还接着驳吗?能交好就别去交恶。 但我也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况且淑妃有孕,肚子里那一个是男是女还不知,你瞧,这大年下,为她肚子里那一个,父皇真是要把六宫都给掀翻了,这个年过不好,不都是为着昭阳宫吗? 如果她真的生下儿子,来日还不知道怎么样。 你养在她身边,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只能尽可能往你身边放几个可用的人。 把魏娇提进宫,回头你身边有什么出宫采买的差事,也都可交付给她,若要往来传递什么消息,难道不比昭阳宫的人方便?” 赵澈啊了一声,后知后觉:“阿姐原是为这个?” 他了然之后便蹙拢眉心:“即便是出宫采买,宫里也自有主事的,阿姐把魏娇弄进宫,却只怕她出不去。” “这你不用操心,我有法子把人弄进宫,就有法子叫她走出宣华门,只是你今后行事更要机灵些。”赵盈仍旧是斜眼去看他的,神色淡淡,“淑妃是个聪明女人,不声不响的就复了宠,你在她手底下别太过分,最好老实一点。” 赵澈说知道:“只是辛苦阿姐,宫外一切都要阿姐替我奔波。” “你不是说咱们姐弟是一体的吗?既是一体同心,就没有这个话。”赵盈也往车厢上靠,双手环在胸前,其实那是最防备人的姿态。 她只顿了一瞬,合眼做小憩样,实则是将眼底的情绪尽藏起来:“你也进了吏部学事,每天也能出宫,今日带你见了沈明仁,你真要有什么,也可自己去同他商议,还有杜三和奉功他们。 等再过些日子,吏部有舅舅和表哥帮着你,你上了手,宫外这些我也能松松手,只替你管着司隶院,便也松泛不少。” 她面容有倦色,赵澈往她身边靠过去,去挽她左臂:“那可不成。 我便又天大的本事,阿姐永远是我的阿姐,少不了这辈子都要为我奔走,替我操心了。 我还想着有阿姐在,能偷偷懒呢,阿姐可不能撂开手偷闲去。 再说了,似堂琴先生那样的隐世高人,若无阿姐,我可请不动他出山。 是以这条路,我还要仰仗阿姐呢。” 小兔崽子,话里话外嫌她不为他引见玉堂琴。 赵盈拨开他的手:“等过了年吧,年后复朝,你出宫的机会多了,我带你去见玉堂琴。 本来现在这时候带你去登门,就当是拜年的正合适,但眼下事多,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姑且再等一等的好。” 他倒乖巧下来,赵盈说什么他便应什么:“我都听阿姐的。父皇这阵子也总是夸阿姐能干,叫我同阿姐好好学,所以我听阿姐的。” 赵盈唇边的笑意敛了敛:“等过些日子,父皇会知道你更能干的。” 弑兄杀父,心黑手辣,赵澈可太能干了。 · 一直到了正月初九,被押进内府司的蕊芳才放回了华阳宫去,但华阳宫的禁足仍未解除。 赵澄自觉无趣,被禁足的虽是姜夫人,他却也懒得出门了。 蕊芳身上倒没什么伤,只是在内府司被审问数日,人瘦了一圈,听说姜夫人见她回宫,还抱着她哭了一场。 魏娇也被赵盈提进了宫。 没人知道她的来路底细,宫里人只知道是赵盈出宫时顺手救下这么个孤女,后来就带进了宫。 内府司依着规矩去查魏娇的身家底细,可内府司的主司太监都是赵盈提拔上去的人,再怎么查也不过走个过场,赵盈要往她亲弟弟身边放个宫女,谁还能说什么吗? 连昭宁帝和孙淑妃都没有异议。 于是赵澈才收了红微没多少日子,身边就又多了个娇艳的姑娘。 宋太后为此生了一场气,可难得的是竟没有再将赵盈叫到未央宫去责骂。 想来是赵承衍的功劳了。 这日过了晌午,赵盈在御花园里逛了会儿觉得累,寻了小凉亭去歇。 坐的久了,见赵婉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一时想起几个月前在这凉亭中发生的那一幕,失笑出声来。 赵婉一只脚刚踩进凉亭,听见她的笑声,脚步一顿:“大皇姐是在笑我吗?” 这些日子赵盈和她往来的很少,赵婉自己也没有了往日的跋扈,反而沉寂低调下去。 好像刘家出了事,她养在姜夫人宫中,倒把性子养的沉稳了一般。 赵盈侧目去看,赵婉连眉眼都恭顺不少。 而且比从前多疑敏感了很多。 她摆手说不是,难得心平气和叫赵婉坐:“出来散心?” “姜娘娘心情不好,闷在宫里,二皇兄陪着她,我不想在宫里待着,出来走走。” 她掖着手坐在赵盈身边,挨着她很近。 赵盈想了想,叫挥春她们退到凉亭外去:“你是有话跟我说吧?” 赵婉浅笑道:“大皇姐知道辛六郎进京的消息吗?” 她当然知道。 初六那日赵承衍进了一趟宫,把消息带给她的。 辛恭已经从河间府动身,估摸着正月底就能到京城。 他们没有人知道辛恭为什么年没过完就急匆匆启程进京,但无论如何,辛六郎将要入朝,这消息是确切的了。 淮安郡公大抵身体实在不好,又或是因为别的缘故,打算把爵位叫辛恭承袭。 人都动身,淮安郡公的奏折,估计等到复朝时就会呈送御前了。 但赵婉这是—— 赵盈挑眉:“不知道。” 赵婉还是笑着,眼底闪过精光:“皇姐说不知就不知吧,陪着辛六郎一起进京的,还有河间辛氏的二郎辛程,大皇姐一定也不知道了?” 这她也知道。 赵盈哦了声:“辛二郎是辛家的嫡长子吧,他上头有个胞姐,他行二,所以才称他辛二郎。” 赵婉说是呀:“人家将来也是要承爵的人。辛六郎早和太原王氏女定了亲事,可辛二郎至今尚未婚配,皇祖母不是要给皇姐选驸马吗?” “姜阁老不是要给你选驸马?” 赵婉笑意微敛,压了压声:“皇姐不好奇,我怎知这些事的吗?” “你偷听来的。”赵盈往侧旁挪了半分,“这规矩可不太好,给姜娘娘知道,少不得要提了你一顿说教的。” 赵婉失笑摇头:“姜娘娘养着我也不过当养个小玩意,此处就咱们姐妹,我知道皇姐一向是不喜欢我的,可如今我心里的委屈实在无人诉说,见了皇姐,倒两句苦水罢了。” 赵盈拧眉:“姜阁老写信告诉姜娘娘,她跟二皇兄谈话时你偷听到的?” 赵婉果然嗯了一声:“我还知道,辛二郎已经给姜府送过拜帖了。” 赵盈面不改色,心下却实在吃了一惊。 这拜帖递的未免太早,但用意很明显。 正因为递的不合时宜,人还有近一个月才抵京,他又是辛氏宗子,根本不必去刻意讨好谁。 等到了京城安置下来,上赶着上门求见的恐怕能把他们家门槛给踏平了。 包括姜承德在内。 此时送上拜帖,是提前示好。 太宗昔年许的是淮安郡公三品京官,跟辛程他们这一脉可没多大关系。 往前追溯,辛程他们这一脉,虽袭的是成国公爵位,但自惠宗朝起,最高也不过官拜四品,做了个太常寺少卿,余下的追赠散官勋职皆不能算的。 倒还不如淮安郡公一脉来的体面。 不过人家也不争这个,反正有世袭的国公爵位,哪怕不入朝,谁还敢小瞧了他们不成? 这个时候辛恭进京自是为袭爵加官而来。 那天赵承衍送消息进宫,她跟赵承衍合计过,辛程八成是借光而来的,不过要看昭宁帝肯不肯给辛氏这个体面。 如果不出意外,他来都来了,辛恭是他弟弟,得了二品京官,再不济给他个四品五品,也是可以的。 就当是朝中养了个闲人一样,也不差他一个。 反正像御史台中无定员的官不在少数,又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随便挑个地方把人塞进去,等他爹撒手西去,他承袭爵位再说就是了。 不过辛程自己野心大,这点她和赵承衍也达成了共识的。 此刻听赵婉这样说,更印证了当日他们所猜想。 赵盈沉默良久,赵婉坐在一旁也不说话。 赵姝小跑着进来时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语调轻快得很:“皇姐怎么把挥春她们都支到外面去,自己躲在凉亭里……” 人进了门,看着并排坐的赵盈和赵婉,有一瞬间傻了眼。 赵盈先前虽然挪开了一些,但其实挨得还是近,赵姝看着还挺亲热的模样。 赵婉乍见了她,浑身不自在,腾地站起身来,朝着赵盈施施然一礼:“我先回宫了,皇姐慢坐吧。” 赵姝才怔怔朝她端了一礼,她提了裙摆出了凉亭去,渐次走远了。 赵盈扶额:“既见我把人支到外面,怎么还冒冒失失往里冲?” 赵姝吐舌凑上前:“她们拦不住我的呀,我不知皇姐和二皇姐在里头。” 她我那个赵盈身边坐下,挽上赵盈胳膊,撒着娇问她:“皇姐跟她说什么呢?怎么见了我就跑了?” “她从前和咱们都不怎么和睦,今天是来示好的,乍然见了你,当然不自在,可不就跑了。” 赵盈被她晃得胳膊快散架了,便按了她一把:“别晃我,你怎么这时候跑来御花园?” “父皇陪着母妃小憩,三皇兄在做功课,我跑出来玩会儿,要赶在母妃睡醒前回去做课业的。” 她撇着嘴嘟囔了两句。 赵盈牵着她的手站起身:“那你现在就回去吧。” “皇姐!”她不情不愿,人往后坠着力道不肯起。 “你也不能总叫你三皇兄替你做功课。” 赵姝小脸儿一垮:“皇姐又知道。” 赵盈无奈摇头:“或者你去一趟华阳宫,就说我新酿了两坛玫瑰露,让你和你二皇姐一道去尝尝,你去把人叫来。” 赵姝是真的不喜欢赵婉的,无论是因为刘氏的事,还是赵婉本人。 她越发坐着不肯动:“皇姐有事瞒着我吧?好端端的扯谎要见她。” “听不听话?” 赵姝吸了吸鼻头:“我去就是了,但三皇兄替我做功课的事,皇姐不能告诉父皇和母妃。” 赵盈说好,她才拍着裙摆站起身,背着小手摇头晃脑往外走。 临到凉亭门口要下台阶之前,又驻足回身:“皇姐,二皇姐日子不好过,才跑来跟你示好的吧?” 赵盈噙着笑盯着她看:“想说什么?” “皇姐可别心软呀。” 赵盈眼一眯,狭长的眸中浮现喜色。 小姑娘确实很聪明。 她摆手叫赵姝去:“不用你操心这个,快去吧。” 她才心满意足的提了裙摆小跑着出了凉亭,一路还能听见她身边伺候的宫娥追着她喊公主慢些的声音。 赵盈心情大好,对抄着手出了凉亭。 从初七那天起就总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午后金光粼粼,却又不似盛夏时那般刺眼。 赵盈抬头看了一眼,倒还觉得暖洋洋的。 赵婉日子是过得不好,她也会挑人,想脱离姜夫人和姜家的掌控,找上她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她也不是什么人都帮的。 “挥春,明儿派个人去侍郎府一趟,我既新得了玫瑰露,也要请表姐来尝尝的。” 挥春欸的一声应了:“公主这会儿回宫吗?” 她没说话,驻足站了很久,脚尖才转了方向,领着丫头们回上阳宫而去不提。 第184章 宋大姑娘的担心 第二天宋乐仪进宫很早,赵盈哪有那个闲心酿什么玫瑰露,叫人传这样的话只能是有事情同她说,又不愿意频频出宫叫人关注到她的举动,所以把她叫到宫里去更方便些。 何况出宫来传话的也是机灵丫头,还特意说了赵盈请了赵婉与赵姝同往上阳宫之事。 进宫时宋乐仪先到未央宫和凤仁宫都去请了安,才往上阳宫去。 赵盈起的也早,自打搬去司隶院后宅独居后,她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即便回了宫早上也不惫懒的。 挥春领着宫里几个小宫娥到御花园去采花,宫里只有书夏在。 天气转暖,赵盈就窝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 宋乐仪进了门就瞧见她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摇着头近前去:“知道今日要见客,还这样懒懒的不起身,丢不丢人?” 赵盈一递手,宋乐仪接过去,她手上一用力,就把人拉了下来。 宋乐仪惊呼着跌坐在藤椅上,偏赵盈又护着她,也没叫藤椅硌着她。 “我丢什么人?表姐这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丢不丢人?” 宋乐仪照着她腰窝戳了一把:“撒开我,没有玫瑰露来伺候我,还敢动手动脚。” “你怎知我没有玫瑰露?” 赵盈欠了欠身,稍坐直起来一些,吩咐书夏:“还不快去取玫瑰露来伺候宋大姑娘,仔细一会儿不依起来,揭了咱们上阳宫的屋顶。” 书夏掩唇笑着领了一旁随侍的小宫娥退下去,宋乐仪才盘腿坐到藤椅上,正了正神色:“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叫我进宫来,过两日出宫去都不成?” “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赵盈抓了一把瓜子剥壳,“昨儿赵婉跟我说了件事,我才把她叫来细问,想了想还是得让宫外知道消息,所以叫你进宫来一趟。” 她剥瓜子的速度极快,说话的工夫手心里有了一捧瓜子肉。 她自己也不吃,小手摊到宋乐仪面前去:“你吃。” 宋乐仪捏了几颗丢进嘴里:“她跟你说什么事?我昨儿听了消息就觉得稀罕的很,你还能把她请到上阳宫来小坐,我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 赵盈笑着,更像是嘲弄:“她在华阳宫日子不好过,我看她那样子,姜夫人禁足这段日子,估计没少拿她撒气。 上次姜承德要给她说亲的事,她也看得明白,她如今就是人家手上的一颗棋子而已。 从云端跌落,她到现在才醒过味儿来,打算替自己谋个出路,所以找上我的。” 宋乐仪嗤道:“自找的,甭理她,从前有安生日子不安生的过,现在想来讨好谁?” 她眼珠一滚,跟着又问:“不过她说了什么事,叫你这样上心?” “辛程和辛恭一起进京,已经给姜府送过了拜帖。她是偷听姜夫人和赵澄母子谈话听来的,这么主动示好,姜承德是高兴坏了,还说什么眼下受些委屈不打紧,有了辛家支持,更不怕我和赵澈这种没根基的小兔崽子。” 赵盈手心里的瓜子肉不多会儿宋乐仪就全吃完了,她又要去剥,宋乐仪听了这话直皱眉,一把按住她的手:“谁是兔崽子?赵澄才是。为老不尊,嘴里不干不净的,你就该拉上赵婉去见皇上!我看他还说什么。” “有什么可生气的,赵澈的确是个兔崽子,我是被捎带手带上的,属于被连累的,别生气。”她倒心宽,还哄宋乐仪呢。 宋乐仪丢了个白眼过去:“你真信了啊?赵婉一肚子坏事儿,什么事干不出来。 她被姜夫人辖着,保不齐给你设套呢。” 赵盈摇了摇头:“辛程的确是和辛恭一起动身进京的,早几天前皇叔已经进宫告诉过我,彼时我们也商量过,辛程心大,恐怕不单单是为了借光得个四品或是五品官。 他早晚是要承成国公爵位的,他胞姐又嫁庆国公世子做了正妻,要不是有了别的心思,何必跟着弟弟进京来借光。” “这倒也是……”宋乐仪皱眉,“而今几个皇子中,赵清年后成婚就要去凉州,眼看是不中用了,赵澄和赵澈之间……饶是你现下风头正盛,他还是选择了赵澄?” “我看未必。”赵盈又替她剥了一捧,“这种人不会直奔目标而来,他辛家再怎么不怕,那前提也是不涉党争,他要择主站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在他们这种世家高门的孩子眼里,姜家的确更靠谱一点。” 宋乐仪张口就啐:“孔家不是世家?刘家不是高门?也不过如此。” 赵盈知道她是心里生气也着急,拍了拍她手背:“咱们眼下既知道了,你把消息带出宫,去告诉奉功他们,提前在宫外筹谋起来,总好过咱们什么也不知道,等着他投向赵澄的好。” “元元,我倒觉得……不如静观其变?” 赵盈唇角倏尔扬起:“表姐,辛程若只是无名无姓之辈,凭借些许才气而入京,他愿投谁门下,我都会静观其变。” 宋乐仪便知她另有盘算,叹了口气:“那好吧,出宫后我告诉大哥,让他去跟周衍他们说吧。” 她一时又想起徐冽,想了半晌,才低声问:“徐冽一直没给你送信回来吗?” 赵盈摇头:“军中形势复杂,军情紧急况且人多眼杂的,不写信是好事,何况他腊月二十九才离京,只身上路,昼夜兼程,最快也要初五初六才到军中,眼下一切还不知熟悉了没有。 他临行前我交代过,不要写信回来,若有捷报,罗将军自回呈送兵部的。” 宋乐仪哦了声,有些闷闷地:“从前只在戏文中听过,战场杀伐,刀枪无眼,战士们沙场浴血,保家卫国,真想不到这四海升平的太平盛世,也会有狼烟四起的一天。” 赵盈眯了眼,听着她的感慨,实在不像是她素日行事与作风。 “表姐是担心徐冽?” 宋乐仪猛然侧目:“别胡说。” 越发可疑了。 赵盈盯着她看了好半天:“真不是?” 宋乐仪郑重其事的点头:“我是为你担心,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可在军中行走的人才,他要是在战场上出了岔子——” 结果赵盈没打断,她自己先收了声,呸了两下:“大年下不吉利,反正岂不是白费你先前一番心血嘛,我并不是为他担心!” 赵盈没吭声,目不转睛。 宋乐仪让她盯的心里发毛,越发斩钉截铁:“真的不是!” 那就是了。 第185章 柔然来犯 一直到了正月十四,上元佳节前一日,兵部尚书抱恙,由边关急送进京的紧急军情便由兵部侍郎云郎之呈交内阁,再急入清宁殿面圣。 距离北境战事才过去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柔然举兵来犯。 南境驻军守将秦况华正是六年前武举徐冽被抹去状元名后递补上来的武状元,短短六年时间,累功至如今官职地位,也是个上马能战,熟谙兵法之人。 奏折中言明,因北境战事尚未了结,北地周边各州府调兵抽粮支援,朝中也派遣良将往赴北境支援军中,柔然此时用兵,只恐怕事先早已与北国勾搭成奸,才有此合围起兵之势。 眼下大齐兵力非是鼎盛之期,各地驻军多年不经战事,虽也勤加操练,可齐人毕竟不是马背上的民族,与北国和柔然比起来自相差甚远。 况且柔然犯境,朝中还需急派良将往赴军中。 何止这个年过不好,上元佳节也不要过了。 朝中本该到正月十八才复朝,可十四这一日朝廷紧急开朝。 自大齐建国以来,急开朝会,传召各臣工急入太极殿议事,掰着指头算,这也不过第三次而已。 兵部尚书高良骞甚至带病上朝,可见此战一起,朝中告急。 秦况华驻守南境,这些年来军中一切打理的都好,军饷粮草从无短缺,军中赋闲无战时,他在驻军之地开了好大一片荒地用以种粮,他如今是无妻无儿,早年又丧父丧母,真正的孑然一身,是以他每年所得俸禄以及朝廷派下的赏赐,除去日常开销所用留下之外,其余的都拿来分给军中将士。 听说朝廷拨给他的将军府,他也没怎么回去住过,每天吃住都在军中。 所以南境军中将士对他是十分的信服,军心齐,士气更高涨。 然而即便如此,军中缺前锋良将,仍是一大患。 云郎之为人虽奸猾,但于军情事上还是不敢懈怠的:“先前北境战事,朝中已派十二名能战之将往赴北境,现而今过去不到半个月,若再要派人支援南境……” 难,太难了。 昭宁帝面色铁青:“兵部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云郎之一咬牙,回头去看了高良骞一眼,见他眼神示意,才把心一横,御前回道:“柔然无论国力还是兵力都远超北国,臣以为不妨先给高将军去旨,命他速战速决,尽快解决北境战事,而后派遣诸将再赴南境军中。 自北境班师,修整一日,便可往南境去支援。” 昭宁帝果然脸色还是阴沉的。 高良骞才又上前半步:“这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法子,柔然起兵,一定以快打快,若真是与北国勾结来战,恐怕北境战事也没那么快能结束。 然则眼下朝中再能调遣的将领……臣与云侍郎合计过,至多不过三人,即便都派到南境军中,也未必能帮到秦将军多少。 如今只能靠南境驻军硬撑,不过好在柔然国力虽强,秦将军却也是用兵能将,南境军又一向号称能战之师,鏖战苦撑,也只能如此了。” 沈殿臣拱手抱拳站出列来:“臣请皇上再开武举恩科,为朝中选拔人才。” 其实前两年的时候,他也跟昭宁帝提过这事儿。 但昭宁帝全都没理会。 大齐国力一年不如一年,他们心里都清楚,今上也不是什么旷世明君,如果一定要说好,也无非是不加赋,不征丁,不大兴土木而已,百姓倒是安居乐业,可大齐国力……他就是在吃老本罢了。 这一年以来,朝中多事,柔然此时与北境勾结,简直是雪上加霜。 沈殿臣私心以为,朝中是有问题的,但这话不能在太极殿上说。 “兵部所言,全都照准,不必再交内阁复议,直接给罗高白去旨,命他速战速决,再从各州府调精兵去援,至于此战时日——”昭宁帝略一顿,眼风扫过殿下诸臣。 高良骞因病咳了一声,中气也不是特别足,把昭宁帝后话接过来:“一月为期,务必退北国军主力,其余残部留后再议,如此也可班师回朝,再去援南境。” 昭宁帝合眸。 此乃兵家大忌。 但战火四起,朝中缺将,他若再年轻十岁,御驾亲征也无不可,但如今…… “准了。” 他睁开眼,视线正定格在沈殿臣身上:“武举恩科之事,也交兵部去拟出个章程来吧。 而今军情紧急,朝局不问,众爱卿的朝假,就到此为止吧。 沈卿你随朕到清宁殿,朕另有事吩咐。” 他说完起身,周身戾气十足,连下宝座时的脚步都格外沉重。 众人纷纷低下头,只那一眼,便不敢再多看。 沈殿臣深吸口气,掖着手跟了上去。 · 赵盈得到消息就再做不住,军中如此紧急,明日上元佳节也没人有心思过了。 城中大概一切如旧,宫里只怕不能。 她叫人收拾了东西,匆匆往凤仁宫去回了冯皇后话,连昭宁帝那儿都没有去说,就出了宫。 周衍等人在司隶院中也急,一切虽都交兵部去办,可是朝中目下最要紧的就是柔然战事与武举恩科这两件事,各衙门都紧着兵部来办事,能帮一把的便就帮上一把。 李重之正要往前军都督府去打听些消息,赵盈带着人进了门,他着急忙慌的,差点儿迎头撞上去。 挥春往赵盈身前护,徐三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一把按在李重之胳膊上,阻下他的那股冲劲儿。 他看清眼前人,忙告罪:“殿下怎么这时候出宫了?臣正要往前军都督府去,心下着急,一时没看路,险些冲撞了殿下。” 赵盈缜着脸把路让开:“你自去你的,不必管我。” 李重之才欸的一声应了,连犹豫都没有,闪身从她身旁快步而去,带起一阵风来。 门上当值的小校尉早就有眼色的往里头跑,去给周衍送信儿了。 是以赵盈过了影壁墙,走出去不到一箭之地,周衍对抄着手快步迎来:“殿下怎……” “茂深问过了,你说我为什么出宫?”她扭脸吩咐挥春和书夏带人去后宅中安置打点,才又提步往正堂方向去,“都什么人来过司隶院了?” 周衍摇头:“事发突然,又实在紧急,世子他们都没来,臣还听说……” 他吞吞吐吐起来,赵盈眉心一拧:“什么事,快说。” “武举开科,世子好像……也去报名了。” 赵盈脚步果然顿住:“他去报什么名?广宁侯府知道此事吗?” 周衍又摇头:“一出宫世子就没回侯府,直奔兵部而去,臣那会儿听见世子说了几句话,大抵是这个意思,所以臣说好像,并不确定的。” 赵盈气结。 薛闲亭这是添乱。 他要真是去报这个名,必不是为她。 军中有一个徐冽足以,况且朝廷下旨,要罗高白一月之内了结北境战事,赵盈前世读过兵书,北境战场大齐几乎举国之力相抗的,罗高白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该吃败仗,现在只是命他再想法子,速战速决。 是以徐冽这个功,是稳稳握在手中了。 班师回朝再赴柔然,战事虽艰,但以大齐如今国力,也不至于有亡国之祸。 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割地赔银以降,可这过自也算不到徐冽头上去。 薛闲亭这个时候真到兵部去报名——便是应了杜知邑那天的话。 他们这些人,读圣贤书长大,兴国之兴,难国之难,所以他一出宫直奔兵部,连家都不敢回。 看来广宁侯是太纵着他了。 “你派几个人去把他给我弄回来,只传我的话去问高良骞,薛闲亭这名报没报,让他自己看着办。” 周衍又迟疑:“殿下不如派人去告知侯爷?” “他能把他爹娘活活给气死,告诉广宁侯让他提刀闯到兵部大堂去劈死这个逆子吗?” 赵盈横他一眼:“赶紧去。” 周衍这才不敢再多说什么,掖着手匆匆出门,同门外小校尉吩咐了几句,而后又转进堂中。 “我在上阳宫中,虽得到消息,知道的却不多,你细与我说一说,今天太极殿上,高良骞和云郎之是怎么回的话。” 周衍往一旁官帽椅坐下,与她娓娓道来,重中之重自然是提及柔然与北国勾结一事。 赵盈越听脸色越黑。 先帝朝时重文轻武,到昭宁帝御极仍是这样,但先帝登位之初,朝中良将并不缺,只是多年无战,先帝本身也不是个好战的性子,才越发看重文臣,一干武将地位大不如前。 是以那时候的确是四海升平,无人来犯,说白了也是不敢,明知道讨不着什么好处。 昭宁帝御极十几年了,朝中缺将不是今年才缺的,柔然要勾结北国兴兵来犯,怎么偏要等到这时候? “其实臣前些日子从安之那儿听了一些,小宋大人供职户部,估计是年下见面时小饮,谈起几句,如今……国库空虚,其实勉力支撑而已。”周衍抿了抿唇,“殿下觉得,柔然和北国此时勾结,内中另有蹊跷?” “国库空虚?” 周衍点头说是:“自前年各地便不断有灾情,去年西北地动,赈灾的银款后来虽都寻了回来,但朝堂毕竟是前前后后出了两笔银子去赈灾,朝中官员贪墨成风,抄陈士德家和胡为先家,银子虽都充入国库中,但也未见有多大的作用。” 他抬眼去看赵盈,赵盈立时明白了。 在扬州府她大手一挥,还把从章家抄来的银子充入了扬州府库,用以退还百姓税银,之后剩下了多少,她也没过问,但看样子,也是没剩下多少。 腊月底北境战事一起,从各州府借调粮草,筹措军饷,又是一大笔款项,均由兵部拟票,这两项开支年初预算上课都没有。 本来也是要等到复朝之后由户部调出,归还各州府府库去,现在提前复朝,户部这笔银子就得紧着往外出。 柔然再起兵,还要筹南境驻军粮草与军饷…… “朝中有内奸。” 赵盈语气反而淡了下来。 周衍听来却心惊:“殿下,这话出了司隶院,却不好说的。” 当然不好说。 她明白沈殿臣在太极殿上的欲言又止,更明白昭宁帝为何单传他入清宁殿了。 这种事,其实瞒不了任何人。 都是老狐狸,高良骞当殿把两国勾结之事点透,必定也是故意的。 可是如此一来,军中形势便更复杂。 北境之危恐还好解些,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徐冽在战场,她不免悬心。 “把徐五和徐六他们也派去吧,昼夜兼程,五六日也就到了,于战局大势或无多大助益,京中人却多少能安心。” 眼下她也顾不上细究表姐的心思到底是她想多了还是真有其事,但不管怎么说,能多一个人在徐冽身边帮衬着,他们自然都多一份安心。 周衍这回倒没再推劝什么,直接就应了个好。 屋外薛闲亭正好被五六个小校尉推推搡搡的推进门来,就听见这么一句,脸色越发难看:“不许我参加武举,却还派人到北境去给徐冽当帮手,这是什么道理?你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些吧?” 周衍闻声忙就起了身来,朝他端了个官礼。 薛闲亭在气头上,那几个小校尉还把着门,生怕他冲出去跑了似的,他更没好气,连礼都没回一个。 赵盈冷笑叫他:“奉功在跟你见官礼。” 周衍忙摆手,笑着打圆场:“无妨,无妨,世子坐吧。” 薛闲亭咬了咬牙,知道自己这是迁怒,周衍是个实诚人,他总不能撒不了气就欺负老实人,于是回了一个相当草率的平礼,但总还算给了周衍几分薄面,还了他一份客气的。 赵盈见状,眼尾冷意才褪去三分:“我厚此薄彼?我若不顾着你,派人到侯府告诉侯爷,待侯爷提刀带人闯到兵部大堂把你五花大绑绑回家,明日传遍京城,你后半辈子也不用上街见人了,你该谢谢我。” 薛闲亭左脚在地砖上一踏:“赵元元,你别欺人太甚!我自报我的名参加武举,名单落定,便是我父亲也无计可施,要你替我做决定吗?” “你是打算走徐冽的老路吗?”赵盈冷冰冰丢出这么一句来,“让你爹娘省省心吧,大敌当前,军情紧急,是你胡闹添乱的时候吗?” 第186章 貔貅再现 武举开科,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的盯着,有真本事的没真本事的,都想来试上一试。 兵部拟了章程,全国各州府皆开科选拔人才,在京之人便利一些,可直接到兵部去报名,免去先前两轮的对阵。 地方上多了两轮选拔,一轮校场对战,一轮兵法谋略科考。 不过急事从权,兵法谋略之考条件也放宽了很多。 从正月十四散朝后,兵部只用了一日便拟定全部章程,而后急送往各州府去,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就已经开了恩科。 京中百姓多有见识,大过节的整这么一出事,朝中恐怕是出了大事,城中上元灯会仍旧热闹,保不齐也只是粉饰太平而已。 一时人心惶惶,沈殿臣又上折,请将朝中战事告知天下百姓,以免揣测纷纷,流言四起。 昭宁帝再三考量后准他所奏,于是到了正月十七,由中书草拟,内阁朱批,昭告天下,将柔然犯境之战告天下臣民。 旨意一出,虽又引起不小的恐慌,可先前诸多流言果真平息下来,到兵部去报名参加武举的人也又多出不知多少。 天子居所,卧虎藏龙。 武举科考马上对战,点到即止,便就在西郊大营的练武场上。 姜承德曾任兵部尚书,他与高云二人坐镇点将台,另有仗军功之高门勋贵在旁,余下高台上甚至还留出位置,可供世家子登台观战。 赵盈和薛闲亭就坐在点将台身后的高台上,场上正有一玄衣男子身姿英挺,手中长枪转动,只一招,便将对面马背上二十出头的青年挑下马来。 “好功夫。” 薛闲亭不免惊叹。 京中选拔省去了好多步骤,是以用的是车轮战术。 她听舅舅说起,兵部报名的人极多,但对战下来也只取前十名,等上了金殿由昭宁帝考问兵法谋略,定下名次,再依名次供职入朝。 云郎之把这个车轮战定的诡异,譬如场上那玄衣男子,胜一再战,战胜复战,校场对战三日,他何时落败,何时下场,待下场时总计他胜场,且算他对战之绩。 败于玄衣男子之手的其余众人,仍旧采用这样的方式两两对战,每人落败下场时得一胜场战绩,待三日考评之期过后,依各人胜场多少为标准,择出前八名来。 这三日中若有表现突出,但胜场稍逊的,姜承德他们三个手上还有两个名额,可以额外提上来。 如果等对战结束,没有表现优异的,这两个名额选不出人来,则再按胜场场次后推两名,总计十人,登太极殿面圣去。 至于各地选拔上来的,各州都只有一个名额,所以兵部也明说了,选用什么样的选拔方式,由各州自行定夺。 所以京中车轮战是为应急,各州选上来的是为朝中缺将而慢慢选拔人才。 赵盈点着手背出神须臾而已,薛闲亭侧旁惊呼:“这样好的功夫,是要拔得头筹的。” 他是习武的,其实也上马能战,赵盈回神再往校场去看,玄衣男子高头大马之下,已又跌落一人。 她咂舌:“这么会儿的功夫,这是第二个吗?” “第三个。”薛闲亭侧目看她,“怎么走神?” 赵盈心道好家伙。 徐二是跟在她身后的,乔装了一番,扮做司隶院巡查的模样。 赵盈没回头,只是冷声问他:“是这人功夫太好,还是与他对战的皆不堪一击?” 身后人似有迟疑。 赵盈才回头看他一眼,见他全神贯注,目光紧紧盯着场上玄衣男子,似连她问话都没听见。 “你在看什么?” 徐二思绪才被她拉回来:“那人身手……我看着很眼熟。” 眼熟? 赵盈眯了眼:“曾在江湖上打过照面?” 徐二抿紧了唇角:“他身手与路数,出招之狠戾,都像极了玉面貔貅。” 再听到这个名字,赵盈也吃了一惊的。 一旁薛闲亭下意识把胳膊往赵盈身前护了一把。 赵盈按在他手背上,推开他的胳膊:“能确定吗?” 当日刘荣口中说出这个名字后,她也嘱咐过徐冽,派人留心探查,无论京中还是外阜,试图寻到玉面貔貅的蛛丝马迹,但徐冽派出去几波人手,杜知邑也在那三教九流的场所里命人探查,竟三月无果。 后朝中多事,她才暂且将玉面貔貅之事搁置下来。 却不曾想,今天,在朝廷武举选拔的校场上,从徐二口中,她竟又听到这个名字! 徐二仍犹豫:“我只是数年前和玉面貔貅交手过两次,之后他自江湖销声匿迹,经年过去,单就这样看着,我……不敢确定。” “安排你上场去与他过上几招,有更多的把握确定吗?” 徐二一咬牙:“有,能确定个七八成!” 七八成也够了。 赵盈站起身来,这回换了薛闲亭按下她:“我去跟高良骞说。” 她脚步收住,眼珠一滚,默许了薛闲亭的话。 她重坐回去,眼看着薛闲亭快步往点将台方向去,也没上去,站在下头招手叫高良骞,高良骞迟疑一瞬便真的就起身下高台,二人低语一阵,高良骞又匆匆回位去,附在姜承德耳边又嘀咕了一番什么话。 姜承德回头,正是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的,赵盈稍眯眼,试图看的更真切一些。 薛闲亭去而复返,叫徐二:“你去吧,却要记得点到即止,别惹出事端。” 徐二说好,要走时赵盈才把人叫住:“不必点到即止。” “你要干什么?” “玉面貔貅既是武艺超群的绝顶高手,点到即止未必试得出,徐二又不打算武考中名,出手狠辣一些没什么,有我担着,高良骞不会多言。若真是玉面貔貅——” 她站起身,身量还是矮了些,但气势端的足,横一眼扫过去:“若真是他,逼他出了杀招,你能全身而退吗?” 徐二点头说能:“他伤不了我。” 赵盈这才说好:“那就去吧,我就在这儿看着。” 薛闲亭还是觉得此事不妥,但徐二已经提步下高台往校场去,他拧眉:“高良骞不敢多言,姜承德可敢。” “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赵盈双手环胸又坐了回去。 刘家早就倒了,肃国公府也不复存焉,如果场上黑衣男人真是玉面貔貅,他自江湖销声匿迹数年,朝廷几次发下海捕文书他都安然躲过,甚至就躲在京城,现如今还敢大摇大摆来参加武举。 到底是什么人藏着他,养着他? 赵盈的视线飘向姜承德坐的位置去,如果是他,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在军中有了一个徐冽,他就要推出另一个“徐冽”来。 武举入朝,军中建功,一切都自然又顺利。 徐二是用剑的,马上对战玄衣男人用枪,他显得吃亏些。 二人坐于高头大马上,一左一右成对峙之势。 不多时却见玄衣男人弃枪取剑,薛闲亭啧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活脱不就是又一个徐冽吗?” 赵盈对武功一道不通,但场上形势明显比之前所有对战都要激烈,连场下等待上场的众人也时时喝彩。 她问薛闲亭:“你能看出什么门道吗?” 喝彩声突然就没了,四周静谧的可怕。 她再往场上去看,徐二双腿照着马肚子重重一夹,手中长剑转了势,朝玄衣男人面门而去。 怪不得周遭噤声。 点将台上高良骞拍案而起,姜承德却不动如钟。 男人向后闪身,正是要躲过这一剑,徐二剑锋再转,自上而下,剑锋带着摄人寒芒刺向男人腰间。 步步紧逼,玄衣男人显然也恼了。 手中长剑出,竟连徐二那一剑也不躲,径直刺向徐二心口去。 就这? 赵盈讶然:“江湖上的高手,便是杀招,也不该如此吧?” 薛闲亭却眉头紧锁。 果然徐二先收剑势,玄衣男人剑尖向上一挑,方向虽变,可长剑仍旧擦着徐二左臂过去。 “剑气也是能伤人的。” 薛闲亭握拳,把徐二拉动缰绳的动作看在眼底,呼吸微滞:“他受伤了。” 赵盈闻言心中一紧,再看徐二还要再动,她坐高台上,没办法插手场上对战之势,声一冷:“你去告诉高良骞,让徐二退下来!” 薛闲亭正要起身,那头姜承德已经站起来,往点将台前端挪去几步,朗声笑着打断了对战局面:“司隶院的小校尉想下场试上一试,却也要遵循点到即止的规矩,永嘉殿下还在高台上坐着,这样杀招毕露,岂不丢了你上司的脸?还是一旁退下吧。” 徐二深吸口气,见如此自不好再提剑去战,放朗声回了一个是,驾马退到一旁下了场。 他回赵盈身边去的时候看起来一切如常,赵盈面色微寒,待他站定,她一抬手,在玄衣男人长剑擦过之处轻拍一把。 徐二果然吃痛倒吸了口气。 赵盈冷笑:“逞能?” “是我一时大意,疏忽了。” 死鸭子嘴硬。 “先回去看你的伤势。” 她作势要走,徐二却叫住她:“殿下不看了?” 赵盈横他:“不看了。” 徐二唇角拉平,情绪低落。 薛闲亭路过他身边时在他肩膀上轻拍一回:“没事,回去再说。” · 周衍本以为赵盈要在西郊练武场最少待上半日,没想到不到午饭时就回了司隶院,而且瞧着她身后的徐二情绪不高的样子,他迎上去两步:“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让人去请个大夫来……” “殿下,只是剑气所伤,擦破了一层皮,不用请大夫,我自己有金疮药,上了药养两天就没事了。” 赵盈冷哼一声提步往正堂去。 周衍惊诧:“你受伤了?” 徐二眉眼低垂不吭声。 薛闲亭摇了摇头,领他二人跟上了赵盈的脚步。 等进了门,见赵盈面色不善,翘着二郎腿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他心下无奈:“江湖人,大多如此,你置什么气?” 赵盈却不理会,径直把目光投向紧跟进来的徐二:“跟了我,你还算江湖人吗?” “不算。”徐二声也是沉闷的,“是我大意,让殿下担心了。” 他想通了赵盈在恼什么,转而叫周大人:“烦请周大人帮我请个大夫来。” 周衍一时也觉得无奈,一面说好,一面出门去交办。 赵盈这才满意一些:“看来我纵着徐冽,的确也说过,你们自江湖来,我不拿规矩拘着你们,但我怎么瞧着,这几个月你们几个跟着他,是放纵的过头了?” 徐冽跟他们说过,赵盈最不惯底下人忤逆,他今天应该算是……两次吧? 逞强说不会受伤算一次,她要请大夫,话没说完被他打断了是第二次。 赵盈见他一脸受教,想他有伤在身,才没苛责:“你坐下说话吧。” 徐二这倒不扭捏,真的就去坐。 “是玉面貔貅吗?” “有六七成像,余下那几分……确实太多年没见过更没交过手了,真的交上手,一则我不是校场上那些草包,被他一枪挑翻,二则出了杀招,他招式路数还是有变化的。” 徐二深吸了口气:“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认为他是。” 赵盈沉默不语。 徐二其实也拿不准。 “殿下,二狗和玉面貔貅,更熟悉。” 赵盈嘴角抽了抽。 这名字,真是徐冽的恶趣味。 当日刺杀案了结后,她早答应过刘荣,事后留他性命,给他一条出路。 是以那之后他便也留在了徐冽手下听用。 赵盈是好些天之后才知道,徐冽给他改了个名,叫徐二狗。 她说过徐冽好几次,徐冽不听,本来按照当时徐冽收归麾下的江湖人来排序,刘荣应该是徐五,现在成了一个游离于这些名号之外的徐二狗。 偏偏刘荣打不过徐冽,也就认了命。 薛闲亭侧目看她:“入夜后让二……让他再去试试?” 赵盈反手摸着鼻头:“二狗的功夫不是在你之下吗?” 徐二啊了一声:“不妨事,过招二狗差一些,但他做惯了杀手,跑路的本事比我强得多,滑的跟泥鳅似的,不会被逮着。” 不会……吗? 他第一次来刺杀,可是被徐冽打了个半死,活捉回燕王府去的。 第187章 进献 刘荣那天晚上去试探,也果然如徐二所说逃跑极有一套,这几个月又在徐冽手底下学了不少本事,那玄衣男人还真没能逮着他,而当夜赵盈也确认了,校场上的男人,就是玉面貔貅。 校场三日对战结束时,玉面貔貅果然拔得头筹。 他本江湖人,功夫又好,只是他草莽出身,金殿上昭宁帝考问兵法谋略,他又怎么过关? 他真实身份的事赵盈没告诉昭宁帝。 他是玉面貔貅不假,但他会承认吗? 如今他改头换面,更名换姓,姓杨名润哲,赵盈甚至去调取了他的户籍档案查看过,乃是弘农杨氏旁支后人,早年间投身京中,经营了一家武馆,也接一些往来运镖的活计。 真要指认他就是昔年名震江湖的玉面貔貅,便少不得要推了刘荣出来对峙。 但刘荣本身也是个麻烦。 况且杨润哲便是承认了又如何呢?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他一江湖人,早些年间身上背着几条人命,那简直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了。 今次上了战场,算他是戴罪立功,昭宁帝真未必会把他推出去砍了。 余下的…… 他和姜承德之间或许关系暧昧,甚至他眼下参加武举科考就是姜承德授意,诸如此类,全都不过是她的猜测而已。 这样的猜测虽然合情合理,从头到尾推测下来再没那么顺理成章,但没有证据就是没有证据。 兵部是姜承德的势力范围,早年间的宋云嘉未入户部之前,户部也是。 他那时候要给杨润哲重造一个身份出来,必定办的滴水不漏。 而短短三日,赵盈也的确让杜知邑去查过。 杨润哲户籍上所登记的弘农杨氏那一支,确实早就没了人。 再加上弘农杨氏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阖族没落,别说是旁支,就是他们家里嫡支一脉,现而今都难寻踪迹。 是以这个身份造的极好,想要查证杨润哲出身究竟如何,根本无从对证起了。 太极殿考问兵法定在了正月二十。 赵盈派了人去等消息,金殿考问一结束,立时就定了名次出来,杨润哲果然高中状元。 这可真是野鸡也能变凤凰。 一个闯荡江湖的杀手,摇身一变做了天子门生,成了昭宁帝一朝的第二位武状元。 小校尉守在宣华门外,把消息带回司隶院时,赵盈听来只是冷笑:“走的路子真是像极了六年前的徐冽。短短几天的时间,杨润哲从寂寂无名的武馆馆长,扬名上京。 接下来出仕,奔赴南境战场,若南境驻军大退柔然,再有人将他的功绩吹捧一番,名扬天下也是指日可待。 只是可惜,他年纪太大了。” 周衍抽了抽眼角。 杨润哲的年纪是太大了些,三十四岁的人,没成家没立业,少女们感慨起来总怀着几分惋惜,和徐冽还是差了一大截。 “但若一切真与殿下猜测一致,对姜阁老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一旁李重之愁眉不展:“他是怎么在兵法谋略上也能压过众人一头,被皇上钦点武状元的?” 徐冽幼承庭训,一身本事承自徐照与天门山,武功兵法皆优于人,六年前金殿面君,无人不心服口服的。 杨润哲凭什么? 一介草莽而已。 李重之越想越是憋闷:“此次京中选拔出来的十个人中,还有枢密使韦大人的侄子,另有早年间官拜兵部右侍郎的袁承如嫡孙,这可都是正经八百的名门之后,武功不如他一江湖人也罢了,难不成兵法谋略竟也输给他?” 是啊。 杨润哲是凭什么? 但这一切眼下都不及细究了。 赵盈面色阴沉,压了压鬓边:“现在是特殊时期,舅舅跟我说过,金殿定序,选武状元后,吏部便会及时定品。 明日早朝父皇恩赐,就会让他动身往赴南境,到秦将军麾下听用。 他于兵法谋略之道是不是真的也能拔得头筹,只有等他到了军中,由秦将军考评。 可事实上……” 纸上谈兵,这四个字能掩盖掉很多东西的。 事实证明,赵盈所言不错。 吏部定品,因杨润哲出身贫寒,祖上虽也是簪缨之家,但到他这一辈毕竟实在算不上高门世家子,是以只定给他一个五品。 第二天早朝昭宁帝赐了杨润哲一个五品武职,杨润哲本人在金殿外叩首谢恩后,出了宫门先往兵部报道,而后往吏部去领他的官凭,竟真的在那天正午之前就只身出了西华门,一路快马加鞭奔赴南境战场。 其实……不急在这一时的。 于他一同入殿面君的其余九人,大抵也是要选出三四个,同高良骞先前所说朝中还可派往南境的三四个将领一起去支援秦况华的。 杨润哲只身离京,又像极了当日的徐冽。 京城中他本就风头正盛,此举更又平添几许谈资。 赵盈上街去逛一圈,就连坊间的半老徐娘提起杨将军三个字,竟也满面春风,好不倾慕。 “徐冽奉旨出京那会儿,同眼下相比,竟还不如他?” 宋乐仪简直目瞪口呆。 赵盈扯了她一把,二人往云逸楼方向而去。 她今天出门没乘车也没坐轿,就是为了看看京城中如今是个什么风向,听一听百姓口中的杨润哲是怎样的风采。 正月未过,云逸楼生意一般,往来客人不是很多。 她和宋乐仪进了门,小二猫着腰迎上去,把人引上三楼赵盈专属的那间雅间:“东家今儿正好在,公主要见见吗?” 赵盈摆手叫他去:“你跟他说一声我来了,他若有事便下来见我。” 小二欸的一声又猫着腰退出去,从头到尾不敢多看一眼。 雕花门吱呀一声被合上,赵盈起身踱至窗边,素手一抬,窗牗半开,楼下仍有人声鼎沸。 她坐在三楼上,甚至都能隐约间听见几句杨将军。 赵盈眸色一沉:“世人大多如此。这就跟人走茶凉是一个道理。” 宋乐仪抿唇:“倒也是,六年前若徐冽以武状元功名出仕入军中,这六年间多立军功,战功赫赫,今时今日自然又是另一番风光。 六年过去,朝廷再出一个武状元,这个杨润哲身手又实在是好。况且他算寒门出身,一个开武馆的,有今天的成绩,百姓自然更加吹捧。” “他处处学徐冽的样子,显然就是为了风头更要盖过徐冽,京中吹捧,也未必全都是百姓自己捧高的他。” “你是说……” “自然不是。” 杜知邑人没进门,声音先从门外传了进来。 赵盈回眸:“进来说话啊,站在外面干什么?” 他才推开门,款步入内。 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子,杜知邑脸上似乎永远都能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眼尾还噙着笑意,宋乐仪啧了声:“你是知道些什么吗?” “派人去打听过,杨润哲的生平,还有他在西郊校场上打出来的威风,都是有人刻意传播开的。”杜知邑倒十分的不见外,拉了张凳子就着圆桌旁就坐了下来。 赵盈和宋乐仪还没吃茶,他自己先倒了一杯润嗓子:“你想想,弘农杨氏后人,走到今天,做了天子门生,这一上战场,还了得? 要么这一战兵败,但主将是秦况华,他至多是头顶上的光芒减弱一些,没太大影响。 要么,一战成名。 人家凭一己之力重振弘农杨氏百年门楣,了不起吧?” 自是了不起。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没成过家,身边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开了多少年的武馆,又有积蓄。”杜知邑嘬了口茶,发出声响来,而后把茶盏搁回桌上去,“有财有势,军功傍身,徐将军可跟人家比不了。” 赵盈面色又沉三分,侧目去看宋乐仪,她倒没什么反应。 她拧眉。 果真是她想多了? 宋乐仪思忖半晌,才叹道:“徐冽是庶子,虽然出身名门,但和他兄长在出身上本也是差了一截的。 照徐家门第,他兄长昔年是能尚主之人,他若不曾叛家而走,轮到他,也没那个福分。 他要还是徐家子,有今日从军建功的机会,那是另一番光景不假。 可徐统领已经不认他是徐家子,当初要把他从宗谱除名,是他大哥苦求才作罢。 如今想来,他的出身,其实还不如这个杨润哲。 除非……” “除非徐照暴毙,他大哥做了徐家家主,手足情深认回他,他还是那个风光得意的徐家六郎,但我看徐照身体好得很。” 赵盈睨他:“徐统领听见这话,不把你打的半个月下不了床才怪。” 杜知邑不以为意:“事实如此。” 宋乐仪心头微紧,目光便转投向赵盈:“可你说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和姜承德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本就受姜承德指使行事,又不能带上刘荣到御前坐实他便是当年的玉面貔貅。 现在观他诸番行事,来日岂不是心头大患?” “你既已觉得此人乃是心头大患,他就不会再是你的心头大患,可怕的,永远是藏在平静湖面之下,隐匿于阴暗处,看不见,摸不着的。” 赵盈紧了紧手中瓷杯:“我让徐二跟你说的那件事,怎么说?” 杜知邑才敛了玩笑神色,一本正经的摇头:“早年大齐与柔然虽无战事,但柔然向来狼子野心,不似北国,边境互市也只是半年开放一次。 其中虽有些暴利生意,但风险大,操的心太重,我也不差那点钱,是以生意从无伸向过柔然那边,在柔然境内没有人脉可用。 如果殿下真的想查朝中是否有内奸通敌卖国,不妨还是让徐二带人乔装打扮,混入柔然,伺机打探消息。 就是眼下两国战事已起,风险会更大些,而且没头没脑,贸然前往,也未必能查出什么。” 他略想了想,又抿唇:“高良骞当殿言明,沈殿臣欲言又止,其实朝中人人不安,都会有此念。 户部掌管天下银钱,国库空虚之时柔然便与北国勾结起兵,户部也会向皇上进言的。 所以我倒觉得,此事殿下不必操之过急,甚至可以听之任之,放任不管。” 她不必冒尖,因为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可未必人人都会疑到姜承德身上去。 杜知邑所言和舅舅当日所劝几乎是如出一辙,但赵盈有她自己的盘算。 她说了句知道了:“眼下国事为重,最要紧的是北境与南境的两场战事,余下的,等战事了结,慢慢再议吧。 银子你准备好了吗?” 杜知邑眼底闪过无奈:“白银五万两并黄金八千两,真金白银,没用银票,昨日已经全部点齐,交给我大哥了。 他说今日午后入清宁殿面圣的,这会儿应该已经去见皇上了。” · 清宁殿,西次间。 昭宁帝落笔朱批的手一顿,缓缓转过头,终于正视起这个素日庸庸无为的康宁伯世子:“你说你是为什么而来?” 杜知淮拱手又礼:“战火纷纭,臣身为康宁伯府世子,臣弟为伯府嫡子,虽不能上阵杀敌,然也心细家国安危,更敬佩沙场浴血的将士们,故而臣弟这几日将名下产业归拢,得白银五万,黄金八千,悉数进献,愿为此战尽绵薄之力。” 昭宁帝面色舒缓下来,狼毫置于菱花笔格上,叫免礼:“卿有此心,朕心甚慰,只是此乃国事,户部已点齐银款,岂有用康宁伯府私产之理。” 为君之人,面子功夫总是要做给臣下看的。 杜知淮便越发恭顺逊:“家国天下,无国何来家,康宁伯府爵位世袭,乃是皇恩浩荡,臣父子理应进献。 臣于午后入清宁殿面君,也是未免朝中各位大臣乃至勋贵有爵的人家多心。 臣弟经营数年,皇上是知道的,他生来喜欢这些,如今倒派上用场。 父亲不在京中,臣昨日与臣弟商议,私下将银子进献,不愿图惹是非。” 国库空虚不空虚,昭宁帝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五万两白银加上八千两黄金,同各部用银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却能解户部眼下归还各州府所筹措来的军饷一项上的缺口。 “行,你既然这样说,那你去吧,朕命人告知户部,让户部的人到伯府去收这笔银子,也省得你们兄弟再跑一趟,战事了结后,朕自论功行赏。” 杜知淮便又把封赏之事推辞一番,昭宁帝见他几次推脱,是真不愿受,才改了口,许他康宁伯府一个美名,而后让孙符送了人出去不提。 第188章 立奇功 孙符去而复返,昭宁帝手上已经没再拿着折子。 他歪靠在塌上,左臂手肘下枕着的软枕,双眼紧闭似在小憩,可落在眉心的那只手说明了他此时仍是清醒着的。 孙符脚步很轻,昭宁帝还是听见了动静,没睁眼,冷声问道:“说什么没有?” “世子只说皇上为国事操劳,叫奴才尽心伺候着,要仔细着皇上龙体,世子是有心人,大抵方才瞧见了皇上眼下的乌青了。” “他是有心,他弟弟也很有心。”昭宁帝面不改色,面皮也没因孙符那一番话而有所松动,“康宁伯生了两个好儿子,一个承爵后不争不抢不冒尖,一个远离朝堂闲云野鹤。 他睁开眼,瞧着红檀小案上两大摞奏折,越发捏紧了眉骨:“给户部传个话去,明日早朝叫户部左侍郎上个折子,夸一夸康宁伯府这两个好儿子。” 可孙符听来,又总觉得他这话阴阳怪气的。 他掖着手站在一旁,侧目去观昭宁帝面色,并不能看出所以然来,于是索性问道:“皇上不高兴了?” “国库空虚,朝廷内耗,到如今调拨军饷,竟还要杜知邑一个后生晚辈进献这些银子来解朝廷燃眉之急。” 他冷笑着,声音其实不大:“孙符你说,朝中这些人,拿不出这些银子吗?” 怎么可能呢。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别的且不说,那章乐清加征十三年赋税,所有银子都进了他自己的私库去,除去永嘉公主大手一挥叫退还扬州府百姓的税银之外,宋大人还交入国库余下的那部分,林林总总加起来,那数目他想都不敢想。 京城这些人? 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清廉,实际上呢? 外阜与朝中官员走动送礼进献的,京中大富为商之家孝敬的,这还不算上若一时有突发事件,棘手难办,上下打点中的这个上字。 其实康宁伯世子兄弟两个今日进献的这五万两白银与八千两黄金,真不算什么。 杜三郎君多年经商,大齐各地都有他名下产业,从香料绸缎到青楼赌坊,他都有涉略,本就是家财万贯,富甲天下的。 进献这些,既表了对朝廷的忠心,又不太过冒尖,招人眼红。 这事儿办的漂亮又聪明。 “皇上比奴才心里更清楚,可没有人敢拿出这些银子来。” 若按朝中官员俸禄,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都拿不出这么多,真拿出来了,就该叫人好好去查他家的账了。 昭宁帝翻身下了塌:“杜知淮身上的中顺大夫,还是他加封世子那年初授的吧?” 孙符默了会儿,回想一番才回了个是:“也有好些年了,这些年伯爷云游天下,虽还领着俸禄,但不在朝中供养,世子更是个安静的人,身上只有这个四品散阶,三省六部朝中事他一概不插手,便也就一直这样了。 您前年还玩笑呢,说世子小小的年纪,三十都不到的人,心境倒如老翁。 到底是将来要承爵的人不着急,连世子妃也不催管他。” 昭宁帝面上才有了几分笑意:“那就给康宁伯府一个体面,授他个三品嘉议大夫,他既是忠君体国的直臣,也可入御史台。 御史中丞还一直有个缺呢吧?” 孙符又说是:“都缺了两年多了,原本胡中丞就是要补缺的候选人,陈士德案后胡中丞顶了陈士德的缺,这不眼下还缺着一位呢,吏部也没有再拟递名单上来。” “那就杜知淮吧,虽是个五品,但自由些,不受人约束,他身上又有三品散阶,还是伯府世子,更没人拿捏他,也不枉他们兄弟对朝廷的这一片忠心。至于杜家的三郎嘛——” · 第二日早朝,户部上折把杜知淮两兄弟一顿好夸,弄的朝中众人神色各异,对户部所言皆不以为意,偏人家兄弟俩真金白银拿出来,谁也说不了什么。 昭宁帝金口一点,除了加授杜知淮嘉议大夫又点他出了御史中丞的缺之外,就连一向无心出仕的杜知邑也授了个六品承直郎的散阶。 这买卖可太划算了。 叫朝臣想来,这跟鬻官卖爵又有什么区别? 要非得说的话—— “天子卖官,前所未见。”赵盈嗤笑出声,连茶也不吃了,一脸玩味的扫量过杜知邑。 杜知邑唉声叹气:“我还想着皇上大手一挥,把我名下产业明年的赋税给免了,这买卖我挺亏的。” 薛闲亭抿着唇摇头:“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康宁伯府这下露了脸,也算是重新立于朝堂上,你兄长是个有本事的,隐忍藏锋这些年,总算有机会施展抱负。” “我大哥不会。”杜知邑还是叹,“我与殿下所谋之事他并不知,康宁伯府远离权力中心太久了些,就算大哥入了御史台,做了这个御史中丞,也不会贪功冒进。 不过倒有一点,我大哥从来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人,今后殿下若要在御史台用人,我倒能去跟大哥说一说。” 赵盈挑眉:“不怕世子追问你缘何对我的事情这样上心?” 杜知邑两手一摊:“殿下倾国容色,巾帼英姿,我心生爱慕,不行吗?” 赵盈才端了茶盏要吃茶,闻言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儿被呛着。 薛闲亭捏了颗金丝党梅照着杜知邑扔过去:“闭上你的嘴吧。” 杜知邑笑嘻嘻的收了声,等赵盈顺下来那口气,他往嘴里丢了一颗梅,侧目看过去:“辛恭快到京城了,不过算算日子,北境战事告捷,捷报八百里加急呈送兵部,估计日子差不多。 但高将军率麾下众将回朝,恐怕还得等上一个月左右。” 赵盈面色又沉了三分。 北国兵败是意料之中,要紧的是柔然。 而赵盈的担心不无道理。 辛恭和辛程两兄弟还没到京城,北境高捷的捷报也还没抵达兵部,比之先来的,是南境军情告急,南境驻军节节败退。 从正月二十六起,战况连连传回上京,其后短短十天之内,南境竟连丢三城四镇。 昭宁帝震怒,兵部自高良骞这个尚书到下面的主事诸人皆惶恐不安。 太极殿上的氛围也日渐凝重。 朝臣每天上朝,都是新的煎熬。 实在不知兵部还会带来什么样的坏消息。 一直到了二月初八这日,北境大捷的奏报终于抵达兵部,高良骞在太极殿上总算敢抬一抬声音去说话。 昭宁帝的脸色也比前些天缓和了一些,然则话锋一转,又询南境战况:“秦况华可还有奏报传回!朕让兵部去问,连丢三城四镇,军中损兵折将,如今究竟还能不能战,他也无回话不成!”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南境连败的第三日,昭宁帝震怒之余还要另别地驻军将领往赴南境去替下秦况华呢。 那不都是气话吗? 南境军这样屡战屡败,只是更涨柔然军威与士气,昭宁帝也是叫气昏了头,损兵折将,能否再战,这还用问吗? 秦况华现今只是鏖战苦撑而已。 这样受挫,军中士气荡然无存,还拿什么跟柔然打? 看样子,武举选用人才,是白耽误工夫罢了。 赵盈下意识去看姜承德,他脸色果然是殿中最难看的那一个。 她越发笃定心中所想,抿唇不语。 云郎之硬着头皮横跨出半步来,拱手叫皇上:“高将军捷报中详陈,最后一役,大获全胜,全靠徐将军出奇策,率精锐前锋五千人,声东击西,一把大火烧了北国军粮草,造成夜奔袭营的假象,引其主力部队两万人追出营寨,高将军才能亲自率部,攻破敌军主将营帐。 臣以为,皇上不妨再下旨意,让高将军即刻还朝,徐将军既有如此奇策,南境危局,说不定……说不定亦可解。 况且北境军大获全胜,士气高涨,长途跋涉随辛劳,但将士们沙场浴血从不怕吃苦受累,军中留下压阵之人,众将领可先行支援南境。 总好过……” 总好过秦况华他们在南境与柔然对峙,死撑着。 人的傲骨和锐气,都是被磋磨没的。 秦况华年不过三十,正值血气方刚之时,但连战连败,他从前自视再高,经此一战,心气也磨没了。 高良骞见昭宁帝略有迟疑,忙附和:“臣也是此意。 虽然现在命高将军率众将快马加鞭回京,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但南境告急,军中主将自会体谅,也会明白朝廷为难之处。 等到南境告捷,便是修整上一整年又有何妨呢?” 昭宁帝沉声准了奏,其实他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急切。 南境对峙的局面,如果由着秦况华再这样节节败退,那就只能求和。 柔然就是为了钱财和城池才举兵来犯,不割地赔款,是和不了的。 这是奇耻大辱! 散朝后徐照又快步追了出来。 他在后面追,高良骞脚下就生了风一样往前蹿,但到底没能快过他。 他黑着脸把人给按住。 高良骞眼底闪过无奈:“徐统领,我殿上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刻意为小徐将军请功,就算我不说,高将军班师回朝也会为小徐将军请功请赏的啊。” 徐照知道他误会,松开手,缓了口气:“敢问高大人,高将军捷报中可有提及……军中伤亡情况?” 这些人都是人精,他一个迟疑,目光闪烁,高良骞立时就明白了他到底想问什么。 眼下散朝,同僚出殿,他二人站在台阶前,徐照还刻意压了压声。 父子连心,骨肉至亲,别扭闹了六年,可心里还是记挂的。 他叹了口气:“小徐将军骁勇善战,率部五千,全身而退,实乃大齐一员勇将,智勇双全,颇有徐统领……” 他差点儿说错话,尴尬的收了声:“徐统领放宽心。” 徐照也尴尬,说了声多谢,转身便走。 高良骞看着他背影不免叹息:“亲父子,何必呢。” 赵盈背着手踱步来,正好听见这一句,眯眼往台阶下的方向看去,啧了声。 高良骞猛地回身,见是她,先见礼。 赵盈摆手叫他起:“徐统领刚才……问起徐冽?” “是啊,怕小徐将军战场负伤,特意追上来问的。”高良骞的语气中全是惋惜,但和赵盈又没多少话可说,一拱手,“臣部中尚有事,先告辞。” 他提步下台阶,往宫门方向走。 赵盈却站在玉阶上,久久未动。 周衍和宋怀雍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二人对视一眼。 宋怀雍上前半步:“怕徐冽回京后回到徐家去吗?” 赵盈摇头:“徐照还活着,他就不会回徐家,况且就算他回了徐家,也仍旧是为我效力的徐冽。” “那你……” “我本以为徐照真是铁石心肠,同他断绝了父子情份,现在看来,徐照并不是。”赵盈黑着脸,“但他的举动会令徐冽为难。” 宋怀雍拧眉:“父子骨肉,哪里真有隔夜仇吗?如今这样不是很……” “表哥觉得这样很好,所有人都会这样认为。”赵盈回身,打断了宋怀雍的话,“你们从没有人想过,徐冽因何叛家而走,六年不归。六年后,曾经扬名上京,令无数闺中贵女倾心的徐冽,宁可做永嘉公主身边一暗卫,也不肯到徐照跟前磕头认错,回归徐家。 表哥,你想明白了这件事,就不会认为徐照的关切于徐冽而言是好事了。” 赵盈是有些负气的。 她背着手一递一步下台阶,背影写满了拒绝。 她从不因旁人同身边亲近之人生气,何况是宋怀雍。 宋怀雍倒不生气,只是觉得她那番话虽有深意,但他确实一时想不明白。 周衍从后边步上来,唉声叹道:“太极殿上的殿下永远那样清冷理智,也只有在你面前,才有几分性情。” “你懂了?” “徐将军和徐统领是父子,却道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辈子注定了背道而驰。徐将军为此战敢冒奇险,徐统领关心的却不是北境战果,南境战况,只有徐将军一人安危。”周衍拍了拍他肩膀,“徐统领或许是慈父,徐将军却早就不需要了。” 第189章 我可以把你剁成肉泥 赵盈会登门,是徐霖没想到的。 这位殿下从来随性,入朝掌权后更有些……目空一切的傲然。 她搬出宫好几个月,别说主动登门了,就是人家下帖子宴请,她都懒得去。 徐霖亲自出门迎的她,才刚过了影壁墙,徐霖还没来得及试探着问一问她来干什么,赵盈已经先一步问他:“徐统领没回府?” “殿下来找家父的?”徐霖微讶。 都知道六郎如今是她跟前的红人,他心里也有数。 这位殿下应是极护短,而且也没把六郎当个随从暗卫看待,不然上回不至于要给六郎出那样一口恶气来膈应父亲。 那她今天登门……干什么? 徐霖心中警惕:“父亲回府了,但散朝后回府时脸色不大好,眼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是以殿下登门,父亲才没能相迎……殿下若有紧要之事,与臣说也是一样……” “不一样。” 赵盈斜过去一眼。 徐霖和徐冽长的其实不太像,她没见过徐冽的生母,但这样看起来,徐霖生的更像徐照,那徐冽长的就像娘了。 这事儿也挺有意思,她身边这些人中,凡是她认为长相不俗的,基本上都是像娘更多些,譬如薛闲亭,譬如徐冽。 徐霖作为长兄,对徐冽还是不错的。 赵盈缓了口气,把冷肃稍敛:“我也与你直说,我是为徐冽的事而来,你能做徐统领的主吗?” 徐霖心中警铃大作,眉头立时蹙拢:“殿下,这是臣家事。” “你说是家事就是家事了?”赵盈高高挑眉,“我看在徐冽还肯叫你一声大哥的份儿上,好言好语与你说,徐霖,去叫你父亲来见我。” 那就是不打算好声好气跟父亲说了! 徐霖越发站立不动。 赵盈笑出声:“怎么,要我回司隶院,派司隶巡察到统领府来请你们父子?” 这里是统领府,更是徐府。 徐霖摸不准她。 她好像为了朝中根基更稳而费心力拉拢朝臣,可却又不怕得罪父亲这个禁军统领。 这是第二次了吧? 为了徐冽,她真敢跟父亲翻脸。 徐霖没由来坚定了这个念头。 他深吸口气,到底先做了让步:“殿下,父亲他这几年上了年纪,当年战场负伤,这两年也频频复发,其实身体没有你们想象中那样硬朗。 有很多事,并不是殿下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六郎如今在军中,将来建功立业,臣自会在父亲面前……” “看来你这个做大哥的,也没多体谅徐冽。”赵盈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我不想跟你说这么多废话,朝中事多,我也有忙不完的事情,现在是趁着散朝的空当来走这一趟,你耽误了我的工夫,我就真的只能请徐统领司隶院说话了。” 徐霖自知没那个分量能劝得了赵盈,而赵盈的耐心显然太有限了。 他一咬牙:“那殿下恕臣无状,还请殿下随府中奴才先往正厅去,臣去书房请父亲来。” 赵盈倒不争这个礼数,摆手叫他去,真的一个字不多说的。 徐照的书房离徐府正厅似乎很远。 赵盈在正厅里等,等了一盏茶,又一盏茶。 直到第三盏茶填满杯,她唇角上扬,正要起身,听见脚步声近了,才不动声色又坐回去。 徐照黑着脸进门,他身后的徐霖看起来也颇紧张。 赵盈嗤笑:“还想说有一有二,无三无四,茶水添至第三盏,徐统领无心见客,孤也该走了呢。” 她变了称谓,徐霖微一拧眉,好像品出些味儿来。 怪不得她方才说,看在徐冽肯叫他一声大哥的份儿上…… 原来她先前已经相当客气,给足了他面子了。 徐照敷衍见礼,径直往一旁坐,说话时也不怎么客气:“听说殿下想来插手一下臣的家事?” “是徐统领的家事吗?”赵盈执盏,盏盖拨弄着杯中浮叶,茶水温热,还有热气蒸腾,她隔着雾气氤氲去看徐照,缓缓品下一口茶,稍一顿才继续说,“孤以为与徐冽有关的事,于徐霖而言是家事,对徐统领来说,不算。” 徐照一咬牙:“殿下到底为何事而来?” “让你离徐冽远点,能办到吗?” 赵盈开门见山,这样直接的挑明来意,实在惊到了徐霖,连徐照面上也闪过讶然之色。 她见状,茶盏放回手边高足正桌:“散朝后,徐统领向高尚书打听徐冽安危来着,孤看见了。” 徐照神情不自然,徐霖吃惊:“父亲?” 赵盈又嗤声,所有的讥讽嘲弄全冲着徐照一人而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徐统领是不是慈父,同孤无关,孤只知道,徐冽从来不需要徐统领做个为他好的慈父。” 她咬重为他好三个字,便见徐照越发变了脸色:“孤今日来,是想告诉徐统领,六年前你跪求父皇抹去徐冽功绩,扼杀了他少年时的满腔豪情,而徐冽从那时起,也决定做个不孝子,叛离你。 你不会真的以为,徐冽是叛家吧?” 他当然不是。 他若真是叛家,从徐霖到徐珞徐熙,都再与他没有半点瓜葛。 徐冽要逃离的,从来只有他。 徐照早就知道这一点,可世人不知。 赵盈知道了,才会在他表现出关切之意后,找上门来。 徐照哑口无言。 赵盈丝毫不觉得他可怜,冷漠的睨去一眼:“孤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分给徐统领,徐冽为孤效力,孤也敬重他,从他敢冒奇险,率五千精锐夜奔袭营,孤就知没有看错人,也没有敬错人。 所以徐统领,同朝为官,你走你的阳关道,徐冽过徐冽的独木桥,能做到吗?” 徐照终于咬牙切齿,几乎一字一顿从鼻子里挤出音调来:“来日殿下膝下有儿有女时,若有人劝殿下离你的儿子远一些,殿下只怕立时把那人拉出去剁成肉泥吧?” 徐霖眼皮一跳,话音下意识重了两分:“父亲!” 赵盈反笑出声:“孤若来日得子,他有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赤诚忠勇,孤高兴还来不及,做不来徐统领所做之事,是以不会有人有这个机会叫孤想把他剁成肉泥。 至于你——” 语气沉下去,掷地有声时,赵盈已负手起身:“你也没机会将孤剁成肉泥,但你跟徐冽断不干净,孤倒是可以把你剁成肉泥去喂狗!” 她语气中是有嫌恶的,从徐照身边路过时一低肃:“别拿你所谓的父子血缘来纠缠徐冽,你不配,他不需。” 第190章 我要娶公主 二月初八北境捷报送回上京,二月初十辛恭和辛程两兄弟就抵达了京师。 辛氏于京中有旧邸,早前已遣人来收拾打点,辛恭和辛程的行李更是先行,早在正月底时就已送至京中,由府中下人安置料理。 他们兄弟二人这一入京,京城立刻热闹了起来。 徐三一向都是个碎嘴子,对抄着手流里流气的,哪怕是在赵盈面前也未见有多收敛:“您是没瞧见,那辛家的门槛都要让人给踏破了。 他们可真是豁得出去啊,这个是侍郎,那个是员外郎,又是什么御史又是什么给事中的。 一个个的,往人前一站都跟个人一样。 这会儿守在人家辛府大门外,要我说,整个一哈巴狗。 那辛程辛恭两兄弟一没袭爵二无官位,顶天了不就是个出身显赫?那就是一介白衣!真不要脸这些人。” 他撇过头照着地上啐了一口。 赵盈正在剥瓜子吃,手里的瓜子仁突然就不香了。 她嫌恶的把一把瓜子仁放回桌上去,横了徐三一眼:“你吐谁呢?” 徐三脖子一缩吐了吐舌:“殿下恕罪。” “行了,你继续去盯着吧,不要在我这里聒噪了。” 他讪讪的出了门,周衍才笑出声。 赵盈翻了翻眼皮,又抓了一把新的瓜子来剥:“看来沈殿臣和姜承德还是要脸的。” “辛程早给姜府送过拜帖,姜阁老根本用不着此时登门。”周衍倒平声静气,“人家两兄弟恐怕没多待见这些守在大门口的大人们。” 能待见才有鬼了。 “殿下要给辛府送个帖子或是臣去送个拜帖吗?” 赵盈咬了一口瓜子仁,侧目看过去。 周衍扬着唇角说知道了:“那要不要换个人去盯着点?徐三话多,到殿下这里回话您总要觉得他聒噪的。” “也没必要……” 赵盈刚说了四个字,小校尉一路小跑着进得正厅里来。 他跑的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周衍知道赵盈不喜欢手底下人这样失态,掩唇咳嗽一声:“干什么呢?着急忙慌的。” “外面,外面辛二郎来了,送了个拜帖,说要见殿下。” 小校尉一面说,一面双手抬高了举国去,把拜帖递到赵盈面前去。 赵盈眯了眼:“辛程一个人来的?” 小校尉点头说是:“连长随小厮都没带。” 赵盈啧了一声,拍了拍手心:“去跟他说,他身无官品,一介白衣,不宜登司隶院大堂,要见我,到后角门上去着人通传,把他的拜帖还给他。” 这…… 那小校尉愣怔一瞬,等周衍催了一声,他才应了声欸的应下,转身又一路小跑出了门。 风风火火的,没个稳重气。 周衍是跟着赵盈一块儿起身的:“殿下回后院去见他吗?” “一个人都不带,就是有话跟我说,不想在这儿见他。” 她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周衍亦跟着她出门:“殿下是因姜阁老会生气而高兴?” 赵盈没吭声,等出了正堂的院子,她转往后院方向去,才叫停周衍:“去忙你的吧,见过了他,若有事,我自让人来叫你。” · 辛程的面相是阴柔又多情的。 赵盈没打算为难他,更不准备给他什么下马威,是以早让人到后角门上去传话,等辛程递上拜帖,便把人请进府中。 她跨步进厢房偏厅见到辛程的第一眼,心下便生出不喜来。 是因他眼角眉梢透着精明与算计,这种面相赵盈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只是她前世所见那些人,大多在朝中供职已久,早就成了油子,即便面相刻薄一些的,眉眼处的钻营也会收敛大半,能让人看穿的,至多两分。 辛程则不同。 他生就一双丹凤眼,本该极好看,偏两弯长眉色淡且弯,不似寻常男子英眉入鬓,倒有些……男生女相。 再加上他唇薄,便越发显得阴柔。 那股子钻营毫不收敛,竟能叫人看穿八分还要多。 他就堂堂正正的,算计你。 这种人谁会喜欢? 赵盈背着手,没往主位坐,把人打量了一番,也没开口。 辛程也在打量她,等起身见过礼,说不上是调侃揶揄还是客气寒暄:“早闻大公主容色无双,今日一见,可知传言不虚。” 赵盈哦了一声:“辛二公子客气了,坐吧。” 她才踱步至主位,小丫头奉茶上来,她侧目看去,辛程没碰那茶盏:“二公子不喜饮茶?” “我素来只饮水,一碗清水,最干净透彻,比什么茗茶都更有味。” 清水干净澄澈,他可未必如净水一般。 赵盈没叫人给他换下茶去,反倒执盏品了口:“二公子今日方入京,府中一切都安置妥当了吗?这样急着来见孤,是有事?” 辛程却端起手边的茶盏,学着赵盈的样子,饮下一口。 赵盈眯眼:“不是不爱吃茶?” “看公主饮茶,觉得这不是茶,乃是瑶池琼浆,便忍不住想品尝两口。” 这是调戏了。 赵盈美目一凛:“你挺不怕死啊。” “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日得见公主,死而无憾,若谁能死在公主手上,也是幸事一桩。” 河间辛氏,何等门第,他既为宗子,自不会是个轻浮孟浪的狂徒。 “二公子言辞无状,孤实在看不懂,你做这副样子,是给孤看?”茶盏放回了桌上去,赵盈眉目间的凛冽也已褪去,“你是想讨好孤,还是想惹怒孤?” “都不想。”辛程噙着笑,眉眼弯弯,眼中闪烁着精光,越发让人不喜欢,“公主身边从不缺恶意讨好之人,而惹怒公主——我其实挺怕死的。 但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公主过目不忘,铭记于心。 思来想去,说不得公主身边,少有轻狂孟浪之徒,我做这副样子,公主反而能把我牢牢记在心里。” 他越是笑嘻嘻,赵盈越觉得他有病。 “这么说来,你还是为讨好孤。” 赵盈点着手背:“河间辛氏的宗子,何须到孤面前做小伏低来讨好呢?说不得来日孤还要去讨好讨好二公子和六公子。” “你会吗?” 她不会。 以前为了赵澈她干过不少这种事,现在再也不想了。 能为她所用便为她所用,不能为她所用便杀之除之。 活了两辈子,还要胆战心惊的步履维艰,她图什么? 她可以忍,但不会让。 “今日登门的人有很多,我却没见公主派人往府上去送个帖子,委实有些伤心,这不就只身前来,想见公主一面。” 这人满嘴胡话,东拉西扯的,一句也不在点子上。 赵盈唇角也扬了三分,可寒凉更明显一些:“那你见过了,没什么事可以走了?” “公主不好奇我所为何来?” “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孤一点也不好奇。” 辛程眼神微变:“公主,是挺不一样的。” 赵盈扬声反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当初公主入太极殿,掌司隶院,官居一品,我就觉得你与世人都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话说的倒有了几分真心。 赵盈仔细瞧着,他眼底的精光也渐次弱下去。 “牝鸡司晨,自是不同,还需要见上一面才能确定?” 辛程面色微沉:“说这话的人很该拉出去乱棍打死。” 赵盈反应倒平平,只是哦了一声,甚至都没接他这话。 辛程好似也不意外:“我能常常见到公主吗?” “不能。” “那要怎么样才能呢?” 赵盈抚平袖口的卷翘,视线落在芙蓉花的金线勾边上:“怎样都不能。” 他朗声笑起来那会儿,赵盈一度以为这真的是个疯子。 笑什么三个字就到了嘴边,她又咽回肚子里去的。 辛程笑完了,终于正了神色:“看来公主知道我给姜阁老送拜帖之事。” 赵盈高高挑眉,学他的语气:“看来二公子打算聊一聊你今日来意。” “我要娶公主。” 辛程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赵盈自诩见惯风浪,任何时候都极稳得住,却也因这五个字,愕然变色。 虽只一瞬,但她来不及掩藏惊讶的情绪,自然能为人捕捉到。 辛程眼里有了几许得意。 赵盈嗤道:“你好像消息闭塞,对京中事不太清楚哦?” “公主是指广宁侯世子,还是指那位内阁首辅嫡子,京中第一贵公子沈明仁呢?亦或者,尚在北境战场未归的那位徐家叛子徐六郎?” 赵盈的眼神扫两着,把审视表现的再没那么明显。 他好似是一件货物,任由她打量,也是在衡量着。 她沉默的久了,辛程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我不好看吗?” 赵盈品了品,一本正经的摇头:“不好看。” 辛程面上的笑容崩塌三分:“我不好看?” 他咬重话音又问了一次。 赵盈轻蔑的哼声从鼻子里挤出来:“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所以到孤府中胡言乱语这一通的?疯了吧?” “你——” “你闭嘴,听孤说。” 赵盈沉声,语气也冷了不少:“辛二公子远在河间府,可对上京事知道甚多,皇祖母有心为孤选婿择驸马,曾经给过皇叔一份名单。 京中权贵高门嫡子,或是容貌过人可比潘宋的,孤粗略看过一回,少说二十来个。 你看孤有工夫见他们吗? 你出身河间辛氏,是辛氏宗子,怎么不在名单上? 你自诩样貌出众,连薛闲亭沈明仁徐冽他们也比你不如,怎么不在名单上?” 辛程的脸色彻底变了。 赵盈一个白眼扔过去:“你实在是大言不惭了些。” 他没来记得再开口,赵盈却已经起了身,朝着门口方向而去。 “公主不打算听我把话说完吗?” 赵盈只稍稍驻足:“姜阁老或许更有兴趣听你后面的话。” 辛程神色骤变:“公主知我来意了?” “你自进得门来,胡言乱语,东拉西扯,不就是想知道,孤能不能猜中你的来意吗?” 赵盈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辛程,你在试探孤。” 辛程也已起身,他脸上哪里还有方才赵盈时所见的算计与明朗,此时肃着面皮:“公主觉得过分?” “你可能觉得不过分吧。” 赵盈实在懒得理会他:“去姜承德那儿试试看。” 她年纪小,但不是软柿子。 辛程到了姜承德面前定然是另外一张面孔,另外一套说辞。 真当她是个傻子来糊弄了。 她提步已经出了门去,辛程是疾步追出来的:“公主请听我把话说完!” 他尽管急切,仍顾着礼数,未敢上手,更没敢追的太紧,只是保证说话的声音赵盈能听见。 挥春和书夏两个皆是一脸警惕的防着他,赵盈下了台阶没几步,身形倒是顿住:“孤给了你说话的机会,你嘻嘻哈哈浪费了,二公子若还有话,改日再送拜帖登门吧,孤今天没空。” 她一点儿不松口,转过头就吩咐挥春和书夏送客。 辛程脸色彻底黑下来。 他低估赵盈了。 实则不单单是他,这世上应是有许多人,都低估这个小姑娘了。 她没生气,不是恼怒,只是懒得理会他。 至少他所能看到的,只有懒得理三个字。 不过也不妨事的——他今日登门,后半晌便满城皆知。 辛家兄弟的行踪举动,自然是全城瞩目的。 他只身前往司隶院,又被人引至后角门递拜帖的事,很快就在城中传开。 徐三打听消息回来的时候一脸的不高兴。 赵盈看他那张脸就知道外面没什么好听的话。 她正要打发徐三闭上嘴退下去,徐三已经喋喋不休起来:“真是些刁民泼皮,辛程要死乞白赖找上门,与殿下何干?他们倒说的殿下引着辛程前来一样!什么玩意。” 周衍皱着眉头打断他:“殿下面前胡说什么?你快出去吧。” 徐三自己不觉得如何不妥,甚至又往赵盈身前踱两步:“您不管管那些人吗?属下这一路回来,听见的混账话实在是多了些。” 管?怎么管? 辛程连徐冽都算进去,拿到她面前来说嘴了,别说京中,外阜各州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子。 她身边围着的这些青年才俊,在那些人眼里,八成都跟她有一腿。 赵盈扶额:“你先下去吧,我有事情跟奉功商量。” 徐三才不情不愿出了门。 周衍又叹气又劝她:“殿下别生气。” 第191章 教子无方 生气? 气坏了身体无人替,赵盈才不生气呢。 “有件事,你去办妥。” 周衍听她那语气,就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 他稍有迟疑,赵盈扫了一眼,没说别的:“辛程说想以我为妻这话,散出去,我要叫上京人人知晓。” 周衍本来就觉得她没好事儿,听她说完索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赵盈也习惯了。 他干什么都瞻前顾后谨小慎微,表哥说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其实是好事,她仔细想想也有道理。 所以时间久了,她就跟自己说,习惯一下,没什么大问题的。 “你又觉得不好?” 周衍面上也闪过尴尬:“殿下或许觉得臣多嘴,但这个事情……” 他看赵盈也真没生气,话音便只是稍顿了下:“城中百姓已经把话说的难听,于郎君们而言似一桩风流韵事,可对殿下来说,便是顶要紧的大事。 这些话倘或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龙颜震怒吗? 您非但不想法子澄清,这也就算了,臣知道您的脾气,那些人无关紧要,便且都无所谓。 可这怎么还要自己往自己身上抹黑呢?” 赵盈笑了。 是被气笑的。 周衍特别有自知之明,甚至往后退了半步:“殿下生气臣知道,但臣真的……臣也晓得,那辛二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来这一趟,说那些话,都是居心叵测。 他本就怀着别的目的进京,人未到,拜帖先送去了姜阁老府上,现在人到了,不到姜家走动,又先来见殿下。 搅弄风云,是他将要做的事。 可殿下何必顺着他的心思? 姜阁老也不是懵懂无知之辈,单凭他今天走这一趟司隶院,心中就已有别的想法,根本不需要殿下把这话传出去啊。” 于郎君们乃是年少风流,韵事一段,于她凭什么不行? 赵盈没好气的问他:“是我生得不够好看?还是我出身配不上?” 周衍听傻了:“殿下……殿下说什么玩笑话。” “所以我生的好看又是尊贵的天家公主,他们爱慕我,追随我,也是我的错?” “臣不是这个意思……” “周衍。” 他讪讪收了声。 殿下一向叫奉功的。 赵盈无奈的很,长叹一声:“你知道辛程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天下百姓都是什么样的心思吗?” 这二者本不能混为一谈,从根本上就是两码事。 周衍缄默不语。 赵盈收回目光:“辛程自负,天下百姓无知。 说这话或许轻狂,但事实如此。 我入朝半年以来,做的不好吗? 整肃贪墨之风,纵使我另有目的,可我至少做了好事,他们不为这事骂我,转头又因别家小郎君爱慕我而骂我? 辛程自负地认为我非他这个辛氏宗子不可,但却忘了,他本也是要仗着我大公主的身份而行事。 天下百姓骂我,皆因我是赵盈,只因我是赵盈,这点事,我早看明白了。 他们认为我该是个草包,生来便是天之骄女的赵盈,总要有些不足之处,是他们比得过的,所以赵盈应该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是个只会闯祸的草包。 就算上了太极殿,也只是依附在有学识有本事的小郎君身侧,一个不够就两个,两个还不行就多来几个。 从薛闲亭沈明仁再到徐冽,现在还有辛程,将来说不定更多。 周衍,他们不知,你也不知吗?” 她身边的这些人,除去薛闲亭与宋怀雍外,沈明仁是有所图谋,既图她谋她,自是她有长处可图。 至于徐冽,她处处维护,可不是仰仗徐冽如何行事。 到司隶院这些属官,无论是他还是李重之,如果不是被她提进司隶院,只怕再过二十年,在朝中也没什么机会真正的出人头地。 市井小民希望她是个仰仗男人而行事的废物,可周衍明白她不是。 即便是燕王殿下,也不能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废物。 周衍拱手做礼:“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 正因为她不是个废物,所以每每行事,都自有主意和章法。 这半年以来,她确实也有过贪功冒进之时,然则事后也能处置妥当。 只不过是他……太多心。 “臣知殿下有胆识有魄力更有能力,只是免不了总要为殿下担忧,这毛病只怕是很难改了。” 他临走前,低叹了一番。 赵盈没留他。 等人走远了,赵盈才摇了摇头。 · 辛程大放厥词的消息一经传出,宋怀雍就带着宋乐仪登了司隶院后宅院的门。 赵盈自己根本就是没事人,这话却委实把宋怀雍兄妹气得不轻。 “他除了说这些混账话,可还有轻狂举动吗?” 赵盈嗑着瓜子说没有:“他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看他胆子已经够大了!”宋怀雍黑透了一张脸,张口啐了一声,“父亲已经写好奏折,明日早朝就上折参他爹!成国公府养出来的好儿子,进了京竟敢到你门前来猖狂!” 宋乐仪坐在她身边也说对:“简直太放肆了。” “你们别生气啊,这话是我安排人传出去的,不然他在我这儿说的话,怎么外面全知道了?你们该不会以为辛程自己散播的吧?” “那也不行!他最起码是——” 宋怀雍声音戛然而止:“元元?” “表哥你看,我们都没料到辛程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可他也一定没料到我敢把事情闹大散播出去,不是吗?” 她把瓜子仁分给宋乐仪吃,一面又说:“舅舅参成国公,他又不怕,不然外面传言一起,他们兄弟也该来与我赔礼,现在满城风雨了,人家不动如山,面都没露。 他们兄弟进京,辛恭是为袭爵加官而来,辛程可不是。 他本就有备而来,即便事发突然,也总有应对之法。 是以舅舅上一道奏折,顶多是父皇派人到河间府把成国公骂两句,无关痛痒的,那是河间辛氏,你以为是沈明仁吗?” “所以你又打算做什么呢?”宋乐仪推开她的手,没接那些瓜子仁,“既知辛程有备而来,既知他也向姜家示过好,今天这一出,又算什么?” 第192章 伪君子辛恭 辛程自然是为了党争而入京。 河间辛氏不需要,辛程却想要选择这条路。 无论他选择了谁,哪怕败了,只要不是党附谋逆,最坏的结果,也能保住一条命。 成国公府世袭的爵位,有铁券丹书在手,谁也拿不住。 何况即便他一败涂地,辛氏一族再怎么样不也还有个淮安郡公的爵位吗? 这样的人,他有太多的选择可以做,也有太多的路子可以走。 “辛程和杜三是不一样的。” 赵盈缜下脸,甜白釉莲花碟里放满了剥好的瓜子仁,她端过来,放到宋乐仪面前,才去看宋怀雍:“当日我与杜三交谈,可以做交易,甚至可以威逼利诱,无论是康宁伯府日渐式微处境尴尬,还是他和表哥的私交,他其实到最后都只能选择我。 辛程可不是。” “这我自然知道。”宋怀雍皱眉,“但是激怒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激怒,这是我的态度,对于他今日登门,这就是我给他最好的答案。” · “这位永嘉公主心思难测,还真不是为了把事情闹大让皇上处置我,她不过是在跟我摆姿态,摆态度而已,这是博弈,怎么能是招惹呢?” 辛家,二进院书房。 辛程翘着个二郎腿吊儿郎当的坐着,辛恭那里是满面怒容。 明明他为兄,辛恭是弟,可主位上坐着的却并不是辛程。 书案后的辛恭剑眉星目,肤色也没有辛程那么白,偏黄,还透着一丝黑,可黑是黑,人家形容姑娘家黑里俏,这话放在辛恭身上也相当合适。 “你随我进京,就是为了跟永嘉公主博弈一局?”辛恭冷笑,“二哥这样爱下棋,大伯父棋艺高超,你留在河间岂不日日都能与大伯父摆上一局?” 辛程换了条腿翘着,双手撩着长衫下摆一松,下摆垂落,露出他鞋头来:“你装傻就没意思了。” “我竟不知,二哥入京是为此等事。” 辛程欸的一声,一抬手,侧目去看他:“咱们事先说明白,你是你,我是你,你承你的淮安郡公爵,我来日要袭的是成国公爵位,自然互不相干。 咱们都姓辛,可你是孝温皇后那一脉嫡系,我们可比不上你,单袭一个郡公爵。 所以老六,你也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呲嗒我。” 辛恭咬紧了后槽牙,他脖间青筋凸出,显然怒急。 辛程又不瞎,全都看在眼里,还是一味的笑道:“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奈何……哦不,口误,口误了,是独木桥,你怕什么?” “党争夺嫡,蝇营狗苟,辛程,你这是要连累辛氏的百年门第与声名!” “你少跟我扯这个,我连累不着你祖宗姑奶奶的名声。”辛恭脸上笑意褪去,“守着你祖宗姑奶奶的名声过好你的日子,这样大义凛然,这书房里只咱们兄弟两个,就大可不必了吧?” 他眼底的不屑夹杂着讥讽,利剑一般全都刺向辛恭去,一面说,一面已经起了身来:“你是个道义君子,倒别拽着太原王氏这门姻亲不放,明明心有所属,还要做一副深情姿态,真叫人信了你与王家女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老六,我所谋至少光明正大,无论姜承德还是永嘉公主,我坦坦荡荡。 你?洗洗睡吧你。” 他前脚出了门,就听见屋里有瓷器摔碎的声音。 辛程嗤了一声,一抬头,视线又被屋檐遮挡住。 跟着他伺候的长随小厮元宝见他出来才往垂直踏朵前迎去几步,然后就也听见了屋里那位摔碎了什么东西的脆响声。 可他主子这个神色嘛…… 辛程背着手下台阶,元宝跟在他身后,出了月洞门,元宝回头往小院里瞟了一眼:“二爷,六爷又骂您?” “耳朵塞驴毛了?他气的半死摔东西,谁骂谁?”辛程去提他耳朵,“姜家有送请帖过府吗?” 元宝摇头:“您恐怕得去问苏总管,奴才是没收着请帖,但就怕六爷交代苏总管,把您的请帖全给扣下来。” 辛程眸色一沉:“你去叫苏梵过来见我。” 元宝应了个是:“二爷,苏总管是老太太点了跟来的,您跟他说话,还是……还是稍微客气点,要不怕回头老太太生气。” “行,我知道了,你去吧。” 辛程住的院子在二进的东北方,月洞门上提石匾,上书瘦金体拢翠堂三个大字。 元宝回来的也快,身后跟了个四十岁出头的短胡须男人,膀大腰圆,看起来却不是富态臃肿的胖,倒壮的很。 那就是苏梵。 河间府辛家的内二总管,辛家老太太年前时候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极倚重。 他进得门中,不卑不亢,叫了声二公子,掖着手立于堂下,便不言语。 辛程其实很看不惯他这副做派,莫名就总让他想起辛恭那个伪君子。 不过他祖母一手提拔的人,总不是奸邪小人就是。 他耐着性子,也不跟苏梵胡扯,一开口倒挺直接:“你有扣下我的请帖吗?” 苏梵摇头说没有,连面色都没变一变。 辛程一撇嘴:“老六有吩咐你扣下我的东西吗?” “有。” 苏梵抬眼去看他:“二公子,离京之前老太太把你和六公子叫去跟前,特意叮嘱过,进了京,无论辛氏门楣如何,京中一切,兄弟之间,就该互相扶持。 可你们干了什么? 今日才入京,二公子不着家,只身出府不见踪影,后半日满城风雨,现在就连街上五岁的孩子都知道你说你要娶永嘉公主的事。 六公子呢? 进了府门也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过问,该往谁家走动,哪里是咱们辛氏积年交好的,哪里是目下该先且避一避不见的,一概都不管,当着底下还有小厮在,冷冰冰就吩咐我,把二公子的请帖全都给扣下来。 这是兄友弟恭吗? 我看二公子和六公子心思各异,只怕将来也不会往一处使劲儿。 现在刚进京,我能做的,也只是从中调停,劝一劝二位公子。 可你们要是都不听,我只能一封家书送回河间,把京中一切都告诉老太太了。” 辛程只觉得头大。 这是跟来个管家吗?这简直是跟来个祖宗。 “不是,我出趟门,办我的事,就不许我仰慕永嘉公主已久,一时激动,孟浪了些,言辞无状吗?”他横眼扫过去,越发觉得苏梵那个态度太气人,“苏总管,你这些话应该去跟老六说吧?你要不说我都不知道,他还是当着底下奴才的面儿吩咐你呢? 我是他兄长,是辛氏宗子。 是,他固然承淮安郡公的爵,就算不是自立门户,也不必处处都听我的。 但要说兄友弟恭这四个字,你拿来说教我,不对吧?” 苏梵一动也不动,听他说这些也不为所动:“我自然也会去跟六公子说,但二公子,你在等谁家的请帖,二公子为什么扣下你的请帖,我也是知道的。” 辛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随你的便,你愿意写信回去告诉祖母就写,反正祖母年纪大了,我和老六都不在家,她要一时看了你的信生气,再气病了,你说这事儿怪谁? 真有意思,祖母派你跟我们进京,是让你照顾我们,当然了,你年长,从前跟在祖父身边,也是有经历有见识的,客气一些我该叫你一声叔,你提点我跟老六一二也无不可。 但问题是,苏总管,祖母是在我们身边放了个眼线吗?叫你监视我们的? 祖母一番慈爱之心,你倒红口白牙的糟蹋她这份心意。” 论耍嘴皮子,十个苏梵也说不过一个辛程。 辛程虽然是辛氏宗子,幼承庭训,但他从来就不是古板迂腐的人,毕竟成国公就不是那样的性子,打年轻时候起,老国公爷还在世时,成国公闯出过多少祸事,指望他把辛程教成个刻板守礼之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过苏梵也不生气:“二公子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没有立时写信回河间,我是说如果我劝不住你们,你们兄弟俩闹的不可开交,我只能写信告诉老太太。” “行,算你厉害。”辛程真是被他给气笑了,最可气的是苏梵他一点儿也不生气! “我的东西,一样也不许扣,苏总管,我今天跟你透个底儿,我要干的事,我爹全知道,明白了吗?” 辛程站起身,往苏梵身前踱步,在他身前约有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住:“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别总去跟老家儿告我的状,行吗?” 苏梵终于眼皮一抽:“二公子,我不是……” “你不是要告我的状,但我把话跟你说头里,可不可以?” “可以。” 辛程笑着退两步:“那就行了,你既答应了,收了我的请帖记得叫元宝拿给我。” 苏梵一怔:“我答应什么了?” 辛程转头去看元宝,元宝笑嘻嘻的叫总管:“您不是说了可以吗?” “我——” 苏梵平稳了呼吸:“我本来也没打算扣下二公子的请帖,只是我方才所言……” “我都记下了,不用你再重复一遍,那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他在京中一切行事,都得到了成国公首肯。 偌大的辛氏,早晚也是要交到他手上去的。 虽说偶有言辞无状,举止轻浮,但到底是个正经孩子,人也聪明,苏梵倒不怕他真会把天给捅出个窟窿来。 至于他方才说什么倾慕永嘉公主一类的—— 苏梵掖着手又礼了一回,临退出去之前,又说道:“二公子若然真的倾慕永嘉公主,有尚主之心,却也再不要到殿下面前唐突冲撞,还是请国公爷上一道奏折,请皇上赐婚为宜,似今日之事,来日还是到殿下面前赔礼道歉的好。” 他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不给辛程说话的机会。 辛程干巴巴的笑,短促的笑声又一时顿住:“真是跟来个祖宗,我算是服了。” 元宝笑着凑上前:“二爷别置气呀,但苏总管总归是个公正的人,老太太还是心里有数的,就是嘴碎了些,心都是好的,为您,为六爷,他还不都是为了主子们操心,为了辛氏着想嘛。” 要不为这个,他坐在这儿听苏梵说教?早叫人乱棍把苏梵打出去了。 不过姜承德到现在也不下帖子请他,这位内阁次辅好大的架子。 · 第二天赵盈没上朝,不想等散朝后昭宁帝把她叫去清宁殿问话。 辛程的事她叫人传开,昭宁帝保管知道了,懒烦应付。 没想到辛府又送拜帖上门。 昨夜宋乐仪不肯走,非要留在司隶院陪她,她心里明白,这就是暂且不想叫她见辛家两兄弟。 她自己倒觉得没什么,辛程愿意拖时间耗着,目下徐冽未归,南境战局又已经如此实在是着急也没什么用,她倒的确有时间陪辛程耗着。 是以撇下宋乐仪独自出了门,没打算再在后院这里见辛程。 辛府的马车又从后角门绕到司隶院府衙门外,小校尉迎着下车的人进了门,一路引到二堂去。 赵盈正吃茶,听见脚步声,茶盏一放,抬眼之前斜过案上一盏清水——她刚吩咐挥春从她在司隶院挖出来的清溪里舀上来的,实实在在的清水。 可目光触及门口方向进来的七尺郎君,眼神微讶,迅速敛起。 辛恭永远是正经而又严肃的一张脸,进了门,毕恭毕敬的行礼:“殿下。” 赵盈笑着叫他坐,又叫书夏去奉茶。 辛恭落座时瞧见了那杯水:“殿下以为是我二哥?” “孤以为他来谢罪的。” 辛恭面不改色,连笑意也无,还是绷着个脸:“二哥自幼性子活泛,时常跳脱,只恐怕他到殿下面前,一时言辞无状,又会唐突冒犯殿下,所以我替他来向殿下赔礼的。” “孤说的是谢罪,辛六公子却说赔礼。”赵盈从神色到语气都是客气的,但说出口的话就透着那么股子不客气,“你是觉得孤小题大做,得理不饶人了?” “不敢,殿下恼怒生气,二哥乃至辛氏一族,自该谢罪。”辛恭眼皮一翻,“或是殿下心中不忿,我也可随殿下入清宁殿至皇上面前去告罪,请皇上降旨责罚。” 第193章 兄弟反目 看样子这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善茬了。 这个辛恭看起来一本正经,面相是那种正直不阿的,其实也未必。 动不动把天子搬出来,还不是仗着孝温皇后。 “六公子说笑了。”赵盈眼底的笑意褪去,“就算到了父皇跟前,你们河间辛氏的孩子,又会落得什么责罚呢?父皇也不过笑说一句,孩子间的玩笑,难不成真拿你们怎么样?便是看在孝温皇后的份上,也不会为难你们辛家人的。” 辛恭却面不改色,明明听出了赵盈话中奚落,又只当不知:“是公主心存仁善,不跟我二哥计较罢了。” 书夏奉茶上来,汤红味醇香,他侧目一眼也看得出是极好的东西,但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方才同公主说过,二哥自幼顽劣,性情如此,从前在家里时,连长辈们也是偶尔顶撞的,今次进京,家中祖母也不大放心,还特意派了我家内二总管随我们兄弟一同入京,就是怕二哥冲撞了贵人,又不知登门赔礼,亦或登门再闯祸。” 辛恭正襟危坐,他腰背笔直,那把椅子他也只坐了一半都不到。 整个人真是恭敬无比,然而傲气凛然是骨子里带来的,他只是比旁人都更聪明些,不把眼高于顶写在脸上罢了。 赵盈一时想起那会儿姜承德有心择他做赵婉的驸马,可人家压根儿都看不上赵婉。 彼时她倒跟身边人说起过,莫说是已经失了母亲照拂,外祖家庇护,更不得帝宠的赵婉,即便是她,河间辛氏也未必看得上。 钟鸣鼎食之家,百年传承的簪缨世族,联姻早成了习惯。 他们本就认为,士族大家之间的联姻,血统才会更高贵。 什么天家威严,于他们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朝代更迭,那把龙椅每隔几十年,甚至几年十几年就换个人去坐,有什么的呢? 这么看起来,辛程倒是个异类,至少是士族子弟中的异类。 他大抵认为皇权高高在上,从龙之功比什么簪缨门阀来得更靠谱些。 辛恭便是另一个极端。 这两兄弟从观念到政见,都截然不同,一起进京……辛家长辈心还挺大的。 “听六公子这话中意思,六公子是个极好的,二公子倒是个混账羔子,他是你亲兄长,又是你们辛氏的宗子,何必在孤的面前这样编排他?” “我并不曾编排谁,是公主多心了。”辛恭侧目,正好与她四目相对,“其实今日来,除了同公主赔礼,另有几句话,想跟公主说的。” 赵盈挑眉:“你说,孤在听。” “我二哥的性子是改不了了,公主金枝玉叶,金尊玉贵之人,来日在京中,若能少见,还是少见面的好,若不然我只怕每日都要登门来赔礼。” 他面上才有了进门以来的第一缕笑意:“不瞒公主,家父的折子不日便会到京,等我袭了爵,得了官位,自然要为朝廷尽心效力,实在抽不出空来为我二哥收拾烂摊子。” 这不就是编排吗? 他也是挺敢说的,估计是从前在家里狂惯了。 好像轻狂傲然的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狂妄的,他们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都是理所应当。 譬如辛恭。 弄得好像他为兄,辛程为弟一样。 开什么玩笑。 将来辛氏的长辈都不在了,那就是长兄如父,他才应该去听辛程训话呢。 “你的意思是让孤离你二哥远一点了?” 辛恭唇角抽动,正要说话,赵盈冷然瞥去一眼,打断他的后话:“却不知道这样的话辛六公子是单与孤说,还是打算这京中重臣府邸挨个走一遍,一个个的去说呢? 尤其是,姜阁老府上?” “姜阁老府上,我自会去,不劳公主操心。” 赵盈哦了一声:“那不巧,孤不打算听你的。” “公主何意?” “你觉得呢?”笑意又爬上赵盈的眼尾,她语气倒也还算客气,不至于阴寒伤人,“孤其实也有心与六公子交好,不过你应该不会领情。 至于二公子嘛——他那些话虽然唐突冒犯,但孤习惯了。 孤自负美貌,更是天之骄女,这天下儿郎倾心于孤,本就是最平常之事。 六公子初来乍到想是不知,别说二公子,就连沈阁老府上的六公子,那位名满上京的小沈大人,也倾心于孤,此事京中人人知晓。 所以说嘛,方才不过都是些玩笑话,什么赔罪不赔罪,道歉不道歉的。 而六公子所说,其实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她声音戛然而止,辛恭却也不接。 赵盈默了一瞬,旋即又道:“让成国公召回你二哥,不就免去你这许多麻烦吗?你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 你二哥在京中行事,成国公必然首肯。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说孤能听你的吗?” 辛恭走的时候,面色如常,和他进门那时并没什么两样,根本看不出一丝恼怒生气的痕迹。 挥春和书夏都有些担心,那些话她们听来实在觉得心惊,不过这都是大事,极要紧的大事,轮不到她们两个插嘴多话。 赵盈派人去叫了周衍来,而周衍来时也没什么紧张的神情。 一直等到他问东问西,把辛恭来意,还有赵盈说的那些话全都听进了耳中,脸色才变了。 赵盈托腮看他:“你这个神色,是觉得我把他给得罪了?” “臣只是觉得,辛六郎与太原王氏的女郎有亲,那位已经谪往凉州的安王殿下,娶的便算是辛六郎的妻姊,臣本以为殿下会对辛六郎加以笼络的。” “奉功啊。”赵盈语重心长,叹着气叫他。 周衍愣了一瞬:“殿下?” “有些人,眼里是没有这些人情关系的。” “辛六郎便是这样的人吗?” 她点头:“我第一次见他,但已然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可……殿下今日的话,他真能一点不放在心上?” 赵盈搓着指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他不会。” 辛恭那种人,眼里只有他的士族,他的门楣。 得罪他的是辛程,不是她,也不会是姜承德。 这种人执拗的很,说白了一根筋。 他只会认为是辛程仗着辛氏后人的名头在胡作非为,败坏辛氏声明,作践孝温皇后身后名,而无论是她还是姜承德,都只是利益所驱,才会与辛程往来联络。 本来也不是他们主动招惹的辛氏。 而似辛程这样辛家宗子,主动送上门来的,他们焉有不要之理呢? “所幸辛氏的宗子是辛程。” “若是辛六郎为宗子,身份调换,辛氏一族只作壁上观,殿下觉得可惜?” 赵盈笑着摇头:“辛恭若为宗子,辛程的下场就是家谱除名,谁跟他有往来走动,谁倒霉。” 周衍啊了一声:“倒也是,就算辛六郎不追究旁人,可先前既与辛家二郎往来频繁,他一朝出事,就急着撇清关系,坏了名声,再想招揽人才,笼络世家,人家心里也要存个疑影儿,确实倒霉。” 还不仅仅是这些呢。 “你要是好奇,让徐四翻进辛府去看看,说不得跟得紧些,正好能看见两兄弟鸡飞狗跳的场景。” 周衍眼角抽了抽:“是殿下自己好奇吧?” 赵盈一面笑一面起身出门:“是你好奇,我去找表姐了,你快去吧。” 辛府确实鸡飞狗跳,但不是两兄弟,是辛程一人而已。 他带着元宝还有四五个长随小厮跑到辛恭住的明辉堂中,把明辉堂里伺候的下人打的打,逼问的逼问,才算问出来辛恭带着人出门,往司隶院见赵盈而去。 他眼皮一翻就知道辛恭打什么鬼主意,于是又带了人到府门口去等。 辛恭回府那会儿,下了马车要进门,刚一过了影壁墙,又被眼前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苏梵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辛恭冷静而平淡的问他想干什么,辛程阴阳怪气的拦着路不让他过去,反问他想干什么。 两兄弟对峙,僵持不下,其实……都是辛程一个人得事儿。 苏梵皱着眉头,脚下越发快:“二公子这是要做什么?方才明辉堂的人来告诉,说二公子你带人到明辉堂大闹一场,还打了几个奴才,这是要干什么?” 辛程皮笑肉不笑的:“苏总管,你问问他想干什么才对吧?” 苏梵知道辛恭出门了,也知道他是去哪里,至于做什么,头发丝想也想的出来。 但这种事他管不了,只能兄弟两个自己慢慢商量着来,只是哪里有这样办事的?这不是在家里拱火找麻烦吗? “六公子,这……” “苏叔,我跟二哥谈,你不用管,他打了明辉堂的人,你去支银子,一个人给一两,再请个大夫来看看,这笔钱都记在二哥头上,他砸坏明辉堂多少东西,你去帮我看看,也都照价登在册上,你去吧。” 一个不认错,一个不叫他管。 苏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头大的不行,他站了会儿,谁也不买他的账,他也甚是无奈,只能领了人走。 · “有这样的热闹你不叫上我,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你闭嘴吧,我是去办差的,不是去凑热闹的。” “那也一样,办差也是热闹事儿啊,下次叫上我一起啊,我最喜欢看人打架了!” “没打架,我跟你说了几次了,你别跟着我,我要去见殿下。” “一起去啊……” “徐三,我在内室都能听见你嚷嚷的声音了,吵什么?”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四回头瞥了他一眼,拿眼神示意他别跟上来。 徐三却不理会,照样跟着他进了门。 赵盈斜眼扫他:“你是太清闲了?” 徐三嘿嘿的笑:“过两日徐将军就回京了,属下这两天比较高兴,高兴。” “我看你也是挺高兴的,不如你去凉州盯着安王?” 徐三脸上的笑登时僵住。 徐四也横他,跨上去半步,绕过他,拱手叫殿下。 他没说话,赵盈就先问了:“果真闹的鸡飞狗跳?” 他们在外头说的话,殿下确实是都听见了。 徐四说也不算:“属下去盯着,辛二公子倒是挺能折腾挺能闹的,但辛六公子老是淡淡的,好像也不怎么搭理他,他闹他的,人家就冷眼看着。 辛二公子先是带着人到辛六公子的院子里大闹了一场,还打了他身边伺候的人,后来又带人在府门口堵着不叫六公子进门。 不过辛府门口几乎没有遮掩物,属下不好靠的太近,也没听清他们兄弟说什么,就是看着二公子嘻嘻哈哈但一副要动手的架势,六公子嘛……确实是不太愿意搭理他一样。” 和赵盈所预料的也差不太多,的确像是两兄弟的性格能干出来的事儿。 但关键就在于,辛恭这种爱理不理的态度,才更让人生气。 辛程就跟个跳梁小丑,像是无理取闹一样。 可是辛恭的确太奇怪了。 她摆手叫徐三和徐四退出去:“徐三,徐冽可快回京了,你最好老实点。” 等两个人退出门去,宋乐仪才从内室踱出来,阴沉着一张脸:“下次还见不见辛家兄弟?见了你,昨日闹的满城风雨,今日兄弟两个反目,我看你的名声是不要了。” “表姐你别气了,我都跟你解释半天了,怎么还生气呢?”她去挽宋乐仪的手,被一把打开,一撇嘴,“他们两兄弟反目不是因为我,是本来就不是一路人,真跟我没关系。” 她当然知道跟赵盈没关系,可外面的人不会这么想。 “元元啊,我也不是不叫你和辛程往来,辛氏是什么分量,你不说,我也清楚,难道真的拱手把辛家的宗子送给姜承德吗?我和大哥的意思是,你能不能不急在这一时。” 宋乐仪一面叹气一面自己坐到了她身边去:“他们两兄弟本就不和睦,就叫他们去闹,姜承德要插上一脚才更好,到时候叫人说是他这个内阁次辅撺掇的人家兄弟反目,与你何干? 总等到他们两兄弟自己不闹腾了,再说辛家的事儿,这也不成? 我看辛程也没那么急着就把立场表明,你就是不见他,他也不会立时选择姜承德。” 第194章 此女非彼女 北境大捷,高罗白率军中诸将班师回朝,为南境对峙之局,昼夜兼程赶路,终于在二月十四这日自城东安化门入城。 昭宁帝于宣华门亲迎众将,高罗白率诸将叩首拜礼时,徐冽就跪在他左手边第一个位置上。 他似乎比离京前更意气风发了些。 赵盈远远看着,眼底渐次有了笑意。 徐照好像一直都留心着赵盈的神情,见此捏紧了拳,面色铁青。 徐冽在此战中的确立下大功,若非他献策,又以身犯险,北境战局只怕也不会有这么快结束。 不过高罗白是个既会领兵,又会为官的人。 京中局势他并非全然不知道,又或许徐冽在回京前就同他交过底儿,总之在御前请功,他特意言明了,此战大捷早已成定局,北国战败是早晚的事而已,徐冽的功在于尽快结束了对峙局面,而并非是力挽狂澜于危急。 尽管如此,昭宁帝也仍旧当着文武百官开了金口,特意在本该有的赏赐之外,又额外恩赏徐冽,正如赵盈所想的一般无二。 又亲点了徐冽为抚远大将军,令他于京中修整三日,而后即刻动身赶赴南境。 实际上秦况华在连战连败后,丢了那么多的地方,反而稳定住了局面,现在难的是把丢掉的地方夺回来。 罗高白带人回京来,他们加官进爵,正是得意之时,本就是都要派往南境支援的。 但徐冽能献策建立奇功,当日金殿之上高良骞也曾说过,或许对于南境战局,他有破解之法也未可知。 所以才会单点他一个抚远大将军,命他奔赴南境,还是为解眼下危局的。 宣华门外迎众将,热热闹闹了一个早上,城中百姓先前时如何吹捧杨润哲,眼下话锋一转,心里那个威武的大将军又变成了徐冽。 徐冽于宣华门外叩谢圣恩后就径直回了司隶院去的。 他现在加官,按照规制来说,工部要在京中为他选将军府,不过战事吃紧,国库空虚,给他挑选府邸的事情自然而然就这样搁置了下来,没有人会替他追究计较,他自己更是不上心。 周衍和李重之陪着赵盈回司隶院,他就等在正堂里。 进了门,见他大马金刀的坐在一旁官帽椅,赵盈便笑了:“看起来要是有机会,该把奉功送去军中历练,你从前在我面前也总有诸多规矩拘着,如今打了胜战回京,人确实不一样了。” 徐冽面上闪过尴尬,把那份儿豪气拢了拢,收敛起来,也起了身:“殿下,我不是……” “跟你开玩笑,坐着吧,你如今是大功臣了,我可不敢怠慢你。” 她笑着往主位去坐,周衍和李重之肩挨着肩坐到了徐冽对面去。 “不过你的将军府工部给搁置了,我既知国库空虚,也不好强要替你出面让他们紧着去办,眼下你受封加官,不过三日又要往南境去,与柔然这一战只怕艰难,一切还是等战事结束再说,你就还先住在司隶院中吧。” “我从不在意这些,便是今后一直住在司隶院也没什么,我孑然一身,不拘住在哪里。” “其实徐统……” 李重之刚一开口,周衍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又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徐冽抬眼过去:“徐统领如何?” 李重之掩唇咳嗽起来。 赵盈翻了个白眼:“罗将军的捷报送回兵部那日,高尚书金殿回话,说你亲率精锐五千,夜奔袭营,散朝后徐照追上高尚书问起你的安危,想来他仍是关切你的。 所以你方才说你孑然一身,他想告诉你,你还是有家有父兄记挂的,并非孑然一身。” 徐冽哦了一声,情绪并不见多大变化。 周衍看着都觉得尴尬,索性一把拉了李重之:“殿下,我们去替徐将军把住处再收拾收拾吧,好歹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就算住在司隶院,也总不能太寒酸。 西南角还有个角门,臣觉得不如搬到西南角的院落去,独辟出来,暂且给徐将军住着,这三日只怕不少人登门来贺,若都走司隶院府衙正门,不成体统,自西南角的那个角门进正合适。” 赵盈说好,摆手叫他二人去:“你心细,看着去安排吧,伺候的人就免了,他也不习惯这个,等以后有了将军府再说吧。” 周衍欸的一声应下来,拉着李重之就匆匆出了门去。 徐冽笑道:“周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 “他是怕茂深尴尬,又不是怕你尴尬。” “那也是一片苦心,一番好意,这样的人难得,一辈子都不会存什么坏心思的。” 赵盈想了想,点着扶手叫他。 徐冽侧目过去:“殿下应该替我打发了徐统领,不必与我说这个的。” “行,算你懂事了。”赵盈舒了口气,“我看你神采奕奕,想是在北境一切都好,便也不问你可曾负伤之类的话。 但是徐冽,三日后你要动身往南境去支援秦将军。 秦将军为人不错,但他当年毕竟是从你手上接过的这个武状元,如今南境军中的新科武状元是什么人,你也知道。 前些日子秦将军节节败退,十日之内连丢数城,此战险恶,你临行之前我只怕父皇会要你立下军令状……徐冽,你仍旧不悔?” “我的初心,从不曾改。” 徐冽目光坚定,灼灼望她:“殿下当知我心,才会替我打发徐统领,殿下自是明白我不需要他所谓的关切,才如此行事。 莫说御前立下军令状,就是要我战死南境——” “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赵盈听不得他说这个。 三日后他动身启程,快马加鞭赶往南境,按照秦况华如今驻军所在,他至多六日也就能到军中。 十日后他又要上战场了,这种不吉利的话,也就他敢说。 徐冽又笑:“殿下好像比之前胆子小了些,是因为杨润哲?还是因这两场战事一起,朝中或有内奸?” “你比从前爱笑了,看来在北境军中过得不错。”她也不答,横他一眼。 徐冽说还行,却突然没头没脑问道:“近来朝中局势,京中一切,殿下可曾到玉堂琴府上请他指点过?” 赵盈立时察觉不对。 徐冽不是个多嘴的人,不相干的人和事他从不会过问半分。 玉堂琴虽算得上和她息息相关,但他自扬州府回京以后就等同是被她虚养在京城,她因目下无棘手解决不了之事,加上赵承衍几次三番的警告,心下对玉堂琴这个人的确有所保留,是以连登门都几乎不曾有过。 这些徐冽都是知道的啊。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问起他?” “我让徐五和徐六去云南了。”徐冽神色突然就严肃认真起来,“在北境战事了结时,安置军中,清理战后事宜,耽搁了几日罗将军才率我们回京,我在城中逛时,听到了一些闲话,回京之前越想越不对,就派了徐五和徐六去云南,让他们请几个人来京城。” 赵盈眉心蹙拢,听得云里雾里。 云南和北境?又和玉堂琴有关。 云南关家?还是白家? “你别跟我打哑谜,你怎么会在北境听到有关于云南府的闲话。” “挺奇怪的吧?但听说当年云南关氏女未曾服毒,而是死遁,北境中有传,曾有人在北境见过关氏,那是在荣禄殿下死后的第三年,关氏女曾在北境露面,身边有郎君相伴,还携一稚子,情意绵绵,甚是恩爱,然则那之后便再没人见过关氏。” 赵盈啧声:“这种闲话你也信?” “我自然不信的。”徐冽的确比从前爱笑的多,如今说三句话,眉眼处便总染上笑意,“可一个人传不信,十个人传也不信。 可若是派人前去打听,一整个镇子的人都说,二十年前的确有一位关姓夫人曾在他们镇上生活过,那位夫人行事做派自与他们皆不同,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殿下觉得,不该派个人到云南府去打听看看吗?” 该,那的确是太应该了。 这么有鼻子有眼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只是这事儿太离谱了。 “云南府的事情,怎么会跑到北境去……据我所知,玉堂琴昔年去朝,与云南白氏断了往来关系,之后就一直隐居在扬州府。 而先前咱们也的确从他口中还是许宗口中都知道,彼时荣禄姑母矫诏毒杀关氏,许宗人就在云南,他为关家献计之后,就把关氏带回了扬州府,送上了妙清山,送到玉堂琴身边去……” 可是却有人在北境见到过关氏,甚至怀疑陪在她身侧的是她夫婿与孩子,一整个镇子上的老人都还记得,关氏曾在那里生活过 赵盈呼吸微滞:“你突然问起玉堂琴——你先前说让徐五和徐六到云南府去接人,徐冽,你怀疑玉堂琴现在带在身边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关氏,是派人到云南关家去接人来京中认脸的吧?” 徐冽坦然说不错:“不过我一时并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不想告诉殿下让殿下烦心,但今天进城的时候,突然想明白的。 我很快要去南境了,南境战局复杂,丢失的城池都要打回来,没个一年半载我说不定回不来,这件事还是先告诉殿下,近来若无十分棘手的事情,别去请教玉堂琴比较好。 如果此事属实,那这个人……这个人大有问题,他秘密藏的太多了,就不堪重用,殿下还是小心些的好。” 别说徐冽想不通,她也想不通的。 玉堂琴是为关氏杀的荣禄公主,为此而丢了位极人臣的前程,也丢了云南白氏嫡子的身份,重情重义,关氏那就是他的心头肉啊。 这事儿要是真的,他把心头肉送去北境干什么?关氏还另嫁他人,生有一个孩子? 玉堂琴又弄了个假关氏带在身边,做给谁看的? 他隐居妙清山二十四年的时间,总不能二十四年都在做戏吧? “这事儿太诡异了。”赵盈语速放慢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许宗二十四年前救了人,从云南带回关氏,可是封山是两年多之前的事情——” 她瞳孔一震,不寒而栗。 当日在扬州府,宋子安跑来跟她说,许宗没有私开金矿,但是在山里藏了人的时候,她曾经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她疏忽了某些地方,解释不通的地方! “二十四年和三年,中间相差了二十一年,关氏是下落不明的。” 赵盈咬紧牙关:“玉堂琴现在带在身边的那个‘关氏’,我们谁都不曾见过,在扬州府把人请回钦差行辕时她遮挡的严严实实,上了官船回京又把自己关在船舱从不出来。 北境传言,那位夫人身边的稚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徐冽一怔:“是个女孩儿。” 赵盈心口越发坠下去:“你让人去玉府探探看,府中那位‘关夫人’可有四十岁的年纪。 我从前见不到她,现在玉堂琴也会有各种说辞推拒,我仍见不着人,况且事情未必是真,也免得伤了和气,刺激到玉堂琴,最好去暗查。” 徐冽抽动的嘴角又拉平:“殿下也算是容忍玉堂琴了。” “名满天下之人,给他几分薄面是应该的,最起码将来我还要用他的名气,大家能和平相处最好不过。” “殿下是怀疑,他带在身边的那位‘夫人’是关氏遗孤?” 赵盈一递一下点着扶手的那只手,猛然顿住:“你觉得呢?” 这……这可不是谁觉得如何的事。 “殿下既然有所怀疑,又不想去当面质问玉堂琴,何不多等些日子,等徐五徐六从云南府……” “他藏起来不给人看的那位夫人倘或二十左右的年纪,便不必等云南来人了,云南关氏来了人,也不必再见玉堂琴,怎么接来怎么送回去。” 赵盈抬手捏着眉骨:“我只想弄清楚事情真相,说不定人家设了个圈套把我们当猴子耍,但却不是要置谁于死地,更没兴趣把事情闹大给别人看我的笑话。 她若是关氏,我只当做一回好事叫她与家人二十四年后再聚。 她若不是,关家的人就不应该见她了。” 第195章 故人遗孤 司隶院府衙不出周衍所料,这两日上门来道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些。 不过徐冽他暂时不惯于应付这些事,加上性子多少直些,在军中又待了这么久,一场战事终了,立下战功,倒不说如何居功自傲,好似那些登门来贺的人也都笑着说没事,总之徐冽把人全都给打发了,一个也没见。 倒是徐四被他派去玉堂琴府上蹲守,整整一日也没个消息,他比赵盈还着急。 等到了第三日,徐冽奉旨在京修整的最后一天,中午吃过了饭后,徐四匆匆回了司隶院来。 徐冽带着他一起去的后宅院里见赵盈,这几天为着辛程的事情,宋乐仪也像是跟赵盈僵住了一样,就住在赵盈这儿不肯回家,辛程昨日倒也上门来过一趟,宋乐仪非要一起去见,弄的赵盈哭笑不得,索性把辛程给打发了,也没见他。 这会儿徐冽带着徐四神色匆匆来,打发小丫头递了话,宋乐仪陪着她一块儿出的小院儿。 见人是在东跨院还要往东越有一箭之地的小凉亭里。 赵盈心里还惦记着宋乐仪和徐冽的事情,进去的时候倒先瞄了一眼宋乐仪的神情和目光。 淡淡的,甚至都没多在徐冽身上停留片刻。 宋乐仪反而刚好回头来看她,四目相对,宋乐仪便咦了声:“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赵盈笑着摇头没说话,拉着她去坐了,又叫徐冽一块儿坐下说话,才抬眼去看徐四:“今天蹲到人了?” 徐四眼角抽了抽。 这位殿下有时候说话实在叫人遭不住,整的他像是去玉府偷鸡摸狗干什么勾当似的。 他又不是去人家家里采花的! “是,昨儿一整天那位夫人都没出过屋门半步,今儿吃午饭的时候倒出了趟门,属下看她的样貌身段,至多二十岁,绝不可能是个四十岁的妇人,而且伺候她的小丫头们称的是姑娘,并不是夫人。” 赵盈神色倏尔冷下来。 宋乐仪因知道此事,脸色也不好看:“难不成北境传言竟是真的?你猜想的也没错,那是关氏遗孤?” 究竟是不是关氏遗孤,玉堂琴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恐怕只有玉堂琴本人说的清楚。 赵盈始终没说话,徐冽盯着她看了好久,才稳着声问她:“殿下现在打算怎么办?派人盯着玉府,还是把人请到司隶院来问?” 她呵了声,拍案而起:“问?自然是要问的,你跟我去玉府走一趟!” 宋乐仪眼皮一抖:“元元你可别……” “表姐放心,我心里有数,不必劝我,我当然不会把事情闹大,闹得人尽皆知也不过给人看笑话,陈年旧事让人拿来说嘴,人是我带回京的,我却被蒙在鼓里。” 赵盈已经黑着脸出了凉亭,宋乐仪正快步要追上她,徐冽也跟着出凉亭去,两个人又差点儿没在凉亭门口挤到一处去。 宋乐仪脚步顿住,哼了一声,徐冽一侧身,无奈撇嘴,把路给她让开。 赵盈听见身后的动静才放缓脚步回头看的。 其实……宋乐仪和徐冽也配,就是徐冽行武,将来若有战事,少不得他要上阵厮杀,就算是做主帅,坐镇帅帐,总也没有文官那样安稳。 赵盈捏了捏眉心,她想的有些远了。 还是等到近来这几桩事尘埃落定后,找个时间好好跟表姐谈一谈才行。 她掩唇咳嗽,宋乐仪和徐冽皆快步跟上。 “我跟你一起去?” 赵盈拍拍宋乐仪的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一我不会意气用事,其二见过玉堂琴我就回来,不会派人去找辛程,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你别去。” 宋乐仪一撇嘴:“你什么都知道。” 她只好无奈摇头。 她怎么不知道呢? 这两天住在这儿不回家,竟也不知是要防着辛程还是防着她。 不过这事儿暂且也无妨。 横竖辛家兄弟进京三四日,姜承德也无动于衷,淮安郡公的奏折也还没抵京,缓上一缓也可以。 吩咐完了事情,赵盈和徐冽也只带了徐二和徐四一起往玉府而去。 出门的路上徐冽才问道:“宋大姑娘这两日都住在这儿,是怕殿下去见辛程?” 赵盈嗯了声:“表姐头前劝了我几句,看我不听,索性就在我这儿住下来了。” “怪不得。” 徐冽声音有些低,赵盈没听真切:“说什么?” 他摇头,正好出了府门,赵盈兀自登车上去,转念想了想:“你上来一起吧。” 徐冽拢眉:“殿下,这不好。” “你替我驾车才不好呢,从前都不好这样在京中张扬,如今你有了官品军功,还打算替我驾车呢?”赵盈横了他一眼,“往常薛闲亭他们也都跟我同乘一车,你赶紧上来别耽误时间,让徐二和徐四驾车。” 徐冽看她那样也知道劝不下,只好提了长衫下摆翻身上了车去。 她的马车内里的确够宽敞,徐冽坐的极远,倒比平日里扭捏了不知多少。 赵盈心情反而好了些:“你这样子,比奉功和茂深第一次与我同乘时还搞笑。” 徐冽脸一垮:“殿下别打趣我了。” “明日你就要动身了,临行前能上金殿回话去辞行,南境战事吃紧,我知你胸怀家国天下,但父皇若在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你立下军令状,你可别一腔孤勇,什么都敢应啊。” 这个担心赵盈早就有,要打胜仗可能就不太容易,毕竟南境已经成了那种鬼样子了,她就怕徐冽一时激动,连收复城池这种话也当殿许下。 御前回话,一字一句都要慎重,他说了就得做到,做不到就是欺君,要杀头的。 这次回京是军功在身兼南境对峙,朝廷仍需用人,要是等南境战事之后,徐冽既在明里就已经是她的人,姜承德也不会轻易放过徐冽,眼看着他在军中立威做大。 “还有那个杨润哲,你到了军中,也暂且不要理会他,他若真是为姜承德效力,说不得寻衅滋事,你暂且忍上一忍,一切等到回京之后再说。” 她转念又想:“还有秦况华,这两天我问你你也不说,当年你们同一场武举的,到底私下里有没有结过仇之类的?他是主帅,父皇虽加封你为抚远大将军,可他也仍是南境军的主帅,这一点你得谨记着。” “殿下。” 她说了好几车的话,徐冽的拘谨渐次褪去,面上也有了笑意:“殿下这些话,已经交代过我三次了。” 赵盈哦了两声:“是,是交代过,这不是总不能完全放心嘛。” 徐冽还在笑着:“殿下不必为我担忧,我不是六年前那个愣头青徐冽,御前回话,即便是要立军令状,我也有分寸的,做不到的,断不会应。 军中一切,自然以军情为重,勾心斗角非我所长,我也不会在军中与人耍这样的心眼,贻误战机。 殿下放心,要是秦况华和杨润哲真在军中为难我,我写信告知殿下,请殿下在御前为我分辨就好。” 赵盈的心又沉了沉。 看来他和秦况华的关系,的确有些尴尬了。 但事已至此,早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推着徐冽走出了第一步,这条路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赵盈盯着他,目光闪了闪,终究没再把那些担心说出口,回了他一个笑,说了声好,一概后话不提罢了。 · 玉府中还是没有旁人伺候,给赵盈开门的仍是那个小胖子。 他叫渡时,没有姓,玉堂琴是这么跟赵盈说的。 只是今日再看他,赵盈眼中的审视比从前多了不知多少。 渡时下意识往后退:“你看我干什么?” 赵盈嗤了声没说话:“玉堂琴呢?” 渡时对于她直呼玉堂琴名讳是相当不满的,拧了眉:“先生在正堂等着你们。” 架子真不是一般的大。 她迈步进了门,渡时看清她身后跟着的徐二和徐四,欸的一声,又横跨出来拦住去路:“先生不喜欢见……” “小胖子,你最好乖乖闭上嘴,我今日心情不好,可没工夫跟你耽误。” 她没动,徐二上前半步,也没超过赵盈的位置,一伸手,提了渡时衣领,把人提在手上拎到了一旁去。 “别真伤了人。” 赵盈冷冷丢下一句,提步朝着玉府正堂方向而去。 徐二手上有分寸,把人松开后快步跟上。 渡时腿短,要用跑的才勉强能够跟上去,可他进正堂还是迟了许多,赵盈和徐冽已经落了座。 他小脸儿涨红,显然是怒急的模样。 玉堂琴面色一沉,招手叫他:“怎么了?” 语气中无不关切。 赵盈不言语,冷眼瞧着。 渡时囊了囊鼻子:“她叫人揪着我衣领把我提起来来着。” 玉堂琴脸色就黑了:“殿下这是何意?” 赵盈啧声:“他拦我去路,我已经很给先生面子了。” 玉堂琴替渡时整理了衣服:“好孩子,到后面去玩,我和殿下有话说。” 渡时满脸不情愿,但极听玉堂琴的话,小胖手交叠着拜礼,应了一个是就往外退。 人还没出门,赵盈冷声与玉堂琴道:“几次登门都不曾见过玉夫人,先生既觉得我不该如此行事,便将夫人请出来,这小胖子既是夫人收留的人,我与夫人赔个礼?” “殿下今天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玉堂琴朝门口方向摆手,渡时见状几乎小跑着出了门去。 他视线调转回来看赵盈,面上也没剩下多少恭敬。 等问完了,目光再扫过徐冽等人:“有外男在,内子不便出来见客,殿下见谅。” “是内子,还是故人遗孤?”赵盈在笑,语气也是轻快的,不似方才那样冷冰冰。 可玉堂琴猛然一僵:“殿下说谁?” “你知道我的脾气,没把握,我不会带人登门来说这些话,又或者——” 赵盈眼皮一掀,横一眼过去,尾音拉长后戛然而止,一声短促的讥笑声自唇角溢出来,又接上前头的话:“徐冽派了两个人到云南关家,等人到了京城,再安排他们和玉夫人相见,先生觉得这样好吗?” 沉默,回应赵盈的,只有长久的沉默。 约莫有半盏茶时间,谁都没开口。 后来徐冽点着扶手叫堂琴先生:“我明日要动身往南境,实在没这么多时间和先生耗着。” 玉堂琴眯了眼去看他,他已经摆手打发徐二和徐四:“你们两个去,请内宅的姑娘来此一见。” 徐二和徐四一向听吩咐办事,脑子也灵活,闻言便提步要走。 玉堂琴拍案而起:“徐冽,你敢!” 徐二和徐四就要出门,赵盈把人给叫住:“先生,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你现在说实话,要么动气粗来,可没什么情分好讲。 我今天还真不是来跟你演戏的,你想清楚了。” 玉堂琴咬着后槽牙:“我只问殿下一句。” 赵盈挑眉:“你问。” “你怎么知道的?” 前因后果眼下都不必讲,赵盈也知道玉堂琴问的是哪一桩,她倒坦然的很,一摊手,左手指尖正好指向徐四站着的位置去:“徐四在你府上蹲守了两日,才见到那位姑娘一面,你失算了,二十岁的女孩儿和四十岁的妇人,怎么能一样呢?” 玉堂琴的脸果然铁青下来:“殿下如此行事,不是君子之道吧?” 赵盈笑出声:“我本就是小女子,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君子的?” 徐冽别过脸,实在是没眼看。 殿下耍无赖的本事,他是领教过的。 玉堂琴撑在桌案上的那只手,像是一瞬间卸去力道,整个人跌坐回官帽椅上。 赵盈见状,摆了摆手。 徐二和徐四自门口方向站回到她身后去。 玉堂琴低着头,声也是闷的:“她确实是故人遗孤,渡时,也是。” 果然,那个小胖子呆头呆脑的却能得玉堂琴指点不是没原因的。 她不接话,玉堂琴又往下说:“明儿当年是生渡时难产,保住了孩子,没能保住她。” 这两个孩子……玉堂琴自己也说故人遗孤,那就不是他的。 赵盈拧眉:“先生口中的明儿,是关家姑娘?先生为她剑挑荣禄姑母,却眼睁睁看她与旁人生儿育女,为此丧命,还把她一双儿女带在身边抚养了这么多年?” 这一切根本就说不通。 第196章 好故事 关氏本名关明初,是云南关家长房最小的女儿,在家里做姑娘时也的确是同玉堂琴青梅竹马。 玉堂琴不是个只会闷头读书的人,他的那股子聪明劲儿根本就是天生的,不说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差不离,悟性又高,进学那会儿,夫子尚没讲过的,他自己也能明白个七七八八。 所以平日里有大把的时间去吃喝玩乐。 “明儿的性子是最温婉柔善不过的,从小又懂规矩又守礼,平日里她哥哥姐姐们溜出府去玩,她从不跟着一起去,也只有我,能把她哄出来,到外面走走散散心。” 玉堂琴面上的肃然尽数褪去,提起关明初,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连语气都放轻柔了。 他目光定格在远方,眼神却是迷离的。 赵盈知道,那是怀念。 他在怀念幼年时与关明初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那些最快乐的日子。 她问的问题,玉堂琴没有正面回答,可他的言行举止都告诉了她,内宅院里那一个还有渡时,正是关明初留下的一双儿女,且不是和他生的。 赵盈抿唇:“那关氏是真的信任你,也最依赖你。” 他说是啊:“我的明儿,自然是最信任我也最依赖我的,可我把她弄丢了。” “你把她弄丢了?” 玉堂琴回过神来,横一眼扫过赵盈:“殿下不是最聪明的吗?” 赵盈神情未变:“关氏从来都不喜欢你,是吗?” 徐冽闻言一怔,下意识侧目看去,玉堂琴上扬的唇角颇为自嘲:“殿下真是聪明。” 是了,谁说青梅竹马就一定得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照这个情形看来,关氏一直都只是把玉堂琴当家人,当兄长一样看待。 玉堂琴呢? “先生倒是个……最体贴不过的人,看先生这样子,当初不光是成全了关氏,在关氏出事之后,又尽心照拂她一双儿女?” 赵盈说着却笑出声。 她声音不高,很轻,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嗤,颇有些轻蔑的意味在里头。 “那我却不懂了,就算是照拂故人遗孤,先生比内宅那位年长了二十多岁,难道是怕人家说闲话?” 她点着手背,一递一下的,像敲在谁心尖上:“当日先生隐居扬州府,居于妙清山中,除了同许宗往来外,哦,自然了,章乐清恐怕也是见过先生的,余下外人,先生大抵一概不见。 既是如此,那位姑娘跟在先生身边,又何必非要占个‘夫人’的名分呢?” “元娘不是占了这个名分,她的确嫁给了我。” 他此话一出,便连赵盈都错愕不已。 关明初的亲女儿,嫁给了玉堂琴? 这都是什么东西? “却不是殿下想的那样。” 赵盈眉头紧锁:“我今天来是听先生讲故事,但不是听先生打哑谜的。” 玉堂琴深吸了口气,手臂微抬,去端一旁的白瓷茶盏,手上不留神抖了下,那盏盖捧着杯沿,一声脆响。 他稳住后,就势吃了一口:“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殿下和徐将军既然想听,我便讲给你们听。” 却原来关氏于闺中时便已有了心上人,此事玉堂琴也是知晓的。 没人知道玉堂琴当初是怎么想的,甚至还帮着关氏跟人家互通过几次书信。 而且这还是玉堂琴撺掇她的。 闺阁女孩与外男互通书信,这本就不是什么长脸光彩的事,关明初私心以为很不该如此,也要顾着女儿家的矜持。 后来叫玉堂琴撺掇怂恿,真就写了信。 一直到荣禄公主矫诏要毒杀她之前,她同那位卢姓小郎君已是两情相悦的,只是她年纪尚小,卢公子又不曾考取功名,他有志气,不愿靠家里得荫封,上门提亲之事就一直搁置着没提,横竖关家上下惦记着的都是玉堂琴,也不会理会外人的登门提亲。 结果到荣禄公主矫诏,她为许宗出谋所救,要抓紧时间离开云南府。 可那位卢公子听闻她被御赐毒酒,已经亡故的消息,竟在家中几次寻死,要随她而去。 此事不知如何传到关明初耳朵里,她实在放心不下,求着她父亲母亲妥善安排,私下里见了卢公子一面。 是夜,她随许宗离开云南府,马车上就多出一个人来。 卢公子与她远走,自此隐姓埋名,也彻底断绝了科举入仕的路。 等到回了扬州府,许宗带她去见玉堂琴,其实也在妙清山上玉堂琴的三间茅草屋中住过一年多。 她和卢公子成婚,就在那里,天地为媒,玉堂琴为证。 到了第二年时,玉堂琴和许宗的往来多了,也有了些许宗的把柄,故而他将此事托付给许宗,叫许宗把关明初夫妇二人送去了北境。 说至此处,玉堂琴略一顿:“扬州城物阜民丰,各地往来的商旅太多了些,关家是经营之家,卢氏嘛——他在家时原也见过不少的达官显贵,留在扬州府,就只能同我住在妙清山上。 可他们夫妇两个还有一辈子,难不成一辈子跟我守在那座孤山吗? 况且我也不想明儿在山上吃苦。 北境偏远荒凉,好多小镇子除了他们那儿住着的百姓之外,人烟罕至,所以我让许宗准备好银子行李,又派人一路护送,把他们夫妇送去了北境。” 倒也算是个好安排。 北国不似柔然,毕竟势弱一些,不会频繁骚扰边境,百姓日子或许不如扬州府这样的地方富庶,但也能安居,有许宗给他们夫妇准备银钱,一辈子吃喝不愁总能无忧。 “先生为关氏谋划后路,把什么都安排的周全妥当,的确用心良苦。”赵盈说这话的时候并没什么感情,冷冰冰的,“但先生就从没后悔过,更没有恨过吗?” 玉堂琴失笑:“我丢官,前程尽毁,皆因明儿而起,她却与旁人白首相携,生儿育女,所以我该恨她,殿下是这个意思?” 赵盈挑眉,旋即又啧声:“不过你们俩是彼此彼此,她假死离家,远走北境,也是因你而起。” 说来都是孽缘。 那卢氏公子若早登门提亲,求娶关明初,二人早早地结为连理,哪里还有后来的那些事呢? “但我无悔,不代表世人皆无悔。” 徐冽眉心一动:“她夫君悔了?” 玉堂琴瞥过去一眼,沉着脸点头:“到了北境的第三年吧,许宗派去给他们夫妇送银子的人送信回扬州府,他就把信带给了我看。 姓卢的年岁渐长,虽然每年许宗都会给他们一大笔银子,吃喝不愁,可他认为北境荒凉,他又满腹经纶,一肚子的学问,要他放下身段去经商,那是辱没祖宗。 于是成日在家什么也不做,不顺心时就吃酒,还不敢随便到外面去结交朋友。 有时吃醉了,就会跟明儿动手,怪她,怨她。” 他眼底凉薄,讥讽道:“这种人,就算他昔年高中,又能有多少前程可言,简直就是个混账。” 玉堂琴始终没告诉他们,那位所谓的卢公子究竟是谁家孩子,只怕这个姓也是他随便扣在人家身上的。 但不管是谁家的孩子,总是个锦衣玉食长大,前程似锦的郎君。 既能得家中荫封,便是世代为官。 吃醉了酒打女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世人大多会似卢公子,而非像玉堂琴。 他能一心无私的对关明初,卢公子却不能。 情意最浓时自然难舍难分,抛家舍业也要跟她远走高飞,日子过久了,连结交朋友都不能,寡淡如水的生活谁真能过一辈子呢? 玉堂琴的故事讲到这里,赵盈已经是兴致缺缺。 她对关明初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想知道的,是玉堂琴—— “先生说了这么多,我想听到的重点,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讲?” “元娘小的时候,经常挨他的打,明儿为这个哭过也求过,所以元娘自幼就记恨着她的父亲,同时也缺失了父爱。” 玉堂琴说起这些不免长吁短叹:“明儿生渡时那会儿难产,其实后来那几年,我一直都有叮嘱许宗派人照顾她们母女,不过内宅院的事情不好插手而已。 她们府上也有许宗安排进去的当差的人,尽管请了北境最有名的大夫,还是没能保下明儿。 但姓卢的那个德行,彼时元年也还小,还没有殿下如今的年纪,我实在不放心,且北境传回的消息说,明儿的难产是她身体虚弱,兼忧思成疾,生产时体虚,把精神给虚耗尽了。 我没想法子弄死姓卢的,已经是看在了两个孩子的面儿上。” 自来女子生产都是鬼门关上走一遭,本就艰难,关明初那几年只怕不止是忧思成疾的。 “你别告诉我,玉夫人是为了报复她父亲,所以嫁给了你的。” 徐冽掩唇咳嗽,赵盈横他:“堂琴先生名满天下又怎么样,和玉夫人的父亲是平辈论交的,论年纪也够做她父亲了,我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吗?” 玉堂琴自己倒无所谓,顺着赵盈的话接过来:“元娘不是用这个报复她爹,是报复我,也想借我的手给她母亲报仇。” “报复你?”徐冽诧异,“她报复你干什么?” 赵盈揉了把眉心:“看来玉夫人知道当年是你撺掇着关氏和卢公子书信来往,成就了这一段孽缘,叫关氏难产过身,这笔账,她是算在先生头上了。” “孩子还小,明儿又去了,我让许宗安排人把元娘和渡时从北境接到扬州府,本来是想给他们最好的生活,但她执拗,一定要跟我住在山上,后来我想她性子古怪,是从小养成这样的,并非我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便是看在明儿的份儿上,成全了她又有什么不可呢?” 他状似无奈:“她嫁给我,既无三书六礼,更没八抬大轿,当初明儿怎么嫁的姓卢的,元年就怎么嫁的我。 天地为媒,无人为证,来日她想通了,自还是我的晚辈,名分这个东西,还不都是人说的。” 他的故事,赵盈听懂了。 从头到尾,看似每一步都顺理成章,每一件事也都有着令人听来鼻尖发酸的苦涩,这一切没有阴谋,没有算计,只是玉堂琴的人生中所经历过的一段往事,现而今甚至能与她平静地讲述出来。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赵盈素手交叠着,动作轻缓,拍了两下。 玉堂琴呼吸一凝,侧目过去。 她翻了一眼,唇边弧度未减:“先生这个故事,讲的可真是滴水不漏,若我蠢笨些,再感性些,为关氏一生悲苦而伤怀,为先生矢志不渝而感动,说不得就全然信了先生今日所说的一切,真可惜,可惜了先生的好故事。” 玉堂琴神色不改,稳坐不动:“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先生何许人也?当日你敢持剑闯入公主府,剑杀天家血脉,你此生挚爱所托非人,此事与你还多多少少有关系,你会袖手旁观?你会冷眼观望?你会眼睁睁看着关氏最后把一条命搭进去,孤苦无依的死在北境吗?” 赵盈声愈发厉起来,到最后,又趋于平静。 她没打算等谁回答她,兀自摇着头说道:“你不会。” 玉堂琴不开口,她笑了声:“你会让许宗派人接回关氏,在扬州府中妥善安置她们母女。 许宗在内宅里的那点手段,在外的名声口碑,不全是先生手笔? 先生之智,并非只在朝堂。 如果安置,怎样安置,你自会有妙计筹谋,可你没有这么做。 关氏的女儿非要嫁你不可,这又是什么棘手难办的事情不成? 小孩子撒娇撒野,丢出山门,她自然会学会冷静。 你嘴上说的这样好,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别人好的。 先生——” 她拖长了音,那一句先生颇有深意。 玉堂琴抿紧了唇角,仍旧不言不语。 “你此生爱的,怕也只有你自己了吧?” 她看见玉堂琴眼神闪的那一下,也看见了他鬓边的青筋凸起。 可她不认为玉堂琴会勃然变色,拍案而起。 是以赵盈仍坦然坐在那里,目光灼灼逼视着玉堂琴。 第197章 所图为何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这人世上活一遭,又有哪个人敢说自己是不自私的? 赵盈话里有话,玉堂琴不是听不出来。 这件事情是他有所隐瞒……不,有所欺瞒在先,是以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不过他目下的这个态度,倒像是什么也不打算说,更不想同赵盈好好解释一番了。 赵盈啧声:“看来先生是打算就这样糊弄过去。” 玉堂琴反而笑起来:“也并非如此。实则殿下从不信我,不是吗?” 反客为主这样的本事,原也不只是赵盈才有的。 赵盈哦了两声,不顺着他的话说。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打量着。 玉堂琴身上的秘密,他自己不说,总有人会知道。 赵盈深吸口气,站起身来。 那头徐冽抬眼看她,却毫无迟疑地随着她一道起了身。 她两只手背在手后,交叠着握着:“你不愿意说就随你吧,许宗我会派人来接走,以后就不用先生操心了。 先生自己的事情,最好想想清楚,要怎么同我把这个故事讲完了才好。 至于这府上嘛——先生府中有女眷,我手底下都是些男人们,我给先生三分薄面,先生也担待我一些。” 她噙着笑,没回头,闷声叫徐四。 身后徐四应了一声殿下,赵盈才继续吩咐道:“你们两个以后就在玉府把守了,内宅那位夫人既不方便露面见人,就不要出门了,先生是深居简出惯了的,来了京城恐怕也早已不习惯这上京繁华,便也别叫人来打扰先生清净。 这府邸我就交给你们两个了,倘或出了岔子,我也只与你们两个问话。” 身后二人对视一眼,立时明白赵盈的意思,沉声应了是,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的。 赵盈也不再理会玉堂琴,转身来就要出门。 玉堂琴连起身送一送的意思都没有,直到赵盈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他沉着声,一开口,叫的并非殿下:“赵盈。” 徐冽护在赵盈身后,回头看去,眼神是凶恶的。 赵盈自己不以为意,脚步顿住,缓缓又转过身:“先生还有别的事?” “你这是要软禁我的意思吗?” “先生想多了。”赵盈还在笑着,屋外金光洒落下,那些化做金色的微尘,在这样好的阳光下也肉眼可见,打着旋儿在她身侧飞舞着,又合着她的声音,一起落到了地上去,“先生喜静,回京这么久了也没什么人登得你玉堂琴的门。 辛氏两兄弟在京,柔然战事又未平,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京城总少不了风波。 我这样安排,全是为先生着想。 当然,先生若觉得府中无趣,想找人说说话,告诉徐四一声,我很乐意来陪先生小坐,毕竟先生有经世之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于我是幸事一件。” 她再没给玉堂琴任何开口的机会,低语那一声走了也更像是安抚徐冽,出了门脚步也不快,连背影都是渐次而又缓缓地消失在玉堂琴眼前的。 她和徐冽走来,带来的人,却留下了。 出了屋中,小胖子渡时也没有来送,果然是极听玉堂琴的话,往后院去了。 徐冽脸色还是不好看,赵盈叹道:“我都不生气,你气成这样做什么?” 她反而还在笑:“走,今儿我请客,就当是为你践行,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大捷,平平安安的回京来。” “我只是想不通,何必这样迁就他。” 直到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玉府大门,徐冽低沉的嗓音响起,赵盈彼时正踩着上马墩上马,他声音飘入耳中,她身形一顿,旋即钻进了车中去。 徐冽心情不好,她光是看都能看出来。 以往他不这样。 从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更像是不会生气,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除了与徐照有关的之外。 这去了一趟北境军中,是大不一样了。 他跟着赵盈上了车,等赵盈坐稳当了,在车厢内壁上轻轻一拍,驾车的小厮会了意,轱辘滚动起来发出的声音,是沉闷的往人心上砸的。 赵盈恍惚间倒觉得挺像徐冽刚才给人的感觉,是沉重的,让人觉得压抑的。 念及此,她顺势侧目去看,果然徐冽正襟危坐,短的是一本严肃认真,肃着一张脸,脸色还是不好看。 气性还挺大。 “你去了一趟北境战场,回来京城脾气倒是变大了不少。” 她语气淡淡的,徐冽眼中闪过尴尬:“只是他已随殿下回京,在殿下身边效力,那自然该奉殿下为主君,却还这样大不敬,殿下偏不以为意,就这样纵着他。 方才在屋里他说的那些话,讲的那样的故事,莫说是殿下,便是我听了,也晓得他半真半假,并不是全部实情。 秘密被人揪出来,还有有所隐瞒——他这不是隐瞒,已然是欺瞒。 瞒天过海,瞒了二十多年。 殿下就只是把他软禁起来?” “不然我应该怎么样?”赵盈不答反问,扬了扬声,“你是觉得无论对付朝中那些人,还是对二狗许宗他们,我都算是自有一套章法的,为什么到了玉堂琴这里,处处退让,他不说,我就不再追问,是吗?” 徐冽抿唇:“殿下自有殿下的深意,可我也确实生气。” 她失笑摇头:“这没什么好生气的,玉堂琴和那些人,又怎会一样。” 她要能三言两语就撬开玉堂琴的嘴,那堂琴先生便也就不再是堂琴先生了。 如今一切她尚可筹谋,说句实心话,还真用不上玉堂琴什么。 可将来不一样。 其实道理徐冽也懂,他生气无非是觉得玉堂琴太嚣张,也太目中无人了点。 “去燕王府,先不吃饭了。” 许是她话锋转的太快了,徐冽啊了一声。 可他脑子转的也快。 才在玉堂琴这里没收获,现在要去燕王府见燕王殿下,难不成玉堂琴的秘密,燕王殿下竟知道吗? 他诧异的目光投去,赵盈已经合眼小憩。 大约是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她合着眼,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嗡声道:“皇叔曾几次提点我,莫要同玉堂琴有什么谋划,如今京中一切有太多人可为我所用,不到万不得已时别叫玉堂琴为我出谋划策,只当是养个闲人也就罢了。” “这话……燕王殿下倒像是知道些什么,只是说的又没头没尾,叫人摸不着头脑。” · “我认为我同你说的已是十分清楚的。” 赵承衍提笔的手一顿,鼻尖凝了墨,墨珠又跌落,触碰到铺开的那张宣纸时迅速寻开,浓了大片黑色云团出来。 他啧了声,这画算是毁了,索性收了笔势。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徐冽说的,所以我才带他来,请皇叔为他解惑。” 赵盈一脸坦然,徐冽坐在一旁眼角一抽,顺着她的话道:“是我说的,但并非冒犯殿下,确实是……不太明白。” “行了。”赵承衍抬手捏眉骨,“在我这儿唱戏吗?” 赵盈见他那动作,笑意僵了三分。 她在燕王府上也并没有住很久,可每天同赵承衍相处,不经意间便染上他许多小习惯,之前表姐玩笑着同她说,她也没太当回事。 原来真的面对面瞧见了,突然想起这茬事儿来,才发现还真是这样。 赵承衍抬眼扫过去:“你是不是去见过玉堂琴?” 这些日子以来好多事情赵盈都没跟他说过,也很少再回来找他商量。 诚如他当日所言,现如今这京城中有太多人愿为她鞍前马后,她已经不是数月前刚刚搬出上阳宫的那个小姑娘了。 也真有她的。 对他也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赵盈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在这件事上对他有所隐瞒。 她清了一把嗓子后庾赵承衍娓娓道来:“我想单凭几句话想问出我想听到的真相是不大可能了,要说把他带回司隶院去严刑拷打,这事儿我也干不来,对我更没好处,所以就晾着他吧。 出了府我又想起来皇叔几次三番来提点我的话,就转道来王府见皇叔了。” 那样的故事,任谁听来都不会无动于衷。 或愤然,或感慨关明初这一生的悲惨遭遇。 可赵承衍,真就无动于衷。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翻一下,面不改色的端坐在那把黄花梨的官帽椅上。 赵盈眯了眼仔细打量,越发不解。 赵承衍平声问她:“真想知道?” 她拧眉:“皇叔觉得我来跟你讲故事的?” “我只怕你知道后,又觉得玉堂琴此人不堪为你所用,偏日后还想借他盛名,自己把自己给为难死。” 赵盈哈的笑出声,虽只一声,但赵承衍能听得真切:“那皇叔实在是想多了。” 她下巴微抬又睇过去一眼:“我要用他便只是利用他,并不是打算同他交心,他便是杀人发火十恶不赦之人,也与我所要谋之事毫不相干,我为什么会难为我自己?” “你这话的意思是告诉我,哪怕他是个畜生,你也无所谓?” 最畜生的狼崽子她都见识过,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忍的? 再说了,这本来就是两码事,她又没说错。 赵盈往椅背上一靠:“我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只说一码归一码,皇叔也用不着生气,倘或一会儿气急了,张口又要骂人,我如今可未必会听。” “不错,翅膀硬了,我倒有些怀念你刚住进来那会儿扮柔善演天真的模样,哪天心情好再来同我演一场。” 赵承衍讥讽她,冷冰冰的斜去,眼神里带着刺骨的寒冰,小冰锥最尖锐的地方往人身上扎。 赵盈却无所谓,甚至笑着应他:“好的呀,皇叔喜欢那样的晚辈,我便是那样的晚辈,讨了皇叔高兴才是最要紧的事。不过眼下,说正事儿?” “玉堂琴当年同阿姊的一段往事,是他自己借力打力,才造成最后那样的局面的。” 赵盈面色一紧:“我当日也想到过,如果不是他亲口承认,谁又会知道他心尖上放着的,此生非她不娶的就是关明初,从而给关明初招来杀身之祸,可有些地方,我还是想不通……” “你想不通是因你没他那样歹毒的心思。” 提起玉堂琴,赵承衍便总有许多不屑:“我不得不说,他聪明机敏,也确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但这样的人,若不是忠正之辈,一旦动了歪心思,那便是最歹毒,最冷硬的一颗心。 他所爱从来都不是什么关氏女。 关氏原可以做她的高门千金,那关家富甲一方,她是家中嫡女,怎么也不会沦落到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而到最后落得那样下场的地步。 这一切不都因玉堂琴而起吗?你管这叫爱?” 爱是不会爱的,玉堂琴的心里连幼年时的情分都未有多顾念着。 青梅竹马的女孩儿,好好的人生…… “所以他的确是故意叫荣禄姑母知晓关明初的存在,可后来的事……” “阿姊最是个有勇无谋的人,这些事情发生时我根本就不记事,所有这些都是后来从旁人那里听来,阿姊虽不是母后亲生的,但毕竟也养在膝下过。” 他深吸口气,又缓缓舒出去:“阿姊身边挑唆的人究竟是玉堂琴安排,还是另有其人,我想应是后者。 玉堂琴不过是把关氏推到风口浪尖,试图激怒阿姊,也给了那些容不得他立于太极殿上的人一次机会。 而他也果然事成——阿姊矫诏至云南府要毒杀关氏,你既带了许宗回京,不妨用些手段,好好问问他,他当年怎么会那样凑巧,就在云南府,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救下关氏。 亦或者,你与他在扬州府便有交集,偷天换日,你觉得凭一个许宗到底能不能安排的缜密周详,滴水不露。 而至于玉堂琴讲给你听的这个故事里,关氏的那位卢公子是怎么离的家,他父亲母亲又是如何肯放他远走,不去追究,他可有说给你知道?” “自然都不曾,所以我知他仍有隐瞒,且不单单是这两件事而已。 可依皇叔所说,当年竟是他安排许宗到云南府去救人的吗?” 赵盈心口跳的厉害,她似乎猜得出真相,又仿佛不能。 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跃着,她试着从层层迷雾中找到那条通往真相的路。 一旁徐冽朗声开了口:“他图什么呢?” 第198章 打人 玉堂琴图什么,就只有玉堂琴自己知道。 倒是徐冽—— 赵承衍高高挑眉,朝他望去:“你不是明日就要动身往南境了?” 徐冽说是:“只是不放心京中事,恐殿下置身危局中,所以才陪着殿下走了一趟玉府,听一听也看一看,虽说未必能为殿下排忧解难,但好歹心中有数,我也能放心些。” 赵承衍没吭声。 要说收拢人心的本事,赵盈的确是有,且这本事大得很。 徐冽跟在他身边几年的时间,到了赵盈跟前几个月,如今一转脸,已经是事事处处为赵盈着想的。 徐冽是什么性子他知道,从前是真的想追随他的,哪怕他很可能一辈子就管着个宗人府的差事,做他的富贵王爷,徐冽也心甘情愿。 现在要辅佐赵盈也是真的。 上阵杀敌固然是他六年前甚至是幼年时便有的志向抱负,然则如今多多少少夹杂着赵盈的原因在里头。 “玉堂琴的事,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这也是几年前无意中发现的。” 其实那会儿徐冽已经到了他身边,不过是往扬州府一行去见玉堂琴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所以他身边的这些人,就再没多带一个,是以徐冽不知罢了。 徐冽似乎还有话想问,赵盈先一步开口,就把他所有后话全都拦了回去:“怪不得皇叔几次三番耳提面命,叫我不要请他为我出谋划策,原是内中还有这等隐情。” 她说着眉心就蹙拢了起来:“怎么当日不说呢?” “当日是我想错了一些事。” 赵承衍嗤地一声,白了她一眼。 她心坚似铁,与寻常闺阁女孩儿不同,这他知道。 可是他也万万没想到,她能这样平静的听完玉堂琴的故事,听完他说当年内情。 女孩儿家总是更多思多疑,也更容易感怀伤心。 关明初的一生本就是断送在了青梅竹马的玉堂琴手上,他相信这种事说给任何一个姑娘听,不说潸然泪下,至少也要愤怒一场,更替关明初感到不值。 他的确怕她为难。 玉堂琴的名声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他太清楚了,既然有那样大的好处,她又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把人从扬州府弄回京城来,林林总总这些加在一块儿,他想着不说便不说吧,横竖还有他坐镇京中,几次提点,她心里会有个想头,来日就算真的要启用玉堂琴,他在一旁盯着些,也都还好。 眼下她先知关明初的一段往事,找上门来,问到他脸前,他自没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了。 赵盈也不傻,讪讪的又靠回椅背上去:“皇叔是看错了人,不是想错了事。” “人看没看错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倒是你在京城三天两头闹的满城风雨——” 赵承衍见她将玉堂琴的事情揭过去不再提,便随她心意转了话锋:“这些日子总避着不上朝,你父皇纵着你,不把你拘回宫中去,前儿太后可还问起来,当初给我的那份名单上,你究竟见过几个人。” 赵盈立时嘶的倒吸了口凉气:“皇祖母这是怕我坏了名声,将来嫁不出去吗?” 只怕不是。 依她看,宋太后不过是有些后怕了。 这半年以来朝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是从赵澈醉酒大闹上阳宫那一夜而始,更是自她搬到燕王府居住而起的。 刘家与孔家倒都无所谓,不过宋太后显然是把赵清这笔账算在了她的头上。 想是觉得她作祟,从中谋划,一步步设下圈套,叫赵清落到贬谪出京的地步。 是以留她在朝,立于太极殿上,说不得赵澄就是下一个。 孙子是亲孙子,孙女是个假孙女,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这会儿没有上蹿下跳的逼着她嫁人,退出太极殿,赵承衍应该从中替她说和了不少。 赵盈吸了口气:“皇祖母那里,要请皇叔多为我说些好话了,自安王兄的时候,皇祖母对我大不如前,我有心尽孝,只恐怕她见了我便想起安王兄,所以索性少到未央宫去的好。 至于说满城风雨这种事儿,我生来是天家公主,动辄变回是惊动整个上京甚至大齐的人,又不是今日才如此,皇祖母也太多心了些。” “那辛程呢?” 赵承衍不理会她那些话,径直问她。 徐冽觉得坐在一旁有些尴尬,便想起身暂且退出去。 这是长辈同晚辈间该谈的事儿,他是外人,更是臣下。 只他才刚要起身,赵盈啧了声:“坐着吧你。” 他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身形顿住,去看赵承衍,赵承衍却根本没看他,视线始终定格在赵盈的身上。 他无奈,只得又踏踏实实的坐回去。 “辛程那些糊涂话又不是我引着他说的,皇叔倒来问我?这些天我不是也没再见他吗?” “你没见他是因为有人把你给拦住了,并不是你不愿意见他,当我不知道吗?” 宋大姑娘住在司隶院,日日与永嘉公主同吃同住,表姊妹感情好的亲姊妹一样,倒比宫里两位公主同永嘉公主关系更亲近,这话不也传遍了京都的吗? 赵盈一撇嘴,说了声好吧,却似乎不愿同赵承衍多聊此事。 方才明明是她叫徐冽坐着别起身,这会儿一眨眼的工夫自己站了起来:“玉堂琴的事我自己会弄清楚,辛程的事我也有分寸,皇叔不必为我担心,我今儿说好了请徐冽吃顿饭,算是为他践行,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皇叔作画的雅兴。” 她真的提步往门外走,徐冽见状只好起身同赵承衍告过一礼,快步跟了上去。 赵承衍没把人叫住,就算叫住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小姑娘的确是同他疏远了不少。 不过这也没什么。 她这样的性子,实则同谁也不是真正的亲近。 信任是真的,依赖却没有。 哪怕是宋昭阳父子,于她而言,也是一样的。 利用她能利用的,做她想做的,等办成了,做完了,大家其实都一样,公事公办,公事外谈亲情……啧,她生在深宫,养在昭宁帝手下,骨子里的凉薄淡漠自然也学去几分。 随便她吧。 从赵承衍的书房出来,一路往燕王府大门去,赵盈分明看见徐冽几次欲言又止。 一直出了门外,她脚步一收,转身叫他:“前两天都还好,今天又欲言又止,你也想跟我聊聊辛程的事吧?” 徐冽抿唇:“他是来者不善,我是替殿下担心罢了。” “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替他多担心一些还成,我不想跟人谈和辛程有关的事,饭你吃不吃?这践行饭你要是不想吃,送我回司隶院,你自去徐家见过你大哥和你侄子侄女,就回你屋里歇着去吧。” · 饭是没吃成的,徐冽也不敢真让她请客吃什么践行饭,何况从燕王府出来她心情有些不好,府门外说的那番话,就是不想请他吃饭了。 是以送了她回司隶院,又暗中交代了人告诉宋乐仪一声,叫哄着她高兴些,才又往徐家而去。 上一次登门,是为女童走失案,为徐熙而来。 这一次…… 徐冽深吸口气,提步上台阶。 门上当值的小厮远远就瞧见了是他,先头就已经派了人往府中给徐霖递话去。 这会儿见他提步上来,越发猫着腰迎上去。 一声六公子他是不敢叫出口的,鬼使神差的叫了一声徐将军。 说来就那么巧,徐霖本来就正打算出趟门,是以进府回话的小厮没跑多远就遇见他,这会儿他正好出来,又正好听见那一声徐将军。 徐霖黑着脸,声也是沉厉的:“徐府门前,哪来的什么徐将军?当值这样不尽心,六公子回府也要派人进府传话,你……” “大哥。”后面的话就不能再说了。 这小厮原也没做错什么。 他算哪门子的徐府六公子,这家还是徐照当家做主的,底下的人谁敢随随便便就放他进府中。 他领了官职官品,又有了军功在身,旁人称上一句徐将军不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小厮倒霉些,刚好被大哥听见而已。 “我明日要去南境了,殿下让我临行前来见一见大哥,还有徐珞和徐熙。” 他拦了徐霖的话,也没看一旁掖着手站定的小厮,退了半步:“大哥是准备出门吗?” “要出去办点事,不过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你既来了,晚上吃顿饭再走吧。” 徐霖说着侧了侧身,作势要回府中去,自然是要徐冽一起跟上的。 徐冽没有一定不进门的想法,毕竟还想看看两个孩子,不过徐霖最后那句话,令他脚下一收,并没有立时跟上去。 徐霖没听见脚步声,驻足回头,几不可闻叹了一声,眼底的无奈溢出来:“父亲今日去会友,不在家,至晚才归,进来吧。” 徐冽没说话,这回却缓步跟了上去。 他确实不想见徐照,将来朝中碰面和私下在徐府相见是两码事,尤其是殿下告诉他,北境捷报传回京城,徐照曾关切他一事。 他早就不需要这个了,如今倒又要扮慈父,何必见了面彼此尴尬。 徐照总要恶语相加,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倒不如不见,还都能落个清净,况且大哥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六叔——” 徐珞一路小跑着朝徐冽冲过来,小小的人儿跑的也不快,两条小短腿交替着,等靠近了,张开双臂越发要往徐冽身上扑。 徐冽唇角上扬,眼角有了笑意,稍一弯腰,把人接住,再看他身后有丫头跟着的徐熙,跑的比他还慢些,于是揉他头顶:“怎么把妹妹一个人甩在后面?” 徐珞咯咯地笑:“有丫头跟着呢,摔着了我罚她们!” 徐霖拧眉:“说什么?” 他板起脸来徐珞似有些怕,往徐冽身边钻,仗着有人撑腰,索性不理他爹:“六叔,爹说你又要去打仗了,娘这些天一直在吃素,说是给六叔祈福求平安。六叔,打仗威不威风!” 徐冽捏他小脸,抬眼去看徐霖。 徐霖笑了笑:“战场凶险,北境捷报传来,我们知你率五千精锐袭营,你大嫂说你到底还是年轻,血气方刚,上了战场绝不会想着如何保护自己,豁出命的厮杀,我们在京城悬心不安,她是信佛的人,心诚些,求得佛祖庇佑你,万不要负了伤才好,只要平平安安的,怎么都好。” 徐冽心里是暖的。 大嫂是个温柔娴淑的人,她嫁到徐家来的时候,他还是徐家的六公子,是徐照最中意的小儿子,一家人日子过得和满,大嫂对他们兄弟总是好的。 甚至于后来那件事发生时,徐照御前求旨,抹去他的功名,回了家扬言要打死他这个忤逆子,大嫂陪着大哥一起跪,哭着求父亲手下留情。 他正想着,徐熙才过来,身量又小,只到他腰间而已,小手只能勾着他的手。 他左手是牵着徐珞的,徐熙非要去掰他左手:“阿哥不乖,丢下我自己跑过来,阿叔不要牵着他,牵我。” 小孩子总是最天真也可爱的,徐熙生的又好,从头到脚都透着精致,徐冽一弯腰,索性把人抱起来:“行,你哥哥不听话,阿叔抱着你。” 说说笑笑的要往徐霖书房去,气氛一时好的不得了。 外头小厮慌慌张张的疾跑而来,带得一阵风动。 徐霖立时斥他:“成什么体统!” 等斥完了,也隐隐感到不好。 这是跟着他父亲出门的人,只是不近身伺候而已。 那小厮弓着腰,说话都磕磕巴巴的紧张的不得了:“老爷同人在席上动起手,为夏叫奴才赶紧回家来请公子快去。” 徐霖眼角一抽:“怎么回事?” 父亲虽是行武出身,但负伤在先,身上有旧患,加上做了禁军统领这些年,他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惹人侧目,别说是动手,就是与人红了脸起争执都少有。 这…… 那小厮偷偷看了徐冽一眼,什么都没敢说。 徐冽把徐熙放了下去:“是因为席上提到了我,他才动手打人的是吧?” 第199章 断绝关系 会友的席面上,酒并不会吃多,不过每个月这种小宴上也总有些不那么相熟的人。 徐照身为禁军统领,其实现在似此类宴会能不去的便都不去了,除非真是至交好友,不便推辞,才会去坐一坐。 席间有意结交攀附的不在少数,徐照也大抵都应付的过来。 那些人不过敷衍过去也就罢了,可今天却与人动起手来,为夏还要打发人回家来叫他。 徐霖面色铁青,想是事情闹得有些大。 父亲虽然负伤,可功夫底子都还在,要真是…… 他身形一动便要走,又想起徐冽,为难的回头看他。 徐冽哂笑:“大哥去吧,等我自南境归来,咱们兄弟再喝两杯。” 徐霖说好,提步要走,徐珞小腿倒腾着追上去:“父亲,我能不能跟六叔回去,明日再回家!” 徐熙一听他说这个,也来了劲,抱着徐冽不撒手,一味地附和她哥哥的话:“我也要去,我也要跟阿叔回去。” 徐霖觉得他们两个是添乱,等父亲回了家,见不着孩子,若说是叫六郎带回去,父亲岂不更要生气吗? 他正要虎着脸斥徐珞,徐冽已经上前两步把徐珞也提起来抱在了怀里。 他一手抱着一个,倒也不觉吃力:“我把他们两个带回去,明日一早派人送回府上,大哥去吧。” 他都这么说了,徐霖也不好再说不行,闷闷的嗯了一嗓子,再顾不上这些事,长腿迈开,快步出了府。 徐照那个会友的小宴,本就设在云逸楼中。 他跟人动起手,打坏了不少东西,动静闹的大了,楼里的客人们谁不知道这事儿呢? 传什么的都有,后来有真听见他们几句话的,便言辞凿凿说起此事同徐冽有关一类。 杜知邑派人往司隶院去告诉了赵盈,那会儿赵盈正准备去见一见许宗来着。 听见底下人来回这话,也没再去,宋乐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手上绣着个荷包,听了这个,动作也一顿,没再下针。 赵盈捏着眉心叫挥春:“去问问徐冽回来了没。” 徐照在外头跟人大打出手,徐霖也现身云逸楼,好不容易才把人给劝下的,那徐冽必定不会独自留在徐府中,且此事他估计比她知道的还早些。 挥春蹲身一礼往外退,宋乐仪放下手里的荷包下了罗汉床:“徐照到底什么意思?” 她也虎着脸:“他是禁军统领,一言一行多少人侧目,为徐冽与人大打出手,今日就回传遍上京,他真不怕给人看笑话?你上次不是……” 她收了声,是因目光触及到赵盈的脸色。 赵盈的确不快。 她的警告,看来徐照是当做耳旁风,根本没当回事了。 他自己要不顾体面去丢人,她管不着,但别扯上徐冽一起。 徐冽如今风头正盛,背地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他登高跌重,等着看他笑话。 今日席间与徐照提起徐冽的人,更不知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或有真心恭贺的,但更多还不是等着要看整个徐氏的笑话吗? 徐照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但触及到与徐冽有关的事,他便失了分寸,也没了冷静的头脑。 真是有毛病。 看来天底下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些毛病。 玉堂琴人品不怎么样,徐照是性子不怎么样。 这俩人一个能文一个能武,一个人性泯灭,一个自负无脑,合该拜把子去。 赵盈冷嗤着往外走。 宋乐仪欸了声,她身形才顿一顿,回头往她:“我去找徐冽,你去吗?” “我去干什么?”宋乐仪不假思索的反问,撇了撇嘴,“你近来倒对徐冽越发上心,有这工夫我不如给你把这荷包绣完呢。” 赵盈摇了摇头,还是提步出了门去。 等人出了门,云兮才凑到宋乐仪身边去问她:“姑娘不是总不放心大公主,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呢?” 宋乐仪飞针走线,好半晌才叹道:“徐冽和徐家的事情外人是管不了的,元元不过替徐冽抱不平,才非要替他出这个头不可。 她有这个精力,便就去做吧,横竖这些事同她的大局并没什么要紧的。” 云兮却不大懂:“可大公主这样子,不是将徐统领给得罪透了吗?” 徐冽四十好几的人了,十年后的太极殿上,能不能有他一席之地都是另外一回事,便是将他得罪彻底,也没什么要紧的。 在这上头,赵盈可比任何人算的多清楚。 宋乐仪收了两针:“那都不妨事的。” 却说赵盈那里出了门,一路往前院的方向去,穿过了垂花门,往徐冽住着的那跨院儿方向步有一箭之地时,她也不防备,冷不丁从不远处跑来个奶团子。 等人跑的近了她的身那会儿,书夏下意识先往她身前挡了。 赵盈这才看仔细。 小姑娘一身嫩粉色,娇俏可爱,头顶上还有两颗明珠,跑起来那珠子闪耀着光芒,华贵不俗。 突然被挡住了去路,小小的人儿虎着小脸站住,提着裙子抖了抖。 赵盈又瞧见,鞋头缀珠,同她头上的明珠倒像是一套的,非富即贵。 可这是司隶院府衙,更是她的居所,谁家的孩子敢在这里撒野? 周衍倒也有女儿,可是他俸禄虽比从前在多,也没有富贵到这个地步,何况他小女儿今年也不过三四岁,眼前这一个—— 赵盈拍了拍书夏肩膀:“你是谁家的孩子,知道这是哪里吗?谁许你在此处乱跑的?” 徐熙也在上下打量她,非但不怕,还咧着嘴笑:“我知道你,阿叔说了,这宅子后院住着天家公主,最得宠的大公主,叫我不要冲撞了你。” 她说阿叔,赵盈就想起了徐冽。 “你是徐熙?” 徐熙欸的一声,小脑袋一歪,竟也不怕赵盈,踩着小步子又往她跟前凑。 书夏要拦人,赵盈挡了一把。 小丫头靠近时,伸手摸她裙子。 赵盈一弯腰捉了她的手:“跟着你伺候的人呢?” 徐熙还是咯咯的笑:“我甩开她们自己跑出来的,我阿叔说殿下生的倾国容色,可我娘就很美,我想看看殿下是不是真的绝色,等我长大了,能不能比得过你。” 徐冽说的? 赵盈嘴角抽了抽。 他跟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平日里不见他有半句夸耀的话,没成想私下里还会跟孩子说这个呢? 赵盈捉着徐熙的手不放开:“那你现在见过了,觉得如何?” 这女孩儿的确是家中娇养大的,见了人不怕生,更没有小门小户里养出的拘谨扭捏。 才七岁的孩子,落落大方,童言无忌之下,并不算言辞无状,倒有率真可爱。 “殿下果真生的极美,可我也不差的,我娘好看,我爹好看,连我阿叔都好看,我长大了一定也好看。” 就连书夏都被这孩子气的话给逗笑了。 赵盈笑得合不拢嘴,好半晌才揉着她小脑袋说是:“你长大了一定也好看,可你现在还小,一个人这样乱跑,你阿叔会为你担心的,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牵着徐熙的小手,徐熙既不怕她更不认生,就由着她牵着往前走。 正好徐冽神色匆匆寻人而来,见她乖巧的跟在赵盈身边,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去,长松口气,只是脸色仍不好看。 徐熙见状也不怕,等徐冽同赵盈见过礼,她挣开赵盈的手提着裙摆小跑过去:“阿叔果然没骗我,公主殿下真好看。” 徐冽面上闪过不自在,尴尬极了。 赵盈噙着笑:“你没事儿干跟小孩子说这些?要夸我下次当面夸,背地里同人说这个我是听不见的。” “殿下,我不是……” 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赵盈摆手说无妨,他身后不远处又有几个小丫头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看样子是跟着徐熙伺候的丫头们。 “我有几句话同你说,本来是打算去找你的,结果出门不多会儿遇见你家的小姑娘。” 身后丫头们已掖着手快步上来,徐冽会了意,把人交到丫头手上去:“带回去同公子一处,若再叫姑娘一个人跑个没影,自有你们的好处。” 他冷着脸吓唬人的时候还是有威慑力的。 徐熙却不肯松开他:“阿叔不是跟爹说带我们回来玩儿吗?怎么撇下我和哥哥不管?” 徐冽想了想,弯腰下来,安抚着小姑娘:“我有些事情同殿下说,说完了事便回去,你不要闹,回去和徐珞一处待着,若再要自己跑了,我便让人立时把你送回家,等我从南境回来,你也不要再来找我玩了,知道没?” 徐熙一撇嘴,对他这样的威胁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讪讪的说了声好吧,才退几步,同赵盈,同徐冽,都各自端了礼,才跟着丫头转身离去不提。 小孩子总是可爱的,她和赵姝不太一样。 赵盈眉眼间染上些许柔和:“你大哥倒把这个女儿养的不错。” “她年纪小,唐突冒犯了殿下,殿下别跟她一般见识。” 赵盈说没有:“再说那话不是你说的吗?” 又提起这个来,徐冽眼角抽了抽,尴尬的别开脸不看她。 赵盈揶揄了两句就没再提:“外面的事情我知道了,杜三专门派人来告诉的我,你就是为这个才这时候就回来了吧?” 徐冽嗯了声,面色未改:“大哥去寻徐统领了,只我大嫂一个人在家,我也不好留下来吃晚饭,况且徐统领在席上与人动起手,大哥去了化解开,他自然也要回家,我不愿见他,弄的彼此不舒坦。” “那这次的事,需要我帮你出面吗?” 徐照在席上跟人动手的原因很简单——敬酒的五品小官是个不会说话的,明明想去巴结讨好,一开口提起徐家的子孙都是极能干的,说什么就连叛家的庶子如今也军功在身,颇得今上器重,来日前途无量,怕也是军中一把好手。 这种话,要是徐照和徐冽父子感情不错也就算了,顶多是庶子二字听来刺耳些。 偏天下谁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呢? 他还特意提起徐冽叛家之事。 这吃酒席,有那存了心讨好的,自也就有那存了心看热闹的,这话有人起了头,旁边便有人多嘴说别的。 闲言碎语说起来,徐照就同人动了手。 他出手快,下手又重,好好的一场酒席见了血,气头上的人又一身的蛮力,谁也劝不下他,他身边的为夏才赶紧打发人回家去寻徐霖。 赵盈观徐冽脸色,他好似……真不在意。 不在意也好,省去不知多少烦心事。 她叹了一声:“徐照也是个别扭的人,一面不放心你,一面又听不得旁人提起你这个徐家子。 上次我警告过他,离你远点,一转脸他为这种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大打出手。 他是禁军统领,这事儿明儿就会传到父皇耳朵里去。 他自己不顾体面,还要拉你下水,你若觉得心中不快,我替你走一趟统领府,自与他好好说道。” 徐冽却缓缓摇头:“殿下苦心为我,我感谢殿下一番心意,只是实在不必了。” 赵盈一拢眉,听他又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和徐统领之间的这点事,积了六七年,旁人是化解不开的。 殿下警告他也好,苦劝他也罢,依徐统领的脾性,都不会放在心上。 眼下我要往南境去,没工夫理会这些,等我从南境回来吧——” 他深吸口气,眼底反而凝了些笑意,抬眼对上赵盈担忧的目光:“殿下不用替我担心,等南境战事终了,我自己去和徐统领好好谈一谈,把话说开了,今后各人过各人的,谁也不要插手谁的生活。 似今日这般事,若再有下一次,我亲去御前告他。” 赵盈一怔,旋即笑起来:“好,这才像是徐冽。” 他是个决绝的人,绝不会纠缠不清。 他要跟徐冽断绝父子关系,便要断个干干净净。 人有的时候的确该狠心一些,对自己,更对别人。 赵盈面上的担忧褪去:“我还怕你为此事烦心,此去南境再因此分心,看来是我白担心一场,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如此,便放心的往南境去,等你从南境回来,自己来料理徐照的事情。” 第200章 探听消息 二月十七,太极金殿,朝会。 徐冽戎装上殿,向昭宁帝辞行。 一切都和赵盈预料的一致。 御前立下军令状,徐冽豪言壮语,跪的笔直又英挺,在昭宁帝面前许诺,以半年为期,退柔然敌军,收复旧河山, 徐照的心跟着揪了一下。 赵盈亦然。 要退柔然,她信徐冽能办到。 可收复失地,半年为期…… 他此话出了口,若成,扬名立万,名垂青史,他是救南境百姓于水火,解大齐危局于困境的大功臣,大英雄。 可若不成,谁也救不了他。 他是自作主张,这番话事先没跟她商量过半个字。 不过好在南境一役,是朝廷目下最要紧的事,没人敢暗地里使绊子,兵部自高良骞往下,无论粮草调度还是援兵调遣,只要秦况华有折拟奏,无不准许。 昭宁帝也金口发了话,特事特办,眼下南境战局危机,一切流程从简,不需交内阁复批,更不必交他亲审,一概由兵部自行做主,以南境需求为最要紧,若有粮草军饷不足,户部也要尽一切可能保证供给。 只是要求兵部和户部将往来奏疏,以及批准出库的银钱调动一类悉数留存,待到战事结束之后,再做复核。 散朝后昭宁帝回清宁殿,带上了徐照一起。 徐照脸色不怎么好看,进了殿昭宁帝往西次间去,孙符猫着腰退到殿外,吩咐人下去准备点心,而后就守在外殿,把伺候的小太监都打发了出去。 “你坐。” 徐照犹豫一瞬,才往罗汉床斜对面的官帽椅过去。 他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模样倒把昭宁帝逗笑了。 他是听见笑声才抬头看过去:“皇上?” “你昨日在云逸楼跟人大打出手的时候,可是这副模样?” 徐照面色一沉,就要起身告罪。 昭宁帝一摆手:“打了就打了,年少轻狂时谁没打过架?你到了这个年纪才放纵一回,有什么好告罪的?” 话虽是这样说,昭宁帝的笑意可实实在在没达眼底:“不过也难得见你跟人红了脸,又是为徐冽?” “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一双眼。”徐照吸了吸鼻尖,声儿有些闷,“还是臣多吃了两杯酒,失仪了,今晨已吩咐犬子,散朝后携礼登门去拜访。” “你没觉得自己有错。” 不然不会让徐霖去登门。 他不过是做做样子,放低姿态,把此事平息而已。 昭宁帝点着三足几,好整以暇打量他:“到目前为止,你是担心徐冽,挂念徐冽的。 上回北境捷报传回京,你迫不及待追上高良骞打听,朕把高良骞叫来问过,自徐冽离京往北境,你去过兵部不下十次。” 他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的:“父子之间,总是血脉相连,但依朕看,徐冽对你,只怕淡淡吧?” 那个逆子。 徐照垂眸不语。 昭宁帝笑了一声,更像是嗤笑,徐照一惊,本欲抬眼去看,转念一想又把目光收回来,仍旧垂眸。 “永嘉——徐冽追随她,算是她一手提拔上来,朕比你更了解她的脾气和心性,她看重徐冽,自也倚重徐冽,徐照,朝廷里的好些事,你跟在朕的身边,做了快十年的禁军大统领,也要有个分寸。” 他说分寸,徐照就再坐不住。 他离了那张官帽椅,双膝一并跪下去:“皇上,臣不敢。” “永嘉跟你说话也不会好听到哪去,这个朕知道,可你也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朕也知道。” 昭宁帝没再叫他起身,语气冷冰冰的:“她有她要办的事,小孩子家,闹得不过分,朕都纵着了,你总不至于背地里使绊子,拿阴招坑她一手吧?” 徐照越发恭谨,叩首拜下去:“臣——不敢!” 他话音咬的重,是在表明他的忠心和立场,更是告诉昭宁帝他真的不敢。 昭宁帝嗯了一嗓子:“除了不敢,你要记住不会二字。徐熙走丢那会儿,永嘉毕竟替你们家说过话,点徐冽为主事,固然是恶心你,但小孩子嘛,总会有些胡闹的时候,记住了?” 他趴伏在地上,说记住了,话锋一转:“臣不会记恨大公主,更不会与大公主作对。 臣手握禁军,是皇上信任臣,臣的职责所在是护卫宫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与臣一概无关。”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这点事再不懂,就算是白活了。 昭宁帝似乎终于满意:“别跪着了,咱们君臣倒生分。” 徐照才撑着膝盖缓缓起身,却仍旧没敢再坐下去,掖着手站在一旁。 昭宁帝眼尾的笑意早散去:“至于徐冽,当日朕跟你说过,六年前的事情朕不想再看到。 今日他御前立下军令状,倘或此战他败了,徐照,你的项上人头,可保不住他。” 徐照心头直坠,猛然抬头:“皇上,臣只——” “徐照。” 昭宁帝平着声:“朕也只有三个儿子,长子不争气,自七岁上便私囤铁矿,到了十八岁终于长大成人了,却被朕一纸诏书发落凉州,无诏不得回京,难道天底下,只有你徐照的儿子是儿子吗?” 天子把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把徐照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 昭宁帝看着他,眼底闪过一抹不快:“咱们君臣之间,朕还是信你重你的,所以今天关起清宁殿的门,朕跟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来日真有什么,你不要再叫朕为难,若不然,君臣情分,就顾不成了。” 其实徐照心里清楚。 昭宁帝的朝堂上,谁敢说与他有君臣情分? 他高兴时谈两句情分,不高兴时…… 今日不过是把丑话说在前面而已。 徐照从清宁殿出来,心情格外沉重。 他是领过兵上过战场的人,南境危局持续了这么久,秦况华就算勉强稳下,等到援兵赶赴,徐冽就算再有本事,半年之期,要大退柔然已是勉强,他还敢扬言要收复失地…… 逆子无知,轻狂自负。 可他已经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孙符进内殿那会儿昭宁帝歪靠着看折子,他换了一盏茶上去,笑呵呵的:“奴才看徐统领走的时候脸色不好,沉重得很。” “他是不信徐冽有本事半年内收复在秦况华手上丢掉的城池,更怕徐冽真收复失地,在军中得罪人。” 折子啪的一声合上,昭宁帝随手撩开,捏着眉心揉了一把:“太极殿上站了十年时间,越发把他心性与傲骨磨平了。” 孙符便替他收拾折子:“徐统领为人父,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别生气。” 生气?要跟徐照生气,六年前他就该把徐照推出去砍了。 徐照有私心,但他于朝事上从无私心,是忠直的,这就够了。 “朕懒得跟他生气,徐冽的退路有元元操心,他少上来横插一脚就成。” 孙符眉心一跳:“瞧,您到什么时候都替大公主打算着,倒来难为徐统领的慈父之心。” 昭宁帝横过去一眼:“姜承德不是一直想让二郎入部吗?那就叫他去刑部吧。” 孙符哎唷一声:“那姜阁老可又有话说了,刑部有严尚书坐镇,眼下严尚书事事帮着大公主说话,姜阁老可不放心。” “要叫他处处放心,元元和三郎就没活路了。”昭宁帝嗤了声,“你安排人出宫一趟,告诉王晁,他既然年迈不堪用,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让他递折子请辞,告老还乡吧。” 孙符收拾的手一顿,旋即欸的一声应下来,自明白了昭宁帝的心思,于是又提起旁的:“方才淑妃娘娘宫里来人问,皇上午膳去不去娘娘宫里,说是娘娘今儿兴致高,亲自做了两碟子红豆糕,这会儿在屉上蒸着呢,到午膳时正好能吃,还打算叫人送出宫一碟子给大公主呢。” 昭宁帝面上淡淡的:“怀着身孕做这个干什么?午膳去她那儿,你打发人去告诉,往后少操劳这个,安心养她的胎。” 孙符自然笑吟吟的全都应下来,又提起赵盈的那块儿长命锁:“奴才想着淑妃娘娘大抵觉得那实在珍贵,既得了公主的,又没什么好谢公主,公主那会儿在病中时就爱吃娘娘做的红豆糕,如今朝时繁忙,娘娘估计是怕公主自个儿在外头不好好吃饭,总算是对公主有三分真心。” “她有真心便最好,那长命锁元元既给了她,就叫她留着,不过你也去告诉孙氏,元元身边的东西,再有这样的,她就不要再收了。” 昭宁帝深吸口气,翻身下了罗汉床:“毕竟都是她在世时给元元留下的。” 孙符这才猫着腰退出去。 昭宁帝的西次间再往里,有个小隔间。 里面放的全是宋贵嫔的东西。 原本遗物该交专人打理,可除了供奉在麟趾殿的之外,就全都收在这儿了。 孙符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皇上对孙淑妃未必能有一分真心,但永嘉公主肯抬举,皇上自然也就肯抬举。 公主连那样的东西都送了淑妃,其实这样也好。 后宫里的孩子,自出生起,起点也不全都是一样的。 皇上这样子在前朝给公主和惠王殿下造势,后宫里有淑妃这么一位专宠六宫的心向着公主姐弟俩,皇上也乐得见。 只是往后的日子…… 孙符出了殿,想想他主子那些手腕,不由叹了口气。 他徒弟凑上来:“皇上心情不好吗?您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孙符挥了他去:“当好你的差事,去,到淑妃娘娘宫里告诉一声,皇上午膳过去,叫娘娘准备着,再叮嘱两句,皇上说了,娘娘在孕中,宜静养,轻易就不要再到小厨房去做点心,至于大公主要送什么东西,也叫娘娘挑着收,不该收的就不要再收了。” 他徒弟倒吸口气,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如今这位淑妃,看着是如日中天,刘淑仪在世时也比不过她如今的盛宠,可他是六岁就进宫的人,当年那位贵嫔娘娘在的时候,又是何等光景,现在这几位,归拢包了聚在一块,也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后宫里的这些事儿,真是不可说。 他往殿中深望了一眼,又试探着问:“皇上是又想起贵嫔娘娘了吧?” 孙符变了脸:“兔崽子瞎打听,脑袋要不要了?” 他脖子一缩:“您别骂我,我这就去。” · “娘娘,李寂来了。” 孙氏插花的手停住,又一挥,宫娥会意,掖着手退出去,再进门时,身后就跟着孙符的徒弟。 见了他,孙氏噙了笑:“李公公怎么这会儿来?” 李寂弓着腰,其实进门时就四下里瞧过了,除了淑妃近身伺候的几个,再没小宫娥在殿中,他端过礼,笑着回话:“皇上今儿来用午膳的,师父叫奴才来回娘娘一声,还有大公主的那块儿长命锁。” 孙氏哦了声:“那锁,有什么说道的吗?” “皇上今儿见了徐统领,想是心情不太好,师父大抵在皇上面前提起宋贵嫔来,好压一压皇上心里的火气,这会儿皇上应是在清宁殿的小隔间缅怀贵嫔娘娘,特意交代了师父,叫告诉娘娘一声,大公主手上的东西,往后叫娘娘看着收,不该收的,便退回去。” 李寂才抬眼,也往上踱了两步:“那长命锁您今儿还给皇上,正合适不过。” 她淡淡的说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徐统领进殿时奴才叫师父打发到了殿外,什么也没听见,倒是后来徐统领走后,师父进了殿中伺候,奴才在外殿候着,隐约听见几句,说是叫给王尚书递个话,叫他提前上折请辞,还要叫瑞王殿下进刑部去,也好堵上姜阁老的嘴,还有……徐将军的事儿。” 孙氏这才眉心一动,侧目看他:“徐冽吗?” 李寂点头说是:“皇上说徐将军的后路有大公主操心,往后不想叫徐统领横插一杠子,奴才估摸着,皇上是支持大公主在军中有人的,就是要看徐将军这回能不能争气了。” 生在皇家,人人都是可悲的,赵盈也不例外,她只是比别的兄弟姐妹幸运了一些,在长成之前,至少有昭宁帝真心爱护过。 至于现在嘛,疼爱固然也有,利用算计却也不会少。 孙氏的手落在小腹上。 生个女儿还是好的,尊贵的长大,体面的嫁人,做个无权无势的富贵公主就很好,不用像赵家兄弟那样谋算,也不用像赵盈这样奔波。 孙氏吸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去吧,做事当心些,仔细你师父揪住了你。” 第201章 杀伐 王晁递折请辞,连太极殿都没有上,态度坚定,昭宁帝惋惜一番,却不挽留,准许他告老还乡,又恩赠太傅衔,以虚职恩养,归乡后一切用度均有户部特银转拨给府衙。 他一走,宋昭阳出缺升任吏部尚书,从此名正言顺打理吏部一切事宜。 其后又派了旨意,点了赵澄入刑部学事,姜承德自然心中不满,可天子金口,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这入部是他苦求来的,本是看中了工部或是礼部,再不然就要把人送进司隶院,没成想昭宁帝跟任何人都没商量,直接把人弄去了刑部,放到了严崇之手下。 赵盈是在散朝后回了司隶院接上宋乐仪往城中景善坊去逛的。 据说景善坊中新开了一家铺面,三层半高的小楼,四四方方的围成一个小院儿,一楼大堂空出来,二楼是雅座,三楼是雅间,剩下那半层是个大平层,只对花重金包下来宴客的客人开放。 大堂正中挖了一小块儿池塘,竟不知从何处引了活水进来,水流涓涓,假山怪石置于其间,又有假荷放于其中,还有三五尾养的极好的鱼,看起来赏心悦目。 距离池塘不远的地方搭了个小小的戏台,或是说书,或是登台演上一场折子戏,又或是歌舞艺妓登台表演一类,总之每日变着花样来,绝没有重样的。 自二月初开张营业以来,生意一日好过一日,一时简直要将杜知邑的云逸楼都给比下去。 宋乐仪早就想来看看,但她一个人无趣,又懒得拉上别家姑娘一道,偏这些时日朝廷事多,赵盈总分不出身陪她,这才拖到了如今。 赵盈其实仍有别的事要办。 孙淑妃派人送红豆糕给她,传了消息,一则朝中一切昭宁帝目下的确是在为她和赵澈造势铺路,希望他们姐弟二人能和赵澄握着同等的势力,将来不至于太过落了下风。 二则魏娇娘在赵澈身边伺候,人虽然还算老实,但难免有争风吃醋的时候,她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人,沈明仁好似也没有来得及如何调教她,人就被弄到了赵澈身边去。 起初赵澈对她的确好过了红微,可近来朝中事多,加上赵澈入了吏部去学习政务,每日课业以及骑射又不能落下,回到昭阳宫后还要应付魏娇娘,这才三五日工夫,便就撂开了手,反倒更愿意叫红微陪在身边了。 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赵盈却不觉得如此。 还得找个时间回宫一趟,魏娇娘她另有打算,当日送去赵澈身边,可却不是叫她死心塌地跟着赵澈的。 如今赵澈冷落她而亲近红微,时机正好。 另则还有许宗和玉堂琴的旧事—— 但难得宋乐仪兴致这样高,京城里的事情总是处置不完的,一件接着一件,她想了想,也不想叫宋乐仪失望,索性丢开这些事,陪她出来玩儿上一日。 赵盈的马车在景善坊外停下,丫头先下了车又递手去扶她二人,赵盈才从马车里钻出来,斜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调侃笑语:“真是难得,倒在这里见上殿下一面。” 宋乐仪听那语气直皱眉,实在是过于纨绔不正经了。 听起来就是个不着调的公子哥儿。 她扶着赵盈,顺势还把人往身后藏了一把,顺着声源方向望去,锦衣华服,缓带轻裘,青年郎君仪表堂堂,面容又偏阴柔,是她不曾在京中世家郎君中见过的一张陌生面庞。 她听赵盈说过,辛氏二子,一个男生女相,一个不苟言笑。 赵盈笑着拨开宋乐仪的手,只是站出来与她比肩而立,并不曾踱步近前:“是巧合,还是二公子有心?” “殿下觉得我有心便是有心,殿下觉得是巧合便就是巧合。”辛程倒相当的自来熟,赵盈不往前迎,他就兀自踱步上来。 徐二闪身绕到前面去,长臂一横,拦下他:“放肆。” 从前他们都是暗卫,只在暗中护卫,暗中行事,不过武举时徐二曾扮做司隶院小校尉的模样出现在姜承德等人眼前,是以打那之后赵盈往来出入,他也能站在阳光下,在明处护卫赵盈周全。 辛程也不恼,隔过他,视线定格在赵盈身上:“入京当日曾唐突殿下,今日我请殿下和——” 他好似才看到宋乐仪,眼底一时闪过惊艳。 赵盈的美丽是耀眼夺目的,与她站在一处,谁都占不了上风,世间少有人能比过那张脸。 可他并不喜欢。 太过美艳的东西,往往留不住。 宋乐仪眉眼精致,更具三分英气,她也不似赵盈那般白,但一张小脸是百里透粉,最健康不过的颜色,也最娇嫩不过的颜色。 她五官全都是刚刚好,单拎出来看,没有哪一处是极出众的,可凑在一张鹅蛋脸上,就成了最完美的一张脸。 辛程不动声色正了正神色,又理了理衣襟:“这就是宋大姑娘吧?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我有幸,不如叫我请殿下与宋大姑娘一桌席面,全当是为当日莽撞同殿下和大姑娘赔罪。” 这人说话又好有意思,宋乐仪挑眉看他:“二公子要与公主赔罪也罢了,可却不曾得罪过我,此番言重,这桌席面我吃不得。” 漂亮的女孩儿即便是开口说出拒绝的话,也是如黄鹂清啼一般悦耳的。 辛程非但不恼,反而面露喜悦之色:“大姑娘近来住在司隶院陪着殿下,不就是防着我登门吗?我几次送上拜帖殿下都不见,想是大姑娘为我莽撞之言把我记恨上了,怎么不是得罪?” 他试图上前,可徐二拦着,他一时又怕宋乐仪真拿他当登徒浪子看待,倒老实起来,驻足未动:“我是一番诚心与殿下赔罪的,大姑娘不如给我一个机会?” 他说是要与赵盈赔礼,可话全是在问宋乐仪。 赵盈牵着宋乐仪,拿指尖戳了戳她手心儿。 宋乐仪本就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辛程这个事儿吧他虽言辞无状,冲撞唐突,但另有用意,且事情也的确是赵盈自己派人散出去的,怪不到辛程头上去。 她生气无非是觉得辛程仗着他是辛氏宗子,入了京还这样嚣张轻狂,加上父兄又总说,辛程随辛恭一同入京目的不明,可总非善者,京中诸方势力未动,连姜承德都按耐下来不曾送上请帖,赵盈头一个与他过往从密,传出去未必是好事。 她这才几次三番阻拦着,对辛程这个人……倒也还好。 眼下赵盈示意,她便做了退让姿态。 辛程又不动声色松口气,徐二方才把路让开。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迎着赵盈和宋乐仪二人进门去。 宋乐仪自他身边路过时,隐有一股淡淡桂花香气,要么是她所用桂花头油,要么便是她香囊中佩有桂花一类,味道淡淡的,清甜不腻。 他笑着跟上去,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景善坊近来生意实在好,辛程是昨日就派人来定过位置,三楼的雅间才留有一间给他。 今日一楼大堂中是说书人在讲则天皇后之野史所记,抑扬顿挫,讲的不错。 说不得这些故事讲了几日,今日正又讲到则天皇后临朝称帝一则,如何知人善用,明察善断,又是如何大兴酷吏之治,残害李唐宗室,再至于又如何与其女太平公主共享男宠,云云此类,竟讲的津津有味。 赵盈上楼时正听闻则天皇后大兴酷吏之治此处,说书人口中那自是雷霆手腕的一代女皇,心狠手毒,她便听见有楼中客人私语,说她亦是手腕刚硬,心狠手辣。 宋乐仪面色沉下去:“徐二。” 赵盈摆手:“悠悠之口,难道尽杀之?” “可……” 她还能笑得出来,好似不在意,只是眼神匆匆瞥过传出声音的雅座,她不确定是不是那一间,一眼而已,收回目光,提步上楼去。 辛程跟在她二人身后,也想知道她如何处置。 一直等到上了楼,入了雅间落了座,小二且先奉上茶水点心来,辛程给了赏银后,那小二正要退出去,赵盈拢指叩桌案,小二便又驻足:“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今日台上说书人讲的这一段,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还要将则天皇后如何与女共享男宠之事一一细说?岂不有伤风化?” 她声音清冷,小二头皮一紧:“那公主您的意思……” “去换一折话本来讲。”她手肘撑在桌上,手掌心托着腮,“这位先生既通古知今,叫他选了冯太后或萧太后生平来讲,孤喜欢听这个。” 那小二就是再蠢笨,也晓得她用意,哪里还敢在这屋中多待,唯恐下一瞬他是要遭殃的,忙不迭的应着是,猫着腰就退了出去。 一出了门又匆匆告诉他们掌柜去,那掌柜原是极会来事的人,不知如何一间一间屋子的进,又如何一一安抚劝说,再不叫人议论赵盈之事,连台上说书先生也匆匆换了一话本,话锋一转,由则天皇后事迹向前追溯,选了辽国太后萧氏生平讲起来。 赵盈给了徐二一个眼神,他会意,退至门外。 辛程侧耳细听,果然脚步声没在门口停下,反而朝着楼梯方向去远。 他回眸,好整以暇打量赵盈:“殿下不是说,悠悠之口难堵,无法尽杀之吗?” “二公子入京谋事,难道不知我曾罚城中妄议尊者,践踏天家威严的刁民每人一月苦役之事?” 辛程啧声:“法不责众。” “所以我只抓那些冒尖出头的,我听不见是他们运气好,我听见了,他们认栽认倒霉。上一次是一月苦役,这一次可就没那么便宜。” 赵盈高高的挑眉:“二公子觉得此举不妥?” 辛程摇头说没有,却又去看宋乐仪:“大姑娘觉得呢?方才见大姑娘面含愠色,眉目间满是恼怒,您是想叫人把人抓了?还是把人舌头割下来?” 这种话他说的轻描淡写,宋乐仪听来实在血腥。 这人究竟想干什么呢? 无论他要选谁,矛头本都不该指向她。 宋乐仪眯了眼:“杀鸡儆猴,杀一儆百,这道理辛二公子不懂?” 辛程嘶了倒吸口气。 这表姐妹二人还真是挺像的。 看起来一个是明艳无方,一个是风姿绰约,可怎么喊打喊杀,都不带皱一下眉头的。 宋乐仪把他神情尽收眼底,掀了眼皮横去一眼:“二公子似乎觉得这样不好。” “也好,也不好。”他似是而非一句话,目光始终定格在宋乐仪身上,“英姿飒爽,却也过于血腥,端要看人能不能接受了。这就好比——桃花。” 他声音戛然而止,是猛然收声的。 赵盈已经皱起眉头,宋乐仪脸色也未好看到哪里去。 话里有话,弦外之音究竟如何,她们暂且不得而知,只这样的话,大抵含着些风流。 辛程不敢把人惹急惹毛,忙转话锋:“宜室宜家,也是逐水飘零,都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殿下和大姑娘自己高兴,那才最要紧不过。” 宋乐仪又挑眉,也不再看她,反手拿了个橘子在手上,细细与赵盈剥来:“我只公主这一个表妹,说来是枉顾尊卑的僭越,于我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妹无异,我自是到何时都护着她的,旁人生死,我不甚在意。” 大约……确实在某种程度来说,她和赵盈也像一类人。 能云淡风轻断人生死。 方才楼梯上那一声徐二叫出口,是要杀人的。 她没撒谎,更不是在做戏。 她真的认为那些人该死。 辛程不免又多看她两眼。 那样的眼神虽不至于赤裸裸,却也灼热。 赵盈接过宋乐仪剥好的橘子,见辛程越发无状,脸色阴下来:“你在看什么?” 明知故问。 辛程顺势收回目光,方才实则已唐突佳人,这会儿得和软些,不然把人惹毛了,可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笑着摇头:“只是从未见过似殿下,似大姑娘这样的女孩儿,此番入京,方才知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千人千面,什么样的性情都是有的,这上京养人,姑娘家也可豪气飒爽,真叫人心生向往,突然庆幸我与六郎一道进京而已。” 第202章 三日为期 他心生向往的到底是什么,没人要去追问,只怕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宋乐仪别开眼索性不再看他。 赵盈倒把话又接过去:“听说朝廷已经在议辛六郎的官品了,二公子一点不好奇吗?” 辛程笑着哦了一声,那音调是往上挑着去的:“不然殿下以为前几日我登门是为什么呢?” 吏部是她舅舅的地盘,辛恭袭爵,要在京中住下来,他远离京城快二十年,乍然入朝,这官品不能低,职权却又不能重,偏还不可以是个完全闲散的官儿,吏部是要头疼一场,好好想想,该拟个什么官品呈送到昭宁帝面前去,总不能叫天子头疼,天子操心。 是以辛程前些日是想到司隶院去一探虚实的。 赵盈其人行事颇有一套自己的章法,依他所见,她未必不会说,只可惜几次去,全都叫挡了回来。 赵盈斜他一眼:“你是好奇自己能得个什么职位吧?” 他却不以为意,挑眉的模样像是无所谓,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我没有六郎那样好命,这个年纪便能袭爵,身居高位,我嘛,年纪还小,有的历练,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的往上爬,也是一样的,没什么好奇的。” 也是,他是会借势的人。 赵盈啧声:“二公子来日或有贵人帮扶,自然不必急。” “我倒希望这贵人是殿下。”辛程倏尔侧目过去,目光灼灼,坚定不移的落在她面容上。 赵盈面不改色,连眉心都未曾蹙拢半分:“二公子是和姜阁老没谈拢?” 说起姜承德,辛程神色才有一瞬间的崩塌。 他好似也不怕赵盈和宋乐仪瞧了去。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宋乐仪噙着笑问道:“看来是真的没谈拢了。” “我入京数日,不曾见过姜阁老,像是阁老府上门第高,连我这样出身的人轻易也是入不得的。”他反手摸着下巴,看看赵盈,又去看宋乐仪,“毕竟阁老还是瑞王殿下的外祖父,大约更自恃高人一等,就是不知宋侍郎——哦,如今该称宋尚书,这尚书府的门槛,好迈不好迈了。” 赵盈不喜欢他几次三番的打量宋乐仪,一敲桌沿:“二公子既登了司隶院的门,便不必再登尚书府的门。” 辛程没应这话,倒正了三分神色:“今日既见殿下,大姑娘又问及姜阁老之事,我与殿下之间——” “欸。”赵盈一抬手,阻了他后话,“有些事,二公子还是想想清楚再开口的好。” 辛程霎时间拧了眉:“殿下这是何意?” “我惯常见不得朝三暮四的小人,若遇上,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是以二公子考虑清楚再开口,可莫要做了小人。” “殿下怎知我没考虑清楚呢?” 赵盈正视过去,辛程实际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哪怕是谈起这些事,也并不见他如何严肃认真。 果然和辛恭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 “辛六公子当日登我司隶院的门,同我说过什么,二公子一概不知?” 辛程甚为不屑的呿了下:“他是他,我是我,殿下是要淮安郡公,还是要成国公,那就要看殿下的选择了。” “你这话不通。”宋乐仪托着下巴盯着他看了两眼,“六公子眼看袭爵,至于二公子你——听闻成国公身强体健,如今又正值壮年,二公子虽为辛氏宗子,可要袭爵,只怕还要等上个一二十年吧?” 辛程同她说话时,语调总是不自觉放缓,语气也更见柔和的:“家父的确一向身体硬朗,不似我阿叔,体弱多病,大姑娘也没说错,照家父这个身体状况,我要袭爵,说不得要等到三四十岁。 那个时候,大局早定,可我依然问殿下,是要淮安郡公,还是成国公。” 宋乐仪心里嗤了声。 他有些狂妄自大了。 虽都是辛氏,一个国公,一个郡公,照说来,傻子也晓得选哪个。 然而辛恭一脉才是孝温皇后嫡支,成国公这一支到底是隔了房头延续下来的。 昔年太宗皇帝推恩辛氏,孝温皇后胞兄若为嫡长,国公爵位自是他的,余下诸兄弟便也不会再额外得个爵位封赠,情况反过来,人家就能单袭淮安郡公的爵,分量可差远了。 不过元元说过,辛恭看起来可没辛程这么好说话。 虽说辛程这种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心思只怕更深沉,叫人难以捉摸,但辛恭那种面上一本正经的,私下里还不知要如何。 人家态度立场那样明确,找上门来叫元元离辛程远一点,那话简直说的不能更直白了。 若说成国公与淮安郡公的分量,自然选后者。 但眼下是…… “你弟弟若和你是一样的心志,我大抵不会选你,可辛六郎志不在此,我何必舍近求远?” 赵盈扬声,语调中的笑意是萦绕在屋中每个角落的。 然则她话音落下,那头辛程还没开口,她又兀自将前话续上:“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情况有些不一样。” 辛程神色一僵:“怎么说?” “你初入京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你先登司隶院大门来见我,无非想看我如何应对,是试探,更是挑衅。”赵盈挑眉扫去一眼,见他并不否认,才继续说道,“我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人,所以你那些荒唐话才会人尽皆知。 原本咱们是彼此较量,互相选择。 我要在姜承德手里争取你,你一样要卖力气叫我认同你是值得的。 现在嘛——姜承德晾着你这么久,你的选择就只剩下了我,情况当然不同。” 辛程倒十分坦然,把两手一摊,还顺着她的话说了个是:“所以我不打算跟姜阁老合作了。” 宋乐仪眉心一动,微微蹙拢,垂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去捏赵盈手心。 赵盈没看她,她也没看赵盈,二人目光都落在辛程身上。 “殿下说我只能选择你,目前看来好似的确如此,毕竟殿下手腕高明,从京城挤走了安王,又拉拢了淑妃娘娘。” 他话音微顿:“可淑妃娘娘不也怀有龙嗣吗?” 赵盈嗤笑出声:“你想试着把宝押在淑妃身上?” “这不是最没办法的办法了吗?”辛程也托着下巴,那模样像极了宋乐仪方才所做的样子,他好像真就是学着宋乐仪做出来的。 宋乐仪面色微沉,垂下手,眯着眼盯他,眼神也暗了暗。 辛程恍若未觉,仍旧说道:“我知道殿下的习惯。” 赵盈来了兴致,扬声反问:“不妨说说看?” “殿下喜欢与人做赌,巧了,我也喜欢,所以殿下要不要与我也赌上一局?” 赵盈有一瞬间呼吸微滞,不过调整的很快。 远在河间府的人,究竟是怎么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的? 从周衍到徐冽,她的确都是与人做赌赌来的,可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外人都不知晓。 他像是把她看透了。 这感觉糟透了。 赵盈面色如常,又径直摇头:“我早已不与人做赌,二公子的消息有些闭塞了。” “哪有什么消息,殿下是尊贵的人,殿下的事无不隐秘,何人敢窥探天家公主私密事呢?这是大不敬。” 辛程根本就不理会她所说早已不与人做赌一句,那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拒绝。 他全然不放在心上,自顾自的往下说:“我不过全是猜测而已,观殿下往日行事,觉得殿下与我大抵是一类人,才觉得殿下或许是个喜欢与人做赌的。 殿下想辖制我,拿捏我,其实大可以直说,咱们兜兜转转这么半天,无非不就是这么两句话吗?” 赵盈抿唇一咂舌:“好,我倒喜欢二公子这样快言快语,你肯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就不要兜圈子。 你想做什么,直说。” “我若说来京之前,我心中所选,便是殿下,殿下以为如何?” 这话听来没多少可信度。 入京之前心里就有了主君人选,还要给姜家送拜帖,这是什么操作? 反正宋乐仪是看不懂。 赵盈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我自然值得你追随,你这样说,我不以为如何。” 辛程心下念了句果然:“依我看来,殿下胜算更大些。” 赵盈便缄默不语,直等他的后话。 他那里既要开诚布公的谈上一谈,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自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安王是皇长子,肃国公府世代忠良,百年门阀,可又怎么样呢? 我觉得那整件事,都是殿下手笔。 有人要刺杀殿下,在殿下气候未成时便想先斩断惠王羽翼,殿下便顺水推舟,借势推翻肃国公府,无论此事是否真与肃国公府有关,殿下最后都会达成目的。 而事实也的确不出我所料——扬州府一行殿下查出孔氏一族私囤铁矿,未回京前肃国公府就已被禁军看管,彼时的淑妃孔氏在内宫中的待遇也是一降再降。 直到殿下回京,孔氏一族大厦倾颓,殿下连扬州孔府都没放过,上下三百余口,尽杀之。 殿下狠辣,不留后患,是为君成大器的风范。” 辛程缓了一口气,目不转睛望向赵盈:“我虽远在河间府,可殿下诸般行事皆在我眼中。斩陈冯,除刘孔,殿下朝廷立威,杀伐果决,扬州府一行又尽得人心。 现如今的朝堂上,殿下绝不是半年前那个毫无根基的永嘉公主司隶令。 吏部与刑部牢牢握在殿下手中,宗亲中有燕王,勋爵之家有广宁侯府,军中还有个死心塌地追随殿下的徐冽。 就连那名满天下的玉堂琴,也被殿下风风光光接回京,亲自安置。 名、利、势、权,殿下手上,应有尽有。” 最要紧,是她得帝心。 若无天子首肯,暗中授意,牝鸡司晨的大公主,如何能在短短半年时间内于太极殿站稳脚跟。 当初别说沈姜两位阁臣,就是底下的御史言官,甚至是工部一小小侍郎,都敢随意上折弹劾她。 可现在呢? 哪怕是沈殿臣,太极殿上要与她对峙两句,都未必能占得上风。 赵盈在党争一事上,实在是太有优势了。 “你不如说,我是仗着父皇宠爱,得了今日地位,你要选的不是我,而是圣心所向。” 赵盈的语气渐次冷下去,阴恻恻的,连唇边的笑意也凝成了冰。 冰凌一时破碎,碎裂开的冰渣小刀子一般悉数朝着辛程身上打了去。 辛程后背一凉:“我的确真想过,可也要殿下自己有本事,不然你也不过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堪入眼。 若连殿下都不成事,那十一岁的惠王就更不必指望。 所以殿下何必动怒呢?” 赵盈仍旧冷着脸:“你既说我动怒,我是不是该叫人把你拉下去仗四十,才好化解我这满腔怒火?” 辛程笑着摇头:“殿下不会。殿下处处得利,占尽上风,可于此事上,从没有人会嫌自己手里的牌太少,所以我对殿下而言,至关重要。” 赵盈深吸了口气,一时无话。 他和宋子安是不同的。 “你想要什么呢?” “来日自是从龙之功,加官再进爵,异姓封王也不是不可,不过那是后话,眼下——我官品未定,殿下总有办法把我送入礼部吧?” 那是姜承德的地方。 昔年姜承德入阁,由兵部尚书平调做了礼部尚书,他奔着礼部而去…… “你想取姜阁老而代之。” 辛程不置可否。 宋乐仪又捏了她一下,赵盈反握回去:“辛程,我给你三天时间。” 她冷不丁丢出这样一句来,连辛程也愣了下:“殿下何意?” “你辛氏儿郎众多,我抬举谁,都是抬举辛氏,我要的只是你辛家的名,旁人也能做到,你不必与我说收拢辛氏有何等好处,我要知道的,是你这个人,有什么值得我力荐你入礼部为官的地方。” 赵盈冷眼看他:“如你所言,我既有这许多好处,你投我麾下,便先天得利,你凭什么?” 辛程也不恼,他听得出赵盈话中逐客之意,相当有眼色的起身来,拱手朝赵盈一礼:“好,就三天,三日后此时此处,我恭候殿下与宋大姑娘大驾。” 第203章 刑部大火 “他——” “嘘——” 人出了门,宋乐仪捧着个茶杯暖着手,有话要说。 赵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先拦了她的话。 室内一时沉默下来。 脚步声渐次远去,再远去,直到楼下大堂嘈杂的人声彻底掩盖掉辛程离去的脚步声,赵盈才摸了摸鼻尖:“他对表姐很感兴趣。” 宋乐仪眉心一敛:“所以才不爱理他。” 赵盈笑了笑没说话。 宋乐仪长得也好看,倾慕于她的世家子原也不少,只是大家都在京城里,没有人敢像辛程那样明目张胆。 辛程大约觉得自己已经很是收敛了,他生来便是那样的人,不过还是太过明显。 不刻意,也不会真的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也勉强算是把分寸拿捏得不错的。 宋乐仪才送了一口茶下肚:“不过你也不怕他跑了?嘴上虽然说着打一开始心里就想选你,可你看看他入京干的事儿,这话实说实听,虚说虚听,真真假假,信三分不信三分的,你心里总有数吧?” 赵盈嗯了一声:“辛程的性子活泛也洒脱,不拘小节,姜承德就算晾着他,他也不会真因此就放弃这条路。 但,他和小舅舅不一样,所以他不会因我定下三日之期就跑了。” 和宋子安不同? 当初在扬州府时,她怎么收拢宋子安,宋乐仪是清楚的。 事后也问过她,从她口中听到过一些真心话。 宋乐仪不得不承认,在拉拢人心,拿捏人心这个事儿上,她修行不够,和赵盈比起来差的远了去。 辛程嘛,和宋子安也自然不同,这世上就没有全然相同的两个人,但这两者之间…… “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宋乐仪放下茶杯,“我只想着,他在京中如此行事,成国公自然是首肯的,他背后站着的是整个成国公府,若如此说,与阿叔自然不同。 阿叔是太后母族,辛程是孝温皇后后人,在参与党争这条路上,能走多远我说不好,他们想抽身,随时都可以抽身出来。 你这么说,我反倒看不透了。” “小舅舅有此心,却未必非要行此事,他在扬州府蛰伏待机六年多,手上明明捏了不少事,却都按耐得住,你观他彼时行事也该看得出,他不是非走这条路不可的。” 那……辛程呢? 她越说宋乐仪越是蹙眉:“辛程本可以留在河间府,等将来袭爵,朝廷自有封赠。 他现在跟着辛恭进京,也不怕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其实……其实是为了党争而来,所以他是一定要走这条路,从来没想过退缩?” 或许那不该称之为退缩。 赵盈也没纠正她的用词不当,顺着宋乐仪的话短促的嗯了一声:“我们都知道他有退路,只要辛氏还有人在,只要他还姓辛,不是谋逆,不是附逆,他就总有退路。 不过他自己用行动告诉我们,他不需要那条退路。 这就是他和小舅舅不同之处。” 宋乐仪双眉之间的小山峰还是没有平缓下去,她心下狐疑,实有太多不通之处:“那我就更不懂了。 他没想过退,你也知他说舍弃姜承德那条路不过一句空话,还与他定下这所谓的三日之期?” 赵盈不似她那般神色肃然,甚至还笑出声来:“前些天可是表姐死活拦着不叫我见他的。” 宋乐仪话音一顿。 那还不是因为辛程那些混账话。 她知道那都不是真心的,所以才更不想叫她见辛程。 一码归一码,谈这个就没意思,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难道由着他三番五次吗? 简直就是不成体统。 赵盈看她不说话,推了推她手背:“我现在才算想明白他那天的意思。” 宋乐仪横眼过去:“你说他那些混账话?” 她又点头:“话虽混账,但他确确实实是动过那个念头,为的是和我做交易。” 又是做交易? 宋乐仪脑子一转就明白了。 辛程还真是好盘算,但人也够聪明。 审时度势,他真是做得极好。 看来入京之前他也没少做准备。 “我听了这个胸中憋闷,是生气的,可要冷静下来说,他的确聪明。” 宋乐仪黑着脸道:“他也没打算和你论情分,可要是这样的态度,将来岂不也是与你做交易的样子吗?这样的人……我是不放心的。” 赵盈却冲着她摇头:“表姐想错了,这样的人才最可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辛程要和她做交易,那就是她身上有利可图,这就像是当日的杜知邑。 追随不追随的,那是他们心甘情愿的事,就算不在她麾下效力,不为她出谋划策,彼此做个交易,互利互惠,各自得了好处,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以利益换回来的利益,才最切实际。 “所谓交易,不放心也无非是有人比我能给他的更多,譬如姜承德。”赵盈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但姜承德可不是会让利给旁人的人,天下事从来有舍才有得,他身居高位,手握大权,世家之中跺一跺脚旁人跟着抖三抖,居高位习惯了,就舍不得给旁人让利了。” 但她不同。 她舍得。 · 三日之期还未到,刑部又出了件可大可小的事。 刑部有积年的旧案卷宗,几十年前的大案也都有留档,甚至还有一些悬而未决的疑案,在几任尚书手上过下来的,最后留存保管。 那夜不知是如何一把大火,把这些卷宗旧档烧毁大半。 火起的突然,火势又凶猛,负责看管值夜的副使豁出性命去扑火,反叫烧伤了。 原本该治他的看管不利的罪,但严崇之他为人虽正派又严苛,却并非不近人情。 非但没有责怪,还自掏了银子给他抓药看病,叫他养伤。 又一日,才从他口中询问得知,那天黄昏临近,众人离开府衙归家前,赵澄曾去过一趟保管档案的三堂。 那五间房是并成一间的构架,平日里不见火星的,就连入夜当值都基本上不会点燃蜡烛,最多是罩上两只小灯笼,生怕火花溅射,引起火灾。 可那天赵澄去,说是要翻阅旧日卷宗,在屋里待了很久。 天色昏暗,点上灯笼也不足以照亮屋中,光线不好,他看不清,觉得眼睛不舒服,非要点蜡烛。 那副使并不敢把所有事情全都推到赵澄一人身上,哪怕是独自面对严崇之时,将事情讲完,也要补上几句,只说是他事后也懈怠,玩忽职守,不曾再检查清楚,熄灭蜡烛,导致烛火点燃卷宗,引起这一场大火。 这一宗是压不下去的。 隔天上朝,严崇之亲自奏本,当殿呈送昭宁帝面前去,也打了个姜承德一个措手不及。 昭宁帝看完他的奏本,面无表情的反手扣在御案上。 严崇之话不多,言简意赅,就是要治赵澄一个玩忽懈怠之罪。 姜承德都不用自己往外站,就有人先不赞同起来:“瑞王殿下入部学习政务不久,对刑部中的规矩恐怕都不完全清楚,此事严尚书小题大做,具折参奏,可依臣之见,刑部卷宗房大火,本就不该算在瑞王殿下头上才对。” 孙其是等他们七嘴八舌的争了一场,才掖着手往外跨一步:“皇上,臣以为,瑞王殿下有过失之处,严尚书所请也合情理。 虽然说不知者不罪,但六部之中,没有小事,卷宗房一把大火被烧毁一半旧档,要修复都是个大麻烦,殿下虽不懂,更是无心,可若无惩处,也不足以叫人心服。 但是此事罪魁祸首,该是刑部当夜当值的那个副使才对。” 他话音落下来,就侧目去看严崇之,眼神中满是审视与打量:“怎么却不见严尚书提及此事此人?” 严崇之面不改色的冷哼一声:“若刑部一小小副使,都要我写入奏本,请皇上定夺惩处,我这个刑部尚书,也可以不用干了!” 他说话向来带刺儿,且直的很。 孙其面色一僵,叫他噎了一回。 薛闲亭的位次是要靠后一些的,他毕竟还不曾袭爵,也不曾入部,身上原是个闲散的职位,秩也只在四品而已。 昭宁帝当初是连同他一并加恩典,准许他和宋云嘉他们一样,上殿听政的。 不过他自己是个不够勤勉的,隔三差五的来一回,根本不上心。 原也是从西北事后,才日日上朝来的。 这会子慢吞吞的往外挪,一面挪步一面说:“臣以为孙侍郎所言极是。瑞王殿下或许是无心之过,但有过当罚。 这件事情原本不必拿到金殿上来说,更不必严尚书上折奏于皇上知。 这事儿要不是瑞王殿下干的,严大人这位刑部尚书大可自己处置了。 无外乎瑞王殿下是皇子,虽是皇上钦点他入刑部学习,但毕竟身份尊贵,严尚书轻不得重不得,只能奏明皇上。 孙侍郎前半段的话,臣以为甚妥,这后半段,臣就不太懂了。” “孙侍郎在工部这样久了,怎么今天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宋怀雍对孙其这个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之前他在工部为赵盈的事情同人大打出手后,孙其还敢弹劾他。 原是工部手底下的人不安分,他这个工部侍郎倒护犊子。 这梁子早结下了,今天自然无所谓他是否落井下石。 是以薛闲亭话音才落下,宋怀雍就已经把话接了过来:“看来孙侍郎近来心思都不大在朝事上,才为章乐清之事被罚了一年俸禄,今天又御前失言,倒叫我们看不懂。” 姜承德至此才拢了一把眉心叫皇上:“依老臣之见,不如叫殿下闭门思过七日,也该静静心,来日行事更谨慎些。至于那个副使。既然玩忽职守,如此懈怠,想他今后也是不堪用的,叫严大人看着处置了就好。 孙侍郎所言,其实也算在情理之中。 严大人这奏本上只字不提那副使才是罪魁之事,就连老臣乍然听来,也觉得严大人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竟要以此事重责瑞王殿下。 既有了这样的误会,孙侍郎才会有此一说。 世子和小宋大人,太多心了。” 他要当和事佬,实则是把所有罪责都算在那已经被烧成重伤的副使身上,严崇之偏就不会如他所愿。 昭宁帝见严崇之身形一动,先把他的话拦了:“严卿,刑部是你管辖,出了这样的事,你自行料理吧,至于瑞王,便就罚俸三月,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不要叫他在刑部随意走动了,若有不懂之处,只去问你,你也尽些心,好好教教他,往后不要再弄出这样的事情来。” 严崇之抿唇不语。 要他为永嘉公主效力的是昭宁帝,现在不让他死咬住赵澄不放的也是昭宁帝。 帝王权术,他实是疲于应付。 于是深吸了口气:“臣明白了。” 姜承德眼底闪过得意之色。 不随意走动就不随意走动,到底还是挂名在刑部的,严崇之又不能把人扔出去不叫他进刑部大门。 赵盈就掖着手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在那儿吵,在那儿争,再到昭宁帝金口一开,赵澄平安无事的度过,严崇之的奏本算是白上了。 她低下头,眼底清冷一片,却始终不发一言。 散朝后她走得慢,出大殿时严崇之就等在殿外。 见她出来,迎步上去。 赵盈侧目看他:“严大人还没走?” 严崇之黑着脸叫殿下:“方才殿上……” 赵盈笑着打断他:“父皇不是也罚了二皇兄吗?严大人生气什么?” 他气什么呢? 天子心意他是明白的,自然不是为这个而生气。 皇上金殿之上其实也给足他面子了。 姜承德要让那副使一力承担,皇上的意思却是让他自行处置,这从根本上区别可大了去。 可他仍然生气。 太极殿外,宫城之内,有些话不好说。 严崇之一张脸黑透了:“殿下今日有事要忙吗?” 赵盈抬眼看看天色,时辰尚早,与辛程约定的三日之期便是今日,不过还有时间跟严崇之谈谈心。 她说不忙:“严大人想请我往你刑部一叙,还是去我的司隶院聊聊?” 她嘴里你啊我啊的,刑部是大齐的,司隶院也是大齐的,他不爱听,越发蹙眉,倒没纠正,说了句都行,稍一让身,示意赵盈先行。 赵盈看他那脸色真是快被气死了,迈开步子无奈叹一声:“严大人消消气,司隶院里储着好茶,一会儿吃了茶静静心也好,走吧。” 第204章 你还要什么? 司隶院·正堂 屋中气氛有些凝重。 赵盈倒没觉得有什么,其实连周衍李重之也没见有多生气的,唯独严崇之。 “严大人也坐了好半天了,茶吃过一盏,还没消气?” 严崇之嘴角刚一抽动才要说话,赵盈欸的一声又打断他:“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事儿真值得气成这样吗?” 当然不值得。 但从前他不涉党争,不掺和到这些事情里来,他们这些人在朝堂上斗的你死我活,他冷眼看着,心里虽然也会有别的想法,可是那都和他无关。 他知道如今的朝堂风气,污浊一片,哪里有先帝朝时的半分清明? 追根溯源,不在他们身上。 现如今他涉党争,是被他一心想要效忠的天子逼着走上这条路,这一切和他就有了关系。 “我昨日就去看过,那个副使被烧的严重,头一日出事那天昏迷不醒,一直到昨天中午时分才悠悠转醒,差点就丢了性命。” 严崇之还是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他玩忽职守,这是事实,可他险些丧命,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今日太极殿上,殿下缘何一言不发?” 赵盈几不可见的拢了眉心:“严大人觉得在金殿上我应该说什么?何况薛闲亭和我表哥不是也向着严大人说话了吗?” 那分量自然不一样。 严崇之压着鬓边:“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赵澄仅仅是受到这点惩罚,太轻了些,刑部档案房被他一把大火烧成这样,损失不知几何,还要出银子来修缮,后续有一大堆的麻烦事,可父皇竟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不肯重责他,很失望,是吗?” 也说不上是失望。 不过赵盈的声线平稳,声音始终清冷,严崇之心里的那股子躁动,竟好似真的缓缓平息下来。 这人冷静了,说的话也就没那么上头。 他盯着赵盈多看了两眼,收回目光,沉声叹气:“在殿下看来,党争和六部事,哪个更重要呢?” 赵盈笑着反问他:“严大人觉得呢?” 她不答反问,答案却已经不言而喻。 严崇之觉得胸口又憋上一口气来,还无处发泄。 周衍和李重之面面相觑,有心打圆场,却无从开口,实在不知从何劝起。 严崇之和他们不一样——严崇之在朝为官几十年,他身居高位这么久,是昭宁帝的近臣,之所以走到殿下身边,是不得已的,他从内心深处,是排斥厌恶党争的。 “严大人心系天下,忠君为国,我知道。”赵盈面上笑意尽数敛去,“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处什么位置操什么心,这句话应该说在其位谋其政,但我仔细想想,也不大合适,可道理都差不多,我这样说,严大人总明白了吧?” 严崇之抬眼看去:“殿下的意思,我懂了。” 所以她在太极殿上一言不发,能冷眼看着这一切,而对她来说,今天早朝上的一切,如同一场闹剧。 是,他和赵盈,终究就不是一路人。 严崇之缓缓起身,拱手做了一礼来:“臣告辞。” 赵盈没留他,也没有要让人相送的意思。 严崇之转身走,李重之见状本欲起身送上一送,一旁周衍手腕一转,按在他胳膊上,示意他坐着别动。 于是严崇之就这么只身离开了司隶院。 他的小动作赵盈是看在眼里的,等人出了门,才横了李重之一眼:“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李重之自觉一头雾水,周衍无奈摇头,替他打圆场:“殿下也别怪严大人,他身为刑部尚书,瑞王殿下这个事儿,对他来说便是极大的,皇上在朝上那样处置,他当然生气。 殿下您一言不发,就连我也不曾帮他说句话,司隶院倒置身事外,想来严大人心里那口气就更不顺了。” 他自然把六部之事看得比任何事都要重的多。 可她不得势上位,三省六部,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要励精图治也不是现在,没有人会在这上头买她的账。 “父皇若真想处置赵澄,他的奏本呈上去,用不着人落井下石,更等不到谁开口求情,自然就已经发落了,既然不说话,就是等着人捞赵澄,在父皇心里,这根本就不算是个事儿,我为什么要开口?” 赵盈揉了揉眉心:“严崇之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知道父皇心里怎么想。 帝王权术,倒把刑部大火之事往后放,他不是失望,是寒心。” 就像是他一心想要做个纯臣,清直的立于太极殿上,而昭宁帝却从不需要一样。 严崇之的寒心不是今日才起,是由来已久。 这种情绪会要人命的。 昭宁帝能容忍他一时,但不会一直容忍他。 对于严崇之,赵盈心里很清楚。 “如果将来我上了位,严崇之自然是肱股之臣,他为人处世,大家有目共睹的,但若不成,他骨子里的清正刚直,对我而言就半点用处也无。”她抿唇,侧目去看周李二人面色,见二人神色无异,才收回目光,“父皇要我用他,我也想要用他,至少现在人人都觉得刑部为我所用,对我在朝中造势大有助益。 但严崇之这个人,是我驾驭不了的。” 周衍呼吸一凝:“从不曾听殿下这样评价过一个人。” 连玉堂琴,她都那样信誓旦旦,把人带回京,又晾在一旁,她却从没有觉得她驾驭不了玉堂琴。 赵盈嗤笑:“严崇之的底线太高了,就算他被父皇逼着选择了我和赵澈,他仍然心不甘情不愿。 他希望他能改变我们,而不是被我们所改变。 在他的眼里,所要效忠的只有天子和大齐,绝不是什么永嘉公主,更不是什么惠王赵澈。 他这种人,你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会跟你低头服软,驾驭他?” 她音调往上一挑,又婉转的落下:“我别给自己找麻烦了吧。” 她话只说了一半,周衍却听懂了另一半。 严崇之效忠天子与大齐,所以天子要他参与党政,辅佐殿下姐弟,他也听从了,哪怕不情愿,到底是做了。 有昭宁帝在,殿下根本也不需要真正驾驭严崇之。 反正他终要为殿下所用的。 来日若是……若是惠王殿下登位,严崇之效忠新君,那就更不必殿下来辖制他。 这不是不给自己找麻烦,而是省心省力,不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周衍唇畔隐有了笑意:“这会儿时辰还早,殿下此刻便要往景善坊去吗?若去的话,我叫人去备车。” 赵盈却扬声说不用:“我一个人去,坐软轿就行。” · 司隶院府衙和景善坊隔得远些,要横穿过东西两市。 出门时瞧着时辰还算早,可等到了景善坊外落了轿,已正值艳阳高照,临近了正午时分。 约定好的地方还是当日三楼的那个雅间,楼里的小二见了她来,又谄媚又不敢过分靠近,一路猫着腰把人往楼上迎。 说来也巧,三日前一楼大堂说书人被赵盈点着改说起辽国萧太后,三日后她再来,竟仍还是这一段。 竟也不知真是巧合,还是有人有心了。 辛程来的更早,她进门的时候还能看见他手边的茶杯里碧色的茶汤已经没有了腾腾热气。 小二是没随着一道入内的,在门口就驻了足,脸上挂着最讨好的笑,等她进了门反手关了房门才退远去。 辛程见她来也没起身。 赵盈好似从不在不该计较的时候与人计较这些俗礼,自顾自的迈步上前去,往辛程正对面的圆凳上坐了下来。 “失信于人,可不太好吧?毕竟我现在和殿下还未正式结盟,殿下怎么能让我对你留下个言而无信的印象?” 赵盈取了个白瓷小杯,往前推了推:“你要是算不到今日只有我一人赴约,那也算不得聪明人,我身边不留蠢货。” 还真是不客气。 辛程一撇嘴,提壶于她倒茶:“殿下很讨厌有人对宋大姑娘感兴趣?” “不是旁人,是你。”赵盈的目光落在壶嘴流出的茶水上,都不曾看他一眼。 他手上动作收住,她捏着茶杯端回来,品一口茶,倏尔笑了:“二公子实在有心,三天时间,连我表姐爱吃什么茶都打听清楚了。” “这原不是什么难事。”辛程倒坦白,“宋大姑娘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在京城打听打听,总能打听出一些来,我有心,便不难。” 赵盈横去一眼:“知道我不喜,还继续做?” 辛程啧声:“殿下是吃味了吗?” 这个人真是—— 赵盈的呵笑满是讥讽:“就你这副轻狂孟浪的做派,还有几次三番的言行举止颇为轻浮,你的那点心思,趁早收起来。” 辛程却不听她这些:“我出身样貌有哪一点不配吗?” 他太配了,若换个人,这样的门第相差,连赵盈都要说上一句是姑娘家高攀了。 不过赵盈懒得跟他争这个。 辛程内里有多深的底,她现在也只能摸个大概而已,他表面看起来的确轻浮,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今后却不好说。 她也不想先入为主就觉得辛程此人如何,只是在这件事上,且让他想着去吧。 “我今天来,可不是跟你聊这个的。” 辛程哦了一声,声音平平的:“但我没能见到大姑娘,委实有些失望,心里不好受,殿下陪我聊聊和大姑娘有关的事情也不行吗?” 赵盈眯眼:“或者,我带你到尚书府去聊?” 他倒也不怕的,但真有了那份儿心,想要亲近一个姑娘,总不好在人家父兄面前表现的像个纨绔浪荡子。 于是辛程掩唇轻咳,一句大可不必落了地,见赵盈不言语,他才自顾又说道:“殿下既然不想跟我聊大姑娘,那我陪殿下聊一聊瑞王殿下和刑部大火吧。” 赵盈眼皮一跳:“你干的?” 那念头一闪而过,而她侧目去审视辛程时,心下就已经笃定了这样的想法。 果然辛程点头:“殿下不是问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殿下高看我一眼吗? 刑部大火,足不足够呢? 即便我身后不是成国公府,也没有辛氏一族,我于殿下的来日而言,也只会叫殿下如虎添翼,绝不是无用的废物累赘。” 他能安排刑部档案房的大火,那个烧伤的副使就一定是他的人。 他远在河间府二十年,入京不过短短数日…… 严崇之说,那个副使是豁出命去扑火,才会被烧的厉害。 她见识过死士,可如果辛程在京中有这样的势力…… “事实上你依仗的还是成国公府。” 辛程也没大包大揽的“邀功”,她这样说,他也就承认:“可如今这一切,都是我的了,那对殿下而言,我是不是就很有拉拢的必要了?” 确实。 刑部之中能安插进他们的死士,成国公府的势力不容小觑。 赵盈心头微沉:“如此说来,国公爷数年前就有此念,不然也不会在京城布局。刑部如此,只怕其他地方,也一样吧?” 辛程却欸的一声不再回她:“结盟之事未谈妥,殿下急着来探我的底,这样不好。” “我何时说过要与你结盟?” “那就算是我心甘情愿追随殿下,也不是不可以。” 赵盈听他那个语气和口吻便蹙拢了眉心:“你的态度告诉我,你不会心甘情愿。” “现在会了。” “因我今日不曾在太极殿上穷追猛打,咬死赵澄不放?” 辛程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倒有了些认真颜色:“其实殿下很聪明,所有的事我只要揭开一点,你就全都能明白过来。 坦白说,我和殿下之间,在迈出这第一步之前,本就是互相试探,互相打量的。 殿下让我见识了你的小肚鸡肠,也让我看见了你的为君风范,这都是殿下想让我看到的,而殿下藏起来不给人看的那些,也是真的藏的极好。 无论瑞王还是惠王,都远不及殿下。 胸有丘壑,何愁大事不成?” 有些人会看人,眼睛很毒,好比赵承衍。 辛程二十出头的年纪,未必就能把人算的这样准,他一身本事,恐怕多承自他的父亲,成国公辛万景。 “除了要取姜承德而代之,你还要什么?” 第205章 下场 他要什么? 两次见面,他都已经说的很清楚。 赵盈是见他半天不说话,才啧叹了一声:“你不用跟我说那些空话大话,我要听的自然也不是那些。” 辛程对抄着手,好整以暇打量着她。 她一点也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女。 赵盈的眼眸是污浊的,他在那里看不到一丝清澈澄明。 她是因为心里藏了太多事,才没有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天真与烂漫。 精致的面容总是顶着浓艳的妆,他几次见赵盈,她都是这副样子。 花钿朱唇,珍珠做妆,越发掩去她原本的模样。 而她似乎又极爱这样的装扮。 大概是因为最真实的容色被掩藏在精致的妆面下,她仿佛是在寻求一种庇护——那是她的盔甲,为她遮风挡雨,成为她柔软身躯外最坚硬的保护。 “我要做殿下的驸马,这算空话吗?” 赵盈面色沉下去:“是吗?” 辛程听出她的不快,自己先就改了话锋:“入京前我的确是这样想的,第一次到司隶院去见殿下,说的也是真心话。 不过对殿下倾慕已久是假,想和殿下做个交易才是真。” 他噙着笑,眉眼弯弯,整个人看来都是柔和无害的:“我说过,选择殿下,是最方便的。” 做了她的驸马,自然能得到不少好处。 外人不知昭宁帝对她所存的龌龊心思,辛程更无从得知她非昭宁帝骨血。 莫说是远在河间府二十年的辛程,就连沈殿臣这样的天子近臣,他明知母亲当年是如何进的宫,不是也想着沈明仁若能做了她的驸马,从此便更加仕途坦荡吗? 她在努力收拢人心,殊不知她也是这些人眼中的垫脚石。 既有捷径可走,谁又愿意辛苦努力,走一场弯路呢? “做赵婉的驸马,也是一样的。” “一样吗?”辛程嗤笑反问,“恐怕大不相同吧。别说是二公主了,如今后宫中孙淑妃一枝独秀,专宠御前,可难道三公主的地位就能与殿下比肩?” 赵盈抿唇不语。 辛程唉声叹气的摇头:“不过自那日见过宋大姑娘,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还是不这样与殿下合作比较好。” 这个人——赵盈皱起眉来。 “终身大事,竟是你的筹码吗?” 辛程不以为意的挑眉:“从前的确是。” 娶什么样的姑娘,他以前根本就没想过。 该成婚的时候,若恰好有那么一个人出现,最适合做辛氏的当家主母,未来的成国公夫人,又或是对他所谋之事有所助益,他都觉得无所谓。 本来于女色一事上,他也从来淡淡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宋乐仪出现了,他从前不曾设想过的,心爱的女孩儿该是何等模样,如今全都落到了实处,有了最真切的样子,看得见也摸得着。 那天回到家,就连一向讨厌的辛恭,都变得可爱起来。 他一整晚睡不着,脑子里想的全是宋乐仪那张脸。 或嗔或怒,他真想知道她若撒起娇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今日赵盈问他,婚姻大事是不是也是他的筹码—— “殿下可曾想过,将来的驸马会是什么样子?” 赵盈微怔一瞬便嗤笑出声,没有给他确切的回答。 驸马她曾有过,是披着人皮的狼,禽兽不如。 不过就算是前世未曾下嫁沈明仁前,她也没想过,将来要嫁个什么样的。 起初是看上了沈明仁的皮囊,后来又觉得他实在有才,再加上沈明仁的刻意讨好,小意柔情,她才渐次深陷其中。 可要真的回想起来……好看的男人她见多了,有才又长得好看的更不止沈明仁一个。 现在问她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她的确没考虑过。 一个人不是也挺好的吗? 辛程这问题倒无趣。 “二公子也会问这样无聊的问题。” 赵盈的白眼辛程看在眼里,可他心心念念是宋乐仪,提起这个就高兴,一点儿也不生气:“我以前也觉得这种事情很无聊的。” 他满眼都是欢愉,赵盈的眉头却更紧了。 她问他想要什么,他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是,这就是他想要的。 赵盈沉声:“换一样。” 辛程微讶:“我的确想要宋大姑娘,可并不会以此作为条件,和殿下达成合作,殿下太小看我了。” 赵盈这才多看他两眼:“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借机在我面前表达你对我表姐的一片真心?” “殿下可以这么理解。”辛程大方的让人无所适从,“我看大姑娘对我淡淡的,甚至还有些抵触,可能是当日与殿下说的那番话,叫大姑娘记恨上我了。 原本以为今天还能再见她,还想了好一番说辞,怎么才能挽回一些形象,谁知殿下只身赴约,那我只好同殿下表表真心,希望殿下能看在咱们今后坐在一条船上的份儿上,在大姑娘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 “你先打住。” 赵盈一抬手打断他:“我答应你了吗?” “我这样真诚,殿下为什么不答应呢?”辛程反问她,“何况我对宋大姑娘一见倾心,对殿下来说不是更该高兴吗? 就算是为了宋大姑娘,我也不会转投殿下政敌麾下,这买卖多划算,是以我就当殿下答应了。” “你——” 辛程这人怪得很。 不过赵盈后话没说完,敲门声闷响两下,她收了声,回头朝门口方向看。 挥春掖着手踱步过去,开了门见门口的人,赵盈也能看见,那是徐四。 她一拧眉就已经起了身,脚下也快了三分,朝门口方向去。 辛程原本要跟着她起来的,转念一想,又坐回去,连看都没有多看两眼。 他和赵盈谈的还不算太好。 赵盈对他总有所怀疑,保留的就更多一些,当然了,他目下也并不是什么都说清楚的。 现在这种关系下,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 那是赵盈手底下的人,既知道她今天在这里见他,还找到景善坊来,想是有要紧的事。 徐四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为着不敢造次,恨不得附在赵盈耳边回话似的。 赵盈去而复返更快,面色如常,也看不出有什么紧要之事。 不过她没再坐回去,居高临下的看辛程:“司隶院有些事情要处理,今天没谈完的,改天我请客?” 辛程说好:“我每日在府中无事,至多出门逛一逛,殿下何事有空,派人到府上去知会我就是。” 赵盈狐疑盯他一眼,辛程又明白过来,扬着笑站起身,是要送她出门的架势:“我弟弟和我互不相干,殿下大可放心的派人到我们府上,不会见不到我。” · 徐四的确是从玉府寻到景善坊的,但赵盈出了景善坊却并没有往玉府去。 马车停在司隶院后接上,她从后门进了内宅院中。 徐四一道跟着,显然有些拘束。 赵盈黑着脸叫他:“你去叫徐二来,然后还回玉府去吧。” 徐四欸的应一声,快步离去,倒像是解脱一般。 赵盈背着手,脚步也放缓下来。 挥春和书夏对视一眼:“公主,要不要去请世子来?” 赵盈摇头:“你们俩回小院吧,不用跟着我,杜三一会儿就来。” 杜……三郎? 不过主子的事轮不到她们多问,就连挥春从前那样快嘴快舌的一个人,现如今也被调教的不知收敛多少。 赵盈只身缓步,所去的方向,正是当初她夜审邓标时地牢所在的那间屋。 而她所言也不错。 杜知邑是真的来的很快。 她人才到,杜知邑就已经等在屋外。 赵盈四下扫量了一圈儿:“一个人?” 杜知邑沉着脸说是:“我的人来送了消息就回玉府了。不过殿下看到我在此也并不惊讶,看来我同殿下是越发默契,说是心有灵犀也不为过。” “玉堂琴有什么好见的,他的秘密要肯开口,早就说了,见许宗倒还有意思些。”赵盈仍旧背着手,往前踱了两步去,“你不带人来,是根本没打算严刑逼供吧?” 杜知邑咦的一声:“我的手段殿下不是也见识过吗?” 他一个伯府嫡子,高门显贵的出身,动用私刑逼供审问,亲自动手有瘾啊? 赵盈眼角抽了抽,再不发一言,迈开长腿往屋中方向去。 地牢仍是那样的幽暗阴沉,墙壁上悬点着蜡烛,烛光摇曳,却越发衬的这地牢阴气森森。 下来的时候杜知邑就走在了前头,时不时还要回头去回护赵盈一下,却不逾矩,从没碰到过赵盈一片衣袖。 许宗被束缚在东墙上,和邓标当日的情形有些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赵盈叫人在顶梁上挂了一根绳子,牵着许宗的头发,吊起来绑着。 人精神的时候没什么,可一旦犯困打盹儿,他站着,头往下一栽,扯的头皮生疼。 被关了这么些天,许宗的傲骨显然被磨平不少。 此时见了赵盈和杜知邑款步而来,人有些呆滞,既没叫骂,也没求饶。 他呆呆的看着,又不像是在看赵盈。 赵盈往官帽椅上坐过去,杜知邑就站在她旁边。 许宗好似才回过神来:“殿下身边的男人,还真是每次都不一样。” 杜知邑拢眉,赵盈却无动于衷。 许宗一句话没得到回应,吞了口口水:“把我关在这地牢这么多天,殿下终于有事情想问一问我了?” “不是我想问你,是玉堂琴让我来问你。”赵盈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瞥去一眼,“有什么想说的吗?” 许宗面皮一紧:“堂琴先生不会让你来问我,这话你去骗三岁的孩子还行。” “他被我软禁在府中,憋了这么些天,才终于憋不住,叫我的人来送个信儿,说他要见我,还要见你。”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歪了歪头:“你果然是掌握着玉堂琴的大秘密,不然他也不至于按奈不住。 我本来还在想,或许你也只是被他利用的,再不然,你们两个是互利互惠,他当年都谋算了什么,你也未必知晓。 不过现在看来,你都知道。 从一开始,你们俩就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玉堂琴运筹帷幄,在背后谋划,你则是他的马前卒,替他操办一切。 我没说错吧?” 许宗舔了舔下嘴唇:“没有,可那又怎么样?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 殿下扣押我,是私刑。 按《大齐律》,我与扬州府一众官员勾结多年,牟取暴利,当然该死,但那不该是你来私自审判我。 大不了,你把我交给朝廷,又怎么样呢? 横竖我都是一死,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 “你不怕死,你也不怕许宴山死?”赵盈啧声,把他那番话细细的品了品,“这些话都是没出事之前玉堂琴跟你说的吧?若说《大齐律》,只怕再没人比他更熟悉。 你究竟是蠢笨如牛信了他的鬼话,还是你甘心情愿的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死,也要替他保守秘密呢?” 许宗没言声。 赵盈抬眼看杜知邑,杜知邑点点头,沉声叫许宗:“你所犯之事,可并不是你一条命就能交代清楚的。许氏一族未曾受你牵连,是因殿下在御前陈情,力保下你的家眷儿女。 对你来说,妻妾子女或许都不重要吧,但许宴山,这个你最满意的嫡子,他的生死,你真不在意?” 许宗喉咙一滚。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努力奋斗这么些年,从先人那里传到他手上的家业,他翻了不知几番,挣下如今这份家业,是为了什么? 若是他自己一个人,有吃有穿,百年后入土为安难道还能带到地下去吗? “你一直被关押着,或许并不知外面的事,孔氏私囤铁矿一案,除了肃国公府被褫夺爵位,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以外,扬州孔氏上下三百余口,连同女眷在内,无一幸免,斩立决。” 杜知邑声音一顿,突然笑了一声。 在这阴潮的地牢中,透着一股子森然:“此事,玉堂琴可曾告诉过你?” 许宗眼神一闪:“私囤铁矿的也不是孔如玏一家,《大齐律》我也是读过……” “他包庇孔如勉多年,分利分红,扬州孔府的大总管孔逸成买凶刺杀我,事情败露后自杀在钦差行辕,孔如玏说不清,数罪并罚,满门抄斩,有哪一条是与《大齐律》不符的?” 赵盈笑着打断他:“或者我们说简单点,我觉得孔氏一族都该死,够明了吗?” 第206章 枷锁 翻手为云覆手雨,这原就是他们这些人最拿手的把戏。 许宗脸上有一瞬间凝滞住的阴郁,在化开之前为赵盈和杜知邑尽收眼中。 二人对视一眼,便知外间事玉堂琴是不曾告诉过他了。 赵盈心中不免嗤笑。 玉堂琴自私,一辈子到头也只爱他自己。 这世上的所有事,他权衡利弊之后,总会做出对他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许宗大抵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此时眼皮垂着,声也闷下去,再不似先前那样有底气:“二郎和殿下表哥……” “私交是一回事,这大是大非之前,是另外一回事。”赵盈却像是早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头许宗才开了口,一句囫囵话都没说完,赵盈冷清着嗓音就打断了他:“当日在扬州府,我只派人拿了你回钦差行辕而不曾问责你许氏满门,就已经很看在表哥的面子上了。” 可是赵盈这样的人,又有多少柔婉与心软呢? 天家最无情,许宗不是不知道。 他是把脑袋提在手上过日子的人,从二十年前他就知道,他早晚是活不成的。 无论是违抗圣旨救下关明初,还是与扬州府一众官员官商勾结。 可他死了不要紧,难道真要儿子给他陪葬? 许宗呼吸一顿:“二十四年前,我是奉玉堂琴之命前往云南府的。” 短短一句话,左不过二十个字,掷地有声,也叫赵盈松了口气。 她又猜对了。 “你和玉堂琴是旧相识?” 许宗却摇头说不是:“那时候我尚未接管许家,先父病重,叔父与堂兄弟们个个虎视眈眈,忽有一日,京中来人找上我,说他是白堂琴的贴身长随,还带来了白堂琴的信物与我看。 起初他什么都没叫我做,反而给我出了几个主意,我一面照顾着先父,一面压制住了叔父与堂兄们,渐次稳住族内局势。 我自然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何况那时候白堂琴已然名满天下。 他连中三元,得先帝器重,短短数月便从翰林院调入部中主事,又得了荣禄公主青睐。 平白无故的,他怎么会突然与我示好。 我知道,我应该拒绝他的——” 越是说到后来,许宗越是咬重话音,一直到尾音拖的极长,那语气中满是不甘和懊恼,而后戛然而止,再没有后话。 他后悔了。 是,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谁不后悔呢? 杜知邑沉着脸,毫无感情的把许宗没说完的话接过来:“可你当初自觉走投无路时,有玉堂琴这样的人伸出援手,你怎么可能会拒绝,是吧? 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形势所迫,非你心甘情愿,即便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也都不是你的本意。 第一步迈出去,上了玉堂琴的船,就再也下不来了,对吗?” 许宗抿紧了唇角。 显然杜知邑不留情面的揭破,正是他想说的。 可难道真是如此吗? 大抵不是的。 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才不知如何开口。 杜知邑揭破时,他脸上更多的是尴尬而非真正的悔恨。 都是假象罢了。 许宗咬紧牙关,好半天才开口道:“如果不是当初的一念之差,我又何至于……” “这世上最无用,便是如果二字。” 赵盈眼皮一掀,冷冰冰阻断他所有后话。 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他也不是三岁的孩子,更不是不明事理的蠢货。 他明知天上不会掉馅饼,玉堂琴的相帮的情分来日他必要还回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条路不好走,但他仍然接受了。 现在出了事,说什么后悔,岂不最可笑吗? 许宗呼吸一滞,果真再说不下去。 赵盈慢慢的收回目光,也没再看他:“依你所说,二十四年前所有的事情是玉堂琴一手谋划,而你也是被他利用,早就被他放在了这局棋中的一枚子。 之后这二十四年时间里,并不是你挟此恩要他为你出谋划策,助你将许家发扬光大,而是你的一切行事,都在他操控之下?” 许宗说是:“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但到了今天这种时候,在殿下面前,我一味的把责任都推到玉堂琴身上,殿下也不会信我。 说到底,是我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才会被他利用。 这些我也不得不承认——无论黄氏还是郑氏,我都没有爱过,什么青梅竹马,彼此有情,玉堂琴和关氏难道不是青梅竹马?” 他说着讥笑,更像是自嘲:“仔细回想一番,我和玉堂琴,其实根本就是一路人。” 这些都不是赵盈所关心的。 她冷静的听着许宗自嘲的说完,才跟着问:“你知道他因为什么吗?” 自己陷害自己,在最风光得意的时候自毁前程,这实不像聪明人会干出来的事。 许宗先是摇了头的:“玉堂琴这人太爱他自己了,利用了我二十多年,也从不跟我说这些,他身边就没有可信的心腹,他守着这些秘密过了大半辈子,恐怕跟任何人都不会吐露半个字。 叫我说,他这种人,入夜都不得安眠,唯恐哪一日睡得太沉,万一说了梦话,还不知要吐出多少惊天秘密。” 这倒是真的,语气中的嘲讽也是冲着玉堂琴这个人了。 赵盈几不可闻的啧声一叹,还没说什么,许宗那里又开了口:“但我和玉堂琴相处二十四年,至于当年这桩事情,我也曾多次试探过。 他高明,我几次试探他都不动声色的遮过去,不过时间久了,我自己也琢磨出些味儿来,就是不知殿下愿不愿意听了。” 赵盈本欲起身出门的,听了这话,所有动作都止住了。 世人只知玉堂琴之才,而她也不过是凭着前世的记忆,知他非池中之物,绝不是看起来那般与世无争。 但要说了解——许宗跟在玉堂琴身边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啊。 玉堂琴或许从未将他看做心腹,也不曾与他表露过任何私密之事,可只要许宗有心,总会比他们这些人了解的更多一些。 于是赵盈沉声:“你说。” 许宗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少:“殿下知道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和未来,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吗?” 她下意识瞥向杜知邑一眼,也莫名想到宋云嘉。 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背负着家族的重担。 就连薛闲亭在内,若不是广宁侯对这些真的不在意,恐怕也不会纵得他如此这般。 出生高门大家的孩子,稍争气一些的,自幼都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 他们将来头顶天,脚踩地,是要撑起整个家族的。 光宗耀祖,是刻在骨子里,揉进了血液中的。 许宗看不真切她脸上的表情与神色,只是听她不言声,估摸着她是没打算接话,才自顾自又往下说:“而玉堂琴,他最厌恶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担子,对他来说,云南白氏不是他的助益,反而是枷锁,桎梏着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我后来总是在想,他明明不爱关氏,为什么却要做出一片深情的姿态呢? 如果没有关氏,他大可以娶世家女,甚至尚主。 后来我有些想明白了。 关氏,就是他和白家对抗的第一步棋,也仅仅只是一步棋而已。 等到他出仕入朝,光宗耀祖这四个字听的更多的时候,他有了后来的第二步棋,而彼时的关氏,就成了那个铺垫与伏笔。” “你是说——” 一旁杜知邑低呼,惊诧出声后忙又收了声。 许宗看过去一眼:“我怀疑他本来就打算隐退离朝,还要顺势与云南白氏切割。 或许他有更好的路可以选,但当时的情况下,剑走偏锋,手刃当朝公主,就成了他最好的一步棋。 不过他也是在赌,拿他的命在赌。 但殿下细想,先帝仁圣,又那样爱重玉堂琴,他在行此举之前,若无八九成的把握,我想他这样自爱的一个人,只怕不太会拿命行此险招的。” 许宗的意思,赵盈听懂了,杜知邑也听明白了。 从地牢离开的时候,赵盈脸色一直都不太好,杜知邑亦然。 出了那间屋,天色尚早,只不过有些变了天。 中午时明明艳阳高照,眼下天际远方却渐次拢起乌云团团。 忽而风起,阴凉刺骨。 赵盈抬手拢了拢领口:“眼看就要三月了,还是这样冷。” “冷的可能是人心。” 杜知邑深吸口气,脱下身上的氅衣给她披在身上:“殿下穿的单薄了些,仔细着凉。” 赵盈没拒绝,赭色绣麒麟的氅衣还带着杜知邑身上的温暖,可饶是如此,也暖不了赵盈的心。 她驻足未动,杜知邑低头看她:“殿下怕了吗?” 她摇头,没说话。 怎么会怕。 这条路上的腥风血雨,她早就见惯了。 那种感觉……说是怕,不如说是茫然来的更真切一些。 她不知许宗所说几分真几分假,毕竟连许宗自己也说,一切不过都是猜测。 可是仔细想来,又仿佛是最顺理成章的。 那玉堂琴在做什么呢? 二十四年前,先帝那样信任倚重他,他却把先帝的知遇之恩当做儿戏,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深吸口气:“许宗所言,你觉得如何?” “或真或假吧。”杜知邑收回目光,双手环在胸前,“很合理,也很离谱。” 确实离谱。 “要真是那么回事,玉堂琴用了整整二十四年,摆脱了云南白氏这个枷锁,甘心隐居在扬州府,隐忍蛰伏,等着如今赵澈兄弟渐次长成,他方才重新出山。” 赵盈抬手去揉太阳穴:“要真是这么回事,就不是我胁迫他出山,随我回京,而是我们这些人,从二十四年前就在他的局中了。” “所以我才觉得太过匪夷所思,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件事,从头到尾都按照他所预想的那样去发展呢?” 杜知邑往前迈了两步,侧身挡在赵盈身前。 赵盈睁开眼看他。 风止了。 她无奈笑着:“我不冷。” 杜知邑却没动:“殿下信吗?” “可事实上一切都在按照许宗所说的那样发展,不是吗?” 玉堂琴因先帝的不忍而活了下来,去朝之时同云南白氏断绝关系,二十四年不再往来。 白家人也因他昔年大逆不道之举再不敢将玉堂琴此人挂在嘴边,更不再把他当做整个白氏的荣光。 二十四年后,她亲自登上妙清山,请他出山。 就算没有她,前世赵澄也清了他出山相助。 那时赵澄是事败了不假,可如果赵澄上了位呢?封王拜相,这朝堂江山,仍在他玉堂琴股掌之间。 究竟是太巧合,还是他真的早在二十四年前就算好了一切。 赵盈不得而知。 “皇叔几次点拨我,叫我不要轻易用他,这种种联系起来,我倒更宁愿相信,一切都是玉堂琴的一盘棋。” 杜知邑微讶:“那殿下打算去问清楚吗?” 赵盈沉默了很久,终于摇头:“他未必说实话,而我,更愿意相信我想要相信的。” 杜知邑眼皮动了动:“那今后呢?” “今后啊——”她拖长了音调,抬眼看向那团渐次近了的乌云,“就算是翱翔天际的鹰,折断了翅膀,也什么都不是了。” “殿下打算一直软禁他?”杜知邑更显吃惊。 赵盈却为他的吃惊而笑出声:“为什么不行呢?” “可这……”他拢眉,“殿下请他出山,难道不是为了来日吗?把他软禁着,这个人就用不了了,当日在扬州府一番心血,岂不白费?” “他现在这种样子,我也是用不上的。”赵盈噙着笑,倏尔叫了他一句。 杜知邑正色:“殿下说。” “你也是为康宁伯府的将来才追随我的,宋子安也是想挣一个从龙之功才选择我的,就连辛程,其实和你们都一样。 家族荣光,光耀门楣,对你们来说是枷锁,是桎梏吗? 就算是,你们也不会似玉堂琴那般行事。” 赵盈又做深呼吸状,好似又突然释然一般:“他和天下人都不同,他本来就是个极危险的人。 我用不上他,就锁着他,锁得他心服口服,他自然也能为我所用。” “那他要是不……” “那就让他去死吧。” 赵盈眼底的肃杀一闪而过,轻描淡写的往下说:“我要他的名就足够,等我事成,他也就不必再活着。” 第207章 两面三刀 淮安郡公为辛恭请封的奏折是在二月二十六抵达京城的,他有爵位在身,奏本可直达天听。 昭宁帝处置起来也快,他既说身体不好,要把爵位留给儿子承袭,奏折中那样情真意切的,又说起辛恭与太原王氏女的婚事,那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不过是叫吏部再看着给辛恭拟了官职,哪里有缺处叫他补缺上去,另外辛程为辛氏宗子,既来了京城,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便也叫吏部看情况一并拟定,再呈上来。 可这事儿一拖就拖到了三月里。 朝廷为柔然战事无心顾及其他,辛程两兄弟也不急,昭宁帝也不催吏部。 宋昭阳几次去问赵盈的意思,赵盈都没个准话。 辛程和她之间,到底是能谈拢还是不能谈拢,她始终没松口。 正因如此,宋昭阳索性一拖再拖,没把这事儿急办了。 而到了三月初六的朝会上,兵部呈上捷报,徐冽于南境战场再立下奇功,率骁骑营与左前锋营共不到一万五千人击溃柔然精锐之师,退敌二十五里,柔然前锋大将胡然巴布勒为徐冽射杀,南境军中一场大胜,士气大涨。 秦况华和徐冽昔年校场相争,如今倒也还大度,呈送捷报入京的同时又为徐冽请功。 南境大捷,昭宁帝自然高兴,只是如何封赏徐冽却一概没提。 宋怀雍有心再说,赵盈站在前头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他瞧见了,按下那份儿冲动,也没再提。 姜承德拱手往外一列:“回皇上,徐将军沙场立功,如今将在外,即便有所封赏,徐将军也受不上,倒可暂且压一压,等到大军班师回朝再一并论功行赏也无不可。 但眼下辛氏二子在京,淮安郡公请封的奏折已经抵京数日,吏部如此懈怠,将辛六郎与辛二郎加官袭爵之事拖延至今,臣以为,甚是不妥。” 是狐狸就总有藏不住尾巴的时候。 赵盈唇角往上扬了扬,仍旧没说话。 他既提到吏部,宋昭阳才挪出来:“皇上,此时非是臣懈怠拖延,辛氏二子双双入京,辛六郎是要袭淮安郡公爵位的。 当年老郡公袭爵时,为身体不好之故,留在河间府不愿进京,是以辛氏原本该有的三品官衔也成了虚封。 现在辛六郎来了京城,算上老郡公那一份儿,他的官封便该在二品以上。 臣那日回吏部后粗粗算过,辛六郎尚且年轻,封一个二品已是皇恩浩荡,若再要往上……” 他顿了声,沈殿臣倒先把话接了过去:“若再要往上,官居一品,站在这太极殿上,恐不太合适。” 这十几年来,哪有人这样平步青云的?这是直冲云霄了! 也就除了赵盈。 可人家毕竟是天家公主,就好比赵承衍是一个样的。 什么也不用做,生来就是最尊贵体面的人,等长大一些,有些位置,那就是人家的。 但辛恭可不一样。 初来乍到,难道仅仅凭借着孝温皇后的身后名,就这样越过京中众人吗? 别说他儿子了,就算是宋云嘉薛闲亭之流,如今也不过秩在四品五品,若非皇恩特许,连上太极殿的资格都没有。 姜承德正有话说,宋昭阳就拦了他的话头:“三省六部,各司衙门均是有定数的,现如今若要以二品官秩封赏辛六郎,只能将他放到御史台中。 这原也不是不成,但自几次贪墨案后,皇上金口,叫吏部着手,意欲废御史台仍改为都察院,是恰逢两场战事一起,此事才暂且搁置,这会儿把人放去御史台,等过些日子,还是要重新再行封赏。 但眼下若以二品都御史封之,实在也不合情理。” 他一面说,一面横向姜承德一眼:“何况还有辛二郎——辛六郎袭爵加官是定例,辛家二郎却不是依从定例而来。 他若以成国公的荫封,官至多在五品,倒不是不好找,只是臣仍旧是那句话,三省六部各有定数,把他放到那儿都不合适。 不知姜阁老有何高见?” 姜承德一回头,冷冰冰剜去一眼:“你为吏部尚书,乃吏部主事,如今御前答话,就是这样的态度吗? 一句不合情理,一句哪里都不合适,难道辛氏二子的官封就搁置不提? 况且今日若非我当殿提起,宋大人是不是也不打算将此事回禀皇上知晓了? 若无人提起,便只压着不说,那辛家后人赋闲京中,自与你不相干。 你来问我有何高见,我还好奇宋大人仗的何人势,金殿上敢这样回话!” 赵盈终于动了。 姜承德嚣张跋扈,就差把她的名号挂在嘴上当殿叫嚣出来了。 她笑着,莲步轻移,挪出两步而已。 站定的位置和姜承德他们不大相同。 他们是朝着殿中挪,她却是朝着高台宝座的方向挪。 赵盈扬声叫父皇:“阁老所言,言有所指,指的大概是儿臣。” 昭宁帝眉眼一沉:“姜卿,殿中议事,有什么说什么,你也不要含沙射影,说些混账话出来, 你与宋卿一管礼部,一管吏部,难道来日礼部有什么不妥之事,也是你仗他人之势故意托大为之吗?” 姜承德神色僵了一瞬:“臣不敢,臣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宋大人所言实在……” “好了。”昭宁帝一摆手,“宋卿,依你所言,如今辛恭若要袭爵加官,也只有御史台最合适他?” 宋昭阳才点头称是:“且若是辛六郎入了御史台,辛二郎便不好与他同处为官,就是来日该御史台为都察院,也是没有这个规矩的。” 原是互不干涉,互不辖制,互相监督的地方,把兄弟二人放在一处为官,还监督什么? 外人又不知辛程和辛恭两兄弟是面和心不和,这自然就不合规矩。 于是昭宁帝大手一挥:“既是这样,淮安郡公的奏折抵京有日子了,他儿子袭爵的事不宜再拖,就叫辛恭入御史台,来日改置都察院,就给他个二品都御史。 至于辛程倒不必着急,吏部看着慢慢来吧,瞧着三省六部,各司衙门,何处还有出缺的,他又合适的,也不必再回话,吏部自己定了吧。” 沈殿臣脸色就变了。 姜承德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近来多少事皇帝不经内阁了。 如今辛程的官秩,天子金口一开,一交吏部大包大揽了去。 他先前就担心此事呢——辛程初入京时说的那些混账话,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如出一辙,可架不住人家背后是整个辛氏一族,昭宁帝连过问都没过问,真就只当是孩子间的戏言,轻轻揭过不提了。 但他想来,依昭宁帝对赵盈的呵护与疼爱,事后也必定记在心上。 辛恭倒还好,辛程官居何位,他八成不大着紧。 既不着紧,便全权交吏部去办。 赵盈恼不恼辛程,想不想出这口气,她自己会去跟宋昭阳说。 现在好了,姜承德还上赶着在御前提起,这差事一丢手,又成了吏部自行处置的。 长此以往,他这个内阁首辅岂不成了摆设? 散朝出了宫,宋昭阳黑着脸叫住赵盈。 “舅舅,这是宫门口,百官往来,这可不好。” 宋昭阳看她那副样子,心里头越发生气:“你是不是早知道?” 宋怀雍和薛闲亭从后头追上来,见他是真生气了,一个回护着赵盈,一个忙劝着打圆场:“父亲,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吧。” 宋昭阳冷哼一声:“她是天家公主,我能吃了她吗?” 薛闲亭是挡在赵盈身前的,闻言笑着叫伯父:“这不是怕您生气,看着她更生气,我挡一挡,您眼不见心不烦,就没那么气了。” 赵盈拨开他,从他身后踱出来:“舅舅,回家说吧?” 宣华门外,自不是说话的地方。 宋昭阳憋着一肚子的火,可小辈儿这样劝和,他也不是真的要拿赵盈怎么样,就是气这丫头有事情不提前说明白了。 他吭吭哧哧的上了软轿,薛闲亭回头看赵盈,一脸的无奈:“那这算你们的家事了,我不好跟着去,你可别气宋大人了,我多少年不见他这样黑着脸发脾气的样子。” 赵盈上手推了他两下:“那是我亲舅舅,我不比你更亲他?你快走吧。” 他送了赵盈上车,等宋怀雍也翻身上了她的马车里,目送着马车渐次行远,才上了自己的软轿吩咐回府不提。 · 众人回尚书府时云氏等在门口,乍然见了宋昭阳那样的脸色也吓了一跳,自府门口迎下去几步:“这是怎么了?出事了吗?” 这场景还挺眼熟…… 宋怀雍扶着赵盈下车来,宋昭阳头也不回的进门,一甩袖子冷哼一声。 云氏蹙眉,等赵盈凑上前,她拉了赵盈的手:“朝上不顺当吗?你舅舅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赵盈偎在她身旁笑语:“是跟我置气呢,等会儿舅妈可要帮着我说话,方才站在宣华门外舅舅就要骂人,要不是表哥和薛闲亭拦着,只怕要打我呢。” 云氏越发攥了她的手:“快别胡说,他敢。” 一面说,又侧目去看宋怀雍。 宋怀雍其实心里也不痛快的,但不能火上浇油,这会儿他爹不在,他才好念叨赵盈两句:“父亲骂你也是你活该,你是早知辛程和姜承德私下有往来,所以才叫父亲一直压着辛家兄弟的官封不提。 今日朝上姜承德当殿提起,倒叫父亲与他金殿上逞口舌之争,我也生气。” 云氏就收了声。 涉及朝堂事,她不好多言。 只是听着这话里意思…… 她领着人进府,眉心没舒展:“元元,怎么瞒着你舅舅和表哥呀?” 赵盈也不再笑着说,敛去了笑意才显得正经一些:“不是刻意隐瞒的,我怎么会瞒着舅舅和表哥行事,反叫舅舅在太极殿上被姜承德为难呢?” 她这样说,云氏心里大概有了数,也不说她,反手去拍宋怀雍:“一会儿你少添油加醋,别顺着你爹的话往下说,元元行事自有她的用意,事情说清楚就行了,你不要在一旁拱你爹的火。” 宋怀雍越发无奈:“有您这样纵着她,我就是想拱火,父亲这火也烧不起来了啊。” 等到进了门,宋昭阳面色阴沉的坐在主位上。 云氏拍了拍赵盈手背,缓步往另一侧步去。 她施施然落了座,侧目去看宋昭阳:“差不多就行了,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那事情都做了,现在跟你说清楚不成?黑着一张脸,倒像是谁欠了你的,回了家摆这个脸色是给谁看?” 宋昭阳啧的一声:“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你又知道什么?” 赵盈和宋怀雍对视一眼,宋怀雍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噙着笑上前两步,柔声叫舅舅。 宋昭阳冷哼一声:“你是好样的,帮手也找好了,索性也不要与我说了。” 云氏登时拉下脸来:“你越说越来劲了?” 他才别开脸,也没了后话。 赵盈怕他真气出个好歹来,忙又开口:“这事儿真不是故意瞒着您和表哥,是前两日杜三同我说起,见过辛府的奴才出入姜承德府上,行踪隐秘,是背着人去的。 私下里辛程身边的一个容长脸的小厮,也见过姜承德府上的总管两趟。 但我不是想着,这些天辛程对表姐殷勤,几次登门拜访,若一时告诉舅舅和表哥,他私下与姜承德往来密切,你们大抵是生气的。 何况我未曾拿准,其实也是等着姜承德金殿开口的。” 宋昭阳眉头紧锁:“没有他的授意,他身边的人就私下去见姜家的总管吗?他跟辛恭就是再兄弟不和,辛恭也不至于买通他身边的人,给他使这种绊子吧?” 那可真说不准了。 赵盈叹了声:“但不管怎么样,姜承德至少以为是辛程与他往来的,事实上究竟是不是辛程,还得两说。 我观辛程行事不似两面三刀的小人,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保不齐我看走了眼也未可知。 他入京以来,好像一切都太顺了,所以我才总不放心,也一直没有松口。 有了今日殿上事,再去与他谈,倒多了份谈资,余下的我自己能料理,杜三那里也安排了人盯着他呢。 我真没想瞒着您,当日就连想做皇太女我都不曾有过半分隐瞒,怎么会在这样的小事上瞒您,您别跟我置气了。” 第208章 不过如此 赵盈欠了辛程一顿饭,今日便正是个还回去的好时候。 从尚书府出来,她打发了人往辛家去请人,自登车往云逸楼而去。 杜知邑就在楼里,不过他和赵盈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也没打算叫多余的人知晓。 赵盈来时面色不佳,掌柜的上了四楼回了他,他片刻也没多等,就下了楼往雅间去见。 “殿下心情不好?” 赵盈嗤了声,侧目看过去:“你这个差事当的轻松,每日也不必往御史台去。” 自入了三月,杜知邑身上早换上轻薄春衫,手中也总配上一柄折扇。 此时他摇着扇子往赵盈对面踱步坐过去,上扬的唇角不曾有一刻拉平:“我日常到府衙去点卯便走,懒烦管他们的闲事,他们也不要来管我,大家互不相干。 我这个闲散之人原就是皇恩浩荡,为我家出的那笔银子推恩上来的,谁真拿我当办实事的正经人不成? 殿下这话问得好奇怪。” 赵盈听了一半就白了他一眼,举盏吃茶再不看他。 杜知邑笑吟吟的说完,见她神色一如方才,没有半分舒缓,唉声叹气把折扇一合,在掌心轻敲两下:“殿下既请了辛二郎君来吃饭,就不必为此而苦恼。 其实殿下心知肚明,他若两面三刀,假意投殿下麾下,便不会有今日姜承德当殿为他请封之事。 殿下不也正因如此,才没想着对他下手,而是给他留了机会,把人叫到云逸楼来给个交代吗?” 赵盈吃茶的动作一收:“我以为你打算一直装糊涂。” “在殿下面前,我本就糊涂,便是看着明白,那也是装着明白。”杜知邑握着扇柄,看她总算面色稍霁,才暗暗松了口气,“殿下是恼他料理不干净这些尾巴?” “只是偶尔心烦。”她一面摇头一面说,“原本南境捷报传来是好事,秦况华在军中不曾为难徐冽更是好事,偏偏出了这种事,让人恶心。” 有时候她也会突然觉得疲倦的。 身心俱疲,懒烦应付。 尽管知道这条路上从不会有片刻宁静,风雨席卷总是包裹在她周围。 尽管她两世为人,本该司空见惯。 可还是会疲倦。 人或许总会生出惰性。 前世她身边帮扶的人委实不多,从头到尾都要她自己去钻营,收拢人心何其艰难,可越是那么难,她反而干劲十足,沈明仁多少次虚情假意心疼她,觉得她在外奔波实在辛苦,劝她可把脚步放缓一些,她都不觉得疲惫。 现如今重生了,身边帮忙的人多了,从去年起其实走的就平顺的很,她反而容易生出倦怠之心。 赵盈哂笑,自嘲摇头:“是我近来走得太顺,心态有些不平稳。” “道理殿下自己都明白,我本没什么好劝殿下,不过殿下若说心态不平稳,或是生出倦意,我倒觉得,殿下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赵盈侧目去看:“你觉得我在为难自己?” 杜知邑面色如常,眉眼平缓,缓声道是:“殿下也会说如今走的平稳且顺畅,便是松懈一二日又有何不可? 先头花朝节、上巳节,城里城外那样热闹,宋大姑娘却怎么也说不动殿下,不肯去踏青游玩一番。 殿下整日把自己困在司隶院,除去吃饭睡觉一心想的都是朝堂政事,怎么会不累呢?” 他噙着笑,眼底的温柔能溺出水来:“所以殿下今天才会觉得恶心。” 任凭心志如何坚定的人,整日都活在阴暗中,也终会有厌恶黑暗的那天的。 宋乐仪从花朝节劝到上巳节,大抵也是因为如此。 生怕赵盈在阴诡地域里待的久了,人不人,鬼不鬼,连身上最后那一点人情味也被吞噬干净。 杜知邑抿了抿唇:“或许今日我可以替殿下见一见辛二郎。” 赵盈一抬手说不必:“你刚入了朝,舅舅说等到南境战事终了,接下来朝中最要紧的便是废御史台,改置都察院,你这个官儿也要挪,我原都打算好了,等到时候再说,你如今仍旧只管做你的富贵闲人,闲事莫理才最好。 我也只是一时心中厌恶,还不至于撂开手叫你替我出面。 何况辛程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万一咱们都看走了眼呢? 岂不白白把你送到姜承德面前去。” 她吸了口气,那口气好半天也没缓出来:“父皇对赵澄的处置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对我和赵澈的扶持,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各凭本事。 你们先前怕我急功近利,太过冒进,可先头父皇宽纵着,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 如今,确实不成了。” 杜知邑神色微凝,想了想,到底没再劝,反而缓缓站起身:“那我先上去了,省得一会儿人来了看见我,还要殿下费心解释。” 她说好:“让你的人仍旧盯着他,他今天来交代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多听。” 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也未必为虚,这虽是道理,赵盈却更愿意相信她自己真真切切查出来的东西。 杜知邑又把她后话一一应下,才提步转身出门去不提。 辛程来的也算快,他入京多日真的如他自己所说那般,终日无事,待在府中做个闲人。 赵盈派人到辛府去请,他收拾了一番就出了门。 云逸楼在闹市中,距离哪里都不算特别近,但也不至于过远,位置选的极好。 他今日是赵盈宴请的贵客,楼里的小二见了他自殷情切切的把人领上了楼。 说是要请他吃饭,但根本没打算叫他点菜,显然是赵盈一早就安排好了的。 辛程进了门去,挥春和书夏掖着手站的远一些,他四下扫量过,赵盈面前茶杯里的茶都只剩下余温。 他踱步上前,拱手做礼:“叫殿下久等了。” 赵盈扫去一眼:“坐。” 有些冷淡。 他眉心微蹙:“我得罪殿下了?” 辛程人刚坐下去,赵盈嗤地一声弄得他如坐针毡。 他再去观赵盈神色,越发觉得狐疑:“殿下?” “辛二公子眼线势力不是遍布上京吗?刑部大火你都能烧起来,太极殿上事眼下传的六部皆知,你却不晓?” 她也没说实话。 哪里就六部皆知。 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事,辛家后人的官封而已,当殿争执两句,其实还比不上徐冽又立下奇功更能成为谈资。 果然辛程眼神更见困惑:“我不知道啊,殿下叫我来,是同我打哑谜的吗?” “那你的眼线看来也不多好使啊。”赵盈讥讽道,“姜阁老当殿为你请封,以吏部拖延刁难我舅舅,我怎么看着,你这明里未与姜家有任何往来走动,私下里,可说不准呢?” 辛程登时就变了脸:“姜承德为我请封?殿下没同我开玩笑吧?” 他这些天往宋昭阳府上跑的最勤,每次去还都不空着手,姜承德又不是不知道。 又是讨好赵盈,又是到宋家献殷勤的,他的选择其实姜承德早就明白了。 姜承德还会当殿为他请封? 他面色一沉:“殿下可不要中了人家的离间之计。” “是离间之计,还是你阳奉阴违,我这不是把你叫出来,好问问清楚吗?” 赵盈尾音往下砸了些,掷地有声:“辛二公子,你身边有个十八九岁,容长脸的长随小厮吧?” 辛程带进京的除了元宝和招财之外,能近身服侍的都是从小跟着他伺候的,余下的七八个,也是在他身边伺候了七八年的人。 赵盈说的这一个,他立时就想到了是谁:“殿下怎知道他?” “你的长随小厮私下往来姜府,和姜承德府上的大总管有说有笑,好不亲热,你说我怎么知道他?”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赵盈却仍旧高高挑眉,挑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们府上的奴才也私下往来姜府,二公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京城行事,你真当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无人能察觉吗?” 赵盈不会凭空捏造来胡扯,那就是真的拿住了这样的事,再加上今天金殿上姜承德为他请封,还以此为借口向吏部发难,她才把他叫出来吃这顿饭。 可别的不提—— 辛程嗓音冷下去:“殿下派人监视我?” “不是监视你。”赵盈翻了眼皮扫量过去,“你不是说你弟弟与你貌合神离,且一向不赞同你这般行事吗? 上次为了表忠心,甚至告诉我他是个伪君子,与太原王氏女郎的婚约也是他披在身上假做深情的一张皮吗? 既如此,他这种人要长住京城,我不得不小心防备,恐他生出变数。 我这是监视他,也是变相保护你。 只是没想到,二公子真是不叫人失望啊。 这监视来监视去,六公子身边的人没问题,你身边的长随小厮倒叫我刮目相看。” 她说得好听! 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监视辛恭就等同于监视他! 赵盈从没有一刻信过他。 整个辛府都在她的监视之下,这些天来他们府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赵盈眼中。 滴水不漏,无人察觉,这两个词该还给她! 如果不是姜承德的发难,她恐怕还不会戳破这件事。 而他仍往来尚书府,在她眼里跟个笑话没两样。 辛程咬紧了后槽牙:“那我要多谢殿下体恤关怀了?” 赵盈说是啊:“你是该好好谢我,所以二公子为了表达谢意,不打算说说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实在是没有见过脸皮这般厚的女孩儿了! 不对,就是男人,他也少见这么厚脸皮的。 他是夸她不成?她竟还坦然应下,倒挺会顺势接茬。 辛程是怒火攻心的。 府中发生的事他稍微带点脑子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三言两语本就说不清楚,何况赵盈根本不信他。 这就算了,赵盈还是这种态度! 辛程气的脸都绿了,赵盈那里还平静如常:“二公子这是恼羞成怒?” “殿下何必言辞相讥?”辛程深吸口气,试图调整心绪,把情绪平稳下来,吸气再呼出,如此反复几次,总算是勉强能稳下来一些,“我若说这些我一概不知,殿下信吗?” “信啊。” 他话音一落赵盈就接过来道:“我自然是信二公子的,所以你同我说说,这是你弟弟买通了你身边的长随,让他暗中与姜家大总管往来是吗? 也是你弟弟指使府上的奴才数次往来姜府,不知与姜承德密谋了些什么对吧? 到目前为止,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是你弟弟打着你的名义在和姜承德往来,但姜承德以为是你——” 她反手摸着下巴,皮笑肉不笑的:“姜承德以为你们两个做了个计,表面上你是投我麾下,为我效力,私下里你是选择了赵澄和他的。 至于今天太极殿上他为你请封,原本应该是你们设好的计,苦肉计。 我闻此大抵恼怒,他又当殿向我舅舅发难,我一时气急败坏,御前与他争辩起来,闹的不成体统,自然也落不着好。 散朝后便要拿此事来质问你,或是再极端些,什么也不问,直接把你踢出局。 而你最是无辜的,是我疑心病重,舍了你这辛氏宗子,你只好转投瑞王与姜承德麾下,一切顺理成章? 你既不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也不必暗中与谁勾结,还能叫我在太极殿上丢一场面子,让父皇以为我终是不成器的孩子心性。” 赵盈声音戛然而止,素手交叠着,连拍了三下:“好计谋啊。二公子,你这个弟弟,了不得啊。” 她是讲真,还是反讽,辛程还听得出。 也正因如此,他脸色才难看到了极点:“殿下果然不信我。”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殿下既不信我,还何必要见我?” “我不与你谈诛心之论,你也用不着和我胡搅蛮缠。”赵盈脸上的笑意全无了踪影,“辛程,三日之期时你用刑部一场大火向我证明你有这个实力和底气坐在我面前谈合作,也借此又试探了我一次。 但不过几日过去,你告诉我你对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被你弟弟玩弄于鼓掌之间。 他假托你的名义暗中与姜承德往来,又挑拨你我之间关系,让你既做不得我麾下谋臣,也当不了姜承德身边心腹。 那你也——不过如此?” 第209章 刺伤 “啪——嗒——” 辛恭书房的雕花门是被人从外面用脚大力踹开的。 他早就听见了动静——辛程是一路叫嚣着闯过月洞门下的,自月洞门到他书房外,都有当值的小厮守着,可谁也没能拦下他。 辛程大抵受了刺激,动起手来,他甚至能听见挨了打的小厮吃痛的呼声。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辛程是手持长剑,冲到他书房来的。 不过一一扫量过辛程身后跟着围进来的小厮,虽面露痛苦颜色,但身上不见外伤,辛程盛怒之下也还是留了分寸的。 他摆手:“你们下去。”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实在是怕辛程手里的那把长剑,犹豫了片刻,才猫着腰往外退。 辛恭身边的贴身小厮最机灵也最有眼色,本来打算出了门就直接去寻苏梵,辛恭是在他一只脚踏出了房门时叫住他的:“不要惊动苏叔,也吩咐底下的人,不许说出去,不然即可发落了,再不许在府上服侍。” 辛程阴沉着脸,面色铁青,身后房门被带上,又是啪嗒一声,闷响传入耳中,他提剑的手越发握紧了剑柄。 辛恭面不改色平视过去:“上次带人到明辉堂打砸一场,二哥是觉得银子赔的不够多?” “你干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辛程咬牙切齿,竟真的提剑上前三两步,剑尖一指,正朝向辛恭坐着的方向。 辛恭连挪都没挪动半寸:“有本事杀了我?” 辛程眯起眼的同时,掠杀在眼底闪过,脚下再动,凑上前去,长剑最前端的尖锐就抵在了辛恭胸口:“你以为我不敢?” “二哥自幼顽劣,不服管教,你有什么不敢的。”他仍旧不动,任由辛程以剑相胁,“我就坐在这儿,你动动手,我就死了。” 辛程闻言,唇角一扬,竟然真将手中长剑又往前送去两寸。 他上了劲儿,剑身就刺破了辛恭身上的锦缎。 胸口处正绣着一朵桃花,花蕊很快变成殷红色,蔓延了一小片后,诡异的绽放开。 辛恭闷哼一声,眉心蹙拢。 他自幼娇贵,何曾皮肉受苦,辛程敢伤他,就敢杀了他。 可他好似全部在意,还敢出言挑衅:“你大可以再深入两寸,直刺入我心脉之中,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我性命。” 辛程手腕又要动,辛恭看在眼里,眸色一沉:“只是杀了我,你想做的,你想要的,照样全都不成。” 长剑往外收了些,可剑身从他伤口拔出去的时候越发带起一阵疼痛。 辛恭鬓边盗出冷汗来,面色也微微泛白:“咱们兄弟之间,还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吗?” “不能。” 辛程不假思索的拒绝,长剑却收了势,回了剑鞘中去。 他横去一眼:“原来你并不是真的不怕死。” 辛恭呵笑:“这天下谁不怕死?二哥想追随的那位殿下,她难道不怕死吗?” 赵盈吗? 辛程觉得,她还真不怕。 她应该与世人皆不同。 生死看淡,却又格外惜命。 是个最豁得出去,也最不愿轻易赴死的人。 纠结,矛盾,但实则是极豁达通透的。 赵盈的怕和世人的怕不同,她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怕她死后遗志不得成。 从她近一年的行事与几次见面看来,辛程心下莫名笃定。 他又拿余光去扫量,淡乜向辛恭:“至少不像你这样,明明贪生怕死,还要做无所畏惧的模样。 说你是伪君子,你还真是把这三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辛程是习武的人,说一句文武双全不算过分,不过往常在外行走身上从不佩剑而已。 这把剑还是他十六岁生辰那年,成国公遍寻天下,为他寻来的名剑。 大多时候他是悬在自己屋里的,今日应是特意去取了过来。 辛恭听他那些奚落言辞,脸色越发难看:“是二哥先入为主,对我有了成见。” 辛程才刚撩了长衫下摆往一旁官帽椅坐过去,闻言神色古怪瞥去一眼:“你有毛病吧?大大方方承认你能死吗?这屋里没外人,你少做戏来恶心我行不行?” 辛恭的面色就又黑了三分。 辛程不说话,手中剑往黑檀桌案上重重一拍,大马金刀的坐着,看起来嚣张又狂妄。 辛恭犹豫了很久,才咬着牙道:“两年,我只要两年的时间。” “不可能。” 又是毫不犹豫的拒绝。 辛恭怒极:“二哥,你也不要太过分!” “朝局瞬息万变,党争已浮出水面,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算上远赴凉州的安王,甚至还有孙淑妃肚子里没生出来那一个,你让我等两年?” 辛程侧目去看,讥笑反问道:“你觉得两年后这京城还有我立足之地?” 不是京城没他立足之地,而是无论是谁,都不再需要他。 辛恭敛眸,眼皮往下压了压:“那就一年。” “你少做梦了。” “辛程!” 辛恭咬着牙拍案而起,一时牵动到伤处,吃痛弯了腰,左臂撑在书案上,有血自伤口低落,很快又和黑檀书案融为一体。 他因疼痛,语调也微微发颤:“你是死皮赖脸跟着我进京沾光的,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借光给你,咱们俩到底是谁在恶心谁?” “咱们俩是彼此彼此。”辛程坦然承认,两手一摊,“我从没说过我是君子,你奈我何?” 辛恭脸上的笑因发白的面色和眼底的阴鸷而变得扭曲且诡异:“那我就是使绊子下圈套陷害你,你又奈我何? 有种你一剑挑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不是不愿意谈吗?” 实则如此一来,便果真僵住了。 这不是辛程想要的结果。 他要辛恭的命做什么? 他又不是混不吝的二百五。 他和辛恭,一人一爵,保的皆是辛氏一门的荣耀。 阿叔膝下若还有别的儿子,他真敢暗地里做手脚弄死辛恭,可是不成。 淮安郡公的爵位,只有辛恭一人可袭,要是辛恭死了,淮安郡公这一支也算断了,哪怕要从族中过继子嗣,再上奏书请封,朝廷恐怕也会细查辛恭之死…… 这念头动不得。 他所谋一切是为辛氏身上一个从龙之功,说不得经年后他族中还能再出一位皇后,甚至是太后,将孝温皇后的荣耀真正的,再一次的,延续下来。 如此一来,便可再保辛氏一族百年不衰。 他可不是要跟辛恭打擂台玩儿内讧,内耗辛家元气。 今日刺伤辛恭,这一步辛恭退了半步,剩下的半步,只能他来退—— 辛程咬着后槽牙:“三个月。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放弃先前谋划的一切,别再背地里搞事,至于我要做什么,你也不要在插手。” 辛恭拧眉:“那你就是不打算收手了?” “废话,现在收手,我还有机会再做选择?你是脑子有病还是让我一剑刺胸给刺傻了?” 辛程骂起辛恭是最嘴下不留情的,连连的白眼丢过去:“入京之前我就已经选定永嘉公主,这三个月我会和殿下商议,只在暗中为她做事,等你三个月后在朝中站稳脚跟,做好你的淮安郡公,咱们就各不相干。”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一笔写不出两个辛字,他说各不相干就各不相干吗? 若真能各不相干,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能打着他的名号勾搭上姜承德。 而且三个月……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若父亲当年入京,他们这一房已在京城经营几十年,别说三个月,只要一个月,就足够。 “你既要在暗中行事,三个月和两年又有什么区别?” “你别给脸不要脸。”辛程张口啐他,“你是真以为我不敢跟你鱼死网破吗?” 他敢。 他虽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二百五,但真把他惹毛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什么手足兄弟,辛程眼里要有他这个弟弟,有半分为兄的自觉,他胸口这个窟窿就不会存在了。 辛恭沉默,辛程也沉默。 屋中的静谧叫人感到压抑。 辛恭挪了两下,重要坐回去的时候,辛程听见了“啪嗒”一声。 他抬眼看去,辛恭大概是……故意的。 以伤处示弱,那就算是谈成了。 他深吸口气,缓缓起身:“姜承德这个大麻烦是你给我惹上的,你去摆平,至于你这个伤,要是嫌弃京城大夫糊涂,我去告诉殿下,替你请御医。” 辛恭气息不稳,显然是被他给气的,可还是允了他的话:“初来乍到,不知京中有什么好大夫,那就麻烦二哥,替我劳殿下一趟,请个御医过府来看看吧。” 辛程又瞥过去一眼:“你今后都这样乖巧,像个弟弟样儿,为兄自然不与你为难,咱们兄弟也可兄友弟恭,在这风云诡谲的京城里和平相处,所以六郎啊,你也该长大了,懂事点,知道吗?” 嘴贱又嘴欠! 他吹着口哨迈着轻快的步子出门去,这一局,显然是辛恭输他太多。 · 赵盈也没想到辛程这么快就把事情给解决掉。 他走的时候司隶院府衙正门,周衍亲去迎的他进门,一路把人请到了三堂来见。 赵盈看他进门的时候简直像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不过不是为求爱,而是为邀功,总之相当显摆就对了。 于是眼皮抽了抽,叫他坐,也不问,就等着他自己开口。 周衍没打算退出去,横两步坐到了辛程对面去。 朝中局势他既知,自然也就知周衍如今乃是赵盈麾下心腹之人,便没什么可避讳的。 他大喇喇坐下去,嬉皮笑脸叫殿下:“我六弟受了点剑伤,不知城中有什么名医可请,所以叫我来请殿下帮个忙,拿殿下的帖子到宫里请个御医去看看。” 赵盈眼皮跳的越发厉害:“辛六公子受了剑伤?” 他邀功似的频频点头说是呀:“我干的。” 周衍眼角一抽:“二公子这是?” 辛程笑嘻嘻的,也不看他,目光始终定格在赵盈身上:“殿下不是说,我也不过如此吗?我与殿下说的很清楚,他敢背地里坑我,我就有办法叫他服我。” 这人是个什么路数? 赵盈觉得她行事路数就已经够野了,这还有个更野的呢? 刀剑相向,对自己的亲弟弟? 她啧声轻叹:“你拿剑刺伤他,他就害怕了,松口了,妥协了?” 那应该不是辛恭,这也太窝囊了点。 果然辛程笑意冷却一些:“那倒也算不上,不过是我给了他一剑之后他老实多了,肯跟我谈一谈之后究竟怎么办。” 赵盈挑眉望他,不接他话,他就自顾自继续说:“我始终是心向殿下的,回家的路上也想的很明白,殿下并非不信我,否则也不会与我多说废话。 只是殿下处在这个位置上,身边不养闲人,更不养废人,我家宅之中发生的事,辛恭在我眼皮子底下捣鬼,我一无所知,殿下不满,自然应该。 辛恭他要三个月,在朝堂站稳脚跟。 他承淮安郡公爵位,自与我不是一路人,他想与我切割开来,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样说殿下可明白吗?” 明白,当然明白。 辛恭唯恐辛程所作所为会拖他下水。 现而今在朝中无根无基,一旦涉足党争,叫人以为他和辛程是一条路上,跟她同坐一条船,往后麻烦接踵而至,他根本不想去应付。 可要站稳了脚,他做的绝一些,干脆和辛程分府别居,那些老狐狸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麻烦自然都是辛程的,与他辛六郎一概无关。 人家说亲兄弟明算账,辛家这两兄弟理解的还真是够透彻。 “所以这就是你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的,一定妥善解决?” 辛程嗨呀一声,真是相当不客气的以一种极其熟稔的口吻与她讲起道理:“殿下要看长远,这一回和他谈妥了,往后都不怕他使阴招下绊子,这三个月是委屈一些,可委屈的自也不是殿下。 殿下前些时日风光无两,那样得意,如今正是该韬光养晦,敛尽锋芒的时候。 那小徐将军若退柔然收失地,大捷回朝,于殿下又是脸上增光的一件事,似我这个辛氏宗子,其实现在暗搓搓的帮殿下办上两件事就很好,反而不宜大张旗鼓。 殿下这样想一想,此事我解决的岂不堪称完美吗?” 第210章 残忍 一直到三月中旬,南境频频有捷报传来。 徐冽当日离京前戎装上殿,御前立下军令状,以半年为期,要退柔然,收失地。 那时多少人以为他血气方刚,还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的那个徐小郎君,对于他在金殿上的豪言壮语大多心存讥讽,秉持着一种将要看热闹的心态。 这些人人模狗样的站在太极殿上,端的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忠君体国之态,实则私下里谁也没真正将国之重事放在心上。 从初六捷报传回,一直到如今不过十日而已,徐冽除了射杀柔然前锋大将于阵前,又已退敌三十里,南境百姓的安稳日子,总算是被他夺了回来。 至于先前秦况华手上丢掉的镇县,他竟也果真收复大半,也只余下了两处镇子,还为柔然人所占。 可此役至此,柔然军心涣散,士气锐减,徐冽他上了战场就是豁出命的打法,每每应敌对阵,他比谁都冲的要快,手底下的士兵们见此,无不卖命。 长此以往,大退柔然,指日可待。 他原说半年为期,现在看来,也不过两三个月便可成,当日竟不是吹嘘夸大。 捷报传回京,赵盈总算安心下来。 辛程之事也已定。 她那日特意着胡泰往辛家去给辛恭诊脉验伤,他确为长剑所伤,辛程还真是个不顾兄弟情分的二百五。 春暖花开时,一切都朝着最美好的未来发展着。 宋乐仪陪她坐在凤祥楼二楼听着戏,眼尖的瞧见薛闲亭自门口踱步进门,她拿手肘戳了戳赵盈:“他八成来寻你的。” 赵盈品茶的动作一收,小茶杯放回桌上去。 楼下戏台《南柯记》正敲锣打鼓的唱响,伶人粉墨登场,那一声声高低起伏,入耳来乃如仙乐,不愧是凤祥楼戏班最拿手的一折戏。 赵盈合眼,指尖点着桌案,合着台上唱腔而动。 薛闲亭负手而来,果然是朝她们这一桌步过来。 走近时间赵盈面露沉醉,才没说话。 宋乐仪看看他,再看看赵盈,抿了唇角,也不知道多什么才好。 这事儿是得从六七天前说起。 薛闲亭的母亲原非京中贵女,她出身凤阳,是凤阳高氏的后人。 高氏族中在大齐一朝也曾出过一位皇后,三位贵嫔,凤子龙孙的血脉中,也留有人家高氏的血液。 只不过是到了薛闲亭母亲这一辈,族中男丁太少,争气的更少些,也唯有她嫡长兄还算是争气能干,承袭爵位,能够支应门庭。 可偏偏年至三十五,又因病亡故,这才弄得高家如今门庭衰落,再不复昔年盛况。 高夫人有一同胞亲妹,十七岁时嫁清河崔氏嫡三子为妻,早年间得一女,取名晚照,今年正好十六,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 清河崔氏门第颇高,哪怕属于他们的时代早已过去,他们也仍旧保持着百年风骨。 士族之家互通姻亲,这是几百年传承下来的旧俗。 但因太原王氏如今先出了一位安王妃,又将嫡女许婚河间辛氏,崔氏便也动了心思,不愿将崔晚照这个嫡长女再婚配所谓士族门阀之家。 于是七日前,崔高氏带着她还有她年仅十二岁的幼弟,以探亲为由进了京,住进了广宁侯府中。 这是为什么而来的,连宋乐仪都在她们母女进京当日看出端倪。 薛闲亭为此几天不回家,成日不是住在他的别院,就是外头客栈中下榻,把崔高氏弄的好生没脸。 他坐了许久,楼下戏台上出将入相换了下一折,赵盈还是合眼不动。 他给宋乐仪使眼色,宋乐仪撇撇嘴,无奈去拍赵盈手背:“元元,薛闲亭来了。” 赵盈不得不睁开了眼,也没正眼瞧他,只拿眼角余光瞥去:“你不回家,跑到这里来听戏,是铁了心要让崔大姑娘成为全京城的笑话吗?” 她太淡漠了,薛闲亭纵知她无此心,也还是胸口一顿,似被人重拳击打。 宋乐仪有心说和,可实在不知这件事上能如何劝说。 目下的情形与昔日太液池边又不相同。 那时元元还没想做皇太女,那时薛闲亭身边也没多出一个娇滴滴的高门表妹。 可是在扬州府时,薛闲亭曾说过——终生不娶。 她咬了咬下唇:“你也不要总跟侯爷和夫人置气,他们就你这么一个独子,从小到大难道还不够顺着你心意吗?你随心所欲了二十年,如今就算对崔大姑娘无心无意,也该好好去说。 况且那清河崔氏虽早不复盛况,可百年门阀士族风骨犹存,人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于他们这样的士族大家而言,正是一样的道理。 你何苦来把关系弄的这样僵呢?” 说来也可笑,好好的清河崔氏女,倒成了烫手的山芋一般。 她父亲母亲倒也真是舍得。 薛闲亭面色越发沉下去:“你们全然替她着想,怎么不替我考虑?” 赵盈横去一眼:“替你考虑什么?情不情愿,一家人关起门来把话说开了,你真不愿娶她,叫你姨母早日带她回清河去,如今这样算什么?” “你怎知我没与母亲说过?”薛闲亭咬着后槽牙,“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一个人,爱不得,求不得,旁人我都不将就,哪怕孤苦一生,我也绝不将就。 她们借探亲之故上京,在侯府住下,来的本就唐突,我表明态度,母亲也再三劝过,仍不肯走,不就是拿女孩儿家的名声来逼我就范吗?” 赵盈啧声,一时也无话。 “我心烦,是想来听戏散心的,在门口看见了你的马车,才知道你们在这儿,不是特意寻你而来。” 赵盈何尝不知薛闲亭心性。 他是君子,不会真置姑娘家名节于不顾。 这二十年来崔高氏也未曾如何往京中走动,可那到底是他嫡亲姨母和表妹,他也没冷清冷血到那个地步。 叫他困扰至此,连家都不愿回,多半是崔高氏赖上他,而非是他不敬尊长,不顾崔晚照名节。 只是他人坐在这儿,总不能顺着他的话去骂崔高氏母女,那岂不火上添油,越发叫他心中不忿。 宋乐仪掩唇咳嗽:“那你打算一直这样拖着啊?她们固然有她们的不是,可你说这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孽,崔大姑娘正值妙龄,要真折在这上头……” 薛闲亭眉心微拢:“我想了好几天,就是不知此事到底是我姨母的主意,还是她们母女二人商量妥的。 她是晚辈,我母亲又不能直接去问,我家中又没有同龄的女孩能去跟她说这个。” 他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宋乐仪。 宋乐仪瞳孔一震,连连摆手:“我跟你非亲非故,你别扯上我啊。” 薛闲亭又叹气:“满京城无人不知我心意,你是元元的表姐,去见她一面能掉块肉吗?” “她不能,但她不去。”赵盈拦在宋乐仪前面开口回绝,眼神冷凝,睇向薛闲亭,“你铁了心不肯娶她的?” “你明知故问?” 他似动了怒,赵盈却恍若未见。 她心性越坚后,就越发懒烦去哄一哄薛闲亭。 若说心中有没有愧疚感,她当然有。 薛闲亭的一腔情意,总是她辜负了的。 可她有那么多要紧的大事要去做,她以薛闲亭为此生挚友,却对他提不起半分男女情爱之谊,她做所种种,不曾亲口拒绝,却也差不离。 他早看清她的心思,只是自幼年起就在她身上付出了满腔真情,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很难收回。 她回应不了,不是没想过慢慢疏远。 但薛闲亭身后是广宁侯府,而她——这条至尊之路太难走了,就算是有朝一日她登高台称帝,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她身边的这些人,原本就不多,扪心自问,她也确实舍不得薛闲亭这个朋友。 但也只能是朋友。 赵盈在他坐下这么久之后,终于侧目过去,正眼看他:“你知道杜三和辛二先前都跟我说过差不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薛闲亭摇头说不知,心里却隐隐猜到或同终身之事有关。 果不其然,赵盈收回目光,冷冰冰开口:“系出高阁,蕙质兰心,在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若得一人,堪为家族宗妇,为正室发妻,不拘是谁,都为良配。” 宋乐仪呼吸一凝,下意识去握赵盈的手,上了力道,是在示意她住口。 她忙去观薛闲亭神色,秀眉紧锁。 薛闲亭似笑非笑,看那神情他本该是怒极的,却偏偏还在笑。 “薛闲亭,元元她只是——” “赵元元,心是我的,你还能强逼我与他们一样不成?” 赵盈从宋乐仪手中抽出手:“我没说过,也不这样想,只是你,从不曾似他们那般考虑过此事。 你是侯府独子,侯爷和夫人本该对你寄予厚望,却自幼骄纵你,有些事,到如今,你该看开,也该叫他们放心。 清河崔氏女,其实与你才算良配。” 广宁侯府屹立朝堂几代不倒,朝堂上总有他薛家一席之地,薛闲亭用不着非要娶什么权臣嫡女来维系他今后在朝堂上的地位,是以清河崔氏这样门风清贵的簪缨世族,与他本是绝配。 “我,不,娶。” 薛闲亭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倏尔起身来。 赵盈一抬手,转手扣在他手腕上:“话我跟你说明白了,你既仍是此心不改,替我请她到云逸楼小聚,我来见见她吧。” 他驻足,手腕一转,抽出手来:“你?” 赵盈抬头看去:“我难道不是最合适的?” 的确合适。 她也的确无心。 他一向自诩最了解她,却不知她何时心坚似铁。 他就差把心剖出来给她看……也不是,她不在意,这不是她想要的,他就算剖出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她也不会多看上一眼,因为没必要。 此事于她,乃是浪费时间的一桩事。 是他痴了。 薛闲亭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淡淡说了一声好:“明日成吗?此事尽快解决最好,不然她苦恼,我也觉得烦。” 赵盈说好:“南境大捷,父皇近来心情好,徐冽给我长了脸,这些日子朝廷里姜承德也不会上蹿下跳对付我,我能有些清净日子,是以无事,就明日吧。” 他低头深看了她一眼。 宋乐仪以为他伤透了心,不会再有二话时,他却突然冷冰冰问赵盈:“杜知邑,他又是何时改变了心意的?” 赵盈端茶的手微顿了下,旋即在唇畔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不知道,但人家比你做得好。” 他眸色一暗,冷笑一声,负手离去再不提别的。 宋乐仪是看着他下了楼才长松口气,拍着胸脯感慨道:“元元,你方才吓死我了。” “表姐何时胆子这样小?” 宋乐仪微怔。 她还有心思说笑。 “你这番话,于他而言,未免太狠了些,还有……杜三郎君,他真是因为你……” 赵盈做深呼吸状,把茶杯往宋乐仪面前推了一把:“表姐吃茶。” 对薛闲亭,她已经够留情面了。 若不是看在自幼相交的情分上,她本可以更狠厉些,绝了他的心思。 “他早知道这心思于我乃是无用,今后他也不可能达成所愿,如今种种,对我而言都是负累,也是他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 我本该早些绝了他的心思,可说句实心话,早前我身边可用之人不多,表姐或许会觉得我在利用他,但彼时此番话我的确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敢开口。” 宋乐仪果然面色一僵:“元元,那可是薛闲亭。” “那又怎么样呢?”赵盈侧目看她,强压下了鼻尖的酸涩和胸口处翻涌起的阵阵酸楚,“我是珍惜他这个朋友的,可他不能做我的绊脚石,更不能毁了我的前路,表姐,你问杜三,我真不知他何时有此心。 可我不是傻子,他是不是,我是当事人,我感受最真切。 你察觉了吗?” 宋乐仪摇头,也明白过来。 只是十几年的情分和杜知邑短短数月甚至更浅薄的情谊相比……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想法挤出去:“是我浅薄了,天下真心皆可贵,谁的真心不是真心呢。 如此说来,他确实该与杜三郎君好好学上一学。” 赵盈没再接话。 这对薛闲亭而言终究是残忍的。 杜知邑对她那点好感,都未必能谈得上喜欢,或许更多的不过是欣赏罢了。 而薛闲亭,是实实在在的喜欢了她这些年。 第211章 我没那么美好 三月十八,晴光潋滟。 赵盈一大早就往云逸楼去等人了。 天气越发回暖,闺中女孩儿三三两两,邀上好友往城外寺庙或道观去进香求庇佑,又或是城中哪家首饰铺子新进了上等货色,绸缎庄里来了今春最时兴的花样的布。 她坐在三楼雅间里,推开了一半的窗户往楼下看,临街的商铺之间又间杂着种着几棵桃花树,少女们脸上洋溢着最灿烂的笑,真是最美的景致。 手边的茶换了两壶,房门被人叩响。 赵盈收回目光,示意挥春去开门,而后视线就锁定在了门口方向,再没挪开。 莲步轻移,摇曳生姿,入眼先是葱绿色的鞋头,往上是丹朱色四破裙,裙澜绣着碧波纹,再上往瞧藕荷色的对襟上襦整片的绣着百鸟朝凤。 最温柔的颜色,配上一张最多情的脸。 这样的妙人,薛闲亭一点也不惜福啊。 赵盈唇畔渐次扬起弧度。 清河崔氏出美人,崔晚照生的实在不俗。 两道柳叶弯眉不描而黛,一双水泠泠杏眼多情婉转,肌肤赛雪,白皙娇嫩,樱桃小口一点红,最是点睛之妙。 她举手投足间尽是柔婉,连赵盈看了都不免心中一动。 人进了门,脚下踩着最细碎的步,动作一分都不会大,内敛而含蓄,和京中女孩儿自又不同。 赵盈这才起身往门口迎去两步,崔晚照既早知她身份,眼见她起身来迎,忙驻足蹲身做一礼:“怎敢劳公主亲迎。” 声音也是干干净净的,如一汪清泉自心间划过,渗着清甜,腻到人心缝儿里去。 这样一个女孩儿,多可爱啊。 赵盈三两步上了前,虚托着崔晚照手臂把人扶起来:“崔家姐姐快不要这么多虚礼,什么公主殿下,我和薛闲亭一道长起来,拿他当自家兄长看,你是他的表妹,便与我的表姐是一样的,快来坐吧。” 提起薛闲亭时崔晚照的神色有一瞬凝滞,赵盈只当没看见,见她身后跟着两个圆脸丫头,也是个顶个的漂亮出众,想这小美人大抵自幼爱美,连身份服侍的丫头也要百里挑一, 她笑着叫挥春:“你们到外头去吧,我和崔家姐姐说说话,不用你们服侍。” 挥春和书夏自然会意,可跟着崔晚照来的两个却犹豫不动,面露为难之色把目光投向崔晚照。 赵盈这样不认生,一派自来熟的模样,崔晚照知她今日因何宴请,原本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可乍见了她这样客气,心中戒备也稍稍放下,便也笑着叫她二人一并退出去。 两个女孩儿围坐在圆桌旁,赵盈提了铜壶去给崔晚照倒茶。 崔晚照欸的一声忙上手去接:“这可使不得。” “使得的,姐姐生的这样好,连我见了都心动不已,能为姐姐斟一盏茶,我觉得好有福气。” 赵盈始终笑语盈盈,倒了茶把小茶盏往崔晚照面前推一推去,眼底噙着笑向她望去:“我听薛闲亭说姐姐有十六了,那比我表姐还要大一些呢。” “我十七了。”崔晚照捧着茶杯也不吃茶,说这话时眉眼略低垂下来,“二月里才过了十七岁的生辰。” 赵盈不动声色眯了眼。 大齐女孩儿婚嫁之事多在十四五岁便议定,只是富贵人家有舍不得孩子的,多留两年,等到十六七岁才出嫁也是有的。 似那等到了二十来岁才议亲的贵女实在是少,最主要还是门当户对又出色的郎君们就那么些,你不跟人家议,等过了年纪就挑不上好的,到最后高不成低不就,反而尴尬。 像是清河崔氏这样的门第,若说要嫁权臣如今是逊色了些,但勋贵门户还是够得上的。 崔晚照年过十七都不曾议亲,看样子她爹娘是完全把她当成筹码了。 她昨日又特意去问过舅舅,清河崔氏族中如今在朝为官的子侄原不过十人,官秩最高也只是个五品而已,又因庸碌无为,政绩平平,故而内迁入京无望。 便是这崔晚照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弟弟,也是身无功名,靠着祖宗荫封得了个散官闲职,整日不过在衙门里混日子罢了。 她崔氏一门中如今最有出息的,是崔晚照三叔膝下的庶长子,小小的年纪,下场科考中了举,还等着春闱再考,算是有志气的孩子。 除此之外,一概不中用。 赵盈想着,目光在崔晚照身上多扫量了两眼。 也算是可惜了崔晚照这幅好皮囊吧。 若族中有靠谱的兄弟可扶持依仗,她好好的崔氏嫡长女,也不至于要跟着她母亲带着她幼弟入京来给人看这样的笑话。 “公主?” 崔晚照吃了口茶,柔声试探着叫她。 赵盈冲她笑了笑:“崔姐姐,我是个最快人快语的直性子,今日一见你又真觉得一见如故,故而也不想兜兜绕绕同你兜圈子,这屋里也没有别人,我知咱们如今是交浅言深,可你也晓得我今日为何请你来吃席,咱们就把话敞开了说,好不好?” 崔晚照的确没遇上过似赵盈这样直言不讳之人。 她面上一时红一时青,茶杯放回桌上去,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捏紧了,骨节都泛了白。 赵盈看在眼里,递手握上去:“我没有恶意,姐姐若觉得我说话太直,我与姐姐赔礼。” “别……”崔晚照忙往外抽手,尴尬的别开眼去,“公主不曾唐突,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您是天家公主,身份尊贵,我与您平起平坐已是僭越,您再说这样的话,我更受不起了。” 她自客气她的,赵盈充耳不闻。 交浅言深本就是件令人尴尬的事,崔晚照端着,她要也端着,这事儿索性也不用谈了。 于是她缓了口气:“姐姐八成以为我今日请你来,是为薛闲亭而要来威胁恐吓你的吧?” 崔晚照这才抬眼去看:“来之前我心下确有此担忧,可见了公主便不这样觉得了。” 她的话自也勾起赵盈的兴致,直问道:“这又是为何?” “或许是觉得与公主投缘,诚如公主所说,一见如故,所以心中觉得公主不是那样的人,不会为此类事拈酸吃醋,还要把我请到这里来说难听话。” 这女孩儿也是个坦荡率真之人,心里明明知道此事不妥,尴尬归尴尬,可绝不扭捏。 赵盈笑意越发浓郁:“其实姐姐想多了,我没有那份儿心。” 崔晚照乌黑的眼珠一滚,似吃惊:“公主是说……” 她猛然收声,咬了下唇:“原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饶是如此,我也仍是个笑话。” 赵盈侧目看她。 那张脸上分明写满了岁月静好,可崔晚照音调略沉下去时,又叫人看出无限惆怅,一时连她眼角眉梢那点光芒也尽数褪去,就好像一副上等丹青失色,总不是滋味。 “姐姐是真喜欢他?” 崔晚照小脸霎时通红:“公主这话……” 她抿唇,犹豫了一瞬,旋即摇头:“我从没见过世子。他虽是我嫡亲的表哥,可他长在京城,我长在清河郡,我只知有这样一位表哥,可素未谋面。 这次入京,所见世子言谈举止,也实非……实非我堪匹配。” 那就是不喜欢了。 开口叫世子,便透着生疏。 说她自己不堪匹配,其实压根儿就没看上薛闲亭。 那看来全是她母亲的主意了。 “姐姐既无心,薛闲亭如今又是这样,何不离去呢?” 崔晚照眼角溢出苦涩:“自古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我能做主。 况且此番进京,母亲全然没留退路,别说公主,如今我住在侯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因为什么高门礼教,规矩约束,我也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初来京师,也想一睹京中繁华,只眼下再不成了。” 话越到后来,苦涩就表露出更多:“现在怎么走呢?母亲纵使没挑明了说,世子的态度也与拒婚无异,我是女孩儿家,又到了这样的年纪,这样灰头土脸的回了清河郡,以后还指望嫁什么好人家呢? 我是家中嫡长女,我若嫁的不好,底下妹妹们难道又能指望上高嫁不成? 事到如今,已非我能插嘴说得上话的了。” 啧。 这就是赵盈厌恶士族高门最根本的缘故。 牵一发而动全身,说来简直是荒唐。 难道崔晚照嫁的不好,她的妹妹们就该依着她而低嫁,不堪良配? 又或是崔晚照真的嫁入广宁侯府做了世子妃,将来她的妹妹们便就能仰仗着广宁侯府这层关系个个高嫁去? 还有朝堂之中,因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她的弟弟们就都可飞黄腾达了吗? 这就是士族大家,何其可恶。 许是上辈子婚姻之事不幸,也是为沈明仁利用之故,于此类事上,赵盈总会更生气一点。 嫁错郎毁的是一辈子,崔晚照的父母却似全不在意。 薛闲亭也没说错,如今崔家就是拿崔晚照的终身和名节在逼迫薛闲亭。 广宁侯夫人是个最好性的,崔高氏终究是她亲妹妹,她就算明白崔高氏不怀好意,也不忍与之撕破脸。 倒纵得这些人越发不知天高地厚。 赵盈深吸口气,眸色微变:“我比姐姐要更了解薛闲亭一些,此事他既不肯松口,谁都拿他没办法。 我姑且算半个局中人,姐姐就算初来上京,可令尊令堂既有此意,事先也必定打听过。 薛闲亭和我算青梅竹马,他的心意,京城无人不知。” 崔晚照倒诧异。 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公主,对此类事竟就直言不讳,一点儿也不避讳。 男女情爱之事于她,仿佛也不过今天午饭吃什么,晚些时要到何处去玩,挂在嘴上说来是那样的轻松。 “公主和我说这个……我是没想到的。” 赵盈浅笑:“女孩儿家大多对此类事情讳莫如深,可我这委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生来是天之骄女,一举一动皆在世人眼中,莫说薛闲亭,就连沈阁老家的六公子,河间辛氏的二公子,如今姐姐京中打听去,也没几个人不知道这事儿的了。” 她一面说,一面又摇头:“我跟姐姐说这个,是想让姐姐明白,此事不是令堂逼上一逼,薛闲亭就会松口的。 姐姐也是个聪明人,当知道这姨母再亲,也总敌不过亲儿子。 侯夫人顾念着与令堂的姊妹之情,也怜惜姐姐这个外甥女,可真把薛闲亭逼急了,姐姐觉得,侯爷和侯夫人是向着姐姐,还是向着薛闲亭呢?” 崔晚照呼吸微滞:“这些道理我都懂,把人逼急了,吃亏的还是我自己,可……可我母亲她……” “姐姐今次丢了面子,来日找补回来就是,这上京之中也并非只广宁侯府一门勋贵,也不是只有薛闲亭是青年才俊。”赵盈目不转睛望向她,“令堂来京探亲,至多一月也该动身回清河,可侯夫人膝下无女,见了姐姐实在喜爱,要把外甥女留在身边多陪一陪她,这总无可厚非吧? 姐姐既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又有清河崔氏这样的门楣,留在姨母身边,来日有了中意的郎君,或是门当户对适婚之人,有侯爷和侯夫人为姐姐做主,令尊令堂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呢?”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然则眼下…… 崔晚照吞了口口水,显然犹豫:“可我和世子之间,坊间传的沸沸扬扬,这可怎么往回圆?” “举凡传谣,多起自猜疑,小人心思肮脏,又总见高门生乱,方有坊间这些闲言碎语传出。” 赵盈知道她动了心的,便继而开解:“薛闲亭搬回家住,姐姐也大大方方外出走动,时间久了,传言不攻自破,过些日子叫我表姐攒个局,大家一处踏青游玩去,坦坦荡荡,行事磊落,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若再有胡言乱语诋损姐姐清誉的狂徒,只要侯爷出面,叫京兆府将那等狂徒羁押,以儆效尤,不也就无人再敢狂妄造次了?” 崔晚照搓着指尖,眉心也微微蹙拢着:“所以公主今日见我,一是想知道此事我心中如何想,二是为我解决眼下困境的?” “我并没有姐姐所想的那样美好。”赵盈脸上的笑变得陌生起来,眼底又是空荡荡一片,“我这是为薛闲亭解决麻烦,不是为姐姐,更不是为你们清河崔氏。” 第212章 胎儿难保 赵盈将一切都预想的极好,然而一切都还未及实施,宫里却出了事。 小太监匆匆出宫,往司隶院送消息那会儿,天色已经晚了。 司隶院中各处掌了灯,赵盈也吩咐人准备热水,打算沐浴过后便去歇下。 下午时同崔晚照说了那番话,可此事还需有人挑这个头。 不然广宁侯妇人狠不下心赶崔高氏走,崔高氏自己又是不知好歹的,她考虑的再如何周全,事情也进行不下去。 是以第二日还要早起,回去一趟尚书府来着。 却怎么也料不到,昭仁宫会在这时候出事。 坐上马车入宫的路上,赵盈脸色始终是阴沉的。 孙淑妃看重她这一胎,一心想得个女儿,弥补赵姝从前没得到的一切。 昭宁帝无论真心与否,也极看重她这一胎,恨不得夜夜宿在昭仁宫,陪在孙淑妃身旁。 先前宫中流言四起,孙氏胎气大动,他为此都要重责姜氏等一干人,怎么会…… 过了宣华门下车换轿,是孙淑妃身边的春棠的等她。 赵盈端坐轿中,吩咐快往昭仁宫去,才沉声问春棠:“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宣华门下候着?” “是皇上吩咐奴婢来候着大公主的。”春棠声儿软软的,也刻意压低了些,“娘娘眼下不好,几度昏睡过去,御医院上下都在昭仁宫,胡御医请过两趟脉了,都说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未必能保得住,若今夜熬不过,恐怕连娘娘也有性命之忧,眼下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昭仁宫。” 出宫来传话的小太监不是赵盈的人,也非孙淑妃安排的人,是以这一路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盈只晓得昭仁宫出事,多半与孙淑妃肚子里的孩子有关,却并不是究竟是何等事情,这般着急。 眼下听了春棠一番话,她下意识捏紧了拳:“怎么会这样?” “这……这惠王殿下身边新得的那个玉果,此事皆因她和魏娇娘而起,皇上也发了好大脾气,已经将玉果和魏娇娘二人杖毙,惠王殿下这会儿还跪在昭仁宫正殿前呢。” 赵盈倒吸口气。 那个玉果她也知道,此事本就古怪些。 那大概是半个月前,赵澈是从赵澄处得了那个丫头的。 他赵家兄弟,就没有一个是不好色的,不过赵澈一向隐忍克制,前世看来,在他登位御极之前,至少从未表现出贪图女色这样的行迹。 半个月前他看上个小宫娥,就正是这个玉果。 打听之后才知那是赵澄身份服侍的人,竟就求到孙淑妃面前,要孙淑妃为他做主,要了玉果到他身边来伺候。 他已得了红微与魏娇娘二人,于此事上便是真有中意的人,只要不过分离谱,赵盈和孙淑妃也说过,随他去。 可赵澄身边的女人,是万万不行的。 他求了三次,孙淑妃就回绝了三次,甚至因此事而罚过他,将他锁在宫中不许他出门。 赵澈却像是鬼迷了心窍一般,后来见孙淑妃这里行不通,竟求到昭宁帝那里去。 那天昭宁帝到昭仁宫用午膳,吃过了饭他一跪下就开口求,连孙淑妃都被弄了个措手不及。 好巧不巧,昭宁帝听过之后,只是笑了一声,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玉果就这样顺理成章到了赵澈身边,入了昭仁宫伺候。 赵盈自然知道此事不妥,赵澈非要这个小宫女是为不妥,昭宁帝明知这是赵澄身边的人还要送到赵澈身边更为不妥。 父子两个各怀鬼胎,都想拿个宫娥来大做文章。 那玉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到赵澈身边服侍了三五日,别的不干,净是些争风吃醋之事。 红微是孙淑妃一手调教的,自不与她相争,可魏娇娘却半步不肯相让。 前有红微压过她一头,后又来了个玉果。 是以二人将赵澈房中闹了个鸡犬不宁。 偏偏昭宁帝一概不管,孙淑妃几次要把人发落出去,赵澈就各自维护。 如此有三五回,赵盈便交代了孙淑妃,且不必去管,赵澈既然心里有了别的想法,就叫他闹去,自有他收不了场的一日。 而且她也特意叮嘱过,不要叫魏娇娘和玉果再到正殿孙淑妃跟前去拜见,一刻也不要见她两个的。 赵盈面色铁青:“依你所说,孙娘娘遭逢此劫,是那两个丫头作的妖吗?” 轿外春棠嗯的说是:“用了晚膳后惠王殿下身边的高明去回话,说玉果和魏娇娘在偏殿动起手来,还砸了两样东西,红微从旁劝,可谁也劝不下,二人在气头上,竟连红微也挨了两下,说是要请惠王殿下快去瞧瞧,但娘娘就在一旁呀。 听了这个,娘娘当时就变了脸色,要奴婢到内府司去请主司来,提了玉果与魏娇娘二人往内府司发落,奴婢瞧着也是实在不成体统了。 可惠王殿下他……他……” 赵澈这王八羔子憋着坏,自然还是要维护。 春棠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自孙淑妃进宫她便在孙淑妃身边服侍,委实算得上昭仁宫中的老人了。 一个是陪伴多年的主子,一个是半路进了昭仁宫的旁人家的儿子,孙淑妃因此事遭罪一场,春棠心里恐怕把赵澈骂了千百遍,只是不敢放到嘴上说罢了。 她欲言又止,赵盈把话接了过来问道:“我头前与孙娘娘说过,这样的人也不必到娘娘跟前拜见,惠王既要维护,便叫他将房中人与事料理干净就是,今夜却是如何?” “您说的话,我们娘娘自然记着的,可今夜原也是惠王殿下起的头。” 抬轿子的小太监走得快,春棠自然也就跟的快。 走的急了,呼吸不平稳,喘气声要重一些。 赵盈听得真切,这会子她去的再快也帮不上孙淑妃任何忙,于是吩咐道:“走慢些。” 春棠脚步缓下来,那口气也缓了缓:“惠王殿下不肯叫娘娘去请内府司的人来,他又说自己实在年轻,处置不了这些事,想着左不过两个女孩儿争风吃醋,也是为他而起,他一向不忍苛责。 何况魏娇娘是公主您送进宫的,那玉果又是他自己看上,且从前是瑞王殿下身边的人。 无论惩处哪一个,他又都觉不妥。 所以就要请我们娘娘替他料理,但又再三的求情,叫我们娘娘手下留情,能震慑住那两个丫头就是。 横竖这样的话说了一大车,我们娘娘原不肯管的,可他长跪不起,非要我们娘娘……” 春棠声音中透着哽咽。 赵盈就全明白了。 孙淑妃不是糊涂人,她说过不叫玉果和魏娇娘近身拜见,孙淑妃也看着那两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八成有古怪。 她小心谨慎,就断不会见这二人。 今夜之事起的突然又蹊跷,赵澈的态度更叫人不得不多心。 为了两个丫头在昭仁宫中长跪不起,这可不像是赵澈会干的事。 说什么惩处哪一个都怕得罪人,半个月前要收玉果在身边服侍时,可没见他有此担忧。 人是肯定见了,手脚她们也确实动了。 赵盈长舒口气:“她们是如何冲撞了孙娘娘的?你在旁边看着吗?” 春棠忙不迭点头,想她瞧不见,才赶忙开口说是:“奴婢就在跟前伺候着,您说过那些话,奴婢心里对这两个人也存了疑影儿的,她们二人进了殿中,一时哭哭啼啼,一时又喊打喊杀,惹得娘娘发了脾气动了怒都还不罢休。 后来娘娘越劝越糟糕,二人竟就当着娘娘与惠王殿下的面动起手来。 公主,这事儿说出来您恐怕都不信。 都是伺候人的丫头,她们两个真就有那么大的胆子,动手打起来不算完,奴婢叫人进来各自拉开,那玉果竟疯了一般还要冲魏娇娘扑去,结果那魏娇娘失手一推,明明就站在殿中的人,连退数步,就往我们娘娘身上撞了去!” 她说起这些,大概心有余悸,更为孙淑妃眼下遭罪而恼怒,便咬牙切齿的。 赵盈眉心却一挑。 看来孙淑妃今夜出事,就正是坏在这一撞上了。 御医总说她胎像稳固,安胎药也日日都用着,照理说来即便是被撞了一下,也不至于就到了这个地步。 玉果撞到孙淑妃身上去,显然是有预谋的,是以那一下卯足了劲儿,也找准了角度和位置。 她眉心一凛:“孙娘娘是因外力撞击所以腹中胎儿才难保的吗?” 春棠果然又说是:“原是那一下我们都没防备住,奴婢要去挡的时候,玉果已经结结实实撞了上去。 公主是知道的,我们娘娘惯常爱靠着那只黑漆三足几,她这一撞,三足几也翻了过来,娘娘的肚子正好撞在那小几上,这才……这才弄成如今这样。” 看,果然是有预谋的。 人家就是奔着要害孙淑妃肚子里的孩子而来,这一撞就算不成,只怕也有后招。 只要进了正殿,见到孙淑妃的面,那个孩子就一定得出事。 此中种种,蹊跷之处未免太多,昭宁帝却下旨杖毙玉果与魏娇娘二人,处置的干净利落,连交内府司查办都不曾有。 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软轿停在昭仁宫外,赵盈下了轿,抬眼扫过昭仁宫三个大字。 这深宫果真是要吃人的。 她深吸口气,提步入内,没走上三五步,就瞧见了笔直跪在殿前的赵澈。 他今夜不曾醉酒,是以晓得自己犯下何等大错,同醉酒大闹上阳宫时不同,他脊背绷紧挺直了,连背影都是孤傲的。 他有什么可傲气? 玉果与魏娇娘所作种种,要么是他,要么是赵澄。 可孙淑妃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未可知,那也是他们的骨肉至亲。 春棠咬牙切齿的声音赵盈似乎都能听到。 赵盈驻足,叫春棠:“你去回父皇,我有几句话要问一问惠王,问完了,再叫他跪在殿前赎罪。” “公主……”春棠紧着叫她,她一摆手,没再理会,提步往赵澈身边而去。 脚步声渐次近时,赵澈回头看了一眼。 见是她,眉眼往下一垂,眼神又闪躲,全然一副做错事的孩子模样。 赵盈看在眼中,嗤笑:“你起身,随我来。” 赵澈犹豫了下,跪着没动。 赵盈转身要走,见他不动,啧声又叫:“叫你起身。” 他这才撑着膝盖站起身,可起来时候打了个晃,也不知跪了多久,一双腿又麻又疼:“阿姐,我的腿……你扶我一把。” 赵盈却冷笑着把手背到身后去:“跟我过来。” 从殿前至他日常起居住的后殿,平日里不过几十步路罢了,今夜他却走得煎熬又缓慢,偏生赵盈一步也不肯放缓下来等一等他。 等进了后殿正间大门,赵澈鬓边已经盗出一层冷汗来。 赵盈恍若未觉,劈头盖脸径直问他:“玉果和魏娇娘争风吃醋,是不是你有意安排的?” 赵澈猛然吃了一惊:“阿姐这是什么话?” “我问,你答,不相干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到。”赵盈眸色泛着冷光,连同声音也是冰冷的。 赵澈不由打了个寒颤,便收了声。 赵盈翻了一眼去看他:“你想叫孙娘娘肚子里那个孩子去死,是吗?” “我没有!”他咬紧牙关,几乎一字一顿的回,“跟我无关。” “跟你无关,那就是赵澄授意安排了,你最好想清楚,我今夜既为此事回宫,父皇就已经给你留足了退路,你说实话,我且解救你,你还敢瞒我,此事余后种种,我都不会再管。” “我……” 赵澈抬头,眼神闪躲一瞬后迎上赵盈冰冷的目光:“我只知道玉果是二皇兄有意安排,可我真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把人收到身边,原本是想着说不得能从玉果身上套出些话,拿住了二皇兄的把柄,对阿姐也算是有所帮助的。 是以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二人争风吃醋,我一概都没插手过。 今夜……今夜闹得厉害,我想要是二皇兄真的有所安排,或许我将计就计……” “你混账!” 他这鬼话拿去骗三岁的孩子还差不多。 若是前世,赵盈一心以为他是无害的小绵羊,大抵也就信了。 然则如今他顺嘴一说,她听了两句便晓得,全是鬼扯。 所以孙淑妃今夜遭遇,实则是他和赵澄两兄弟无意之中联手促成。 赵盈拍案而起,呵断赵澈:“你觉得孙娘娘专宠六宫,若一举得男,会影响你的地位,是吗? 赵澈,我只问你这最后一次,你——想清楚。” 第213章 添油加醋 赵澈进门那会儿抬手抹去了鬓边盗出的汗珠,这会儿又渗出一层来。 其实不单是额间,就连后背上,也浸湿了一层。 他这个姐姐,如今气势越发足,她坐在那里,不怒自威。 再加上他本就心存鬼胎,在孙淑妃今夜遭难这件事上他也的确做了手脚,是以便心虚的很。 “阿姐,我是……” 赵盈一抬手,还是不留情面的断了他的话,反而沉声先问他:“想清楚了吗?” 赵澈喉间一哽,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眼神闪躲的一瞬,赵盈就嗤笑出声来:“那就走吧,等孙娘娘平安度过今夜,父皇自有处置。” 她作势真的要起身,赵澈面上闪过慌乱,左手往前一递就抓在了赵盈的手腕上:“阿姐,让我想想。” 这小兔崽子果然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赵盈拂袖抽手,把他的手给挥开了。 赵澈深吸口气,显然心中矛盾,到底一合眼,把心一横:“我不想让孙娘娘生下一个皇子。” “那也是你的皇弟!” “那又怎么样?”赵澈声一厉,抬眼对上赵盈面无表情的那张脸霎时间又软了下来,“阿姐,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的。 大皇兄被贬凉州,二皇兄之前因刑部大火之事被训斥,只有我们姐弟二人,前途一片坦荡。 阿姐说的不错,孙娘娘专宠六宫,若此时诞下一个皇子,势必会影响到我。” 他别开眼,背在身后的手,左手在右手虎口上掐了一把,给自己提了口气:“天家皇室,哪有什么骨肉亲情,于我而言,也只有阿姐而已。 孙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弟妹,大皇兄和二皇兄难道不是我的兄长吗? 手足相残是落生那一刻就注定的,阿姐怎会同我说这样的话。” 赵盈退了半步:“你在昭仁宫中养了这么久,孙娘娘待你有几许真心,你自己不知吗?” 但狼崽子终究是狼崽子,赵澈眼中甚至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孙娘娘待我或许有真心,可也有利用,阿姐不知吗?” 赵澈甚至反驳回来:“孙娘娘膝下无子,她养着我,我就是她来日指望,不光是我,还有阿姐。 真心二字,掩在这宫墙下,从来是最难说的。” 和他多说本就是浪费时间。 他说的固然都有道理,但这些话嘛,从赵澈口中说出来,赵盈便总觉得他有问题。 她往外踱步,什么话都没再说。 赵澈也顾不上腿上的痛感,慌忙追上去一步:“阿姐!” 赵盈反手拨开他的手:“现在知道怕了?” 他瑟缩一场:“阿姐进宫晚些不知道,我从没见过父皇发这样大的脾气,什么都不过问,就叫人拉了玉果和娇娇下去,直接杖毙,皇后娘娘想劝上两句都被父皇斥了回去。 玉果和娇娇就是在昭仁宫外被活活打死的……” 他吞了口口水,眼神中的颤抖彰显着他此刻的恐惧:“我在殿前跪了好久,父皇也没来过问一句。 半个时辰前姜夫人带着二皇兄来过,是皇后娘娘叫他们回宫去,不许他们在昭仁宫等消息的。 父皇现在挂念着孙娘娘,没工夫理会我们,可过后如何,我实在拿不准……” 他声音渐次弱下去,赵盈哦了一声:“回去跪着吧你。” 赵盈快步出了门,赵澈茫然一瞬还是快步跟了出去。 不过他也算听话,赵盈叫他跪回去,他就老老实实又跪在了殿前。 殿前廊下还有宫娥鱼贯而入,赵盈拧眉提步上台阶,春棠还是等在外面。 春棠是孙淑妃的心腹,昭宁帝叫她到宣华门下候着,是为了叫她把昭仁宫事原原本本说来,这无可厚非。 可眼下她进了昭仁宫,也拉了赵澈去说了一场话,照理说春棠此时该在殿内伺候,近身陪在孙淑妃身旁。 既然让她侯在殿外,便是有话要交代。 赵盈步子放缓,春棠远远看见她,果然掖着手快步凑上前来。 于是赵盈驻足:“怎么了?” 春棠近前时蹲身一礼:“皇上请公主到偏殿去候着,胡御医这会儿稳住了娘娘的情况,殿内乱哄哄的,皇上说眼下不必到殿内请安。” · 赵盈在昭仁宫偏殿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昭宁帝才姗姗来迟。 她起身往外迎,昭宁帝快步把人手一捉,顺势往身边带了带:“晚膳进了吗?” 赵盈眼角抽了抽:“今夜用膳早,宫里人出去传话前就进过了。” 二人往罗汉床上坐过去,赵盈不动声色往侧旁挪了挪:“父皇,孙娘娘眼下还好吗?” 昭宁帝面色是泛黑的,阴沉铁青,足可见孙淑妃情况仍旧不好。 赵盈抿唇:“胡御医也没办法吗?” 他摇头:“只有今夜平安度过,淑妃才不会有性命之忧。至于孩子……眼下她胎气大动,可偏偏没有滑胎之像,胡泰也直说奇怪,若是有滑胎的迹象,反而好办,现在才棘手麻烦。” “那孩子呢?”赵盈急问了句,“胡御医现在保不住孩子吗?” “他在想办法保母子平安,只能尽力。”昭宁帝捏着眉心揉了一把,“原本要把孩子打掉,再勉强保住淑妃一条命,不过淑妃元气大伤,再想有孕也很难,之后身体底子不好,也要仔细养上三五年。 淑妃中途醒过来一回,正好听见了,说什么也不肯现在堕胎。 她非要拿命来保下这个孩子了。” 赵盈心头直坠。 孙淑妃年纪尚轻,如果这个孩子打掉,以后还能再有身孕,她就算再舍不得,可总有规劝的余地。 现在说再难有孕,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到了这个孩子身上,怎么可能舍得打掉。 赵澄和赵澈兄弟两个实在是缺了大德,太作孽了! 赵盈鼻尖酸涩:“都说为母则刚,从前看孙娘娘柔柔弱弱,总觉得她是最柔婉不过的人,谁又能想到孙娘娘今次这样果决。” 昭宁帝短促嗯了一声,情绪也听不出。 赵盈侧目去看,他第一次没把那样贪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说不上孙淑妃是幸还是不幸。 她不动声色叹了口气:“父皇将玉果和魏娇娘二人杖毙,是不打算再追究这件事了吗?” 昭宁帝横眼过来:“你觉得应该追究下去吗?” 她目光未曾闪躲,同昭宁帝四目相对:“父皇是觉得为难,给我们留足了体面,才不想再追究下去。 她两个都是澈儿屋里人,闹成这样,还连累孙娘娘遭逢此难,澈儿固然难辞其咎。 玉果从前是二皇兄身边的宫娥,魏娇娘又是儿臣举荐入宫服侍澈儿,是以我与二皇兄也难逃责罚。 父皇将她二人杖毙,不再令内府司调查,其实心里对我们都存了疑影,只是不愿,也没法计较。” 她说昭宁帝疑心了她,昭宁帝也难得的没有反驳。 赵盈心里就明白了。 她和孙淑妃之间的关系,经过这一年时间,昭宁帝恐怕多多少少有所察觉,但利益这种东西,随时都能散。 朝堂党争,后宫专宠,种种联系在一起,她一样有理由对孙淑妃下手。 而赵澈养在昭仁宫,是以他们姐弟二人机会还要比旁人更多些。 今夜的事将三人全部都牵扯了进来,不追究才是最好的处置。 “元元。” 昭宁帝点着桌案,眸色也顿了一瞬。 赵盈稳着心神反问道:“父皇想说什么?” “此事与你有关吗。” 赵盈眉心一拢:“儿臣若说无关,父皇还信儿臣吗?” 她说还,昭宁帝声就沉了沉:“我何曾疑心过你?” 就在刚刚。 不过如今这样也好。 昭宁帝还在她身上找寻母亲的影子,但却不会再单纯把她当做母亲的替身。 现如今也会跟她博弈一局。 这正是她想要的。 “父皇一直是信儿臣,也是宠着儿臣的。”赵盈浅笑着,眉眼弯弯,“所以儿臣不会做这样的事。 且不说孙娘娘腹中孩子男女未知,就算她真的怀了个男孩儿,对儿臣又有什么阻碍吗? 儿臣知道父皇心中所想,毕竟如今朝中局势怎样,您清楚,儿臣也清楚,所以您会觉得儿臣或许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但儿臣可以指天誓日说一句,此事儿臣全不知情。” 昭宁帝的神色随着她话音渐次落下而柔和许多,赵盈心下冷意却愈发涌上来。 她跟此事本就无关,昭宁帝能直接问到她面上来,也无非是试探。 在昭宁帝的心里,最值得怀疑的仍是赵澄和赵澈兄弟俩。 既然如此,她倒挺乐意顺水推舟。 “可是有件事,儿臣不愿欺瞒父皇。” 昭宁帝啧声:“跟你弟弟有关?” 赵盈面露为难之色,犹豫须臾,郑重其事点了下头:“儿臣方才把澈儿叫走,他到底心里还是有我这个阿姐的,便与儿臣说了几句实话。” 昭宁帝哼的那一声,其实不太能听得真切。 可他之后没再说话,静静的等着赵盈的后话。 赵盈也委实是个极会说话的人,洋洋洒洒一大车,说得漂亮极了,既把赵澈拉下水,也没放过赵澄。 等到添油加醋说完一场,还要继续往里添:“儿臣想着您听了或许生气,但即便不告诉您,您心里也是有谱的。 半个月前澈儿要收玉果,儿臣就不大满意,孙娘娘也几次拦了他,可您疼他,什么都顺着他去了。 现而今想来,这丫头本就是二皇兄安排好的,自从到了澈儿身边,整日里拈酸吃醋,弄的澈儿屋里不得安宁。 今夜既然出了事,儿臣也与您把话全说明白—— 早前儿臣就同孙娘娘说过,不要叫玉果到她跟前拜见,这便是书中常说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您也可以去问问春棠,她是知道此事的,且孙娘娘也的确一直是这样做。” “除了玉果,不是还有魏娇娘吗?” 赵盈眉心一动:“是,那丫头原是小沈大人买回去的,我们当初去扬州府查案,途中遇上魏娇娘卖身葬父,小沈大人心善,把她买了下来。 魏娇娘的身家底细儿臣那会儿也调查过,是清清白白,所以后来澈儿他收了红微在房里,儿臣才跟小沈大人要了魏娇娘。” “照你这么说,这魏氏也不是你的人,该算是沈府出来的人?” 她点头:“不过人是儿臣要来的,小沈大人彼时也说过,这魏娇娘入府不久,京城里的规矩大抵还没学全,拒绝过儿臣一次。 是儿臣非要她,小沈大人才顺了儿臣心意,把她送进了宫的,倒算不上和小沈大人有关。” 昭宁帝目光灼灼盯着她:“你从前可不替沈明仁说话。” 赵盈一低头,倒有了几分娇羞模样。 昭宁帝捏着拳,咬了咬后槽牙:“不过沈明仁一向和你走得近些,这人要说是他刻意安排,倒也未必。 所以魏氏几番同玉果争风吃醋,包括今夜在昭仁宫中大打出手,到了淑妃面前还不知收敛,此番种种,既然不是你,就是你弟弟了。” 他点着手背,眼底竟渐次拢起笑意来:“元元,我信任你,你也不该有所隐瞒。 方才说了那样一大车的话,可没告诉我,魏娇娘种种行径,是你弟弟授意的。” 赵盈从他的尾音中听见了一丝阴鸷。 她仍旧低垂着脑袋:“儿臣怕您恼怒,届时要打要杀,儿臣求不下来这个情。” 她翁着声音说话的时候是糯哝的,更像是撒娇,尾音清浅:“可父皇英明,几句话不就把真相问出来了吗?” 昭宁帝目下显然是不吃她这一套的:“你弟弟是因为淑妃专宠?” 她连连点了两下头:“其实父皇您心里都明白,也犯不上非要问儿臣。澈儿养在孙娘娘膝下,是有母子名义在的,孙娘娘待他又好,若不为着个,他对孙女下这样的毒手,岂非禽兽不如? 另则便是儿臣方才说过的,他是顺水推舟,本想借此把二皇兄推上风口浪尖。 只是今夜事情闹大了,孙娘娘实在不好,他自己也慌了神,方才哭着把什么都跟儿臣交代了。” 赵盈吸了吸鼻尖,猛地抬头:“您会责罚他吗?” 第214章 福大命大 责罚自是不会。 对昭宁帝而言,赵澄和赵澈这种禽兽不如的行径反倒是他二人争气的证明。 赵盈实在是想吐。 不过她也再次证实,昭宁帝是真不要乖孩子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赵盈轻声叫着父皇又开了口:“澈儿已经知道错了,方才同儿臣说话时险些急的哭出来。 他年纪虽然还小,可父皇是知道他的,从来不轻易掉眼泪的孩子,儿臣瞧着……儿臣看着,实在是又气又心疼。” 她一抽鼻子,状似抽噎:“他自己也没料到会闯出这么大的祸来,父皇您能不能……” 赵盈咬着下唇,声音戛然而止。 昭宁帝闻言侧目看她,一开口竟不是问她能不能如何,反倒沉声先问:“你弟弟真这么说的?” 赵盈啊的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类似沙哑的闷声,狐疑望去:“父皇方才还说信任儿臣,怎么又这样问?” “没什么,真是我的好儿子。” 可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加上这冷冰冰的语气,实在不像是夸赞赵澈的。 赵盈充做不知,仍做一副唉声叹气的惋惜模样:“我原以为离开了刘氏,孙娘娘是那样柔婉的一个人,总能引导澈儿走上正途,可谁知道他一念之差,做下这等糊涂事来。” 她哽咽着:“父皇,您要罚他,儿臣也不敢替他再求情,但他既知悔改,您若是……您若为了孙娘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非惩罚他不可,儿臣是甘愿代澈儿受罚的。” 昭宁帝眉心微动:“这又是什么糊涂话,谁的过谁来担,且不说我一时没打算处置发落谁,就算是有这个打算,他今次背着你行事,闯出这等祸事,也该他自己另罚受过,哪有你替他承担的道理?” 赵盈不动声色舒了一口气。 如此甚好。 昭宁帝本就没打算追究,赵澈的形象也不是个杀伐果决的,这样就挺好。 至于她,本来就没打算做昭宁帝心目中最满意的那个孩子,他也压根儿不会那样看她,无论她做的有多好。 既然根本就不会,索性就做一个和善的长姐,一心袒护幼弟的好姐姐,这样也不错。 她如今种种行径,其实都是在利用母亲在昭宁帝心中分量。 若来日事成——她自然在母亲牌位前磕头认错。 “父皇叫春棠在殿外等着儿臣,就是想问问儿臣今夜之事的来龙去脉吗?” “皇后在殿中,不想叫你进去见她。”昭宁帝眉眼间终于是彻底柔缓下来,“淑妃出事和你弟弟总归是有关系的,皇后若一时情急,见了你,少不得要说些不中听的话。 何况殿中也确实是乱哄哄的,你一个孩子家,就别凑这个热闹。 把你叫回宫,本来也是为了你那不争气的弟弟。 他在昭仁宫殿前也跪了这么长时间了,一会儿你把他带回上阳宫,今夜就叫他在上阳宫安置,只是你二人不要贪睡,淑妃能不能安全度过这一劫全要看今夜,明儿一早你记着带上你弟弟到殿前等消息。” 可从头到尾,孙淑妃的安危,并不在昭宁帝考虑范围之内。 她是死是活,他表现出的只有淡漠。 是了,他是无心之人,又怎会有片刻真心相待。 是她想错了。 先前他与以往不同的神情和目光,原来不是为孙淑妃。 赵盈缓缓合上眼,竟不知该替孙淑妃痛心,还是该为昭宁帝的薄情而恼怒,片刻站起身来,与他拜礼:“那儿臣这就领了澈儿回宫,也免得过会儿皇后娘娘出来,见了他跪在殿前,又有话说。” · 上阳宫中灯火通明,任是谁也睡不下去。 赵盈吩咐了挥春和书夏去取冰块来给赵澈冰敷双膝,命人置美人榻于廊下,后来又觉得不快,索性挪了春藤椅就摆在殿前院中。 她这院中盛夏时几十岗的荷,绽放开来荷香四溢,眼下几十口水缸里没了荷,但水还是满的,微风起,水波阵阵,倒叫她想起去年的情形。 赵澈坐在她身边,见她面容恬静隐有笑意,狐疑问她:“阿姐笑什么?” 赵盈摇着头说没有:“上次你在上阳宫,还是醉酒闯祸打伤我那次,一晃竟都快一年了。” 提起这个,赵澈神色明显闪躲:“阿姐,我……” 她摆手说好了:“我又没打算同你算旧账。一会儿敷了膝就去睡,父皇特意叮嘱了,明日一早叫我带你到昭仁宫去等消息,万不可睡过了头。 至于今夜事,你也大可放心,父皇没有打算追究你和二皇兄。 本来此事你也不算始作俑者,不过顺水推舟,我与父皇说明白,也言明你心中悔意,父皇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赵澈面色一凝:“阿姐跟父皇说我心中悔恨?” 赵盈噙着笑侧目看他:“难道不是?” “是。”赵澈别开眼,眼神又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我自是心中悔恨的,不该这样对孙娘娘,姝姝也一并疏远我了。” 他情绪低落,语气中意味不明:“小姑娘先前很喜欢缠着我,又爱撒娇,又伶俐。 宫里的孩子总是聪明的,她那么机灵,孙娘娘出了这么大的事,坏在玉果和娇娇身上,她心里八成恨透了我和二皇兄。” 他倒真像是个和善慈爱的兄长,就好像从前养在刘氏身边时,待赵婉也是这样。 装样子扮无辜,他最拿手,如果没有方才稍凝滞住的神色,赵盈觉得他演技便更精进。 赵盈懒得应付他,敷衍的在他头顶拍了拍:“快敷了你的腿去睡吧,不用想这么多,天下事从来是这样,你做了决定,动手做局,总要承担下这个后果,不光眼下这一件事,将来的每一件事都是如此。 你也该慢慢长大了,我能为你四处奔走,于朝堂上扎稳根基,但不可能一辈子为你遮风挡雨,背负所有。” 赵澈眉心一动,反握住她的手:“我不会要阿姐为我奔走操劳一辈子的,等将来——我定以天下供养阿姐,叫阿姐做大齐最尊贵的女人!” 赵盈笑而不语,缓缓抽出手来。 她被赵澈恶心到了,多说一句话都怕吐出来。 她背着手踱步上台阶,赵澈就坐在春藤椅上一动不动,视线也始终定格在她背影上。 那眼神几乎要把她后背盯出窟窿,赵盈恍若不觉。 进门时挥春下意识回头朝院中看了一眼,莫名打了个寒颤。 赵盈在她手腕上拉了一把:“瞎看什么?” 她抿唇:“公主,三……惠王殿下他……” “无妨,你一会儿挑两个懂事的去给他值夜,不过估计他今夜也睡不踏实。” 她如今不似从前那样惯着他,甚至在给他使绊子,赵澈心里是能感觉到的,而这也是她故意叫他知道的。 赵澈本来就不会死心塌地信任她,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彼此防备着。 人有了顾虑的时候就更容易做错事,十一岁的赵澈尚且没有那般老谋深算,于朝堂上失了她这个最大的助力,想是要急上一急。 魏娇娘被杖毙,他和沈明仁之间的联系就断了,至于今后嘛——沈明仁再想往赵澈身边放什么人,有了魏娇娘这个前车之鉴,昭宁帝也未必点头。 赵盈揉了一把眉心:“希望孙娘娘能平安度过今夜吧。” 不然她先前诸多努力都白费,再要培养出一个能近身服侍昭宁帝且还能专宠六宫的人,如今有些困难。 而孙淑妃……她也的确算得上是个可怜人吧。 赵盈自问没有多少善心能分给孙氏,但夜深人静,摒去那些勾心斗角再细想时,她倒也真心希望孙氏能有个好下场,还有她肚子里那个孩子。 那不单单是孙氏的希望,也是她的。 · 也不知是孙淑妃福气大,还是赵盈送给孩子的那块长命锁起了作用。 一夜过去,她虽尚未彻底转醒,可腹中龙胎保了下来,她亦性命无碍。 胡御医领着御医院众位自殿中退出时,分明面色舒然。 赵盈站在殿前,他一出门就瞧见了,迎上前三两步来:“殿下来的好早。” “看胡御医这神情,孙娘娘应是无碍了吧?” 胡泰低叹了一声:“娘娘这一胎到目前为止,实在艰难,先前动过一场胎气,昨夜又遭一场大罪,现下是保住了,只是来日生产时,又是一道难关。 臣方才也回明了皇上和皇后娘娘,接下来几个月最好叫淑妃娘娘卧床静养。 而且……而且……” 他吞吞吐吐,赵盈就知道不好,面色一沉:“今后不好吗?” 他果然点头:“淑妃娘娘这一胎就算平安生产,今后也再难有孕了。 且经过昨夜之后,娘娘已然伤了根本,这几个月腹中胎儿再吸收母体精元,娘娘只会更加体虚,偏偏虎狼之药不敢用,进补也只能温吞的来,将来一身是病总少不了。” 他抬眼见赵盈面色阴郁,忙哦了一声:“自然了,御医院上下也会尽心为淑妃娘娘调理,务求为娘娘减轻痛苦。” 一身是病的度过余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昭宁帝虽不是贪恋美色之人,但孙淑妃若今后身子不中用,也是件麻烦事。 赵盈先前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那就麻烦胡御医费心了。” 胡泰受宠若惊,又与她再三拜礼,方率众人退下不提。 赵澈跟在她身边,把胡泰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等人走了,他一咬下唇:“阿姐,这都是我的罪业。” 赵盈心下冷笑:“这是赵澄的罪业,与你何干?” 他猛然抬头,急切的去攀赵盈手臂:“阿姐心里向着我,自然这样说,可孙娘娘未必这样想。 就算她不知道此事有我顺水推舟之故,玉果和娇娇也实实在在是我屋里的人,如今她身体拖垮,今后我怎么在昭仁宫待下去?” 狼心狗肺的人大抵都是如此,要指望他真心悔过,或是心中对孙淑妃存有一丝愧疚,那是异想天开。 他亲耳听见了胡泰所言,心里惦记的也仍旧只有他自己的来日,未曾替孙淑妃担忧半分。 赵盈回头,眸色清冷:“那你又想怎么样呢?” 赵澈迟疑一瞬,似乎感受到她语气不善:“阿姐能不能带我出宫去住?” 历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她搬出上阳宫已是十分不合规矩,不过是先头借了赵承衍的方便,住进燕王府,又一步步脱离赵承衍掌控,搬进司隶院后宅院中。 赵澈年仅十一,又本无亲娘教养,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搬出宫住。 但他把自己的后路给走绝了。 从刘氏到孙淑妃,放眼昭宁帝的后宫,还有谁能抚养得了他? 宋太后如今是彻底撂开手不过问这些事了,他也别再想住进未央宫去。 赵盈啧声:“或者把你送去凤仁宫,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一定能把你养的极好。” 这是真生气了。 赵澈连退两步,又连连摇头:“阿姐是在气恼我吗?” 他声儿一软,低着头搓着指尖:“我知道阿姐是该生气的,我把孙娘娘害成这样,却丝毫不为她担心,反而考虑自己将来如何面对她,阿姐应该是失望透顶的。” “你若觉得你害了孙娘娘,今后便少不得旁人以此为由惩处整治你,赵澈,收起你的委屈可怜,真正可怜的人躺在这殿中。” 赵盈乜他,声音也彻底冷透了:“想出宫住,自己去跟父皇求吧,开牙建府也不是不成,只别指望我,更不要再做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叫我看见。” 赵澈因是低着头的,是以咬紧牙关时便不怕赵盈看去。 他后槽牙咬的太紧,青筋凸起,可等到抬起头来,又全都平复了下去。 他还没开口,赵盈已经转身提步要往殿中去。 赵澈忙跟上来,赵盈稍一驻足,骂了他一句:“滚。” 她今日着广袖衫,袖口一拂,袖尾甩在赵澈身上。 他怔然站在原地真就没再跟上去,眯了眼,舌尖顶在下颚上,四下无人时,讥笑了一声,短促敛去,而后脚尖转了方向,竟朝自己住的后殿方向而去,余下再不多提。 第215章 此事不妥 孙淑妃转醒的时候,一睁眼先看见便是一抹明黄。 赵姝哭哭啼啼往她身边靠,又怕伤着她。 正好赵盈进殿,先听到的就是赵姝的啜泣。 她不是嚎啕大哭,反而更招人心疼。 赵盈提步进殿,同昭宁帝和冯皇后各自见过礼,招手叫赵姝。 赵姝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往她身边步过去:“大皇姐。” 孙淑妃脸上毫无血色,紧促的眉头也彰显出她此刻仍旧是浑身不舒服的,昭宁帝坐在床榻边,她抬手过去,昭宁帝顺势接过她那只手握在手心里,又眼见她嘴角抽动,便先安抚:“才刚醒,还是多歇歇,胡泰说你现在最要养精神,别说话了。” 她噙着笑摇头,整个人越发柔婉:“妾既然无碍了,皇上也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吧?” 一旁冯皇后眉心一动:“淑妃性子柔和,心性纯善,也不该何人何事都轻轻放过吧?” 昭宁帝闻言:“皇后先听淑妃说完。” 冯皇后心下冷嗤,越发往侧旁挪了一步,离昭宁帝更远了些。 赵盈看在眼里,拉着赵姝也往后退了半步。 赵姝抬眼看她,眼尾红红,抿紧了唇角没说话。 孙淑妃缓了口气,说话的语调还是极缓:“妾这一胎怀的艰难,先前动过一场胎气,昨夜又出那样的事,皇上就当是为妾积福积德,不要再追究了好不好? 妾出身卑微,如今忝居高位,本就诚惶诚恐,若皇上再为妾的事大动干戈,妾便更觉得是罪孽深重。 先头昏昏沉沉,可妾心里清楚的,玉果和魏娇娘二人已被皇上杖杀。 她二人拈酸吃醋,闹的宫中鸡犬不宁,又险些害了皇嗣,死不足惜,但此事到此为止,妾觉得够了。 您说呢?” 赵盈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孙氏确实太聪明了,她晓得如何利用自身长处来获取更多的好处。 她毁了身子,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降生得两说,就算平安生产,来日也难再有孕,加上底子拖垮了,经年累月,昭宁帝或许也就厌倦了。 她再有一张与母亲相似的脸,这齐宫中新人总会添进来。 固宠之道,她所能施展已然不多,倒不如将贤良和婉的名声一博到底,还能顺了昭宁帝的心意。 柔情似水的解语花,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 果然昭宁帝顺势握紧孙淑妃的手:“好,你既开了口,那就依你的意思,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 你心胸宽广,三郎屋里的人这样糊涂,等你身子养好了,也该好好教导他一番。 如今瞧着,倒是你提上来的那个丫头更懂事些,往后三郎房里要添什么人,你也替他看着点。”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叫他收了玉果,说来此事是朕对你不住。” 孙淑妃又要抬手去捂他的嘴,然则不过做做样子,她也未必就敢。 手臂高高抬了一半,才又无力垂下:“皇上这样说,更是折煞妾。” 冯皇后站在一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半辈子,孙淑妃昨夜因何遭罪,她心里门儿清。 不过人家这会子当着人前要做戏,连昭宁帝都开了金口发了话,那她再说什么也无用了。 那样的浓情蜜意相当刺眼,她冷冰冰剜了昭宁帝背影一眼,又退半步,蹲身一礼:“淑妃既转醒,皇上也觉得此事不必再追究,那我就先回宫了。 昭仁宫倘或有什么缺的短的,淑妃这里有什么想要的,横竖皇上在,也不用我来过问。” 昭宁帝拢眉,回头看她。 她周身全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自从绿芸那件事后,她就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了。 冷漠的,傲慢的。 从前夫妻二人虽算不得伉俪情深,但至少能做到相敬如宾。 他不爱冯氏,冯氏心里也没他的分量,只是做了这一世夫妻,又是天家帝后,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 冯皇后起身就走,昭宁帝脸色也越发难看。 孙淑妃柔着声音叫皇上:“您在昭仁宫守了妾一夜,今儿下了早朝又过来守着,还是回清宁殿去歇一歇吧,妾觉得好多了,没什么大碍的。” 她既然转醒,腹中孩子也无碍,昭宁帝悬着的一颗心也算放下,便又安抚了她几句,说是晚些时候再来看她,就起身要离去。 从赵盈身边过的时候稍驻足:“你弟弟呢?” 赵盈侧身把路让开:“儿臣叫他回自己屋里去了,省的这会儿到孙娘娘跟前来碍眼,儿臣想陪孙娘娘说说话。” 昭宁帝打量的眼神从她身上收回去,平声哦着,提步往殿外去:“淑妃刚醒,精神不济,你也不要拉着她说太久的话。” 他人一走,赵姝又哭又笑往床上爬。 孙淑妃无奈的哄她:“你这孩子,我不过昏睡一日,规矩体统又全忘了,叫你父皇瞧见,成什么样子?” 可是赵盈看的真真的。 赵姝行为看似鲁莽,横冲直撞似的往床榻上爬起,实则手脚皆有章法,半分也没碰着孙淑妃。 她盘腿坐在床榻内侧,一时替孙淑妃将耳边散落的碎发挽至而后,一时又替孙淑妃掖被角,话不多说一句,小动作里却全是关切担忧。 春棠挪了张圆墩儿来给赵盈坐,见她们有话说,才领了小宫娥往外间退去。 赵盈抿唇:“赵澈今次行事,害孙娘娘受苦了。” “公主不必自责,我知此事与公主无关。”孙淑妃偏头看她,眼中始终有淡淡笑意,“公主若想问我恨不恨,就不必问了。” 她怎么会不恨。 他们要害的是她的孩子,即便这一回没能得手,她今后也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 赵盈一时无言。 孙淑妃捉了赵姝小手,不叫她再动:“可是我心里明白,皇上把玉果和魏娇娘杖毙,本来就不打算追究彻查。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不干净的,为我一人,难道屠戮满宫? 我终究不是贵嫔娘娘。 此事若放在贵嫔娘娘身上,瑞王和惠王此刻怕是身在宗人府的。” 赵盈面色微沉:“娘娘一直很羡慕我母妃吗?” 孙淑妃摇头,却再没同她提宋贵嫔的事。 她另一只手落在小腹上:“我现在只想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能帮公主的,暂且只有这么多。” 她做深呼吸状,似乎也是下定决心,才重把目光投向赵盈:“在孩子平安降生前,我恐怕帮不了公主了。” 赵盈能理解,本也没打算真这样不近人情,于是说无妨:“娘娘身体不好,养病最要紧,况且眼下也没什么格外要紧之事。 您既要做善解人意的解语花,这齐宫中一时便还没人能替代您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皇后娘娘自己就疏远了父皇,经此一事,姜夫人母子虽不会被追究,父皇心里终究有了嫌隙,底下的那些人不足为惧,是以您安心养病就好。 不过清宁殿的事——” 她尾音一收,眼皮一掀,定定然盯着孙淑妃没了后话。 孙淑妃一合眼:“李寂还是会寻机会到昭仁宫来回话的,我虽在病中,也只想一心养胎,但往来传递消息本不费什么精神,公主放心。” 赵盈才嗯了声:“至于赵澈,他今日与我提起,想出宫去住。” 孙淑妃眼皮一跳:“公主不想让他出宫?” 赵盈的模样又落在孙淑妃隆起的小腹上:“他留在宫里,赵澄才不会只盯着娘娘肚子里这一个,叫他在昭仁宫住着吧。 娘娘要是看他不顺眼,少叫他到跟前请安见礼就是,我叮嘱过他,这些天别来娘娘面前添堵添晦气,娘娘也大可放心。” 孙淑妃秀眉蹙了蹙。 赵盈对她腹中孩子,倒满是真心。 从那块长命锁,再到今次留下赵澈。 朝堂政务以及京中局势她虽然是一知半解,但也晓得,赵盈如今形式一片大好,她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约束管教赵澈,是以把人接出宫去住,牢牢握在她自己手心里,也不失为上上之策。 她留下赵澈,思来想去,真就如她所言,是为了这个孩子。 春棠送了赵盈出门,赵姝听着脚步声消失,才敢问:“母妃怎么不叫大皇姐把惠王兄弄出宫去住?” 她如今对赵澈一肚子的不满:“您也别打量着蒙我,惠王兄要开府建牙,瑞王兄就在宫里留不住,都搬出去才好,省的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咱们。” 孙淑妃有气无力抬手想去摸她小脸儿,可实在有些吃力。 赵姝忙弯腰下来,又拿小手捧着她的手抚在自己面颊上。 孙淑妃笑着说她孩子话:“怎能放猛虎出笼,真是个傻姑娘。” · 内宫之事并没有闹大,朝臣对此一无所知,昭宁帝将一场风波无声无息便平了下去。 到了三月二十的朝会上,天子金口一开,废御史台,命吏部重新考核诸闲置之臣政绩生平,重置都察院。 此事原该等到南境军中献捷再定下的,可不知为何,事先未曾知会任何人,匆匆就定了。 散朝后昭宁帝派孙符传召宋昭阳往清宁殿回话,这么大的事情,沈殿臣和姜承德二人半分插嘴的机会都没给。 宋昭阳自己也有些摸不准昭宁帝心思,掖着手进殿时心头惴惴。 孙符把他引入西次间去,昭宁帝盘坐于榻上,招手叫他不必多礼。 宋昭阳还是规规矩矩见了礼,才拢了朝服下摆往另一侧坐过去。 方才一进殿他就闻到了酒香四溢,但这酒香的味道…… 他没去看昭宁帝,心头愤恨。 “她带进宫的那几只破坛子,十几年过去,到如今也就剩下了两坛,平日里朕也舍不得开,昭阳啊,你也有好多年没这么坐下来陪朕喝上一杯了吧?” 宋昭阳连后槽牙都不敢咬,怕昭宁帝看出端倪来,呼吸不敢重,更不敢深,努力的调整了情绪,才转头去看昭宁帝。 他面前那只小酒杯是斟满了酒的,他去端酒杯,指尖轻颤,酒便洒出一些。 他还是没说话,举杯后见昭宁帝一饮而尽,他便也一饮而尽。 他妹妹从小喜欢酿酒,这桂花酿更是一绝,她爱读书,一向最求个意境之美,以“鱼游春水”为此酒命名。 那时候他笑着调侃,说这桂花酿酒,与春何干,这鱼儿溺在酒中,更是非要醉死不可。 她带进宫的这几坛,应该都是当年她和……那位一起埋在她府中内院那株梅树下的。 人死不复生,最后的念想也只有这几坛鱼游春水,自进宫那日起,她再没酿过酒。 酒入喉,却是撕心裂肺的痛。 桂花酿清甜香醇,唯烈度不够,时隔多年再饮鱼游春水,宋昭阳五脏六腑却都要被焚焦。 那灼烧感太过真实,他还要强撑无事。 酒杯放回去,另一只手掩在朝服广袖之下,死命的攥紧。 他平复了很久,才敢开口:“皇上今日突然定下废御史台重置都察院,是因先前淑妃娘娘的事吗?” 昭宁帝侧目看他:“此事朕不欲外臣知晓,再来指手画脚,你却敢提?” 宋昭阳面无表情的回话:“臣是外臣,可臣也是大公主和惠王殿下的亲舅舅,装作不知此事,才是欺君罔上。” 昭宁帝朗声笑起来:“这样也好,十几年如一日,你的脾气秉性其实一点也没变。 朕此时置都察院,是想叫你把薛闲亭安置到都察院去当差。” 薛闲亭? 宋昭阳眼皮一跳:“臣不明白。” 昭宁帝的笑渐次就变了意味:“你真不明白?” 宋昭阳无话,昭宁帝对他也好像真的多出许多宽纵:“朕啊,总要为三郎和元元铺路的。” “臣以为,此事不妥。” 昭宁帝好整以暇反问他:“怎么不妥?” “若南境大捷,徐将军回朝,自是大公主举荐有功,而他先前为大公主鞍前马后,也是有目共睹。皇上此时安排薛世子入都察院当差,臣以为惠王殿下和大公主风头太盛,反而不好。” 宋昭阳稳着心神平静回话,心里却早把昭宁帝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积压了十几年的愤怒与恨意,在这一刻几乎要倾泻而出。 只是他知道,他必须要忍着。 他不能连累了元元,害了宋氏满门。 他站起身,一撩朝服下摆,朝昭宁帝方向结结实实跪下去:“皇上是英明圣主,臣所作所为瞒不过皇上,惠王殿下和大公主与瑞王殿下势成水火,这些皇上都看在眼中。 皇上有心扶持惠王殿下,臣只有满心欢喜,但此事,确实不妥!” 第216章 求得安稳度浮生 南境·左前锋军帐 徐六撩开帐帘入内时徐冽是背对着门口的。 长条桌案的右侧挂着地势图,他负手而立,正站在那张图前。 二十来岁的人,其实还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一身戎装铠甲,骨节分明的手也是修长的。 上阵杀敌时提的是长枪,挽的是重弓,他能以一敌百,也能百步穿杨。 四下无人时,铠甲未褪,可他换了个人一样。 徐六跟着他在战场这么久,发现了徐冽的一个小秘密—— 他盯着那双白白净净的手看了很久,缓步上前去。 徐冽听见身后动静也没回头:“怎么了?” 敢不经通传入他军帐的,除了徐五徐六他们,再没别人。 他因立下奇功,如今秦况华在军中都待他十分客气,更别说其他将领甚至是底下的士兵。 徐六抱拳:“殿下的飞鸽传书。” 徐冽闻言才转过身来,徐六睇一眼偷瞄过去,他的发现果然是对的——这身铠甲是洗干净才换上身的。 白天他们经过一场恶战,没能夺下月明镇,敌我双方伤亡都不小,将军他不是天神,右臂也被弓箭擦伤了的。 回了营地后能把铠甲也清洗干净的,恐怕军中上下,只有将军一人。 他不喜欢血。 徐冽已经递过手来,徐六从袖口取出那张纸条交上去。 “帝王权术,延迟返京。” 短短八个字,叫徐冽眉头紧锁。 徐六看他半天不说话,帐中气氛凝肃,试探着问他:“将军前些日给殿下去信,不是告诉了殿下,至多再有半个月,一定能了结此役吗?这纸条我看过,不太懂…… 将军立下奇功,当日御前军令状也做到了,战事终了,将军返京,那就是战功赫赫的常胜将军,该加官进爵。 这对殿下来说,不是极好的事吗? 那杨润哲根本是个徒有其名的草包,身手是好,兵法谋略却一窍不通,将军在御前有了说话的份,也正好揭发他,倒该查一查他这武状元是如何得来的。” “你懂什么。” 徐冽的嗓音是一贯的清冽,帐内烛火摇曳,微弱的光影打在他脸上,神情有一半是隐在黑暗中的。 帝王权术,最擅制衡。 昭宁帝把这点把戏玩儿了个精通。 安王被贬凉州,瑞王和惠王各自入部,南境战事未了,天子又金口一开废御史台置都察院,他要么是想清洗朝堂,要么是要打破眼下局势。 可如今朝中形势一片大好,是赵盈的好。 皇上既然要打破,那便是觉得殿下太得意了些。 不然殿下不会要他延迟返京之期。 至于那个杨润哲—— “杨润哲之事,你们没同别人说过吧?” 徐六忙不迭摇头:“这么要紧的事我们当然不会和别人说,但是将军,他那一套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就算殿下和将军不提,来日秦将军不是也……” “你去吧,我自有分寸。” 徐六话没说完被他倒噎住,抿唇犹豫一瞬,还是听了他的吩咐,掖着手退往帐外去不提。 徐冽踱步至烛台前,小小一团纸条点燃一簇光,他松了手,那火苗直坠入地,在跌落之前就已熄灭。 烧焦的纸团,只会留下些许残余,徐冽抬脚踩上去,最后一点存在过的证据也化为乌有。 他侧目去看那副地势图,捏了捏眉心。 战事还是要尽快了结,失地不收,他从军打仗又为哪般? 不过延迟回京之期……他非军中主帅,决定不了大军班师回朝的日子,兵部也非殿下所能辖制之处,凡此种种,他得自己想个法子拖延下来。 秦况华他们可以回京献捷,只要他留下,等着殿下之后的消息即可。 · 赵盈又在朝中告了假,病假,胡泰去了一趟司隶院给她请脉,说她是疲于操劳,小小的年纪累坏的,素来金尊玉贵的女孩儿,身心俱疲,得静养。 这静养要养多少天,他没说。 这种事本来再派了御医院别的人去看一眼也就知道了的,可昭宁帝允了她的病假,叫周衍暂理司隶院事务,让她好生休息。 她躲了出去,姜承德在太极殿上几次朝吏部发难,后来矛头又对上赵澈,总之那几天太极殿上热闹的不得了。 薛闲亭剥了个橘子递过去:“皇上近来对姜承德和瑞王倒纵的很,除了对你舅舅发难他驳过几句之外,竟全然不顾着赵澈的。” 他当然不会顾着赵澈了。 “他替舅舅驳姜承德,是因为母妃,但又不会因为母妃而护着赵澈,有意思吧?” 她接了橘子,分了一半给宋乐仪。 “这样不是更好?”宋乐仪咬下一口,“皇上要是真因为姑母偏袒他更多,你如今做这些岂不都是白费功夫?到头来只会便宜了他。” 她欸的一声拿手肘去戳赵盈:“既然都要躲了,就别理会这些事,横竖被人为难的是他又不是我爹,你操心这个做什么。 再说了,我听大哥说严尚书可没少回护他,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倒是你,先前平白给我招惹上崔大姑娘这事儿,本来说好了我攥局就行,你在朝中告的是病假,又不能跟我们一道出门,我和她不熟,见了两趟,她说话都是娇滴滴的,我实在跟她玩儿不来,怎么办?” 赵盈掩唇笑起来:“表姐,崔大姑娘娇滴滴,你不是才正好同人家学一学吗?” 宋乐仪便去捶她胳膊:“你少拿话揶揄我,我这样的有什么不好?也没见她多招人喜欢,我想着在京城长了这么大,爱慕我的少年郎君也能从你司隶院的门口一路排到东城门去。” 薛闲亭无奈撇嘴,白她一眼:“是,你宋大姑娘肤白貌美,性情直爽,怪不得辛家宗子也对你一见倾心,百般殷勤。”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宋乐仪朝他脸上扔去一瓣橘,“崔晚照不是你的风流债吗?我不是替你消灾的吗?你不说好酒好宴请我一场,还坐在这儿说这风凉话?” 赵盈索性把她手里剩下的橘子都躲了回来:“我还挺喜欢吃的,表姐不吃也别糟蹋呀。” “听见没,拿这橘子打你都是糟蹋了这橘子。” 她叫嚣起来薛闲亭又觉得脑袋疼,从小到大都这样,四下无人时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辛程喜欢她什么。 他见赵盈喜欢吃,又拿了一个在手上剥起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王八看绿豆,看对眼儿了?你是王八还是绿豆?” 宋乐仪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过河拆桥也没你这么快的吧!侯夫人顾念着姊妹情深不肯对崔高氏说半句重话,一时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没想明白,不是我娘上门去跟侯夫人说的吗? 崔高氏离京,只留下崔晚照一个,你这婚事是暂且过去了,你安全了,你就忘记感恩戴德了吗?” “我便是要感恩戴德,也是元元的功劳,与你什么相干?” 赵盈又想笑,又怕火上浇油,憋的肚子疼:“你们俩能不能不吵了?我头疼。” 她喊头疼,两个人才各自白了彼此一眼,却又都相当老实的闭上了嘴。 “不过说正经的,表姐若觉得和崔大姑娘玩不到一起去,你也只管攥个局,不拘是个什么由头,设下宴来,将京中贵女聚在一处,自有能与她玩到一起的。” 赵盈随手拿了块儿糕递过去:“她也是高门里养出来的女孩儿,人情世故皆通,表姐只要从旁看着些,别叫人真欺负到她头上去。 毕竟先前她母亲那般做派,连她自己也说,与被人拒婚无异的。 咱们世子爷旷世风采,京中女孩儿爱慕他的也能排到东城门去,保不齐就有不长眼的针对崔大姑娘。 主意既是我出的,人是我留下的,总不能在咱们的地盘上还叫她受了委屈。 端是看着世子爷的面子,她还不比外头那些人跟咱们关系更近些?” 她一口一个世子,分明揶揄打趣。 薛闲亭剥好的橘子塞到她手里去:“今日朝堂事我也跟你说完了,你们俩自己吃吧,我走了。” 他果真起身就走,赵盈也不开口挽留。 宋乐仪冲着他背影做鬼脸又啐了一口,等人出了门,走远了,她才叫赵盈:“你就知道和稀泥。” “那不然我下次叫徐二揍他一顿?” 宋乐仪撇嘴:“算了,他就这个德行,我早习惯了。” 赵盈几不可见摇头,心道薛闲亭大概也是这样想。 “不过元元,你还真打算在京城替崔晚照撑腰啊?” 撑腰不撑腰的,其实也轮不上她。 广宁侯夫人被崔高氏那样想逼都不同她撕破脸,待崔晚照这个外甥女能坏到哪里去? 有广宁侯府在,崔晚照就是真受了委屈,也有人会替她出头。 “旁人都觉得我和崔大姑娘的关系是有些尴尬的,我自己反倒不觉得。”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橘子:“侯夫人是个聪明女人,舅母登门说的那番话,她便很清楚我对薛闲亭只有朋友之谊。我若心中有半分男女之情,就凭我的性子,不出手整治崔高氏和崔大姑娘就不错了,还替她想法子挽回名声? 说来我其实该谢谢崔高氏。 她不带着崔大姑娘进京逼婚似的闹一场,我和薛闲亭这事……我是真没想好怎么跟侯夫人说清楚。” 那是个算得上慈爱的长辈,所以她选择不去面对,也不想冷言冷语的去伤害半分。 宋乐仪摇头又叹气:“崔晚照命还挺好。” 赵盈观她神情,笑出声来:“表姐吃崔大姑娘的醋?” “那可不。”她一挑眉,倒有些眉飞色舞的精彩,“明知我最厌烦攒局做东,还要我为了她做这些,还得看顾着她不受人欺负,可见我在你心里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了的呀。” 分明就是玩笑话,赵盈一侧身,往她身上靠了靠:“那也不打紧呀,在我这儿没地位,在辛程那儿地位可高了去的。表姐不如搬回家去住吧,隔三差五就能听人把你高高举起,奉若神明,一定痛快极了。” 宋乐仪一怔,便要去打她:“你这张嘴越发不饶人,我今儿非要好好治治你不可。” 赵盈早有防备,一把捉了她的手腕:“表姐别闹,那我不打趣你,问两句正经话?” 她语气倒是蛮正经,如果能把眼尾的笑意再收一收,宋乐仪或许就信了。 不过她还是抽出手又坐了回去,还顺势替赵盈理了理被她揉搓乱了的衣角:“我不喜欢他,别问了。” 宋乐仪没等她问,自顾自先答了,说完了还要再反问一句:“元元,你很急着要我嫁人吗?” 这回轮到赵盈怔然:“那倒没有。” 宋乐仪狐疑瞥她:“从徐冽到辛程——辛程倒罢了,他那副做派,前些日子爹娘和大哥成天抓了我来问,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招惹了他,后来见他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才信了不是我招惹的他。 头先徐冽那事儿,简直就是荒唐,你竟以为我喜欢徐冽。 咱们一起长大的,我什么心性你不晓得吗? 我虽是个最不服管教的人,但实则最规矩,若不然凭姑母昔年盛宠,皇上这样恩重我父兄,京城之中从小我就横着走了。”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瞧见赵盈眼角抽了一抽,虎着脸轻捶她:“我那是跟着你和薛闲亭才属了螃蟹的,换了我自个一个人,绝不那样!” 赵盈连连摆手:“好好好,我们俩是属螃蟹的,与你不相干,你别打我了,也疼的呀!” 宋乐仪才哦了声,替她揉了两下:“我心里想着,将来若是真要嫁人,总得是个安安稳稳能过日子的。我也不图他大富大贵,不求着他是什么名门之后,最要紧的不就是踏实安稳吗? 你瞧瞧你同我说的这两个——我就不说徐冽和徐家的糟心事,他是行武的人,若领兵出征,我还要为他而提心吊胆? 那辛程身后是偌大一个成国公府,门庭复杂,况且他还有这样的野心,你瞧着他是多本分的一个人吗?” 她自顾自的摇头:“我只盼着他知难而退,这狗皮膏药的底子能早点收敛起来才好。” 第217章 摊牌 废御史台改置都察院之事宋昭阳心里一早有数,所以真的料理起来,也并不至于手忙脚乱又或是要拖延许久。 毕竟这事儿早就是心照不宣的,只是等着天子金口一开,旨意下达罢了。 再说司隶院虽也有监察百官之权,但前提还是得有御史台此类机构的存在,况且御史台中那么多官员,总不能一直闲置不用。 是以昭宁帝派下话来的第三日,都察院一切也就安置妥当。 其实还是沿用了御史台从前的衙门来办公,不过是换个说法,至于一众属官,该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 辛恭自入京至今,也总算是彻底的有了着落。 二品左都御史,又袭了淮安郡公爵位。 他要久居京城,工部还要为他选址依照规制打点出他的郡公府邸来。 而此前赵盈私下里也同宋昭阳提过了辛程的事,吏部借着改置都察院一事,顺势上折,顺理成章的把辛程送进了礼部去。 姜承德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辛程入了礼部后他反而还殷勤切切的关怀过几句,端的是一派长辈架势。 可一直到宋乐仪设什么百花宴,遍邀京中贵女,辛程上赶着给她搜罗了百盆名种盆栽,还有二十余盆珊瑚琉璃一类的盆景,全都送到宋昭阳的尚书府时,他才觉出不对味儿来。 那天云逸楼四楼欢声笑语一片,赵盈面上的笑容虽然淡淡,但眼角眉梢总是欢愉的。 辛程执盏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他却只觉得酣畅淋漓:“我说这法子一定行吧,殿下这回总该信我了吧?” 赵盈横一眼去:“我不信你,你能见到杜三?” 杜知邑给赵盈的茶杯里添满了茶,薛闲亭冷眼看着,没说话。 二人之间气氛实在是有些凝重的,辛程却恍若未闻:“我想姜阁老的脸色可难看透了,明日到部里去当差,他说不得吃了我的心都有。” “是啊,所以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赵盈端了茶盏挪开,示意杜知邑不必为她忙碌,实在也是不想看见薛闲亭那样冷肃的眼神。 这二人之间,为了她若真闹得不痛快,她觉得大可不必。 反正她一个也不喜欢,都是一起共事的人,因为儿女情长的事生出嫌隙,该头疼的那就是她了。 好在杜知邑有分寸,收了手,小铜壶放回原处去。 薛闲亭才把目光收回来,若无其事的去看辛程:“你既要做出私心里偏向他和瑞王的样子,又整这幺蛾子做什么?自己给自己找事?嫌日子过得太清闲吗?” 辛程挑眉反驳回去:“我心爱的姑娘设宴请客,那我不是总要给她撑撑排场的吗?我送了东西去又怎么了?再说了,我先前也常到宋尚书府上献殷勤,是姜承德自我安慰,以为我做表面功夫给人看罢了。 另有一则,世子难道真指望我那个弟弟一直帮我遮掩着啊?” 倒也是。 辛家这两兄弟,貌合神离。 辛程私下里与他们一处时,把辛恭的老底揭了个遍,那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真小人。 至于辛恭,朝中得了势,对辛程这个嫡兄不闻不问,往来赴宴也从不提起辛程半句,全然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上京官场如今哪还有人不知晓,兄弟俩比陌路人也亲厚不到哪里去。 辛恭当日假借辛程之名和姜承德私下往来,是希望辛程知难而退,后见此计未成,还叫辛程提剑给伤了,顺了辛程之意,又与姜承德虚与委蛇数日。 这才有了辛程入礼部以来姜承德对他满怀关切一事。 经过宋乐仪这一遭,辛程几乎等同是把心事告诉了全京城,他心有所属,一颗心全扑在宋大姑娘身上,姜承德就是个傻子,也不会信他有心投诚了。 赵盈慢慢品茶,一杯茶很快有大半下了肚:“这样也好,私下少了往来,他心里也不想这事,别以后真出了什么乱子,还要捎带上你。 他要捎带你倒无所谓,偏偏还要我出手捞你。 所以说这三心二意,脚踏几条船的事,不管是真是假,最好都别干。” 辛程正要再饮一杯酒,叫她这话给噎住,酒杯僵在那儿,他眼神闪着无辜的光望向赵盈:“殿下,我可没脚踏几条船,这话可不好乱说的,尤其是到了宋大姑娘面前,倒像我何等风流一般。” 赵盈一抬手打断了他:“你在我这儿表的诚心够多了,我一个字也没说给表姐听,闭嘴吧。” 辛程眸色暗了暗。 杜知邑顺势在他肩膀一拍:“金城所致,金石为开,怕什么。” 赵盈不动声色瞥去一眼,而后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时辰不早了,你们该走了,别叫我表哥生等着你们。” 她催了一声,后面的话全是冲着薛闲亭说的:“崔大姑娘为你的事进京这么久也没同京中女孩儿一处聚过,我叮嘱过表姐,尽量看顾她,但表姐今日做东,总不能不错眼的看着她。 今日这个宴男女未曾分席,你们自能一处,你也该给她留些体面,好叫外头那些人知道,清河崔氏的姑娘,你广宁侯府堂堂正正的表姑娘,也不是什么人都好上来踩一脚的。” 薛闲亭说知道,拢了长衫下摆缓缓起身。 辛程随着他动作而动,又确信自己没看错,薛闲亭眼角的余光一定是落在了杜知邑身上的。 他不动声色一撇嘴,越发不吭声。 薛闲亭果然没忍住,问赵盈道:“你何时走?” 赵盈没看他:“我跟杜三还有话说,你别管我。” 薛闲亭余光中的人眼尾染笑,更似挑衅。 二人暗中的较量,其实谁也没瞒过。 辛程踉跄了下,一把抓在薛闲亭左臂上。 突如其来的一下叫薛闲亭回神看他,嫌弃的甩开手:“两杯酒就吃醉了吗?” “没站稳呗,走不走啊?” 薛闲亭深吸口气,拂袖而去。 辛程回头看赵盈,赵盈正冲他摆手叫他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杜知邑眼尾的笑意才慢慢扩散开,等到蔓延至于整张脸,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爽朗的笑声此刻尚未走远的人一定听得到。 赵盈压着太阳穴:“别笑了。” 他渐次敛起笑声:“本来觉得日子枯燥无味,现在反而觉得有趣极了。” “你少逗他,真把他惹急了,跟你动起手来,你未必讨得到好处。” 赵盈白他一眼:“他头先和徐冽比试,都能在徐冽手下走上五十多招,我记得你醉心经营之道,文不成,武不就吧?” 杜知邑心道果然还是亲疏有别,他和薛闲亭相比,到底薛闲亭分量更重些,一耸肩:“焉知不是徐将军让着他?” “徐冽当然是让着他,那你也打不过他。” “我打不过他,殿下就看着他揍我?” “你活该。” 赵盈不留情面的把他每一句话都驳了回去。 杜知邑沉默下来,赵盈打量的目光也只在他面上停滞一瞬:“你动真格的?” 他摇头说没有,赵盈暗暗松了口气:“那少逗他吧。” “行啊。”杜知邑还是替她添满了茶,“起初只是觉得殿下很不同。” 赵盈由着他添茶,也没接他的话。 小铜壶弯弯的壶口,煮沸的水注入茶盏中,霎时间氤氲出热气腾腾来。 他手上动作一收,倾泻而下的水柱便不见了踪影:“后来跟随殿下时日久了,殿下不说,我也猜透了殿下心事,本来应该震惊,甚至是到御前去告发殿下,但那个时候,我一个人想了很久,竟会觉得,殿下本该如此。” 赵盈不爱吃热茶,滚烫的茶水入喉烧心,她就没碰茶杯。 闻言眉心一动:“你是说我本就应该是个大逆不道之人。” “曲解我的意思干什么?” 人真情实感笑着的时候,眉眼弯弯,是藏不住的欢喜。 赵盈见他那副神情,心头一坠:“你觉得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杜知邑才恩了声:“但,也不同。我不是真的醉心经营之道而放弃袭爵,是不得不选了这条路。殿下你确实自己情愿走上一条不归路的。” “现在还觉得是不归路?” “现在只是殿下经营得好,可它仍是一条不归路啊。”杜知邑的语调更似低叹,“我对殿下好,是因殿下值得。陪在殿下身边,无论鞍前马后还是出谋划策,我都觉得这样的人生比过去二十多年更有意义。 殿下待我,真心也好,利用也罢——其实利用更多吧? 我是不介意的。” 他拖长了音调啊了一声,叹息的意思就更明显:“不过薛闲亭应该,理解不了。” 杜知邑眼太毒,心太明了。 他也没说错,更相似的人总能更精准的捕捉到对方心中那一点点不为人知的隐秘。 譬如她曾不止一次利用薛闲亭这事儿。 还有,徐冽。 “你们都能理解,他不能,那他就应该出局。” “殿下这话说的好生无情呀。” 这么一个大男人,就算生的不错,娇俏的尾音状似撒娇,也实在让人吃不消。 赵盈没由来打了个寒颤:“好好说话,不然闭嘴。” 杜知邑无所谓的又耸肩:“殿下先前以为我动了真心,今天其实是想跟我摊牌的吧?” 这心思何时起的呢? 是前些天她嘴欠,和表姐玩笑起来,后来表姐问她,如今是不是真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入夜辗转难眠,她想即便是千锤百炼之后,那坚硬如铁之下,也总该留下一丝柔软。 这话说来是痴了,但她还是想,守住那一点点温暖吧。 至少将来也还能像个人一样活着,有血有肉,不是行尸走肉一般。 那未免太无趣了。 对薛闲亭已然如此,她做不了什么改变,倘或能重生在七八岁时,她必定早早断绝薛闲亭的心思,若不能为友,她固然遗憾,只是绝不愿利用那样的真心。 杜知邑是仍有回旋余地的。 想了有两日,还是打算摊牌说清楚,不然今天也不会拉上薛闲亭和辛程一起过来。 直接开口实在突兀又僵硬,弄不好就是彼此尴尬,她最烦应付这种尴尬场面。 凭杜知邑的聪明劲儿,他能想明白的。 她果然没看错人。 赵盈的目光总算肯落在他身上:“那你觉得是我多心,还是如何?” “殿下没有多心。” 赵盈眸色一沉,面色也跟着沉了沉。 杜知邑脸上的笑褪去些:“早就知道殿下会是这样的脸色,但殿下来跟我摊牌,我真是舍不得骗你啊。” 要骗也不是骗不过去,杜知邑他有本事把真心藏到骨子里,赵盈是坚信的。 “不过我跟薛闲亭不一样,殿下也可以放心。” 他把自己没说完的话又接过来:“他对殿下只有男女之情,我对殿下这颗心,要复杂得多。” 至于如何复杂,赵盈就不打算叫他说出口了。 心疼,可怜,惋惜,这些她一个也不想听到。 “别的都随你,把男女之情剥离出去,叫它随着时间流逝烟消云散,余下我再不过问。” 强人所难。 不过幸好,如果他对赵盈的情愫有十分,那点男女情爱之事,也至多不过占据两分,微不足道罢了。 于是他说好:“那看在我这么坦诚的份儿上,殿下能陪我打个赌吗?” 又是打赌。 赵盈眉心一挑:“说来听听?” “殿下给徐将军飞鸽传书,要他延迟回京之期,我赌他为殿下会不顾一切,甚至自己的性命安危,赌吗?” “不赌。”赵盈黑了脸,“他在战场上,你胡说什么?” 杜知邑垂眸,语气未曾邑变,眼底藏起来的阴沉没让她看见:“殿下对徐将军真好。我的意思是,此役徐将军一定能大败柔然,他也本能全身而退的,可他为了殿下那短短八个字,会不顾自身,想法子顺理成章留在南境。 沙场奋战,负伤,是最好的借口。 这总能赌了吧?” 他再不等赵盈开口,一抬眼,眼神又有了光彩:“我若赢了,殿下叫我抱一下吧。” 可他若赢了,徐冽的一颗心,又算什么? 赵盈咬了咬牙:“你可真是好样的。” 他唇角上扬:“赌吧?” 赵盈没应声,站起身来,杜知邑见状猛然起身,刚要开口叫她,她迈开的腿收住,就站在他身旁,双臂张开,给了他一个拥抱。 短促一瞬,松开手退两步:“徐冽的事,你少管。” 第218章 落水 赵盈本来把一切都打算的极好,她自见过崔晚照后,觉得这姑娘也是一妙人,把一生都这样断送,实在不值得。 多余的那点同情心作祟之下,解救薛闲亭之余,自然也要解救解救这倒霉催的女孩儿。 只是她无论如何算不到,天子脚下,真有那样不怕死的。 宋乐仪的百花宴是不欢而散——其实不能说是散,只是该散的散,该留的留,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那场宴上未曾分开席面,宋乐仪自己是个贪杯的,但这种宴她通常不饮酒,加上崔晚照这个大麻烦,她更不愿叫人借机生事,索性全都没上酒。 郎君们也要以茶代酒,便觉无趣,不过是碍着尚书府和赵盈姐弟的面子不好提前退席罢了。 崔晚照生的好看,人也娴静温柔,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幅画似的。 辛程是难得见上宋乐仪一面,想方设法的献殷勤,宋怀雍能挡的就都挡了去。 后来他把宋乐仪给弄烦了,借口要去换身衣裳就退了席。 临走前还拿眼神去交代了薛闲亭一番。 可这事儿说不上究竟该怪谁,总归就是那么巧—— 宋乐仪不想叫人拿住了说嘴,真的回她院中去换了条裙子,小丫头急匆匆跑来传话,说崔晚照落了水,她也吃了一惊。 尚书府中的确有一小片的荷塘,不过不太深,因为她小时候顽劣,加上赵盈和薛闲亭偶尔会来做客,小孩子家总喜欢往水池边上跑,云氏便一贯就怕发生个什么失足落水的事儿,那池子里的水,似她们十五六岁正常身量的女孩儿站进去,也至多没过胸前。 可问题是这脸就丢大了。 且春日回暖,姑娘家身上的衣物都单薄了很多,沾了水打湿,玲珑曲线岂不完全暴露在人前。 宋乐仪脚步匆匆,赶到荷塘边上时崔晚照已经被捞了上来,她整个人瑟瑟发抖,眼尾红红,死死地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遭是哄笑声,男人的声音和女孩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全都在嘲笑她。 宋乐仪越发气恼,等拨开围着的人上前,才发现崔晚照身上披着的是她大哥的外衫。 她登时沉下脸来,先去寻薛闲亭何在,四下却没看见人。 辛程往她身边挪了两步,压低了声:“刚才说是去吹吹风,我估摸着他心情不好想四处走走,人不在。” 宋乐仪咬牙,身后云兮小跑着追来,叫着姑娘,递来一件藕荷色的披风。 她顺手接下,三两步上前,扯下她大哥的外衫,把那件藕荷色披风披在了崔晚照身上。 她其实很看不得崔晚照这幅怯懦柔弱的模样,但与那些人相比,她还是觉得崔晚照更顺眼些。 于是在人肩头上邑揽,气势十足的呵斥出声:“笑什么!都给我闭嘴!” 她是真的动了怒,连辛程都怔了一瞬。 周围的哄笑声停住,可很快有人脆着嗓音就讥讽:“乐仪,你兄长到了议亲的年纪,你这样护着你崔大姑娘,是上赶着给自己寻个好嫂嫂吗?” 宋乐仪长这么大心里的想法一直很简单,骂她可以,骂她家里人断然不行。 所以小的时候她在外头豪横,跟人拌起嘴来,说话再怎么难听,也不带上人家家里人。 这是原则问题! 她冷着脸横眼扫去,黄衣女孩儿神采飞扬,一张脸惹人厌的很。 北城兵马司袁指挥使家的四姑娘袁如月。 这臭丫头手上有些功夫,她爹官品不高,但手里有实权,又算得上世家子弟,她亲娘是当年忠明伯府的嫡姑娘,因后继无人绝了嗣,爵位才没传承下来。 论出身,她好过宋乐仪,所以打小不服气,也跟宋乐仪打过架。 宋乐仪是个不吃亏的主儿,打赢了就耀武扬威,要是打输了,转头就会告恶状,或是等着机会,拉上赵盈给她报仇。 为此袁如月记恨了她不知多少年。 这宴是她自己的宴,她没给袁如月下请帖。 宋乐仪把崔晚照往身后一护,收回目光:“你们哪个带她到我家里来的?给我滚出来!” 可袁如月的话分明就是被忽略了。 一旁右军左都督家的庄三姑娘柳步挪出,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乐仪,这宴是大家聚在一处为了高兴的,你这个样子算什么?” 这时候跳出来,那就不能是替人出头的。 宋乐仪嗤道:“我固然是为了高兴热闹,但谁许你带上不相干的人登我家大门了?” “你——”庄三姑娘一咬牙,素手抬起那会儿指尖原本是冲着她的。 可她后话没说,手指尖儿转了个方向,指向了宋乐仪身后的崔晚照:“我亲眼看见的,大家都在席上有说有笑,广宁侯世子才刚离席,她跟着就起身,谁知道她要做什么去? 这会子说失足落水,众人都在,独不见世子,别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惹恼了世子,叫世子把她扔下去的! 你大哥是谦谦君子,捞她上来怕她难堪,取了外衫与她披上,她自己就不觉得羞愧吗? 若换做是我,宁可泡在那水里,也不敢这样与外男亲近。” 说的还真是头头是道。 辛程听来只觉得那声音相当刺耳。 她为难的是崔晚照,但如今针锋相对,挤兑的可是宋乐仪。 他正要开口,宋乐仪已经扬声说了一句好笑,而后竟叫左右:“庄三姑娘既这样硬气,把她给我扔下去泡一泡,我看你是该醒醒脑子!” 她太多年不耍脾气,这些人恐怕是忘了她是跟着混不吝的主儿厮混大的。 薛闲亭和赵盈哪个是好说话好脾气的了? 别说是一方浅浅荷塘,面前就是汪洋大海,把人惹急了照样给你扔下去喂鱼。 她娘这些年逼着她做那等名门淑女,她不跟人拌嘴打架,更没再干过把人一脚踢下水这等所谓荒唐事,这些人倒忘了,她宋大姑娘生来豪横! 别人忘了,宋家的奴才可没忘。 宋乐仪敢吩咐,他们就真的敢动手。 也不管面前这姑娘出身如何尊贵。 还是宋怀雍沉声拦住:“胡闹。” 宋乐仪哼哧一声:“是啊,简直就是混账。” 她才踱步回崔晚照身边:“你是怎么落水的?” 崔晚照柔弱归柔弱,谁是向着她,谁是护着她的,她心里门儿清。 所以人家说仗势欺人大抵如此,说句不好听的,何以有狗仗人势这句话呢? 连那小畜生尚且知道仗着主人的势找回自己的场子,何况崔晚照乎。 她红着的一双眼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右手边人群之中一藏青长衫小郎君身上,颤着声一抬手:“他推的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推了你!自己恬不知耻还要冤枉好人,清河崔氏怎么养出你这样——嘶——啊——” 骂骂咧咧的话没说完时,辛程本要动手的,薛闲亭也不知打何处又冒出来,一把拧了那男人右臂,别在身后。 站的稍近些的人分明能听见骨头作响的声音。 薛闲亭竟是生生把他胳膊给卸了。 “孙长仲,你嘴里不干不净,骂的是谁?” “你放手,放手!” 始作俑者既有了,崔晚照留在这儿没什么用。 宋乐仪叫云兮:“送大姑娘到我屋里去,吩咐厨上煮姜汤,天气虽暖了,在这冰冷池塘泡上一场总归不好,再去请大夫来。” 这些人话里话外攀扯上她大哥,无非是为那件外衫之故。 她回头看宋怀雍:“大哥到母亲那里去回一声吧,今日的宴是我做东,闹出这样的动静母亲一会儿就知道了,大哥去替我回禀了,免得母亲替我操心。” 宋怀雍嘴角一动,低头看她那坚定眼神,说了声好,而后淡漠地目光把在场众人扫量一圈,拂袖而去。 “庄三姑娘,你也可以走了,带上你带来的讨人嫌的东西,现在就走。” 宋乐仪往前上了一步:“我大哥这会儿可不在,你别叫我真给你扔下去,弄得面上无光。” 她现在也面上无光! 庄三姑娘一咬牙:“宋乐仪,你太目中无人了!” “我给你请帖是给你脸面,已经很看在你爹的份儿上了,究竟是我目中无人,还是你不识抬举,你不走也行,等我们料理完了小孙大人,我送你回家,你看我敢不敢。” 她面上没有素日里和婉的笑意,只剩下一片冷冰冰。 辛程却莫名看的入了迷。 袁如月扯着庄三姑娘袖口:“庄家姐姐,咱们不吃这个亏。” 她声音虽然低,但还是能叫人听真切的。 宋乐仪真觉得庄三脑子有问题,跟这种人厮混在一起。 但眼下懒得理会她二人,又往孙长仲那儿横上去一步。 辛程见状诶的一声追拦一把:“他既然是郎君,交给世子发落吧?” 宋乐仪白他一眼,绕过他:“小孙大人,你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亲爹就是孙其,朝堂上跟她父兄都不对付,私下里更没交情,今日赴宴的郎君走的都是她大哥的交情,孙长仲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进门吗? 孙长仲咬牙切齿:“我没混进来!是你大哥给我下的请帖!这是天子脚下,你们敢这么对我?” 薛闲亭眯了眼,给宋乐仪使了个眼色。 宋乐仪见状会了意,深吸口气,背过身去:“今日我做东,小宴不欢,既出了这样的事,崔大姑娘是我座上宾,更是侯府的表姑娘,眼下是招呼不了诸位了,改日我再做东重宴赔个礼。 至于今日所见所闻,来日京中若有只言片语对崔大姑娘不利,莫说广宁侯府,就是我宋乐仪,也绝不与诸位善罢甘休!” 她宋乐仪又算什么呢?没有尚书府,没有永嘉公主,她什么也不是。 但她就这么底气十足。 这逐客令下的毫不留情,众人见没了热闹看,宋家这一个又疯了一样逮谁咬谁,看薛小世子那模样,全然不顾孙侍郎的情面,当众就卸了孙长仲一条胳膊,就因为他言语间羞辱了崔晚照,人家表兄妹感情分明好得很,他们留在这儿凑什么热闹?别热闹看不成,再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于是蹲礼的蹲礼,拱手的拱手,好好一场百花宴,真就是个不欢而散。 宋乐仪盯着袁如月的背影看了两眼,等人都走远了,才冷着脸转头去问孙长仲:“你是混进来捣乱,还是叫袁如月蛊惑的?” “听不懂你说什么!”他胳膊上是钻心的疼,“薛闲亭,我没推你那好表妹,你听她片面之才就敢这么对我——疼!” 辛程都嫌恶的拧眉别了别眼。 这是个没脑子的吗? 薛闲亭什么出身,他在这儿你敢你敢的,非要上赶着找罪受。 这下好了,两条胳膊都卸了,倒挺和谐顺眼。 “别叫她再问你第二遍。” “我……我是买通了你们家门上当值的小厮,一早进府来的,我来都来了,你大哥是君子,总不能把我撵出去。没人蛊惑我……”孙长仲鬓边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来,“崔晚照也不是个好的,她先骂的如月,我见如月红着眼哭过一场才想给她个教训,那荷塘就那么浅一点,她又死不了!” 薛闲亭冷笑着:“我打断你两条胳膊,你也死不了。” 他转而去看宋乐仪:“把他弄出去,交给我的人,交代一番,把他弄回孙家去——至于你,有什么话,叫你爹到广宁侯府来告罪吧!” 可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呢? 辛程一抬手,旋即感受到薛闲亭投来的刀眼,而后才收了声。 等孙长仲哭爹喊娘的被人弄走,辛程狐疑的目光才在宋乐仪和薛闲亭之间来回游移:“这真的是个意外吗?今天这个宴,有点门道吧?” 宋乐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算计人算计傻了吧?我们是能把崔晚照扔水里,还是能控制得了孙长仲这种人混进府来?就算有什么门道,也不是我们的门道,差点着了人家的道才是真的!” 谁叫孙长仲来的,他来又想做什么呢? “可无论是庄家还是袁家,在朝中一贯亲近的也都是姜承德,今日不管是孙长仲还是庄袁二人对我表妹所作所为,上折子参一本,他们亲爹都得落一个教子无妨的罪名,我也没想明白……” 第219章 逆子 崔晚照身上的衣服全都不能要了,好在从侯府来赴宴,马车上本就会放着一套备用的衣裳。 薛闲亭不好到姑娘家的院里去等,顺带着按住了蠢蠢欲动的辛程。 宋乐仪只身回去,她已经换过了衣服也喝了姜汤。 大夫登门给她切过脉,除去受了些惊吓之外没什么大碍,两碗姜汤灌下去,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寒气也尽除了。 “孙长仲说你骂了袁如月,我想你不会干这样的事,但你在荷塘边时,见过袁如月吗?” 崔晚照身上还裹了条兔毛制成的小毯子。 宋乐仪叫人给她再倒热茶来,看她身上还发颤,不免头疼。 可是又怕声音抬高都要吓到她,只能更耐着性子哄人:“袁如月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惯爱看人笑话,又和我从小不对付,孙长仲那个兔崽子拿她当块儿宝,他说见袁如月红着眼,想是你欺负了她,要替心上人出头才推你下水的。” 崔晚照一双眼瞪的极圆,频频摇头:“先头的事情我总不爱出门,要不是今日你攒局做这个百花宴,这些人我都认不全的,袁家姑娘我根本第一次见她,怎会去招惹?” 她说话都还带着鼻音,哽咽啜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宋乐仪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再不喜欢这样的人,到底心软,便递过手去在她后背上拍着顺气:“好姐姐,我这不是替你出头吗? 薛闲亭卸了孙长仲两条胳膊,这会儿把人弄回了侍郎府去,吩咐了人传话给孙其,叫他到侯府去赔罪。 你还怕什么呢? 我们自然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但孙长仲是不是被人利用,总要弄清楚。 到底是谁见不得你好,使这下作手段坑你这一遭,咱们即便要报复回去,也得找对了人是不是?” 报复这样的字眼对崔晚照而言太陌生了。 她包了一眼眶的泪,一滴也没滚落下来,眼中明亮光芒不见踪影,如今剩下一片黯淡:“说到底我……我不想报复谁。” 宋乐仪咬了咬牙,实在恨铁不成钢。 “行,咱们不报复谁,你只告诉我,今日孙长仲推你下水之前见没见过袁如月,孙长仲又可曾跟你说过什么,你离席之后见过哪些人,别的我就一概不问了。” 崔晚照知道是为她好,可她性子别扭,自来如此。 她本就是这京城里一个大笑话,赵盈那个法子她晓得可行,然则今日宋乐仪为她设个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如今是笑话里的笑话了。 她整个人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膝盖,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去。 宋乐仪真是一忍再忍,要不是看在薛闲亭和赵盈的份儿上,她真的好想给崔晚照来上一拳。 什么高门养大的女孩儿,清河崔氏的嫡长女怎么叫养成这幅不争气的德行! 真是气煞她也。 宋乐仪腾地站起身:“崔姐姐,真有你的,倒在我这儿做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样子,我成了上赶着挑事儿的!” 崔晚照听她语气不善,晓得她生气,吞了口口水,抬眼去看:“我……我没见过袁姑娘,离席之后也没见过别的人,孙家公子推我时也没说话,他是从我背后窜出来,我站的太靠池边了,他奋力一推我便落了水。 宝珠也没防着他,他窜出来那会儿根本就没看真切他这么个人。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掉下去了。” 宋乐仪怀疑这人属驴的,非得拿鞭子打着才肯动上一动。 好言相劝她不听,做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倒老实了。 “姐姐且先在我这里歇一歇,外头还有些别的事,等晚些时候薛闲亭来接你一块儿回侯府去。” 她转身要走,袖口却被人牵住。 宋乐仪低头看她,她还是一脸怯生生:“你们是要去寻永嘉殿下吗?” 胆子不行,脑子还成。 宋乐仪扯了个笑丢给她:“她们砸了我的场子,我可不得找个给我撑腰的人去吗?姐姐别管。” 崔晚照抿唇不语。 有世子在,还有成国公府那位在,并用不着永嘉公主给她撑腰。 这女孩儿虽说豪横,但也极聪明,庄姑娘和那位袁姑娘都是有家底的人,要是没人替宋乐仪兜底,她也不敢说那样的话。 眼下这么说,显然是不想理会她太多。 崔晚照松了手:“宋姑娘……” “你看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怎么还这样生分呢?” 崔晚照低下头。 她和谁又不生分呢? 但嘴上还是改了口:“乐仪,你大哥他……我是个姑娘家,不方便当面再去道谢,你替我谢谢他。” 因她垂着脑袋便也就看不见,宋乐仪柳叶弯眉都快拧巴到一块儿去了。 云兮见状不对,挪去半步:“姑娘,世子和辛二公子还在前院等您呢。” 宋乐仪又横了崔晚照一眼,说了声好,听不出喜怒,转身出门再不搭理她。 云兮是跟着一块出来的,下了台阶再走远些,保证屋里的人听不见她们主仆说话,宋乐仪才吩咐云兮:“你别跟我去了,留在这儿照顾她吧,别叫底下的小丫头来服侍,她要什么你给她置办好。” 她一脸苦相,往屋里方向又看一眼,咂舌叹道:“这就是个琉璃美人灯,碰一下都能碎,我算是服了。 还有一件事,你让妙妙去跟大哥说,他救人情急但也荒唐了,他肯定没把这个当回事,更不会特意告诉娘,叫他去跟娘说,明儿咱么也备上礼,让娘带着他去侯府赔礼。” 云兮啊了声:“也不至于吧?” 宋乐仪打发她去:“回头再跟你说,你照办吧。” · 从尚书府出来自是乘车,但宋乐仪对辛程有介怀,心里总归别扭,说什么也不让他坐到车里去。 于是这场景就恨诡异。 赶车的小厮身体绷直,一动不敢动,唯恐碰着旁边这位贵人半分。 薛闲亭倒陪着宋乐仪坐在车内。 辛程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是一路上不知叹了多少气。 他每叹一声,薛闲亭就看宋乐仪一眼。 后来把宋乐仪弄烦了,照着他小腿肚子踢了一脚。 她心情不好,薛闲亭也不计较,只冲着外头撒气:“别叹了,干什么呢你?” 辛程翻了个白眼:“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车辕。” “那你可以下去跟着马车跑。” 本来路程也不远,小厮又想尽快结束这煎熬,是以比平日的速度更快些。 司隶院后街上没什么人往来,马车稳稳当当停下,辛程翻身跳下去,还想着回头接宋乐仪。 可一转头,薛闲亭已经虚扶着人下了车。 他脸色才黑了些。 青梅竹马啊,长大了也该避嫌了吧?还当着他的面儿呢。 谁知道薛闲亭还白了他一眼,看的他莫名其妙的。 后门上当值的婆子见是他们来,虽说多看了辛程两眼,但照样直接放了行,根本就不敢拦。 赵盈听说他们过来,也吃了一惊,等见着了人,瞧着只有辛程一个人黑着脸,心下更觉古怪:“这时辰宴不是还没散吗?” 宋乐仪上去挽她的手:“出了点事,我嫌烦,把人都打发了,拉上他两个来同你说一声。” 赵盈眉间微拢,叫挥春和书夏去备茶水点心,四人转往小花厅去。 她这花厅院中栽了两棵撒金碧桃,眼下正值盛开时,绿草衬繁华,别有一番风味。 辛程挑眉,跟了上去。 方才一边走,宋乐仪已经把席间事大致与赵盈说了一遍,这会儿落了座,她低头整理腰间禁步,又忍不住吐槽起来:“我真是见识了呀,也不知道清河崔氏是怎么养女儿的。 你说没人给她撑腰也罢了,那出事的时候我大哥就先把人护着了,我还在呢,替她骂了袁如月骂庄三,孙长仲在那儿大放厥词,辛程都差点儿跟他动手,她可眼看着薛闲亭卸了孙长仲右臂的,结果呢? 你是没看见,她差点没把我气死! 眼睛肿的核桃一样,做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姿态,我寻思这也不是事不关己吧? 倒像我是个混世魔王,上赶着挑事,她是那等子名门淑女,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是让我娘见了,定然又要念上一句云泥之别,朽木不可雕。” 辛程咳嗽两声:“崔大姑娘的表哥还在呢,敛着点呀。” 宋乐仪就瞪了他一眼。 薛闲亭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你说你的。” 赵盈听着都觉得头疼,何况她是亲眼得见。 本来就不喜欢那样的人,还要耐着性子哄崔晚照,确实是难为她了。 “表姐别生气,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天底下也不全都是似表姐这样爽利的姑娘,人家生来是这样的性情,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也不是说生气,就是见了你难免要跟你抱怨两句,方才在家里时候才真是生气。” 她也就这样,嘴上说过,过后就忘,哪有那么大的气性。 薛闲亭一直等她喋喋不休吐槽完,才放下茶盏:“折子总归是要上的,广宁侯府一道,尚书府一道,连辛程都能插一脚,这没什么要紧。 教子无方,教女无方,罪过都不算大,只是丢人。 我只是没想明白,孙长仲明知道他老爹和你,和宋尚书如今实在算得上政敌,他不躲远远地,还买通门上当值的小厮混进去,偏又生这样的事端,真没脑子吗?” 赵盈嗤笑:“京城长大的郎君,哪个是真的没脑子?” 辛程诶了一声:“我不是京里长大的,我也有脑子啊。” 赵盈懒得理他:“谁家没个逆子二心呢?你不也是因怀疑孙长仲他本来就是故意的,所以才来同我说吗? 这原是小儿女间打闹的糊涂事,参不参这一本都无关紧要,就是参了,也不能真把孙其他们怎么着。 可你卸了他两条胳膊,这事儿就闹大了。” 薛闲亭眼底浮出笑意来:“我觉得你挺乐见此事闹大的。” 只是可怜了崔晚照。 “袁家是一向同姜承德走得比较近,庄家表面上看来秉持中立的态度,其实早前牝鸡司晨这话,除了沈殿臣他们之外,就数他嚷嚷的最厉害。 从前不亲近,现在也可以变得亲近。 只可惜庄袁两家没养好女儿,庄三倒还好些,袁如月嘛……” 京城里长大的少年郎君,早晚要走入朝堂,幼承庭训之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长到孙长仲这个年纪,其实什么都懂了。 可女孩儿家不一样。 袁如月从小敢跟宋乐仪打架,她就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人。 “反正你人也打了,不先参孙其教子无方,他只怕也会告御状去,参就参了吧。”赵盈翘着腿,脚尖儿隐在裙摆下晃动着,“我叫人去问问杜三,有没有孙长仲这儿的路子可走。” 她提起杜知邑来,薛闲亭就别开了脸。 辛程一挑眉不敢说话,宋乐仪打了个圆场遮过去:“还有个事元元你要放在心上。” “表哥的事?” 她说对:“我让大哥去跟我娘说了,明天备礼到侯府去赔个礼,但外头风言风语的,我估摸着我也震慑不住那么多人,反正袁如月是肯定不会听我的吓唬,她嘴欠的很。” “行啊,她敢四处胡说,把她抓到司隶院来大刑伺候,给表姐出气。” 没个正经样儿。 宋乐仪啐她:“你别玩笑话,大哥眼看要议亲的人,难道毁在这上头吗?” 薛闲亭同崔晚照再不亲厚,到底还是表兄妹的名分,宋乐仪这个嫌弃未免太真实了点,他又为杜知邑的事窝火,就沉了沉声:“我表妹也没这么差劲吧?” “那你娶她呗?” “你——” “这怎么还吵起来了。”辛程忙拦了一把,“我倒觉得乐仪说的没错,真叫那位袁姑娘四处胡说,两个人的名声都毁了,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姑娘家拌嘴?” 赵盈心说他跟姑娘家拌嘴的时候多了去了。 薛闲亭冷哼一声,越发沉默。 “咱们这些人,要去接近孙长仲是不可能了,也只有杜三这个暗棋还有点办法,万一孙长仲真是孙家那个逆子,说不定倒省去咱们许多麻烦。” 薛闲亭回眸看她,面色稍缓:“我去跟他说吧,你也不用让人再跑这一趟。” 赵盈挑眉说好:“那就你去。” ” 第220章 自毁门庭 第二天一大早云氏就先带了宋怀雍到广宁侯府去赔礼道歉。 这事儿本不是什么要紧的,真说起来,侯府反该谢过宋怀雍出手相救,不过都是做做样子给外面的人看罢了。 午饭之前母子两个也就离开了侯府回家去。 之后这一整日,也没能等到孙其带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登门致歉。 于是到了隔天早朝上,广宁侯府一本奏折把孙其给参了。 教子无方当然可大可小,但除去广宁侯府外,宋昭阳和辛程各自都上了本,偏偏辛程那道奏本还是叫辛恭给他带上太极殿,呈送御前。 那便不是昭宁帝一笑能揭过去的了。 况且孙其这小半年以来在昭宁帝面前,印象实在是没好到哪里去啊…… 广宁侯府的奏本是薛闲亭带上殿的,半分没隐瞒。 他把孙长仲两条胳膊都给卸了这事儿,写的清清楚楚。 他自己也站出来告罪过一番。 这会儿孙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眉心一动:“孙侍郎或许觉得,小孙大人此举,不算过分?” 孙其咬了后槽牙,冷冰冰瞪了他一眼,才又往外挪了三两步:“昨日犬子被送回家中,臣已经问过他发生何事,得知他这般不知轻重,也已经将他责罚过一场。 臣教子无方,害的崔家姑娘受委屈,自是臣的过失。” “孩子家打闹都没什么,可这动辄把姑娘推下水的事儿——孙卿,你那个儿子,今年十九了吧?” 孙其鬓边盗出冷汗,听着昭宁帝那声音实在不对,他越发不敢抬头:“到了五月就二十了。” 一声短促的呵笑从头顶飘然传来,孙其眉头邑拢,险些并膝跪下去。 姜承德似是想替他分辨两句,昭宁帝压根没给这个机会:“既然是教子无方,你歇三个月,好生教导你儿子去吧。” “皇上——” 孙其瞳孔放大,猛然抬眼上去,正好同昭宁帝四目相对。 直视天子,是为大不敬。 他心头一慌,忙又收回目光不敢再看:“臣,谢圣上隆恩。” 天子金口既开,话说出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说多错多,不如磕头谢恩。 之后三个月上不了太极殿,工部的差事也不用他插手。 昭宁帝点了下御案:“工部诸事,你也不用操心,你手上没办完的差事,交给别人去办,先料理好你家里的事情再说朝堂事吧。” 这简直跟一场闹剧一般,却把孙其一个工部侍郎如禁足一样的挤出太极殿三个月。 朝局瞬息万变,莫说三个月,就是十天半个月,也很可能再跟不上天子的步伐。 三个月后再回太极殿来听政,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偏偏没法子开口求情。 孙长仲推崔晚照落水是事实,薛闲亭打伤了人也是事实。 可是皇上只追究孙其的教子无方,却也不管薛闲亭的出手伤人。 高下立判,谁还敢替孙其说话? 连一向偏袒维护孙其的姜承德都三缄其口,一直到散朝退出殿外,他始终都是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至于孙长仲身边有没有什么门路—— 这种打探消息的事儿,杜知邑几乎就没叫赵盈失望过。 出宣华门,赵盈的马车旁边多了个人陪着等,她仔细瞧了一眼,才发现那是徐二。 她眉心一挑,快步过去,薛闲亭在身后跟着很近。 赵盈上马车之后才问徐二:“杜三让你来的?” 徐二同赶车的小厮一道翻身坐上了车辕,应声道:“三公子是派人把消息送到司隶院来的,殿下和周大人都来上朝,李大人说叫属下到宣华门外等,省的您绕道,散了朝后可直接往云逸楼去。” 那具体的消息就没有说了,不然不至于要她多跑这一趟。 赵盈揉了把眉心说好:“那就去云逸楼。” 她知道薛闲亭在跟着她。 她的马车一路往云逸楼去,广宁侯府的马车一定也会跟着她一块儿。 倒像是二人约好了中午在云逸楼吃饭一般,也没人多心起疑,这样也好。 大约过了有两刻,马车稳稳停下。 赵盈昨天睡得晚,本来今天不打算去上朝的,是惦记着孙其这个事儿才起了个大早,眼下困的不行,坐在马车里已然是昏昏欲睡。 是以马车停下之后她并未曾有动作。 还是薛闲亭站在她马车外催了一声,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深吸口气钻出马车。 薛闲亭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方才打了盹:“困成这幅样子,刚才怎么不回去先睡一觉?消息就摆在这儿又跑不了,后半天再来问他也是一样的。” 赵盈提着裙摆下车,他站在旁边虚扶了一把,看她提步进门,显然没打算理会他那番话,无奈的撇了撇嘴,快步跟了上去。 杜知邑如今是不怕旁人知道他和赵盈之间关系的,但赵盈不愿节外生枝,所以私下往来还是背着人。 故而他没叫把人引上四楼,反倒一早就在赵盈专属的那个包间里等人。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回头看见跟在赵盈身后的薛闲亭时,面色几不可见的沉了一瞬。 其实似他们这样的人,若真心不想叫人看出息怒,面上的情绪变化都能掩饰的极好。 偏偏薛闲亭看见了。 赵盈又开始头疼了。 上次都说明白了,杜知邑还要故意气人,这可能就是恶趣味? 她踩着步子上前,一个也没理,径直往西窗下的禅椅上坐过去,索性一人一椅,谁也不挨着。 薛闲亭见状只往官帽椅坐过去,也离杜邑知很远。 杜知邑咋舌:“我怎么成了浑水猛兽一般?” 赵盈掀了下眼皮:“你查到什么了?” 他的好殿下啊,还真是身体力行的在告诉他,对薛闲亭的态度一日不改,他就得受一日冷落。 这样冷漠的态度与做派,便是初见时,赵盈也不曾这样。 这个看似浑身长满了刺的女孩儿,其实心里想维护的人还是挺多的。 她自以为心肠一日坚硬过一日,早晚最后一丝柔软也会被挤走,实则是想多了。 嘴上说着薛闲亭若不能体谅就该被踢出局,实际上还不是一直在维护着薛闲亭那颗真心。 杜知邑心尖泛起酸涩。 徐冽可以,薛闲亭可以,甚至周衍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就因为他更能品察出她的内心? 原也不是他非要窥视的。 杜知邑无声叹气:“半个月前孙府发生过一件事,没惊动外头的人,被孙其给压了下去。 这事儿是孙长仲身边的长随在赌坊赢的高兴时,我安排了人做他的好赌友,下了赌桌二人去吃酒,吃多了两杯随口说出来的。” 他也不卖关子,缓了口气继续往下说:“孙长仲身边有个从小伺候的丫头,生的算是清秀,身段极好,又是个小意温柔的体贴人。 孙长仲一心想把她收房,但他尚未娶妻,孙夫人不许他在屋里放这样的人,恐他生事,后来把那丫头调到了自己屋里伺候。 半个月前孙长仲的大哥孙长明把那丫头给睡了。” 赵盈拧眉,薛闲亭也冷了脸:“你会说的委婉点吗?” 杜知邑横眉看去:“这种事你告诉我怎么说的委婉点?” 赵盈掩唇咳了两声:“没事,你继续说。” 杜知邑才收回目光又说道:“孙其是个偏心的主儿,孙夫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孙长仲自小不学无术,也是一直到十五六岁才跟开了窍一样,肯发奋用功。 他大哥要比他争气得多,将来孙家的门楣还要着落在他大哥身上,所以孙其夫妇一直都更偏疼老大。 出了这事儿吧原本就不光彩。 孙长明明知道那是弟弟看上的丫头,放在他母亲身边也不过是为了等孙长仲娶妻安定之后再把人还回去,他这算是抢了弟弟心上人。 孙长仲当时就恼了,要打要杀的,叫孙其给拦了。 事后非但没有责罚孙长明,反而提了他一顿好骂,大抵就是说他不学无术,为个丫头同亲兄反目,不成体统之类的。” 这种事,高门大院里实在是不少发生。 可要说孙长仲因为一个丫头就要干出自毁门庭的事情,好像也不太现实。 果然薛闲亭已经沉声问他:“然后呢?之后总不能是风平浪静,一切相安无事的吧?不然孙长仲岂不是个疯子?” “他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东西,世子以为他是什么饱学之士,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杜知邑反问回去,侧目见赵盈神色阴郁,讪讪的收了声。 等再开口时,话锋一转,可话其实都是在冲着赵盈说:“原本此事到此也就算了,世子说得也不错,左右不过是个丫头,也不至于真的为了个丫头反目成仇。 可这事儿坏就坏在那丫头死了。” 赵盈眉宇间终于有了困惑的情绪浮现:“死了?” 男人于房中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薛闲亭是懂得的,他越发恨得牙根痒:“杜知邑,说话小心闪了你的舌头。” 杜知邑似笑非笑转头看他:“看来世子爷也不是真那么洁身自好吧?” 这俩人…… 赵盈咬牙切齿打断他二人的拌嘴:“你么俩要是有病,等我问完了话,自己在这儿吵,我懒得听。” 二人给了彼此一个白眼,又各自别开脸去。 “孙长明把人折磨死的?” 薛闲亭拧眉:“你哪里学来这样的混账话?” “什么混账话,做这事的是混账人,此等事也是混账事,偏外人说来就不是混账话,他敢做不叫人说?又不是我把人折腾死的。”赵盈不以为意,又去问杜知邑,“孙长仲是为此恼了他大哥?” 杜知邑却摇了头:“不知道那丫头是怎么死的,孙长仲身边的小厮也说不清,我的人也不能一直追着打听,倒露了踪迹。 总归那丫头去了孙长明房里六七日光景,就叫一张草席卷着抬出府去草草埋了。 孙长仲大抵也是真喜欢她,是奔着一个姨娘的名分给她博的,她到孙长明身边去,连个妾都算不上,到死都只是个丫头。 好好的一个人,落得这般下场,孙长仲自是恨疯了。 出事那天,他仗着身上有些拳脚功夫,就去找孙长明打过一架。 孙其仍旧偏袒长子,以他不敬兄长为由险些动了家法,后来是孙夫人劝下的。 孙长仲被关在自己屋里三四日,此事才不了了之。” 那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不了了之。 孙长仲哪里是没心没肺的傻小子啊,他分明心思深沉。 “他晓得在家里闹,没人向着他,他也讨不回任何公道,所以我表姐的百花宴,他本来就是打算去惹一场麻烦,叫尚书府把这笔账算在孙其头上的。” 赵盈仔细的回忆着宋乐仪所说当日发生的一切,突然就全明白了。 她拍着脑门儿哦了两声:“袁如月和表姐自小不对付,挨了表姐多少次打也不长记性,现在长大了,明着不敢来,就耍阴招。 崔大姑娘往荷塘边去时她跟了上去,可事实是,她亦不敢真去招惹广宁侯府的表姑娘,至于怎么偶遇了孙长仲,那只有袁如月自己清楚。 她演戏一把好手,红着眼同孙长仲再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孙长仲以为是崔大姑娘欺负了她,根本是借题发挥,正好借此推了崔大姑娘下水。 事情发生了他也不怕,他是为他心头肉,自然觉得事出有因。 孙其夫妇心里头对他或许没多少愧疚,但事后也不至于为此要打死他,他自个儿哭一场,也就过去了。 但孙其的麻烦可就大了。” “要是这么说来,他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杜知邑讶然:“这样自毁门庭,我若是他,不如寻上孙其的政敌,比如殿下你?” “自毁门庭和背叛父兄能是一码事吗?”赵盈失笑摇头,“他是打算拖孙其后腿,不叫孙其好过,可没想过要做孙家的叛徒。” 她眼底光亮闪过,薛闲亭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想试试看收服他?” “暂时不必。” 她又去看杜知邑:“你的人既然搭上了他的长随小厮,往后打探消息也方便。他现在没这个心,贸然找上门说不定反而坏事。 他要在外招摇,四处给他父兄树敌,我们只要看着就行。 不过孙其估计很快就能品出味儿,等孙长仲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他要还是此心不改,倒可以想想办法。” 杜知邑眯着眼说好:“我会让人盯紧孙长仲的一举一动,有任何消息都会及时告知殿下。” 第221章 满手血腥 孙长仲是怎么溜出府的没人知道。 昭宁帝于金殿上金口一开,变相责罚,叫孙其在家里教子三月,照说来凭孙其那样偏心的人,回了家不把孙长仲打个半死,至少也不可能放任他随意出府走动。 是以辛程在凤翔楼遇到孙长仲时,是真的感到意外的。 何况他嘴里不干不净。 实际上薛闲亭卸了他两条胳膊,也只是脱臼,硬生生把他肩膀处给拽下来的。 那天把人送回家,请了大夫给他正骨,也没什么大碍。 说是伤筋动骨一百日,不过孙长仲自己跟没事人一样,这会儿坐在凤翔楼二楼雅间里,拉着他三五个狐朋狗友,美酒添盏,侃侃而谈。 原本辛程根本就没看见他,是从雅间外路过时听见里头人说起什么宋大姑娘,他第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等驻足下来听,果然里面人是贱兮兮的笑着说宋乐仪如何不端淑,是个女夜叉一类的话。 他登时脸色难看,元宝探着脑袋试图往里面看了一眼,当下一怔,扯了扯辛程袖口,一双眼瞪圆了,压低了声音几乎附在他耳边:“是孙家三公子,他怎么在这儿?” 辛程眉心蹙拢,还未及有所动作,帘后那道让人听来就很想揍他一顿的声音又传出来:“要不凭着她那死了的姑母,她也敢在京中豪横?你们是没瞧见她那天的架势,好一副狗仗人势的德行,我呸!” 元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分明听见了自家主子捏紧了拳头,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来不及拦着,辛程已经大步流星迈出去,长臂一挥,垂下大半遮挡雅座内情形的帘就被拉开了。 “什么——” 孙长仲脸色骤然一变。 围坐在他身边那几个,辛程一一扫量过。 他冷笑:“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狐朋狗友不外如是。” 辛程背着手站在门口,根本不进门。 那几个见他这脸色哪里敢说话,唯有孙长仲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呲嗒回去:“这就是辛家的教养?我今日小宴,没请二公子同饮吧?” 辛程皮笑肉不笑,手中折扇一合,等脸上笑意尽数敛去之时,那折扇猛然脱了手。 元宝惊呼:“公子——” 孙长仲闪躲不及,面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他吃痛,整个人往后仰去,身边人眼疾手快托在他身后把人给稳住。 他再抬手摸上自己那张脸,拿开时就看见了手掌心的血:“辛程!” 辛程正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手心,闻言笑着一抬头:“手滑。” 孙长仲满面怒色,可叫那一下砸的几乎头晕,也站不起身来。 他身边围坐的三五人似是忌惮辛程身份,更不敢为他出头说话。 辛程见状面色愈冷:“孙长仲,管好你这张嘴,再叫我听见你背后编排宋大姑娘半个字,可就不是一把扇子砸你脸上这样简单的事。” “你——” 他气的胸膛处起伏不定,辛程却又好像懒得与他这样的人多说半个字,转身便要走的。 谁知道辛程还没从雅间门口消失,孙长仲在他身后拍案而起:“我看你的眼光也没好到哪里去!” 辛程眯了眼。 他不是无脑糊涂之人。 赵盈特意叫人告诉过他,不必再揪着孙长仲此事去对付孙其,其中内情也同他说过。 孙长仲也没表面看起来那样憨蠢。 其实他这会儿也晓得孙长仲是故意为之,他转身离去不必理会就是,事后再与孙长仲算这笔账,总归还是要算在孙其头上的。 只是事关宋乐仪,他委实听不得孙长仲这些不干不净的话。 辛程转过身来,眼底的阴鸷将在座众人吓了一跳。 有人站起身去拉车孙长仲:“算了算了。” 一面又有人去试探着劝辛程:“辛二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先前受了伤,心情不好,信口胡说……” “我可没信口胡说。”孙长仲丝毫不领情,冷笑着挑衅,“难道不是吗?这京城中高门贵女何其多,端方柔婉的比比皆是。 辛二公子为辛氏宗子,你的发妻便是辛家宗妇。 等将来你同六公子一般袭了成国公爵位时,你的发妻就是国公夫人。 可我怎么瞧怎么都觉得,宋家大姑娘实在担不起呢?” 辛程欺身近了半步:“你该庆幸我素日出门不佩剑。” 孙长仲心中咯噔一声,脸色倏尔变了。 他声音不低,周围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这意思分明是…… 元宝也怕自家主子真叫惹恼了。 头前在府上,他家这位爷持剑伤了六公子,那可是什么兄弟情面也没顾着的,何况眼前这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孙家三公子。 不知道孙三公子庆不庆幸,反正他是蛮庆幸的。 这要是佩剑出门,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 与人逞口舌之快,非辛程性情,况且孙长仲存心挑衅,真在这儿掰扯起来,他今天便就走不掉了。 好好的想出来听戏,若遇上好看有趣的话本还想买了给宋乐仪送去,结果遇上这糟心的人糟心的事,还不够恶心的。 等出了门,辛程黑着脸叫元宝:“你去一趟孙府。” 元宝眉心一动:“公子?” “你拿我名帖去,将今日事说与孙其听。”他张开双手伸了个懒腰,阳光暖暖的洒落在身上,想起宋乐仪那张脸,他才觉得心里那口气舒缓了些,“孙长仲这么喜欢惹事,我成全他。” 只是看赵盈那样,这人将来说不得还要用上一用,想想就觉得心烦。 要不是怕破坏了赵盈的计划,他今日不提了孙长仲一顿好打,他就不叫辛程。 元宝把他的吩咐一一应下来:“那奴才先陪公子回府吧。” “不用,你自去,我逛会儿,还想挑几样稀罕物给大姑娘送去,你不用跟着了。” 元宝眼角就抽了抽。 可这人呐,动了真情,哪里还顾着什么分寸不分寸的。 好在如今民风开化,京中风气更如此,若不然他家爷这样的殷勤,说不得早叫宋尚书和小宋大人打的鼻青脸肿丢出尚书府去了。 · 宋家人早习惯了辛程的登门,这人说他无礼吧他每次来都不空着手,笑呵呵的恭敬的不得了,按照辛氏和宋家的门楣来说,说他是纡尊降贵来拜访也不为过。 可你要说他有礼,那也没见谁成日家一张拜帖不送,不请自来的频繁登门。 宋昭阳和宋怀雍都出门会友不在府中,云氏其实还挺喜欢辛程的性子,但架不住宋昭阳不待见,本是要叫人打发了他去。 赶巧赵盈来寻宋乐仪,在门口遇上险些吃了闭门羹的辛程。 出来回话的小厮把主母的吩咐吞回肚子里,赵盈上下打量辛程一番,见他手上提了个笼子,外头罩着一层淡青色的布,她分明还能听见笼子里有动静,像是……猫? 她啧道:“给我表姐买的猫?” 辛程提着笼子冲她晃了晃:“不是说女孩儿家大多喜欢这样毛茸茸的小东西,我见这只生的可爱,便买了来送给大姑娘的。” 他诶的一声转去看那小厮:“你方才要回我什么?” 赵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辛程不是没眼色,他是太有眼色了,知道这是没打算让他进门,不过是她刚好过来,说不得她会把人领进门,那小厮才闭了嘴没把这个闭门羹给他塞到嘴里去而已。 小厮果然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赵盈,匆匆一眼忙低垂眼睑。 赵盈叫他:“那你把东西给我吧,我给表姐带进去,我舅舅和表哥今日会友不在家,你就别进府了。” 辛程面不改色也不交出东西:“我其实今日来邀功的。” 赵盈拧眉:“干什么了?” 辛程笑着不言声,赵盈作势提步要进门,他忙虚拦了一把:“在凤翔楼遇上孙长仲,他嘴里不干不净攀扯大姑娘,我把人给打了。” 就这? 她们还很小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打架的好手。 女孩儿家嘛,再如何不端淑也都是后来的事,谁不是从小被教的乖巧可爱呢? 那会儿最开始嘴上吃了亏,薛闲亭不知帮她表姐打过多少架,后来表姐那些豪横,还都是薛闲亭教出来的,就连身上那点儿花拳绣腿的功夫,也是私下里跟着薛闲亭学来的。 现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在外头有人替她打架还值得来说嘴? 赵盈白皙修长的手往辛程面前一伸:“东西送不送?” 辛程撇嘴,无奈把笼子递过去:“那麻烦殿下了,大姑娘若是不喜欢,殿下就还带出来叫人还回我府上去吧,好歹是一条性命,我养着。” 赵盈嗯了一声多看他两眼:“你倒不拿这话强逼着我表姐收下?” 辛程笑着拱手与她礼了一回:“她不喜欢的事我才不让她做,我买来的我自己收拾。” 他果真不再纠缠,做完礼提步下了台阶。 赵盈盯着他背影瞧了会儿,摇了摇头。 其实辛程还算不错了,不过这种事总要表姐自己情愿,她是不会再从中撮合的。 河间府辛氏门庭复杂是事实,辛程自己野心勃勃也是事实。 杜知邑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辛程要能自己融化表姐那颗心,她固然也替表姐高兴,可他要办不到…… 天下好儿郎多得是,总有表姐喜欢的那一个。 · “这小猫真可爱。” 辛程是会挑东西的。 通体乌黑的小东西,背上接近正中间的位置一簇雪白,那白又似桃状,余下再没别的颜色。 一双眼是黄绿色的,看起来炯炯有神。 寻常小猫换了新的环境极容易炸毛,周遭又都是生人,瑟缩发抖会害怕,蜷缩成一团要么就下意识寻找躲藏之处。 偏辛程送来这只倒一点不怕,胆子那样大,圆圆的眼此刻同宋乐仪大眼瞪小眼,愈发可爱。 赵盈见她喜欢,索性把笼子交到她手上去:“他说你要不喜欢还让我给他带回去,他来养,你既然喜欢就留下吧,我看这小东西黑不溜秋,索性叫阿黑得了。” 宋乐仪要去开那笼子,赵盈一把扣住了她手腕:“猫这东西认生的很,你先把它放笼子里养一阵子,喂熟了再抱出来,别叫它把你抓了。” “哪有这样的,关在笼子里多可怜,我从来不把小东西关起来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盈默了一瞬。 得多变态才会想把心爱之物关起来,一辈子束缚着娇养。 别说她这个当事人,只怕这普天之下随便抓一个人来问,也没几个能理解昭宁帝的所作所为。 她沉默的工夫宋乐仪已经把小东西抱在了怀里。 说不上是小猫乖顺还是有缘,它竟真就乖巧的窝在宋乐仪臂弯之间,甚至自己调整了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你看它多乖呀,什么阿黑,难听的很,我得好好想个名字才配得上这样乖的小东西。” 她眉眼弯弯,是真的高兴。 赵盈回过神来,见她那样的神色,大受感染,便也笑起来:“表姐也有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吧?” 宋乐仪的笑容僵硬一瞬,嘴硬道:“那倒不是。你初建司隶院时我就很高兴,在朝中站稳脚跟我也很高兴,大杀四方也好,运筹帷幄也好,我统统很高兴,如今也高兴呀。 大哥昨日跟我说起,兵部又收到了南境捷报,这种事谁听了不高兴?” 赵盈伸手要去揉小猫的头,那小东西竟抬了爪子。 宋乐仪眼明,一把抓了它:“怎么挠人?” 赵盈盯着它看了会儿,收回了手。 许是小东西有灵性,闻到了她这双手上散不去的血腥味吧。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告诉宋乐仪:“辛程今天把孙长仲给打了,说是在凤翔楼遇上,听见他编排你,就把人给打伤了,还知会了元宝到孙其那儿去告状。” 宋乐仪撸猫的手一顿:“你怎么还想撮合我跟辛程?” 赵盈却摇头:“那没有,凡事总要你喜欢,连他都晓得不强逼你,难道我还不如他?但他既做了,我总要告诉你。” 正因为辛程有野心,才更有那个能力护得住她这一世的纯净。 只是赵盈没开口。 宋乐仪显然没打算接这茬,反而问道:“孙其不把孙长仲禁足府中,还纵着他往外跑?” 第222章 负伤 赵盈也是后来才知道,孙长仲他那天是趁着孙其喝多了酒避开了人偷溜出府的。 他卯足了劲儿要给孙其惹事,被辛程打了之后元宝登了孙府的门将他告了一状,孙其抓了人一顿好打扔去了祠堂罚跪,之后弄了不知多少人在家里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一步也不让他出门。 而有关南境消息传来,已是到了三月底。 那是三月二十七的朝会,其实距离徐冽立下军令状离京也不过月余而已。 兵部收到了前线传回的捷报——柔然兵败,在秦况华手上丢掉的城池尽数收了回来,算上徐冽先前射杀的柔然前锋大将,此役至此共斩杀柔然先锋将领一十三人,使柔然元气大伤,至少可保南境五年宁静。 但是,徐冽受伤了。 这消息是在金殿上回给昭宁帝听的,因大军要班师回朝来献捷,可徐冽伤重,军医说不易挪动,最好静养。 秦况华眼下把人安置在他的将军府中,每日不知多少名贵药材进补,吊着他的那条命。 这一部分是秦况华另呈奏本回明的,意在为徐冽请下延期之日。 昭宁帝有心调派御医前往,只是山高路远,朝中的御医又不像徐冽那样上马能战,总不可能昼夜兼程的赶路奔波。 要等他们慢悠悠的到南境,说不得徐冽的伤早就好了。 于是吩咐兵部传谕南境军中,徐冽安置于秦况华的将军府中安心静养,一应要用什么药材,无论多名贵,他养伤期间的所有花费均有户部调给。 赵盈是面色阴沉从太极殿步出来的。 宋怀雍不远不近的跟着,薛闲亭快步追上来,往她身侧靠去,低头看她面色不佳,身后周衍似要上前拉他衣角,他才收了声没问。 一直到出了宣华门,赵盈始终一言不发。 临要上车之前,薛闲亭一把扣在了她手腕上:“你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呢?有事的是徐冽,她不是好好地养在京城,做她风光无量的司隶令吗? 赵盈深吸口气,拨开他的手:“回去吧。” 这话是冲着周衍说的。 薛闲亭拧眉,但看她心情实在不好,也没有再追上去。 周衍颔首算是同他做了礼,真就随着赵盈登了车。 其实他有自己的小软轿,但何时能登公主车架他早摸了个一清二楚。 高辕马车车辙滚动,缓缓驶离宣华门。 车内周衍不时望向赵盈,眼神中全是担忧。 赵盈揉了把眉心:“担心什么?” “徐将军没有写信告知殿下,是不想让殿下替他担心,殿下您……” “我没事,我也早就想到了。” 另一个早就向导此事的人是杜知邑。 她虽从未入军中,却也是读过兵法的人。 秦况华在南境带兵五六年的时间,徐冽若是装出的受伤样儿,必定瞒不过他。 她飞鸽传书要徐冽延迟回京之期,徐冽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便是如目下这般。 周衍抿紧了唇角,看她仍是闷闷不乐的模样,想了须臾,还是劝她:“徐将军既是做局,便一定会有分寸,不会真的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殿下也不要为此事自责,若是徐将军知道,一定也不希望殿下为此而自责的。” 赵盈唇角往上扬了扬:“我有什么好自责的?这本就是我叫他干的事。” 她又做回了那个嘴硬心软,面冷心热的大公主。 周衍讪讪的收了声,什么都没再劝。 这时候多说无益,劝的再多,徐冽负伤是事实,殿下心里总会别扭。 “奉功,你去一趟孙其府上,带孙长仲到司隶院来见我。” 周衍眉心一跳:“殿下要做什么?” 她横眼看过去:“怕我心里不痛快,要找人撒气?” 周衍无话,她收回目光,余光里全是冷意:“不至于。” 不过多多少少,也有这个原因的。 孙长仲这事儿本可以再等一等。 所谓放长线钓大鱼不外如是。 既晓得他有心自毁门庭,其实她什么都不用干,早晚有孙其焦头烂额的那天。 但她现在不想叫这些人好过了。 · 周衍突然出现在侍郎府外,门上当值的小厮也吃了一惊的。 他是赵盈身边的心腹,如今京城中谁不知道呢? 连七岁稚童都知道大公主文得周衍,武得徐冽,何况他们。 但周衍身份又摆在那儿,他们也不敢怠慢。 一直到进府传话的小厮匆匆跑出来,身后跟着缓步而来的孙长明,周衍脸上的笑意分毫未减。 孙长明今年也不到三十,和孙长仲比起来面相的确更稳重一些。 自从孙其被昭宁帝“责”了之后,他也一连数日在衙门里告了假,就没去当差。 原本平息了几日,可孙长仲又溜出府去惹是生非,他心烦,越发懒得去衙门里听那些人的闲言碎语,索性一直待在家里看着孙长仲。 不过这京城里嘛,谁还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呢? 且南境大捷是大喜事,徐冽负伤滞留南境暂不回京也很早传开,是以孙长明也是知道的。 他同周衍见了官礼:“周大人是有事吗?” 看似客气,实则态度生硬。 若按正礼来说,周衍如今身上挂的是三品衔,又是实职官,登门来访,自然该孙其这个工部侍郎亲迎。 孙长明入朝供职也不过是个六品,到周衍面前还说不上话。 周衍也不为这个着恼,但这个客气他自然也没回给孙长明。 他身上的朝服都没换下来,负手立于侍郎府匾额之下,噙着笑叫小孙大人:“殿下叫我来请府上三公子到司隶院走一趟。” 孙长明眼角猛然一抽:“周大人是说我三弟?” “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吗?”周衍反问回去。 赵盈希望他在外是有骨气的,至少不坠了司隶院名头。 起初他是真办不到,毕竟在顺天府做了快五年的推官,学的都是些看人下菜碟的本事。 既没出身又没地位,平日里见的哪一个不是贵人?他对着谁也不敢真把腰杆子挺直了,所见有不公不平之事,也没有年少读书时的心气儿去揭发,更别说真不卑不亢的对待朝中重臣与世家子弟。 不过在司隶院待了这么久,头前徐冽和李重之二人又不知帮了他多少,现如今周衍身上也有了些三品司隶监的气势。 孙长明下意识退了半步:“不知我三弟犯了什么事,竟劳动周大人亲自来侍郎府拿人呢?” 他话说的够委婉,但警告的意思也还是表达得一清二楚。 周衍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来孙府的路上他反复想了很多次。 殿下说的话不多,只让他亲自到孙家来带人回去。 他自己是明白的,这是殿下私下里要见孙长仲,而非是以司隶令的身份调查什么。 不过殿下既然没交代吩咐,那就是不打算让他在孙家人面前说实话。 这是下马威,也是一种震慑。 或许殿下巴不得孙其急中出错——孙其在官场这么多年,孙长仲是他亲生的儿子,这小儿子存了什么心思,一次事不清楚,两次事总不能还品不出味儿来吧? 故而周衍摇头:“小孙大人,司隶院行事,别说是你,就是孙侍郎站在这里,也是无权过问的。” 孙长明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周大人,我三弟年纪还小,若是有什么冒犯唐突……” “小孙大人应该不想看到司隶院的巡查校尉将你们府上包围起来,入府拿人的场面吧?” 这就是纯粹吓唬人了。 孙长仲又没犯事儿,殿下也不会真的公报私仇来泄什么愤,那便不是殿下了。 可孙长明显然紧张了一瞬。 周衍看在眼里,笑意又爬上眼角:“或者小孙大人去问问孙侍郎?我今日无事,有的是时间在这府外等上一等。 大家同朝为官,小孙大人或许晓得我,脾气好,耐性好。 我也不愿与侍郎府大动干戈,你去回孙侍郎一声,叫我把人带走,等殿下问完了话,若无事,自然好生送了三公子回府。” 他一面说,一面竟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等反客为主的做派,真是从赵盈那里学了个十成十。 周衍从前是个什么行事,为着他高中那年的策论出色的过分,孙长明还是留意过的。 的确是脾气好耐心也好的,但泥人还有三分气,更别说人家一夜飞上枝头……不是,横竖是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的。 他既不敢真的把人晾在府门口,更不敢顺着周衍的话往下说。 司隶院要拿什么人,赵盈一句话的事,谁敢说半个不字? 周衍客气,他却不能接下这份儿客气,不然人家翻脸不认人,回了司隶院,真打发府衙里的巡查和那些小校尉上门来抓人,到时候才真是面子里子全都顾不成。 今晨太极殿兵部回明徐冽之事,这会子全京城都知道了。 永嘉公主麾下猛将无数,待徐冽返京之日,她更是如虎添翼。 孙长明喉咙一滚,把门口的路让开来:“周大人且先进府吧,我让人去叫我三弟来。” 谁知周衍根本就没有要进门的打算,站在门匾之下一动没动:“小孙大人自去吧,我便在门口等着,你快去快回,别耽搁了殿下的事。” 孙长明咬紧了牙关,还是只能应好,又与他告一礼,转了身匆匆入府中,脚下几乎生了风一般。 周衍把人带回司隶院走的是司隶院府衙正门。 孙长仲跟在他身侧,面色坦然,竟丝毫不惧。 赵盈等在三堂中,周衍进门时她目光都没往他身后的孙长仲身上多看一眼。 “孙侍郎为难你了吗?” 周衍上前两步,摇了摇头:“臣并没有见到孙侍郎,许是身上不爽利,是小孙大人迎的臣。” 赵盈说知道了,想了想摆手叫他去:“你去吧,我自有几句话要跟孙三公子聊。” 他说好,眼角的担忧一览无遗,落在赵盈眼中,匆匆一眼,他便掖着手退了出去。 孙长仲立在堂中,腰杆挺直,端的是眼高于顶的态度。 赵盈把人好一番打量,不免觉得,在这京城里,似孙长仲这样的做派,的确是最好的伪装。 扮猪吃虎,他是把这四个字参透又浸入骨髓中去了。 “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司隶院来吗?” 孙长仲好像也不怕她,嗤了一声:“替你表姐出气的?” 他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辛程把我给打了,我还没想找人出气,公主又把我抓到司隶院来? 公主如今在朝中得势,想是打算公报私仇,随便给我扣上个什么罪名了?” 这两句话实在气人。 赵盈盯着他看了很久。 孙长仲叫她看得有些发毛,浑身不自在。 他往后退了小半步,动作很小,但没逃过赵盈的眼。 赵盈倏尔笑了:“原来你也不是一点都不怕。” 孙长仲面上闪过尴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清清白白,公主能给我扣上什么罪名? 至于你要非说我是言辞无状,唐突冲撞了宋乐仪,我是不认的。” 他下巴一挑:“要没有早已故去的贵嫔娘娘,没有公主和惠王,这位宋大姑娘给我提鞋都不配。” 赵盈点了手背一下:“孙长仲,你要给你父兄惹麻烦,自毁门庭,也该有个样子,到了孤这里,站在司隶院府衙中,你再口出狂言,放肆无状,孤便着人拔了你的舌头。” 孙长仲有一瞬怔住:“听不懂你说什么。” “蕙香你也听不懂吗?”赵盈的笑声里是含着嘲讽的,“从来也不知道孙三公子竟还是个痴情种子,天下好姑娘何其多,为了一个做丫头的,竟要与你父兄反目。 不过孤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你没想把自己这条命也搭进去吧?” “你——” 孙长仲实在不能算是个傻子。 赵盈一席话,他立时察觉到事情不对了。 内宅里头的这些事儿,他爹都处理的极干净,几个院子里伺候的丫头能换的全都给换掉了,知道内情的也只有近身伺候的人,看起来是值得信任的那些…… 既然都被她发现了,这场戏继续唱下去就是个笑话。 孙长仲冷冰冰瞥去一眼:“永嘉公主的确好手段,连我贴身伺候的长随小厮也能买通,怪不得这天下女孩儿千千万,只你赵盈一人能立足朝堂。” 第223章 验证 能力非她一人所有,不过是有此野心的只她赵盈一人罢了。 赵盈唇边的弧度越发明显,笑意自眼角眉梢溢出。 她越是笑着,孙长仲心里才越发的没有底气。 赵盈一贯的行事本就叫人捉摸不透,这会儿他更叫她笑的发毛。 孙长仲浑身僵硬,绷直了脊背,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唯有眉心愈发紧缩:“你到底在笑什么?” 那咬着牙的样子,都不必看,单是听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一字一顿般,也能品出一二。 赵盈笑意未减:“你怕了。” 孙长仲心下咯噔一声。 他当然会怕! 这一年以来赵盈的行事手腕,他就在京城,如何不知? 他二十来岁的人,也在朝中供职,虽然只是闲官散职,朝中事却也无所不知的。 何况他还有那许多的“狐朋狗友”。 平日里聚在一起吃酒听戏,总会说起那些京中最热议的事儿,而过去一年里,有大半都是关于赵盈。 他又不会真把她当个十四五岁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看待。 进了司隶院,囫囵走出去的,真没几个。 孙长仲头皮炸了下,面不改色强撑着:“我怕什么?公主大概是搞错了。难不成胡吃海喝也是罪过?不学无术也要受你司隶院审问?说来说去,我没犯事儿,怕什么?” 赵盈眼皮是缓缓掀了那一下的,漫不经心的暮光落在孙长仲身上,却要把他整个人看穿。 孙长仲下意识退了半步,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短促的呵笑声淡漠又清冷,但绕着这三堂房梁几圈不散。 孙长仲嘴角刚抽动,赵盈点着手背先开了口:“这么说,是孤料想错了。孙三公子是个极有骨气的痴情种子。 既要给蕙香报仇,也不惜搭上自己一条命。 自毁门庭的事情你干了,做了孙家千古罪人,索性与你父兄死在一处,反倒心安理得一些。” 赵盈嗤笑着起身:“那你可以走了。” 她提步朝门口方向而去,走的很慢。 孙长仲突然回过神似的,整个人往她要走的方向横跨过去一步,分明是拦住她去路的做派。 “怎么?又愿意聊一聊了?” 她驻足,孙长仲乌黑的眼珠一滚:“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你说呢?” 他对赵盈而言唯一的价值—— 孙长仲生硬的吞了口口水:“公主有天大的本事,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你,但我从没想过要我父兄性命。” 赵盈双手换在胸前,高高挑眉:“是吗?” 她又盯着他看。 最拙劣的谎言连自己也骗不过,孙长仲本来就心虚没底气,面对这样的赵盈,他更没底气。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是最精明的猎手。 她明明能一击毙命,却要引诱着猎物自己跳入陷阱中,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猎物在她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挣扎痛苦,慢慢死去。 ——不,她若心情好时,也是可以放下一条救命绳索,把可怜的猎物救上来的。 得了活命机会的猎物还会对她感恩戴德,毕竟她成了那个救命恩人。 却忘了,这一切本是她最得意的杰作。 孙长仲背在身后的手攥紧成拳:“无论是宋大姑娘的百花宴,还是我出言不逊得罪辛二公子,对公主而言,难道还不够?” “孙三公子是个聪明人,到了现在若还要装糊涂,那就不必拦孤去路了。” 他不是要装糊涂。 对于所谓父兄,他自幼便也没什么感情。 记忆里父亲更多的时候不是打便是骂,再长大一些,就只剩下了淡漠。 因为他不争气,做不了他心目中优秀的儿子。 孙长仲从前经常会想,都是亲生的儿子,何至于此? 后来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想了。 有些人生来亲情缘薄,而他大概属于格外薄的那一类人,既然命里注定得不到亲情眷顾,倒也不必强求。 他骨子里的漠然与洒脱,也从来拿表面上的纨绔与不成器掩盖了起来。 蕙香的事情,不过是压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真爱是全完谈不上的,但感情一定有。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孙其和孙长明还能笑着上朝,笑着会友,根本没把那条人命放在眼里。 蕙香是家生的奴婢,这样的奴才就是打死了也不用偿命,何况孙长明事后给了她爹娘五十两作为补偿。 贪财的老两口,膝下还有三个女孩儿,都在孙府当差,自然没有人会把去了的蕙香当回事,更别提追究她的死因,替她讨回公道。 原来天底下有些公道,本就不存在。 人心鬼蜮,历来如此。 孙长仲长舒口气:“我没有与公主装糊涂,而是原本打算远走高飞,至于孙家将来如何,和我自然再没有关系。” 他终于笑出声,是苦涩的:“但我不是徐冽,没有那份叛家而走的骨气,等我作够了,孙其将我赶出家门,隐姓埋名,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我只是没想到——” 他视线定格在赵盈身上。 她成了那个变数。 赵盈眯了眼,眉心微拢:“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孙长仲的防备卸下,整个人轻松了不少,连声音里的那份紧促感也不见了踪影,“蕙香是家生奴婢,她爹娘也得了好处不追究她死因,我就算到京兆府去报了官——就凭曹大人那样的,孙其一句话他也就不会再追查下去了。 公主该不会以为我动的是这个心思吧?” 看来痴情种还是太难得了些。 赵盈眸色又冷了下去:“那倒没有,生于高门,长在富贵堆里的人,或许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却不会把个丫头当此生真爱,为她同家里撕破脸。 你之所以背地里搞这么多事,无非是不愿再忍受孙其和孙夫人的偏心,还有孙长明的放纵。 你希望他们毁灭,但又不愿和他们一起毁灭。” 她撇嘴:“想法挺好的,被赶出家门就不算孙家人了,远走高飞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应该攒了不少银子吧?” “我每年都会攒下一笔银子,有备无患。”孙长仲倒也不再藏着掖着,更像是没听出赵盈话中嘲讽,“话都说开了,我可以走了吗?” “把柄。” 他眼角刚垂下,赵盈朱唇微启,悠悠吐出两个字,叫孙长仲猛然一惊,又抬头看来:“公主什么意思?” 赵盈眼底的冷凝未化开,是以笑容在她脸上绽放时整个人就更像是腊月里盛开的红梅,凛然傲骨,一览无遗。 她不说话,孙长仲便觉得那种压迫感又席卷而来。 他摇头:“我没有。” “孙三公子还是拿孤当三岁孩子诓骗了。” 他真没有,刚才就不会惊诧。 他真没有,也不会回她这三个字。 不打自招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赵盈嗤道:“把孙其的把柄交给孤,孤保证你可以安全离开京城,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来日你所到之处,绝没有人敢为难你,甚至还能送你一笔银子,你当是谢礼也好,当是孤拿你当个朋友,送你离京的礼物也罢,你不亏。” 朋友? 他可没那个荣幸和赵盈做朋友。 孙长仲面沉如水:“公主是在逼我。” “是啊,不然你以为孤让奉功把你带到司隶院是为了跟你闲话家常的吗?” 这女人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不要脸的! 她的确是那个变数,今日情形是孙长仲意料之外的。 赵盈显然不会信他手里没有孙其的把柄,他说破了嘴皮她也不会信。 她现在是完全盯上了他,如果他不拿出点实际性的东西,什么远走高飞,都是痴人说梦,赵盈不会放他离开京城的。 他这辈子都只能跟孙家绑在一块儿,和孙其孙长明父子俩同生共死。 他可不愿意! 可问题是,他就算告诉了赵盈,之后呢? 孙长仲狐疑的目光投向赵盈:“我没有什么资格和公主来谈条件,岂不是任由公主揉搓?公主知我心思,便可借此拿捏我,以后要我做什么我不做? 今日是问及孙其父子把柄之事,明日还不知另有什么指派。 既然是这样,我倒不如意见也不说,横竖这辈子都要困在京城里,和孙家上下同生共死了。” 有些人惯会以退为进,而有的人则最晓得自身长处与优势。 能和她谈条件的人的确不多,连玉堂琴也没那个资格,何况孙长仲。 赵盈反倒多出三分欣赏:“你放心,只此一件,孤言出必行,你说了,孤放你回府,往后再与这些事情不相干。” 孙长仲眉心一凛:“公主莫不是在说笑吧?我进了你的司隶院,全身而退,说出去谁信? 我今日堂而皇之的回了家,难道我父亲就不会疑心我司隶院干了什么? 只怕等不到公主履行诺言送我出京那日,我就会先死在孙宅之中了。” 他对孙其的不信任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是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 看来人家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点也不错。 这亲父子之间都要存了你死我活的心,与天家父子竟一般无二,说来也是好笑。 孙其人模狗样的做他的工部侍郎,他儿子却背后捣鬼拆他的台,他没弄死孙长仲,孙长仲反倒想弄死他。 偏偏想害人的人,下手之前又怕被人害。 这件事就是个笑话。 “孙三公子能言善辩,你几次三番对孤表姐不敬,就当孤是公报私仇,今日心情不佳把你弄到司隶院来恫吓一番,这样的说辞你倒不会了?” 赵盈又挑眉:“孤可以配合你演这场戏,一会儿叫人不痛不痒的打你两鞭子,把你关上一夜,明日后半天再放你回府,总可以了?” 她真这么好说话? 孙长仲眼底的狐疑越发浓郁:“无凭无据就为这个动用私刑,还把我关在司隶院一整夜,公主就不怕朝臣弹劾?” “这就不是你要考虑的事了。” 赵盈早回了官帽椅上坐着,到这会儿才肯摆手让座:“三公子坐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孤想要什么样的把柄三公子心里有数,若给不了,那孤就当你方才所言皆是戏弄,你自己掂量着办。” 孙长仲刚要坐,她阴沉的话音传入耳中,人就又僵了一瞬。 他深吸口气,终于坐下去,侧目去看赵盈:“孙其的书房里有个暗格,他所有的密信全都在那个暗格里放着,从前和刘寄之是书信往来他都有留存,应该是给自己留了个后手。 我是十一二岁时顽劣,闯他书房偷东西去典当换钱时无意中发现的。 那时候年纪还小,也不懂这些,偷偷看过两封信,没当回事,放了回去。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发现了他的暗格,不然我估计死了好多年了。” 朝臣府邸留有暗格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孙长仲方才说的是……刘寄之? “孙其是刘寄之的人?” 孙长仲点头:“他从前不过是借着与姜阁老的师生名分,假做姜阁老的人罢了,实则私下里早和刘寄之勾搭成奸。 我长大后回忆过那两封信,孙其最早是因为废妃刘氏抚养惠王而有意投靠刘家,但刘寄之老谋深算,让他蛰伏姜阁老身边伺机而动。 后来公主不是扳倒了刘家吗?反正也没别人知道他和刘寄之之间那点事,他就索性只当自己从没有二心,如今死心塌地追随姜阁老了。” 怪不得赵澈当是要去西北,刘家上折,孙其也上了折,她那时候就怀疑孙其或许根本不是为姜承德所用,又说不准姜承德就是这么自负不顾后果,连赵承衍也起过疑心的。 这么说来,前世西南舞弊案后,孙其牵连其中,事实上也是刘寄之和他做的计。 刘寄之那个时候是想借此事把姜承德一并拉下水的,只是昭宁帝另有想法,没顺了他心意而已。 这些人狗咬狗,还真是一出好戏。 不过孙长仲所谓的这个把柄—— 赵盈面色一沉:“孤说过,若无用,你自己掂量一番。” 孙长仲脸色倏尔也变了:“他留下那些做证据给自己留后手,足可见他凡事都会留退路。 孙其从来不信我,更不器重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 刘家倒后,那些书信他一定处理干净是不假,可公主若能找着机会抄了孙家,他那暗格中还不知道会放着些别的什么东西,这难道——” “孙长仲。”赵盈冷声打断他,“孤从不食言而肥,今次却是你蒙骗在先。孙其的暗格里还有没有能置他于死地之物,孤不会费心思抄了孙家来验证,你替孤去验证。” 第224章 和亲使团 什么叫做引火烧身,孙长仲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赵盈真把他留在司隶院待了一整夜,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也没叫人给他收拾住的地方,就把他扔到司隶院大牢里窝了一夜。 第二天赵盈没去上朝,一大清早孙其就带着孙长明怒气冲冲的至于司隶院府衙门口。 当值的巡查见他那样的神情,当然不会由着他进府。 一面拦下父子二人,一面打发另一个巡查进府衙中去回话。 周衍是文质彬彬的人,赵盈恐他应付不来,索性叫李重之去见。 李重之说话不过大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见了孙其面色不善的模样当下也拉长了脸,更没什么好听话给他父子听。 人虽然是请进了门,但一路上他已经把孙其气的不轻。 父子二人跟在李重之身后迈过三堂正屋门槛,赵盈就看出来了。 她不动声色叫孙其坐,孙其却只掖着手站在堂中:“殿下将犬子扣押——” “诶,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赵盈一抬手打断他,“孙侍郎被父皇责罚,不就是因为孙三公子乱说话,才显得你教子无方吗?怎么进了司隶院大门,孙侍郎也是这毛病?” 孙其叫她倒噎住,一咬牙:“下官是关心则乱,一时言辞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他不情不愿的拱手做礼,赵盈摆出一副大度的姿态摆手叫他免礼:“不必了,孙侍郎今日就算不来,后半天孤也会把孙三公子好好送回侍郎府去的。 孤听坊间传言都说孙侍郎的心从来长偏,一向只偏袒小孙大人,全当没有孙三公子这个儿子似的。 果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个时辰孙侍郎带着小孙大人登司隶院大门,怎么能说你不关切孙三公子呢?” 孙其面色仍旧不善:“下官想请问殿下一遭,不知犬子所犯何事?” 赵盈大大方方说没有:“他大闹孤表姐的百花宴,父皇既有了惩处,孤不好再计较什么,此事倒也罢了。 偏偏孙三公子是不长记性的人,转过头又在外头大放厥词,羞辱孤表姐,不是叫辛二公子抓了个正着吗?” 她噙着笑挑眉反问:“二公子知会了你,难道却不告诉孤?” 孙其越发咬紧牙关:“所以殿下是挟私报复,才扣押犬子在司隶院中了?” “你看,孤才说过,话不可以乱说的。”赵盈面色一缜,冷冷瞥去一眼,“孙三公子昨日入司隶院后言辞无状,孙侍郎该不是想听孤一字不差转述给你听吧? 孤其实还蛮吃惊的。 他也是幼承庭训的人,究竟是从哪里学来市井泼皮那一套,那些话不堪入耳,你真要叫孤学,孤反倒张不开口。” 孙其脸色倏尔变了。 这个逆子! 他下意识就躬身再拜礼。 一旁孙长明听了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便就跟着一块儿拜下去。 赵盈侧膝不受:“罢了,既然都是教子无方,他说错一句话和说错十句话本没什么区别。” 她似乎倦了,垂着眼皮叫李重之:“你带孙侍郎父子去,领了孙三公子家去吧。” 李重之哦了一声应下来,面上还有愤愤不平:“可是殿下,臣以为这样的责罚未免太轻了。” 孙其鬓边青筋凸起:“殿下……” “好了,去吧。” 李重之才咬牙切齿领了人去,显然对孙家父子不满极了。 孙其跟着他出门,连多看赵盈一眼都不曾,一路往司隶院大牢去时,也不曾与李重之多说半个字。 人是送走了,事情却没完。 孙长仲回到家中少不了皮肉受苦,孙其得知孙长仲出言不逊,不敢再挑事儿上折弹劾她将人扣押在司隶院整整一夜,但之后对孙长仲的看管只是更严。 不过要怎么从孙其书房暗格中探得消息,那是孙长仲要去头疼的事,与她无关。 路她摆明了,要怎么走,得孙长仲自己看着办。 周衍掖着手进门那会儿她正素手揉着太阳穴,面上的倦色愈浓,似是不大舒服的模样。 他三两步进了屋中:“殿下不舒服吗?要派人去请胡御医来看看吗?” 她说不用:“徐冽还没回信?” 周衍摇头:“臣觉得……徐将军应该不会回信。” 回了信说什么呢? 是她让徐冽延迟返京之期的,他用了最巧妙不会被人怀疑的办法,是没什么好说的。 秦况华的奏本上说他负伤不宜挪动,但未伤及性命…… 徐冽也是犟脾气,哪怕报个平安回来也是好的。 赵盈啧声:“那你去让徐大和徐三收拾东西往南境吧,临走前来回我一声,我库房里还收着一棵百年人参,让徐大给他带去,等到了南境,飞鸽传书给我报个平安。” 周衍嘴角一动想劝她,她先横了一眼过来:“想说不用?” 他后话就吞回了肚子里。 赵盈起身,踱步往门口方向:“我知道用不着,他若性命有碍,秦况华奏折中不敢隐瞒。从北境到南境,两场大战下来,徐冽屡建奇功,谁敢怠慢他? 但奉功,是我让他延期回京他才弄成这样的,没有心腹之人告诉我一声他的确平安,我这颗心始终悬着放不下。” 周衍跟着她踱步出了门,闻言猛然抬眼看去,匆匆又收回目光,而后一言不发,将那些劝解的话尽数自行消化掉了。 · 朝中众人都在为南境大捷而欢喜之时,无人知晓,柔然和亲使团已在往赴京师的路上。 礼部当然一早知道,姜承德也不敢瞒着昭宁帝,但瞒下朝臣,却是姜承德给昭宁帝出的主意,而昭宁帝也答应了。 只能说君臣二人各怀心思。 赵澄已经称病不出有七日,他是真的病了,御医请脉说是一夜感染风寒,但仗着年轻不知保养,才拖的严重起来。 他如今一天天窝在宫里不出门,衙门里的差事也撂开了手顾不上管。 病势凶猛却又实在蹊跷。 赵盈私下里问过胡泰,胡泰后来看过赵澄的脉案才告诉她,大概是赵澄自己愿意病着,不肯出宫。 她晓得姜承德又憋着坏主意。 又三日,柔然和亲使团不日将要抵京的消息传开,赵盈突然就明白了。 薛闲亭是气不打一处来的:“这场仗打的多艰难?前线将士死伤多少?我大齐百姓因战火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又有多少? 秦况华节节败退时,柔然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徐冽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收复失地,击退柔然,斩杀柔然前锋大将于阵前,才换回这场胜利和南境之后五年的平稳。 他现在还负伤滞留南境——” 提起徐冽负伤之事,杜知邑神色古怪的盯了赵盈一眼,见她面不改色,才收回目光。 宋怀雍拍了拍他左臂:“你气成这样有什么意思?皇上瞒着朝臣,礼部悄悄地将迎接使团的仪典所用准备好,却一直不提上日程,不就是不想见百官劝拦吗?” 赵盈面无表情吃茶,可素日里最爱的金骏眉今日入口也没了茶香味。 她像是失了味蕾,品不出这茶的好坏,倒一杯清水似的。 “天子行事,历来如此。”杜知邑又看了她一眼,“皇上所要考虑的是天下,是江山稳固。 徐将军力挽狂澜,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只是南境五年宁静。 可五年之后呢? 柔然目下前锋大将折损,士气大挫,短时间内固然不敢再轻易用兵,何况与北国的联盟之约也烟消云散,孤掌难鸣,凭柔然一国之力想要吞下整个大齐是痴人说梦,到头来不过两败俱伤。 但是咱们又好到哪里去? 军中得一徐冽,却非人人皆是徐冽。 这场战事致使国库空虚,朝廷又不愿加征赋税,上回我们府上进献的那点银子,杯水车薪罢了。” 赵盈面色稍有缓和:“为君者自想的都是江山永固。大齐和柔然现在是僵持住,若能有十年时间,大齐国力兵力皆恢复到鼎盛时期,放手一搏,说不定可以一统天下。 北国弹丸之地虽不足为惧,然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正适用于此。 连柔然都知道拉拢盟友对我们形成左右夹击之势,父皇他心里更明白这个。 现在双方都是元气大伤,柔然愿意结成秦晋之好,暂时休战,对父皇而言是最乐得见的。 何况眼下不是要咱们远嫁公主到柔然,是人家送了个嫡公主来完婚。” 她还是忍不住嗤了声。 薛闲亭仍旧面色铁青:“但此举定寒了前线将士们的心。” 寒心就寒心吧。 两国和亲之后,这十年二十年间都未必会再开战,既然用不着他们再去战场厮杀,于昭宁帝而言,这些人寒心与否,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 “瑞王这时候称病不出,宁可作践自己的身子也要整日病怏怏的——”辛程点着桌边轻敲了两下,“柔然人素来骁勇善战,他这般柔弱不堪,这个敌国公主八成是指不到他头上去了。” 敌国公主这四个字用的极好。 看似尊贵的和亲公主,其实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就是个大麻烦。 烫手的山芋谁愿意接? 谁娶了只怕谁倒霉。 姜承德还指望赵澄做东宫储君,怎么可能让他娶一个敌国公主。 这位柔然公主将来就是南境军眼中钉肉中刺,谁想起她谁心里就横着一根刺,总会想起过去几个月间在南境战场是如何凶险,如何死里逃生,而那些再也不能活着与他们喝酒吃肉的同袍,长眠在那片土地上。 如此种种,皆是柔然挑起的事端。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 “我倒希望赵澈娶了她,可惜赵澈年纪太小了。” 十二岁根本就还是个孩子,若这位敌国公主能在三年后和亲而来,赵盈一定要她非嫁赵澈不可。 宋怀雍的眉头却蹙拢起来:“瑞王身体不好,柔然看不上,惠王年纪太小,不适龄,远在凉州的安王已娶正妃,且他是犯错被贬的,更无缘这场和亲。 这么说来,皇上岂不是要在宗室之中挑选合适人选,与柔然公主完婚?” 他话音落下,在座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要从宗室里选人,他们谁也跑不了。 成国公虽还没有正式上折为辛程请封世子,但早晚跑不了,万一昭宁帝真看上了他,那不是赐婚旨意和册立世子的旨意一并颁,还能凑成个狗屁的双喜临门呢。 薛闲亭默了很久,把目光投向了杜知邑。 杜知邑咂舌:“世子想说什么?” “我入朝多年,又有西北和扬州两功在身,皇上着意培养,便不会让我娶这位敌国公主。”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辛程,“二公子对宋乐仪的心思整个京城无人不知,纵使皇上不知,和亲使团抵京后也会知道,何况他是辛氏宗子,皇上也未必让他娶一位敌国公主做辛家宗妇,未来的成国公夫人。 这天下宗室虽不少,但眼前最现成的,只有你。” 他大哥早年间成婚,膝下已有一子一女,总不可能叫那位柔然公主去做平妻,那是羞辱人家。 至于其他几家,无论是忠毅伯府还是昌安伯府,甚至是寿阳郡主家,眼前这些人家之中,最合适的……还真只有他一个。 赵盈终于侧目去看他,眉心拢了拢,没吭声。 杜知邑深吸口气,看她那个模样,一时笑了:“我是无所谓的,横竖我就挂个虚衔,一贯只知赚钱,满身铜臭味,皇上要觉得我不辱没了柔然公主,敢赐婚,我就敢娶。” 若不是权臣后人不能娶敌国公主,她一定想办法叫昭宁帝把柔然公主指婚给沈明仁。 杜知邑是不愿意的,她不是不知道。 从云逸楼出来,宋怀雍只说还有事情要问赵盈,要领她往家里去吃晚饭,就打发了薛闲亭他们几个,独自跟着赵盈登了她的车。 赵盈晓得他想问什么,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她从侧帘看见薛闲亭和辛程被甩在身后好远,才叫了声表哥:“你想让我想想办法,把杜知邑也摘出来?” 宋怀雍神情郑重:“元元,你非铁石心肠,他待你——” “我和他聊过此事,不是表哥想的那样。” 宋怀雍英眉一拧。 不是? 那杜三方才见她无动于衷后眼底闪过的那抹淡淡失望,是他瞎了不成? 第225章 合适人选 柔然和亲使团名单是在三月底时众人就知晓了的。 彼时赵盈便感慨过一番。 柔然如今这位必勒格可汗他的确不是真心议和的,就是僵持住了,战败之后也面上无光,遣送嫡公主来和亲是缓兵之计而已。 送亲使团之中那位柔然吐屯发尔绵颇黎虽是必格勒亲子,但他生母历来不受宠,也非柔然贵族后裔,遣公主和亲这种差事落在他头上,也未见得是什么好差事。 必格勒一面遣和亲使团入齐,一面又对大齐存留防备之心。 他膝下得宠的三个王子一个不派,还真是老谋深算。 至于他的这位嫡公主—— “唐苏合思在突厥话中意为珍宝,必格勒在位二十六年,大妃先后换了八位,膝下公主十九个,除了他元妃所生的大公主取真珠为名外,有名记载的,便只有这位唐苏合思公主了。” 赵盈捏着眉骨,狐疑望向赵承衍:“皇叔觉得,必格勒是什么用意呢?” 赵承衍从她进门就一直翻着手上一卷书,似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一直等到她话音落下,他翻书的手才稍顿了下:“怕咱们扣下他儿子当质子不放回去,所以派了个不受宠的来送亲。 公主是为和亲而来,大齐如今也没有兵力可与柔然再一战,所以不会破坏这次和亲。 等到公主许婚,哪怕十年之后大齐与柔然终还有一战,唐苏合思公主已在大齐十年,做了大齐宗室的儿媳,战火也蔓延不到她身上去了。 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却不懂?” 赵盈的确不懂。 和亲公主的结局,难道还会有第三条路可走吗? 如果终有一战,唐苏合思真能独善其身? 何况这十年间的背井离乡,远嫁他国,其中苦楚谁又能体谅? 赵盈手也顿住了:“按照皇叔这个说法,必格勒是心疼这个女儿才把她远嫁咱们大齐的了? 那是不是越心疼的就越能舍弃? 倘或易地而处,今天是咱们要许嫁公主到柔然,不得不为之,父皇岂不是只能把我嫁出去?” 赵承衍横去一眼:“你犯什么氮气?” 她摇头说没有,缓缓起身做了个礼:“多谢皇叔为我解惑,我告退了。” “你站着。”她人还没转过身,赵承衍已经清冷着嗓音叫住了人,“倘或你父皇——算了,你去吧。” 赵盈皱了眉头反而往他书案前踱两步过去:“皇叔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赵承衍却摇头不肯再说:“不知道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对和亲人选有什么看法。” 赵盈越发眯起眼来。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再说而已。 她觉得没意思极了,退后三五步:“没什么看法,和亲人选这种事,娶的毕竟是位敌国公主,父皇圣心独裁最好,朝臣只怕都不愿参言插手的,我更不会多说半个字。” 他果然没猜错。 所以收了后话也是对的。 赵承衍说知道了,打发她去,赵盈果然不再与他多说,告了礼头也不回就出了门。 长亭重新给他添了盏后,掖着手立在一旁,瞧着被他反手扣在书案上那卷《柔然四方志》,想了想,还是问了两句:“主子怎么不告诉公主呢?” “驸马人选她的确不能开口,开了口倒像她自己有私心,何况杜知邑私下和她往来联系,一向是背着人的,她如今也没打算叫人知道,怎么好在御前为杜知邑开口?” 赵承衍抚着那本书边缘,眸色沉了沉:“我替她周全就是了,没必要再告诉她。” 长亭一怔:“主子?” 杜知邑是为了康宁伯府才投赵盈麾下的,但伯府要是有这么个敌国公主,将来就算赵盈上位,要用他长兄,朝中恐怕也议论纷纷。 这是多带煞的桃花,赵盈身边这些人最好谁也别沾上。 偏偏都是同辈的人,年龄合适,家世更合适,她怎么去说呢? 她不是不上心,方才就想着打听呢,不过左右为难罢了。 赵承衍揉着眉心:“去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有关于驸马人选这件事,其实也是这两天昭宁帝私下召见过沈殿臣他们,心里大概有了个数的。 赵承衍身为宗人令,少不得也要在场。 似宋云嘉薛闲亭之列自不在昭宁帝考虑范围之内,沈明仁宋怀雍这些又是权臣之后,更不可能娶个敌国公主回家。 昭宁帝起初是把心思动到了庆阳郡主的嫡次子身上去的。 他发妻一年前病逝,今年二月里刚出了丧,但后来怎么想着怎么觉得还是不大合适。 柔然郑重其事送来一位嫡公主,单是唐苏合思这个名字也足可见她在必格勒心里的分量,用汉话说那是把她送到庆阳郡主府做个填房,终究是不好听。 于是昭宁帝想了两日,还是觉得杜知邑最合适不过。 当然了,赵承衍晓得,他另有别的盘算。 尚主后少不得要给他提一提身份,虽是个敌国公主,名份上也总要做到个名正言顺。 成了家往后就该懂事些,从前那些醉心经营的不务正业就得慢慢放下。 可杜知邑家大业大,富可敌国的,手底下那些产业,赚来的那些银子,最后填了谁的腰包呢? 昭宁帝是好盘算,把别人都当傻子似的。 沈殿臣和姜承德是事不关己不开口,两只老狐狸明明都晓得昭宁帝是想一举多得,但谁也没把康宁伯府放在心上,竟也就默许了昭宁帝这样的心思。 赵承衍原本想告诉赵盈的,可今天见了小姑娘,话到了嘴边,想来还是算了。 她走这条路也是他默许的,打头里给了她那么多支持,这半年来她做什么都用不上他了,他却不能真半路上撒开手不管。 就她身边那些人,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到昭宁帝面前去回这个话。 要解救杜知邑于水火之中,眼下只有他最合适。 清宁殿的殿门缓缓开,赵承衍提步进内,昭宁帝就端坐在正殿宝座上。 他身后十二扇紫檀底座琉璃嵌百宝的屏风华贵又庄肃,赵承衍一眼看见那抹明黄,不动声色嗤了声。 他近来越发离谱了。 每回召见,只要他一块儿进宫,昭宁帝一定在正殿见他们。 就好像这样便能提醒他,谁才是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 有什么意思呢? 他从来都不求这个。 也只有昭宁帝把这皇位当成宝,高台上走一遭,坐的越久越宝贝,所以养出赵清三兄弟有样学样,还有赵盈—— 赵承衍面色不好看,不过他背着光,昭宁帝坐在上头看不真切。 见他驻足停下来,端的那礼实在算不上恭敬,眯了眼叫他:“这时辰急着进宫出什么事了?你往常可不爱进宫。” 他不是不爱进宫,是不爱见他而已。 赵承衍在心里补了一句,面上到底没说什么。 等他再往前进那半步,连脸上的难看神情也收敛起来:“臣弟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迎娶柔然公主之事,该从长计议,至少康宁伯府的杜知邑,不合适。” 果然他话音才落,昭宁帝已经脸色大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弟当然知道。”赵承衍再没退让半分,抬眼与昭宁帝四目相对,“先前康宁伯世子进献金银,皇兄忘了吗?” “尚主是体面尊贵的事,你要胡说什么?” “真的是尊贵体面吗?” 赵承衍唇角渐次扬起来:“沈殿臣和姜承德不发一言,不是因为此事于康宁伯府而言是莫大荣耀,只是因为康宁伯府日渐式微,于朝堂中也没有早几辈人那样风光,对他们没什么用处,所以他们才三缄其口,默认此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而已。 皇兄心里比谁都清楚,非要臣弟说得这么直白不可?” “你放肆!”昭宁帝手臂抬了一下,似乎是要摔什么东西的样子,不过动作是临时收住的。 赵承衍嗤了声。 声音虽然低,可这殿中空旷,他再压低声音也还是能传入昭宁帝耳中。 他自己分明也知道,根本就是不怕。 “我今日进宫是为皇兄分忧解难而来,不是给皇兄添堵的。” 赵承衍面不改色,脊背挺的更直。 昭宁帝还能看见他轻抚袖口的动作,一时想起赵盈,脸色更难看了些。 赵承衍见他不说话,也没迟疑,更没等他开口:“我有个更合适的人选,至少比杜知邑合适,皇兄不想听听看吗?” 昭宁帝点着御前还是不说话,赵承衍却会意:“常恩王赵乃明,皇兄都快把这孩子给忘了吧?” 他果然见昭宁帝面色一顿,心里就有了数。 事实上他也快把这个人给忘了的——常恩王本不该是常恩王。 昭宁帝杀伐果决那些年间,把手足兄弟屠戮殆尽,留下来的一只手数的过来,连叔伯也没放过。 永王一脉就是那时绝了嗣,王爵自然也就无人承继。 其余诸王皆有说法,或是心生谋逆,或是附逆成奸,再不然也能罗列出大小罪状十几条,总之褫夺王爵,获罪下狱,千刀万剐都没人说得出什么,至多背地里感慨一句昭宁帝雷霆手段,心狠手毒。 只有永王——永王是先帝五弟,虽非一母同胞,但他母妃尊贵,子凭母贵,昔年除先帝外,诸子之中便以他为最贵重。 及至先帝御极,册为永王,那是个只知享乐人间的富贵人,对朝堂党政一概不上心,封王当年便自请往封地而去,又不要任何权柄。 先帝准许后,他便携家眷长住彭城,此后除去年节,再未曾返京。 虽是个封地王,可封地彭城一切政务他又全都不管,去了有三五年,连王府属官也一并撵回京城了,甚至还给先帝写过奏折,请吏部重新安置那些人,说他的王府不需要这些闲人来多事。 可等到昭宁帝坐皇位,永王成了无辜受牵连的,他放心不下任何一个叔伯,便以附逆罪将永王府上下四百余口尽数诛杀。 又二年,也不知是不是午夜梦回时先帝与永王皆要他赎罪,总之他动了那根筋,从淮阳郡主膝下过继了个儿子到永王一脉,又不愿再叫那孩子袭永王爵位,便重新册为常恩王,仍旧打发到了封地彭城。 到如今,赵乃明也该有二十一岁的年纪。 “两年前淮阳郡主曾进宫求母后为常恩王的婚事做主,母后推了她,她后来求到清宁殿中,皇兄说会上心,可之后朝中事多,加上皇兄根本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便又搁置,一拖两年。” 赵承衍下巴挑起,对上昭宁帝:“淮阳郡主是个机敏之人,再未开过这个口,现如今常恩王年二十有一,身边除了从小伺候他的几个丫头之外,王府中连个侧妃都没有。 他是皇族子嗣,永王一脉,论出身自比杜知邑更尊贵,论别的——康宁伯府好歹还能为朝廷进献银钱,常恩王府却仅得朝廷供养,相比之下,难道不该赵乃明为朝廷尽一份力,娶了柔然公主吗?” 他说来头头是道,可昭宁帝原本的盘算,就不在于此。 他不信赵承衍不清楚。 昭宁帝咬着后槽牙:“朕若一定要杜知邑尚柔然公主呢?” 赵承衍哦了声,把视线收回来:“也无不可,之后皇兄点杜知邑入朝做实职官,他既做了实职官,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每日只到衙门点卯再不过问别的事。 是以他手上那些买卖也就不能干了。 这些产业落入谁手——他富可敌国的人,变卖出去,所有的资源都是拱手他人,他多年苦心经营就白费了。 他兄弟二人既有为朝廷进献的忠心,自然该把名下产业进献朝廷,届时交户部管理,从私产变成朝廷所辖的公产,如此一来,万事大吉,皇兄说是不是?” “赵承衍。”昭宁帝黑着脸,沉声叫了一声。 刺骨的寒凉围绕着清宁正殿好几圈,才朝着赵承衍面门打来。 赵承衍也冷下脸来:“皇兄与柔然议和,接受了和亲使团到访,也接纳了柔然公主,虽未将她纳入后宫,可她终究要嫁入宗室,此举已经寒了边境将士的心。 若是真想借此事再侵吞康宁伯府私产,一纸诏书逼杜知邑尚敌国公主,那便是寒了朝中众臣之心。 臣弟言尽于此,皇兄大可自己再想想清楚。 您是君,臣弟只能进言,不能强逼,这敌国公主到底落在谁家,终究是皇兄说了算的——” 赵承衍尾音拖长,躬身拜一礼,倒比他进殿时恭敬的多:“臣弟,告退。” 第226章 寻求庇佑 和亲使团抵京是在四月初八。 日子要是照这样算起来,其实在徐冽第一次斩杀柔然前锋大将时,柔然国内就已经准备好了和亲使团。 等到节节败退,南境军越战越勇,事实上这个和亲使团就已经从柔然动身,往大齐而来。 一直到日前南境大捷,柔然彻底兵败,必格勒可汗才送和亲消息入齐。 其实这一切都透着诡异。 礼部是如何瞒天过海得到消息的,无人得知,昭宁帝似乎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横竖他没追问过,也没打算追究一般。 遣送和亲公主的吐屯发是柔然可汗的第三子,依照大齐礼制,本该太子出迎,或是皇长子出迎。 但如今昭宁帝未曾立储,赵清也不在京,于是这迎接使团进京的担子就落到了赵承衍肩膀上。 自上京南城安德门一路至宣华门,再顺着礼部早安排好的仪仗下车下马,登太极正殿而来,赵盈才看清了那位柔然公主的真面目。 面若桃花,眸灿如星。 马背上长大的姑娘自带一身的英姿飒爽而来。 倒是她那位庶兄尔棉颇黎,看起来并没有柔然人的粗犷彪悍,若不是身上穿着他柔然服饰,看起来竟与大齐君子一般无二。 面容白净,温润如雅,还挺难得一个俊俏郎君。 尔棉颇黎行的也是汉礼,只是未曾叩拜,等到拱手揖礼后直起身来:“柔然吐屯发,必格勒可汗膝下第三子尔棉颇黎,携柔然十六公主唐苏合思参见大齐皇帝,祝愿大齐皇帝千秋万代,大齐与柔然邦交至好。” 一口流利的汉语叫朝臣面面相觑。 沈殿臣笑着叫王子:“王子汉语说的这样好,倒叫臣大感意外。” 尔棉颇黎似乎也真是个温润君子做派,眉眼噙着笑:“我自幼便极喜欢中原文化,可汗为我请过汉语师傅,你们中原人的四书五经,古来圣贤之说,我也学过。” 赵盈暗暗吃惊。 这样的人其实野心才最大吧。 必格勒是瞎了眼吗放着尔棉颇黎坐冷板凳,去宠爱其他几个儿子。 赵盈正打量尔棉颇黎,唐苏合思好看的桃花眼向她这里看过来:“你就是大齐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公主吗?” 看起来她的规矩就不如她这位庶兄了。 倒也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自幼大抵骄纵惯了。 胡人不讲这许多繁琐规矩,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约束着。 听赵承衍说,他们柔然王族之中,历来谁得宠谁能说话,不然可汗膝下儿女众多,似必格勒这样的光是女儿就有十九个,估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每个孩子长什么样子。 昭宁帝眯了眼,尔棉颇黎也扯了她一把:“唐苏合思,大齐皇帝驾前,不要无礼。” 唐苏合思一撇嘴,反倒提步朝赵盈站立的方向步过去,一歪头:“我大皇姐也能站在我父王的王帐中听他谈论国事,我年纪还小,不然将来我也可以的。但我听说,你今年还不到十五是吗?” 尔棉颇黎面露为难之色,又不好跟上前来,只得站在原地叫她:“唐苏合思,不得无礼,快回来。” 他一面又要同昭宁帝拜礼。 却不想唐苏合思完全不领情,回头瞪了他一眼:“阿哥不是给我取了个汉人名字吗?” 说起这个她好似不怎么满意,不过赵盈听来更像是小女孩的娇嗔,而非真的对尔棉颇黎不满。 三言两语之间,赵盈品出味儿来。 尔棉颇黎在国内不受必格勒重视,唐苏合思这个得宠公主却与他算得上兄妹情深,感情还不错。 说不得,这遣送和亲使团的差事,也不全是必格勒扣在尔棉颇黎头上的。 赵盈笑着回唐苏合思:“大齐永嘉公主赵盈,姊妹之中我最长,今岁确然未到十五。不知公主的汉名叫什么?” 唐苏合思自己没心没肺的,只管咧嘴笑:“娇娇,阿哥说你们汉人女子嫁人之后都要冠夫姓,所以我今后嫁谁也要跟他姓,但你们汉人的百家姓中我喜欢那个明字,阿哥说明字是明艳光明的意思,我觉得很适合我。” 娇娇啊。 这最寻常不过的名字,其实还真挺适合唐苏合思。 尔棉颇黎眼角抽动,又要告罪。 昭宁帝终于肯开金口,他只笑道:“王子和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看来唐苏合思公主和朕的永嘉颇为投缘。” 他转而叫赵盈:“使团一行暂且安置在官驿之中,你住在宫外,公主既然与你投缘,你就代朕招呼一二吧。” 小姑娘之间投缘是常有的事,再普通不过,可昭宁帝口中说出代朕二字,姜承德和赵澄立时眉头紧锁。 赵盈只当没听见那句代朕,做个礼应下来,别的一概不多说。 那头姜承德给赵澄递了个眼色去,赵澄会意,笑着迈步上前来:“颇黎王子喜欢中原文化,小王倒是有几个诗友,王子闲暇之时,可以一起坐坐。” 谁料尔棉颇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看赵澄面色微微发白,咦了声,暂且无话。 昭宁帝面色微沉,人前没如何表露出来:“这是朕的第二子,瑞王赵澄。” 尔棉颇黎才与他拱手平礼:“小王观瑞王殿下脸色微白,唇色又发绀,瑞王殿下身体不适吧?” 赵澄一怔:“小王缠绵病榻数日,至今尚未痊愈,不过王子与公主今日抵京,小王自然要来共迎的。” “病症于心不于身,瑞王殿下还是安心养病为佳。唇色发绀这种症状,如今四月的天气里,并不该是受凉所致,那便是殿下心有顽疾,若不好好医治——” 尔棉颇黎不领情,后话没说完,但他直言赵澄心脏有病,整个太极殿谁听不出来。 不好好医治将来就去死吧。 赵盈差点儿没笑出声。 唐苏合思根本就没站回殿中去,挨着她站着,似乎是察觉到她肩头微抖的那一下,侧目看了两眼,也没说话。 赵澄闹了个没脸,还不好发作:“颇黎王子懂医术?” 尔棉颇黎却摇头:“是巫术。” 柔然通巫,巫术可治病救人,也能施巫害人性命,这种东西大齐境内是严禁的,以为邪祟。 赵澄霎时闭了嘴,讪笑了两声,退回了原处去。 赵澈冷眼看着,心下只道这远道而来的柔然王子并不是个好相与的,面上看来温润如雅,实则一副硬骨头,相当不好啃。 他不说话,尔棉颇黎却注意到了他:“那位也是大齐皇帝陛下的儿子吗?” 昭宁帝顺着他目光落下之处望去,赵澈始终掖着手乖巧的站在位次上,淡然处之,未见半分情绪起伏。 不似赵澄那样殷勤切切,也不至于过分寡淡,进退有度,分寸拿捏的极好。 合时宜,相当合时宜。 赵盈眯了眯眼。 昭宁帝已经笑着开口:“那是朕的第三子,惠王赵澈,永嘉的亲弟弟。” · 为使团接风的宫宴设在晚上,此刻时辰尚早,昭宁帝便让赵承衍与礼部一道,送使团入驿馆先歇上一日。 尔棉颇黎又谢过恩,唐苏合思也学着他的模样终于拜了礼。 等众人退出太极殿,唐苏合思却已经又缠到赵盈身边去。 尔棉颇黎颇为头疼:“唐苏……” “阿哥!” 他立时改了口:“娇娇,咱们要回驿馆收拾行李,要住好久的,你不要缠着永嘉公主。” 赵盈从来不是个自来熟的女孩儿,但唐苏合思是。 她非但缠上来,一听尔棉颇黎这话,当场挽上了赵盈左臂:“那么多仆人是做什么的呢?他们去收拾就好了,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吗?阿哥替我看着点,我才不回去。” 赵盈试着想把她的手给拨开,但又不好表现的太过疏离,头皮一麻:“公主一路舟车劳顿的确辛苦了,不妨先回驿馆休息上一日,等明日公主再来寻我?” 唐苏合思红唇一撇:“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呢?” 赵盈只是适应不了她的热情似火。 再想到徐冽,她对柔然这个和亲使团就真提不起任何兴趣。 她摇头说没有:“公主生的好看,没有人会不喜欢公主。” 唐苏合思今年十七岁了,但真是……头脑简单。 她听赵盈这样说,果然放开了手,往尔棉颇黎身边迈步过去:“你住在哪里呢?我明日要到哪里去寻你呢?” 这个问题…… 她住在司隶院后宅院里,平素往来见客不觉得不方便是因为都是朝中之人,他们也晓得规矩和分寸,绝不会有人敢擅自闯到司隶院府衙去,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但这个唐苏合思,显然不是那种有分寸的人。 她若临时要府衙的巡查和那些小校尉们严加把守,不许后宅院人擅入府衙,又显得跟防贼似的。 燕王府也不成,赵承衍看见这个过分活泼的柔然公主估计想骂人吧? 赵盈下意识抚了下袖口:“我近来住在吏部尚书府,公主可以到尚书府去寻我。” 唐苏合思不知她与宋家关系,对中原文化的了解也没有尔棉颇黎那样深,她流利的汉语虽然是尔棉颇黎从小教的,但有些意思到底没那么明白。 听说赵盈住在吏部尚书府,她呀了声:“你是吏部尚书家的媳妇吗?” 正巧宋怀雍和薛闲亭缓步寻来,听见这一声,皆变了脸。 赵盈也差点儿叫口水呛到:“吏部尚书是我舅舅,公主想多了。” 正好宋薛二人过来,赵盈眼角余光瞧见,朝左手边一指:“这是我表哥,吏部尚书府的嫡长子。” 可尔棉颇黎的目光却投向了薛闲亭。 至于如何介绍,赵盈懒得开口,薛闲亭无奈叹了一声,自己介绍起自己来。 眼下也都是些场面上的客气,尔棉颇黎只是觉得这位永嘉公主的确尊贵。 她母妃听说是大齐皇帝后宫里唯一的贵嫔,至今都只有她一个,亲舅舅位高权重,表哥又是朝廷新贵,连青梅竹马都是侯府世子。 她能立于金殿听政……唐苏合思不了解,他是了解的。 中原人讲牝鸡司晨,这位大公主没有点雷霆手腕,恐怕是站不住脚。 尔棉颇黎面上虽然笑着,心里却不免担忧起来,上前去拉了唐苏合思一把:“走吧娇娇,燕王殿下和礼部的大人们还等着呢。” 等告过礼,兄妹二人渐次走远,赵盈才摇着头松了口气。 宋怀雍和薛闲亭二人步上前来:“这柔然公主是真喜欢你啊。” “倒也未必。” 赵盈眯着眼,想着尔棉颇黎最后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此刻二人背影再看不见,她浅笑了声。 薛闲亭低头看她:“这位公主年纪虽长你一些,心思看来却单纯得很,不至于吧?” “她心思单纯,尔棉颇黎呢?”赵盈翻了个白眼,背着手往宫门方向走,“赵澄和赵澈他们兄妹于金殿上做出一概不识的姿态,怎么唐苏合思却能认出我来? 入齐抵京之前,他们一定打听过朝中局势的。 如你所言,唐苏合思看起来不像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儿,但你看尔棉颇黎怎样?” 宋怀雍拧眉:“所以你才不在司隶院见她,说你住在尚书府?” “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赵盈深吸口气,“他们是为和亲而来,也不会在国内生事,或许尔棉颇黎是真心疼爱幼妹,想给唐苏合思找个庇护,怕她将来只身在齐,过的不好吧。 不过我背景复杂,他要真有心给唐苏合思寻求庇佑,现在说不定会再多考虑考虑。” 别将来再被她给拖下水吗? 真有意思。 他们好像高估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敌国公主,她根本就不想沾染上。 “和亲公主,自然非我族类,尔棉颇黎自幼学习中原文化,有这样的顾虑很正常。” 薛闲亭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别想这么多了。和亲使团来都来了,要提防这些柔然人有异心,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柔然公主既然做出喜欢你的姿态,你就当给自己放个假,陪她在京中玩闹几日。 朝中有这么多人,事事都指望你一个吗? 你别再把自己累出个好歹来。” 赵盈就白了他一眼,等转过头去,又不免唇角往上扬了三分。 第227章 情谊绵长 为使团接风的宫宴仍设在集英正殿中。 入夜时整个集英殿是灯火通明的,从正殿至于偏殿花厅一类,长信宫灯掌起,合着月光皎洁,映照出宫城下的红墙碧瓦,庄严肃穆之余因歌舞悉备更平添三分欢快。 昭宁帝为彰显国威,特意命内府司开了库房,将高宗皇帝时打造的一整套编钟取出,置于正殿之中,又提前令教坊司以高祖孙贵嫔仿出的杨贵妃霓裳羽衣舞为编排,精心调教教坊司众人数日。 还有什么胡旋舞,柔然歌舞一类,更是数不胜数。 就连殿中香气也是取时下正当季的时令水果来添果香,又因柔然四月时天气偏热,昭宁帝甚是贴心的叫开了冰窖,凿取冰块数斤,大殿四角各置铜盆转扇,放置新鲜瓜果取香的盆中也置冰,每半个时辰换下一批果子,添上新的来。 最妙的还是大殿顶正中出以红绸彩缎高悬三颗祖母绿随珠,此时殿内灯火通明,反而隐去随珠本身光芒。 赵盈执盏,只是吃酒,兴致缺缺。 古来天子重威,今夜这一番排场,还真是相当符合昭宁帝的性子。 他却忘了不过一二月前为柔然打的连丢城池时是何等情形。 户部说国库空虚,她恐无力支撑南境战局,再引得大齐境内骚动,届时内忧外患,国将危矣,这才让杜知邑以康宁伯府名义向朝廷进献金银,以作填充国库之用。 今夜看来,完全是她多心了。 国库空虚,昭宁帝的私库可一点也不空虚。 朝中有战时他也焦头烂额,柔然和亲使团一来他又做这副享乐姿态。 那胡旋舞娘身上金丝银线制成的舞衣,再配上腰间一圈金珠搭着明珠宝石的链子,一套舞衣又不知价值几何。 赵盈突然就有些明白何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了。 三杯酒接连下肚,赵盈眯了眯眼,再不去看殿上歌舞。 唐苏合思自进了宫来就一味缠着她,就连开席入座也不肯与她兄长同处而坐,却非要与赵盈坐到一处来。 这原不合规矩,昭宁帝却笑着准了。 这会儿她瞧赵盈只吃酒不吃菜,咦了声,稍欠身往赵盈身边靠过去些:“公主好酒?” 赵盈举杯的动作稍顿,侧目看她:“柔然女儿都好酒?” 唐苏合思笑的格外明艳:“我们喝的是烈酒,吃的是自己打来的猎物身上的肉,你们中原人的酒太寡淡了。” 宫里酿的酒也分品,似今夜款待贵宾自然上的是绝佳之品,寡淡不至于的。 “那公主觉得今夜歌舞如何?” 唐苏合思竟真的沉思须臾,小嘴一撇摇了摇头:“胡旋舞我从前见过,异域风情,比你们宫中的舞娘跳的好,腰肢也更柔软些。 我们柔然歌舞嘛——我是柔然长大的女孩儿,公主想让我如何评价?” 瞧,费尽心思彰显什么狗屁国威,其实弄巧成拙,人家根本看不上眼。 活像个笑话。 赵盈也不恼,满杯饮尽。 唐苏合思眼底的亮光闪烁片刻,抬手一指,指尖方向正对着殿中悬着的三颗随珠:“但柔然没有随珠。我听父王说过的,天下随珠难得,大齐皇宫藏有祖母绿随珠三颗,石榴石随珠两颗,价值连城,千金不换。” 哦,还是有些作用的。 这些华而不实的排场,换来一句价值连城,一句千金不换。 至少在柔然人眼中,大齐还是相当富庶有钱的。 赵盈眼角的余光扫向高台上的人。 孙淑妃要静养安胎,今夜不曾出席,姜夫人失宠多日,没那个资格与昭宁帝比肩而坐,是以高台上只他与冯皇后二人。 冯皇后脸上始终是客气又疏离的笑,连与昭宁帝碰一下杯都懒得做,柔然人或许看不出,她却一眼就看得见敷衍二字。 昭宁帝在笑,笑的那样爽朗。 她耳边恍惚能听见柔然人奉承的言辞,至少尔绵颇黎比唐苏合思会说话的多。 然后他就更高兴了。 这就是天子。 她更替前线数万将士不值,还有国仇家恨怀揣在心中的百姓们。 只可惜,今夜,他们奉为神明,高高在上的皇,将这一切都忘却了。 赵盈情绪不高,唐苏合思能察觉到,赵澈和赵澄自然也察觉的出。 不过赵澄很有心避开唐苏合思这个敌国公主,今晨太极殿上也的确在尔绵颇黎那里留下一个身体不好的印象,此时他才不会开口往上冲。 下手处位置上赵澈担忧的目光投递过来:“阿姐,你今夜吃了好多酒。” 赵盈充耳不闻,转头看唐苏合思:“公主听过中原的戏吗?” 唐苏合思摇头说没有:“明日公主带我去听吗?” 赵澈见她忽视,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阿姐?” 她仍旧无动于衷,他一抬手,递过去,压在她手腕上,阻拦了她再吃一杯酒的举动。 赵盈才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阿姐吃的有些多了,今夜宴柔然贵宾,上的都不是果酒,再吃两杯仔细明日头疼。” 她说好,收了手,越发兴致缺缺。 这殿中入眼琳琅,金碧辉煌,叫她厌恶。 坐在身边的人,更让她一刻也安生不得。 可这就是赵盈的人生,今后几十年都要这样过,走完这一辈子。 赵盈抬手压了压鬓边,又叫赵澈:“明日衙门里有要紧事吗?” 赵澈微怔须臾便摇了头:“我素日都清闲的,舅舅偶尔提点我一些,我如今也只是学着部里的事务,没什么要紧的差事。” 她又说了一声好:“公主明日来尚书府寻我,我请公主听戏去。” 唐苏合思啧道:“还有惠王殿下吗?” 赵盈一歪头,反问回去:“公主不想让惠王陪同?” “他年纪太小了,在我们柔然,十一二岁的都还是孩子,要关在帐中跟着阿母,连马场都不准去的。” 她说的应该是柔然王族。 赵盈被她这话逗笑了,去看赵澈他果然面色不好。 她伸手拍了拍赵澈肩膀:“听见了?” 赵澈讪讪的恩了声:“我知道了。” · 第二日唐苏合思果然来的很早。 宋乐仪是第一次见她,赵盈昨夜里酒吃得有些多,真的头疼赖着不愿起身,她只好先来应付这位柔然公主。 女孩儿家明眸善睐,一眼瞧着就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姑娘。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也没什么话好说。 赵盈姗姗来迟进门时,唐苏合思一眼就看见了她上襦袖口缀着的红宝石珠子,再顺势往下,她四破裙大约是自膝盖处一直到裙摆最下端,用了孔雀金线绣出一只孔雀,展翅的孔雀抬起高傲的头颅,口中衔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这是真正把珠圆玉润穿上了身的美人,唐苏合思一时没挪开眼。 赵盈见了,唇角微扬,片刻又压下去。 昭宁帝既然要以富贵示人,她这个贴心的大公主怎好不与父皇同气连枝。 宋乐仪早起了身迎到她身边去,唐苏合思红着个脸也往她跟前迈步。 等走近了,伸手去摸她袖口的红宝石:“真好看呀,你们中原女孩儿都是这样的穿着打扮吗?比我们柔然好看多了。” 她今日仍没换上中原衣物。 阿哥说她要做中原人的媳妇,以后都要穿中原衣物,吃中原食物了,但她想没出嫁的时候,她还能做个柔然人,所以不肯换中原人的衣服。 但中原人的衣服要都像永嘉公主身上这么好看…… 赵盈噙着笑。 十七岁的女孩儿,心性可能只十一二岁吗?她还没赵姝成熟懂事吧? 宋乐仪挽着赵盈胳膊:“我们中原女孩儿也只有她是这样的穿着打扮。” 赵盈这一身衣服,红宝石与珍珠价值多少?绣孔雀用的孔雀金线又价值多少?她裙上那只孔雀是二十个绣娘日夜赶工花费三个月绣出来的。 寻常人家可穿不起。 她一身衣裳,够寻常百姓一辈子用的。 等出了尚书府大门登上车,唐苏合思还是在感慨,她也是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在柔然时自诩排场十足,可到了赵盈面前,真是不值一提。 阿哥说中原有中原的好处,中原富庶,有他们柔然所没有的宝石明珠,美人美景,至少在这一点上阿哥没骗她。 “阿哥说你们中原人听戏都有戏楼,我们柔然都是把说书人或是唱戏的先生叫到王帐中去的,我从来没去过戏楼。” 宋乐仪看看唐苏合思,看看赵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敌国公主一点不觉得自己处境尴尬,真这么自来熟,热情的不得了。 说起柔然的事情也不藏着掖着,倒好似真跟她们诚心相交似的。 但要细细品来,她又什么都没说。 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口说来自然不打紧。 她狐疑目光投向赵盈,赵盈不动声色安抚她,宋乐仪才收回目光,转而同唐苏合思道:“那也很好啊,我们平日里也会请了戏班入府搭台子的,不一样的感受。 把人叫到府上来,单为自己起一台戏,听的是个富贵,是个清净。 到戏楼去听戏,听的就是个氛围,是个热闹了。” “可我喜欢热闹。”唐苏合思嘴角始终上扬着,她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真个没心没肺模样。 姑娘们再没别的话,马车已经稳当停下。 唐苏合思是自己钻出去跳下车的,赵盈无奈摇头,宋乐仪也懒得拦她。 宋乐仪先下了车,又回头去扶赵盈。 唐苏合思站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她这个公主和赵盈这个公主,好似天壤之别。 “公主举止优雅,高贵不可方物,怪不得阿哥让我多跟公主学一学。” 唐苏合思的汉话能力,赵盈昨日多少有些了解的。 高贵不可方物这六个字,大抵不是她口中说出来的。 那就是……尔绵颇黎。 她眯眼笑着:“颇黎王子说笑了,公主娇俏可人,没什么好跟我学的,咱们进去吧。” 唐苏合思终于不再那么横冲直撞,跟在了赵盈身边。 宋乐仪挽着赵盈手臂的那只手收紧了些,在赵盈左臂上按了一把。 赵盈右手反拍她手背,提步入内去。 可今日凤翔楼中戏未起,热闹却有一大出—— 赵盈下意识拧眉退了小半步,楼里的小二已经快步迎上来:“公主您今儿……这……” 她摆手,示意小二闭嘴。 一楼大堂里砸了个昏天黑地,凳倒桌翻。 抱着琵琶的绿衣少女掩面哭泣,这场景,赵盈扫一眼也知道方才发生过什么。 那女孩儿面容姣好,清丽可人,弹琵琶的手好看的不得了,身段儿也好。 这会儿被华服郎君藏在身后,那郎君周遭有护卫模样的人,可大抵是听了他的吩咐,谁也没动手。 四月天,手中折扇晃动,倒有了高门纨绔那味儿。 他对面地上躺着三五个,有个脸上挂了彩的挣扎着站起了身来,赵盈多看了两眼,认出他是谁,眼底厌恶更浓。 姜幼白。 姜承德的庶子,京城有名的纨绔混账。 原本一个庶子也没到横行京城的地步,架不住姜承德膝下拢共也就这么两个儿子,他有时在外胡作非为,姜承德竟骄纵不曾约束半分。 自掘坟墓谈不上,但总归算得上是他姜家的污点一个。 姜幼白多少年没挨过打,这会儿脸上挂了彩,嘴角还有血迹,朝地上吐了一口含着血丝的唾沫,仍旧叫嚣:“你又是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管爷爷我的事,活腻了是吧?” 唐苏合思一双眼睛写满了好奇:“公主……” 赵盈比了个噤声手势来,宋乐仪也戳她,她摇头,用口型同她说没事。 姜幼白就属于典型的大脑少根筋那类货色。 华贵的郎君还没转过头,但她知道那是谁。 京城之中还有人敢打姜幼白的,又脸生不知门路,但凡是个有脑子的正常人也该晓得此人恐怕大有来头。 只有姜幼白敢出言不逊。 好一个爷爷呀。 华贵郎君显然没打算跟姜幼白废话,手上折扇啪的一合,赵盈适时踱步上前去。 宋乐仪诶的一声都没拉住她,她人已经开了口:“常恩王兄?” 第228章 热情似火 永王一脉若有后嗣留于世,与赵家兄弟自是堂亲。 赵乃明既过继到永王膝下,承爵也是从的永王王爵。 何况他就算未嗣永王血脉,他亲娘淮阳郡主身上流着赵家血,他本也就该算赵家兄弟的表亲。 是以无论怎么算,赵盈称上一句常恩王兄都再合情理不过。 锦衣郎君转过身,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他爹娘生的都好看,淮阳郡主那位夫君昔年也是闻名天下的美男子,生出的孩子个个都是样貌不俗的。 何况他常年养在彭城,远离了京城喧嚣是非,雅人致深自不必说,身上那股雍容闲雅,京中一众世家子中,赵盈粗略想过,便已无人能与他相比。 赵乃明见是赵盈,噙着笑踱上三两步来:“永嘉,好巧。” 他年长赵盈七岁,又早往封地,少年时不曾同赵盈她们几个一处玩过。 赵盈三四岁上他每逢年节还会从彭城回京,再过些年,就连年下也不再入京,只早早命人将常恩王府的年节之礼送入京城,是以往来就更少。 不过赵乃明是个会来事的人,也晓得他这个王爵袭的不是什么好事,昭宁帝把他晾在彭城十几年,为的是什么他心里更有数。 赵盈既得宠,每年生辰他少不了托人送礼物回京。 一晃赵盈都这么大了。 “王兄今日刚回京吗?” “是,刚回京,好多年没回来了,想着这个时辰不早不晚的,进宫请安不合适,本打算懒一场,先到凤翔楼来听出戏,明日一早再进宫请安,横竖我多年不回,也未必有人认得出我,却遇上这样脏眼睛的事情。” 他折扇是合上的,在手心儿里敲了一把:“这下躲不了懒了。” 他声音也好听,如珠如玉,低沉的嗓音正好似空旷大殿内有人洒下一把玉珠。 珠子滚落,发出的闷响声中还带着一丝脆意。 那头姜幼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赵盈的突然出现,还有那一声常恩王兄,他再没脑子也晓得赵乃明身份。 说来他倒也不是怕了这什么狗屁的常恩王,关键是方才出言不逊来着…… 他想溜,但赵乃明随行侍卫把去路堵死了。 赵盈隔着赵乃明看去,啧了声:“王兄和这种人计较什么?” “倒不是计较。”赵乃明撇了撇嘴,“既遇上,总要把人救下,小姑娘家抱着把琵琶在此处卖唱是赚银子养家的,都不容易。” 他背着手叫了声陆修,赵盈眼见着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黑着脸步来。 应该是赵乃明身边的心腹,倒有些像徐冽从前的样子,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 赵乃明低声吩咐了两句,便打发他去。 宋乐仪听来直皱眉:“王爷把人送去京兆府,这主意好像不太好。” 唐苏合思不懂中原人这些弯弯绕绕,她只晓得这男人生的真是好看。 她阿哥也好看,但比不上这男人眉眼一分。 他还有善心,会出手救下受欺负的女孩子。 “你也是个王?昨夜宫宴怎么没有见你?你不住在京城里的吗?” 赵乃明循声望去,好似才看见这娇俏人儿。 唐苏合思极爱红色,火红热情,也像极了她。 身上服饰是柔然的,赵乃明眉眼微动:“柔然公主?” 唐苏合思笑嘻嘻的说对:“你知道我?” “公主为和亲入齐,大齐谁不知道公主呢?” 只一句,赵乃明就别开了眼没再看她,反把目光投向宋乐仪身上去:“这些糟心事我可没兴趣管,我只负责救人,姜小公子该如何处置,不交京兆府,大姑娘以为该交给谁?” 宋乐仪眼角直抽。 这位也是个白切黑,根本就不是表面上看来的纯良无害。 她下意识看了眼唐苏合思。 好嘛,这位公主的眼睛恨不得直接长到赵乃明身上去。 真是狼窝里养出的兔子,这会儿见了狐狸不自知,还当是同类,上赶着往人家嘴边送。 人家说见色起意,这柔然公主还真是——挺好的。 “王兄刚回京,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把人送回姜府就是了,他出言不逊我是听见了的,叫底下人告诉姜阁老一声,明日阁老自然登门赔罪。” 赵盈始终笑着:“不过凤翔楼大打出手,王兄练了一身好功夫?” “你怎知是我揍的他?” “我聪明呗。” 赵乃明笑出声,越发把姜幼白这号人抛之脑后:“那就听聪明人的。” 他又叫陆修:“听见公主说的了?” 陆修板着脸颔首应下,多余的字一个也没有,领了人就出门去的。 临走前赵盈看见他掏了个荷包丢给小二。 也是,这一地的桌椅板凳,今儿听戏的客人也受了惊吓,自然要赔银子给人家。 “原本是陪唐苏合思公主……” “昨儿不是就跟公主说了叫我的汉名就行的呀。” 唐苏合思一把拉住赵盈,赵盈侧目看她。 她可没说过这话。 果然唐苏合思醉翁之意不在酒,赵盈还没叫人,她扬起小脸儿冲着赵乃明一咧嘴:“我汉名叫娇娇,王爷你呢?” 赵乃明也愣了下。 早知柔然人爽朗豪放,柔然女孩儿与中原女孩儿自然也不同的,但乍然见了,还是让人有些吃惊的。 不过小姑娘没心没肺,想什么说什么的样子,也是真招人喜欢。 赵乃明略欠了欠身,算是正经与她见过礼:“常恩王赵乃明。” “我昨夜还跟大公主说,你们汉人百家姓中,我最喜欢这个明字,看来我与王爷很有缘分!” 唐苏合思的兴奋写满了整张脸,欢喜之色自眼角溢出。 赵盈和宋乐仪对视一眼,都笑了。 能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一个喜欢的人,这事儿本就不容易。 唐苏合思是和亲公主,婚姻大事上她失去了一半的话语权。 所幸她中意的男人是常恩王,她还嫁得起。 至于赵乃明嘛—— 赵盈退了小半步:“这里乱糟糟的,王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先进宫请安吧,父皇大抵不会留王兄用午膳,我带她们去云逸楼等王兄,中午我做东?” 赵乃明笑着说好:“京城是永嘉的地盘,你也该做东请我一桌席面。” 他说着已经拱手与宋乐仪和唐苏合思各自告了一礼:“一会儿见。” 二十一岁的郎君器宇轩昂,连背影都是好看的。 长腿细腰,偏生不柔弱。 大概是常年习武,精于骑射,人是健壮的。 真好。 赵盈失笑摇头,宋乐仪戳了唐苏合思一把:“公主,口水擦一擦吧。” 唐苏合思也不脸红:“你们中原男人真好看。” 但合眼缘对胃口的只有这一个。 昨日太极殿上她是见过薛闲亭和表哥的,哪怕是沈明仁,她也没这幅样子。 果然英雄救美这种戏,拿来骗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到什么时候都很好使。 从凤翔楼出门登车,唐苏合思一门心思都扑在赵乃明身上,拉着赵盈东拉西扯,每一句都离不了常恩王殿下。 她对中原文化知之甚少,但王族过继子嗣这种事情她是懂的。 听赵盈说完,不免惊叹:“那这位殿下岂不是出身格外尊贵吗?” 赵盈脸上的笑有一瞬间僵硬。 宋乐仪也愣了:“公主这话怎么说?” 她的脑回路好像是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赵乃明的身份只有尴尬,何来贵重? 唐苏合思好像也没察觉她二人的异常,托着小脸儿道:“生母是位郡主,亲生父亲是位伯爷,过继做了亲王后嗣,这不尊贵吗?” “公主觉得尊贵,自然就是尊贵的。”赵盈几不可见摇了下头,“不过说来我也好久没见过常恩王兄了。” 唐苏合思眼睛闪了闪:“我听阿哥说过,你们中原的王是有封地的,像是皇帝陛下的大儿子,就封去了凉州,那常恩王呢?他的封地在哪里?如果嫁了他,是不是要跟他一直住在封地的呀?” 赵盈有些不想理她了。 这姑娘惯会打直球的。 她想她和表姐都不是那等娇滴滴的闺阁女孩儿,不至于提一句嫁人就羞红脸,但也真做不到唐苏合思这样,旁若无人的嫁啊娶的。 “公主是看上我王兄了?” 唐苏合思却轻搡她一把:“我们商量一件事,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叫我娇娇行不行?” 赵盈一眼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笑而不语。 宋乐仪有心逗她,只装作不知:“这却是为何?永嘉倒罢了,我只是臣女,直呼公主名讳是大不敬的,那可不行。” 头夜里元元特意交代的她,当着唐苏合思的面别一口一个元元的。 这姑娘是个没什么分寸感的人,听见了一定跟着叫,偏生元元最不喜欢。 那头唐苏合思哎呀一声:“什么敬不敬的,我从来不理会这个,我身边的婢女也可以直呼我唐苏合思的,何况你是永嘉公主的表姐。 你们一口一个公主,常恩王爷就不会叫我的名字了。” 少女心事,满怀憧憬,此时就是最美好的。 唐苏合思眼睛里有星光,两只手托在腮帮上:“他声音那么好听,叫我的名字一定更好听。” 赵盈心说恐怕不会。 赵乃明是为和亲之事而来,但不代表他把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 直呼姑娘名讳这事儿,他必定干不来。 名义上算是她堂哥,见了她不也只是叫了一句永嘉吗? 诚如赵承衍所言,常恩王赵乃明,极有分寸。 这四个字的评价真是再恰当不过。 虽然赵盈很想知道,赵承衍他又是怎么做到久居京城却晓天下事的。 从玉堂琴到赵乃明,她没问过,但好奇心还是会冒头。 · 不出赵盈所料,昭宁帝的确没留赵乃明用午膳。 赵乃明往云逸楼来,有人领着他径直上了三楼专属于赵盈的雅间去。 三个姑娘里,其实最惹眼的该属唐苏合思。 人总会在第一眼看见一簇艳红,太夺目了。 赵乃明踱步进门,把跟着的人都留在了门外。 赵盈掐指一算:“我应该可以去支个摊子算命,就算着王兄这时辰差不多该到,果然你人就到了。” 宋乐仪就跟着起了一句哄:“娇娇可等了王爷好久。” 赵乃明嘴角的弧度也往下拉了一下,是尴尬住的。 他不就进了趟宫去请安吗?发生了什么? 玩笑开这么直接的吗? 他往圆桌旁坐,却刻意躲开了唐苏合思。 唐苏合思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多眼尖啊。 他刚进门的时候分明第一眼是看见了她的,步过来的方向也是她身边这把椅子,这会儿怎么跑了? 她虎着脸:“常恩王爷是躲我?” 赵乃明素来洁身自好。 朝廷把他的正妃之位搁置着,他自己也不上折子提,更愈发不去招惹什么姑娘家。 做不了主的事情何苦招惹。 是以他真没怎么应付过小姑娘家,尤其是唐苏合思这种热情而又直爽的姑娘。 “我怎么会躲着公主,公主多心了。”赵乃明手上的折扇分明比方才摇的更快了些,“其实中原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我和永嘉是兄妹,宋大姑娘和永嘉是表姐妹,自然与我也算沾亲,我原就该坐的离公主远一些的。” 唐苏合思小脸就垮了:“我不懂中原人的这些话,常恩王爷不喜欢我?” 赵盈去看宋乐仪,宋乐仪也傻了。 她真的只是开个玩笑,这算是弄巧成拙了? 宋乐仪扶额,她坐在唐苏合思正对面,只好缓声叫她:“中原有中原的礼数规矩,王爷幼承……王爷从小读圣贤书,学的是中原礼仪,并不是怠慢你,反而是尊重你,这无关喜欢不喜欢。 就好比你们柔然,听说你们接待最尊贵的客人时会杀羊宰牛,可汗亲迎,这是一个道理。” 唐苏合思脸色才好看起来,懵懵懂懂的:“那你们中原人好奇怪啊,接待尊贵的客人是疏远生分吗?” 这下三个人都无语了。 赵盈无奈:“云逸楼的掌柜刚才说有新上的菜色,还有新花样,在后院里,可以去看,表姐你带娇娇去看看?” 宋乐仪心说这恐怕行不通。 果然唐苏合思坐着不动:“那为什么不是常恩王爷陪我去看?” 第229章 选你 几人都是七巧玲珑心的人精,实是没见过唐苏合思这等不上道的人,起先都怔了一瞬的。 赵乃明执盏未饮,笑意愈浓,将尴尬掩饰下去。 他刚要开口,唐苏合思如有星辰大海般灵动的那双眼闪烁光芒,视线也从他身上收回来,娇俏的尾音朝上扬起,拦住了他话头:“那就乐仪陪我吧,也是一样的,我只图个新鲜好玩。” 她说这话时已经起了身,宋乐仪眉间蹙拢,旋即舒展,也随着她站起身来,三两步踱至她身旁去,挽上她胳膊后回头看了赵盈一眼。 赵盈笑着摆手,宋乐仪嘴角抿紧又拉平一些,其实还是有些不情愿的。 她真适应不来这柔然女孩儿的热情,自问是无福消受的。 等二人手挽手出了门,赵盈才举杯隔空同赵乃明敬酒似的点了下:“王兄赶路入京,辛苦了。” 赵乃明回了她一套动作,吃了一小口:“皇叔特意书信到彭城,把尚柔然公主这样的好事丢到我头上,我二十一了未有正妃,难得皇上松了口,默许了此事,我这一路上倒很有精神,不觉得辛苦。” 他还挺能开玩笑。 但赵承衍写信送往彭城这一宗是她不知道的。 京城说不得到处都有昭宁帝眼线,他私下若与封地的王有往来联系,落在昭宁帝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赵盈不动声色掩去那些许诧异,青花小盏也放回了原处。 她目之所及是唐苏合思落座之处,没再看赵乃明:“王兄对我未来这位王嫂印象还好吗?” 印象这种事,赵乃明只能说确实分人。 寻常女孩儿若这样目光灼灼盯着他,再有言辞间这般不加掩饰,他八成觉得这家门风堪忧,面上未必表露,却也打心眼里不会喜欢这样的姑娘。 唐苏合思却不会。 “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京的,自然对柔然公主印象不错。” 赵盈唇角弧度又大了些:“得如花美眷返回彭城,王兄从前十几年的平静生活可都叫打破了,往后再想风平浪静过一生,很不易的。” 谁身边放着个敌国公主,都别想好过。 他不找事,事总会来找他。 “我自问一向与世无争,待在彭城做我的富贵闲人,毕生所羡慕的只有燕皇叔,立志要做他那样的人。” 赵乃明话音落下的同时,挑眉看来:“上了赵家宗蝶,做了赵氏子孙,本就没有风平浪静的生活,又何来打破这一说?永嘉这话,痴了。” 做赵承衍那样的人? 他野心还挺大。 执掌宗人府,万事不惧怕。 赵承衍的底气来自于他乃先帝嫡子,宋太后偏爱。 赵乃明嘛——他亲生爹娘是指望不上的,那自然是另有所指。 “我多少年没见过王兄,却不料王兄竟是这世间难得活的通透之人,将来若有机会在京中久住,倒想叫王兄与我讲讲圣贤所言。” 赵乃明噙着笑,满目柔情往外溢:“会有机会的。永嘉与我这么投缘,我更不愁没机会了。” 赵盈眼睛略眯了眯。 果然这天底下没有谁是真正豁达看得开的。 她观赵乃明说话行事休休有容,矫矫不群,倒险些忘了世人多如此。 连赵承衍在内也未能免俗,何况赵乃明。 穷苦人家为生计而谋,富贵人家便为前程而谋。 她身边这些人,诸如周衍杜知邑一流,不也是各有所图才走到她这条路上,与她共谋来日的吗? 赵乃明只是出现的晚了些,暂时看起来用处也小了些而已。 “王兄这趟回京,十几年前京中故人打算去走动探望的吧?” 她听赵承衍说起过,赵乃明是六七岁上入了永王一脉。 头前他养在淮阳郡主身边时,被教的不错。 那时似沈殿臣的大儿子、孙其不争气的长子孙长明一流,都还是刚刚进学的稚童,在大人们眼里,将来都是要做君子的人。 赵乃明和孙长明幼年一处玩过,跟沈殿臣的长子一起进的沈氏族学。 这实在算得上故人。 赵乃明知她话里有话,当下摇头说大可不必:“都十几年了,六七岁时那点交情,微不足道。 小的时候其实连什么叫朋友都弄不清楚,不过是同龄的孩子一处闹着玩。 我是个不会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人,同许多人玩不到一处去。 如今经年过去,幼时在京所识那些人,恍若隔世,永嘉不提,我都快忘了。” 那也就是说他立场和态度是坚定的。 “淮阳郡主呢?” 赵乃明面上才有了些情绪转变,深吸口气,缓缓道:“我既做了永王的孙子,郡主与我这一世的母子情分,在十几年前便就断了。 我回了京,燕王府和晋王府都要拜访,淮阳郡主是姑母,自然也要拜访走动。” 话到后来,他神色恢复如初,又做回了那个不矜不伐的赵乃明。 试探是要有个度的。 何况赵盈本来也不是为了试探他这个。 她指尖点在桌案上:“常恩王兄是想选择澈儿?” 赵乃明笑而不语。 他眸色是清亮的。 那样的眼神,太过专注了些,容易让人沉溺其中。 所幸赵盈是个极稳得住心神的人。 她稍别开脸,又去端那杯已经温凉的茶。 “永嘉,茶凉涩苦,换一杯吧。” 她说好,茶杯放回去,赵乃明提了同样的青花圆肚壶,换了一只新的茶杯,给她添满,而后指尖推在茶杯边缘,朝着赵盈身前方向推过去。 他手长脚长,倒有了这样的优势。 明明坐在赵盈对面,却足够把茶盏送到她面前去。 赵盈抬手,素净纤长的手指刚要触碰到茶杯时,赵乃明朗声直言道:“燕皇叔跟我说的是,选你。” · 唐苏合思换了人缠。 赵乃明在京中有旧邸,那是最早的永王府,住了没有几日永王去了封地彭城,但府邸一直保留了下来。 昭宁帝御极之初虽然雷霆手段处置永王,府邸却和雍国公府一般无二,就一直放在那儿。 早些年间赵乃明回京来,都是提前派人去收拾干净住进去,工部和内府司也会着意添些东西进去。 今次他为和亲之事被传召回京,昭宁帝早有安排,是以宅邸眼下是干干净净,甚至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被仔细清洗过,透出往日威严。 永王府的匾额也是新换上去的,鎏金瘦金体的字,出自昭宁帝之手,他认得出。 波澜不惊的那双眼敛去陡然升起的厌恶情绪,乌黑而有卷翘的睫毛轻扫下来,在眼上扫出一片阴影。 唐苏合思抄着手站在他身旁,她身量比中原女孩儿都要高些,个头竟能到赵乃明鼻尖处。 她歪着头指那块匾额:“你封常恩王,王府的匾额不应该是四个字吗?” 她所识中原文字不算多,赵乃明也有些吃惊。 听赵盈说尔绵颇黎颇通中原文化,席间唐苏和思说他教过她不少,这…… 他低头看她:“公主不识这几个字?” 唐苏合思难得红了脸:“我认识的中原字不多……” 小姑娘似乎有了局促感,好看的眸子也不敢再看他:“以前从没想过我会和亲入齐,阿哥教我的时候我总不认真听,大多嬉闹过去。” 赵乃明却笑了:“那匾额上写的是永王府。” 他神色与音调一如之前,唐苏合思才松了口气,又抬头看去:“怎么是永王府?” 问完还没等赵乃明回答,她自己先哦了一声:“永嘉公主说过,你是过继到先永王膝下的孩子,你们皇帝陛下重新册封你为常恩王的。 常恩常恩,是时常感念皇恩的意思吗?” 她再怎么有口无心,也总归是口无遮拦了。 赵乃明头疼。 赵盈说得对,娶了这柔然公主,再想平静过日子太难了。 别人不找他麻烦,昭宁帝也不找他麻烦,唐苏合思这张嘴就能带来不少麻烦了。 他没理会这句话,只是同她解释道:“我们齐人讲究的是出嫁从夫,公主和亲入齐,今后自然也是齐人,不该再称皇上为‘你们皇帝陛下’了。” 唐苏合思竟十分受教,乖巧说知道了,跟在她身后的婢女看来惊诧不已。 婢女的神情落入赵乃明眼里,他笑的越发温柔。 不过提步要进府时,还是把唐苏合思给拦下了。 唐苏合思心心念念要到他住的府邸看一看,突然被人拦在府门口,当即拉下脸来:“常恩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乃明背着手转过身,其实不需要低头,只是眼神略向下扫来,便能把她那张小脸收入眼底。 他又退了半步:“齐人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公主随我一路自云逸楼到永王府,可以了。” 唐苏合思黑着脸:“常恩王爷是赶我走?你果然讨厌我?” “公主若对我的府邸感兴趣,可以让你兄长带你来,有你兄长陪同,我自然款待。”赵乃明的语气始终是轻柔的,与其说是赶人,不如说是在哄人,“原本我该送公主回驿馆去,却只怕颇黎王子有所误会。 公主生性纯善,是极讨喜的性子,我并不讨厌公主。” 唐苏合思学他那个样子,也把手背在身后。 不过她没往后退,反而近前了半步去。 她身上擦了什么香,一靠近香味淡淡,赵乃明晃神之余又深吸一口,是奶香味。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奶香味。 他喉咙一滚,只觉头皮发麻,要再退,偏又生生忍住。 似是舍不得这味道,又仿佛怕这姑娘越发欺身上前。 唐苏合思从他面上没看出他目下的紧张,实在是他遮掩的太好,她又惯不会揣摩人心的。 “永嘉公主支开我,和常恩王爷说了什么?” 赵乃明眉心蹙拢:“自然是闲话家常,我和永嘉也十几年没见了。” 唐苏合思啧声:“那常恩王爷觉得永嘉公主生的好看,还是我生的好看?” 这小蛮子真是——! 赵乃明不得不承认他心绪叫撩拨的一荡,到底还是没忍住,退了那半步,一只脚都跨进了府中去了。 他再去看,唐苏合思却像是认真在问这个问题的。 听闻柔然习俗……他啧了声:“永嘉是我堂妹,公主,齐人没这个习俗,齐人讲究的是同姓不婚。” 唐苏合思眼角绽放开的笑意衬得她越发似烈日骄阳,灿烂而又耀眼夺目。 她往后退三步,就站在台阶边缘处。 赵乃明下意识伸手,怕她踩空掉下去,手臂刚动,心头悸动压了下来,自己的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就怕自己管不着那只手一样。 他小动作没逃过唐苏合思的眼:“常恩王爷,关心人是要表现出来的。 不过齐人是不是也讲究君子之风?阿哥好似这样与我说过。 常恩王爷大抵就是阿哥口中那样的君子,那我便最喜欢你们中原的君子。” 她学宋乐仪和赵盈那样的女子礼,虽然笨拙,做的不到位,却憨态可掬,可爱的紧:“我明天一定再来,常恩王爷不能再不叫我进门了。” 她来去都是风风火火的,赵乃明刚想说派两个人送她回去,她已经领了婢女走远,想着她身边既远远地跟有柔然武士,安全自没问题,也就作罢了。 他无奈摇头,转而吩咐身后小厮:“我记得南市有家铺子,会制柔然茶点,你明日一早去买些回来。” 而那头唐苏合思领着婢女大摇大摆出长街,婢女真如她所言,未见得有多恭谨规矩。 这会子只有她们主仆,还有跟在身后的三五武士,婢女小碎步踩得快,追上去些:“公主不是最不喜欢颇黎王子讲中原人的规矩道理吗?这位常恩王一口一个齐人讲究挂在嘴边,公主倒听他絮絮叨叨的。” 唐苏合思腰间的荷包里塞了好些糖块儿,掏了一块丢过去:“我就喜欢听他讲,你不觉得他声音很好听吗?真是不懂欣赏。” 婢女眼角抽了抽,嘴角也撇了撇,倒是没再说这个,只又问她:“公主明天真的还来吗?我怎么觉得常恩王爷不希望您来啊?” 唐苏合思脚步一顿,人已经出了长街口,转身回去看,坐落在长街正中的永王府门前早没了那人身影。 她看了会儿,一时笑吟吟地:“他早晚会盼着我来,你等着看吧。” 第230章 身世 陆修送了个人到尚书府去。 府门上当值的小厮并不认得他,他身后还跟着个姑娘。 那姑娘一身绿衣,手上抱着一把琵琶,帷帽挡住了整张脸。 “这位公子……” “我是常恩王府的护卫,永嘉公主见过我,你去通传一声,说陆修求见,殿下自知。” 小厮狐疑一瞬,倒也不怠慢他,把人请进了倒座耳房,又倒了两杯茶水,另打发了人进府去回话。 赵盈没来迎,是宋怀雍身边的长随小厮迎出来的。 陆修好像真是个冷脸怪物,见了谁都板着一张脸,对什么都不大在意。 那小厮领着人进了府中,一路至于正堂偏厅,他进门才见赵盈与宋怀雍兄妹皆在。 赵盈一眼就看见了他身后那抹绿意,一挑眉,在陆修还没开口时先呵了声:“常恩王兄倒挺会给这姑娘找去处,这是讹上我了吗?” 那绿衣姑娘闻言肩头瑟缩下,陆修拱手作完了礼,直起身来才回道:“王爷尚未娶妃,贸然收留一个姑娘在王府只怕传出去对王爷和明姑娘都不好,想请殿下代为安置打点。” 赵盈摆手示意他闭嘴,才仔细打量起绿衣女孩儿。 帷帽是进门时就摘下的,倒懂规矩。 十七八岁的年纪,凤翔楼初见便觉得这姑娘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间染有愁苦。 弹琵琶的手十指纤长,保养得还算不错。 这年纪本早该许配人家的。 “你叫什么名字?京城人?” 绿衣姑娘颔首又蹲身,再福一礼:“奴姓明,名蓉蓉,今岁十七了,家住在城北,父亲是个银匠。” 银匠靠手艺吃饭,通常来说京城中打造金银器物的手艺人日子都过得不错,怎却要女孩儿家抛头露面? 宋乐仪显然也大感意外:“你怎么会在凤翔楼弹琵琶唱曲儿?” 明蓉蓉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抬:“只是贴补家用,一个月至多登台五次。 奴自幼练琵琶的,弹得不错,登台赚的便也多些。 起初是兄长沾上赌瘾,欠了赌坊银子,实在没法子,爹娘才放奴去登台唱曲儿的。 后来兄长戒了赌,却也掏空了家里银子,他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我也年岁渐长,总要嫁人的,所以就一直这么登台了。” 赵盈眉心微动,宋乐仪也想起留雁来。 不过明蓉蓉算是幸运的。 她兄长或是一时误入歧途,好在及时止损。 明家日子艰难时,她爹娘也没想过将她卖进高门府邸为奴为婢,或是索性卖于富贵人家做妾。 女孩儿家抛头露面去戏楼登台虽然不好听,可大齐本就民风开化,京城更甚,都是平头百姓人家,也不大挑这个。 今次这么巧,她入了姜幼白的眼,却又为赵乃明所救,送到了赵盈面前来。 对明蓉蓉而言,也算是因祸得福。 赵盈叫陆修:“人我留下了,你回吧。” 陆修果然不多言,又拱手拜礼,真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宋乐仪眼角一抽:“我看他比徐冽还拽。” 有些人生来就是性情冷漠的,徐冽不在此列,他只是在外表上又披上了一层保护而已。 人情冷暖他还是懂的。 回想起来,刚跟在她身边那会儿,他其实就很照顾她的情绪和心情,外人不知道罢了。 “常恩王兄为你大打出手,此事很快便会传遍京城,姜幼白长这么大也没吃过这样的亏,偏生不敢寻衅报复,过后只会把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所以常恩王兄才会让陆修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你明白吗?” 明蓉蓉抱着琵琶的手登时收紧,小脸儿微微发白,终于抬起了头来,迫切的望向赵盈坐着的方向:“奴晓得,这是王爷的恩德,奴铭感五内。” 唱曲儿学戏文,多少读过写书,肚子里有墨水,说起话来文绉绉的。 嗓音本就似黄鹂鸟,确实好听。 “你是想——算了,你跟我回去吧。” 宋乐仪就诶了一声,侧目问她:“这么个小美人儿,怎么不留给我?” 赵盈没好气白她一眼,也不理会,只叫明蓉蓉:“你素来喜欢绿色?” 明蓉蓉点头说是,赵盈想了须臾:“往后唤作明玉吧,你既有本家姓氏,从前在家做姑娘时你爹娘大抵也宠你,我就不拿掉你的姓氏了。 跟在我身边伺候一则规矩多,二则却也算自由。 你不是宫里调教出来的丫头,往后我便是回宫小住你也不必跟着,留在司隶院后宅院里,若想回家去住也无不可。 平日里要是想家了,告诉书夏知道,也可回去看看。 你要是想留在尚书府也不是不成,不过大概不能时常回家去。” 她这才转头看向宋乐仪:“人家本不是要卖与谁家做丫头的,倒弄得骨肉分离吗?” 宋乐仪便掩唇笑,只与宋怀雍调侃她:“我们永嘉殿下倒成了人美心善的大善人,大哥快听听。” “我原就是人美心善。”赵盈也随着她笑起来,叫了书夏,“我过会儿要去一趟燕王府,你先领明玉回去。 她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算卖身到我跟前为奴为婢,你安排些轻省的活儿给她做,把我跟前的规矩说给她听,好好教教她,告诉底下的人不许轻慢欺负她。” 书夏往明玉身边儿站着,一面应下来,等赵盈话音落下才问了句:“她的例银也叫奴婢看着安排吗?” “照着我屋里伺候二等宫娥的例拨给她,这个银子我自己出。”她说着眼角余光又扫过明玉,目之所及,明玉满脸感激,她笑了笑,“她既刚来,你回去取五两银子赏她,再吩咐人给她裁新衣打两套首饰,也比照着妙珠她们几个的例,余下的你看着安排吧。” 明玉扑通跪下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说的全是谢赵盈恩德的话,直到书夏拉了她起身,领她出门,她那份儿激动都没完全收起来。 宋怀雍点着扶手望向门口,绿衣身影彻底看不见,他才问赵盈:“去扬州府的途中遇见魏氏时,还着意让杜三去查她身家底细,怎么常恩王爷送来一个戏楼中随手救下的姑娘,你又这样高看起来?” “她就是京城人士,难道我在京中也怕人塞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到我身边算计我?” 赵盈松了口气,把自己整个窝在官帽椅里:“就算她是姜家安排的人,就算姜承德是算准了我人美心善必定收留她,她一个小丫头,还能在司隶院的后宅院掀起多大风浪不成?” 人家还比她大了三岁呢,一口一个小丫头的。 宋怀雍摇了摇头:“那你自己做主吧,你一会儿要去燕王府,我就不陪你坐着了。” 他瞧着倒有些着急的样儿,说完了提步就往外走,赵盈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住他,他人就出了门去。 她眼睛闪了闪:“表哥这么急着做什么去?” 宋乐仪也摇头说不知:“这几天都忙的不行,娘前两日就念叨,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就是衙门里下了职也不回家来,至晚方归,也不知道忙活什么。” · 赵盈说赵乃明在凤翔楼英雄救美的事情至多半日便会传遍京城,这话一点也没错。 至少赵承衍待在王府内,就已经知晓此事了。 赵盈却更笃定赵承衍手底下不知有多少“眼睛”。 他把自己闷在燕王府,却有人在外替他探听消息。 她晃着脚尖儿,裙摆被踢起来,绛紫的裙摆动起来,料子直直垂下来,显得她欢快不少。 赵承衍横过去一眼:“坐也没个坐样。” 赵盈咦了声:“怎么皇叔现在也这样拘着人谈规矩吗?” “你想说什么?” 阴阳怪气的。 赵盈脚上的动作就收住了:“想跟皇叔聊聊常恩王兄。” “你既在凤翔楼见过了他,不就知道我与他书信往来之事了?还想问什么?”赵承衍收回目光后就没再看过赵盈一眼,他倒没事人一般,大大方方承认,坦坦荡荡继续作他的画。 赵盈冷眼瞧着,他笔势极稳。 这种被人攥在手心里算着走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快一年了,刚住进燕王府时是这种感觉,现如今竟还是。 她好几个月不怎么与赵承衍往来,遇事也少与他提,却还是被赵承衍一算一个准。 至少在赵乃明这件事上,她走在赵承衍算好的路上,每一步都没逃出赵承衍的手掌心。 赵盈眯了眼,脸色也冷了下来:“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皇叔这样好的本事,怎么不教教侄女?” “你也不差,用不着我教。”赵承衍最后一笔收了,狼毫置回笔架上,取印盖章落下,才抬头又招手叫她,“来。” 赵盈默了片刻,还是站起了身,往他书桌旁踱去。 这幅画——她母亲! 眉眼柔情,立于红梅下,远处手上捧着雪球的小人儿……是她? 赵盈愕然。 赵承衍却笑了:“觉得我会算计你?” 她猛然侧目,赵承衍触及她那样的目光,笑意愈浓:“来的路上是不是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帮你创建司隶院呢?我又为什么在朝中为你说了这么多的话,做了这么多的事呢? 我明明有能力全身而退,作壁上观。 运筹帷幄之中,朝堂上这一滩浑水本该一滴都沾不上我的身。 我究竟图什么呢? 你所谋划的一切我都知道,所以我从一开始是不是就为了拿住你的把柄呢? 而今你苦心经营,到头来会不会为他人做嫁衣?” 什么他人,分明就只有他。 赵盈面色铁青:“我刚才就有这种感觉,被皇叔牵着鼻子走,果然。 我自诩聪敏,精于钻营,论揣度人性,审时度势,借力打力,无论何种我都不输人。 唯独赢不了皇叔。” “你怎知我想和你打擂台?”赵承衍点着画卷最下端,此时墨迹还没干透,他指尖是虚空点向画中人的。 赵盈顺势望去,那是她自己。 这场景她自己其实都不记得了。 母亲何时站在红梅下看她团雪球? 满目柔情望着的人却又不是她。 “皇叔算准了我会来,这画非一日能成,常恩王兄入京前你就在准备了吧?” 赵承衍说是,又说不是:“准备得很早,为的却并非赵乃明入京一事。 赵盈,这一年以来,你是不是时常对我心生防备?” 赵盈的沉默代表着什么,他清楚。 于是轻笑:“我应该叫你虞盈,你自己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赵盈自入燕王府就紧绷着的那根弦此时嘣的一声,断裂开来。 她听见自己近乎僵硬的声音,偏生那样阴鸷,杀意四起:“你说什么?” “皇帝御极之初,平诸王之乱,原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浙江都指挥使司二品指挥使虞玄来因附逆罪被五马分尸,满门抄斩。” 赵承衍的声音更是清冷的:“自你掌管司隶院以来,六部案卷你皆翻阅过,应该知道,皇帝御极之初雷霆手腕,诸王不必说,与之合谋的军中将领,身首异处,那叫成王败寇。 但因附逆罪而被五马分尸的,你不妨再去翻翻旧档,除了虞玄来,看看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来。” 赵盈如遭雷击! 她的出身她清楚,赵承衍说她本该姓虞,那被昭宁帝五马分尸的虞玄来—— 她浑身汗毛几乎倒立起来,下意识连退三五步:“既是附逆,如何发落都不为……” 赵承衍目光如炬,那个过字她再说不出口。 那应该是她生身之父,她怎么能! 掩在袖下的手死死攥着:“皇叔牛头不对马嘴,扯出这旧年……” “你的母妃,皇帝的宋贵嫔,原是虞府当家主母,昔年父皇在世,这桩婚事,是他亲赐的。” 赵盈的小脸登时煞白。 她抿紧了唇角,却一言不发。 她不敢开口。 这是她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赵承衍说的有鼻子有眼,究竟是真正的知情人,还是在诈她? 她目光又追随那幅画而去。 所以母亲眉眼间的柔情,都是在追忆父亲吧? 鸾凤和鸣,她本该有个极幸福的家。 那种恨意从自脚底蔓延,也从头顶灌溉而下,最后汇聚在胸腔里。 她疼弯了腰。 赵承衍一惊,踱步而来,一把把人捞起来,三五步将她带到官帽椅上去:“要传太医?” 赵盈攥了他袖口没撒手。 赵承衍拧眉,就听见她如千年寒冰般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说下去。” 最简单不过的三个字,他心下一沉:“你自己是何时知道的?” 第231章 多谢你 她服用过世上最恶的毒药,也见识过最肮脏的人心。 赵盈本以为她无坚不摧。 牵机不是入腹的,是从她头顶浇灌而下,在她表皮上铸成铜墙铁壁一般。 到头来却也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她临死时才知她是个有母无父的可怜人,重生回来一日也不敢去想。 秘密之所以被称之为秘密,是不可与任何人说的。 她不止一次想过,她的身世,至少舅舅舅母应该是知晓的。 只是她从没开口问过。 原来不是不想,是不敢啊。 碰一下,心脏抽痛。 钝刀子剌肉,与牵机原是不同的。 虞玄来。 赵盈右手压在胸口处,整个人都坠坠的。 这个名字她是熟悉的。 无论兵部还是吏部,乃至刑部所载昔年虞玄来与颖王勾结,后伏诛,五马分尸,满门抄斩,虞氏先祖明国公爵位褫夺,牌位撤出太庙功德祠。 她是虞氏女——她先祖乃是大齐开国元勋,世代行武,累战功无数,为大齐开疆拓土,固守河山,是几代的忠良人家。 原来她本就是名门之后,她本就是天之骄女! 兵部旧档中,她亲生父亲年仅十九岁时随军上阵,便已立下赫赫战功,生擒北国前锋大将,得北国二十万两赎银,一战成名。 “溥天同庆,年年沈醉花月。” 赵盈面无表情,眸色沉痛,字字顿着。 赵承衍看她那样痛苦,越发拧眉:“什么?” “太平欢里唱太平,无人忆,昔年将军征战死。”赵盈咬紧后槽牙。 她想起那首《密州出猎》。 左牵黄,右擎苍。 亲射虎,看孙郎。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那才是她父亲原该有的豪迈与归宿,却不是…… “我父亲——”声音刻意拖长,父亲二字,是陌生的,此刻却让她心中有了莫名的归属感,“是真的附逆成奸吗?” 她不答反问,其实几句话说下来,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 但这种事情,此时再要追问,本身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赵承衍突然明白过来。 说不得在赵澈伤人那个夜晚之前,她便知道了。 那不过是借口,她趁机半出宫。 她想做皇太女,不是因为不愿把命运交到赵澈手里,而是心中怀揣着对皇帝的恨意,对赵家的不满。 为君者,强占人妻,她小小的年纪……可皇帝对她一向宠爱,她究竟是…… 赵承衍眉头紧锁:“你觉得他是吗?” 她不知道。 她从没见过亲爹,但她觉得不是。 赵盈深吸口气,试图直起身:“如果他真的附逆,即便五马分尸过于严重,也是咎由自取,我无话可说,可若不是——” 她一双手死死按在扶手上:“我想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承衍好像也并不意外,不过还是问了句:“我以为你会先追问我如何知晓你的身世,也会迫切的想要封住我的口。” “我为什么要封你的口?”赵盈平静反问,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她别开眼,不再看他:“皇上和太后都知道,恐怕皇后也知道吧?隐瞒了十五年的事情,你要挑明,我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又怎么样呢? 我自来是孑然一身,便没什么可怕的。” 她说孑然一身,赵承衍眉心一动:“宋家也不怕?” “是天子强占人妻,做出这等下作事情,与我舅舅一家何干?”她嗤笑,面上全是讥讽,“燕王殿下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赵承衍面色微沉:“叫我什么?” “难道错了?” 她果然是恨着赵家每一个人的。 从前在他这里虚与委蛇,是为了她的御极之路,不得不做做样子。 话都挑明了,摊开在台面上,她就不遮不掩。 “从前怎么没想过自己查查生父的事?” 赵盈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投去:“怎么查?是去问皇上,还是去问太后?当年的知情人我一个不认识,但就算真的还有知情人能活下来,也是皇上和太后身边的心腹,他们会跟我说?” 宋昭阳是知情的。 这丫头嘴上说着自己是孑然一身,实则心里把宋昭阳一家看的比什么都要重。 赵承衍没再问。 他沉默起来,赵盈便很是不满:“燕王殿下——” “你是赵盈,没人认你是虞氏女,少浑叫。” 赵盈一怔,这人态度竟是…… 她猛然又往他书案方向看去。 那幅画上,一笔一划勾勒,母亲的神态那样真切。 作画人定不是第一次画她。 “皇叔喜欢我母亲?” 赵承衍彻底无语了。 母后怀疑此事怀疑了十几年,皇帝嘴上不说,心里也把他当情敌看待,现在这小丫头也这么想。 天下女人死绝了吗?他赵家的兄弟都要栽在同一个女人手里。 他再没出息,也不会跟兄弟争女人,虽然他深以为清宁殿里那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很不配与他做兄弟的。 赵承衍冷了脸:“你母亲是顶好的人,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我长这么大,再没见过比她更温婉贤淑的人,但我不喜欢她。” 他恒一眼过去:“应该算是怜悯,惋惜,昔年她被迫进宫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时,又生出不知多少懊恼与愧疚,再加上年少时的丁点悸动,深以为此后我的正妃当如此。” 赵盈听懂了:“原来我母亲是皇叔心中白月光。” 赵承衍神色尴尬,面上极度不自然:“胡说什么?” 可不就是吗? 不过从头到尾,赵承衍是无辜的。 他说得对,父亲被扣上附逆成奸的罪名而遭五马分尸,母亲被迫进宫时,他的确什么也做不了。 十四五年前的赵承衍,自己都只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皇家的孩子早慧,皇叔是早慧中的早慧,当年只是个孩子,竟知道这么多内幕。” “过慧易夭,你在咒我?” “不敢。”赵盈竟比先前真的平缓不少。 赵承衍想她果真是个奇人。 天下奇女子原多,她该居其首。 “如果你爹是被陷害的,你恨吗?” 赵盈倏尔笑了:“他就算不是被陷害,我也是恨的。” 赵承衍眼皮一沉,赵盈继而又道:“虞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皇叔既知我翻阅六部旧档,难道我心里没数? 如皇叔所言,我母亲做虞家妇乃是先帝赐婚,那便自是皇恩浩荡,一段佳话。 我若生在虞家,也是千娇万宠的长大,还不必经受深宫内廷那些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乌糟事。 我早就与皇叔说过,看似我是尊贵无极的大齐大公主,实则我一无所有。 若非昭宁帝因一己之私强占我母亲为妃,我的一生,根本就是另一个故事。” 她该有爹娘真心疼宠,应该也还会有一母同胞的亲弟敬爱她。 人生完满固然难得,可她本来是有机会的! “皇叔,来龙去脉,你还不曾说与我听。” 赵承衍摇头:“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明白。” 她怎么会不明白? 赵承衍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想跟她细说当年罢了。 她咬牙:“那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有权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赵承衍还是摇头,“你是能认祖归宗,还是能手刃皇帝为你父报仇? 其实虞指挥使当年究竟是被陷害,还是真的党附颖王,连我都不知道。 他为人中正不假,战功赫赫也是真,大齐江山永固,你虞家世代效忠,得占去一半功劳。 可那又怎样呢? 我只能告诉你,先认识你母亲的的确是皇帝,可不许你母亲入王府的是父皇。 你母亲和虞指挥使是两情相悦,父皇成全了他们,也埋下了祸因。 皇帝能为了你母亲舍弃虞家,你父亲难道不能是因你母亲之故要掀翻皇帝?” 赵承衍声音顿住了。 是是非非,经年过去,后来人如何说得清呢? “赵盈,逝者已矣,何必刨根问底呢?” 他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感情的事情从来没有什么先来后到。 昭宁帝动心在先,可母亲不爱他,他也就是仗势欺人的卑鄙之徒。 至于父亲…… “我若去调查虞家灭门的真相,才是折辱我父,愧对我虞氏先祖。” 赵承衍没想到她突然说这个,按了一把太阳穴:“你这是帮亲不帮理。” “理?”赵盈笑出声来,不可思议的看他,“天子所为,是理吗?” 这是个死结。 宋氏如果死在那场抄家灭门的惨祸里,后来人便再无言,偏她没有。 昭宁帝几经周折把人弄进宫,名正言顺册为贵嫔,还叫她生下了赵盈,后来又有了赵澈,那他同这个理字,就再沾不上半分了。 赵盈说的也对。 她始终是虞氏血脉,为昭宁帝而对她亲爹起疑心,再去调查当年真相,怎么可能呢? 赵承衍连连摇头,赵盈越发眯了眼:“皇叔又是图什么?” “图个高兴,这答案你觉得满意吗?” 放屁。 赵盈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她舌尖在左侧脸颊处顶了顶,皮笑肉不笑的问他:“因为高兴所以扶持我,明知我不是赵家血脉,也可以眼看着我做皇太女,推翻你赵家江山?” “你弄错了一件事。” 她拧眉,无声询问。 赵承衍翘着二郎腿,神情再没这么严肃认真过:“天下从来是天下人的天下,江山也本该是大齐百姓的江山。 我们赵家,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皇位。 昔年太祖皇帝兴兵起义,于前朝窦氏而言,赵家也是乱臣贼子。 赵盈,你痴了。” 什……什么? 赵盈是真的愣住了的。 赵承衍这样的言论,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但不该是出自他口。 他是赵家最嫡支的孩子了,这皇位是从他祖宗传到他爹手里,又到了他亲哥手中的,他却说,赵家于前朝窦氏亦是乱臣贼子……? 不是她痴了,应该是赵承衍疯了。 她早知赵承衍于寻常人很不同,却实不知他不同到这地步。 “你……” “觉得诧异?离谱?觉得我疯了?” 赵承衍显然从她一瞬间呆滞的神情看穿她心中所想:“我姓赵,身上流着赵氏的血,可这不妨碍我认为赵家没什么好人,皇帝也做不好这个皇帝,不光是他,还有他生的三个兔崽子,全都一个样。 至于你——女孩儿家或多或少目光狭隘,胸怀也不够的,就算有本事坐江山,只怕也将朝堂弄得一团糟。 但你心性纯善,与赵家兄弟皆不同。 起初我本是想着,来日你上位,做了大齐女帝,我是皇叔,摄政辅佐理所应当,有我看着,也不会太过。 后来观你诸多行事,所作所为,我才想着,其实你也用不着我来做这个摄政王。 你自己,本就可以做得很好。” 爱民如子,她是能做到的。 尽管她起初并非是忧国忧民才动此心。 赵盈喉咙滚了两下:“就因为这个?” “但凡赵清三兄弟中有一个争气的,我都不会留你。” 他平淡的语气透着肃杀,赵盈立时拢眉:“是吗?” 兄弟不成,赵婉或是赵姝总成的,他都想当摄政王了,便不拘那姐妹俩有没有真本事。 口不对心。 “所以现在是对我彻底放了心,不想让我费心猜疑你,提防你,才有常恩王入京之事的?这算步步为营吗?” “这不算。”赵承衍挑眉望去,“把和亲人选定成赵乃明,是因我知你不想让杜知邑搅和进来,但你没法向皇帝进言。 其次今天这番话——”他顿声,抬手,动作一气呵成,指尖指向书案方向,“那本是预备两个月后送给你的生辰礼,如果你今天不来王府走这一趟的话。” 她来了,他才知她从未对他放心。 明明她起步时依赖他良多,却绝没有信任二字可言。 “那皇叔今日言行,算交心,还是算敲打呢?” 听起来是俏皮玩笑话,但她语气过于正经了。 赵承衍嗤一声:“算敲打。” 赵盈果然笑容灿烂:“不,算交心。” 她在笑,眼神空洞无光,没有了昔日的狡黠与光芒。 虞玄来的事情,还是刺痛了她的心。 但小姑娘争强好胜,除了初时片刻,再不愿叫他瞧去分毫。 于是赵承衍催她:“该问的你问了,该说的我说了,让我清静片刻,快走吧。” 赵盈黯淡无光的眸中聚拢出三分光亮,缓缓起身,盈盈拜礼:“燕王殿下,多谢你。” 谢你的宽厚仁德,体贴谅解。 谢你未与昭宁帝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更谢你——内心深处,信虞氏无辜,满门清正。 第232章 我要真相 从燕王府出来赵盈没想回尚书府去。 身世秘密被揭开,她两世为人却第一次知晓自己出身何处,父姓名谁。 烈阳当空,她仍觉得冷。 恍惚之间连车都未曾登,一路晃晃悠悠的,是走回司隶院去的。 一概人不愿见,伺候的宫娥也不肯叫她们近身。 大抵是她脸色不好,或是精神恍惚吓着了谁,有人去回了周衍。 周衍递话进来说想见她,她却把自己扔进架子床上,裹紧锦被,什么话都没说。 挥春怕极了,想上前去问,书夏拉住了人一个劲儿摇头,拽着她从内室退出去,顺道打发了周衍派来递话的人。 赵盈做了场梦。 一半美梦,一半噩梦。 梦里红梅树下的场景是陌生的,有个男人身披铠甲,手持长枪。 她看不清男人的脸,而那双手上的老茧却那样清晰。 常年征战,杀伐果决,他的手从来是持刀持枪,杀人沾血的,偏生拥在锦衣华服的妇人肩头时,又那样小心仔细,生怕手上力道大了,会碰伤谁。 远处小女孩儿手上团了两个雪球,两条小短腿前后交叠,踩着皑皑白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跑不快,笑的极甜。 她嘴里叫着爹爹,一个雪球丢出去,自己抡圆了胳膊使劲儿大了,先把自己带翻了。 美妇人低呼,男人也疾步而来,口中叫的是元元。 可男人的手没能托住小女孩儿的身子,那女孩儿跌倒的瞬间身形变大,长成了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只是,有些惨。 她身上都是血,不知从何处来的,后来有个人抱了一堆什么东西仍在她身边。 她挣扎着去看,先是一只手,一条腿,后来看见半个身子。 她痛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喊爹爹—— “爹爹——” 蜷缩成虾状的人猛然翻身坐起来。 赵盈惊魂未定,一抬手,鬓边全是汗,脸上也全是泪。 梦魇了。 她压着太阳穴揉两把,心口也突突的。 原来四下无人时,她是想念亲爹的。 屋外挥春和书夏听见动静匆匆进来,赵盈早擦干了泪痕。 丫头见她发丝散落,眼神空洞,对视一眼,显然她那一声近乎惨烈的爹爹她二人都听见了。 挥春没敢吭声,怕说错话惹了她。 书夏去拧了条干净的帕子,一面往床边挪去:“公主是想皇上了吗?” 他也配? 赵盈接了帕子,擦了擦脸:“没什么,现在什么时辰?” “这会儿还不到申时,公主要什么?” 赵盈收拾了心情,换了身干净衣服,重叫丫头上了精致妆容,出门的时候又是那个高贵不可方物的大公主。 杜知邑没料着她这时辰会摸到银号来,而平日她也的确没到银号找过他。 他生意做的大,分布又广,大齐境内银号开了二十六家,光是京城里就有两家。 有些是外人知道的,有些是外人不晓得乃是他杜知邑名下产业的。 为着赵盈素日不会来,银号根本没准备她爱吃的茶。 杜知邑挠了挠后脑勺:“殿下吃云雾茶吗?这儿没备着殿下爱吃的……” “我不是来吃茶的。”她叫挥春和书夏退出去,还特意吩咐退远些。 丫头从来都听话,根本不多待,掖着手福了礼就往外走。 房门被关上,只剩下杜知邑和她大眼对小眼。 杜知邑观她面色神情,根本看不出端倪,心下便更狐疑:“殿下这是怎么了?” “有件事要你去查,很急。”赵盈似乎是为了证明她真的很急,又补了两句,“去了云逸楼听他们说你今日在银号点账,才找过来的。” 怪不得会摸到这儿来。 杜知邑敛去笑,也严肃起来:“殿下要我去调查何事?” “父皇御极之初,大肆屠戮兄弟手足,昔年颖王兴兵起事,后来事败,颖王府一众属官悉数问斩,与颖王往来频繁的朝臣也没有能幸免的。 但只有时任浙江都指挥使的虞指挥使以附逆罪被处极刑,五马分尸,满门抄斩,夷灭三族,此事你可知?”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今上刚登基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孩子,算下来咿呀学语,根本都还不懂事,他怎么会知道。 这些事即便是后来人也少有提及。 众人都知道今上不似先帝仁善,谁敢把他屠戮手足之事挂在嘴边? 何况是附逆成奸,被处极刑之人。 故而杜知邑摇头:“但我知道虞家,这位指挥使大人,是出自那个虞家吗?” 赵盈说是:“虞指挥使出事后,虞氏先祖明国公爵位被褫夺,牌位也撤出了太庙功德祠。” 杜知邑皱起眉来:“殿下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要怎么开口,来的路上赵盈就已经想好的。 “我今天去了一趟燕王府,是皇叔提起陈年旧事,说当年虞指挥使的附逆罪恐怕大有文章。”赵盈面不改色的扯谎,“只是时隔数年,皇叔彼时也年幼不知事,后来此事成了父皇心中禁忌,朝中无人敢提起。 所以这么多年他心里虽疑惑,却也没下手调查过。 今次柔然与北国勾结,左右夹击,战事虽了,朝中或有内奸一事可没过去。 皇叔说柔然突然遣和亲使团入京,且还是在徐冽斩杀柔然前锋大将之时就动了此念,更证明朝中有奸细。 若要从二十多年前的事算起,玉堂琴去朝,虞氏蒙难,至如今柔然必格勒可汗行事诡谲,凡此种种,无不令人心惊。” 杜知邑就明白了:“殿下想让我去查虞指挥使的附逆案?” 但他面露危难之色,没等赵盈回答,就又说道:“这案子过去了快二十年,何况当年咱们都不是当事人,知道的太少了,就算要查,也只怕无从查起。 何况皇上他……” 他声音戛然而止。 这才是最要紧的。 赵盈面色如常:“你接着说。” 杜知邑眉心又一拢:“此事至今只怕仍是皇上的心头恨。虞氏满门忠烈,世代为国效忠,自虞氏先祖明国公起,至虞指挥使,开疆拓土,固守河山,虞氏之功,功在社稷,放眼大齐武将世家,再没有谁家可与虞氏相提并论。 但这样的人家,最后却成了党附颖王的逆臣贼子。 殿下,皇上是东宫储君,登位登的是名正言顺,当初那些起兵造反之人,都是乱臣贼子,妄图弑君篡位。 虞氏即便真的是遭人构陷……那赫赫扬扬的一座将府,若无人首肯授意,恐怕也没那么轻易就构陷得了的。” 赵盈双眼一闭。 那种恨意,寒意,又席卷而来。 她不欲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分毫。 她必须要控制住。 这样的道理,何须杜知邑来告诉她? 她就是因为想明白,才来找他。 赵承衍没敢说的太仔细,多半也为此。 她虞家清清白白,是毁在昭宁帝这畜生手里的。 而她要的,只是一个真相——她身为虞氏女,一定要知道昭宁帝是如何丧心病狂毁了她的家族,害死她的族人的! “你说的,我知道。” 杜知邑愣怔:“殿下?” 他试探着叫了她一声,见她无动于衷,脸色微变:“若虞氏不是清白,虞指挥使真的附……” “皇叔说!”她咬了牙,“他信虞家忠贞。” 燕王信有个屁用啊! 杜知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他见燕王次数不多,可观燕王素日行事,他为什么会跟赵盈说这些? 就算怀疑朝中内鬼自二十多年前就步步为营,至如今可于朝中翻云覆雨,但也委实没必要说什么虞氏忠贞。 天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太多了,谁敢保证虞玄来当年真的没有党附谋逆呢? 这话真不像燕王说的。 但赵盈这样言辞凿凿…… 杜知邑没跟她抬杠:“好,燕王既说虞家忠贞,虞指挥使忠贞,那便算虞氏是被人陷害的。殿下,我的话,您真的听进去了吗? 不说此事有多难查,就算真查出蛛丝马迹,您又想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虞家之祸,祸起天子。 谁敢逼着天子认错? 何况是昭宁帝这样的暴戾之君。 “我没想怎么办,但事情都是一件一件查的。”赵盈捏着眉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玉堂琴的事我不想管了,也懒得查了,他心里多半有数只是不肯说。 此次战火纷纭,好不容易才平息,柔然又送了嫡公主和亲,朝中有内鬼,现在也查不了,且我总觉得孙长仲说的孙其书房里那个暗格,或与此事有关,便可再等上一等。 所以,只剩下虞氏之祸。” 合着他说了这么多,全是白费口舌的吗? 杜知邑知她性情。 她必是打定了主意才来银号找他,还这般急切。 只是赵盈…… “殿下到底是想知道真相,还是想知道幕后主使之人?” 这话问的真妙啊。 幕后主使之人,只能是昭宁帝。 赵盈皮笑肉不笑,斜去一眼:“查到真相,不就知道了主使之人?你这话问的好痴,这原是一回事。” 就算是昭宁帝,她也要查。 杜知邑心口一紧:“就只怕我能力有限,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可以去问皇叔,或者……”她声音渐次弱下去,“去问我舅舅。” 谁? 宋尚书? 杜知邑心下一凛:“宋尚书知道?” “或许知道吧,不过别说是我让你调查,你自己寻个由头遮掩过去,不要让舅舅为我担心,记住了吗?” 她究竟在隐瞒什么。 杜知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刻也没挪开,一面说好,一面叹了声:“我前两日得了些安神香,一个朋友自己研制,效果比外面卖的要好,送了我不少,晚些时候我让人给殿下送去些吧。” 她心神不宁他还是看得出的。 赵盈挑眉:“行,朝中事多,我也觉得近来不得安眠,你有心了。” 他当然有心。 事情交代完,赵盈就不想跟他多待,没办法,谁让他眼毒心明的。 她起了身,又想起什么:“派人给徐冽送个信,伤要是养的差不多就回来吧,京中名医多,别在那穷乡僻壤苦养了。” 也不知她又想做什么。 杜知邑早随着她动作起了身,把她交代的事情全都应下来,送着她出门。 赵盈人出了门后驻足回头看他:“你知道我表哥最近在忙什么吗?” 杜知邑明显怔了一瞬的,他眉眼间的迟疑也没能逃过赵盈的眼,可偏偏他摇头说不知。 “是吗?” 她声儿肃冷着,笑了下,说好:“那就不知吧。” 显然他知道,但答应了表哥不与人说,她之前不住尚书府,不知道表哥成天忙的不着家,所以没问过。 现在知道了,问到他脸上,他本心不想骗他,可有诺在先,所以方才迟疑了。 她最烦别人在她面前装神弄鬼的样子。 只是事情出在她表哥身上,又气不起来。 出了银号,赵盈由衷感慨,天下真有巧事—— 杜知邑的银号斜对面就有一家金铺,铺子里的老师傅手艺好,价格公道,门面不大但生意向来不错,而且还能自己动手打金银器,就算是从没做过,老师傅从旁指点,若要送人,心意最重,当然前提是你价钱给得足,有那个底气支撑你浪费人家的金银料。 赵盈从没在她表哥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满足而又幸福,还有些眷恋。 宋怀雍当然看见了她,下意识把手上的锦盒往身后藏。 赵盈彻底黑了脸,提步过去。 挥春和书夏又对视一眼,还是决定远远地跟着,眼下别跟得太紧比较好,毕竟宋家表少爷显然有秘密的呀。 “元元,你怎么在这儿?” 宋怀雍的笑都是生硬且尴尬的。 赵盈往身后一指,是杜知邑那家银号:“我在这儿不奇怪,表哥在这儿才奇怪吧?” 她眼睛落在他身后:“表哥藏了什么好东西,是怕我抢去吗?” 宋怀雍头皮登时炸了:“你都看见了?” 废话,她又不是瞎子。 她耐着性子:“我找个地方请表哥喝茶?还是咱们回家跟舅舅舅母说?” “别——”宋怀雍急拦她一句,“好元元,你当没看见成吗?” 赵盈面色铁青:“表哥!你这些天忙的不着家,一天到晚见不着人,舅母和表姐很担心你,又不敢问你,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你跑到这金铺干嘛来的?手里的东西——” 她越说脑子里越清明起来:“你每天至晚方归,是下了职到这儿来练手,忙了这些天,今日打成了东西,拿来送姑娘的吗?” 第233章 结亲 宋怀雍遮遮掩掩瞒了数日的事情,他死命遮挡的那层布,还是被赵盈给揭开了。 不是赵盈不听他的,更不是不给他留面子。 实在是这样的事,赵盈深以为没什么好遮掩,且说服了他。 宋昭阳和云氏听他一番话情真意切,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宋乐仪倒头一个不满起来:“先前辛辛苦苦堵住外面那些人的嘴,没成想大哥你还真的看上了崔晚照!我不同意!” 别说宋昭阳夫妇,就连赵盈也没想到的。 宋乐仪不是那等蛮横不讲理的女孩儿,豪横和蛮横可是两码事。 她人前行事坦荡荡,光明磊落的,回了家比谁都要乖顺。 从小到大宋怀雍替她兜了不少祸事,她也同样替宋怀雍兜了不少。 兄妹两个感情一向极好。 似这等儿女情长的事,她倒头一个跳出来反对。 宋怀雍皱了皱眉:“你不同意什么?爹娘还没说话。” “爹娘不说话是因不晓得崔晚照是什么样的性情!”宋乐仪撇嘴,“我不是说她不好,安安静静,温柔娴雅,长得不错出身没得挑,长辈们或许极喜欢她那样的,总之是个不会惹是生非的好姑娘。” 赵盈从前是没想过她替薛闲亭解决个麻烦,也顾全崔晚照名声,会引出后面这些事。 她晓得宋乐仪是不大喜欢崔晚照的。 姑娘是个好姑娘,说起来命还有些苦,毕竟被爹娘当成货物一般,只当她奇货可居,还是可怜的。 但这性子软弱怯懦,宋乐仪怎么可能喜欢她? 只是这种事…… 赵盈看了一眼那锦盒。 盒子是放到了正桌上去的,锦盒也被云氏打开了。 里面躺着一支金簪,说实话,真的不好看,但满满当当全是宋怀雍的心意。 崔晚照喜欢芙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的,那簪头歪歪扭扭一朵芙蓉花,花蕊处嵌的红宝石还是他从家里自己拿去的料子。 “方才回来路上,我只劝表哥这事没什么好瞒着家里,却没来得及细问,表哥含糊其辞也不说清楚,是上次表姐的百花宴上,你就对崔家姐姐动心了吗?” 宋怀雍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个姑娘家动心,然后就被他的小表妹拘回了家里,回禀到爹娘面前,还有妹妹在。 他的心思是坦荡的,喜欢便是喜欢了,杜知邑他也没瞒着。 只是回了家来,终究不好意思。 宋昭阳似看出来,也看不惯他那扭捏样子,一拍桌案:“七尺男儿,扭扭捏捏成何体统!” 云氏便横他:“你像大郎这么大的时候倒不扭捏,凶孩子做什么?” 宋昭阳冷哼一声,果真收了声。 云氏才转而问宋怀雍:“你若真是喜欢崔家姑娘,也该及早来回明我,横竖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崔家姑娘样貌门第都好,咱们家和广宁侯府也有交情,堂堂正正的上门提亲才是正经道理,你怎么私下里去弄这样的东西? 若要叫人知道,说你学尽那风流场上的手段,拿着去哄骗闺中女孩儿,这好听吗? 你是个郎君,也不怕什么,可连累了崔家姑娘清誉受损,你百死莫赎的呀。” 宋乐仪横眉冷目,坐在官帽椅上,左脚在地砖上跺了下:“娘,您听没听我说话呀!” 赵盈便摇了下头,站起身来:“舅母,我们女孩儿家就不听这些事了吧?” 云氏晓得她用意,笑着摆手叫她去。 她上了手,几乎生拉硬拽把宋乐仪拉出门的。 宋乐仪自是满脸不情愿,出了门又甩不开赵盈的手,还怕动作大了一不留神弄伤她,就这样被她硬是拉出了月洞门去。 “你别拽我了!”她音儿是拔高的,往常哪会这样的语气同赵盈说话。 赵盈撒了手:“还回去吗?” 她出都出来了,再回去成什么样子。 只是小脸儿垮的不行,简直要拉长到地上去:“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她。” “可表哥总要娶妻的,难得遇上个自己喜欢的,你见过表哥对谁家姑娘这样上心?” “可是崔晚照她——” 宋乐仪真不是不讲理,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她虽不曾经历,风月话本却看过不少。 自家兄长是什么样的她心里更有数,不说是个和尚性子也最起码是不近女色的人。 但她就是想不明白。 “私下里又不曾见过面,怎么就喜欢上了?”宋乐仪始终撇着嘴,“上回百花宴时,崔晚照那样怯懦,人家骑到她脖子上她都不带吭一声的,我可不认为大哥会看上那样的女孩儿。” 她说者无心,赵盈听者有意。 倒也是,私下里既没往来,怎么就把人放在心尖上了? 衙门里多少差事,成天下了职还惦记着去给崔晚照打金簪? 只如今瞧着她表哥正是情意绵长时。 赵盈压下心中疑虑,一概没同宋乐仪说。 后来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云氏心疼儿子,可也怕他错了主意乱了规矩,索性留下了那支金簪,第二天一大早只身往广宁侯府去见侯夫人。 东西她是带去了的,亲手交给了高氏。 两家有交,私下往来不少,小儿女间又是自幼的感情,高氏是宽厚的人,虽经崔晚照一事她晓得赵盈对薛闲亭无意,却也不会因此而疏远。 接了东西后叫人去问过崔晚照。 崔晚照好似一切都娇滴滴,总是那样含羞带怯的模样,知道这东西是宋怀雍亲手做的,更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高氏问起她心意,她又只一句全凭姨母做主,余下一概不提。 崔高氏离京当日便就把崔晚照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了高氏,无非要借广宁侯府门楣将未来亲家门第也往上抬高一层。 高氏又同广宁侯议过,两家人算得上知根知底,不过她做姨母的还是没大包大揽,后来也只会了云氏说写信送去清河郡,再请了崔晚照爹娘入京来商议此事。 宋尚书意欲与广宁侯府——不,要同清河崔氏结亲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 宋家不曾下聘,侯府里对此事也没多说什么,可消息传的满城皆知,无人知是从何处传开的。 尚书府往来登门人络绎不绝,没有人明着道贺,可每个人又都好似觉得这亲结定了一般。 他们不敢到侯府去打搅,也怕女孩儿家面皮薄,就全都一窝蜂跑到尚书府来。 结果倒弄得赵盈和宋乐仪在家里不自在,宋乐仪见那些人上赶着来献殷勤还生气,于是成天的不着家。 唐苏合思还是每天来缠人,毕竟她独往永王府去赵乃明从不叫她进门,她兄长又不会见天陪她,她变着法子是想叫赵盈带她登永王府大门的。 三个女孩儿坐在茶楼中,唐苏合思黑黝黝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听起来你们中原人成婚真是好麻烦,我们柔然喜欢谁看上了,第二日就能做夫妻。” 她却没看出宋乐仪面色不善:“哪里像你们这样,这么多的规矩拘着,谈婚论嫁还要一拖再拖。” 赵盈劝了好几日,宋乐仪还是不太能接受,她也没了法子,只能等着天长日久,慢慢也就好了。 至于先头她心下所疑之事,杜知邑去查过,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清河崔氏这十年间都还算本分老实,未有半点逾越不轨的心思。 她后来便觉得自己许是想多了,也不愿拿这没影的事情去搅和,尤其不肯说到宋怀雍面前去,甚至连薛闲亭她都没提。 宋乐仪捏着手上的薄皮核桃,一使劲儿捏开一个,转眼功夫她捏碎了十几个。 赵盈扣住她手腕:“你吃不吃?不吃别浪费东西。” 唐苏合思眼神才闪了闪:“我怎么看乐仪不太高兴?你阿哥有了心上人,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这敌国公主还真是—— “可真巧啊,出门喝茶也能遇上喜庆人,说不得我还能沾沾喜气。” 有人打了帘子不请自来,那声音里满是嘲讽,不用看都知道那张脸上挂的必是等着看热闹的表情。 赵盈沉了脸:“袁姑娘,孤坐在这里,你也敢不请自来吗?” 袁如月进门前不知赵盈也在的,是话出了口,打了帘子进来,才看见赵盈和唐苏合思都在。 可话说了,人来了,又退不出去了。 她硬着头皮蹲身见礼:“公主见谅,我是为乐仪高兴,听见人叫她名字,想是她在这里,想起尚书府上说不得很快就会迎来的大喜事,就进来讨她一杯茶吃,没料到公主也在,惊扰了公主。” 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不讨喜。 赵盈知道百花宴崔晚照落水那会儿她说过什么话,自然就知道她冲进来是想干什么。 她侧目去看宋乐仪,果然脸色不好,原本捏核桃的手这会儿捏紧手心儿,骨节是泛白的。 这桩婚事且不说定下与否,她想着崔家也未必不中意尚书府门第。 然则没人在意表姐满不满意,喜不喜欢,而她为着表哥实在高兴,舅母对崔晚照也算中意,不愿因她那点小情绪弄得家里人不痛快,这些天什么都没再说。 憋了一肚子的火,袁如月这时候一头撞进来。 “既知是惊扰,还不——” “你好像很得意?”赵盈话没说完,宋乐仪抬眼看去,面无表情,眼底冰冷。 袁如月瞧她和平日里又不大一样,下意识想往后退半步,保持个安全距离的。 她还没来得及动,眼前一闪,宋乐仪手腕转动,一盏热茶全都泼到了袁如月身上去。 她尖叫着跳起来,茶不是滚烫的,不至于把人烫伤的地步,可身娇肉贵的千金贵女,也没遭过这样的罪:“宋乐仪!你疯了吗!” 宋乐仪坐着没动:“讨嫌的东西,找麻烦分清楚人,滚。” “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她固然冲动没脑子,却也不会当着赵盈的面想去跟袁如月动手。 小时候她揍过宋乐仪,每次还没得意够,宋乐仪就领着赵盈找上门来,然后就只有她挨打的份儿。 有那么两三回,她其实也不太敢跟宋乐仪动手。 赵盈打人下手黑,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照着姑娘家不能示人的地方打黑拳,手还重,根本不怕把她打出个好歹。 娘给她上药,抱着她哭过两场,叫她以后别去招惹宋乐仪,实在惹不起。 她今天可什么都没干,尽管是为了挤兑人,可说的话是恭贺的,是宋乐仪先动的手,是宋乐仪理亏! 她转身要走,赵盈那里同书夏使了眼色。 人没能走出去,被书夏拦下了。 袁如月心下咯噔一声,果然赵盈阴恻恻问道:“袁姑娘打算如何没完?” 她登时红了眼。 欺人太甚了! “永嘉公主,是宋乐仪拿热茶泼了我,难道也不许我家去告诉爹娘吗?” 赵盈哦了一声,叫书夏,丫头便从袁如月身前退开:“那你去吧,孤今日无事,后半日就在司隶院等着袁大人登门为你讨公道了。” “你——”袁如月你了半天,一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唐苏合思实在没看懂,目瞪口呆:“这是干什么呢?” 宋乐仪心情坏透了,懒得理她,丢了个大大的白眼过去。 赵盈心下无奈:“我表姐今日心情不好,公主先回……”说了一半,话锋一转,“书夏,你送公主去永王府,跟常恩王兄说,我今日不得空,叫王兄替我陪公主在城中逛一逛。” 唐苏合思虽满心里都是赵乃明,但她自入京来也是真喜欢这表姐妹,这会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人家中原人大概不太愿意与她交心多言,阿哥说那个词叫……交浅言深。 她拍拍裙摆站起身:“不用了,我回驿馆去,等乐仪心情好了再找你们玩儿。” 宋乐仪反倒面上有些挂不住:“实在对不住。” 她说没事,真没事人一样领了婢女往外走。 赵盈是等着脚步声听不见,又示意书夏到门外守着,才问宋乐仪:“这是做什么?你是有事情瞒着我吗?袁如月固然可恨,但不至于你拿热茶去泼她,她是动了你哪根筋?” “我……”她咬牙,去捏面前的茶杯,欲言又止。 赵盈拧眉:“跟我也不能说?” 宋乐仪眉眼低垂,瓮声道:“大哥不让我说。” 表哥? 赵盈秀眉越发拧到一块儿去:“那我自己去问表哥?” 宋乐仪才抬眼看她,心里大概复杂得很,赵盈没再催她,她纠结了半天,才把心一横,闷声同她说:“昨夜里大哥偷偷摸摸要从后角门出府,被我抓了个正着,你猜他要去做什么?” 第234章 故意接近 是杜知邑哪里疏漏了吗? 还是她们全都多心了? 赵盈带了宋乐仪回司隶院,又遣校尉到工部衙门去找人。 宋怀雍自正门进的府衙,校尉头前引路是把他带上正堂的。 一切看来公事公办,宋怀雍却知道恐怕是他宝贝妹妹说漏了嘴。 赵盈端坐正堂上,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给宋乐仪搬了一把鸡翅木官帽椅就放在赵盈身边。 两个小姑娘比肩坐着,头顶上悬着上善若水四个大字。 府衙公堂少有悬这样匾额的,赵盈是别出心裁。 宋怀雍刚要笑着叫人,赵盈冷着一张脸先叫了声小宋大人。 这一嗓子把兄妹两个都叫愣住了。 宋怀雍的话哽在喉咙里,宋乐仪也吃了一惊侧目看她,甚至上手去扯她袖口,只是动作掩在案下,也瞧不出来而已。 这是唱的哪一出? 宋怀雍拢着眉心把眼珠一滚,目光随后就投向了宋乐仪。 偏生宋乐仪没看他。 他晓得这丫头八成说漏了嘴,把他给卖了,但元元这又是什么路数? 他唇角拉平,眼底无奈更多些:“殿下。” 宋乐仪一回头,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赵盈眯了眯眼:“小宋大人知道今日为何把你请入司隶院吗?” 没完了? 宋怀雍几不可闻叹口气:“臣不知。” “小宋大人昨夜佳人有约?” 宋怀雍不满的目光终于再次投向宋乐仪。 宋乐仪一吐舌,扮了个鬼脸,越发往赵盈身侧靠近一些。 赵盈点着桌案:“看宋大姑娘干什么?” 宋怀雍扶额:“这是个意外。” “是吗?” 她噙着笑缓缓起身,又款款而来。 赵盈踱步下了堂,也没个笑脸:“表哥,说说吧?” 宋怀雍长舒口气:“你这是要闹哪一出?” “本来是生气的,我甚至想把你弄到司隶院暗牢吓唬你一场。”她背着手,小脸儿扬起来。 这丫头真是…… 宋怀雍忍不住又叹一声:“你生什么气?这事儿……” 他话音一顿,皱着眉头叫宋乐仪:“不是说好了不跟任何人说的吗?” “表哥还说呢,为着你和崔晚照的事情,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负到表姐头上来了。” 这句话叫宋怀雍听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元元你在说什么?这有什么关系?”他属实是没懂的,还有那欺负二字,他眉间一凛,转头看去,“谁欺负了你?” 宋乐仪摇头说没有:“只是我跟元元还有唐苏合思出去吃茶,袁如月一头撞进来,她又说些混账话想挤兑我,叫我泼了一身热茶,没能欺负到我头上。” 宋怀雍面色越发不好看:“我晓得你头先是不大喜欢大姑娘的,后来不是也不提了吗?她怎么……” “表哥。”赵盈清冷的打断他,“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比较好。” 男人家好些时候迟钝的很,后知后觉的。 从前对她们做妹妹的多疼爱啊,遇上了心上女孩儿也糊涂起来。 表姐从来就不喜欢崔晚照那样的女孩儿,表哥又不是不知道。 后来不提了,只是单纯不愿家里人为难,想着一家子都高高兴兴的。 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岂不是…… 她还是背着小手,面色也仍旧不好看:“崔大姑娘先前就私下里约过你?” 宋怀雍说不是:“她是高门贵女,规矩又本分的女孩儿,怎么会干这种事。” 那可真是奇了。 先头私下不往来,现在结亲这个事儿弄得满城风雨崔晚照倒转头来约见? 表姐说她也知道的不多,表哥还是有所隐瞒,她再要追问,表哥死活不肯说。 于是她思来想去,才有了今日这番做派。 赵盈黑着脸,转过身去,倒没再上堂,反往侧旁早摆开的官帽椅坐下,二郎腿翘着,鞋头的明珠也晃着:“表哥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我让人把你请到司隶院,走正门,入正堂,你知道我是真的生气了的。” 可她语气淡淡,脸色虽难看,看来也算得上平静。 宋怀雍看着她长这么大,她那点小性子他怎会不知道? 只怪他自己做事不小心,想着那个时辰众人都安置,没料到乐仪不睡觉,大半夜的还能在后角门上把他抓个正着。 宋怀雍深吸口气,本想坐下说话,想起这是在哪里,眼中闪过焦躁:“换个地方说吧,浑身别扭。” 赵盈坐着不肯动,宋乐仪眼珠转过去,人也凑上前去。 她拉着赵盈把人拽起来:“走吧?” 赵盈劲儿是往后坠的,分明不想起身。 宋怀雍看在眼里,知道她想干什么,于是近前三五步:“你既然都知道了,我还瞒你什么?今儿索性把话说开,你想知道什么我便都告诉你。” 她才慢吞吞的站起来,又叫兄妹两个围着出门去。 平日里说话都在三堂,不过见宋怀雍还是不大同。 既得了宋怀雍松口,赵盈也不置那个气,索性领了人往后宅院,也省的底下的人听见个首尾去。 花厅再往东南角有岸芷汀兰,入内便有奇香扑鼻而来,宋怀雍知道这都是杜知邑手笔,不知送了多少搜刮来的奇香异草送到赵盈这里。 “你上次不是问我,百花宴那时究竟有没有对大姑娘动心吗?” 其实真叫赵盈问,她真不知道从何问起,毕竟根本就不知晓的他瞒了什么事。 倒没想着他自己先开了口。 宋怀雍把她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心下无奈:“我不是说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吗?” 赵盈紧绷着的面皮一松:“表哥真是那时候就喜欢上崔大姑娘的吗?” 这种事情,当着两个妹妹再说一次,是真的很别扭的啊! 但这就跟赶鸭子上架一样,把他架住了。 宋怀雍点头说是。 宋乐仪又吃了一惊:“大哥?” “我晓得你不喜欢大姑娘那样的性子,觉得她怯懦,你却从不知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赵盈和宋乐仪都默了。 还……真的是。 她们先前还真是没考虑过,宋怀雍本就喜欢崔晚照这样的女孩儿,而她出现的又恰到好处,这才有了后来这些事。 宋乐仪面上也闪过羞愧:“大哥,我……” “又没怪你,小姑娘家家的,理会这些做什么?”宋怀雍是坐在她左手边儿的,一抬手在她头顶轻揉一把,视线又落回赵盈身上去,“其实后来我是遇见过大姑娘的。那天你领乐仪出去,在爹娘面前我回过话。 但我也晓得礼义廉耻,更知道大姑娘看重这些。 为着薛闲亭的事情她已经叫人看了不少的笑话,我岂敢唐突她? 但喜欢也是真的喜欢了。” 他还是没有事无巨细全说清楚。 赵盈抿唇想来,在舅舅舅母面前回过也罢了,横竖这是兄长不是阿弟,也的确轮不到两个小姑娘听他这些事,她们管不着,他也不好意思。 有些遮过去倒没什么。 “我有一句话想问表哥,表哥听了不能同我生气。” 宋怀雍挑眉:“我何曾因旁人生过你的气?你也不必问,大姑娘便不是那样的人,你听我后面话说完,就不会想是不是她有意设局接近我。” 赵盈讪讪的摸了下鼻尖,哦了两声。 宋怀雍无声笑起来:“这不算你疑心病重,突然说看上个姑娘家,甚至到了求娶的地步,私下里你们与她相处时觉得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是拘谨的,偏偏几次同我偶遇,你会多想是正常事儿。” 宋乐仪却横了眉:“大哥从没跟我们说过私下里见过崔晚……姐姐。” 她还是改了口。 她不知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她知道大哥其实死心眼的很,认准了就是认准了,他说喜欢那就是真的喜欢。 她不想叫大哥夹在妹妹和心上人中间为难,何况崔晚照也没得罪过她,只是性情合不来而已。 “元元,昨夜她约我见面,是为她父亲崔钊行在她入京之前的叮嘱。” 他也没再接宋乐仪的话,宋乐仪收了声,闷头坐在一边儿,只听不吭声。 “崔钊行如今身上只领了个五品的虚衔吧?”赵盈仔细回想一番,“清河崔氏原本也有个世袭的四品,但也不知是他家得罪了兵部的人还是如何,到崔钊行这一辈上,兵部一直没点头叫他们袭去。 清河崔氏现在也就只剩下个门风清贵,底下的孩子大多不争气,偌大门庭,恐怕也快走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早些年间还送过女孩儿进宫的,但父皇对后宫一向淡淡,昔日刘氏得宠,姜氏更是不容人的,这条路也没走通。” 他说是啊:“所以这不就动了儿女婚事的心思吗?只是大姑娘她同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宋怀雍稍顿了声:“崔高氏领她和她幼弟进京,原就是有备而来,即便你不开口,她也不会把大姑娘带回清河郡。 崔钊行叮嘱过大姑娘,无论是我,还是薛闲亭,哪怕是徐冽,要她不择手段的接近,婚事也只能落在我们头上,若不成,她就算有命回清河,也活不成的。” 宋乐仪腾的一下就起了身:“这是什么话?” 她声音尖锐,显然错愕不已。 赵盈听来这番话自也是目瞪口呆:“这意思是说,她亲爹逼着她……色诱你们?” 色诱二字戳中了宋怀雍的心,赵盈还能听见他手指骨节作响的声音:“崔晚照可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女,何至于此?” “什么嫡长女,不过都是崔钊行手上的棋,只要摆布的好,将来就能给他儿子谋个好前程。”宋怀雍嗤鼻不屑,“可我后来细想,此事只怕另有蹊跷之处。” 赵盈还没能把崔晚照这个事情彻底消化,听他后话,眉心一拧:“表哥不要卖关子呀。” “大齐上京,勋贵遍地,说句你不爱听的,徐冽又算得上什么?清河崔氏的嫡长女,即便崔钊行拿她做棋,她也一定是最体面的一枚棋。 我与薛闲亭倒也罢了,徐冽凭什么呢? 元元,你恐是乍然听来此事没回过味儿,竟没留神,崔钊行看上的,都是你身边心腹可用之人吗?” 宋乐仪登时不寒而栗:“他一则要为儿子谋个前程出来,二则……二则是对元元别有用心不成?” 她声音有些发颤:“若不然,谁家不好过他清河崔氏如今门第呢?即便是日渐式微的康宁伯府,因杜家兄弟进献金银,现而今在御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要提携帮衬家中子侄,这样的人家难道不成? 不说别的,那实权之家,要在官场上提携个把人,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她侧目,赵盈反而神色平平。 她便拧了眉:“元元,你怎么想?” 她怎么想? 杜知邑调查后告诉她,清河崔氏十年来都算安分,这也算安分? “表哥看人我信得过,你既说崔大姑娘不是刻意接近,她又将这些话说与你,我想她是感念你的一片真心,对你也未必无意,不愿将来欺瞒你,所以坦诚相待,至于崔氏——” 赵盈拖长尾音,盯着他看:“杜知邑之前调查过崔家,但显然他这次失手了。” 宋怀雍果然皱眉:“你叫他去查的?瞒着我?” 赵盈呃了声:“就是……你打了金簪被我发现那天,我隐约觉得此事蹊跷,怕崔家别有用心,就让杜知邑去查了来着…… 倒不是故意要瞒着表哥。 只是我见你对崔大姑娘那样上心,想你是动了真情的。 你早就该议亲的,去年还有两家上门来说,你都不肯,舅母不愿拘着你逼你,心里发愁嘴上却不说。 眼下好不容易你自己有了一个中意的,她高兴地什么一样,我不想拿没影儿的事情扫大家的兴。” 横竖这事儿上彼此各有隐瞒,谁也别揪着谁不放。 她所言宋怀雍也不是不能理解体谅,便没计较这个:“我本来只是没想好怎么跟你说这个,也怕你们对大姑娘有看法,现在既然说开了,元元,崔钊行和崔高氏不日一定进京,何不将计就计呢?” “不成。”赵盈不假思索拒绝他,“表哥若与崔大姑娘只是逢场作戏,将计就计不用你说我也会。 可你真心喜欢她,她肯把这样的事说给你知,一则是不愿骗你,二则只怕也是真把你当做可依赖之人,希望你能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不声不响先定下亲事成了婚,转头再去挖崔家的底,来日她如何自处? 舅舅舅母和表哥自不嫌弃她,我们也不会,但她要在京中行走,便不成。 我不会叫任何人有机会对着宋家门庭指指点点,所以表哥不必再说这个。” 第235章 归来 叫赵盈和宋乐仪想来,崔晚照便真是个可怜人。 赵盈心肠虽硬些,人性丑陋也见得多,想想崔晚照素日里的做派,还是觉得这女孩儿娇柔可怜。 宋乐仪掖着手搓了半天:“大哥,可我有件事情没想明白。” 宋怀雍挑眉看去:“你说。” “崔姐姐进了京,崔钊行还要怎么拿捏她?照说崔钊行干这种事儿,怎么也不能是个糊涂蛋,不说老谋深算,也要把后路铺好吧?” 她又去看赵盈:“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是奇怪的。 不过赵盈瞧着宋怀雍那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倏尔笑了:“表哥又知道?” “你该不会以为我有了心爱的姑娘,便没了脑子吧?”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没忍住,全都笑弯了腰。 笑了好半晌,宋乐仪捂着肚子叫大哥:“平日我总见大哥一本正经的样子,为人兄长要给我做什么表率,你倒不要这样说话逗我们呀。” 宋怀雍横一眼去瞪她:“那不叫我说话了?” 赵盈把人按住,敛了笑意,才好让宋怀雍将事情始末原由详尽道来。 他声音本就低沉平稳,徐徐道来的讲故事,更令人如沐春风。 清河崔氏门第早有不济,眼下虽没真正走到入不敷出无以支撑的地步,可只怕也再支撑不过下一代人。 崔钊行作为这一代的崔氏家主,族中产业都在他手中,他们嫡支长房一脉日子还能过得去,门面也勉强撑得起来,可他还要应付偌大门庭,各路亲戚,内里日子有多苦,外人看不见,崔晚照多少清楚。 从小郎君在外行走,小娘子外出赴宴,样样置办不输人。 不过据崔晚照所说崔钊行一贯看重家里子侄,对女孩儿更严苛些,平素也没什么笑脸。 这次崔钊行叮嘱她这种事,是在她临行之前把她单独叫到书房去聊的。 不得不说崔钊行也是行事狠辣,思量周全。 以往崔高氏从来是一派柔婉和善模样,母慈子孝四个字实在是当得起,崔钊行轻视家中女孩儿,她对儿子女孩儿却都是一视同仁。 正因如此,崔晚照她才会以为崔高氏对此事毫不知情,全是崔钊行一人的主意。 崔钊行说是她即便留在京城不再返回清河郡,崔高氏总要回家的,她下面也有妹妹们留在家里,将来谈婚论嫁还是他做主,反正就是拿这些话把人威胁了一通。 崔晚照来了京城后表现出的唯唯诺诺,丝毫不像是高门养大的贵女,也是因为这个。 她原想着小家子气,也无人能看得上她,薛闲亭对她退避三舍,她成了京城里的笑话,当然没脸外出行走。 既不外出行走,谈何引诱宋怀雍等人呢? 只是崔钊行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崔晚照会偷听到崔高氏和婢女的谈话——她那天是打了两个络子,一个送给广宁侯夫人,一个留给崔高氏的。 送络子到崔高氏院中去正好听见崔高氏同丫头说起她的婚事,才知道崔钊行的吩咐崔高氏从头到尾都知道,甚至出谋划策,夫妇两个商量好的,就连她家里的兄弟姊妹也知道,甚至以为此后能凭她而平步青云,得姻亲人家的关照,再往后支应门庭,光耀门楣,诸如此类,竟只是把她一个推出来做棋子。 崔晚照大哭一场,闷了三五日谁也不肯见,后来宋乐仪的百花宴上她得宋怀雍关照,便已经动了心思。 赵盈听他洋洋洒洒一大车的话把故事讲完,眉头紧锁:“大姑娘是觉得说与表哥,她还有可能被解救出来。表哥刚才说后来偶遇过几次?” “有两回的确是偶遇,也有那么几回的确是她刻意的,她也都告诉过我。”话都说开了,宋怀雍也就不藏着掖着,先头不敢说的话,这会儿倒坦荡。 说完了又怕她两个还起什么疑心,低看崔晚照,又解释道:“我每日从家里到衙门去当值,也就走那么两条路,往日里茶楼吃茶,酒楼吃酒,也就那么两家店,她挑了日子去等,总能等到我。” 宋乐仪啧声。 倒也不是什么单纯无害小白花。 她撑着手肘托腮:“那她倒还有些骨气,也有头脑的很,原来从前是藏拙。那崔钊行可真是打错算盘了。” 可不是打错算盘了吗?依崔晚照现在的行事,她无论嫁谁家做宗妇,以后对清河崔氏也都有帮助,现在反倒不成,崔钊行是得不偿失。 不过……有意思的很。 赵盈眉眼弯弯看了宋怀雍一眼,刚巧宋怀雍也在看她,见她眼底有玩味,心下生出无奈:“元元,有什么说什么,我方才说了,也不至于心上有了大姑娘,就不叫你们说话的。 外人自不能诋毁质疑她半句,但你和乐仪难道还不能说吗? 何况这件事你心中有疑虑再正常不过,今天把我叫来司隶院不就是为了问清楚。 把话说开说透彻,今后才不会有误会。 你想问什么直说。” “崔大姑娘从前在家中若是精明能干的做派,崔高氏恐怕也不会对她没有一点防备之心,此等事是能青天白日拿到台面上说的吗?” 要么就是崔高氏太蠢笨。 可她想着崔晚照头先柔柔弱弱那个样子,真是演技精湛啊,说不得从前做多了。 但她在自己家里何必做这个样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对崔氏门楣也未见得有多看得上。 不过这些话就真是没必要再跟表哥说。 赵盈经历过这些,心里是有数的。 按照这个发展看来,崔晚照是一定会嫁入尚书府,表哥非她不娶。 听了崔家这些乌糟事,非但没想着避而远之,还要帮崔晚照想法子解决,所谓一见钟情,还真是……赵盈有些笑不出来。 她前世对沈明仁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见她们宋家的孩子多是痴情种子,认定一个就是一生一世。 好在她今生不必再受情爱之苦。 “表哥对崔大姑娘一心一意,肯定不会看她受崔钊行钳制,可你要我将计就计却是不行的,此事再另想想办法吧。”赵盈深吸口气,撑着扶手站起了身来,“崔钊行夫妇再入京也要时日,侯夫人的信送往清河郡,再至他们动身进京,怎么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了,眼下不必忙着这个,表哥觉得呢?” 宋怀雍说好:“你说了算。” 他私心里以为这本是他自己的事。 是他想娶崔晚照,他心爱的女孩儿遭遇的一切该他来想办法解决。 不过赵盈要包揽下来他也觉得没什么,横竖是一家子骨肉,况且崔钊行行事牵扯上她,还不知到底是打什么样的主意。 · 徐冽回京了。 在牡丹芍药争相竞,梨花杏花白满城的时节,踩着一路花香,快马加鞭,只身入城,一如他离开那时。 明亮的少年身骑白马,打马过市,他身上的伤养的极好,但面容却比离开京城的时候更清冷,人也越发精瘦。 兵部早前有消息,知道他该是这几日入城,也回到了昭宁帝那儿去。 徐冽是有功之臣,更是因战负伤,原本该兵部准备迎他进城的,但他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独自回来了。 那是午后太阳正毒辣时,司隶院府衙门上当值的校尉靠在门房里昏昏欲睡,马蹄声哒哒近了,骏马嘶鸣声停在司隶院正门外,也没能把他吵醒。 徐冽翻身下马,提步上台阶,他军中行走,如今佩剑成了习惯。 有人从府衙中出来,大概是领了什么差事去办,突然看见他天神降临一般立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盯着门房里头看,揉了揉眼,又狠狠揉了下,大惊之下欣喜更甚:“徐将军回来了!徐将军!” 小校尉快步迎来,声音拔的那样高,才吵醒门房里睡着的人。 徐冽沉着脸:“困成这样就找人换班,别在这里给殿下丢脸。” 他从前也沉默寡言,现在更可怕些,那小校尉两腿一软差点儿就跪下去,徐冽却再没看他,提步入府。 先头从里面出来的校尉犹豫一瞬,在那做错事的圆脸校尉身上推了一把,示意他快跑进府衙去回话,而后转身跟上徐冽的脚步去。 徐冽脚步并没放缓,反而冷声问他:“你不是要去办差?跟着我干什么?” 赵盈是在正堂前西南方向的甬道上,见到徐冽的。 人瘦了,也晒黑了。 看起来健健康康,一点也不像是养伤归来的人。 她背着手,驻足,唇角扬上去,眉宇间难得柔和。 徐冽脚下没停,近前见礼:“殿下,我回来了。” “你让他们瞒着我的?” 除了兵部得到的,朝臣全都知道的消息外,她没听到有关于徐冽回京的任何消息。 徐四他们也没出现,但一定先徐冽一步入城了。 徐冽也噙着笑:“想给殿下一个惊喜。” 他一面说,从怀中掏出个金盒子。 细长条的金盒镶嵌了大大小小约有二十来颗红宝石,太阳光洒落,照耀之下熠熠生辉,宝石的晶莹剔透甚至盖过金子本身的光芒。 赵盈挑眉,徐冽伸手递过去:“送给殿下的。” “你凯旋归来,不是该我送东西给你?” 赵盈没接,徐冽手没退,就悬在半空,掌心托着金盒,放在赵盈脸前:“我想送殿下的。” 杜知邑又猜对了。 她从徐冽手心接下金盒,玉指微动,便要打开。 徐冽虚在她手腕按一把,没敢真的碰到她:“我本该先到兵部报道,再由兵部尚书陪同入宫面圣,但我想先把这东西送到殿下手上,所以先回了司隶院来。 这会儿要去兵部了,殿下等我走了再看吧。 我手头拮据,送不了什么好东西,万一入不了殿下的眼,怪惭愧的。” 他说完真的往后退了半步,抱拳告礼,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上过战场流过血的人,周身气质都变得和从前全然不同。 他在军中是何等行事作派赵盈不知,可他的背影透着那么一股子霸道。 她想徐冽本就该是桀骜的。 金盒子在手里攥紧,赵盈有些不大忍心。 明知道她利用了他,可他舍命做计,战场负伤。 从南境归来不入宫面圣,还带了东西要送她。 那句话他就差直截了当说出口。 谁的心意不难得啊? 她拒绝了薛闲亭,拒绝了杜知邑,对徐冽…… 周衍闻讯赶来,赵盈还在走神,四下里不见徐冽身影,他叫殿下。 赵盈回头看他,金盒子也就落入了周衍眼中。 他吃一惊,但目光很快收回去。 “他回来送个东西,眼下进宫见父皇去了。” 周衍皱眉:“这不合规矩……” “随他高兴吧。”赵盈又把手背到了身后去,缓步朝着反方向往府衙深处走去,“他是平定战乱的大功臣,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周衍隐约觉得不大对劲,跟了上去:“殿下,徐将军他……” “你去办几件事。”赵盈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徐冽的将军府工部早选好了地方,只等着他回京后父皇再论功行赏后就给他准备搬进去,你去找商行置办些伺候的人,银子我来出,人要机灵能干,你细心,最好替他先掌个眼。” 周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一应下来,后来又问她:“殿下上次说等徐将军回来,想把明玉姑娘送到将军府去,那从商行买回来的人,臣先叫明玉姑娘看看?” “不必了。” 赵盈身形其实有一瞬间迟钝的,周衍没察觉出来而已。 她的确动过这个心思。 徐冽年纪不小了,现在建功立业,接下来就要成家。 他是军中新贵,又是她跟前心腹,多少人盯着他,别看他从前身份尴尬,现在那些人家巴不得跟他结亲,把女儿嫁给他的。 他有了自己的将军府,身边总要有伺候的人,内宅里没主事之人,明玉……明玉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无论是为婢还是做通房的丫头。 她身边服侍的人送过去,徐冽也就明白她的意思。 或许是这金盒子太沉了,压得她心头直坠,想起徐冽方才浅笑晏晏的模样…… 还是暂时算了吧。 第236章 我怕殿下冷 徐冽加官进爵在意料之中,昭宁帝要在清安阁设小宴为他接风洗尘却出乎赵盈预料。 她更意外的是徐冽拒绝了。 御前拒君,古往今来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干出这么不着调的事儿了。 赵盈甚至能想象出昭宁帝那不善的面色。 这样其实不好,也危险。 不过徐冽手上现在是没有兵权的,军中威望虽高,昭宁帝也不会因他这些举动而生出别的心思,说不得还会觉得徐冽直爽。 景善坊的明光楼被赵盈豪掷千金给包了下来。 她请入席间的也都是些自己人,除了唐苏合思。 徐冽才刚回京,赵乃明的事情来不及细说,不过赵盈心下觉得赵乃明这种聪明人,应该很晓得如何同徐冽相处,小聚一两次也就相熟了。 是以她包下明光楼攒局给徐冽接风自然给永王府送了请帖。 唯独算漏了唐苏合思。 赵盈是公主,又是做东的,主位自然是她。 既然是为徐冽接风,徐冽便就坐在她右手边上。 赵乃明是王爵,于赵盈左手边而坐。 他二人之下本该是薛闲亭与宋怀雍依次坐开,但眼下诡异之处在于……赵乃明下手位置上坐的是唐苏合思,徐冽和赵盈之间多了一个宋乐仪。 席间也没几个女孩儿,宋乐仪的座位本来就应该挨着赵盈,不过徐冽的位次提上来,她的座位才索性挨着宋怀雍。 但徐冽觉得有些尴尬,和她换了个位置,仍叫她挨着赵盈坐。 谁也没想到赵乃明会带着唐苏合思出现,唐苏合思还就那么巧坐在了徐冽对手位置上。 他抬眼就能看见那张明艳的脸。 柔然遣和亲使团入京徐冽早知道,说不生气是假的。 他是从南境战场上浴血厮杀退下来的人,现在和敌国公主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任谁也不会有好脸色。 偏偏唐苏合思完全不在意,席上还有说有笑的。 徐冽面色越发阴沉,到后来坐不住,举杯吃尽一盏,借口要透气就遁了出去。 赵盈见状眯了下眼,很快跟了出去。 杜知邑不自觉多吃了两杯,薛闲亭倒没事人一样。 宋怀雍和辛程视线正好对在一起,旋即又想起辛程对他妹妹的殷勤,把不待见三个字完全写在脸上。 这顿饭吃的,真搓火。 一楼大堂挖出的小小荷花池边,徐冽负手而立,盯着池中游走的两三尾鱼,眼神晦涩。 赵盈缓步至他身侧,玉臂微抬,手心朝上,一只斗彩蝶恋花圆形小盒出现在他视线中。 徐冽稍侧身,看那盒中鱼饵,试着笑了下:“殿下怎知店家今日没喂过?” “你不想喂鱼站在这里做什么?若想喂,旁人喂过与你喂的有什么关系?” “喂多了,鱼会死的。”嘴上虽然这样说,手上动作却没停。 他接下装着鱼饵的瓷盒,赵盈才把手臂垂回身侧去。 “我知道你不高兴。”赵盈没看他,也没继续喂鱼与否的话题,“但和亲是必然之势,没人能改变眼下这个局面。” 她微不可闻叹道:“辛程久居京中,你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常恩王兄留在京城的时间不会很久,所以想叫你们尽快熟悉。 此事是我欠考虑,没想到唐苏合思会跟着他一起过来。” 她终于把目光投向徐冽:“你懂我意思吗?” 徐冽眼底噙着淡淡的笑意:“殿下变得柔软起来,我就没有什么不高兴了。” 赵盈眉心一动:“胡说什么呢?” 语气虽然冷下去,面上却没什么表现。 徐冽大概一直都是胆子极大的人,从前只不过是内敛不爱表达而已。 他低着头,目光灼灼,赵盈觉得那锐利的目光带着灼热,她整个人都快被烧起来。 于是她往侧旁退让一步:“你若实在不自在,不如先回……” “我陪着殿下。”徐冽坚定的语气打断她,“那只凤钗,殿下喜欢吗?” 赵盈猛然抬头——是,徐冽送了她一支凤钗。 且那支钗,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支步摇,一支女子大婚时所佩的步摇。 富贵人家也多以赤金打造凤钗步摇,所谓凤冠霞帔不外如是。 她前世嫁沈明仁时,就有一支和徐冽所送差不多的。 钗身成弧度弯曲状,钗头凤凰展翅,大翅的每一尾上掐丝串珍珠点缀,凤凰口中衔着以红粉等各色宝石串成的流苏单穗九条,每一条最下端又坠明珠一颗。 那支步摇做工精致,用料皆极品。 赵盈不知道徐冽哪里那么多的银子,更不知他从何处寻来那样好的凤钗步摇。 前世她出嫁所佩那支是大内禁中花费半年时间专门打造的,而徐冽寻来这支虽稍有不足,却也未过分逊色。 喜欢吗? 她当然喜欢。 自古女子爱美,她重生后对这些身外之物表现的都淡淡,即便遇上特别喜欢的也都克制着不表现出来。 其实从前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些东西。 而更要紧的,是徐冽的心意。 赠凤钗步摇,赵盈在打开金盒子看见里面躺着的东西时心口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了。 明明应该扔回到徐冽身上去。 可能是东西确实太好看,她没舍得。 他突然提起,赵盈掀了眼皮看去:“喜欢,那支步摇很漂亮,但你哪来那么多银子买下这样的东西?” 徐冽摇头:“秦将军转赠我的。” 秦况华?转赠? 赵盈脸黑了黑。 徐冽却笑的更灿烂:“骗殿下的。” “徐冽!”赵盈咬牙切齿叫他名字。 徐冽倒干脆笑出了声:“南境有好的金铺,好的金银器匠人,我很早前就知道,离京时我跟大哥借的银子。 那会儿想着此战凶险,如果我有命活着回来,一定要送殿下一件像样的东西,以此来见证徐冽的重生。 我做到了,东西也送到了殿下手中。 殿下喜欢,我觉得很满足。” 赵盈实在是笑不出来:“徐冽,凤钗步摇,本不该送给我。” “是啊,本不该送殿下的。”徐冽深吸口气,又用那种能把人溺毙其中的目光看她,“可我送了,殿下知徐冽心意吗?” 他比薛闲亭和杜知邑都更直接。 薛闲亭的情谊是不必说出口,杜知邑的有心在细枝末节中。 没有人将心底最真实的情感宣之于口。 赵盈细细想来,两世为人,真心实意把喜欢挂在嘴边上,把最难得的心意明着捧到她面前的,竟只有徐冽一个。 “徐冽,我看你去了一趟军中行走,打仗把脑子打坏掉了。”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徐冽眸色微沉一瞬,旋即调整回来:“无妨的,殿下不接受,可以把步摇还我,若是有朝一日我为殿下战死沙场,殿下记得将那支步摇同我葬在一处。” 赵盈动起手来,却也没想着下多重的手,只是在徐冽胳膊上狠狠地抡了一拳:“你是生死过来的人,越发没有这个忌讳吗?” “殿下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呢?” 她那点儿力气,徐冽真不觉得疼:“我知道殿下要走的是条什么路,但不晓得殿下知不知这条路上的这些人,他们都没办法陪着殿下走到最后呢?” 他不答反问:“世子是广宁侯府独子,爱重殿下十年又怎样,他能为殿下终生不娶吗?就算他肯,广宁侯和侯夫人肯吗? 我是个男人,心里有了爱慕的姑娘,她身边的任何人我都会当做假想敌。 杜知邑对殿下存了什么心思,沈明仁又是什么货色,殿下心里清楚的吧?” “徐冽。”赵盈语气始终淡淡的,扬声叫他,却没看他。 她背着手,望向的是水中自由自在的鱼:“至尊之路本就要一腔孤勇,我从不需要谁陪我一路到底,是你想多了。” 徐冽心口一沉:“高处不胜寒,殿下不需要,我却怕殿下冷。” 怕她……冷? 她想起司隶院中杜知邑为她挡风那日。 不免低笑出声:“我待你不同,不想伤你。” “可不就是因殿下待我多有不同,我才更愿意为殿下生,为殿下死?”徐冽好端端的竟叹起气来,“殿下可不能始乱终弃,不负责任啊。” 他说什么胡话? 这还是徐冽吗? 赵盈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盯他一眼,转身要走。 徐冽动作快得很,扣在她左手的手腕上。 赵盈面色阴沉:“你僭越了。” 他便松了手:“偶热僭越一次,我觉得也不错。殿下生我的气了?” 他是明知故问。 赵盈觉得她其实不太能对这些人生起气来。 她不需要他们的爱意,可这些人是真心实意为她付出,出生入死,刀山火海,没有怨言。 她怎么跟他们生气啊? 但面皮还是紧绷着的:“你说呢?” “殿下,我是行武之人,从了军,有了军功,将来殿下成不了事,我活不成的,殿下如果成了事——” 徐冽踱步闪身至她面前去,眼底澄澈一片:“禁军统领的位置,不该留给我吗?” 高高在上的女帝和禁军统领……啧,亏他想得出来,她可干不出这等风流事来。 “自然是你的。”赵盈皮笑肉不笑再退,避让开他,“你的将军府不日就能搬进去,我让奉功到商行给你置办伺候的丫头婆子了。 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个丫头,好人家的女孩儿,书夏调理了她这些日子,还算能干,我打算把她放到你的将军府替你打点后宅事。” 徐冽柔和的神情霎时间崩塌,咬了咬牙:“好人家的女孩儿就别送来了,殿下送的东西我不忍心毁,可你要送我个女人,我只能杀了她。” “你——” 肃杀和戾气他根本就没想藏。 赵盈并不惧怕,因为那不是冲着她来的。 她差点忘了,徐冽还挺认死理的。 从赵承衍到她,他脾气犟的很,跟薛闲亭和杜知邑本就不一样。 赵盈不想理他,冷下声来:“你喝醉了,回司隶院去睡吧。” 她提步要上楼去,徐冽果然没跟上来:“那我回去休息,等殿下回来。” 赵盈一个人回席间,身后不见徐冽踪影,杜知邑捏着手上酒杯,似笑非笑的看她:“殿下把徐将军送走了?” 她刚落座,听着这话总觉得阴阳怪气的,果然连宋怀雍都拿手肘撞他一下,她就嗤了一声没理他。 杜知邑一撇嘴:“徐将军是个桀骜的人,也只听殿下的话。” 薛闲亭若有所思,酒杯拿在手里转了两圈儿,就明白过来。 也不知是谁低笑出的声,凉丝丝的,赵盈觉得实在没意思。 原是为徐冽接风,高兴的事儿,让他们搅和成这样。 这一桌上除了唐苏合思谁也不是傻子,她待不下去了。 宋乐仪陪着她一块儿起身的:“我跟你回去,今儿住你那儿。” 赵盈说好,面无表情。 她从杜知邑身边路过的时候脚下顿了顿:“杜三,你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没有第二次。” 没有第二次吗? 徐冽总有许多例外啊。 杜知邑也觉得没意思得很。 赵盈口是心非的袒护薛闲亭,光明正大的偏私徐冽,她把这些做给他看,都是在极力撇清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托着腮,目送了赵盈出门去。 唐苏合思扯着赵乃明问怎么了,赵乃明觉得挺无奈的。 这些人吧,要不是陪着赵盈走了这条路,这爱恨纠葛,大概能编成话本,拿上戏楼去演。 高门世家子与天家公主的情爱事,老百姓都当一段佳话来提。 偏偏赵盈是个最无情,也最不该有情的。 今儿弄成这样,好像也不怪他了。 他去看宋怀雍:“我原想带唐苏合思见见徐将军,看来弄巧成拙,不过余下的事情,和我无关吧?” 宋怀雍能说什么? 他尴尬的笑着说无关。 赵乃明就拉着唐苏合思也匆匆离席了。 薛闲亭等人出了门才拿舌尖顶着上颚,深邃目光瞪向杜知邑:“你为什么总喜欢惹恼她呢?杜知邑,天下聪明人非你一个,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不懂吗?讨人嫌的很,你自己不知吧?”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辛程喉咙一紧:“这是做什么,好好的一顿饭,殿下人都走了,你们俩就别争了行吗?” 第237章 顶要紧的事 徐冽的安远将军府距离司隶院并不远,前后街而已,若从司隶院后角们出去,不过一刻也就到了。 工部有意为之,昭宁帝也默许点了头。 但赵盈高兴不起来。 徐冽陪着她在府中逛,见她老是面色不虞的样,无奈劝她:“我初授已是怀远将军,三品参将,如今累功加授安远将军,已经是朝中少有。 那秦况华六年前从我手上接过武状元头衔,六年过去不也只授四品明威将军吗? 这散阶勋职一类,殿下何必放在心上。” 赵盈恹恹的:“不是这么回事。” 按她头前所想,徐冽负伤之后再回京,无论如何至少该授他一个二品镇国将军。 她现在不想把徐冽放到军中,宁可留他京中行走,昭宁帝心里是知道的,所以无论北境还是南境,就算秦况华之前连丢城池,现在昭宁帝也不会升徐冽做南境军中总兵,让他去顶秦况华的位置。 既然如此,散阶上授徐冽一个镇国将军都远远不够。 北境对峙他做夜袭本营假象立奇功,南境战局他力挽狂澜,数月之内退柔然,收复失地,他居功甚伟。 昭宁帝重武轻文,朝中武将散阶多虚置。 当初杜知邑进献银子后,他都能大手一挥把杜知淮提做御史中丞,现在徐冽反而不行? 无非是她风头太盛。 徐冽未必不知,不过想开解她而已。 她哂笑:“有时候也会觉得烦,步步为营,苦心算计,可谁不是天子手中棋子?都在他手掌心里,翻不出去。” 徐冽还是错了半步跟在她身后:“殿下若觉得累了,可以歇一歇。” 歇? 薛闲亭他们也总说这样的话。 好像京中一切顺遂,她即便跑出去游山玩水数月都不成问题。 他们也自信能为她摆平一切麻烦。 赵盈说算了吧:“常恩王兄跟我说,他把唐苏合思带到咱们的宴上,原是想着能有所缓和。 虽晓得你或许生气不痛快,可唐苏合思是为和亲而来,我们又都晓得人选内定就是他。 他有心投我麾下,你是我身边心腹之人,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 将来成事,他大抵不会留在彭城,到时候携家眷返京,唐苏合思也要在宫中行走。 让你别生他的气。” 赵乃明其人从前不显山不露水,徐冽对他甚至都没什么印象,但他的确会做人。 “我对这些人没什么好生气的,殿下不生气,我就不生气。” 赵盈又翻他一眼:“徐冽,我把明玉送过来,你真会杀了她吗?” 徐冽沉默不语。 赵盈驻足,回头看他,他也望来。 四目相对,赵盈退了一步:“你好好想想吧,我约了常恩王兄吃茶,先走了。” “我陪——” “你是朝中三品参将,加授从三品安远将军衔,不再是从前那个白衣之身的徐冽,不用再时时陪着我了。” 她走得快,背影写满了拒绝。 徐冽迈出去的那条腿僵在那里。 如果是这样……他深吸口气,真是个倔强的姑娘。 赵盈把赵乃明约在隆顺斋吃茶。 这茶楼其实还是杜知邑的产业,知道的人也不多。 上个月的时候杜知邑把茶楼一半的产业归到了赵盈名下去,因她实在是花费太多,他索性归拢了几处盈利还算不错的产业到赵盈名下,每个月的账都直接送到她那儿去。 赵乃明来的早,赵盈进门那会儿他刚吃了一盏茶,见她来一招手。 赵盈看他自己在,笑了笑:“唐苏合思今天没缠着王兄?” 他摇头,已经替她斟一盏茶:“她一大清早去了王府,我说今天有事情,约了旧时好友吃茶,她也乖巧懂事,我安抚了她两场,她就回驿馆去了。” 唐苏合思那个性子,可不是谁都能安抚得了的。 赵盈撇嘴,吃了口茶,有些苦涩,茶太浓了些:“王兄怎么吃这么浓的茶?” 赵乃明没答她:“你今天约我出来见面,是有事情要我做吧?” 她说是,茶杯放回去:“王兄替我去见见孙长仲吧。” 孙长仲这名字他只有刚入京那会儿从赵盈口中听到过,之后没再有人提起。 其实他进京也有这么些天了,以前认识的那些所谓朋友,只是打个照面而已。 唐苏合思又老是跟着他,他不太好带着她一个女孩儿到处去赴宴,所以就连京中小宴也少去。 赵盈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他去见孙长仲? 赵乃明端着茶杯那只手顿了下:“你有什么事儿?” 赵盈便把先前事情大概与他说了一番,没那么详细,但足够赵乃明听个明明白白。 洋洋洒洒一大车的话说的她口干舌燥,但茶太苦了她实在不喜欢吃,于是抽了只新杯倒满,端着一杯清水吃了一大口:“这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之前杜知邑手底下的人一直从他身边长随小厮那里听来消息,隔三差五聊两句,晓得他在孙家一切安好。 不过这有三五日,没见着人。 我最早的时候叫奉功去孙家把他带到过司隶院一趟,再叫人去,没有由头不合适,孙其疑心更甚。” 那他就明白了。 但这事儿听来简直有些离谱。 小的时候大家一处玩闹,那时年纪虽小,可不止于不懂事。 孙长仲家里头的确是不偏他,但是他在外行走也端的是世家贵公子的架子,其实在他心里还是依赖孙氏一族,依赖他父兄的。 谁又能想到时隔多年后,他心里恨上他父兄,弄成这个样子。 他仔细想了想,点了头:“单要见见他,知他在家中一切安好,还是想让我把人约出来,你另有后话同他说?” 赵盈摇头说不必:“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需要他做的,该他告诉我的,我早就跟他说的清清楚楚。他手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就没必要见我。 不过他要活着,不能出事。” 这姑娘总是这样拎得清。 赵乃明一时又觉得好有意思。 他突然笑出声,把赵盈看愣了:“王兄笑什么?” “皇家的孩子总是心思成熟,想的事情多,我小的时候本来觉得羡慕你的。”赵乃明指尖在太阳穴处戳了一下。 赵盈噙着笑扬声反问他:“羡慕我?” 反问完了自己也想明白了:“也是,毕竟父皇那样宠爱我,别说是王兄,宫里头我那几个兄弟,我的妹妹,有谁是不羡慕我的呢?” “所以当时皇叔写信送到彭城,我一直在想,你究竟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赵乃明肩头耸了耸:“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赵盈没兴趣知道。 跟在她身边的这些人,其实赵乃明还是不同的。 他和那些人目的一样,只是出身毕竟摆在这儿。 对于他,赵盈后来有考虑过。 他处于同样的目的走到她身边来,赵承衍牵的这个头,赵乃明这个人她了解的不算特别多,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打算深入去了解。 赵承衍选中了这个人,自有赵承衍会看着他,不会叫他影响到她。 赵盈笑吟吟的就把他那个话头揭了过去:“还有一件事情,得叫王兄知道。” 赵乃明见她不接茬,就知道她不愿与人交心,挑眉不语,示意她有事便直说。 “明玉跟在我身边服侍这些日子,规规矩矩,也还算能干,书夏几次夸她,我也觉得她不错。”赵盈铺垫了一场,“徐冽回京,开了将军府,他从前孑然一身惯了,我让人从商行给他置办了些伺候的婆子丫头,内宅中没个主事的,所以我想把明玉拨到安远将军府去。” 她见赵乃明眼底闪过狐疑,一歪头:“她是王兄救下的人,哪怕只是随手搭救,送到我身边安置是王兄不方便,但毕竟该算是王兄的人,我要打点她的去处,总要知会王兄一声。” 赵乃明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眉心蹙拢起来。 徐冽的为人秉性他不了解,但徐冽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还有那天不欢而散的那顿饭,后来杜知邑和薛闲亭的反应与态度,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这个堂妹天人之姿,又与世间女子皆有不同,靠近了她的人,为之倾倒再正常不过。 她要往徐冽的将军府里……塞人? 赵乃明喉咙一滚:“随你安置,我没什么意见,但……” 他和赵盈之间,无论说什么都算交浅言深,后话就收了回去。 他深吸口气,算了算时辰,点着桌案起了身:“我一会儿去孙府,快到午饭时候,正好叫孙长仲出来吃顿饭。 永嘉,天下真心人难得,你终究还是个女孩子,我既应你一句王兄,自然心疼你多些。” 他从雅间出去,没留给赵盈反驳的机会。 赵盈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 赵盈雷厉风行,回司隶院去时交代了明玉几句,就让周衍把人送到安远将军府去。 徐冽实则是个狗脾气,但他高看周衍一些,不至于甩脸子。 不过赵盈也算着他不会老老实实把人留下,为免周衍尴尬,他狗脾气上来叫周衍下不来台,便只吩咐说把人送到府门外,传她的口谕进府去,根本就不要叫徐冽见着面,留下人就回司隶院来。 云氏陪嫁的庄子上新送去尚书府两筐果子,都是最新鲜的,她想着赵盈爱吃,就装了一筐叫宋乐仪带到司隶院给赵盈。 是以宋乐仪进门,又正好听见她吩咐周衍的这些话。 周衍退出去,她拧着眉进屋来。 底下伺候的小宫娥把果子拿去存放,又要洗出一盘子端上来。 宋乐仪倒把果子的事儿抛之脑后,往赵盈身边坐过去,扬声就问她:“你那天不是说,徐冽说你送人过去他就把人杀了吗?” “你真信他的?” 宋乐仪眼皮跳了跳。 要是别人说的,她大概不信,但换成徐冽,她信。 那毕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宋乐仪还是皱着眉头劝了两句:“要不我陪你去一趟将军府?我觉得徐冽真干得出来这事儿。明玉不是谁家生的奴才,更不是宫里拨给你的人,万一出了事,她好好一条人命不说,徐冽也要惹上官司。” “表姐怎么糊涂了。”赵盈翘着二郎腿,面不改色,“他惹上官司麻不麻烦?新贵累功,多风光的大将军,难道战事结束回了京,就是居功自傲,草菅人命的吗? 他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自是我的心腹,他行差踏错,麻烦的是我不是他。 表姐说他会不会杀了明玉?” “你早算好的啊?”宋乐仪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元元的确是算好的,算准了徐冽不会给她惹麻烦。 所以要往徐冽身边塞人,选的不是书夏更不是挥春,明玉身家清白,连卖身契都没有签,良家的姑娘送进将军府,徐冽真不能把她怎么样。 可这…… “元元,你真要把身边人的心都彻底伤透吗?” 赵盈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表姐,从一开始我要的就不是他们与我谈什么儿女情长。 我控制不了别人的心意,但我总能拒绝吧?” 宋乐仪也没真想在这事儿上劝她,根本就没那个必要。 她只是有些心疼。 于是叹了口气:“我娘叫我给你送一筐果子过来,想着你爱吃。这些日子她高高兴兴的,还是为着崔晚照的事,我看着心里老觉得不是滋味儿,又没法同她说明白。 之前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我自己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后来有了些想法,又赶上徐冽回京,你大抵也没时间听我说这些。 我看徐冽弄得你这么心烦,你索性不要管他的事情,听听家里的事儿吧?” 她这话把赵盈逗笑了,隔着小案捶她:“今儿怎么疯言疯语的?家里的事顶要紧,你要早说为这事儿心里不是滋味儿,我便把这件事当做第一要紧之事想法子解决了,还要你憋闷这些天。” 小丫头洗好果子奉上来,书夏接了置于桌上,小丫头再掖着手退出去。 一盘果子都是红彤彤的,半个青涩的也看不见,分明送来之前就精心挑选过。 赵盈拣了个看起来最红的的拿在手里,声儿越发柔和:“你想叫我怎么做?” 第238章 清源县主 清河崔氏家主胁女色诱京中贵公子一事,是赵盈带着崔晚照进宫,于御前回禀的。 事情没有人遮掩隐瞒,于是很快传遍京城。 至于崔晚照是怎么在御前回的话,当然是被赵盈指点着一字一句都教过她。 撇除掉崔钊行的目标仅仅是她身边人这样的话,把范围扩大到了京中世家小郎君中去。 昭宁帝听闻此事自是震怒的,赵盈又在御前表现出对崔晚照的惋惜与心疼。 她极喜欢这个柔弱娇滴滴的姑娘,又有广宁侯府的面子放在那儿,清河崔氏便遭了罪。 现如今还有在朝中供职的子侄官位一概罢免,派了人往清河郡去押解崔钊行夫妇与崔氏嫡长子进京来。 赵盈在御前大包大揽,气的不成样子,要把人弄回司隶院问话。 昭宁帝一概都准了她的。 这事情一出,京中各处谁不把崔大姑娘当笑话看? 平头百姓之家倒是可怜这姑娘遭遇,那高门中哪有这样的善心,尤其是闺中女孩儿,大多对崔晚照是既羡慕又嫉妒的,听闻此事还不笑掉大牙去。 宋乐仪气的头疼,她从前是不喜欢崔晚照那样的脾性,可后来发现崔晚照是不得不伪装成那副样子。 人家说爱屋及乌,横竖那是她兄长心上人,不管怎么样也轮不到别人去笑话。 何况话里话外将她兄长也扯进去的。 赵盈晓得她心里不痛快,头前就想好了善后之事,于是安抚下宋乐仪,独自又进了一趟清宁殿。 当天下午昭宁帝明发谕旨,留崔氏女教养于广宁侯夫人高氏膝下,恩封其清源县主衔。 既是推恩,圣旨上夸赞之词少不了。 清河崔氏的笑话转眼成了大齐尊贵的县主,那旨意中意思分明以她为广宁侯府养女的名分,才会又格外推恩她一个县主衔。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永嘉公主给她求来的,可为什么呢? 为的是宋大公子中意她,心悦她。 崔晚照领了旨意惶惶难安,赵盈是跟着宣旨官一起往侯府去的。 见她那样子,笑着打发了宣旨官,又扶着她起身来:“崔姐姐如今身份贵重,再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搓的崔晚照,往后京中行走,也该端起你清源县主的气派来。” 她挑眉:“现如今大齐朝中,县主封赠你是头一份儿。早两年寿阳姑母诞下长女,满月后就上折为她请封,父皇也一概没准,你可再不要这样子。” 崔晚照心里明镜一般,怎敢真的受她搀扶。 站起身来就忙抽出了手,反而把她让到座上去:“公主,我只是还有些后怕。” 她长在崔钊行夫妇手里,被揉搓拿捏了十七年,会后怕很正常。 赵盈面上还是挂着笑:“无妨,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死罪就算可免,活罪也是难逃。人押解入京就归司隶院审问,不会再对你有任何威胁。 至于外间那些笑话,为什么要放在心上?” 她坐着,崔晚照站着,少不得要仰起头来看她。 赵盈抬手拉人,把她牵到身边坐下来:“其实你很聪明,知道我表姐先前并不喜欢你,但她不是针对你,只是因你性情怯懦,她看不惯而已。 但我想着,你御前回话也没有半分错漏之初,骨子里也未必是那样的人,形势所迫罢了。 崔姐姐,我表哥是真的中意你,我舅母也很喜欢你。 如今做了广宁侯府的姑娘,又有皇恩加身,你自己立不住,别人真的再帮不了你了。” 崔晚照眼神一闪:“公主……” 感动吗?她想应该是的。 赵盈什么样的人物,为她奔走,看的全是宋怀雍面子。 “公主说的,我记住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赵盈早知道她这张脸并非是一眼倾城的浓烈美艳,柔情似水,眼波流转处摄人心魄,那才是崔晚照的美。 她笑起来更好看,也更柔婉。 她在崔晚照手背上拍了拍:“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陪姐姐说话了,得了恩封明日是要进宫去给皇后娘娘叩头谢恩的,过后自己设宴也好,若觉得拿捏不准请什么人,叫我表姐来帮忙也成,可记得给我下张请帖,我也的确有好久没往谁家的宴上高兴一场了。” 三言两语其实把什么都交代的清楚,崔晚照心下越发感谢她,非要送她出门去。 高氏今天是一早出了门的,到城外东郊的庙里去烧香。 大概是觉得崔钊行夫妇所作所为,那毕竟是她妹妹妹夫,说上一句家门不幸虽不太妥帖,但也不是全然说不过去。 事情闹开时她委实气了一场,还吃了三两服药,这两天身体好起来,所以一大早出城去。 只是赵盈没想到她回来得这么快。 出门那会儿正好遇上高氏下车,就在府门口迎头撞见了。 高氏也是温柔的人,待赵盈一向都极好,只是这一年多来,她没见过赵盈两面。 起初她没想那么多,甚至更早些时还想着小姑娘年岁渐长,对男女情爱之事渐通,便生出些害羞心思,不好意思到侯府常来常往,这才少了走动。 一直到晚照入京,她才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起来就扼腕叹息。 今儿遇见她登门,也实属不容易。 推恩封赠一事进城后就听了个明白,高氏笑着招手叫赵盈:“许久不见你,如今要你登门一趟,都还要元娘的光。” 赵盈是有点笑不出来的。 她要不是因为晓得高氏不在家,不会来走这一趟。 劝崔晚照的话什么时候不能说,难道非要今天吗? 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凑过去:“您喜静,又礼佛的人,我是个对佛祖没什么敬意的闹腾人,怎么能见天来扰您的清净。” 都是胡扯的话。 高氏把人拉住,分明是不打算放她走。 崔晚照倒有心替她分说两句,赵盈先给了她个眼神示意她不用,她才退到高氏身侧另一旁,跟着进了府中去。 高氏交代叮嘱过一场,昭宁帝既然要她做侯府名义上的养女,她的吃穿用度就都要依照侯府姑娘的例来,于是吩咐了身边两个大丫头,领着人去把上房院旁的东跨院收拾出来给崔晚照住,余下也叫她们去打点清楚。 崔晚照知她有话跟赵盈说,起了身来告礼:“我想跟着去看看,若有哪里不喜欢的这会子就改了,省的回头再麻烦一场。” 人都尽退了,赵盈也不说话。 手边的茶水点心全是她爱吃的,她看着那些,就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高氏先开了口:“怕我跟你提大郎的事啊?所以这一年多也没来我们家两趟。” 赵盈面上立时就闪过尴尬。 她真是有多少日子没这么尴尬过了。 高氏在笑,神情也还是宠溺的:“这都是老天爷定下的缘分,你没那个心思,难道我强求你?从你留下元娘在京,我还不知你对大郎无意吗?” 她连着问了两句,弄得赵盈越发不知怎么去面对她。 高氏便叹了口气:“从小也是大郎喜欢粘着你,你是皇上掌心里的人,本就没人敢欺负了你,偏他怕这个怕那个,处处要护着。 永嘉啊,你今年十四,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外面的事情,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些。 头先想着,小孩子嘛,要做什么,有时任性,心血来潮的,都没关系,皇上或许也是这样想。 何况我是女眷,外面朝上那些事我更不会多嘴。 可我就大郎这么一个儿子。” 赵盈面色一沉:“夫人,我……” 高氏手臂微微抬起:“我不是怪你,你听我把话说完。” 赵盈竟真的住了口。 高氏心下越发觉得可惜。 这姑娘人前行走是什么样,入朝之后又被传说手段毒辣,心黑手狠,但在她这儿,却又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恭敬。 倒是她有福气,能叫大齐的大公主高看两眼。 赵盈不喜欢大郎,但心里还是有大郎的位置,高看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大郎。 但现在说这些真是没意思。 高氏敛去眼底的失落:“其实你留下元娘在京城那会儿,我是真想叫元娘嫁他。先前不知她爹娘那样的心思,可这女孩儿处处行事得体,又是亲上加亲。 你既然没这个意思,大郎也早就是该议亲的年纪。 但后来又看着实在不成,再有了你表哥的事儿。 你知道我,最不愿逼着孩子干什么去,元娘也可怜,你表哥一表人才,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元娘真能嫁给他,我也高兴。” 她说了这么多…… 赵盈喉咙发紧:“夫人,您想让我劝劝薛闲亭吗?” 她没想到高氏会摇头,便怔了下:“那您希望我能做些什么?” “元娘的推恩封赠,是你替她求来的吧?”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问话,赵盈还是如实点了头。 高氏笑意愈浓:“你是为了安之,所以我一向知道我没看错人,你是个极好的姑娘。永嘉,再替我到皇上那里去求个恩典吧。” 她要昭宁帝给薛闲亭赐婚—— 这念头一时闪过,赵盈很快就笃定了。 高氏这辈子不愿强求于人,但在这件事上,她只能逼薛闲亭。 但是她和广宁侯不能去。 徐家出了一个徐冽,她也怕侯府走出一个薛闲亭。 自己的孩子什么性情她心里最清楚不过。 这是要彻底断了薛闲亭的心思。 就算薛闲亭不肯遵旨,有她在,也不会叫昭宁帝雷霆之威加诸在薛闲亭身上。 “您有人选了吗?” 她声音一如往常,连神情都未见一变。 高氏真是彻底死了心:“暂时还没有,京城里的这些女孩儿,从前我一个也没想过,月余时间,也来不及细想这些,但你肯答应我就好。” 赵盈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走出侯府时觉得还挺难过。 为了谁难过更说不上来了。 她和薛闲亭认识了十年吧,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彼此之间从无隐瞒,但她答应了高氏的事情只能瞒着薛闲亭。 他应该会生气,更多的是寒心。 高氏是慈母,但绝非一味溺爱。 她是薛闲亭的心头肉,但爱而不得,高氏就要挥剑断桥,快刀斩乱麻,还要让她亲手剜除薛闲亭心上的这块肉。 长痛不如短痛,痛过了,也就过去了。 其实也是个狠人。 可要她下手…… 赵盈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才发现指尖都在颤抖着。 嘲弄的笑意浮现在脸上。 她手上沾过多少血,竟会怕这个! 赵盈攥成拳,恨自己没出息。 有人快步而来,至于侯府门前台阶下,她恍惚间竟看不清眼前人是谁。 直到紧张而又关切的声音响起,她思绪拉回,定睛再看:“徐冽,你怎么来这儿。” 许是她面色寡淡,冷漠的吓人,徐冽眼底拢起不快,朝她身后那座威严的侯府看去,又上前两步,以一种无声的姿态护在她身侧:“崔大姑娘得推恩封赏,我听说殿下和宣旨官一同来了侯府,方才回徐家去见我兄嫂,大嫂原本天不亮出城去上香,刚回家,说起遇上了广宁侯夫人,是一起回城的,这会儿大概回府了。” 赵盈又啧声:“夫人能吃了我?” 但她这幅模样,除了广宁侯夫人,也没别人了吧? 徐冽本来想问问她,高氏和她说了什么,但转念想,不用问也一定跟薛闲亭有关。 他咬了咬牙,见赵盈提步下台阶,迈开长腿跟上去:“殿下不喜欢我,不喜欢杜知邑,和我们都是不能将就的,世子也不行吗?” 赵盈脚步停住,冷眼看他:“你什么意思?” 她连声音都是冰冷的:“让我学——三宫六院?” 徐冽唇角拉平,刚要说话,赵盈嗤道:“从前觉得你与众不同,没想到你竟不过世俗中人,徐冽,我对你另眼看待,你就拿这种态度来回报我吗?” “殿下,我不是——”他急迫追上去,“我知道殿下不喜欢听这些,也厌恶看我拈酸吃醋的做派,但其实我不是。” 如果他说不是的时候能不咬牙切齿,赵盈大概就信了。 她头也不回往前走:“自己滚回你的将军府想想清楚再来我面前回话,别跟着我。” 第239章 崔氏旧闻 隔天高氏领着崔晚照进宫谢恩,广宁侯府又备下宴席。 头天后半晌的光景已经往各家去下过请帖,至于宴上许多事宜,自然有高氏操持打点。 不过这不是正经的大宴。 崔晚照做了侯府名义上的养女,又得了恩赏,依照朝廷惯例,正宴是要设在七日后,那才是正经八百以侯府名义摆的宴席,遍请百官及京中勋贵,其实不过又是一场烟花风流,笼络人心的把戏罢了。 广宁侯最厌烦这个,所以也都丢给高氏去操持。 至于今日小宴,自是崔晚照个人名义送出请帖,入席便也只有各家贵女与郎君,是孩子们一处吃喝玩乐的消遣。 高氏不出面,崔晚照想着宋乐仪的宴上都有人敢闹事,多少有些害怕,还是叫人去了一趟宋家,请了宋乐仪先来帮忙。 小宴清雅,崔晚照面面俱到,把人都照顾的不错。 席间唇齿相讥的还是有,真正闹事的却不见。 毕竟赵盈还坐在席面上,尽管高氏以清源县主的名义给袁如月等人也送了请帖,她们也不敢再生事端。 宋乐仪看人吃瘪就心情好,心情一好便多吃了好几杯酒。 结果等到酒过三巡散了宴,她就吃醉了。 崔晚照原说把人留在侯府小憩,好歹叫她醒醒酒再回家去,赵盈却说不用,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上手把宋乐仪搀扶起来,叫她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薛闲亭站在一旁就冷眼看着。 辛程看她实在吃力,刚要上前,被薛闲亭一把按下来。 他心生狐疑,就听见赵盈叫王兄。 赵乃明手上折扇又换了一把,这一把的扇骨是青玉制成。 他晃着折扇缓步来,唐苏合思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赵盈没说话,赵乃明也还没来得及开口,唐苏合思咦了一声:“席间酒水那样寡淡,乐仪这是吃醉了吗?” 这…… 赵盈身旁的徐冽横去一眼,懒得理她。 赵盈感觉到靠在身上的人要动,于是越发攥紧宋乐仪手腕:“表姐虽吃多了酒,却不肯回家,方才跟我嘀咕着要吃桥头胡记新鲜出炉的云片糕,王兄领我们到王府坐坐吧?” 桥头胡记就紧挨着永王府那条长街,从长街口出来朝左拐,走不出一箭之地就到地方。 赵乃明折扇一合,还是那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就应了一声好。 唐苏合思想了想,扯了下赵乃明袖口。 赵乃明才侧身把路让开要让两个姑娘先行,袖口被人扯动,回头看唐苏合思。 小姑娘仰着头,眼巴巴的望着他。 他笑意更浓:“你也想吃吗?” 她却摇头说算了:“我今儿也酒足饭饱,先回驿馆去寻我阿哥了,可说好了明儿还陪我去套圈儿的啊。” 徐冽才终于又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仅仅一眼而已,又匆匆挪开了目光。 出侯府登车,赵乃明想了想,还是上了赵盈的马车,他自己那驾车留给了唐苏合思,吩咐赶车的小厮好生把人送回驿馆去不提。 等上了车,先前一直歪靠在赵盈身上借力,本该醉醺醺模样的人坐直身子,眼神澄净,哪里有半分吃醉的模样。 不过小脸儿红扑扑,要是装装样子,的确像是酒气上头的样儿。 赵乃明的折扇敲在手心上:“这是做什么?” 赵盈一面揉着肩膀一面回他:“我让徐冽去孙府了。” 他眸色一沉,没了后话。 这事儿要从前些天他听了赵盈的话等孙家门说起。 孙长仲他是见着了,人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摔断了腿。 据孙长仲自己说是为了溜出府,半夜跑去翻自家墙头,结果他也没料到孙长明看犯人似的盯着他,被抓了个正着,而且孙长明也有坏心眼子,偏偏等到他半夜三更爬上了墙头之后,才带着人站在墙根儿底下猛然出声吓唬他。 他不经吓,从墙上掉下来,当场摔断腿,五脏六腑都觉得移了位,养了两三日才算好些,只是这腿是伤的彻底,没法子走动。 至于赵盈让他探查的那件事,为着在孙府内,恐隔墙有耳,他拉着赵乃明的手,在赵乃明手心里写下一个“有”字。 孙其的书房有能要他命的东西,那东西对他而言是护身符。 赵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就算要对孙家下手,抄孙其的家,她总要提前心里有数。 前世七月福建涝灾,西南舞弊案是到了十一月底才爆发出来。 她不想眼看着这些灾祸再次爆发,是以不会从这上头往孙其身上牵引去。 何况西南舞弊案中同孙其有所牵连的人,已经被她抄家杀头。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在昭宁帝面前揽下清河崔氏这件丑事的原因。 可她要知道的是,那个度应该在哪里。 得见孙长仲一面才行了。 赵乃明眼神晦涩,说不上情绪如何:“贸然把人弄出府,被发现了怎么办?他现在可瘸着腿,总不能是自己溜出来了吧?” 赵盈整个人靠在车厢上,笑着说没事:“舅舅提着孙其去清宁殿了,孙长明今天也会外出赴宴,至晚方归。徐冽办事王兄放心,没人会发现他,就更不会有人发现孙长仲被人带出了府。” 她算计好的。 “宋尚书……在御前参了孙其?” 一个吏部尚书,要是把工部的侍郎给参了,那不能是小事。 赵盈面上却淡淡的,真是不当回事儿的态度:“是云嘉表哥发现去年整修麟芷殿时工部的账不大对,但这不是他职责所在,他告诉了户部的大人,当时除了内府司之外,工部正好是孙其主持,当然要找上孙其。” 这里面的事儿可多了去。 赵乃明虽远在彭城,六部差事他却也是知道的。 各司其职,这里头有宋昭阳什么事儿? 除非是…… 赵乃明忍不住扶额:“永嘉,你是一早知道此事,隐忍不发,还是刚查出孙其在工部账上动手脚,又伙同户部的大人们分赃的?” 赵盈笑而不语。 她自是早知晓。 宋云嘉在户部供职,却并非为她所用,她也没打算招惹上宋云嘉,所以是别人放出的消息,“恰巧”叫宋云嘉听见。 他那人就这德行,说是各司其职,实则不然。 既然说的有鼻子有眼,他人就在户部,想了法子去验看,孙其到底动没动手脚一看便知。 “是云嘉表哥自己查到的,他性子沉稳,不会做出越权之事,所以上报户部的大人们,那些人阳奉阴违,不敢开罪他,一面说会调查,一面想方设法把账面再做平,云嘉表哥是忍无可忍,才告诉我舅舅的。” 赵乃明一脸的不信。 赵盈却坦坦荡荡。 宋乐仪状似吃惊:“你可没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我爹还插手到户部与工部的矛盾里去。” 赵乃明拿眼角的余光瞥她一眼。 赵盈摇着头说不是:“这怎么能算是户部和工部之间的矛盾呢?舅舅是吏部尚书,考评政绩也是他职责所在,这个事儿算不上他越权,况且是云嘉表哥找上的他,也不是他先贸然干预两部事务。” 赵乃明唇角往上扬,越发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深不可测。 到六月她要行及笄礼,也不过才刚刚十五岁,就能不动声色部署一切了。 他料定宋云嘉是被她玩弄鼓掌之间而不自知,于是啧声:“幸好我听了燕皇叔的话,而不是与永嘉你为敌。” · 没人知道徐冽怎么把人弄出来的,但看孙长仲那个鬼样子,大约也不是多客气。 他伤在腿上,行动不便,徐冽要是小意温柔,仔细看顾他那条腿,他现在也不至于白着一张脸哎哟哟的发出阵阵惨叫。 赵乃明和赵盈她们二人在门口驻足,面面相觑。 屋里只徐冽和孙长仲二人,这声音真是有些……离谱啊。 他上手去推门,阳光洒进屋中去,赵盈看徐冽面色不虞的快步迎出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徐冽好像真比刚回京那两天老实了不少,本本分分的往她身边一站:“他身体不行,太娇病,我没碰着他那条伤腿。” 孙长仲一听这个连疼也顾不上了,恨不得跳起脚来叫嚣:“没碰着?你是怎么把我提出侍郎府的你心里没数吗?我是鸡崽子吗?你拎着我飞檐走壁?” 那场面,大概很好看。 宋乐仪脑补一场,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 赵盈戳了她一下,她才收敛起来。 徐冽冷冰冰剜孙长仲,没理他。 孙长仲看好像真的没人愿意理他这茬,讪讪的摸了鼻尖坐好了:“本来我就要静养两三个月,现在好了,床上躺半年吧我。” “躺半年不好吗?”赵盈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往侧旁坐过去,没上主位。 赵乃明想了想,还是把主位空了出来。 赵盈当没看见,视线定格在孙长仲身上:“如果孙家在这半年之内出事,你在家里养伤,怎么远走高飞呢?” 孙长仲脸色骤变:“殿下当日说过——” “我从不食言而肥。”她冷睨一眼,打断他,“所以你养伤养病正好,有伤病在身,又为心爱的丫头之死伤心郁结,一病不起,一命呜呼,这样不好吗?” 孙长仲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那一命呜呼四个字入了耳,他本就因疼痛而惨白的那张脸,更吓得白了三分,几近透明。 赵乃明也没明白:“永嘉?” 照理说,在这整件事情里,孙长仲怎么也算是帮了大忙的,且未与她有任何利益冲突,她总不至于杀人灭口。 赵盈眉眼间的冷肃松懈下来:“怕什么?又不会真的杀了你。” 可她…… 孙长仲吞了口口水:“殿下打算怎么安排我的后路?” 赵盈不答反问:“孙其的书房里有什么?” “殿下,我……” 徐冽冷着脸叫他:“殿下问什么,你答什么。” 他打不过徐冽。 他全须全尾的时候都在徐冽手上走不过五招,伤了一条腿就连半招也不行了。 “那个暗格里放了很多书信,我看过,只有三五封是对殿下一定有用的,大体内容就是……”他倒不是犹豫,只是在仔细的回想那信上内容,声音乍然顿住时,倒没有人催他。 可后来孙长仲把这屋里众人一一扫量过,突然叫殿下:“我能只和殿下一个人说吗?” 赵盈嗤笑:“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孙长仲,你拖着这条腿,应该不太方便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吧?” “崔钊行那个大儿子,并不是崔高氏所生的,而且他今年本该是十九岁,并非十八。 孙其暗格中信中,崔钊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上就交代的清清楚楚——” 这故事说来也不算十分长,且孙长仲得知的一切也都是从信中而来,细枝末节未必清楚。 十九年前,先帝生母孝仁太后薨,崔钊行的外室却在国丧其间有了身孕。 那个时候崔高氏和崔钊行成婚已经有两年多,一直无所出,所以崔钊行十分舍不得让外室落胎。 后来胎儿渐次成型,崔钊行请了大夫诊脉,的确是个男胎,他把大夫扣在外室宅院中日日请脉,等到孩子平安降生后,杀人灭口,抛尸荒野。 那个孩子就是他现如今的长子,和崔氏夫妇一同被押解进京的清河崔氏嫡长子崔慈之。 国丧其间怀上的孩子是见不得光的,被人察觉就是杀头的大罪,崔钊行那个外室当时并不知道他杀大夫灭口的事情,所以仗着这件事跟他闹,非要崔钊行抬她入府做妾。 崔钊行心狠手辣,一剂毒药送了那女人归天。 儿子他舍不得害,崔高氏又最是个懦弱没主见的,纵使恼恨,可一则大概怕他也毒杀自己,二则崔慈之的身世一旦暴露,她也要跟着崔钊行一起倒霉。 竟也就这样糊里糊涂接受了崔慈之的存在。 崔钊行为万全,在一年国丧期满之后便对外宣称崔高氏有孕,而后以静养的名义,把崔高氏送去了陪嫁的庄子上,之后从乡野间买来一个婴孩,待到崔高氏“生产”之日,便“生下”那个男孩儿来。 故事大概其听了个明白,宋乐仪听了个胆战心惊。 人命对这些人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她想起那个被崔钊行买来瞒天过海的孩子,眼皮突地一跳:“那个孩子,后来去了哪里?” 第240章 会背叛吗? 没有价值的一切,都是不配存在于世间的。 似崔钊行此类人,一贯奉行皆是这般原则。 赵盈心下清楚,宋乐仪也未必不知,只是忍不住,总要多问一句。 她也是于心不忍,打断了:“这一切和孙其又有什么关系?” 孙长仲起先摇了下头:“关系不错,很多事情孙其都有帮忙,我看那些往来信件的意思,崔慈之当年藏身之所孙其知道,崔钊行他杀人灭口,那个大夫还有他的外室,事后平息风波孙其也没少出力,是在替他兜底。” 孙其替崔钊行兜底? 这玩笑就有些大了。 十九年前孙其算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他给清河崔氏家主兜底吗? 人走茶凉都是世易时移,十九年前的清河崔氏比现在还是要强上不知多少的,而彼时的孙其…… “不过十九年前孙其刚入朝不久,姜承德虽是他座师,我隐约记得也不是在他一中榜就提携。他最早是外放做官,之后才凭借姜承德一步步爬回京城,进了工部,坐上工部侍郎这个位置的。” 而十九年前孙其应该正好是在清河郡治下故城县做县令。 故城县地理位置特殊些,整个县城其实应该算是一分为二,南部属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北部属北直隶省河间府景州故城县,但郡所是归于清河郡。 孙其当年没能与河间府辛氏勾搭上,倒搭上了崔钊行。 可他本不必借这些外力。 赵盈捏着眉心,觑孙长仲一眼:“你上次说,第一次发现孙其书房暗格的书信,是他和刘寄之的书信往来,他明面上是姜承德的人,私下里却一直是在替刘寄之办事,对吧?” 孙长仲忙不迭点头说是:“后来刘家出事……” 赵盈挥手打断了他。 这些后话用不着他聒噪。 孙其的背后有刘家和姜家,早已不复当年盛况的清河崔氏他也未必看在眼里,可他私下里替崔钊行做过这许多丧尽天良的勾当,那只能说明当年他被外放,本就是刘家或姜家有意为之。 清河郡,故城县,有趣。 无论河间辛氏,清河崔氏,哪怕是清河张氏也好。 啧。 一切都说得通了。 宋乐仪似也想明白什么,叫了她一声。 孙长仲还在,宋乐仪也没多说,赵盈给了她一个“我都知道”的眼神,转而又问孙长仲:“你刚才说,有三五封书信,对我有用?” “他的书房里有一封信,没有署名,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给他的,信上却提及国库空虚,还有柔然与北国。” 屋中众人无不心惊。 赵盈更是脸色铁青,阴沉到了极点:“信上具体写什么?孙其通敌?” 孙长仲竟又摇头:“那封信很古怪,我看不懂。写的明明都是中原文字,我却真的看不懂。就看懂这些东西,具体什么意思,我想那应该是黑话。” 不对,不能是黑话。 那是小心再小心,只有书信往来的双方才能看懂的私密话。 而之所以要这么干,就是怕书信为人所获,一旦泄露出去,恐怕抄家灭门都是轻的。 赵盈寒着脸沉默,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徐冽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赵乃明侧目看了他一眼:“徐将军,坐会儿吧?” 他还是没动。 赵盈沉声叫他:“徐冽,坐下。” 他才僵着身子,挑了个很规矩的位置坐了过去。 赵乃明不免要在心里叹口气。 气氛这样凝重,孙长仲是真的不习惯更不适应。 他甚至大气都不敢喘,煎熬了半天,才闷声试探着问道:“殿下,我知道的都告诉殿下了,这算不算完成了殿下交办的差事?” 当然算。 赵盈横去一眼,却叫徐冽:“你让人把他送回去吧。” 孙长仲却并没有急着起身:“殿下,我——” “怎么,怕我言而无信,任你在孙家自生自灭?” 孙长仲脸上划过尴尬。 赵盈嗤道:“你的后路我想的很清楚,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会告诉你。” 他真的很想问问到底打算怎么安排他。 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孙长仲其实算个明白人,打从赵盈找上他开始,他就晓得其中厉害了。 这哪里是要对孙家下手,明明是冲着瑞王去的,孙其,只不过是个开端罢了。 是他自以为聪明,能在耍了小心思把事端挑起之后还可全身而退,结果就犯在了赵盈手里。 孙其书房暗格里面那些信,和崔钊行勾结起来草菅人命,替他隐瞒国丧期间得子的事实,十九年过去,或许可大可小,姜承德有心力保,孙其未必因此丧命。 但现在清河崔氏丑闻被揭露,天子因此震怒,人更是交到司隶院去。 赵盈可能轻易放过吗? 还有那封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信,看起来真的像极了通敌卖国…… 通敌之罪,该诛九族的。 徐冽只是让徐三把人弄回孙家,根本没打算亲自送孙长仲回去。 屋里只剩下了自己人,赵乃明才掩唇干咳:“孙其究竟有没有通敌叛国,尚未可知。” 赵盈生气,徐冽更生气。 战场厮杀,有命回来都是上天垂怜,祖宗庇佑,徐冽和他们这些人比起来,是切身感受过的。 同袍战死,切肤之痛。 赵盈想了想,起身,再落座,动作一气呵成,把自己的位置换到了徐冽左手边上。 徐冽扣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明显动了一下,赵盈在他没开口之前反手扣在了他手腕上。 他侧目,见她目光灼灼,喉咙一滚,当即也就没了后话。 赵乃明别开眼,宋乐仪也别开了眼。 二人只当没看见,徐冽缓了半晌才终于开口:“殿下,我没事。” 赵盈深吸口气收回手:“我曾经让杜知邑派人到清河郡探查过,他心细,十九年前孙其在故城县为县令,他会格外留意。 但当年他接二连三杀人灭口,又干出这等偷天换日的勾当来,竟无蛛丝马迹,可见手腕高明。” 赵乃明品了品:“手腕高明的究竟是他,还是另有其人,就未必了。” 宋乐仪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胁迫崔晚照进京,一双眼盯在你身上,如此看来,是姜承德授意的了?” 此事说来好笑。 原本是互相利用的。清河崔氏尚未走到日暮西山时,孙其是被刘寄之和姜承德两个人一起派到清河郡去,他笼络清河崔氏自是为来日。 而那时崔钊行已深知偌大门庭他苦撑不住,也在寻找来日的依靠。 刚好出了外室怀子这档子事,就这样勾结在了一起。 他分明知道孙其背后另有其人,现在看来崔钊行应该一直以为孙其是姜承德的人,但他还敢留下书信为证。 那些信…… “那些信应该不是当年留下的。” 可是之后的这些年间,清河崔氏寂寂无闻,从没闹出任何大的动静来,如果一定要说有,也就是辛程胞姐出嫁时还风光了一把,余下真是一件也找不出来了。 崔钊行究竟因为什么会在信上提及陈年旧事,让孙其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从而拿捏住他,又有了胁迫崔晚照进京一事。 徐冽的手还攥在扶手上:“清河崔氏丑闻一出,那些信他也未必会继续留着。” 崔钊行人进了司隶院,还不知道会吐出什么东西,真把他咬出来,她若混不吝起来,把他家给查抄一番,搜出书信就是物证。 别说这些书信他不会留,就连那封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的书信,他只怕也不会留下了! 宋乐仪脸色一白:“元元,我……” “这不关你的事表姐。”赵盈知道她想说什么,声音虽然是清冷的,但语调里全是宽慰,“本来就是两码事,谁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孙其这一宗。” 她顺风顺水的走了一年多,终于是遇上坎儿了。 没有证据,这种罪名傻子都不会认。 就算她能凭崔钊行与孙其勾结草菅人命这种事把孙其拉下水,把人扣进司隶院,想撬开孙其的嘴,让他如实交代那封信,是绝不可能了。 “如果在崔氏丑闻闹出之前得知有这样一封信,便是潜入孙其书房偷出来也没不行的,但现在,那东西肯定已经不在了。” 徐冽堂而皇之的说着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引得赵乃明又多看他一眼。 不在是不在,转移还是销毁就真不知道。 徐冽的面上也闪过焦灼:“或者我入夜强掳了孙长明,孙其既然偏爱长子,孙长明总会知道些什么?再不济,让他拿东西来换孙长明的命,或者我……” 他没说完,感受到赵盈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讪讪的收了声:“我着急了。” 诛灭九族的大罪,就是真杀了孙长明,孙其也不会把东西交出来。 不交是孙长明一个人去死,交了孙氏全都活不成。 他的确是有些上头了。 “通敌这个事,之前薛闲亭他们倒都劝过,后来皇叔也跟我提过,朝中不止我一个人想查,可是谁都没放到明面上,连沈殿臣恐怕都只是私下入清宁殿和父皇谈过这件事,之后就再无人提及,皇叔劝我不要管,更不要急着把目光锁定在谁身上。” 赵盈声如清泉,泠泠泉水,娟娟流动,带着说不出的安抚。 徐冽循声去看她,她面容也是恬静的。 其实刚才她也是生气,和他一样的心情。 赵盈看了他一眼后就挪开了目光:“起初我没想通,后来放宽心,冷静下来,就想通了。” 赵乃明倒是相当的捧场,她话音一落,跟着就问:“想通了什么?” 赵盈唇角上扬。 赵乃明的分寸感是真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以他的脑子,未必参悟不出。 赵盈也不冷着他,更要紧还是说给徐冽听:“姜承德想要的是什么?” 没人接话,徐冽皱着眉说:“让赵澄当皇帝。” “他辅佐赵澄,想做未来天子的外祖父,甚至还有可能想学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他为什么要通敌?” 徐冽缄默不语。 赵盈又看他一眼,眼神里若有似无的无奈闪过之后,恢复如初:“这一切根本就不符合常理,所以皇叔劝我不要插手。朝廷里那些人,那些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肮脏,龌龊,早晚他们自己狗咬狗。 朝中有内奸,人人都会下意识觉得是姜承德,因为他就长了一张内奸的脸。 可姜承德不是,他迫切的要证明自己清白,才能不让赵澄受到牵连。 我为什么要搅和进去?” 她声音一顿,轻飘飘的叫徐冽:“看戏不好吗?” 看戏……是好的。 徐冽却攥紧了拳。 赵乃明有心说些什么,宋乐仪像是被自己口水给呛到了,猛地咳嗽起来。 他顺势望去,宋乐仪并没有看他,但却实实在在把他憋回去的话拦了个正正好。 也是,赵盈和身边这些小郎君之间的关系,轮不上他开口。 不过他上次劝的那两句话,显然赵盈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惜了这些真心人啊。 赵盈仿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徐冽也再没开口。 可她猛然起身那一刻,徐冽几乎立马就跟着站了起来,分明就是时刻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赵乃明觉得无语,坐着没动:“永嘉?” 赵盈扯了个生硬的笑:“我有点事情,先走了,改天再来叨扰王兄。” 可她不说什么事,赵乃明当然不问,连送她出门都不曾。 徐冽跟在她和宋乐仪身后出门的,一直等到出了永王府大门,赵盈才叫徐冽:“你替我把表姐送回尚书府,我要去一趟燕王府,送了人你自己回家吧。” 宋乐仪悄悄地扯她袖口,拉了两下,赵盈不动声色格开她的手,她也无语,索性不管了。 徐冽一言不发,目送着她下台阶独自走远,真的没再跟上去。 宋乐仪叹气:“觉得不高兴吗?” “没有。” 他说没有,但一时间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冷清的人。 宋乐仪打量他:“徐冽,元元对你够好了。” 徐冽也去看她,迎上她的打量,突然笑了:“大姑娘是怕我背叛吗?” 宋乐仪被他噎住,眯了眼:“那你会吗?” 徐冽只是啧了一声,侧身一让:“我送大姑娘回府。” 第241章 决定 赵承衍也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青天白日的跑去沐浴更衣。 赵盈回王府那会儿他人恐怕都才刚脱了衣服下水,只好坐在他书房里等。 她第一次知道男人沐浴也能花这么长的时间,一面在心里骂赵承衍比小姑娘家还精致仔细,一面又在想崔钊行和孙其之间的事。 或许从一开始,她又想错了一件事。 来见赵承衍,是为了确定,她究竟是不是错了。 现在回过头来走另一条路,还能不能行。 人在集中精神思考的时候,在外人看来会显得走神。 小丫头奉了两次茶她都一口没碰。 赵盈足足等了有近半个时辰,赵承衍才带着一身的水汽姗姗来迟。 她听见脚步声立时就收了思绪起身往门口看去的,然后眼角就抽了下。 赵承衍知道她的身世,就不能收敛些吗? 沧浪色的长袍只能说是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衣襟没拢严,因为衣服就这种款式。 原本内里再套上两三件,那才是正经衣裳。 他这会儿什么也没穿,胸口裸露出大片嫩白色。 乌黑及腰的头发没干透,用一根青灰色头绳在中间靠上一些的地方扎了一下,也是松松垮垮垂在身后。 这幅做派,实在是绝了。 赵盈深觉没眼看,一时也没什么心情正正经经跟他见礼,身子一沉,索性又坐了回去。 赵承衍打发了随行伺候的人退下去,叫去换两盏桃花蜂蜜露上来,斜着眼风扫过赵盈,见她端坐不动,啧道:“你怎么越来越没规矩?” 伺候的人一个没留下,长亭和长路知道他用意,就连在门外把守都是站到了垂带踏跺下去的。 赵盈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讥讽:“皇叔,再有两个月我行过及笄礼就是大姑娘了,你这幅样子——啧。” 最后那一声很重,意思表达的相当明显。 赵承衍不以为意的哦一嗓子:“所以呢?我在自己的王府,做什么样子还要顾忌你?你是晚辈,难道怕我引诱你不成吗?” 他是吃错药了吗? 赵盈揉了下眼,定睛再去看,实实在在就是赵承衍本人。 说什么晚辈不晚辈的……赵盈眼神一闪,恍然大悟。 真有你的,不愧是你。 她心下感叹,没再跟赵承衍讨论到底是谁不大规矩这个话题。 敲门声想起,是长亭要送桃花蜂蜜露进来,赵承衍靠在太师椅背上叫他进门,他就把东西放下,掖着手又退下去。 桃花蜂蜜露,未央宫的东西。 赵盈侧目看了一眼,碰都没碰一下。 赵承衍挑眉:“我看你这个样子,以后是不能再回宫里住了。” 她从前很喜欢宋太后宫里的桃花蜂蜜露。 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尝到,是眉兮酿的。 她那么不爱吃甜食的一个人,对这个却极为喜欢。 后来因为宋太后吃着也好,她又喜欢,每年开春的时候眉兮都会酿一些,一般都到了四月份能吃上,头一份儿全是送到上阳宫去的。 今年嘛…… 赵盈笑着说:“宫里的人也不希望我回宫住啊,不都觉得我碍眼吗?” 赵承衍无话,面色稍沉:“来找我有事儿?” 说起正事她才正了神色,孙长仲说的那些她一字不漏的说给赵承衍听。 因为想要听他的意见,所以没选择挑挑拣拣,或是添油加醋。 果然赵承衍和她所想是一样的:“孙其这个人,平日里看不大出来,没想到还真是有点东西。” 可不是吗。 从前暗投刘寄之麾下,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勾搭上什么人呢。 “我来见皇叔,是有件事情没想明白,想来听听皇叔的意见。” 她看起来乖巧又恭谨,连声音都是甜腻的,简直比方才入口的桃花蜂蜜露还要甜三分。 赵承衍可真是有日子没见过这样的赵盈,这会儿听她乖顺,翻了个白眼。 赵盈看见了,脸当场黑透:“皇叔。” 她咬着牙叫他,赵承衍笑起来:“上回还说呢,觉得你还是乖巧一些,才像个小姑娘的样子,但你今天做这个样子,我还有些不习惯,觉得惊悚的很。” 当然了,赵承衍知道她骨子里是什么东西,杀人都不眨眼,什么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她配吗? 赵盈先前正襟危坐,这会儿怎么听怎么看,都觉得赵承衍今天实在是有些“为老不尊”,索性整个人一松懈,跟窝在官帽椅里没两样。 她两条胳膊垂放在扶手上,侧目去看他:“皇叔不用时时刻刻以‘为老不尊’的做派来提醒我是赵盈而非虞盈。事实上我也只能做赵盈,根本就不需要皇叔来提醒。” 赵承衍敛起笑意:“是吗?那你让杜知邑派人去调查虞家灭门的真相,也是因为你只能做赵盈?” 赵盈脸色又变,赵承衍冷眼看她:“当日是谁说的,若要去调查虞指挥使是否真的附逆,才是对他的侮辱,对虞氏的侮辱?” “我父亲不会是附逆的奸贼,虞氏满门忠贞清直,是大齐的功臣,我心里从没怀疑过。”赵盈扬起小脸,挑着下巴尖儿对人,“但我有权知道真相。没人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查。” 她见赵承衍嘴角又动,一声皇叔拦了他话头:“我做什么是我的事,在最初时就跟皇叔达成过共识,你不干预我,我也不强逼你。” 他的确答应过,但她连河都没过,就丢下这样过河拆桥的话,是真不怕他翻脸不认人,把她赶出府去啊。 “赵盈,虞玄来是虞家最后一任家主,他是皇帝心头一根刺,虞氏全族就都成了皇帝的禁忌,你身份特殊,来历底细皇帝最清楚,如果杜知邑手脚不干净,让皇帝知道,你根本收不了场。” 她辛辛苦苦走到今天,在他看来,她只要坚定信念,朝前走,千万不要左顾右盼,就能真正摆脱昭宁帝的控制。 可她非要节外生枝,一旦昭宁帝知道她在调查虞玄来附逆案,会怎么想呢? 杀了她? 她这张脸,恐怕昭宁帝真下不去手。 那她就只能被关起来,回到最初的起点。 赵承衍也想过,她的态度不太对劲,昭宁帝的心思她说不定知道。 但是那样的心思太龌龊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她知道,就不想跟她提。 他的警告赵盈知道是为她好。 她何尝不知道事情败露她收不了场。 “我曾想过,等我坐上那个位置,要查什么不行呢?但我不想等。”赵盈目光锐利,异常坚定,“如果我坐不上去,我失败了,为人女,活这一辈子,连我亲爹到底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阿叔,到了九泉之下,我都不敢去见我父亲。” 她不叫皇叔,却戳中赵承衍心中最后仅存的那点柔软。 算了。 她也只有在他这里能叫上一句父亲,喊上一声爹。 小姑娘也是蛮苦的。 赵承衍几不可闻叹气:“你来找我,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孙其吗?” 赵盈摇头说不是:“处置孙其根本不值什么,等崔钊行人进了司隶院,我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孙其也一样。他那外室的来路底细,我会派人去查,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怎么撬不开他的嘴?” 她真是把喊打喊杀当家常便饭一般。 赵承衍刚刚软下来的心又冷了些,但余热未尽退,开不了口骂她罢了:“那你想让我给你什么建议?” “是赵澄。” 赵盈深吸口气:“柔然兴兵来犯,我也以为姜承德是朝中最大的内奸,皇叔你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没三五日我想明白了不能是他。 现在的情况变得有些复杂。 崔氏丑闻闹开的尽管不是时候,但也不影响大局。 孙其书房暗格里的东西我拿不到,也不影响我给他定罪。 别说是我,姜承德那个德行,等把孙其抓回司隶院,叫人散播消息给他知道,孙其书房里曾经有那样一封信,他会比我更想要孙其的命。” 这话不错。 对姜承德来说孙其是背叛,辜负了他多年信任,还敢背着他通敌,人要不是进了司隶院大牢,他都能提剑杀人的。 况且朝中数年,所有人都把孙其当他的人,他要在朝堂上撇清关系,把自己和赵澄摘干净,当然也会带头要治孙其死罪。 那然后呢? 赵承衍有些不明白了:“他要孙其死,撇清关系,在皇帝和朝臣心里,或许以为他是怕孙其咬出他,你想说什么?” “不会。”赵盈斩钉截铁的说,脸上竟有了笑意,“昭宁帝虽然残暴不仁,但知人善用四个字姑且还算当得起。他和姜承德君臣一场,姜承德要真想弄死孙其,那孙其做的一切他就全不知情,昭宁帝不会怀疑是他授意的。 所以我想问问皇叔,如果赵澄他做了东宫太子,再要昭宁帝不得不废太子,可行不可行。” “你说什么?”赵承衍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紧锁,“你想把赵澄送上太子位?” “我之前没想过这条路,就横冲直撞的往前走,别说他,就算是赵澈,也不行。废太子是大事,没那么好谋划,且动摇国本的事,我也怕生出内忧外患的意外来。” 赵盈喉咙一滚,去看赵承衍神情,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生气恼怒,稍稍放心:“今年和北国柔然各有一场战事,可以说是三败俱伤,唐苏合思又来和亲,三五年内不会再起战火,外患自解。 至于内忧,其实要把赵澄捧上去,忧也不是我的忧。 我原本就可以坐收渔利,为什么非要撞个头破血流去夺下来?” 赵承衍脑子转得快,她说的每句话他听在耳朵里,心里都能闪过无数个念头。 没有了外患,立一个东宫太子,叫赵清和赵澈两兄弟把矛头全都对上赵澄,把兄弟阋墙挑到台面上来,她就可以往后退,退出众人视线,做个只干实事,为百姓谋福祉的大公主。 等到诸王皆不中用时候,她当然是坐收渔利。 “所以你觉得不可行之处是什么呢?” 赵承衍不答反问,赵盈摸不准他的态度,想了想:“因为赵澄做太子,赵澈说不定要送去封地。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既然封了王,京中还有太子坐镇,姜承德一定会上折子要求把他送走。 山高皇帝远,万一他做出些令人防不胜防的事情呢?” “你直接说他会屯兵谋反好了。”赵承衍剜她一眼。 赵盈耸肩:“对,不光是他,赵清也会啊。而且赵澄真当了太子,手里总归是有了莫大权柄的,对我来说也有风险。 所以我拿不准,没想好,想来问问皇叔。” 她前路平坦,势头正盛,无端把赵澄送上太子位,的确值得犹豫。 如果从一开始就打算峰回路转,坐收渔利,没有这一年多以来的锋芒毕露,无论谁做太子,不会太把她放在心上,那也就算了。 现在嘛…… “我劝你慎重。” 赵盈心头一坠,叹了口气:“果然皇叔觉得让他上位后,他第一个就会想要弄死我。” 赵承衍眼皮跳了两下:“你知道就好。” 转念又想起什么,掩唇咳了两声:“你是不是开始担心这么勇往直前,一条道走到黑,几个皇子接连折在你手里,将来就算立你做皇太女,朝臣也不会服你?” 赵盈没说话。 赵承衍无声笑着:“赵澈是你一母同胞亲弟弟,你怎么会害他,这还不够?” 这当然不够。 赵家兄弟之间能厮杀,兄妹姐弟之间就一样能。 她做了那个既得利益者,就别想撇干净。 不过无所谓,在这件事上她决定做个听人劝吃饱饭的。 于是笑吟吟说知道了:“皇叔既然这样说,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还有件事情——” 她拖着尾音站起身来,赵承衍都没开口,她已经又问道:“赵清三兄弟不是好东西,昭宁帝残暴,皇叔宁可扶持我,怎么没想过自己上位呢?” 赵承衍点着紫檀桌案,一递一下,声音沉闷:“坐拥天下,却享无边孤独?我没兴趣虐待自己。” 无边孤独正戳中赵盈内心,她身形一僵,不动声色遮掩过去:“那我是个俗人,还是觉得坐拥天下,生杀予夺皆是我说了算的日子最好。 皇叔,您替我做了个决定,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一旁看戏了。” 第242章 臣告退 刑部大门口被人放了密信,这种事儿少见,更古怪。 一大清早估计是天蒙蒙亮时人就来了,所以当差的谁也没留神有人往来过。 通常情况下严崇之都会到部里很早,那天早上也不例外,所以那封密信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信上写了什么,他看过后只是皱了皱眉,过后没太放在心上。 可这之后有三五天,事情渐次闹开,他才回过味儿来,觉出不对。 赵盈点着手背,面无表情的听他把事情来龙去脉说过一遍,问道:“所以早在三五日前就有人给刑部送过密信,提醒严大人福建官员沆瀣一气,贪墨了两年前的修河款项,但是严大人没放在心上?” 依严崇之的性子本干不出这样的事,实在是那封信写的模棱两可,他才会当做是恶作剧。 但是万万没想到,之后这三五天,朝中重臣府邸门口都会收到类似的密信,就连徐冽这个才刚算有了点起色的大将军也收到过。 而且更巧的是,徐冽收到的那封密信上,点明了福建总兵贪一万八千余两,福州知府贪一万三千余两并名人字画稀世珍宝不计数。 一直等到传的有鼻子有眼时,徐冽在太极殿上上了道奏本,把事情闹到了御前。 那会儿众人才明白过来,原来不只是他们府上收到过这样的密信。 严崇之也才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太对劲。 昭宁帝散了朝就把沈殿臣等人和户部尚书并两位侍郎传入清宁殿议事,严崇之则是一路直奔司隶院寻赵盈而来。 这会儿被她质问到脸上,严崇之更是汗颜:“因大齐有定律,首告有功者,一旦查实,皆是要论功行赏的,无论金银财帛还是官位权势,诸如此类,总有好处可得。 所以那封密告信突然出现在刑部大门口,但数日不见首告之人,臣便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做是无知小儿的恶作剧……” 他声音渐次弱下去,显然并不那么理直气壮。 赵盈心下嗤笑,面上表露的倒没那么明显,瞥他一眼:“父皇既召沈阁老他们清宁殿议事,此事总会有个说法,现在文武百官几乎都收到过同样的密信,徐冽的将军府,我舅舅的尚书府,还有户部尚书府都有指名道姓的告发,严大人也不必太耿耿于怀。 不过此事若是真的,按照告发名单看来,福建全省官员也没几个是干净的,还有那个福州知府——” 她捏着眉骨回想了下:“两年前向朝廷上折,请朝廷拨款修理河道,加固大堤的,就是福州知府吧?” 严崇之说是:“福州府地理位置重要一些,所以他在福建雨季之期上折请求朝廷拨款修理河道,户部和工部的人翻阅旧档,福州府的河道和大堤的确已经有长达七八年未曾修理加固过,便奏内阁知,御前议事,拟定之后,当即拨款。” 这其中种种,赵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前世七月初时福建发大水,就是因为五六月份多雨水,降水多,年久失修的河道和不曾加固的大堤不堪承受,一夜决堤,冲毁良田无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灾情爆发之后福州知府还要欺上瞒下,把灾情一压再压,生怕吏部考评政绩时影响到他的前程,却没料到压出一场疫病来。 疫病一起,他还不知及时上报朝廷知晓,因疫病而死的草草焚烧尸身,与之接触过的甚至活埋了两百多人。 及至后来州府中大夫束手无策,疫病大面积爆发,蔓延至福建全省时,他已经控制不了局面,而福州府的灾民也有在他手底下逃窜出省,一路直奔上京而来者。 至此,才将福州府决堤后发生的一切闹开,因此而牵扯出两年前福建官员联手侵吞修河款的事情。 “我翻阅过工部档案,据工部记载,两年前自户部出库拨给福州府修理河道的款项共计二十七万两,等到福州府再拟折回京,报给工部的花费最终是三十九万六千余两,这一项上超出原本预算的十二万两还要多。” 赵盈声音是沉闷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头,直如雷雨欲来前的阴闷。 严崇之身为刑部尚书,对户部和工部的事情不会了如指掌,但这件事情他是有印象的,便接了赵盈的话过来:“所以两年前年底对账那会儿,工部所有的开支比年初预算多了一百多万两,其中本就有给福州府修河道这一项,为此工部和户部御前议事时还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他仔细回想,不免皱眉:“工部说这是修河道,关系民生百姓,户部却说超出预算十几万两的银子,加固修理又不是重新修建,其中有些钱本来就是记录不明。” 御前议事赵盈知道的就不如他多了。 闻言她眉心一动:“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沈阁老和姜阁老看实在不像话,打了个圆场,叫户部签了票拟,此事就此作罢了。” 赵盈就啧了声。 那会儿户部和工部都有姜承德的心腹,说是为他所用的两部一点不算过分,他手底下的人不对付,在御前吵起来,他打个圆场遮过去很正常。 沈殿臣可真有意思,这么大的事情他也敢不查问清楚就叫户部签票拟。 “严大人在工部可有说得上话的朋友吗?” 严崇之不明白她的意思:“工部右侍郎温之衡和臣是同年同乡,自然说得上话,殿下要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私查工部旧档?或是私自调查两年前河道款是否被侵吞?”赵盈挑眉望去,双手换在胸前,略微欠了欠身,好整以暇打量着他。 严崇之没吭声。 看来朝中众人都忽视了此事。 毕竟七八年没有加固修理过的大堤与河道,也还是坚挺的撑过了这许多年,从未发生决堤之灾。 即便是在贪墨案闹开之后,这两年间也没有出过事,所有人都大意了。 还只当这不过是一桩贪墨案,和陈士德章乐清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之处。 这些人久居京城,在天子脚下享福太久,早忘记了人间疾苦四个字。 赵盈笑不出来,脸色看起来就相当阴冷:“修河款被贪污克扣,河道谁来修?大堤谁来加固?现在是四月,等入了五月六月时福建多暴雨,我没记错的话十三年前就曾经发生过暴雨决堤的灾情,严大人说我要做什么?” “这……”严崇之结巴了一瞬,惊讶于赵盈所关注的地方与众人皆不同。 朝中百官现在的目光全都在福建官员的贪污案情上。 要查,要彻查,尤其是密告信里被指名道姓提出来的,福建总兵,福州知府和通判,往下还有怀安、宁德、古田等六个县的县令,往上……再往上,还不知是何人。 朝廷会派何人前往福建坐镇,彻查此事? 是会点到即止,还是一查到底,朝中大巨也不放过? 却没有一个人考虑到,年久失修的河道和大堤,还能不能撑得过福建今年的暴雨季。 严崇之腾地站起身来:“臣明白了,臣这就去找温之衡,让他上折奏明皇上,尽快拟出个法子来。” 距离福建暴雨季只剩下一个月,短短一个月内加固大堤未必来得及,但是能做多少算多少,提前防灾也好过真等灾情发生后措手不及要强上不知多少,何况工部的人总会有办法。 严崇之匆匆离去,周衍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他走,反正来的很是及时。 偏偏他人才刚上垂带踏跺,身后就响起了徐冽的声音。 他浑身一僵,回头看,表情复杂,干巴巴的笑着叫了声徐将军:“又翻墙进来的吗?” 青天白日翻墙进司隶院,真没人发现他吗?周衍对此表示疑惑,且疑惑了好多次。 赵盈在屋里就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声音,咳嗽了两声,两个人才没再寒暄,一前一后的进了门。 徐冽面不改色的翻司隶院的墙,她已经说过他好几次,他也不听。 朝廷的三品安远将军,成天没事干跑来司隶院翻墙,真让人发现了算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堂堂正正走一次正门?” 徐冽挑眉,见过礼就往一旁坐过去。 周衍觉得有些尴尬。 他无声叹气往徐冽对面坐下之后,倒没多看她,侧目朝赵盈望去:“殿下之前只吩咐我们做事,不叫我们多问,但我还是一直没想明白,殿下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整肃福建官场呢?” 赵盈既然做了这件事,早就想好了万全的说法,也不会让谁察觉出端倪来,即便等到七月福建还是会发大水,他们也不会怀疑她有别的盘算。 这会儿周衍问,其实正问到她心坎儿里,于是她噙着淡淡笑意:“在京城的时候有陈士德,去了扬州府揪出一个章乐清,你猜福建官场能干净到那里去?” 她靠在椅背上,托腮看他:“我的确是之前就有这个心思,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暂且没理会这些的。 工部和户部的旧档我是都查过,两年前福州府修河道,最后银子比户部预算多了十几万两,工部也没个交代,不了了之。 但凡有这种事,这些为官的都干净不到哪里去。” 徐冽眉心是拢了一下的,在周衍看真切之前舒展开:“所以殿下这个时候把事情闹大,是因为……工部?” 崔钊行应该在五月就会被押解入京,到那个时候福建官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皇上也该有个决断了,其实一切都刚刚好。 等人送进司隶院,从他挖出孙其,而孙其作为工部侍郎,再牵扯上福建官场贪墨,这里面就总有说道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可是福建的事情,殿下没有想过亲力亲为吗?” 赵盈的笑僵了一下,愣怔须臾就又笑出了声来:“我为什么还要亲力亲为?” “因为在扬州府的时候殿下尽得人心,百姓跪送的场景殿下肯定忘不了吧?那把万民伞不是还摆在殿下的书房里吗?” 徐冽声音是极平稳的,他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似乎只是为了劝说。 赵盈越往后面听,才越发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你是希望我去,而不是让父皇随便派个什么人去福建。” 徐冽喉咙动了一下,周衍这才回头看他。 他好像也有犹豫,但到底坚定了心里想法:“我只是觉得这案子真的这么要紧,除了殿下,谁去我都不信。” 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究竟是子虚乌有,还是真有其事。 毕竟殿下到现在也没跟他们说清楚,那些告密信,还有那些被提到了信上来的福建官员,她到底从何得知,难不成一切都只是猜测吗? 他坚信的是殿下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赵盈却笑呵呵的,只不过那笑意叫人看来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 徐冽不是不明白,怕她太生气,先哄了两句:“我知道说这话不妥,近来不妥的事情我做的也有些多,殿下心里应该不高兴了吧? 但我相信殿下,没有把握殿下不会把事情闹的这样大。 福建一省,自上到下,干干净净的恐怕没有几个。 对我而言,那些人死不足惜,可怜的都是福建百姓。 这朝中……可信的人,可能也没几个吧。” 徐冽不单单是为这个。 他也想着去一趟福建,她能再得人心,建功立业不都是这么回事。 只是她恐怕要辜负他的这份心——徐冽是真的认为她骨子里是纯善之人,这可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徐冽,去扬州府是迫不得已,我根本就不是为了得百姓爱戴才去的,调查扬州官场也不是为了给百姓谋什么福祉,那都是我的私心,明白了吗?”赵盈心里虽然在叹气,嘴上却根本不留情,“你啊,别老觉得我是个好人。福建官场肮脏与否,我都不会掺和进去,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又在朝中告假?” “殿下——” “够了。”赵盈冷淡打断,“其余的话我不想听。至于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你现在能在御前行走,可以自己去御前回话,不用跟我说。” 徐冽唇角拉平,几不可闻也叹口气:“殿下是因为我刚回京时候犯的糊涂才这样吗?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几件事,僭越之处不少,但现在真不是。 不过殿下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当然听殿下的。 殿下想留在京中坐镇,那这是我多嘴了。” 他又想了想,索性站起身来,很是恭敬的朝赵盈一礼:“臣告退。” 第243章 借力打力 徐冽难得使性子闹脾气,赵盈却没心思搭理他。 周衍尴尬的坐着尴尬的听着,一直到徐冽耍小性出门,他眼皮一跳,深以为听到了很不该他听见的东西,越发坐立难安,手足无措。 赵盈看他那德行反而笑了:“干什么?怕他哪天想起来,杀了你灭口?” 周衍面皮又一紧:“殿下……” 叫这一声颇为无奈,赵盈耸肩,也不再逗他:“温之衡是个能干实事儿的人,福州府修理河道加固大堤,他一定会有很好的办法。严崇之现在去找人,明天早朝他就能上折子奏明父皇。 福建官场的脏事,福州大堤加固,哪一件都不能怠慢。 父皇一定会尽快拟定前往福建的钦差人选。 我告诉过表哥和薛闲亭明天别上朝,太极殿上就靠你和徐冽了。” 周衍立时正襟危坐:“殿下不想去福建,但姜阁老会想方设法的让殿下去福建,对吗?” 其实福建官员侵吞修河款这种案子,福建总兵都没能擦干净屁股,往上查会查到什么人呢? 三省六部,五军都督府,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但工部和户部是最说不清楚的。 姜承德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周衍眼珠子转一转都猜得到。 “殿下何不提议小宋大人主理此案呢?”他试探着开口,“大可以似西北案时一样,以晋王殿下随行,却不以他为主事之人。或者常恩王爷也是可以的—— 刚好要和亲,唐苏合思公主虽然属意于他,但臣看来,颇黎王子爱护幼妹,应该不会为公主选一位游手好闲,庸碌无为的纨绔。 去福建,建功立业,等到回京之后刚好要论功行赏。 这案子算不上太出风头,但功劳是实打实的,皇上正好顺水推舟,为常恩王爷赐婚,一举多得。” 赵盈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但是宋云嘉不能去。” 周衍一愣:“可是小宋大人历来清直,最刚正不阿的一个人,让他去,查到什么是什么,谁也别想再行那等子欺上瞒下的事,殿下觉得不好?” 他以为赵盈另有忌惮之处,话音才落下,自己就又找补上几句:“小宋大人虽然是殿下的表兄,但其实他也是瑞王殿下的表兄,只是同殿下和惠王殿下本该更亲厚些。 他供职户部,又是皇亲,由他出面,即便姜阁老有心往党争之事上拉扯,皇上也不会信。 臣以为……” “就是因为宋云嘉清直刚正,他才最不合适。” 周衍彻底无语了。 她不是为了咬死姜承德吗? 那费这么大的劲儿,这些天在京中折腾了这么多的花样,搞出这么多的动作,又图个什么? “奉功啊,姜承德在朝中多少年了?” 周衍不吭声。 赵盈眼角余光斜去一眼:“我跟你说的直接点,这一件案子就想置姜承德于死地,是痴人说梦。就算让宋云嘉去,最后查实此案的确是姜承德一手策划出来,当年的修河款大部分落入了他的私库中,那又怎么样? 宋云嘉出面,就不涉及夺嫡党争了?” “这……”周衍唇角拉平,声音闷着,“还是皇上一念之间。” “对,就是这个一念之间。”赵盈指尖在扶手上一敲,紫檀木发出的闷响正好合上了周衍沉闷的语调,“可是拉不下姜承德,总能让赵清死无葬身之地吧?” “殿下?” 周衍的语气里全是困惑,不解,那就说明他是真的不理解了。 赵盈不想再跟他解释什么,这里面的事儿要说起来就太复杂了点。 是人性,是人心。 “你只要记得,明天早朝上,无论姜承德是否开口提议以我为钦差前往福建彻查此案,你只需要奏请父皇让常恩王兄陪同赵澈,一并前往,调查贪墨案情。”她想了想,顿了下,“如果姜承德不开口,你就等温之衡上折后,正好把工部的人选一并定下,毕竟河道监工此类事还是要工部的人坐镇。 姜承德要开口,你就不必等温之衡上折,反正沈殿臣若听了他的奏本,也不会坐视不理。” 惠王? 让惠王去? 周衍惊愕不已,竟连话音都丢了。 赵盈看见了他满脸错愕与震惊,一句话都没再多说,摆手叫他去:“想不明白就慢慢想,以后总会明白,你照我吩咐办事,去吧。” · 第二日太极殿议事,温之衡的奏折的确是最早呈上去,姜承德也果然在那之后开了口提议以赵盈为钦差前往福建。 周衍按照赵盈吩咐的话,在姜承德闭上嘴之后跳出来反驳。 他提的人选实在叫朝臣吃不消,一时间竟无人支持。 宋昭阳在朝多年,只是短短一瞬,就明白了外甥女因何不让长子上朝,也明白了周衍这番话本该出自何人之口。 别人不帮腔,他却不会坐视不管。 事情吵吵闹闹激烈起来,是因为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竟然都支持周衍的提议,且居然真的在御前说的头头是道,好像常年外放彭城不过问朝堂政务的常恩王和年仅十二岁的惠王真的比入朝一年就已料理几桩贪墨案的永嘉公主更合适此行。 更离谱的是皇上同意了。 不过比周衍所提人选,还多出一个人——康宁伯府的杜知邑。 朝臣们只觉得匪夷所思。 那是个什么人?醉心经营,满身铜臭味的世家子弟而已,凭着他多年经营所得,进献金银得了个闲官散阶,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他来。 周衍把这消息带给赵盈的时候,赵盈却只是一笑置之。 昭宁帝当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日暮西山的康宁伯府,原本无人问津,无人在意,纵有泼天富贵又如何?当权者不把伯府放在眼里,再过上十几二十年,连这个爵位都未必能留得住。 刘家和孔家相继倒台之后,昭宁帝本来就有心重新整饬朝堂。 河间辛氏是不到最后不能考虑的,因为一旦势再大,就极易脱离帝王掌控。 康宁伯府因进献事后,两个儿子都露了脸,天子扶持,稳扎稳打,不就是下一个刘孔之家,却又比刘孔之流更加忠心耿耿吗? 再加上杜知淮是庶子袭爵,杜知邑身为嫡子和表哥又有些私交,这种嫡庶若有争,便会殃及整个伯府前景的人家,简直就是不二选择。 看来她和杜知邑的往来关系藏在暗处果然还是有好处。 而至于赵澈,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敢太给她使绊子,算他老实了一回。 赵澈出宫寻来,在赵盈意料之中。 明发谕旨定下的事儿,赵盈作为他的胞姐,要为他奔走交代一番自是情理之中。 于是后半日时,她堂而皇之的派人到永王府和康宁伯府请人,把两位同行钦差一并请入了司隶院来见。 赵乃明见到赵澈还坐在她身边那会儿眉心一挑,一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 杜知邑是姗姗来迟的,进门也没个正形,仍是从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对此类事情实在没多大兴趣的样子。 赵澈皱眉,叫了声阿姐。 赵盈没看他,点点桌案边缘处:“领了圣旨,不日要动身往福建去,难道太极殿面圣你也这个做派吗?” 杜知邑噙着笑:“我素来是这样的做派,殿下又不是不知。” 但他最近更……说孟浪有些过头,是比从前不正经得多。 若换一个人,赵盈大抵马上一句自甘堕落,可杜知邑嘛,赵盈深吸口气。 赵乃明打了个圆场:“我本以为此案你会想交给宋云嘉去查。” 是啊,似他们这样的正人君子,都会这样觉得。 赵乃明,周衍。 如果表哥在,八成也会这样想。 只有她,另辟蹊径,要走一条与正人君子们所行截然不同的路。 “福建官场的腐败,我敢断言,跟姜承德脱不了关系。” 赵乃明啧声:“所以为什么要让惠王去?” 十二岁的少年郎,心智再高,到底能有多周全?跟姜承德这种老狐狸博弈,连他都没有必赢的把握。 而且听燕王的意思,永嘉对惠王也不是从前的态度,她做姐姐的,倒巴不得惠王跟安王瑞王两兄弟一样,早点倒霉,滚离这场夺嫡之争。 那就不能是把人送去建功的。 她到底想干什么? 赵澈和杜知邑一直没说话。 杜知邑是知她心思,赵澈恐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有赵乃明是真的坦荡。 赵盈先侧目去看赵澈:“澈儿,信不信姐姐?” 赵乃明:? 杜知邑:…… 赵澈不解其意,但相当乖巧的点头:“我自然是信阿姐的,也全都听阿姐的。” “朝廷大动干戈查福建官场,谁还敢欺上瞒下,瞒天过海?查不到姜承德,就是他动了手脚,动了手脚就会有迹可循,父皇让杜三同行,虽非我本意,也不是我让奉功开的口,但却正中我下怀。” 她话音顿住的空隙里,杜知邑哦了一嗓子:“清河崔氏的事情上我是出了错的,所以我并不是无所不能。” 赵盈冷冰冰剜他。 她好像的确对他们纵容过了头,徐冽还好些,再怎么赌气也就是一个臣不臣的问题,在调查清河崔氏的疏漏上,她责问过杜知邑,而因为犯错的人是杜知邑,她的态度更恶劣些,他也不是记仇,但以此自嘲,连带着她一块儿呲嗒进去,这不是头一回了。 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在正经事上不正经,会愈发惹怒赵盈,拢了拢衣襟,坐正些,清清嗓子叫殿下:“查到姜承德的把柄罪证,殿下又想做什么呢?不让宋云嘉去福建,就是不想把姜承德的罪行摆到台面上来。 可殿下和瑞王之间,势同水火,殿下还真想跟姜承德谈条件,谈合作吗?” “阿姐?” 连赵乃明都眼角一抽,把“你疯了”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赵盈无声笑着:“有何不可吗?我手上有他的罪证,把柄,但我没要置他于死地,自然就有了资格和他谈条件,谈合作。” 赵澈半大孩子,还是不明白:“阿姐为什么要和姜家人谈合作?合作什么呢?有了罪证不把人拉下来,难道等他来日反扑?” 赵乃明皱着眉头看过去,赵盈又看明白了他的神情。 ——果然还是个孩子。 所以赵澈从来都是利用年纪优势,还有他能装会演的好本事,叫人小看了他,也忽视了他。 赵乃明要不是看穿了赵澈骨子里的劣根,陪着他演戏,那就是在彭城享惯了清福,忘记了一些事。 杜知邑那头倒扬了扬声:“让我猜猜看吧,殿下是想借姜承德和瑞王的手,对远在凉州的安王殿下,斩草除根。” 他“谦虚”的说着猜猜看,却根本就不是疑惑语气。 那样平铺直叙,分明是心中笃定。 赵盈挑眉看他:“你猜对了。” 赵澈几乎跳起脚来:“阿姐!” “你干什么?”赵盈冷淡横扫一眼,他又乖乖坐下去。 赵乃明也对此感到不满:“那么他造成今天局面,就这么算了?” “王兄觉得就算他造成今天的局面,我能拿他怎么样?” 赵盈反问道:“刘家之祸,在于后宫,刘氏她是残害皇嗣,毒害赵氏血脉,为父皇所不容。孔家之祸,在于前朝,私囤铁矿,意在谋反! 姜承德算什么? 贪墨?坐到他那个位置上去,王兄要不要猜猜看,沈阁老手上干净与否呢? 未殃及国之根本,你以为父皇会轻易处置一个世家走出来的阁臣,一个——瑞王外祖父?” 答案是不会。 赵乃明心知肚明。 所以赵盈才会想要借力打力。 赵清纵使被贬至凉州,无诏不得回京,可他仍然是今上长子。 大齐立储,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定律可循,祖宗也没留下什么立储以嫡的规矩,皇帝膝下的孩子们各个有资格,这才造成赵家子孙的冷情残暴,乃至于手足相残的变态局面。 故而这位未曾被废为庶人的皇长子,依然拥有做储君的资格。 且他外放凉州,山高皇帝远,谁也不知道他会在凉州干出什么事情来。 赵清怎么被贬去的凉州,赵乃明知道,再对赵清出手,赶尽杀绝,朝臣恐怕看不下去,姜承德根基深厚,这件事他和赵澄做,当然最合适。 但赵乃明还是觉得胸口被人打了一记闷拳,说不出的压抑气闷。 杜知邑在短暂的沉默后,正着神色,肃着声,问赵盈:“他不跟你谈呢?” 第244章 告状 赵盈似乎总有自己的想法,关于福建的一切,她跟谁都说了,却又和任何人都没说清楚。 赵乃明不会缠着她追问,赵澈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只有杜知邑觉得她的欲言又止颇有深意,然则一时之间猜不透。 猜不透赵盈的心思和想法,这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赵澈回了宫,赵乃明也要回王府去收拾行李,话里话外还提及唐苏合思。 赵盈挑着眉心目送他出门,想来说不定是歪打正着,竟无意之中成就了一段彼此都满意的姻缘。 等赵澈也不情不愿的从这堂屋中消失不见,她余光扫过,见杜知邑端坐不动,啧声问他:“不走等着我送你呢?” 杜知邑翘着二郎腿,眯着眼打量她。 那种神情很不恭敬,他整个人的态度更不够尊重。 赵盈并没太过放在心上。 果然片刻他自己就收敛了起来:“我对殿下无论恭谨与否,殿下好像都不太放在心上。” 因为他打从心底是记得自己身份的,真正僭越并不会,徐冽在这一点上做的反而就不如他。 他只是在疯狂的试探那个底线究竟在哪里。 赵盈方才还觉得是太过纵容杜知邑他们这些人,现在就又觉得有些人偶尔纵上一纵,其实没什么不可。 “你留下来想干什么,直说。” 杜知邑才正襟危坐:“我一直没想明白的是,殿下究竟为何笃定福建官场不干净,且此事定与姜承德有关呢?” 赵盈没吭声,他先诶的一嗓子甚至在拦她的后话:“殿下可不要同我说那套说辞——什么贪墨成风,屡禁不止,从上京到扬州府,抓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话,我是不信的。” 他话音落下,看赵盈还是面无表情,连眉心细微的蹙拢都没看见,心里越发没底儿:“常恩王爷也不信,惠王殿下八成也没信,甚至是周衍之流,殿下觉得他们信了吗?” “可只有你追问。”赵盈的手肘一左一右撑在扶手上,“你好像越来不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 “怎么会呢?”杜知邑唇角扬起自嘲的弧度,“殿下连徐冽都斥责了,我更不敢没分寸的僭越。” 现在看来,她并不是避讳赵澈,更不是忌惮什么赵乃明。 福建的事情,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说。 他经营着那么多的产业铺面,结识的是三教九流人等,这件事却不是赵盈叫他探查来的。 徐冽才从南境回京不久,之前负伤期间恐怕也没精力替她料理这些。 所以她是真的自己查到的,手段不明。 杜知邑不免深望去一眼,倒是很有分寸的没再继续问。 赵盈是见他老实闭嘴,才收回冷冰冰的目光:“赵澈不中用,更不值得信任,所以我让常恩王兄一起去福建,父皇把你提上来,另有用意,你心里明白的吧?” 他点头说知道,又调侃两句:“早知如此方便,当初我索性多拿些银子,哪怕家财散尽,进献上去,倒能替我们家买个前程出来。” 赵盈嗤笑出声来:“那不一样。你自己上了位,做了中立的人家,我也不可能放着你们康宁伯府持身中正。真要是那样,我和你之间反而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杜知邑那一声哦,把尾音拉的极长:“那好可惜,殿下这么一说,我又欣慰不少。” 他耍嘴皮子,无非是不想在现在就跟她谈以后。 康宁伯府的以后。 昭宁帝在这时候把康宁伯府摆到棋局上,的确是他们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 杜知邑曾经说过,他那个长兄杜知淮是个最正经的性子,也并不会赞成他走的这条路。 这样的人掌了权,俨然是第二个辛恭。 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家族利益与得失,宁可不进,也绝不能退半步。 所以康宁伯府在杜知淮的手里,哪怕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消沉着,他也还是不争不抢。 做了才会错,做得越多错的也就越多,这种思想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要命的很。 赵盈给了杜知邑最大的包容,没逼他:“等去了福建,官场上的一切你都生疏,但你是奉旨钦差,又有两个亲王坐镇替你撑着,该查谁就查谁,不必留着情面客气。 那些人手里的账本,于你而言都是些小把戏,其实父皇选对了人,你很合适。” “殿下这样捧高我,是怕我不尽心,回头惠王殿下从中动什么手脚而常恩王爷看不出,或是他看出来了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揭穿?” 赵盈拿白眼剜他:“有些时候你心里清楚,不需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杜知邑肩头一耸,没接话。 “我也不是不信任常恩王兄,他自有他的好处,但他有多大的本事,我实在不知。”她一抬手,“皇叔或许知道吧,但我要用人,在这么紧要的事情上,如果你不去,这些话我自然叮嘱他,可你去了,我就用不着叮嘱他了。” 杜知邑心头一动,连耍嘴皮子打趣也忘了,定定然看了她须臾,斩钉截铁说好:“我知道殿下的意思,不会拖殿下后腿,殿下放心。” 赵盈不动声色的舒口气。 赵乃明的分寸感和杜知淮的正经严肃,本质上来说都一样,要命。 天知道他会不会束手束脚。 赵盈暂时没打算给自己找更多的事,所以短时间内不打算和赵乃明就此事深谈,甚至于他对赵澈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认为赵澈现在这个年纪上还留着些稚嫩与天真,赵盈也一概不想管了。 诚如她自己所说,杜知邑不去,她就一定要跟赵乃明谈清楚,彼此的底牌亮干净,才能更好的合作。 杜知邑去了,赵乃明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反正福建的事情了结之后昭宁帝也差不多该名正言顺的给他赐婚,柔然公主和亲,大婚一定要在上京之中,可是婚后昭宁帝会立刻打发他回封地彭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杜知邑动了一下,没站起来,反而又更沉的坐回去:“还有件事。” 赵盈拿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他也没多想:“福建总兵贪银一万余两,殿下是故意让徐冽告发到皇上面前去的吧?” 因为那些告密信本就是他帮着赵盈弄出来的。 徐冽手上那封,是赵盈特意交代过,福建总兵、福州知府,并福州下属三个县的县令,名单列于其上。 余下那些人,散落在别的告密信里,可一定要说,绝没有徐冽那封那样重要。 可是这件事情原本不必徐冽来牵头。 宋昭阳是吏部尚书,严崇之是刑部尚书,谁都比徐冽更合适。 再不济,沈殿臣这个首辅也是可以的。 “你又是早就怀疑,一直没问?” 杜知邑品了品她的语气,好像是无奈更多些,就坦然承认了:“起初没完全猜到殿下想做什么,故而不愿叫殿下烦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也就没拿出来问。 现在事情落定,我们就要钦差福建,而殿下该交代的也都交代的差不多,那我当然可以问上一问。” · “她是太了解皇帝了,才偏要把徐冽往前推。” 赵承衍笔势收回,最后一笔落定,佳偶天成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赵乃明站在他书案旁,噙着笑看在眼里:“皇叔丹青一绝,没想到字也写的这样好,送我的?” “送你的大婚礼,等你从福建回来吧,我得找人好好裱起来。” 他拍了拍手,语气满是轻松:“你去坐着。” 赵乃明没跟他客气,转身回到官帽椅前,把长衫下摆处略一撩起,坐了下去:“可是我没懂,明知道皇上无意在眼下继续抬举徐将军,还偏要把徐将军往御前推,让他越发处于风口浪尖?” “有件事你不知道,徐冽无论在北境还是在南境征战时,徐照在京中为他提心吊胆。”赵承衍把那幅字收起来,又提了笔,笔尖置于清水中,手腕转动,目光也落在渐次清洗干净的笔尖上,“永嘉去警告过徐照。” “这……”赵乃明挠了挠后脑勺,“所以永嘉一面警告徐统领莫要纠缠徐将军,一面却又利用徐将军逼得徐统领不得不向她靠拢?” 赵承衍平心静气地嗯了一声,赵乃明却坐不到平静如水:“皇叔,您都知道,不管她?” 他好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手腕停下来,狼毫笔当然跟着也就立住了。 赵承衍狐疑望去:“管什么?” 赵乃明一拍脑门:“我糊涂了。” 他叹气:“我还说过永嘉想痴了,现在想想,其实是我痴了才对。” 赵承衍脸色登时就变了:“你规劝过她什么?” 赵乃明摇头:“劝她珍惜真心人。我原本以为,永嘉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纵使有些手腕,免不了……” 他没说下去,赵承衍也不想听:“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她从来不听这些,你不知道,所以她不跟你计较。不过也还好,你一向有分寸,想是也不会屡次提起,不然她早厌烦了你,更不可能让周衍在御前进言,叫你陪着赵澈一起去福建查案子。 还有徐冽的事——” 赵承衍尾音是闷着往下砸的,人坐回太师椅上,笔尖墨汁清洗干净,又好像没了兴致,随手撂下:“徐冽和永嘉之间,只有他们自己弄得清楚,我们这些人,能插手什么? 说起来有意思的很,她那会儿才搬出宫,好似是一腔孤勇,堂而皇之跟我说她要做皇太女,要我帮她。 我把徐冽放到她身边,是因为徐冽武艺高强,以一敌百的好手,能护她周全,但我从没想过徐冽会像现在这样。” 死心塌地的追随。 赵乃明听懂了他的话里有话,一时讪讪的:“皇叔的意思我懂了,以后当然也不会再规劝这些。 可能这就是人各有志吧。 所以皇叔觉得,永嘉现在行事,不算冒险吗?” 赵承衍说了句算,可是他的情绪从头到尾都是那样四平八稳,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起伏:“皇帝摆明了觉得她势大,在徐冽这件事上已经不是第一次打压下去了,如果她不是永嘉,没有那张和她母妃简直一模一样的脸,今日的朝堂,有没有她立足之地都难说。 皇帝念在她母亲的份儿上留了情面,而永嘉很聪明,知道皇帝无论如何不会对她下狠手,总会留有一丝余地,甚至在她之后的撒娇装傻之中,冷硬的帝王心肠还可能会泛起丝毫柔软,觉得她一路走来确实辛苦又艰难。 徐冽的镇国将军没给,福建总兵也没打算给,两次机会都是皇帝给打压下去的。 所以等到将来,无论是她要对姜承德发难,还是要力捧徐冽上位,都已经占得了先机。” 这样的心计盘算,赵乃明自愧不如。 还有赵承衍的态度—— 他本来是觉得这事儿行不太通,只是当着赵澈的面什么也没说。 他也知道这样做不好,跟赵盈共事就该跟赵盈谈清楚,没有道理转过头来到赵承衍这里来说三倒四,倒弄得像是告状似的。 只是从他规劝的那件事看来,赵盈的确是个不太听人劝的主儿,主意太正了,谁也别想强按着她的头改变心意,他只能来找赵承衍。 就是眼下看来,赵承衍对赵盈也是无条件的信任包容呗? 赵乃明深吸口气:“看来全都是我想多了。” 赵承衍目光淡淡的扫去:“你是因为觉得我作为长辈,身为宗亲,听闻此事该震怒,该冲到司隶院去骂她,再不济耳提面命,总要让她‘改过自新’。 以后这些心思拢一拢,收起来,别胡思乱想。 永嘉算是好的,她的心思手段,对付的都是那些奸佞之徒。 走上这条路,双手干净不了,打从一开始我心里就明白,说不得有一天她手上会沾染无辜之人的血。 可那又如何呢? 赵氏子孙,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鲜血走过来的? 你是怎么过继到永王一脉,难不成忘了个一干二净?” 赵乃明不寒而栗:“我没忘,皇叔就当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到皇叔这里来求个答案的,现在答案我要到了,以后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皇叔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自己留神吧。”赵承衍瞥了那一眼之后就淡漠的挪开视线没再看他,“永嘉是最容人也最不容人的性子,她会喜欢你的分寸感,别因为这些不必要的事叫她踢你出局,我可不帮你说情。” 他那里正要起身告礼离去,听了后面这一番话,脊背僵硬,而后拱手礼下去:“我知道了,多谢皇叔教诲。” 第245章 人选 四月十八,赵乃明一行人启程动身,钦差一行主事之人身份皆贵重,沈殿臣还是要带着百官送出宣华门。 天,却变了。 春光明媚的四月天,早起就雾蒙蒙的一大片,入眼可见全是灰,一直持续到钦差队伍出发,抬眼望天际,金盘藏在云层后,害羞的不肯露出脸来。 乌云跟着钦差队伍一起动,从宣华门跟出城,而后瓢泼大雨倾盆落下,把路人行人砸了个措手不及。 宋乐仪护着赵盈退到廊下,唐苏合思却不肯避进来躲雨。 伺候的小宫娥没办法,只能撑着伞去劝她,眨眼的工夫小宫娥一身湿透,唐苏合思头顶两三把油纸伞把大雨挡的严严实实,她连发丝都没打湿一缕。 生性纯善又单纯的人真好,可以无忧无虑的活着。 另有小宫娥撑着一把绛紫伞面的油纸伞过了月洞门,伞下崔晚照也是绛紫色的马面裙,裙摆沾湿,她连鞋头都打湿了。 一眼看见唐苏合思明显玩儿疯的样子,呀的低呼一声。 赵盈朝她招手,她才没理会唐苏合思,径直入了廊下。 她肩头沾了雨珠,宋乐仪上手替她拍了。 崔晚照拉下她的手:“我原说这样的天气还是不来的好,但姨母又劝我,说永嘉从不雨天请人的,难得我这样有面子,总窝在家里不像话,也该出来走动走动。 可这雨真是太大了,你们怎么不把唐苏合思公主叫过来,瞧她疯成那个样子,倒可怜了撑伞的小宫娥。” 正好唐苏合思疯够了往廊下跑来,听见这句话,笑吟吟的:“那我就替她们在公主面前告个假呀,去泡个热水澡,后半天歇着吧,省的淋了雨染上风寒,回头想伺候都伺候不了了。” 赵盈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情出奇的好,唐苏合思这样擅自做主她也不生气,还顺着唐苏合思的话吩咐了书夏,叫把人遣了出去。 宋乐仪看得出她的古怪,一时抿紧了唇角不说话。 到后来几个姑娘围坐在廊下说笑,也不知道谁起得头,说起崔晚照的婚事来,唐苏合思刚开始那会儿起哄玩笑,后来应该是又觉得无趣,兴致缺缺的告辞出府去。 又半个时辰,崔晚照也坐不住了。 不过她聪明,想着赵盈是有些奇怪,也没开口说要走。 就这么熬了一个多时辰,赵盈才吩咐人好生送了她回侯府去。 宋乐仪是看不明白她今日做派了,等把人全送走了,雨也小了很多:“你今儿怎么了?” 赵盈说没事:“其实我心里觉得堵得慌,可能是因为这场雨吧。” 宋乐仪眯着眼显然不信她的鬼话:“怎么,你还怕常恩王和杜知邑两个人看不住赵澈一个啊?” “杜知邑不至于那么没出息,但我就是心里堵得慌。”她合了合眼,须臾睁开,“崔晚照刚得推恩封赏,崔家的丑闻还没彻底揭过去,现在给表哥议亲不合适,但京城的人都知道,那是尚书府看上的女孩儿,这桩婚事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她突然提起这个来,宋乐仪只觉得莫名其妙,听的一愣一愣的,开口说是啊:“所以呢?那又怎么了?她现在做了县主,广宁侯府名义上的养女,还有什么人敢看她笑话的?” 赵盈考虑的显然不是别人看不看笑话的事儿。 她也犹豫,迟疑好久。 宋乐仪见不得她这样的沉默,把人晾在那儿,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悬着,怪难受的,于是催问她:“你从来也不是个别扭古怪的性子,到底要怎么样,今天这样扭扭捏捏的,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赵盈拉着人,往美人靠上坐下去。 雨未停,大雨瓢泼当然打湿了美人靠,即便是现在雨势渐小,也还是会有斜扫进来的雨水,丝丝点点,打在人身上,浸着些许寒凉。 宋乐仪怕她弄湿了衣裳裙子不舒服,刚要把人拽起来,赵盈反着劲儿一拉,把人带到了身边坐下:“无根之水最是干净,应该能洗干净我身上的污秽。” 她变了脸:“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可赵盈从不这样神神叨叨的。 她拉着宋乐仪的手,长叹一声:“我一直没跟人说,连你也没提过,崔晚照获封那天我跟着宣旨官一起去的侯府,见了高夫人,她想让我到父皇面前替薛闲亭求一道赐婚圣旨。” “她让你去求什么?”宋乐仪低呼出声,又怕声儿拔高了会惊动人似的,刻意的压着嗓子,“这是疯了吗?” 她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一捂嘴,片刻才说道:“她是怕侯爷去求旨赐婚会伤了父子感情,她当然也不成,所以把这事儿推到你头上来吗?” 赵盈原原本本与她说,宋乐仪听来却就是这么个意思。 他们一家子要和和满满,就把赵盈推出来做这个恶人。 这算什么? 上京无人不知薛闲亭心意,即便是出了京城,但凡有些见识听闻的,也没有不知道这事儿的。 广宁侯府的世子爷从小到大眼里心里都只永嘉公主一人,结果呢? 赵盈是什么? 薄情寡义?冷血无情? “高夫人是怎么想的?你去求旨赐婚,薛闲亭就肯了吗?她真不怕薛闲亭抗旨不尊,给侯府惹下……” 泼天大祸四个字没说出口,她猛然收了声:“她真是老谋深算啊!” 深居简出的一个人,心思也够重的了。 竟是她忘了。 高门养大的女孩儿,侯府的当家主母,没点子手腕是不可能的,不过是平日里慈眉善目,菩萨一样的性子,叫人忘了她原本也不是真正吃斋念佛的人。 眼珠子一滚就有了成千上百个心眼子。 “我那天答应了她,事后想想,又觉得此事为难。” 那今天这是…… 宋乐仪横眉冷目:“高夫人有人选了?” · 淮阳郡主府·东花厅 高氏和淮阳郡主面对面坐着,一个慈眉善目,一个满脸和善,简直两尊菩萨一样。 花厅里没有伺候的丫头,全都叫人打发了出去。 这位淮阳郡主在出身上很有些值得说道的地方。 她母亲乃是先帝庶妹华阳公主,十四岁下嫁,十六岁丧夫,到了十九岁时二嫁,然则夫妻不和,驸马屡次动手犯上,先帝忍无可忍,下旨令二人和离。 华阳公主出生的时候她母妃是难产的,从小受了不少冷落和欺负,是长大一些,生得漂亮,嘴巴又甜,也会缠人,每天缠着先帝带她一块儿到书房去听课,兄妹感情倒是好。 夫妻和离时她膝下无所出,原本该独居在公主府中,先帝觉得她年纪尚轻,自己一个人住在宫外实在冷清,就把人接回了宫里住。 一直在齐宫养到二十六岁,她自己闹着要搬出宫去,先帝顺了她心意。 可谁成想自打出了宫,华阳公主变了个人一样,在公主府上养了十来个面首,个个年轻漂亮,谁都不知道她打哪里搜罗来那些小郎君。 先帝生过一场起,总就不忍心苛责命苦的妹妹,后来竟默许她留下一两个最喜欢的,悄悄养在府上,其他的全都打发走了不提。 淮阳郡主,就是这么得来的。 华阳公主有了身孕,既是赵家血脉,又该是天家耻辱,但先帝和宋太后还是可怜她自幼丧母,两嫁不顺,把人再一次接进了宫。 直到淮阳郡主出生,留在了彼时还是皇后的宋太后膝下抚养,而华阳公主生产之时年纪大了些,伤了根本,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是以这个郡主封赠,还是先帝在的时候破例册封的,那会儿宗亲吵吵闹闹不成样子。 等到昭宁帝御极,淮阳郡主秉持中立态度,对于他御极之初那些杀伐果决一概置身事外,后来她儿子又被点去做了永王后嗣,加上宋太后多少回护,这才保下了如今这份儿安宁。 她端着茶盏,手上红宝石的戒面夺目的很,这会儿半盏茶都下了肚,她始终一言不发。 高氏年轻的时候原也是爽朗性子,年纪渐长,深居简出,才养成了如今这脾性。 现而今为了儿女事,她也没想着遮遮掩掩的。 是以进了门,寒暄两场,她就表明了来意。 淮阳郡主膝下有个嫡出的女孩儿,今年十六,从两年前起要给她相看人家,这位郡主自己出身未见得多光明磊落,却眼高于顶,挑三拣四,横来竖去,拖到了现在。 高氏唇角动了下,刚要再开口,淮阳郡主手上的茶杯放回了原处去:“下这么大的一场雨,你怎么还要跑一趟来开这样的玩笑?” 这是婉拒。 高氏眼角一抽,虽还是面不改色,心情到底差了些:“我知道郡主担心什么。” 淮阳郡主挑眉看她:“那怎么还来开口呢?” 她一面说,叹了口气:“我们九娘的亲事,我一拖两年,实在是选不出好人物来。要么是门庭复杂,我不想叫九娘嫁过去吃苦受委屈,要么是人不成。 你家大郎是个好的,我也晓得。 这上京的孩子,其实个个都能挑在大拇哥儿上。 去年太后要给永嘉相看驸马,不是还列了个名单出来吗? 不瞒你说,那名单上好些孩子,我都考虑过,后来都觉得不成。 早前我夜不能寐,为此事焦心的时候还抱怨过,你家大郎要不是一门心思都扑在永嘉身上,咱们两家很该结成亲家。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吗?” 但说来说去,不成两个字才是她想表达的。 高氏是涵养好,不然真的要当场翻白眼给她看。 她是真把自己当金尊玉贵的金枝玉叶看了。 从小养在宋太后膝下,但今上和燕王摆明了都没把她当回事儿。 说到底,她生父那种身份,本来就尴尬的不得了。 当年要不是先帝和太后仁善,心疼去了的华阳公主,也不会留下她,平白玷污了皇家血统。 如今时过境迁,她其实知道自己的出身,还做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没得叫人看不上眼。 可是对于高氏而言,淮阳郡主府的姚玉明,只能是目下最好的选择了。 有皇亲的身份,姚家也是世代为官,虽不能同河间辛氏那样的人家比,也不能和朝中姜沈之流权臣之家相提并论,但清贵二字担得起,这就很够。 又都是京城长大的孩子,姑且算得上知根知底,若是姚玉明都不成,那余下那些女孩儿就更不值一提。 高氏压了压心头的不满,脸上真是一丝都看不出来,声音都是四平八稳听不见半分不满与怨怼的:“郡主是做母亲的,我也是,我虽没有女孩儿,却也能体谅郡主的这份儿心。 可郡主也说了,九娘的亲事一拖两年,孩子都十六了,郡主还打算拖上多久? 要是有更好的人选,郡主也不会等到现在。 大郎和永嘉公主之间,我若说是外头人瞎传的,郡主定然不信。 可前几年我也没到郡主跟前开过这个口。 如今既然来开了口,便是有这样的心。 咱们都在京城里住着,彼此知根知底,大郎是什么样的孩子,郡主也是知道一些的,等到成了家,也不会再像从前那个样子。” “你是说,叫我们九娘去你们家过那种和夫君相敬如宾的日子,是这个意思吧?” 高氏知道此事很难,她无论选谁家的女孩儿,有从前十年的情分摆在那里,人家也都不肯把女儿嫁到他们家来。 “这天底下的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已经算得上完满,咱们活到这把年纪,郡主竟还执迷于男女情爱之事吗?” 她话里有话,淮阳当场就变了脸。 那是华阳公主一辈子的痛处,也是淮阳郡主的。 她和郡马爷之间也是没什么感情,宋太后一句话她就下嫁了,到现在连个相敬如宾都算不上。 成婚三年无所出,姚家上了道折子,要给郡马纳妾,昭宁帝懒得理会这样的小事,大手一挥叫姚家随便,那之后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接连纳回三个来,这就是为什么姚玉明一个嫡出的女孩儿行了九。 高氏知道会戳中她痛脚,但还是说了,说完了,面不改色,坐直身子:“郡主大可以再好好想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与其将来挑个不上不下的,还不如选个拔尖儿的,至少今天是我亲自登门来说,诚意十足,往后也总不会叫九娘在我们家里吃苦受委屈,这样不好吗?” 第246章 命定归宿 薛闲亭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三天后了。 他是个孝顺孩子,每日晨昏定省没有一日缺漏过。 高氏一向深居简出惯了,上京大小各等宴她能推则推,除了到庙里烧香,道观打醮,真是很少少出门。 但这两天她每天往外跑,薛闲亭问了才知道是去了淮阳郡主府。 那位淮阳郡主为人如何,薛闲亭有所耳闻,实在不像是个长辈样子,倒是她的郡马爷还算是君子。 他仔细想来,他母亲以往同淮阳郡主府也并无往来,担心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才问到了高氏面前去。 要给他相看人家选妻子这事儿,高氏一开始的打算是瞒着他。 横竖有赵盈松过口,等赐婚圣旨拿到手,她也不信薛闲亭不顾广宁侯府上下几百口人,真干出抗旨不尊这样的事,再不济,赵盈总能劝得动他,说服得了他。 如意算盘打的好,现在却又改了主意。 他去问,高氏就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令高氏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就那样面色平静的走出上房院,走出了侯府。 高氏不放心,派人跟着,知道他是往司隶院寻赵盈之后,反而松了口气。 赵盈今日算得上清闲,一大早徐冽悠闲自得的送了两笼包子过来,她吃着还挺有胃口,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徐冽更是见她心情不错,说请她中午到将军府吃顿饭。 弄得神神秘秘的,赵盈看在他一大清早跑腿的份儿上就答应了他。 书夏掖着手打帘子进门那会儿,她正捧着一本棋谱在翻看,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 丫头脚步就放的更轻一些,回话时候声音也压低了:“世子来了,可没直接进府,反而叫人来通传。” 赵盈皱着眉头把棋谱反手扣在美人榻上:“谁惹了他?” 书夏丫头说不知道:“回话的小丫头说,门上当值的婆子瞧着世子神色如常,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一个犯毛病,两个犯毛病。 赵盈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够了。 徐冽回京有日子,好容易老实下来,杜知邑也去了福建,然后就轮到薛闲亭了? 她一天到晚烦心的事情忙不完,这几个是来给她添堵的? 赵盈的好心情登时散了大半:“去告诉他,这门爱进不进,还等着我出门去迎他呢?” 书夏抿唇,这话倒更像是在赌气。 可她做奴婢的不好说什么,诶着应了一声转头就往外走。 刚走出去三五步,赵盈叫了声等等。 她好像早猜到会如此,本来就走的极慢,步子也不大,这会儿驻足,又转过身来:“公主?” 赵盈摸了摸鼻尖,想了片刻,还是翻身下了美人榻。 书夏上前去,半跪在她脚边,替她穿好绣鞋,才跟着她一块儿出了门。 见着人那会儿赵盈觉得门上当值的婆子说的的确不错。 薛闲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他就站在后角门的门口,只身一人,身边连长随小厮也没带。 赵盈四下环顾一圈,却在长街不远处的古槐树后看见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跟踪? 她拧眉:“有人跟踪你?” 薛闲亭雷打不动的神情没变过,也不说话。 赵盈啧声,退半步,把门口让出来:“进不进来?” 他终于动起来,提步进门,又径直过了赵盈身前去。 的确是受了气,而且这气八成和她有关。 但她近来并没有—— 赵盈灵台登时清明,朝薛闲亭背影盯去一眼,恍惚间猜到他今日来意。 进了小花厅赵盈就把人都打发了出去,根本连茶都没打算给他上。 薛闲亭坐在她对面,目光落下的地方…… 那地方之前摆的是十几盆铃兰,司隶院刚建成那会儿他送来的,是从他那个别院里精挑细选了十几盆上好的送过来。 后来花期过去,光秃秃的就剩下个盆,赵盈觉得实在不好看,就叫人挪了出去,打算等到今年铃兰盛开的时候再挪回来。 赵盈看他那样的目光,一时只觉得喉咙发紧。 她无声叹气,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好像没有要开口的打算,而原本觉得薛闲亭实在有毛病,跑到司隶院来闹脾气的那点子不满,在这一刻到底被愧疚感给生生压下去。 她抿唇,脆生生问:“你都知道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像是触到薛闲亭全身最脆弱敏感的地方,一击即中。 他肉眼可见的打了个冷颤,手臂动了下,接下来的动作更让赵盈心酸。 七尺男儿,如玉郎君,坐在她面前,环着双臂,抱紧了自己。 赵盈心口堵着一块石,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应该狠心的,应该要再狠心一点的。 对杜知邑,对徐冽,她做的都很好。 “薛闲亭。” 他终于有了些反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中有眷恋不舍,也有疑惑不解:“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太了解赵盈了。 因为了解,才会更加心痛。 换做别的女孩儿,多半因长辈开口,又是这种事,不好拒绝,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就只能点头答应下来,绝不是出自本心的。 但赵盈不一样。 她不愿意,谁也不能强逼于她。 所以母亲告诉他,来日赵盈会替他求一道赐婚圣旨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他原本应该生气,愤怒,把能看到的东西砸个稀碎来发泄他心中怒火。 可是那一瞬间,大脑里是一片空白。 他漫无目的的走出母亲的屋子,走出侯府,然后就一路走到了司隶院来。 不进门,叫人传话,那不是赌气,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他还能做些什么。 其实只是他的不甘心和不死心罢了。 赵盈深吸口气:“不然你想怎么样呢?” 她不答反问,薛闲亭的手臂更收紧了:“元元,我不娶妻也不会影响到你,为什么要答应我母亲?” 赵盈目不转睛盯着他看,视线定格在了他的面容上。 他原本就带了些并不阴柔的女相,眉宇之间放柔和的时候是说不出的缱绻多情,此刻更平添些许伤怀,其实是很可怜的模样。 赵盈的确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把薛闲亭和可怜这样的词放在一起。 至于他问的为什么—— 她稳下心绪:“你今天过来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我安慰你?” 薛闲亭苦笑:“真不愧是你啊。” 她就明白了。 想了想,也没了正经的坐相。 两条腿一块儿往上抬,脚后跟踩在了太师椅上,双膝并拢在一处,长臂一环,抱住膝头,身体微微前倾,下巴顺势放了上去:“我第一次学会坐没坐相,就是你教我的。” 薛闲亭一愣,笑了一声,而眉眼间泛起片刻柔情后,又陷入沉寂中,一滩死水一般,了无生趣。 “其实我从没想过,会嫁给你。” 心里早就清楚地事实,没有听见她亲口说过,总能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他的小姑娘只是害羞。 等真的听到了,一颗心七零八落,碎了一地,他根本都不知道应该从哪一片开始捡,就算捡起来,又应该怎么拼凑回一颗完整的心。 赵盈一歪头,换成侧脸枕在膝盖上,也没再看薛闲亭。 她还真不是铁石心肠,做不到。 看着薛闲亭的样子,总觉得她太不是人了点。 这个问题她不是也回避了一年之久吗? 现在想想,即便是对薛闲亭,她又何尝不是存了利用的心思。 不然宋太后给她选驸马那会儿,太液池边大可以同薛闲亭说清楚一切,之后也有无数次的机会。 可她并没有。 还让她去西北,去扬州府,忙前忙后,四处奔波。 “我很坏吧?”她噙着笑,笑意却是自嘲的,“我应该早点跟你说清楚。太液池边你问我,心里是不是有了人,那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你,我心里没有人,任何人都没有,包括你。” 赵盈呼吸微顿了下:“也应该告诉你,这辈子都不会有。” 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 薛闲亭像是听不得她说这些:“你没什么不好,我其实早就知道。” 只是痴心妄想。 他总觉得论出身门第,样貌才学,没有人比他更配得上赵盈。 反正她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候还不是只能选他。 没料到的是她要走这条至尊之路。 现在说这些真没意思,他只是很难理解—— “在扬州府的时候我跟乐仪谈过一次,回京之后她又找我谈过一次,连杜知邑都话里话外跟我说过这件事情。”灼灼的目光落在赵盈身上,他知道她能感受到,只是选择不回应。 心坠下去,早知道结果是这样的。 他低垂了眼眸:“我没想过逼你如何,我今天来,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逼我娶妻?” 他说逼,赵盈肩膀动了一下。 “你太了解我了。”她闷着声,像是把脸埋进了怀里,瓮声瓮气的。 薛闲亭沉默下去。 赵盈缓了半天:“这跟我不让你从军是一个道理。” 她终于抬起头,也终于和他的视线对上,四目相对,一个多情,一个无情。 “我希望你,希望你们,不要像我一样。”她又笑起来,“做个正常人有什么不好?娶妻生子,建功立业,你们的人生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陪我走上这条路就已经够了,难道还要为了我终生不娶?” 她摇头,一面说不要:“你给我的压力太大,我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对你而言,这算负担?” 赵盈能听到他声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反而斩钉截铁说是:“换做你是我,难道不会这样认为?我们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我是把你当亲人看待。 长到这个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心里知道,我生在天家,养在禁廷,生来注定亲情缘薄的。 你,舅舅一家,对我而言都是格外重要的人。 所以我希望你们过得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是我……” “没有可是。”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长痛不如短痛,今天已经伤过他,不如一次伤个够。 赵盈打定了主意,声音就立时冷下去不少:“华阳公主养面首的事情你不是知道吗?” 薛闲亭登时变了脸色。 她倒面不改色继续说:“夺嫡之争固然是成王败寇,失败了就身首异处,想这些无用,我若做了女帝,难道你还指望我一辈子守身如玉?我要为谁守?” “赵盈!” “你用不着生气。”赵盈平心静气接下他的怒火,“你能进我的后宫吗?我让你做皇后,你肯吗?” 他……肯吗? 这是什么混账话! 赵盈倏尔笑起来:“就算你肯,我也舍不得。你们该给我建功立业,该替我守好这天下河山,我辛辛苦苦上位,不是为了享用天下美色的。 所以你终生不娶,打算做给谁看?” 她笑着站起身,往薛闲亭身前迈步过去,在他肩膀一拍:“这么大的人,这点事情也想不开吗?” 那样云淡风轻的口吻,仿佛在问他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却越发刺痛了薛闲亭的心。 他知道,赵盈对他说的这些话,够留着情面了。 他拨开赵盈的手,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所以你也希望我娶姚玉明?” 赵盈没开口。 她知道高氏想什么。 薛闲亭陪她往至尊之路上走,跌跌撞撞的,广宁侯和高氏默许了,但这不代表她真的想眼看着他儿子拿后半辈子去冒险。 为人父母,总要为子女计长远。 如果她败了,娶了姚玉明,其实薛闲亭也还有退路。 淮阳郡主在宗室之中的地位虽然远比不上赵承衍,但人家豁得出去,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爱如掌珠。 新帝御极,清洗朝堂,姚家这种从前平平不显露,可立足上京百年的门户,是很好的选择。 这就是高氏替薛闲亭选好的退路。 赵盈全知道。 但恐怕薛闲亭还没醒过这个味儿来。 她不说话,薛闲亭却说了声知道了。 他背着手,往外走,到了门口的时候又驻足:“随你吧。” 赵盈眼皮跳两下,侧目看去。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她也知道他在等什么。 至少应该有一个拥抱,最后一个。 连杜知邑那种混账,打个赌还能骗走她一个拥抱呢。 可赵盈也没动。 两个人僵持半天,她反倒坐了回去。 薛闲亭听见身后的动静,呼吸一滞,又哭笑出声:“如果——我回家了。” 如果那天赵澈没有打伤她,还会走到今天这地步吗? 赵盈在心里默叹。 其实都一样的。 前世她还不是嫁了沈明仁。 两世为人,薛闲亭都不是她的归宿。 命定的。 第247章 我嫁 一场大雨连着下了六七日,间歇着停下过,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个时辰。 天公不作美,赵盈就不上朝,在司隶院窝了六七日,人也一概都不见,宋乐仪都没例外。 知道她是心情不好,也不愿意跟人说,云氏虽然担心,也催了宋乐仪几次,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没叫宋乐仪找上门去烦她。 可这天偏偏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早起无雨,瞧着天还算不错,晴空万里,尤其是一连几日大雨过后,空气好,天真是水洗一样的蓝。 淮阳郡主府高氏还是天天去的勤,城郊的玉安观她却有日子没去,于是打发底下小丫头套车准备东西,往玉安观而去。 这些天赵盈不见人,薛闲亭却没事儿人一样,照样上朝,该吃吃该喝喝,就连到高氏跟前请安也全都没耽误过,甚至松了口愿意娶妻,但他自己没什么意见,全由着高氏操持。 高氏越发觉得不安心,跟广宁侯嘀咕过两场,甚至私下里交代过崔晚照若得空时帮忙盯着点儿薛闲亭,倒把一家人弄得不安心。 她想着这样不是长事儿,为了安自己的心,才想往道观去拜一拜,另则还想给薛闲亭求下一段好姻缘来。 但天有不测风云说的就是这样的。 大齐不信佛拜教,这些寺庙道观香火都不算顶旺盛,哪怕是在天子脚下的京郊,也只那么一两处香火还算供的不错,大多是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按照月份往庙里观里送香火,有人求升官发财,有人求家宅和睦。 玉安观就属于达官贵人们愿意送香火的地方。 坐落在大照山山脚下,远离了京城繁华,景致也不错,五六年前观里的道人们还划了一小片大照山的地到道观里,种菜种果,是以道观里素斋吃的是自己种的菜,贵人们往精舍休息吃的也是他们自己种的果,香火就越发不错。 可是大照山的整个山体是泥多碎石多,不是大块儿大块儿坚硬石头为主体的。 瓢泼大雨浇着山体六七天,原本就松软的泥土山体承受不住,自半山腰处滚落滑落,一直淹没到了山脚下。 最先遭殃的就是最靠近后山方向的果园。 而高氏,就是险些被滑落下来的山体掩埋其中的那个倒霉蛋。 宋乐仪急赤白脸找到司隶院,赵盈还窝在美人榻上翻书看。 她进门那会儿风风火火,赵盈听见动静就知道不是底下的丫头们,一回身见是她,又观她面色,眉心一拢:“出了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 “高夫人,高夫人差点出事!”她上前两步就去拉赵盈起身,“咱们去广宁侯府,好歹去看一看她!” 她没头没脑的说,赵盈听的云山雾绕,但想事情或许严重。 她没起身,扥着劲儿往后拽宋乐仪,把人生生拉住:“你别狐狸糊涂的就拉我出门,我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高夫人怎么了?广宁侯府怎么了?” 宋乐仪应该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这会儿大口喘着气。 赵盈见状,还是翻身下了美人榻,去给她倒了杯水。 等端回到她面前,往她脸前一递一送:“你先喝杯水缓缓神,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乐仪接了茶杯一饮而尽,果真缓了口气才跟她讲:“高夫人今天一大清早出城去了玉安观,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养尊处优的人,非要到后山的果园去摘新鲜的果子,说要带回来给薛闲亭尝尝鲜,结果遇上山崩!” 赵盈倒吸口气:“人呢?人怎么样?” 她那难得一见的紧张口吻,宋乐仪听在耳朵里,才明白过来刚才进门那会儿赵盈根本就没认真听她说什么。 她反而要安抚赵盈情绪:“人没事,说起来真的好巧啊,你知道谁救了高夫人吗?” 赵盈先是舒了口气,想着人没事就是万幸,再听后话,眉头就有皱了起来:“你别告诉我是姚玉明。” “还真就是她!”宋乐仪一拍她肩膀,“她好像是前天就去了玉安观的,这两天大雨,她一直住在玉安观没回家。 高夫人出事那会儿她正好领着丫头去摘果子,山崩的时候高夫人人都懵了,是她反应够快,身手又好灵敏,上去拽了人就跑,这才救回高夫人一条命。” 赵盈嘶地倒吸了口气。 数日大雨,山体泥土滑落,造成山崩,这是很常见的天灾。 不过大照山的地理位置以及它的整个高度,并不足以造成毁坏行的破坏。 玉安观应该没什么大事,损失也并不惨重。 她又松了那口气:“既然人没事,现在也回了侯府,你火急火燎来找我去侯府干什么?” 赵盈一面说着就又要往美人榻上躺,宋乐仪一把把人捞起来:“高夫人哪里经历过这个,受了惊吓,在玉安观的时候就昏过去了。瑶玉明一路把人带回城,送回了侯府,这会儿广宁侯拿着名帖请了宫中御医去诊治,人还没醒呢。” 她诶的一声往赵盈身边凑:“其实高夫人让你干的那个事儿我也看不上,但人家为娘的有苦衷,替人家儿子考虑,我真不好说她什么。 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薛闲亭还在家里呢,你怎么也该去看一眼吧?” 其实是应该去的。 凭她和薛闲亭从小长大的情分,凭高氏以往对她总是不错,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看一看。 可是赵盈还是没有要挪动半分的意思:“姚玉明人呢?” 宋乐仪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片刻后摇头:“那我哪儿知道。” 赵盈就索性拉了她一起往美人榻坐过去:“先不去了,万一她还在侯府没走,我们去打扰人家干什么。” “元元。”宋乐仪立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语气中却有了不满,“话不是这么说的……” “事儿也不是这么办的呀。”赵盈按在她的手腕上,“表姐,我现在不是应该跟薛闲亭保持距离来避嫌吗?” 她和薛闲亭避的哪门子的嫌? 以后还要在一起共事,这怎么可能避的开。 “我知道你的意思,真不去啊?” 宋乐仪试探着又问了一遍,赵盈还是摇头:“没事,咱们明天去和后天去都没区别,姚玉明要是在侯府没走,等高夫人醒过来的时候,比起见到我,她肯定更愿意见到姚玉明。” 所有的后话就全都哽在了宋乐仪的喉咙里。 她担不担心高氏身体状况呢?也是担心的。 但现在这种时候,她没有立场,也确实不应该出现。 包括表姐。 赵盈始终按在宋乐仪手腕上没挪开那只手,好半天看她冷静下来,才松了手:“这消息怎么传的这么快啊?” 宋乐仪撇了撇嘴:“姚玉明是坐她自己的马车送高夫人回来的,这些天高夫人老是往淮阳郡主府上走动,城里本来就说什么的都有,今儿见了姚家的马车往侯府去,可不人人关注嘛。 结果又见着侯府的奴才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反正这种事也没人刻意瞒着,一时三刻就都传开了,很正常啊。” 赵盈哦了一下就没了声。 宋乐仪看她情绪不高,拿肩膀撞了她一下:“在想什么?” 她笑着摇头还是没说话。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的事儿。 她之前还在想着,她和薛闲亭之间注定是有缘无分,今天就出了这件事。 薛闲亭和姚玉明之间的缘分,不得不说是有些深的。 这人呐,老天爷本来就各有安排。 她逆天改命多出来这一世为人的机会,本该不信什么人命天定的,但要说起来,兜兜转转,都还是逃不过天命二字。 · 姚玉明会到司隶院来,赵盈和宋乐仪都是没想到的。 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却没什么交情。 不存在谁看不上谁的事儿,最大的问题在于淮阳郡主本人。 当年姚家的老夫人杨氏给郡马爷纳妾后,那三房妾室也争气,接二连三的怀孕生子,弄得淮阳郡主没脾气。 她肚子没动静,人家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她又看不上妾生子,不肯抱到自己屋里养。 等到她好不容易怀上孩子,生下一个男孩儿,郡马爷的嫡子竟都已经行了六。 可惜没养成。 小公子一岁多的时候因病夭折,于是等到有了姚玉明,淮阳郡主把她看的眼珠子一般,从小到大,恨不得拴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赵盈小的时候是跟着薛闲亭上树掏鸟的主儿,姚玉明和她们不一样。 这也就是姚玉明健健康康的长大了,平日里连头疼脑热都少有,淮阳郡主才放宽了心,又架不住女儿会撒娇。 不过尽管如此,姚玉明要独自出城,身边也是仆妇簇拥要跟着一大堆的人淮阳郡主才会安心的。 宋乐仪眼神古怪的看赵盈:“她来干什么?” 赵盈心说我哪儿知道,一面转头叫书夏去把人请进来。 十六岁的少年明眸善睐,一脚踏进屋中时,宋乐仪恍惚嗅到一丝桃花香气。 她深吸口气,那淡淡的桃花香气又无影无踪。 小宫娥奉茶上来,赵盈笑着叫她坐:“你也算是稀客了,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淮阳姑母带你进宫给皇祖母请安,我拉你一块儿去玩儿,姑母抱着你不撒手,说什么不叫你跟我们去,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大家都在京城里住着,但却又好像是常年不见面一样,这感觉还挺奇妙的。” 姚玉明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平日里也最心直口快,跟谁都没那么多遮遮掩掩的脏心眼子。 她也顺势就坐,眉眼弯弯看赵盈:“你知道我母亲的,一向就这样紧张,从小都是这么把我养到大的。 这回我要到玉安观,也是头前在家里说了好些日子才肯放我去,还有弄一大堆的人跟着我。 不过倒也有好处,不然广宁侯夫人晕过去,我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她。” 赵盈就跟着问她:“你是从侯府过来吗?” 她果然点头,也知道赵盈要问什么,没等赵盈开口,已经先回她:“高夫人无碍,侯爷请了胡御医去看,只是受了惊吓,养两天精神就好,我是看高夫人没事了才匆匆辞出来。 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过会儿我母亲知道了八成要到侯府去逮我。” 这个逮字用的有些妙。 姚玉明的话里也透着些……隐晦。 赵盈眯了眼:“那你还不赶紧回家去?山崩这么大的事情,不看到你平安,淮阳姑母一定担心坏了的。” “你怎么不问问我来见你有什么事呢?” 赵盈就不说话了。 宋乐仪想了好久,也是没想明白姚玉明能有什么事儿。 为薛闲亭?为广宁侯府?淮阳郡主把高夫人想求娶的事情告诉她了? 一头雾水的时候,最好是别说话,免得说错一个字,都要卖力气找补,还未必能找补的回来。 姚玉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是在防着我吗?” 赵盈面不改色说没有:“防着你做什么,都是自家人。” 这自家人说得好听,可一点儿感情都不在里头。 姚玉明挑了挑眉:“我母亲说你答应了高夫人,要给薛闲亭求皇上赐婚,而高夫人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你也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吗?” 她还真是为这个来的! 淮阳郡主也真是不太靠谱,八字没一撇的事全说给了姚玉明听。 赵盈脸上却又看不出多少意外情绪来,平声说对:“是真的。” 姚玉明微讶:“我本来以为是母亲骗我,或者高夫人借你的名儿诓我母亲,永嘉,你和薛闲亭……” “我和薛闲亭青梅竹马,情同兄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姚玉明是彻底愣怔的。 须臾她笑出声。 笑声太大了,听起来不像是嘲笑,但宋乐仪想不通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捏了捏手心:“你到底在笑什么呢?” 姚玉明笑声戛然而止后,定定然望向赵盈:“好,我嫁。你去求旨,让皇上赐婚,我还要一个县主头衔,也都包在你身上,没问题吧,永嘉?” 宋乐仪呆若木鸡,看傻子一般,神色复杂。 姚玉明是脑子坏掉了吗? 第248章 不靠谱的合作伙伴 敢站在赵盈面前大言不惭要东西的,两世加起来,姚玉明都得是第一个。 赵盈也以为她听错了,但目之所及是姚玉明那张明艳而又分明骄纵的脸,眼角眉梢透着张扬,眉飞色舞的模样无不在告诉赵盈——没听错。 昭宁帝薄待宗亲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怎么坐稳皇位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明里暗里薄待宗室,谁也不会去犯他的晦气。 除了赵承衍之外,身在朝堂,能真正仅凭借着宗亲身份而谋求来一官半职的,放眼朝中,一个也没有。 推恩崔晚照那个县主头衔,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更是给足了广宁侯体面。 至于其他人——赵盈当日就说过,连寿阳郡主给她长女请封都被昭宁帝置之不理。 大齐头一份儿县主之尊,就落到崔晚照这么一个与赵氏毫无关系的女孩儿身上去。 赵盈啧声,也不笑了:“怎么不叫淮阳姑母给你请封呢?” 姚玉明见她变了脸,不慌不忙的:“我母亲没这个面子,在皇上面前,当然是你的话更管用,不然高夫人怎么叫你去替侯府求这道赐婚圣旨呢?” 赵盈缄默不语,在等她的后话。 宋乐仪总觉得这话带着那么点阴阳怪气,刚准备开口呛两句,手腕上落下重量来。 她侧目,赵盈并没有看她,但手是实实在在扣在她手腕上的。 她生闷气,却也还是住了口。 姚玉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挑眉问宋乐仪:“你是觉得我对永嘉不够尊重,有些嚣张过头了吗?” 这是挑衅。 赵盈松开手,宋乐仪会意,冷着脸反问她:“你觉得你算什么呢?” “我母亲好歹是郡主,是宗亲,那你对我又够不够尊重呢?” 宋乐仪被抢白,可还不如听着姚玉明阴阳怪气呲嗒赵盈那几句生气,横过去一眼:“便是赵婉和赵姝,我也一向是这么说话的。” 姚玉明撇着嘴拖长音调哦着从鼻腔发出奇怪的声音来:“所以你看,永嘉无所不能,为我请封县主,有什么困难的呢?” 她眉眼弯着,看着是笑吟吟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实在不中听:“你为薛闲亭好,都能逼着他违背心意娶妻成家,那你为薛闲亭好,给我请封县主,让他得贵妻如我,岂不是更好?” 赵盈品出味儿,宋乐仪也咂了出来。 所以姚玉明的确是到司隶院来找麻烦,而且她是替薛闲亭抱打不平来的? 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姚玉明从小和她们没什么交情,当然就意味着和薛闲亭也没什么交情。 既然基本上可以称作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她到司隶院抱的哪门子不平? 宋乐仪眼角一抽。 而且她听说的是,薛闲亭自己都松了口,答应了高夫人娶妻的。 不知道元元晓不晓得这件事。 目光顺势就落在了赵盈身上。 赵盈那张脸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但宋乐仪挨着她坐,看得到她卷长而浓密的睫毛闪了两下,把心底的情绪泄露了一些。 而后就听见她冷冷清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今天去广宁侯府,薛闲亭跟你说了些什么?” 此行真实目的挑明了,姚玉明又大大方方起来,撑着官帽椅扶手,人往椅背上靠去,那副德行哪里像是高门养出来的贵女,说是市井泼皮赵盈也信的。 就是不知道她从哪里学的这样做派。 淮阳郡主把她看的那么严,她怎么还能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眯了眼,姚玉明已经回答起她的问题:“薛闲亭说,你是为他好,高夫人也是为他好,他爱你,也爱高夫人,所以不想让你们伤心失望,所以愿意娶我。” 他是疯了吗? 果然姚玉明连着啧声叹了好几口气:“他肯娶,也要我愿意嫁,别说得好像我嫁不出去非要上赶着给他薛家做妇一样。 不过永嘉,我也不是个傻子。 薛闲亭想激怒我,不就是想搅黄这桩婚事吗? 所以我本来想着,你要真是为他好,说不定连我这样无理的要求也会答应。 我白得一个县主封赠何乐而不为?还能膈应膈应薛闲亭,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 不过你的态度我看懂了,不答应就算了,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强求不来的何止是为她请封这一件事。 “明明是存了善心做善事,为什么嘴巴非要这么毒,说的自己恶人一样?” 赵盈整个人松了一口气下来:“你其实是替薛闲亭做说客来的吧?” “被你发现了。”姚玉明一脸淡然,口吻却似长辈,语重心长的,“你和薛闲亭的事,谁不知道?莫名其妙说他要娶妻,高夫人还亲自登我家的门来说亲。 你知道我母亲刚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吗?” 赵盈没接话,宋乐仪撇着嘴想了想,这事儿要放在她身上,她估计杀人的心都有。 谁不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从小是全家人的掌上娇,如珠如玉呵护着,突然有个这样不着调的,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气。 如此想来,宋乐仪不寒而栗。 幸而那是广宁侯府,幸而那是薛闲亭。 淮阳郡主一贯的不靠谱,但在这件事上没登时把高夫人打出门去,真算得上是很靠谱了。 姐妹两个不吭声,姚玉明缓了口气又问赵盈:“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早点说清楚?” 这话太扎心了。 赵盈不知道怎么开口。 宋乐仪有心维护,姚玉明又没打算较真,把这话岔过去了:“弄得如今这样,你不愿意嫁他,还要逼他另娶。永嘉,人家把一颗真心捧到你面前,哪怕你不肯小心翼翼的呵护,也用不着扔到地上再去踩两脚吧?” 这话就有些耳熟了,不过姚玉明说的难听了点。 赵乃明也劝过她,真心人难得,叫她别作过了头。 宋乐仪还是没能忍住:“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元元生来欠了谁的。” 姚玉明知道她们表姐妹感情好,一个鼻孔出气,也不恼:“自然没谁欠了谁,他喜欢永嘉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不是永嘉逼他的。 那现如今大家长大了,他娶妻与否,也不碍着永嘉什么吧? 广宁侯府的世子爷,为永嘉鞍前马后,也不该落得如此的待遇吧?” 赵盈神色古怪往她,姚玉明诶的一声连连摆手:“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还真不是喜欢薛闲亭。” “原来姚家九姑娘竟还是个抱打不平的侠义之人,谁家的热闹你都凑,谁家的闲事你都管吗?” “那倒也不是。” 姚玉明脸上的调侃还有先前肉眼可见的不正经收敛起来。 她突然一本正经,赵盈眉心一拢:“看你这样子,有个故事想讲给我听?” 男女情爱之事,姚玉明才有多大年纪,她又能有什么好故事? 姚玉明果然摇头:“我外祖母的事情,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华阳公主养面首的事,天下也没有不知的了。 赵盈抽动着眼角别开脸,宋乐仪咳嗽着清嗓子:“逝者已矣,且是长辈,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要议论长辈是非,何况那是我嫡亲的外祖母,你们紧张什么?”姚玉明脚尖踢了下裙摆,一耸肩,“永嘉,为什么昔年我外祖母养面首无数,先帝和太后能包容她? 我母亲那样的出身,先帝和太后照样可以接受她呢?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往事,不是因为外人议论,我偶然听来,而是从我懂事起,我母亲一点一点将给我听的。” 淮阳郡主? 赵盈眼角抽动的更厉害了。 她转头去看,姚玉明又笑起来:“觉得不可思议?” 赵盈摇头说没有。 姚玉明也不管她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在那些日子里,我外祖母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幸福,她做了天下人不敢做的事,遵从的是她自己的心。 她想做,就做了,有了我母亲,她想留下这个孩子,就留下了。 尽管我母亲落生就养在太后身边,我外祖母伤了根本缠绵病榻,可我外祖母她依旧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永嘉,没有人有资格剥夺另一个人的幸福,谁都没这个权利。 当年先帝和太后明白这个道理,我母亲也明白,你是真的在宫里被养痴了,反而不懂吗?” · 送走姚玉明天色已经不早,日薄西山,余晖晚霞,都是温柔着的可爱。 赵盈指尖敲在扶手上,时而轻,时而重,她心绪不宁,全体现在这上头。 宋乐仪送了人回屋,见她发呆,听着她点扶手发出的闷响又觉得心里闷得慌,上前两步,按在她手背上。 赵盈动了一下:“她没有再跟表姐说什么?” 宋乐仪翻了白眼:“想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她也都说了,还有什么好跟我说的。” 倒也是。 姚玉明的胆子也是挺大的,赵盈觉得要不是淮阳郡主把人看的眼珠子一样,从小要是一块儿长起来,姚玉明合该做她的知己。 她是万万没想到,前头一大车大道理讲出来,最后姚玉明居然能把话题扯到养面首这件事上去。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外祖母能做的,我也一样可以。就算嫁了人我也是这样的话。” “也不知道姚大人晓不晓得,他的宝贝女儿竟是想取而代之,做姚家的家主,在他姚家的老宅里养面首三千,做天底下最逍遥快活的女人。” 宋乐仪嗤着往赵盈身边坐过去:“我本来还以为她真那么好心,来给薛闲亭说和的,谁知道后头这样荒唐的话也说。” “表姐觉得荒唐?” 宋乐仪喉咙一紧。那元元也还想做皇太女,来日做女帝呢。 她意识到可能说错了话,握着赵盈的手:“你们自然不一样,她那是为了自己的快活和私欲。” 可赵盈觉得不全是。 姚玉明……不太像是那样的人。 说实话,她是有些动摇的。 宋乐仪瞳孔一震:“你该不会真听她那些鬼话吧?” 赵盈反手覆在她手背上:“可是你细想想,她做姚家家主,对我来说有什么坏处吗?” “可也没好处啊?” “不,交友不结仇,这是最简单的道理。”赵盈摸了摸下巴,想起玉堂琴来,“我把玉堂琴养在京城,明知道此人心机重城府深,一不留神就会生出变数,宁可派人昼夜盯着,也要把人留在我身边,难道依我现在权势,少一个玉堂琴,对我来说有什么坏处吗?” 她说着摇头:“你看,留着他没好处,也没坏处,但将来会有莫大的好处——我上位之后,开恩科选拔天下学子,玉堂琴为座师,表姐觉得,好不好呢?” 宋乐仪哑口无言。 这想的未免太长远了吧? 何况姚玉明,姚家,和玉堂琴比吗? 玉堂琴再怎么不是个东西,至少还有名满天下的那点名头摆在那里。 这本来就是两码事啊。 “元……” “而且你不觉得姚玉明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差?” 至少宫中行走,姚玉明还是有便利的。 淮阳郡主在宗亲中地位再不显,那也是宗亲。 她手上有一个赵承衍的确足矣,可权势人脉这东西,谁也不会嫌多。 宋乐仪索性闭了嘴。 听了这么多,她无非就是铁了心,打算和姚玉明合作。 她收了这么多人在身边,从没有看走眼过,尽管宋乐仪觉得姚玉明真的不太行,也还是尊重她的选择。 “你说好就好吧,该提防什么,小心什么,也不用我来叮嘱交代。”宋乐仪深吸的那口气缓缓吐出,胸前起伏一场,慢慢趋于平静,“她说了那么多,连我都听明白她的意思,你还打算强逼着薛闲亭娶妻吗?” 赵盈倏尔笑起来:“他找了个好帮手,我认输。” 宋乐仪眉眼一喜:“那高夫人呢?” 她从不做食言而肥之事,这件事情也不打算例外。 “她劝不住自己的儿子,我更劝不住,强求赐婚圣旨,薛闲亭一旦抗旨不尊,广宁侯府满门获罪,明着抗旨,即便是我也保不下他们全家,我的确答应了她,但这事儿是她自己办砸的,我也不用跟她交代什么。” 第249章 好钢用在刀刃上 再见到薛闲亭已经又是两日后的事。 高夫人受惊过度,胡泰给她开有药方,照方抓药静养了两天,还是有些精神不济。 赵盈和宋乐仪登门拜访的那天是跟着云氏一起去的。 记忆中的高氏永远是雍容华贵,处处精致的女人,她似乎不容许自己在人前出半分错处,眼前的女人发髻有些散,靠在床榻之上面色还有些发白,看那个样子倒像是病了数月,病气缠身经久不褪。 连云氏在内也吓了一跳。 高氏失笑着摇头:“若不为着你们来,我真是什么人也不想见,这个样子哪里能见客呢?” 云氏只好说些叫她宽心一类的话。 赵盈掖着手坐在云氏身边,抿紧了唇角始终没有开口。 高氏好像也没有了从前的亲切热络。 待她还是和善的,仍旧像极了一个慈爱的长辈,只是晓得她心意之后,终究有什么地方是不一样了。 她和宋乐仪在屋里坐不住,确认了高氏无碍便想要走,高氏那里好似知道小姑娘家枯坐无聊一般,正同云氏说着家长里短的话,也分出心神叫她。 赵盈抬眼看过去:“您说。” 小姑娘家用上敬语,高氏一如既往的受用爱听,越发慈眉善目:“你们心里记挂我,我就很高兴了,你和乐仪出去玩儿吧,我跟你舅母说会儿话。” 薛闲亭是在家的。 赵盈起先没有挪动,云氏捏着帕子垂在腿上的手也紧了下。 果然高氏又说:“这些日子大郎他……我看着他都觉得害怕,怕他想不开,怕他要出事,不然也不会才停了一时的雨就急着去玉安观,生出这么大的事来。 这两天睡得昏昏沉沉,昨儿听侯爷说,玉明送我回府那天,他私下里同玉明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的确是没有精神问他,也只怕问了他不会如实告诉我。 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人,你和乐仪替我去问问他,好歹叫我宽宽心。” 云氏不动声色皱了把眉头,赵盈是看在眼里的。 而云氏嘴角动的第一下,赵盈就扣在了她手腕上。 在云氏真正开口之前,她已经应下高氏所言:“好,那您和舅母说话,也别太伤神,仔细累着,我去寻他,若问出个所以然,再来告诉您。”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礼是端了,可连半礼都算不上。 云氏和宋乐仪都是打心眼里高兴不起来,高氏未必不知,再看看赵盈那和从前大不同的礼数,心头直坠。 可是话说出了口,就没有回转的余地。 那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孩儿,心气儿高,她在京城这样人精扎堆的地方混迹了大半辈子,当然知道怎么捋顺赵盈身上的毛。 但儿子就一个,她也顾不上这些。 于是转头看云氏:“你替永嘉生气的吧?” 被人这样直截了当问到脸上来,云氏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后来想了想,索性沉了沉声:“元元母妃去得早,皇上虽疼她,可宫里的孩子长大都不易,每回她出宫,我见她总爱怜不够,待她比乐仪还要亲。你说那些话,叫她做的事,我确实是生气。” 高氏点点头。 云氏还是找补了两句:“但我是当娘的人,不是不能体谅你。” “你是性情柔善,换做旁人哪里有这样的体谅。”高氏长叹着,脸上再没了半分柔缓,余下的尽是愁闷,“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 · 从高氏屋里出来,宋乐仪长舒出一口气来。 那口气憋在她心里,在高氏病榻前,尤其是听见她那些话的时候,觉得头顶压下千斤重的石块,压的人几乎喘不上气。 她太不喜欢现在的高氏了。 赵盈走得快,她疾步追上去:“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去吗?你真的有打算替她去规劝薛闲亭?” 规劝? 她可没打算做这种翻来覆去的事。 她现在回想起来甚至觉得,先前答应高氏求什么赐婚圣旨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她怎么会糊涂到高氏那样的地步,以为薛闲亭听她几句劝,看高氏流几滴眼泪,就会服软妥协。 赵盈摇头,反手挽上宋乐仪左臂:“高夫人在病中,她说什么暂且应着,叫她且宽心罢了。” 从她二人身后方向缓步而来的薛闲亭靠近之时只有最后一句尾音入耳。 他脚下顿住:“看样子我找对了说客。” 他靠过来的时候脚步分明是刻意放轻,没叫人听见一点儿脚步声,现在站在人背后突然出声,把赵盈和宋乐仪都吓了一跳。 赵盈虎着脸扭头看他,宋乐仪那里也叫嚣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添了新毛病,躲在人背后吓唬人!” 薛闲亭应该是为赵盈的态度松软而心情大好,被宋乐仪抢白一句也不觉得如何,伸了个懒腰,感受着春光灿烂,雨后明媚,深吸口气:“的确存了些私心,想听听你们背后会怎么说我的事。” 赵盈啧声,偏生觉得这样的薛闲亭实在要顺眼太多。 前些时他垂头丧气更多,尤其是那天找到司隶院,生着闷气,还要听她说那些绝情的话,他走的时候落寞的背影确实有些刺眼。 想着她也笑起来:“高夫人可不管这些,一面不敢逼你太紧,一面仍惦记着你娶妻的事。” 薛闲亭挑眉:“那是我的事,你只要不掺和就够了。” 他话音落下之后也没等赵盈再说别的,指尖朝府门口方向点了下。 他没后话,赵盈看明白的是他的动作:“有人来找你?” “是找你。”薛闲亭又往左侧方踱两步去,“徐冽应该是一大早去了司隶院,知道你去了尚书府又找去,之后才跟到我们家的。” 徐冽这么急着找她,只能是朝廷里的事。 赵盈蹙拢了眉心微一提裙摆,快步朝侯府大门方向而去。 宋乐仪和薛闲亭对视一眼,也提步跟了上去。 徐冽没进门,薛闲亭是往府中迎过他的,他没打算进门,就等在大门上。 他看见赵盈才往府门内跨步进去,就看见了赵盈身后匆匆跟来的薛闲亭和宋乐仪,刚跨出去那一步又收回去,人退到了府门外。 赵盈压了压眉心:“有事?” 徐冽听她声音偏冷,人越发恭谨起来:“一大早秦将军过府找我,说了些事,我想着应该告诉殿下。” 秦况华? 徐冽近来的态度的确比从前恭敬很多。 赵盈对他也不会再说什么我敬重你,你不必如此一类的话。 心境不同,行事就会大不相同。 故而对于他的恭谨,视若不见。 至于说秦况华——他是南境驻军将领,边境战火平息之后他是回京献捷的,如今在京城休整了这么久,却没有动身返回南境的意思。 这当然是昭宁帝默许的,甚至可以说就是昭宁帝把他留在京中。 不过据赵盈所知,历朝历代的驻军将领回京献捷都不会在京城留滞超过十天。 边境的情况瞬息万变,不能没人镇在军中。 今年的情况要特殊一些,大抵是因为柔然的和亲使团来齐,南境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事,所以昭宁帝把人留下了,那至于他留下秦况华想干什么,赵盈心里是有些想法的,只是暂且也没跟人说过。 她背在身后的手交叠握着,左手食指指尖轻点在右手手背上。 宋乐仪站在她身后看得清楚,跨上去半步,把赵盈手拉了过去。 她动作被迫止住,睖睁须臾:“秦将军……去你府上说吧。” 徐冽的将军府安全得很,他其实是个心细的人,安远将军府安置妥当之后他自己更不知在暗处添了多少人手,反正之前替赵盈收拢麾下那些人都听用在徐冽手下,他留了一部分在司隶院护卫,其余的安置到了将军府中。 他独居,防的是隔墙有耳。 再加上将军府里服侍的人都是赵盈让周衍从商行买来的,这样的人利大于弊,身契捏在商行手里,商行的人又最怕得罪官家,倘或有里外勾结出卖主家的事情,商行要负责任不说,都是京中住着的平头百姓,一个也别想跑。 反正比这偌大侯府更是说话的地方。 高氏在病中,薛闲亭走不开又放心不下赵盈,见赵盈跟着徐冽要走,转身交代门跟出来的长随小厮去寻了一大早跑出去给高氏买糕点的崔晚照家来,又叮嘱吩咐一场,才匆匆跟上赵盈去。 等到一路回了安远将军府,赵盈才发现徐冽委实把这将军府打理的很好。 人是进了二进院的堂屋去说话的,领着小丫头们奉茶上来的却是明玉。 她把人送来之前徐冽喊打喊杀,可真送进将军府,现如今瞧着吃穿用度很是不同,大抵是比照着她身边挥春书夏的份例而来。 茶水点心各自奉好,丫头们掖着手往外退,宋乐仪的目光一直落在明玉身上,直到赵盈一声咳嗽入了耳,她才慢悠悠的收回目光。 徐冽说秦况华今天是为了杨润哲的事情来找他的。 南境战事结束这么久,杨润哲这名字是没有人提起过的。 他上了战场之后的那点事,在徐冽养好伤回京后事无遗漏的都告诉了赵盈。 所以当初他们心里那点怀疑也没错,杨润哲这种江湖人,究竟怎么在御前拔得头筹。 果不其然转头上了战场成了一问三不知。 秦况华也算是挺能忍的,且别看他行武,常年在军中行走,头脑却一点不简单。 他为南境主将,杨润哲于兵法谋略实则不太通这件事他本来就是最有话语权的——在徐冽抵达南境军中之前,朝廷最先派到南境支援他的其实就是杨润哲。 可一点用处都没有,毫无起色。 在杨润哲还没到南境的时候,秦况华自己就已经把局面稳定了下来,只是军心不稳,要收复失地困难些。 更不要说徐冽抵达之后的种种,两相对比,秦况华是从徐冽手上接过武状元衔的人,兵法谋略或逊于徐冽,但总不至于差的太离谱了,杨润哲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他还能不知道? 赵盈反手摸着下巴:“他憋了这么久只字不提,原来是等着拉你上殿去告御状,或者他想拉的人,也并不是你。” 徐冽闷着嗓音嗯了一声:“所以他人一走我就往司隶院去寻殿下,当初在军中我就交代过他们,关于杨润哲的事一句话也不要多说。 回京之后殿下也没再提起过这个人,我想殿下自有殿下的谋划,眼下杨润哲大抵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刚才秦况华来时我也只是敷衍了过去。” 他想了想,唇角拉平一瞬之后又有了别的话,心里那点儿疑虑半分也没藏着掖着:“秦况华大概也是觉得杨润哲背后有高人指点,不想轻易得罪人。” 薛闲亭啧声:“南境战事了结后他没有受到责罚惩处,已经是皇恩浩荡,加上柔然和亲使团在京,一时不方便处置罢了,他当然不想得罪人。” 他一面说,目光顺势落到了赵盈身上去。 于秦况华而言,非但是不能得罪人,现在找个靠山才更要紧,不然他这一身的军功说不定毁于一旦。 从前六年游走在权力中心之外的,在南境他能只手遮天,回了京什么都不是,又无世家门楣,朝中更无大巨为他说项。 赵盈力捧出一个徐冽,他更怕极了徐冽。 毕竟谁也不想被取而代之。 杨润哲可以是任何人安排上来的,但绝不会是赵盈。 脑子确实聪明好使,就是不知道行军打仗那会儿要是脑子也这么活泛,之前还会不会连丢城池,南境告急。 赵盈一直没说话,徐冽犹豫片刻才又问她:“殿下觉得秦况华不值得殿下费心力,更不配于殿下为伍?” 他在军中毕竟有势力的。 她才说过交友不结仇这样的话,秦况华就找上了门来。 赵盈冷眼扫过徐冽:“这件事不在于笼络秦况华与否,而在于杨润哲本身。他要真是姜承德的人,姜承德敢在武举殿试做手脚,还真的把他送到战场上去,难道怕你们御前告状,拉下杨润哲吗?” 徐冽说不怕,旋即明白了赵盈意思:“殿下觉得积少成多,错处也是如此,杨润哲本微不足道,放在最要紧时才会是有用的人。” 他唇边有弧度:“那秦将军那里,我去回绝他吗?” 第250章 杀人灭口 “你去告诉秦况华,杨润哲的事情不用他操心,以后也不用他来插手,我会妥善处置,只是必要的时候可能还要他出面作证,他心里有数就行。” 赵盈脚尖踢着裙摆,晃得人眼晕。 宋乐仪顷身凑过去些,在她膝头用力一按。 薛闲亭就把她刚落地的话音接过来:“秦况华是军中主将,杨润哲和徐冽当日都算在他麾下听用,徐冽进封安远将军,做了三品参将,如今可以说和他平起平坐也不为过,但杨润哲不一样。那原就是他手底下的人,你怎么反而不叫他插手?” 他皱了眉头显然不大赞同:“怎么又要大包大揽?” 但此事非是她要大包大揽。 现如今摆在眼前的这几件事,哪一件不要紧?区区一个杨润哲根本不够她看的,她压根儿没放在眼里,更没打算凭杨润哲这个人给谁使绊子。 只是秦况华既提了出来,她也不是不能利用一番。 于是斜过薛闲亭一眼:“那你觉得秦况华找上我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 刚才不是都说的很清楚,秦况华找上徐冽就是为了找上她,而找上她则是因为…… 薛闲亭捏着眉头:“他本来就希望你大包大揽,可你为什么要顺他心意?” 若是她不想做的事,任凭是谁也别想强逼半分,一向都是如此的。 赵盈当然是有后手的,一挑眉,也没再理会薛闲亭,转头吩咐起徐冽:“你派人盯着杨润哲,昼夜不分,他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司隶院中我也会安排人盯紧他。 人身上背负着秘密,就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杜三去了福建,这些事只能交给你去办。” 徐冽一个字都不多问,只是说好,临了才问了两句:“我派人盯着殿下还不放心吗?是不是不适合动用司隶院的巡查校尉们?” “没什么不合适。司隶院职责所在,他既在朝为官,我派人监视他就没什么不妥之处。”赵盈双手换在胸前,神色淡淡,看起来是根本也没把此事当做多紧要的事情在处置。 她胸有成竹,连薛闲亭都不好再说什么。 · “你确定崔钊行的手里,没有你的把柄?” 姜承德脸色铁青,黑透了。 他坐上位,威严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本就不苟言笑的人,横眉冷目时更吓人些。 孙其肩头瑟缩:“阁老,真……真没有……” 自从清河崔氏的丑闻爆出来,姜承德的心就始终悬着。 孙其被责,去朝三月,到现在为止他也不好堂而皇之的见孙其,尤其在崔氏出事的时候,更容易落人话柄。 这是天色昏黄之后,他背着人只身前来见的。 偏生孙其仍是这样一幅支支吾吾的吞吐模样,愈发叫他气不打一处来。 姜承德拍案:“你还不说实话吗!” 孙其人就僵在了原地。 把柄崔钊行固然有,可是那不是他一个人的罪业,捅破了,是鱼死网破。 崔钊行现在被押解入京,不过是丑事,赵盈替崔晚照抱打不平才显得格外严重。 两件事情的性质完全是不同的——国丧期间得子,草菅人命,结党营私。 这哪一条罪名不重过现在的? 就是傻子也该晓得闭紧嘴巴不开口。 孙其咬紧牙关,坚定摇头:“我说的是实……” “啪——” 茶盏应声而碎,碎在孙其脚边。 茶水洒出,溅湿孙其长袍下摆,氤氲开大团浓郁颜色。 他颤着声叫老师,姜承德却拍案而起:“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那样怒不可遏,多少年孙其也没看见过。 他本就心虚,目光越发闪躲。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做过的那些事,崔钊行会替你兜着吧?”姜承德倏尔冷笑,“人进了司隶院,不死也要脱层皮,你到现在还以为赵盈是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进了她司隶院的,哪一个囫囵个儿走出来了! 就算崔钊行是个硬骨头,赵盈也会把他全身骨头敲碎,再撬开他的嘴!” “我……”孙其一时哑然,瞳中闪过震惊,“可是老师,当年那些事,要是照老师说法,崔钊行岂不是一进司隶院就会把我供出来吗?” “所以我问你有没有实际把柄在他手上!” 孙其仔细回想,当年那些事情处理的还算干净,事情过后的这些年间,崔钊行的书信他始终留着,而崔钊行也又送过几分书信到京城,他一概没回,信全留下了。 直到崔家丑闻被闹开,他觉得那些书信即便放在他书房暗格中,也实在不安全,继续留下去恐成祸端,前些日子一把火全给烧了个干净。 现在问他有没有把柄…… 孙其喉咙一紧,闪烁着的眸色彰显着他此刻正因某件事情而忧心忡忡。 姜承德见状心直接坠入谷底:“说!” 他咬牙切齿,孙其不敢再吞吞吐吐的隐瞒:“他那个外室……当年崔钊行去母留子,人死的是蹊跷的,照顾过庄氏的大夫接二连三出事,孩子落生庄氏就过了身,庄家人是找上崔钊行闹过的……” 他头皮炸了下,一时只觉得不寒而栗:“崔钊行也是贪心不足了些,起初不愿意花钱买平安,只拿了十两银子就要打发。 庄家也是一群泼皮无赖,为此还闹上过公堂。 彼时我为县官,强压下了案子,没有再上报到州府去。 威逼利诱,崔钊行拿了一百两银子破财免灾,我也……我也的确……” 他又支支吾吾说不下去,姜承德却已经听了个明明白白。 年轻时候没经过事儿,遇上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容易沉不住气。 本来觉得孙其算是年轻人里很中用的,才会把他放到故城县去做县令。 可是很显然,庄氏过身这件事上他处置的大错特错。 要么从一开始就要死庄氏是意外身亡,只要安排好县衙仵作,验尸结果还不是县衙说了算吗? 再不然就把庄氏一家赶尽杀绝,狠心些,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偏偏他和崔钊行压根就没有把庄氏全家放在眼里,殊不知这泼皮破落户是最得罪不得的。 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捅破了天有贵人陪着一起死,原本就是贱命一条,能拉下清河崔氏家主和孙其这个新科新贵,庄家人不亏。 结果威逼利诱,既给了银子,孙其还亲自出面威胁过,反而成了人家手中把柄。 庄家人老实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从崔钊行那里得了足够的好处,所以三缄其口。 现在呢? 姜承德一口气没缓上来,差点儿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他大风大浪经历多少,真是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 “崔钊行押解入京这一路上,风言风语不断,再这样下去,等人进了京城,用不着他在司隶院吐干净肚子里那点东西,赵盈就会把你抓进司隶院审问了!” 孙其这些日子在府中不常出门,朝中形势了解太少,更别说外面的事。 乍然听姜承德此言,当然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吓唬他,那便是一路上真有传言不断,且和他有关,心头慌乱,声音里也有了几分急切:“老师,我该怎么办?我当年本是……” 差点就脱口而出的话,临到了嘴边的时候,被孙其生生又给咽了回去。 他当年是给姜承德还有刘寄之办事的,可是这话能说吗? 把姜承德惹急了,舍了他保自己,这事儿姜承德可不是干不出来。 没了他工部侍郎还会有人出缺上任,新任工部侍郎也可以是姜承德的党羽。 孙其声音戛然而止,姜承德果然似笑非笑盯着他,阴恻恻问道:“你当年本是如何?” 他连连摇头:“原是我年轻资历浅,办事不周全,才留下庄家这祸害,请老师救我。” “我既来见你,当然是要救你。”姜承德背着手踱两步,突然站定,“崔钊行进京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你只推说就是,无凭无据……赵盈行事,就算没有凭证,她也敢对你动刑,只要你挨过去,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完全可以是崔钊行狗急跳墙的随口攀咬。 你是朝廷三品侍郎,又在司隶院受了刑,就算皇上心里生出隔阂嫌隙,总于性命无碍。” 没有人证…… 孙其喉咙一滚:“庄家可以,那崔钊行他……” “我看你被罚去朝是在家里闷傻了!”姜承德再没心气理会他,提步往外走,冷声丢下最后一句,“这件事你什么也别再管,我自会妥善处置。” 他连送人出门的礼数都忘了,表情呆滞,人也是僵硬的。 对,崔钊行是犯了事被押解入京的,现在对他痛下杀手,事情才会被真正闹大。 孙其一拍脑门,糊涂了,真是糊涂了。 · 大约过了有四五日,云逸楼新换的余掌柜登了司隶院的门。 正是散朝时辰,赵盈乘车自宫城回来,下车时剪影拖长一地,把太阳的金芒丢在身后。 余掌柜掖着手立在司隶院府衙门外,赵盈拧眉,他已经快步下台阶迎上来。 周衍和李重之一左一右护在她前面,余掌柜没靠近,收住了脚。 赵盈挥手叫周李二人退下:“是上了新菜色吗?” 余掌柜忙不迭点头:“昨儿大师傅新研制的菜色,还没上过桌,今儿一早特意来告诉公主您的,您看今儿方不方便赏光驾临,好叫咱们孝敬您一桌。” 周衍不动声色扫量四周,后来松了口气:“今日朝上殿下也生了场闷气,不如中午叫上宋大姑娘一道往云逸楼散散心也是好的。” 他提起朝上生气,赵盈脸色肃起来,冷冰冰睨余掌柜:“今儿就不去了,不过这会儿心情不好,你进府同我细讲讲这新菜色什么样的,我且听一听。” 余掌柜诶声应是,侧身让路,叫她和周李二人先行,而后快步跟在三人身后,一起进了司隶院去。 他是为了清河郡的事来见赵盈的—— 崔钊行丑事为赵盈所知那会儿,她就已经嘱咐杜知邑再派人往清河郡详查,查的是崔钊行当年那个外室。 簪缨之家,家中娇妻美妾,还要在外头养一个,是很不好听的事,所以也不见得人尽皆知,何况事情过去了十几二十年。 杜知邑的人也是前段时间才查到庄家人身上去。 再算上后来把清河崔氏丑闻闹到御前,赵盈本来是打算把庄氏一家弄进京,转念想来,那种肮脏龌龊事,有人会比她更心急,所以只是让杜知邑安排人手暂且先把人保护起来,并不急着带回京来。 余掌柜这时候到司隶院,赵盈一见他,就想起来清河郡庄家。 这会儿进了三堂正厅,周遭没人,只有周衍和李重之陪着坐在堂上。 余掌柜坐在了最末端位置上,赵盈挑眉问他:“清河郡有消息送回来?” 他果然点头说是:“庄家昨夜一把大火,幸而东家安排的人都机灵也上心,日夜不错眼的看着,人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她连问一问县衙如何说都懒得问。 这些人按耐不住,果然是要行杀人灭口之事的。 她冷笑:“你回去后准备上一桌好酒好菜,送到安远将军府去,把清河郡的消息告诉他。 杜知邑不在京城,之后有任何消息都去告诉徐将军,他有什么安排和吩咐你也照办。 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让你们准备的新菜色给徐将军送去的。” 余掌柜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说了一声好,就没了后话。 赵盈想了想,又交代他:“再告诉徐将军一声,后半天到司隶院来一趟。” 等一应都吩咐完,余掌柜从堂屋退出去,李重之才拍案:“这些人还真是丧心病狂,杀人放火,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那庄家一大家子也没见得多无辜。 赵盈横他一眼,周衍拦了他一把,叫殿下:“殿下是准备把人接进京来了吗?” “人家已经动起手,杜知邑的人也把人救下来,孙其他就势必知道我早早把人保护了起来。” 周衍抿唇,欲言又止,赵盈点点桌案:“有话直说。” “臣觉得不是孙侍郎。” 当然不是孙其。 他手得多长,被责罚跟禁足无异,还能伸到清河郡去杀人放火。 “所以我打算让徐冽替我到城外玉安观住上十日,替我祈福去,出了京城,就是自由身了。” 第251章 引蛇出洞 姜府·书房 杨润哲进门才把兜头罩下来的帷帽摘掉,露出一张满是精光的脸。 姜承德面色凝重坐在书案后,面前有一张铺开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眼神并没有落在信纸上,显然是早将信上内容看过不知多少遍。 杨润哲正要开口跟他见礼,姜承德那边一抬手:“你出京一趟,去办件事。” “阁老,我现在有了功名,且是军中人,擅自离境,要是被人察觉……” 他声音收拢起来,戛然而止。 “事急从权,京城一切有我替你打点,你悄悄出城,办完事快马加鞭赶回来,这些天只当你闭门谢客一概不见人就是,好在从南境回来之后你原本就走动不多,也不会引起人的怀疑,除非是……” 想起信上内容,姜承德神色又难看三分:“派去清河郡处理庄家人的那些人失手了,庄家的人现在落在赵盈手上,正在被送回京。 徐冽在这个时候出城,说是到玉安观去小住,替赵盈祈福,真把人当傻子糊弄。 我也派人去玉安观探过底,徐冽确实不在。” 杨润哲瞳孔一震:“阁老是说,徐冽一路往清河郡去迎庄家的人了?” 那还让他去? 他莫名打了个哆嗦:“庄家的人已经落到永嘉公主手里,她肯定就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不然怎么可能暗中派人保护庄家人? 她知道真相,就肯定会对阁老起疑,说不定连我的一举一动也都落在她眼中,阁老,我现在不能出城啊!” 这些道理姜承德何尝不知道。 但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办? 所有的这些事情全是冲着他来的。 福建的事情怎么会一夜之间闹开,他不止一次怀疑过是赵盈手笔,但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证明是赵盈捣鬼,难道他能跑到皇上面前控诉赵盈掀起风波? 目无王法,以修理河道加固大堤为由从朝廷拨走修河款,然后侵吞掉的,的确是他。 “孙其这些日子已经很不得圣心了,庄家的人一旦活着进京,赵盈都不用撬开崔钊行的嘴,但凭他们就能置孙其于死地。”姜承德捏紧了拳头咬着后槽牙,“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快去快回,尽早解决这件事,之后的麻烦,我来解决。” 杨润哲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他从前身在江湖,不受拘束,后来投姜承德麾下,这些年凡事都听姜承德的,但现在好像不太对劲。 他只是对朝堂政务不大了解,但并不是一窍不通,而且这里头还有人心和利益。 姜承德现在不舍弃孙其是因为孙其做了他心腹这么多年,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孙其是他的人。 孙其做过的那些事,姜承德现在只能替他来善后。 他呢? 他出身是假的,真出了事…… 杨润哲不寒而栗。 他跟着姜承德这么些年,突然发现其实连自己的出身都是假的。 他是能被舍弃的那个。 姜承德锐利的目光投过去:“你也想造反吗?” 瞧,多狂妄的语气和态度啊。 杨润哲眉心拢了下:“阁老,我另外安排人……” “那是徐冽!”姜承德拍案而起,堵了他后面的话,“你派什么人去,能在徐冽眼皮子底下杀人?还是说,你瞒着我培养了一批死士,只为你所用的。” 他闪身从书案后踱步出来,三五步而已,停在距离杨润哲不远的地砖上:“你怕了?现在想退缩了?怕我舍弃你?” 老狐狸。 杨润哲咬了咬牙:“不敢,我都听阁老的。” · 杨润哲出城了,一人一马,在夜幕降临时出了朝华门,沿官道直奔清河郡方向。 沿途姜承德派去的杀手尾随护送庄家进京的她的人马,杨润哲为了避免暴露一定昼夜不停地赶路。 赵盈听说他出城的消息反而高兴起来。 周衍还在陪她下棋,见状一面落下一白子,一面问她:“徐二之前在他手上负伤,彼时校场对战,点到即止,饶是如此都负伤回来,这回他是为杀人灭口去的,殿下真不让徐将军赶过去吗?” “你就放心吧,我当然是问过徐冽,确定无妨,才会做此安排,徐二他们四个人一起去,也是徐冽决定的,不会有事。”赵盈在对角处落下一子,转头摆手叫进门回话的人退下去。 周衍看她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又听是徐冽做此等安排,总算肯稍稍放宽心,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殿下究竟是怎么笃定姜承德会派杨润哲出京的。 他心不在焉,一盘棋下简直就是怎一个臭字了得。 赵盈在棋局上杀了他一个片甲不留,后来也觉得没趣儿,手上黑子扔回棋盒去:“你有心事,我可不是我表姐,下棋三心二意,你这局棋是被你自己下死的。” 周衍似是才回过神,低头看棋盘,脸上慢慢浮上羞色。 他喉咙动了下:“殿下怎么确定杨润哲一定会出城的呢?他武举出身,从军之初就被点入南境军中,现如今南境战事虽了,他名义上却还是南境军的将领,只是随主将回京献捷。 无诏擅自离京,这罪名可大了去。 臣还是想不明白。 姜阁老只手遮天,要杀人灭口,一次不成,再多加派人手就是了,何必冒这样的险派杨润哲去?” 赵盈笑着收拾起棋子,周衍忙要替她收,她又虚拦一把,自顾自的将黑白分明,放回各自棋盒中:“姜承德以为徐冽根本不在安玉观,而我此时用借口把他调出京,在姜承德看来,是让他往清河郡去接人的。” 周衍错愕不已:“可徐将军不就在……您和徐将军做计,真就瞒过了姜承德?” “徐冽一身武艺出神入化,要避人耳目本就不是难事,从前他跟在皇叔身边做了那么多年暗卫,天下无人知他行踪,而他就在京城,要瞒过姜承德的耳目还不容易?” 赵盈高高挑眉,抬眼看去,见他满脸不敢置信。 周衍不算外人,相比而言他已经足够聪明本分,有些事赵盈也没打算瞒着他:“姚玉明这几天住在玉安观里。” 看似毫无关联的话,更毫不相干的人,周衍眉心一动,却反而品出味儿来:“和姚九姑娘有关系?” 赵盈嗯着声点头:“徐冽有意避开人,姚玉明再替他打一打掩护,姜承德的人在玉安观寻不到他,以为他离开京城,姜承德当然着急上火。 有徐冽在,他再派多少人去截杀庄家人都不太会得手。 非但如此,还极有可能为徐冽所擒。 一旦失手被擒,他的处境只会更加被动。 现而今他手上最好用的,只有杨润哲。 当然,这个前提是我之前猜测的全都对了——” 一箭双雕。 杨润哲的确是姜承德的人。 昔年名震江湖的玉面貔貅,因缘际会下投了姜承德麾下,多年来为他所用。 殿下之前一直怀疑,种种迹象也表明大抵真是如此,但要说杨润哲和姜承德之间最直接的联系,又确实没证据。 这下全有了。 周衍心下不得不佩服,只是不知道姚家那位又是何时同殿下达成共识。 他一向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见赵盈把棋盘上的黑白子各自收拾的差不多,才掖着手站起身,躬身礼过:“殿下运筹帷幄,是臣多思多虑了。” 赵盈说没事:“不过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茂深心思浅,嘴上更没个把门的,在司隶院里办办差事还行,外面的这些事就少说给他听。” 周衍微怔,又说知道。 他正要退出去,赵盈叫住了人:“听表哥说你女儿后天生辰,我给她准备了一份礼物,一会儿你带回家去吧,明后两天我替你在朝里告假,也不用到司隶院来当差。 跟了我这么久,大事小情不断,当我给你放个假,好好陪陪家里人。” 周衍心下动容,忙又推辞:“殿下赏识器重,为殿下肝脑涂地也是臣……” “好了,这些客套话就免了吧,让你在家休息你就休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显得咱们太紧张了,这件事听我的,你去吧。” · 是夜,月光皎洁,玉安观后山菜地果园因山崩被坏的差不多后,观里有花了一笔银子修缮出一座小凉亭,菜地果园暂且搁置下来。 小凉亭旁还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的是什么看不懂,大抵是道法自然一类神棍似的话语。 姚玉明打着团扇,扇柄触手生凉。 她身后站着的男人是护卫模样,脸上一道刀疤,眼睛却生的极漂亮。 婉转多情的一双眼,像个女孩子。 这张脸配上这双眼,夜色下透着诡异,叫人看着还挺害怕的。 伺候的丫头都退在凉亭外,甚至站的有些远。 姚玉明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匆匆收回目光:“徐小郎君貌比潘宋,永嘉多狠心啊,这么糟蹋你这张脸。” 那双眼波澜不兴,丝毫不为她调侃的话语而有情绪起伏。 是了,那正是乔装打扮易容过的徐冽。 他面无表情,声音清冷,开口说话的时候表情才有些扭曲,可能是因为脸上糊了什么东西,说话有点费劲儿,嘴角扯动起来,带着脸上的刀疤也动起来:“是姚姑娘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若要说糟蹋这张脸,应该是姚姑娘那双玉手。” 姚玉明咯咯笑起来:“你还真有意思,那不然我糟蹋了你的绝世美貌,我赔你点什么?” 她说着就起了身,人竟往徐冽身侧靠过去,压低声,更似耳语:“把我赔给你,徐将军要吗?” 徐冽腾地就往后退开,那架势完全避之如洪水猛兽:“姚姑娘自重。” 姚玉明嗤道:“我平生最厌恶自重二字,不过怎么办呢,你生的太好看,我竟舍不得同你生气。” 夜色下被易容后的脸是看不出太多不同神色的,就是泛着白而已。 然则隐在那面皮之下真正的皮肉生成的脸上,早已经五光十色。 徐冽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个姑娘家调戏——没错,就是调戏! 他十几岁名扬京城那会儿,出趟门也能遇上不少小娘子献殷勤,但投怀送抱没人敢,就算是言语间调戏一二,也无人做过。 他咬着牙,一抹阴寒爬上眼底。 姚玉明见状撇着嘴退开:“开玩笑而已,生什么气?你是永嘉的人,我还不敢动你呢。” 她赌气,把手上团扇递过去:“但至少现在你是我的护卫,打扇会吗?” 徐冽眼角抽了两下。 殿下到底什么时候和姚玉明关系好到可以把这种事托付给她去办的? 就算没有姚玉明,他也能在玉安观中掩去自己的行踪,让姜承德的人找不到他。 他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并没有接下团扇的意思。 姚玉明掀了眼皮剜他:“这么高冷的吗?但你从前不是也替永嘉驾车?她是天家公主,我也是皇亲,这也不配?” 徐冽合了合眼,强压下心头怒火:“姚姑娘若没有别的事,我也先退出去了,你自己赏月吧。” “徐冽。”姚玉明声微扬,噙着笑叫住人。 徐冽刚转过身,背对着她,没回头。 姚玉明踱步,转至他脸前去,入眼先是那道刀疤,啧了声:“你一点也不好奇永嘉为什么让我来替你打掩护吗?” 他没接话,眉眼也没动,甚至眼底的情绪都未曾一变。 可是人是站住了,离去的冲动显然褪去不少。 笑意爬上姚玉明秀美的脸:“我跟永嘉说过,要养面首三千,最爱天下美色,你觉得你是个美人不?” 杀意聚拢,周身戾气乍起,真是变脸比翻书都要快。 原来男人变脸的速度也可以惊人。 姚玉明咂舌退开两步:“你周身寒意逼人,还挺吓人的,你该不会想趁着月黑风高,在这荒山野岭把我给杀了吧?也不是不成,但临死之前总要给我个机会亲近一番,好歹是个美人儿,死也无憾啊。” 这女人狗嘴吐不出象牙。 徐冽眯起眼来,欺身上前去,长臂一抬,往前一递,手掌拢在姚玉明白且长的脖子上,只是没使劲儿:“我动动手,姚姑娘的命就没有了。” 她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害怕:“那可以先亲近?” 徐冽唇角竟也上扬:“可以,如果你真的不怕死。” 姚玉明小脸儿垮下来:“我不怕死,但怕生不如死,碰一碰你,永嘉好像不会放过我。” 徐冽面无表情收回手,甚至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手心:“姚姑娘明白就好,试探的事少做,大家还可以勉强做个朋友,和平共处。” 他提步走远,姚玉明望着那冷毅的背影一撇嘴,团扇往自己怀中一扣,眼中最后闪过的竟是遗憾。 第252章 圈套 又二日,太极金殿朝会上,鸡毛蒜皮的小事掉一地,文臣斗嘴,武将看戏,昭宁帝高台宝座端坐着,更活像是个局外人,偶尔从中调停,也全是不偏不倚。 等把这许多家长里短处置完,昭宁帝捏着眉骨正要退朝,姜承德拱手端着正礼自班次横跨出三五步,立于殿下正中。 许是他太过郑重其事,故而连沈殿臣在内的重臣皆吃惊且狐疑将目光追随而去。 唯独赵盈,目不转睛,直视前方。 昭宁帝动了下,点点御案示意他有话直说。 既得天子金口一开,姜承德登时底气十足,眼风扫过,直起身来,直愣愣盯住赵盈站定的方向。 赵盈站在原地,仍是不动如山的做派,那灼热的视线她并非是感受不到,只是不必理会罢了。 果然昭宁帝先不快起来:“姜卿,你有何事要奏便直说,大殿之上,一言不发盯着永嘉做什么?” 姜承德顺势收回目光,沉声叫皇上:“日前安远将军徐冽往城郊玉安观,说是承永嘉公主所托,到玉安观斋戒数日,替永嘉公主祈福而去,此事皇上应该知道。” 昭宁帝抿唇没接话,用沉默来表明此事他的确知晓。 姜承德才继续道:“可昨日臣休沐时陪妻女同往玉安观,不见徐将军,后询问观中众人,数日来并无人见过徐将军——臣以为,徐将军擅自离京,且欺君罔上,该严惩不贷!” 朝臣无不倒吸凉气,哪怕是沈殿臣,也皱紧了眉头。 赵盈往高台上去看,徐照是身穿铠甲立于昭宁帝身侧的,他好似眉心动了一下,但毕竟站得远,看不真切,再要定睛仔细瞧,已经看不出他脸上的情绪变化。 大殿上一时安静的可怕。 姜承德语出惊人,军中新贵欺君罔上,这是居功自傲,目中无人。 何况他离京出城能干什么? 能替永嘉公主去干什么? 赵盈站的靠前,身后众人目光纷纷投来,她扯动唇角,也不站出来,只是把脚尖稍稍转个方向,回过身来,斜过姜承德一眼:“阁老的意思,是我指使徐冽擅自离京,又伙同他一道欺瞒父皇,所以阁老口中该严惩不贷的人,并不只是徐冽一个吧?” 姜承德抬起头,桀骜爬上眼底:“臣不曾这样说,殿下也不必心虚反问。” 赵盈啧声:“阁老问了玉安观中何人?徐冽是替我祈福去的,我自然最上心,每日派人到玉安观问询,阁老怎么却在父皇面前言辞凿凿,说他不在玉安观中?” 倒打一耙? 姜承德眉心蹙拢:“事实胜于雄辩,殿下巧舌如簧恐怕也不能替徐将军洗脱……” “父皇。”赵盈再不看他,转身抬眸一气呵成,“徐冽人就在玉安观。” 人在不在,可不是上下嘴唇一碰说了算的。 姜承德噙着笑叫殿下:“臣原本以为殿下和此事无关,是徐将军连殿下一并瞒着,为私事而匆匆离京,但现在看来,恐怕殿下是有心要袒护徐将军到底了!” “姜卿,慎言。” 昭宁帝指尖敲在御案上,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殿下众人。 能说得上话的都不在。 宋昭阳告假,严崇之抱病,就连薛闲亭他们今日要么是休沐,要么也是那样赶巧的告了假。 姜承德是老狐狸,不是真的确定徐冽人不在玉安观,他不敢大张旗鼓在太极殿上揭破此事。 永嘉她自己身边的人,行踪去向她八成有数。 僵持下去自没好处给她。 这种事可大可小,昭宁帝却没打算再开口。 那一句慎言过后,他缄默不语。 等的时间越是久,赵盈眸色就越冷。 姜承德眼底的光芒她看得懂,是志在必得的胜利即将到手前的喜悦。 这是想借此警告她,赵家的朝堂,她远不是他姜承德的对手。 “口说无凭,不过红口白牙两厢争辩,好没意思的事情。”慵懒的语调是平缓且平静的,娇柔又好听,其实和她平日立于金殿的形象全然不符。 众臣愣怔,这是做什么?难道当着文武百官跟皇上撒娇吗? 军功在身的将军,擅自离京,还欺君罔上,这是撒个娇就能揭过去的事吗? 有人听不下去,也不想再听赵盈开口。 对于排挤打压赵盈这件事,这些人似乎从没有一日放弃过。 今天抓着机会了,宋昭阳他们都不在,赵盈孤掌难鸣,天子也沉默不帮她开口,他们好像又行了。 赵盈背对着众臣,便不知是谁先跨出的第一步,奏请昭宁帝竟开口说什么严查此事。 查谁?徐冽,还是她? 姜承德挑了头起来,然后缩在原地,任由朝臣煽风点火。 徐照身形刚动,赵盈秀美皱起来:“姜阁老,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确定徐冽不在玉安观,是吗?” 姜承德斩钉截铁说对:“饶是殿下再巧舌如簧……” “如果徐冽在,姜阁老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吗?” 朝会上诬告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将领,攀扯上天家公主,他的罪过也是可大可小,欺君的罪名赵盈要反扣在他头上也不是不行,端看昭宁帝的态度罢了。 突然被打断后话,姜承德并没有多生气,而是隐隐觉得不太对。 可徐冽的确不在玉安观,他的人反复确定了好几天,不然他不会急匆匆冒着风险送杨润哲出京,更不可能在太极殿上回明此事。 只是赵盈…… “阁老不说话,那就是知道了。”赵盈最后的那个眼神,是带着得意的,而狡黠闪过,叫姜承德心里的底气越发泄了个干净。 她在得意什么? 他尚未想明白时,赵盈已经拜礼:“父皇只要派人到玉安观传召徐冽回城,即刻入宫面圣,孰是孰非,自有分辨。” 姜承德神情凝滞。 昭宁帝眯了眼看她:“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既不能是她的人,也不能是姜承德的人,宫里的内侍更不行。 放眼朝堂,其实最合适的—— 赵盈笑吟吟,掷地有声:“顺天府尹曹墉之。” · 昭宁帝叫散了朝,派人传话出宫给曹墉之,让他亲自带人到玉安观召徐冽即刻进宫。 赵盈和姜承德则是跟着他一道回了清宁殿。 这种事情天子无意令百官看笑话,但即便散朝,沈殿臣身为内阁首辅自然要一并入清宁殿等消息。 之后又叫去传宋昭阳入清宁殿面圣。 彼时沈殿臣倒同姜承德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昭宁帝于太极殿上不替赵盈开口,散朝回了清宁殿却怕她在他们两个手上吃亏。 私下处置或轻或重,百官都已无权过问什么,就这么放心不下,还要把告假的宋昭阳拉来帮着赵盈说话。 清宁殿的沉默令人感到无比压抑,昭宁帝批阅奏章,赵盈等四人各自坐于殿中,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跟谁说话。 就这么枯坐干等,大约近半个时辰,李寂猫着腰掖着手,快步进殿来。 昭宁帝手上动作立时收住,拿着奏本在案上一敲,示意他回话。 “回皇上,曹大人在殿外候着。” 昭宁帝再摆手,李寂会意,仍是猫着腰往外退,不多时曹墉之快步进殿来,一看见殿中坐着的人,鬓边先盗出一层冷汗来。 等到见过礼,他也晓得兹事体大,更想赶紧回了话赶紧解脱,横竖这里头没有他顺天府的事,他差事办完交了差,当然要放他走。 于是直起身后掖着手,头也不抬,眼更不会四处乱看:“启禀皇上,臣奉旨往玉安观传召安远将军回城面圣,差事办完了,特先来交差的。” 昭宁帝嗯了声,话音落地的同时目光瞥向赵盈,匆匆一眼便收回:“人呢?” “徐将军在殿外候旨,还有……还有……” 姜承德险些腾地起身,御前失仪。 徐冽真的回来了?怎么可能! 他错愕的眼神死死盯在赵盈身上,恨不能盯出两个窟窿来。 昭宁帝悬着的一颗心先落下些,转念想起赵盈在太极殿上的态度和反应,好似又明白过来什么,不动声色按下唇边笑意,转而问曹墉之:“还有什么?” “还有姚家九姑娘……她和徐将军一道回城的,听说朝上出了事,说是给徐将军作证,就跟着一起进了宫,这会儿也在殿外候着。” 姚九姑娘何许人,大家都知道。 但从没听说她是个多管闲事的主。 沈殿臣本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则目光触及赵盈脸上的得意,眸色倏尔沉下去。 又是她安排的一出好戏! 而做戏做局的人,在局成之时,非但不遮掩,不想着把自己摘干净,反而生怕人看不出。 这一年以来沈殿臣也算是看明白了。 从前是他们所有人小看了赵盈,低估了赵盈。 十四五岁的少女,早已经有本事喜怒不形于色。 她若不想叫人看穿心中所想,饶是老练如他,也不能一眼看穿,很可能反复揣摩也是不能尽猜透她心中所想的。 而当她喜形于色,甚至连阴谋算计都写在脸上时,那只能是她故意的——她在挑衅。 沈殿臣心头直坠,侧目去看姜承德,果然脸色铁青,眼底阴冷一片。 人还等在殿外,昭宁帝却好像已经没了兴致。 他叫孙符:“派人送九娘回姚家,叫徐冽也回吧,既然被传召回城,就不要再去玉安观了,替永嘉祈福的事到此为止。” 孙符诶的应下来,脚下生了风一般却又踩的极稳。 曹墉之鬓边的汗珠已经滴落下三五滴,终于听见昭宁帝打发他退下去的声音,暗暗松下一口气,赶忙告礼,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立时跑出去一样。 该走的走了,改见的也没见,清宁殿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宋昭阳先开的口:“所以姜阁老是在欺君罔上,构陷忠良,还是全然误会一场,阁老只是担心朝中生变,殿下为奸人利用呢?” 姜承德已知落入赵盈设下的圈套中。 这圈套算不得多高明,可他心甘情愿跳了下来。 昭宁帝也看出从头到尾是赵盈做的局,所以才不让徐冽和姚玉明进殿回话。。 但即便如此,他在太极殿针对赵盈是事实,他行事作派落在天子眼中,也没什么好的。 姜承德咬紧后槽牙,对于宋昭阳的发难置若罔闻,站起身把官袍下摆一撂,直挺挺冲着宝座方向跪下去:“臣有罪。” 赵盈笑而不语,宋昭阳心里总归气不过,可惦记着赵盈叮嘱的事,到底收了声没有继续发难。 沈殿臣也跟着起身来:“依臣看来,恐怕是误会一场,姚九姑娘最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她和徐将军一起进宫,想是先前数日和徐将军在一处的,大抵隐去徐将军踪迹,才叫姜大人误会了。” 赵盈眼神闪了闪:“沈阁老,有的话在清宁殿说说就算了,出了宫,说到外面去,我可不到淮阳姑母跟前去赔罪的。” 沈殿臣喉咙一紧,惶惶然抬头,入眼昭宁帝的脸色果然又黑了些。 其实打心眼里还是向着赵盈的啊。 哪怕帝王权术,在赵澄和赵澈两兄弟之间尚未做出选择,姜承德偶尔对赵盈发难他可以视若无睹,凭赵盈自力更生,但换了别的人,他终究是袒护赵盈的。 沈殿臣深吸口气:“殿下说的是,是臣失言了。” “好了。”一场闹剧折腾了快一上午,昭宁帝轻拍桌案起了身,“姜卿,你位极人臣,更该谨言慎行,不查明事情真相就闹上太极殿,明日早朝上一道折子请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替永嘉和徐冽澄清此事吧。 但你也要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回小惩大诫,姑且不再计较,今后你行事若再这样莽撞——” 便要如何,他没说。 姜承德眼皮一跳,连抬头看他都没敢。 天子用最平淡的口吻说着最骇人的话,他是朝中老臣,听得出话外深意。 当殿自请罪责,还要替赵盈和徐冽澄清,对他来说是羞辱,而昭宁帝就是故意在羞辱他。 这一次是颜面尽失,下一次——姜承德心口直颤,得赶紧把杨润哲召回来! 第253章 突然 昭宁帝明着叫孙符送了姚玉明家去,私下里等人尽散,又安排孙符去了一趟未央宫,以宋太后的名义接了姚玉明进宫来。 姚玉明小的时候还是常到宫中走动的,淮阳郡主时常领着她往未央宫去陪宋太后说话。 等到她年纪渐长后,才慢慢的少进宫。 这会儿快到正午时,姚府的午膳都已经在准备着,她从宣华门进宫门,有一顶金顶小软轿就等在宣华门西侧,软轿旁李寂正掖着手在等她。 姚玉明撇嘴上了轿,小内监一路抬着他往清宁殿去,她想了很久,还是叫了声李寂:“皇帝舅舅是不想处置姜承德吗?” 她觉得软轿都跟着抖了一下,唇角愈发上扬。 这有什么可怕的? 这些人困在这座宫城里,活的实在太没劲了。 一言一行动辄都要提规矩二字,一辈子活到头也不过压抑二字。 话不敢多说,路不敢多走,宁可不做,唯恐做错。 乍然见她这样不规矩的,胆子大到不行的,听上一句都要被吓死。 李寂也是沉默了半天之后才低声回她:“进了宫,您不要这样说话,那是朝堂上的事儿,皇上听您说这个也会不高兴的。” 姚玉明面色沉了沉:“你也没小时候有趣了,果然没劲。” 她认识李寂是在很早之前,那会儿她才六岁。 李寂还是在内府司学规矩等着分派的一个小太监,刚进宫,宫里的规矩也没学到特别精。 她小时候身边伺候的人是成群的,哪怕进宫也是如此,母亲紧张过了头,导致太后对她也格外看重些。 那会儿她是甩下跟着伺候的人偷偷溜出未央宫,一路摸到太液池旁。 李寂那天应该是听了上头老太监的吩咐,或是受欺负吧,到太液池边去扫落叶,还要乘船到河面上去采莲蓬。 他那时候也不过八九岁,小小的孩子一个人撑船不容易,还要一个人打扫干净整个太液池。 姚玉明看不过眼,连玩闹也不惦记了,领着李寂冲回内府司去,替他狠狠得出了一场头。 其实最要紧的是她觉得彼时的李寂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孩儿,跟这齐宫格格不入,是相当难得一见的存在,她年纪虽然小,也觉得他骨子里的那种活泼开朗是应该维护一下的。 结果在漫长岁月长河中,稚子脱胎换骨,竟成了这宫城中最八面玲珑的那一个。 他从内府司爬上位,爬到孙符身边,现在听听他说的这些话,姚玉明心里好像也没有更多感触,只觉得这宫城冷的人害怕,以后还是少来最好。 · 进清宁殿之前姚玉明是看见了小宫娥几次进出,碰着金银器皿,上了各等精致菜色的。 她一点也不想留在清宁殿吃这顿饭,是以脸色不怎么好看。 孙符出来迎她乍然见了那样的脸色,心下一沉:“九姑娘,您随奴才来。” 姚玉明深吸口气:“孙总管,一定要留在宫里吃饭吗?我娘中午叫人给我备了人参炖乳鸽,我还惦记着那一口吃的。” 孙符面不改色,只是猫着腰侧身迎她:“不要紧的,您想吃炖乳鸽,奴才这会儿就叫御膳房去备下,皇上还等着您呢。” 躲不过呗。 她在心下叹了口气,提着裙摆不情不愿的进了门。 孙符看的胆战心惊。 这位姚九姑娘从小就是这样,真是叫淮阳郡主宠坏的人,我行我素,一贯天不怕地不怕,闯出天大祸事也有人给她兜底,哪怕进了宫也这样,清宁殿前还敢这样。 他无声无息的摇了下头,跟在姚玉明身后进了殿。 昭宁帝吩咐人把饭菜摆在东次间,可他人坐在西次间里。 罗汉床上昭宁帝歪身靠在软枕上,姚玉明进了内蹲身见礼,一抬头就看到了黑漆缠枝莲上的锦盒。 盒子不大,看那个大小最多也就放个手串手镯一类的进去。 姚玉明站起身来收了礼:“我还以为真是太后娘娘想我了,您不是叫孙总管送了我家去吗?” 昭宁帝招手叫她到对面坐下说话:“早上那会儿你来的不是时候,朝廷里有要紧的事,你一个小姑娘家,不要搅和进来。” 姚玉明本来打算迈步过去坐的,听他后面这番话,蠢蠢欲动那条腿登时就收了,转过身来朝着昭宁帝正对面的太师椅坐了过去。 昭宁帝对她此举无动于衷,是等她坐了,才叫九娘。 姚玉明正襟危坐,反而逗笑了他:“你小时候倒没这么拘谨,这些年少进宫走动,如今倒这样拘束起来,真像是个大姑娘了。” 如果不是在御前回话,姚玉明当场就要翻白眼。 她本来就是个大姑娘,比赵盈大多了! 赵盈能上朝堂,掌司隶院,到了她这儿就说这种鬼话? 她强压下心中不满,试着扬起一张还算得上明艳的笑脸来:“父亲和母亲时常教诲,我不敢不听,到了您面前就更不敢放肆骄纵了,如今就是到未央宫给太后娘娘请安,都比小时候规矩多,我母亲总说我小时候简直就是个皮猴子,一刻也坐不住。” 昭宁帝前头一句话和警告无异,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朝堂事不让她插手搅和,那她也没猜错,她的皇帝舅舅并没有打算处置姜承德,所以不让她上殿说话。 都说天子英明睿智,哪怕不是圣主明君,心肠也都是九曲十八弯。 说来说去,她会跟着徐冽一起从玉安观回城,还跟进了宫,要入清宁殿面君,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昭宁帝要是连这个也看不出来,他凭什么稳坐高台十几年? 不拆穿赵盈,也不惩罚姜承德,这就是父亲说的帝王权术。 所以压力全是她的。 姚玉明垂首,眸色沉了三分。 昭宁帝不开口提,又要警告她,是等着她主动交代。 可她不能说。 她从来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要是有这份儿心计听得出高高在上的帝王话里有话,那还了得了。 是以姚玉明掖着手,小手交叠着置于小腹位置上,脚跟着往后手,踩在太师椅下横栏上头,又抬起了头,端着无辜的一双杏眼,水泠泠泛着光。 那样的眼神太干净,叫她整个人看起来天真又无害。 昭宁帝一时笑了:“前些日子你去玉安观小住,不是还救了广宁侯夫人一次吗?” 她说是呀:“本来我是要在观里住上七七四十九日的,后来母亲说日子太久了,一则不放心我,二则她不惯道观清修,不能陪我去,我去的太久,见不着我她最舍不得,所以硬是改成了十五日,也算我心诚。 高夫人出事那天我才住了八天,所以送了高夫人回城,本来还要回去。 那不是连日大雨然后山崩嘛,母亲说什么不肯放我去。 近来天清气爽,我好说歹说母亲才同意我回玉安观再住七天的。” 听起来一切都好像是顺理成章。 昭宁帝也不知听没听到心里去,只是平平的哦了一嗓子:“那怎么又和徐冽在一起了呢?” “皇帝舅舅可别这样讲,我没跟徐将军一起,这话叫我母亲听见,舍不得责骂我,却是肯定要去找徐将军麻烦的。” 昭宁帝的笑凝滞一瞬,然后改了口:“行,算朕说错了话。九娘,徐冽去玉安观替元元祈福,但怎么道观里的人都说没见过他? 你住在玉安观里,今儿怎么会和他一起回城进宫?” 他倒真像是在哄孩子,循循善诱的套话。 姚玉明心里有数,赵盈早就跟她交代过,她也多少知道昭宁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掖着的小手松开来,一边一只落在扶手上:“您知道我一手易容术是极精湛的,这事儿说起来该算是我胡闹才对——” 她略把尾音拖长一些,吃吃笑,看起来娇憨又可爱:“的确是我缠上徐将军的。我原想着,他好有本事一个人。 六年前武举扬名,名震上京,可销声匿迹的这些年间,本以为他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却不曾想他根本就留在京城里,先是燕王叔,后是永嘉。 所以在玉安观遇见他那天,我去问他,是怎么藏匿自己行踪的。” 昭宁帝笑出声:“徐冽可是个清冷性子,八成不会理你。” 她大大方方说是呀:“所以才说是我缠上人家嘛。我说我的易容术冠绝天下,他根本就不搭理我,我也好生气,才非要缠着他给我易容来着。” 她好像什么都说了,又似是什么都没说。 昭宁帝听来大概明白。 所以她是想说玉安观里的人之所以会说没见过徐冽,导致姜承德金殿朝会“诬告”徐冽,都是因为她一时兴起,拉了徐冽去易容,把徐冽改头换面,才叫人认不出来,整出这么一场闹剧。 实则漏洞百出。 徐冽本不是那样的性情,且他既入玉安观,就不可能没人见过他,何况他还是替赵盈祈福去的,玉安观的人更不敢怠慢。 姚玉明显然是看出了昭宁帝眼底的不信,脸上有了三分急切:“您别不信呀,其实你大可去问一问,玉安观的人也不是完全没见过徐将军的,头一天他刚去的时候肯定说见过。 后来我把徐将军给缠烦了,他大概是怕传扬出去不好听,或是怕我母亲找他麻烦,所以顺了我的劲儿。 我给他易容之后,把他当做我身边小护卫,就是跟他打个赌嘛——赌玉安观的人认不出那副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他安远将军徐冽。 其实我仔细想想,人家拿我当小孩子一样糊弄哄着,我还沾沾自喜呢。” 说到后来她有些垂头丧气,最后那句话倒真像是发自肺腑,所以才会情绪低落。 毕竟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被人当孩子一样哄,换做是谁都不会高兴。 昭宁帝眼尾的笑意慢慢不见了踪影:“九娘,这些话出了清宁殿,就不要再同人说了。” 她又顺势望去:“为什么呢?” 御前问君,本是大不敬。 但好像这才是姚玉明该做的事。 昭宁帝也并没有同她计较,只是看似好脾气,耐着性子告诉她:“你是个姑娘,也长大了,淮阳把你看的眼珠子一般,你又是姚家唯一的嫡出女孩儿,这件事情朕听来都觉得实在胡闹。 玉安观中人多口杂,你和徐冽混迹在一处,知道的是你性纯善,不顾忌这些,不知道的人,多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再则你也晓得,说不得会给徐冽惹来麻烦,叫你母亲知道他这些天老跟在你身边,你母亲焉能不找他麻烦去?” 看吧,这就是天子。 他分明是要她乖乖闭嘴,别再给姜承德找麻烦,偏要说另外一套漂亮话,还全都是为她和徐冽各自考虑。 她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接受。 不过永嘉先前也说过,她本来就没打算凭这一件事情真的拉下姜承德。 只不过人的失望总是慢慢累积起来的。 这样拙劣的圈套,姜承德都跳进来,他不是心急又是什么? 夺嫡之争初露头角,安王远走凉州,他迫不及待就要打压永嘉和惠王。 永嘉说,人总是在不经意间自掘坟墓。 她现在倒觉得永嘉这话实有大智慧。 故而她乖巧起身,相当受教的同昭宁帝又拜一礼:“您圣明,我自个儿可想不出这些,方才回家时差点儿就告诉我母亲去,原本还想着这事儿好玩,姜阁老出了好大的丑,面子丢尽了,这会儿听您这么说,可万不能同我母亲讲了。” 昭宁帝未必不知道她装腔作势,不过小姑娘家嘛,总归翻不出天,她何时跟赵盈搭上的线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于是笑着下了罗汉床,往她面前踱几步,后来虚扶人起身,真个慈爱长辈模样,大掌落在她头顶,轻轻揉一把:“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肯听劝听教就极好,朕叫人准备了一桌子菜,都是你从前爱吃的,方才是以太后的名义到姚家传你进宫的,总要在宫里吃过饭再回家去,走吧,朕陪你吃顿午饭。” 姚玉明心下咯噔一声。 这是连她今日进的是清宁殿而非未央宫都不能同家里说了。 最好连永嘉那里也别开口。 她平复心绪后,就立时又在心里嗤笑起来。 怎么可能呢,她又不真的是个乖孩子。 第254章 龙凤呈祥 转眼入了五月,天气越发热起来,昭仁宫从半个月前就预备起孙淑妃生产所需之物,昭宁帝还派了人到江南去接她母亲孙周氏入京。 原本算着她生产之期该在六月,孙周氏彼时动身入京,至她生产前也差不多就可以进宫相陪。 却没想到五月初三这天一大早,天尚未大亮,昏暗之余夹杂着一层雾蒙蒙,繁华热闹的上京还是一片沉寂,只有南城门和东城门两处偶有早起出城采办的百姓往来走动,余下各处宅邸,贵人们还没睡醒。 宫里派了人到司隶院给赵盈送消息,人当然是孙淑妃的人,挥春和书夏都认得,乍然见了那小宫娥,也不敢耽搁,饶是赵盈尚未起身,二人还是掖着手进了内室,隔着幔帐叫公主。 赵盈一向浅眠,听见动静悠悠转醒,神色算不上清明,揉了两把眼,才把书夏的话听真切。 她脑子有一瞬间空白之后,旋即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 茜红幔帐被撩开,赵盈急着翻身下床,挥春蹲在一旁给她穿好绣鞋,而后打发小宫娥进门伺候她梳洗。 孙氏胎动早产了—— 进宫的路上赵盈脑子都有些发懵。 来送消息的小宫娥说孙氏是昨天夜里就有胎动,但御医院以胡泰为首的众位御医在昭仁宫守了一夜,确认无事后,在半个时辰前才从昭仁宫退出去。 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孙氏胎动发作,竟就要生了。 这早产未免也太突然,胡泰医术高明,总不至于看不出她已有早产征兆,若是看得出,怎么会退出昭仁宫外。 但现在的局势之下,赵澈离京没有条件做这事儿,姜承德和赵澄一身麻烦,应该也不会再招惹上一个天大的麻烦。 软轿在昭仁宫外停下,宫门是敞开着的。 赵盈下了软轿快步入内,孙符很快就迎了出来。 她下意识拧眉,驻足等着孙符近前来回话。 “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偏殿,早朝的时辰快到了,您既来了,皇上说叫您陪着皇后娘娘在昭仁宫里等消息,您随奴才来。” 赵盈嗯了一声,不动声色跟上孙符的脚步。 昭仁宫偏殿也宽敞明亮,昭宁帝显然有些坐不住,冯皇后看起来则要镇定许多。 见她进门,也没等她见礼,昭宁帝已经快步踱至她身前,虚拉着把人带起身:“你今儿在宫里不要出宫了,淑妃已经折腾了好久,胡泰还带着人在正殿内室,皇后一个人恐怕看顾不过来,你陪着料理一二,只是产房血腥,你没出阁的女孩儿不要闯进去,知道吗?” 他完全一副慈父模样,看起来真的很担心孙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膝下的几个儿女里,原本并没有十分疼惜怜爱的,做这幅样子给谁看? 不过还是要拿孙氏和朝臣打擂台,倒真像是打心眼里紧张心疼孙氏似的。 赵盈不动声色退开,跟着又蹲身说好。 冯皇后的脸色不好看,她仔细品了品,越发确定昭宁帝是故意的。 早朝时辰是快到了,他在昭仁宫耽搁不得,大步流星出了偏殿,转眼的工夫这殿中就只剩下赵盈和冯皇后两个。 自从回京之后和冯皇后交谈一场,赵盈有日子没见过冯皇后了的。 孙氏要安心养胎,有些消息便不着意打探,不过几次送消息出宫,也是说冯皇后和昭宁帝的感情大不如前,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冯皇后坐镇后宫这些年,不可谓没手腕的,她能顺势强压下宋太后一头,已可见一斑。 她端坐在那里,赵盈往左侧第一把的太师椅步去:“您一夜也没休息好吧?” 冯皇后皮笑肉不笑:“惠王养在淑妃跟前,平日见你走动昭仁宫不算多,但昭仁宫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你总能很快得到消息。” 赵盈啊了声:“澈儿总归养在这里,我人搬出了宫,可不能不惦记着他。” 之后便再无话。 她和冯皇后之间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既不打算笼络冯皇后,也没想对冯皇后下什么黑手,根本是个不相干的人,必要的时候,稍加安抚,冯皇后肯乖乖闭嘴,或是为她做几件事,今后大家相安无事,冯皇后若不肯—— 前世她的身世之所以会被赵澈得知,赵盈曾不止一次想过,除了刘氏之外,只有冯皇后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不过刘氏已死,冯皇后纵使是有心挑唆她和赵澈的姐弟关系,她并非不能理解。 只要今生冯皇后肯老老实实做她的大齐皇后,别再打她的主意,她真不打算追究前世——冯皇后膝下无子,总不可能真看着她和赵澈独大,今后动摇她的中宫地位,如果赵澈不是白眼狼,任凭冯皇后怎么挑拨,她也不会落得那样下场。 归根结底错在赵澈身上,即便事情的确是冯皇后挑明,她也至多算个推波助澜罢了。 圆脸的宫娥匆匆进门,亮光跟着透进殿中,赵盈侧目去看,见是冯皇后身边又一大宫女云意。 云意脸上是带着喜色的,快步进前去,开口就是报喜的话:“淑妃娘娘平安生产,得了一对儿龙凤呈祥,皇上大喜,娘娘大喜。” 她是冯皇后身边的人,后宫宠妃生下龙凤胎,对冯皇后而言算什么喜事? 不过是碍着她在场,说些漂亮的场面话罢了。 赵盈腾地站起身,她无心理会这些,眼下要紧的是孙氏和那对儿孩子。 她觉得孙氏真了不起,竟生下一对儿龙凤胎来! 冯皇后见她要走,扬声把人叫住:“你父皇临走前特意交代过你,没出阁的女孩儿别往产房里闯。” 等叫住了人,才转而又吩咐云意:“派人到前头太极殿去告诉孙符,好叫皇上宽心。” 云意蹲身应下便往外退,冯皇后已经从宝座上步下来。 赵盈眯了眼,侧身把路稍稍让开,而后跟上她的脚步。 昭仁宫大喜,阖宫上下都是一团喜气。 胡泰开过房子给孙氏养神补气,自然也要到冯皇后跟前去回话,只是人才从殿中出来,迎面遇上冯皇后和赵盈。 冯皇后脚下顿住,胡泰的动作也止住,稍怔须臾而已,三两步并一起上了前:“淑妃娘娘虽是胎动早产,但娘娘和皇子公主一切安好,只是有些气虚,加上先前两次动过胎气,这一胎生产稍艰难了些,损耗的元气也更多些。 臣已经为娘娘开了养身补气的方子,少说得养上大半年,往后一年内戒骄戒躁,不能再妄动肝火,否则再损伤元气,就很难补回来了。” 这其实算是不错的结果。 赵盈还记得赵澄和赵澈两个狗东西不经意间联起手来险些害的孙氏小产那次,胡泰曾说过,这一胎等到生产时只怕不好,难产的可能性很大,一个弄不好母子俱损,且就算平安生产,孙氏以后也很难再有身孕。 难以再有身孕这件事他大抵不会在冯皇后面前回明,不过方才眼风几次扫过,赵盈看得真切,那是在给她使眼神示意。 孙氏到底伤了根本,难再怀上孩子,不过好好养上个一年半载,人至少是无碍的。 这样也不错了,她这次生下龙凤胎,就算以后再不能怀孩子,地位也算是稳住了。 赵盈长舒口气,冯皇后那里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摆手叫胡泰去伺候,转头看赵盈:“等底下人把殿中收拾妥当,你想去看看就进去,皇上不在,我就不进去了。 内府司早依定例备好了伺候的人,余下的我也会打点妥当,至于昭仁宫上下的封赏,等你父皇下了朝自有定夺。” 她说这话更像是在同赵盈解释什么。 赵盈不免多看她两眼。 冯皇后精致的妆容下,眼底失落难掩。 她深吸口气:“皇后娘娘,您和父皇是年少结发,我没记错吧?” 冯皇后倏尔笑了:“赵元元,这大齐禁廷,是天子的禁廷,不是我中宫皇后的。” 她提步要走,自赵盈身侧路过时,一抬手,落在赵盈肩膀上。 使劲儿按下去一把,那举动实在不似长辈待晚辈的,她再开口连声音都压低许多:“你不是知道刘氏为什么再也没怀过孩子吗?” 赵盈心头一颤,冯皇后已经踩着步子走远,那背影又恢复往昔的高贵。 她眯了眼。 原来,是这样啊。 · 昭宁帝雷厉风行,金殿上后宫传话叫孙符知昭仁宫得龙凤胎事,他当殿就抬了孙淑妃一个贵人位分,叫礼部去准备吉日吉礼,还叫孙符传旨六宫,待孙氏出月子,予她协理六宫之权。 如此还觉得不够,至于孙氏族中,再行推恩。 她父亲原是得了郡公推恩封赏的人,昭宁帝大手一挥抬了个国公爵位,连她母亲孙周氏也得了一品诰命封赠,她不争气的弟弟们纵使只是虚衔,也一并往上抬,从五品六品抬到三品四品。 孙氏满门荣耀,竟都从孙贵人一人身上而来。 沈殿臣和姜承德有诸多不满,奈何昭宁帝心意已决,容不得臣下置喙半句,又是一句“此朕家事”就把文武百官的嘴全都给堵上了。 他在前朝是连冯皇后的脸一并打了的。 昔年母亲过身,他非要追封母亲为后,那是第一次公然下冯皇后脸面。 如今孙氏产下龙凤胎,他又一意孤行,和谁也没商量,给了孙氏全族天大的荣耀与恩典,这是第二次——毕竟冯皇后以中宫之尊,她族中推恩也不过依皇后定例而来。 孙氏转醒时,赵盈和赵姝都在。 她四下环顾,先问了句什么时辰,赵姝撇着嘴回了她,她笑了笑没说话。 “孩子乳母抱下去了,我吩咐了挥春和书夏顾着弟弟妹妹,孙娘娘且安心。” 孙氏是感激她的周全体贴的,本来想欠身做个虚礼,可身子实在太虚了,挪动一下都艰难,是以只好作罢:“公主一直在这儿等着吗?” 赵盈说是:“皇后娘娘没进殿,知道您和孩子都平安就回凤仁宫去了。 您生产时父皇在上朝,孩子落生皇后娘娘叫人到前头回了父皇。 父皇在朝上就抬了您的位分,等您出了月子,叫您协理六宫,又为着您给大齐带来龙凤呈祥,格外推恩孙氏一族。 孙娘娘,往后孙家也是国公府第了。” 孙氏闻言却显然高兴不起来。 树大招风的道理谁都懂,她这次早产的莫名其妙,已经这么小心翼翼护着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不经意间着了人家的道。 往后的日子只会更艰难。 连皇后都避嫌,不肯踏入昭仁宫正殿半步,她置身漩涡正中,绝无可能独善其身了。 她的确只想要个女儿,孩子生下来,是一对儿儿女,要说不高兴是假的,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满腹忧虑。 赵姝挣开赵盈的手,趴到床边去,小手替孙氏抚平眉心:“母妃高兴些,胡御医说您接下来的一年之内都要戒骄戒躁,少忧虑,少操劳,得把身子养好。” 她是懂事的好孩子,孙氏捉了她的手,无声笑了笑,转而就去看赵盈:“皇上给孩子取名了吗?” 赵盈又点头:“四皇弟为兄,定了赵濯,取自钩膺濯濯,也是父皇对四皇弟的期望。 四皇妹落地稍晚了些,父皇定了名叫赵妩,封号‘永平’,想着四皇妹能平平安安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个好寓意。” 昭宁帝对她无论怎么样,至少在孩子的事上还肯用些心思,孙氏一颗心落了地,也松了那口气。 然则另有一事,话到了嘴边,她犹豫半晌。 赵盈见状反倒催她:“孙娘娘想说什么?到如今这种时候,跟我还不好直说的吗?” “宫里的孩子,除了大公主外,没有谁的乳名是母妃定下的,但孩子在我肚子里时,我一心想要生个女儿,早想好她的小名叫宁宁,这话同皇上开口,他虽未必不许,只是如今我风头太盛……” 她声音渐次弱下去,明显是缓了口气,才把后话说完的:“我一点也不想有比肩昔年宋贵嫔之势,故而不敢做宋贵嫔做过的事,公主能替我开这个口吗?” 第255章 出嗣 宋氏风光,原就不是人人有那个命试上一试的。 天子真心,等闲怎么受得起? 赵盈想起她父亲,想起虞氏满门忠烈,神情肃了一瞬。 赵姝趴在床头,握着孙贵人的那只手倏尔紧了下,歪头叫大皇姐:“我也喜欢宁宁这个名字。 小皇妹封号永平,宁宁做乳名也很合适呀?大皇姐觉得不好吗?” 赵盈摇头说没有:“我替孙娘娘去跟父皇说,这样的小事,父皇也没有不许的,只说是我想的,借父皇的口定下便是了。” 孙氏道了一声谢。 人虽然才刚从昏睡中转醒过来,其实精神还是不济,这会儿又疼起来,脸色愈发白三分。 赵姝心疼她,半步不肯挪开,她却另有话要同赵盈讲,再三催促才把赵姝支开。 小小的身影,一步三回头,满眼担忧的退出内室。 孙氏才苦笑道:“公主别见怪,昨夜里我发作的突然,姝姝被吓坏了。” “姝姝是担心您,她是个孝顺孩子,您有福气。”赵盈这话说的真心。 孙氏养了个好女儿,且她确实有福气,至少比她父亲母亲都有福。 她恍然见孙氏似打了个冷颤。 都说女人生过孩子虚弱的厉害,这屋里门窗紧闭,五月的天气也不至于冷到这地步。 赵盈还是动了动,上前三两步,稍一欠身,替孙氏把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又替她掖好被角。 这样的动作再寻常不过,小时候在她仅存的那些记忆里,母亲经常是这样照顾她的。 睡觉不老实,总爱踢被子,便是入夜时母亲也会起身到她的殿中看顾,唯恐她夜里受了凉。 赵盈手上动作一顿,神情漠然,撤了手,又退回去。 孙氏显然受宠若惊,咳了两声:“有件事,我在心里过了好多次,现在孩子落地,我这颗心却还是落不下来,殿下愿意听一听吗?” 赵盈掖着手坐在床尾圆墩儿上,抬眼看她:“和弟弟妹妹有关?” 她点头:“公主知道的,我只想要个女儿。” 赵盈脸色登时变了下,眉头也皱起来:“孙娘娘什么意思?” “我想叫四郎出嗣。” · 从昭仁宫出来,赵盈一刻也不想在宫里多待,直奔宣华门而去,匆匆出了宫。 她的马车就等在宣华门外,登车冷声吩咐赶车的小太监回司隶院,而后再不发一言。 这宫里的任何人,都是经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钻营。 孙氏先前收敛,二人合作的那个平衡还算稳得住。 这次突然早产,显然孙氏是后怕了。 皇子出嗣那是大事,大齐自开国以来也没有几个。 她按着鬓边,唇边弧度上都恨不得挂上一层寒霜。 孙氏的确是用了心,不知翻阅了多少史书来查阅。 穆宗皇帝曾以皇三子出嗣历王一脉,肃宗皇帝后宫淫乱,皇七子犯大不敬罪,被赶去做了常山王的儿子,其余就再没有了。 赵濯才出生,且以孙氏的聪敏,一定早看明白她对赵濯的期望,所以今日开口说这个,才会屡次提起一件事—— 赵承衍年二十六不娶妻,就连小时候跟在他身边服侍的几个丫头,他也一个都没碰过,宋太后为此不知如何烦心。 到了这个年纪不留后嗣,要说把赵濯过继燕王府,让他去做赵承衍的儿子,这事儿听来有些荒诞,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横竖都是宋太后的亲孙子,赵承衍现在这德行,也不像是会在短时间内娶妻生子的人,膝下有子,成天围着小小孩子转,说不定还会动了心思,想有个亲生的孩子,态度一软和,也肯想想娶妻的事儿。 将来她若登大宝,后继无人,也可以把赵濯当做继人培养,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孩子放在赵承衍身边养,确实也好过留在齐宫教养,长在昭宁帝手上。 要紧的问题是在于,怎么把人弄出去。 孙氏给她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赵盈心情不好,周衍一看一个准儿。 知道后宫孙氏产下龙凤胎,本以为她会高高兴兴回司隶院来,可一早出宫回来,脸色黑的炭块儿一样。 打发了底下的校尉,他自己端着茶盘进三堂去,见赵盈走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脚步愈发放轻了。 等放下茶盏茶点,他退回到太师椅旁,想了想,坐下去,也不开口说话。 赵盈知道他进门,碰了碰手边茶盏,是温热的,执盏吃了两口:“今天父皇抬举孙氏全族,朝堂又吵翻了天吧?” 周衍说是啊:“沈阁老跳着脚说什么不合规矩,姜阁老在一旁帮腔说的确不是这样的定例,就连礼部的人也跟着掺和,但臣看皇上心意坚定,也早料到了这些人会跳起脚来反对,一句话就把他们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他话音落下,想了想:“殿下看起来不太高兴。” 赵盈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孙贵人跟我说了点事,有点为难。” 宫里的事情她不主动开口,哪怕是言语间提了一二,周衍也不会追问。 但她的确心情不佳。 周衍噙着笑又叫了声殿下:“跟您说件事,高兴事。” 赵盈抬眼扫去:“杨润哲抓着了?” 周衍笑意越浓:“殿下一猜一个准儿。这回姜阁老可有的着急了。” 姜承德才不会着急。 玉安观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派了人出城,本欲快马加鞭去追回杨润哲,但人在城门口就被拦了下来,以偷盗罪名送去了京兆府。 姜承德第二次派人,仍旧没能出得了城门。 他意识到事情不对,想飞鸽传书,但鸽子后来被徐四他们几个烤着吃了。 姜承德办错了一件事,心急之下落入她圈套中,极力想要弥补,但到现在为止,他也看明白了,这事儿一环扣着一环,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杨润哲是保不住了,他不可能把自己也赔进去。 三番四次,再有把柄落在她手里,抓了杨润哲回京,告到御前去,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所以他放弃了。 杨润哲和孙其,一起都放弃了。 “他功夫好,记得给徐二他们送个信,仔细防着,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些非常手段,出了事我兜着。”赵盈揉着眉心,这事儿对她来讲的确算得上高兴事,不过她也只是面色舒缓些,看起来也不是多兴高采烈的模样,“崔钊行一家至多再有三五日就到京城,未免夜长梦多,让徐二他们昼夜兼程,路上不过多做停留,尽快回京吧。” 周衍一一应下来,见没法子哄她高兴,试探着问了句:“殿下要见一见徐将军吗?” 赵盈拿古怪眼神瞥他:“我为什么要见徐冽?” 她反问,周衍反而被倒噎住。 赵盈收回目光:“你没法哄我高兴,他也一样。你去叫人给我备轿,我去尚书府一趟。” · 孙氏产子后身体虚弱,昭宁帝是真的一件人事也不干,把人推上风口浪尖还不算完,风波非要掀起一场才肯罢休。 散朝没多久就又有旨意传出来,要京中世家妇为孙贵人祈福,每人手抄佛经一卷,于下个月十五之前供奉入宫。 是以赵盈往尚书府去时,云氏正带着宋乐仪抄写佛经。 宋乐仪看起来不是什么正经闺秀,女红极差,但书法是一绝,又擅模仿他人笔迹,照着云氏笔迹帮她一起抄,也不会给人看出来。 听说赵盈来,手上兔毫笔一扔,引得云氏蹙眉:“抄写佛经也不能叫你静心,一天到晚没个女孩儿样,叫你多跟晚照学一学,也不知道你学到了哪里去。” 她慢悠悠起身,上手拉了宋乐仪,吩咐人去打净水给她净手。 赵盈已经提步进了屋中来,笑着叫舅母:“叫崔大姑娘听见您这话,又不知羞成什么样。” 云氏见了她满脸欢喜:“你从宫里出来,孙贵人一切都好吗?” 她说都好,眼角余光瞥见书案上摊开的佛经,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这样的殊荣,她母亲也有过。 那是她母亲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反复了好几场,一时好一时坏,胡泰不敢直言,又不知如何敷衍过去,母亲深思清明时替他求了情,他才敢说实话,只怕不好四个字,连年仅六岁的她也记忆犹新。 昭宁帝一连辍朝七日,命京中世家妇抄写佛经,宗亲女眷轮流入宫侍疾,连赵清和赵澄两兄弟每日下了课后也要到小佛堂去跪半个时辰,全是替她母亲祈福尽孝。 孔氏和姜氏昔年要把她母亲恨死,冯皇后亦然。 宗亲女眷轮流入宫侍疾,那是中宫待遇。 云氏拉起她的手,带着人往东次间去:“你也别不痛快,皇上要宠谁,连你也无权过问的,好在孙贵人性子柔善,又养着惠王,和你也算亲厚,如今都还好。” 赵盈说知道:“也没有觉得不痛快,孙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待我也好,她得了一双儿女,我是替她高兴的,就是辛苦舅母了。” 宋乐仪净了手跟进门,闻言便诶地一声:“我也辛苦的呀,大半卷都要交给我来抄,父亲说母亲常年不做这样的事,抄书久了怕手酸,又怕伤眼睛,恨不得叫我一个人全抄了。” 她撇着嘴往云氏身边挪去,眼睛却没从赵盈身上挪开:“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云氏也顺势侧目看去。 赵盈在她们面前向来不遮不掩,登门时候就知道她舅舅这会子不在家,连表哥也出去会友了。 “我一大早就进宫了,去昭仁宫时父皇和皇后都在,孙贵人生产之后皇后不肯进内殿,交代了几句就回了凤仁宫,是一直在殿内陪着,她醒过来后支开赵姝,跟我说了件事,我想先来找舅舅和表哥商量。” 孙贵人能有什么事情,还要特意支开赵姝。 宋乐仪眉心动了动,云氏在她手上按了一把不叫她乱说话,缓着嗓音问赵盈:“是和前朝有关?” 赵盈先摇头,又点头:“可有关,也可无关。” 乌黑的眼珠灵动的转起来,心思稳了下:“孙贵人想叫赵濯出嗣,过继到皇叔膝下。” 这皇叔说的当然是燕王赵承衍,总不会是指晋王殿下。 但云氏仍旧吃了一惊,连宋乐仪也错愕不已:“她怎么想的?自己的亲儿子……” “叫你别胡说。”云氏虎着脸又拍她,转而去看赵盈,“那你是怎么想?” 赵盈深吸口气:“其实舅舅是知道的。孙贵人刚有孕时我就跟舅舅说过,希望她这一胎是个男孩儿,将来我真能成事,这个孩子也可以做我的继人。 况且我现在也算有经历,能教导指点他,自己养大的孩子,总不怕他长歪了。 所以孙贵人想让他出嗣皇叔一脉,实则我是赞成的。 都是赵家血脉,皇叔也算是先帝嫡支,和父皇一母同胞,来日我要这孩子做继人,朝臣和宗亲都不至于过分反对。 而且孩子养在燕王府,我更放心。” 那她就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了的,想的周全,面面俱到。 那要商量的便只有…… 云氏拧眉:“龙凤呈祥,这个孩子对皇上而言意义不同。皇子出嗣本就难,何况是龙凤胎的皇子,你想找你舅舅商量这个?” “也不全是。” 这个孩子到底该不该出嗣,她之前是真没想过的。 就算长在齐宫,昭宁帝那种变态恐怕不会好好教养孩子,至少也有孙氏在,赵濯的成长她并不会过分担心。 这事儿孙氏突然开口,她仔细想来,这法子确实不错,才想着来商量一番,看看到底可不可行。 这会儿听云氏这么问,耸了耸肩:“孙贵人很上心的,翻阅史书典籍,自大齐开国以来皇子出嗣也不过只两个,肃宗的皇七子还是犯了事儿被罚出嗣的,所以她晓得艰难,只能跟我说。 我也是因为知道此事艰难不易,纵然想着有这许多好处,一时之间也拿不准可不可行的。” 云氏算有些小聪明,但自问大智慧没有,这样的大事她绝不敢妄言,一转眼见宋乐仪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又止不住头疼起来:“我叫人去寻你舅舅回家,中午在家吃饭吧,吃了饭你们谈一谈。” 第256章 大兔子崔慈之 崔钊行一家三口进京是在五月初七的大清早。 上京刚睡醒,最热闹的时候,囚车押解,脸面丢尽。 清河崔氏丑闻一出,天子恼怒,京城百姓没有不知的。 那样的门第,还说什么百年士族,钟鸣鼎食之家,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情,和卖女求荣简直无异。 是以围观的人几乎把路给堵死。 从城门到司隶院,原本连一刻也要不了,但先到司隶院回话的押解官差人都到了快半个时辰,司隶院长街上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周衍刚要问赵盈要不要去看看是什么情况,门外校尉领着个跟先前回话官差服色一模一样的人进了门,赵盈就摆手打断了周衍的话。 她这才知道,老百姓自发自愿的堵了路,手里鸡蛋烂菜叶子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还有些更暴躁些的,连石头也往崔钊行一家三口身上招呼。 那阵仗实在是吓人,押解的官差根本就应付不过来,反而被拦在了城中。 赵盈面色一沉,叫李重之:“你带人去,崔钊行是司隶院的犯人,案子还没审,话还没有问,是打算拿石头把人给砸死,抬具尸体来给我看吗?” 李重之再傻也品出味儿来,忙不迭应声,几乎小跑着匆匆出了门去。 来回话的官差叫小校尉带下去暂且安置,屋中只剩下她和周衍两个,周衍才沉声问道:“可是姜阁老还敢这样动手脚?” “杨润哲眼看不中用,他未必还往这浑水里蹚。但京城里,势力从来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赵盈抬手揉着眉心:“崔钊行常年居于清河郡,可谁知道他手上除了孙其的把柄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的。 那种士族门第,真动起来,牵一发动全身,想要他死的绝不止姜承德一人。” 她深吸口气,缓了缓:“不然押解他入京的时辰怎么算的这么恰到好处,挑在京城最热闹的时候。 那些百姓为崔钊行行事而生气,觉得他不配做人,丢些鸡蛋烂菜叶子就是了,扔石头? 崔钊行现在是朝廷要犯,司隶院的犯人,真砸出个好歹,他们担待得起吗?” · 饶是李重之带齐了人手赶过去,要控制百姓情绪还不能伤了人,也委实费了一番功夫。 耽搁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把崔钊行一家三口带回司隶院中。 崔钊行头上伤了,艳红鲜血顺着额角往下流,看起来有些骇人。 周衍见状,皱着眉头先往赵盈身前横。 赵盈抬手又止住他动作,转而吩咐底下人:“到回春堂找个大夫来,先给他看看伤。” 她猜想果然不错。 那些人全是冲着崔钊行一人而去——在卖女求荣这件事上,崔钊行固然禽兽不如,可崔高氏又好到哪里去呢? 别的妇人都是为母则刚,譬如孙氏那样。崔高氏却一味顺服崔钊行,伙同崔钊行一块儿哄着崔晚照,把亲生的女儿置于何等地位? 要说崔钊行该死,崔高氏也跑不了。 老百姓的泼天怒火,心疼又可怜崔晚照,丢石头也该夫妇两个一块儿砸,砸个痛快,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结果崔高氏身上除了有鸡蛋和烂菜叶子,看起来肮脏了一些外,便是毫发无损。 更不用说崔慈之了。 崔钊行面色本该铁青的,被反绑着手押着跪在堂下,因血一直没止住,脸色偏偏发白。 赵盈眯了眯眼:“先让他坐,没看过伤之前,他暂且不算孤的人犯。” 崔钊行闻言抬头,眼底闪过的竟是讥讽嘲弄:“永嘉殿下这样好心,当初又何必插手别人家事?” “行差踏错,清河崔氏百年门楣,清贵门风,毁在你的手上,或许人都是这样的,做错了事,永远只晓得指责旁人,好像是别人逼着你做的这些事一样。” 李重之听他说话怒气就直往上蹿,偏赵盈自己无动于衷,他黑着脸去看赵盈,见她神色仍旧淡淡,愣了一瞬,下意识又去看周衍,结果发现周衍也是一样的神情。 他拧眉,好像是他太当回事了? 喉咙一滚,吞下两口口水,试着压下自己的情绪。 不过也没有人再打算扶着崔钊行起身坐下来等大夫来看伤。 赵盈点着扶手敲了两下:“崔钊行,这些石头怎么来的,你也这么大的人了,心里真没数吗?” 连跪在他身边的崔高氏肩头都跟着抖起来,赵盈眼中笑意更浓了。 小校尉办事很快,回春堂离司隶院本就不算远,脚程再赶的快一些,这会儿就已经领着回春堂的大夫进了门。 那大夫姓钱,四十出头的年纪,京城里行医有三代人,回春堂就是他家的生意,自己坐堂自己经营,医术还算不错。 这会儿恭恭敬敬见过礼,赵盈也不吭声,是周衍吩咐交代了几句,钱大夫才猫着腰踱至崔钊行身边去。 人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并不方便切脉,头上的伤都是皮肉伤,只是看起来比较严重,加上一直没有止血,才格外吓人些。 要说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处,甚至是伤及根本的地方,钱大夫面露为难之色,先替崔钊行处理了额间皮外伤后,站起身来,拱手回赵盈:“头上是皮外伤,养上三五日就好了,但头上砸成这样,身上恐怕也有伤处,至于有没有很要紧的,这……这没法切脉……” 崔钊行是死是活,对赵盈来说其实真的没有很重要。 她之所以会让李重之带人去解围,仅仅是因为崔钊行是司隶院的人犯,她要扣在崔钊行身上的那些罪名,他必须到司隶院来走上一趟,才可行。 外面那些人虎视眈眈想要崔钊行的命,那也要在他没有利用价值之后,才能从她手里拿走崔钊行性命。 这会儿既然包扎好了伤口,赵盈摆手打发钱大夫:“若有不好的地方,孤再派人去传你来,头上的伤确定包扎好了吗?弄得到处是血,看着心烦。” 钱大夫是医者,都说医者父母心,尽管知道崔钊行行事,可对他而言这是病人,不是犯人。 但堂上坐着的是永嘉公主,到了嘴边的话又不敢说,犹犹豫豫的,临走前都不忘拿担忧眼神去瞥崔钊行。 赵盈觉得可笑。 这种人死不足惜,天下之大可真是无奇不有,连崔钊行都有人心疼可怜了,简直就是有毛病。 头上的伤包扎起来,血也止住,只有先前已经干涸的血迹,看起来还是碍眼。 赵盈左脚在青灰色地砖上轻一踏,站起身来。 周衍立时转身看她。 她背着手,居高临下看崔钊行和崔高氏夫妇:“让人把他们夫妇带下去清理一番,脏成这幅德行,都没心情审了。” 周衍眼角抽了抽,嘴上却说好。 她提步往外走,路过崔慈之时脚步一顿,低头,弯腰,动作一气呵成。 细长手指挑起崔慈之下巴,迫使崔慈之与她四目相对。 生的还是不错的,但眉眼间看不出有崔高氏半分相似之初,和崔钊行有三五分像,余下的应该也是随了他生母庄氏。 这张脸竟也没人怀疑过他不是崔高氏亲生的孩子。 清河郡的人怕都是些瞎子。 皮肤不错,细皮嫩肉,果然是高门里养出来的郎君。 清河崔氏嫡长子,平日里大抵动辄仆妇簇拥,婢女成群。 赵盈呵了声:“县主之事,你为兄的,也知道吗?” “赵永嘉!”崔钊行咬牙切齿,猛然转身,却奈赵盈无何,“有什么只管冲我来,大郎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不算完全无礼,至少没敢直呼她名讳,其实打从心眼里还是有畏惧的。 赵盈直起身来:“崔大郎君可能的确不知吧,长了这么大,想想也怪可怜的,连自己生母究竟是何人都不晓得,被自己一心敬重的父亲蒙在鼓里。” 她啧声,冷鸷眼神扫向崔高氏:“你嫡亲的女孩儿,你倒也肯为了外室子那样作践她。” 崔高氏咬紧了牙根,连一个反驳的字都不敢说的。 崔慈之好像听明白了赵盈的意思,又像是懵然无知:“父——” “茂深,带崔大公子来。” “赵永嘉——赵永嘉!” 身后崔钊行声嘶力竭,赵盈揉了把耳朵觉得甚是聒噪,周衍把她出门时候的动作看真切,立时吩咐人塞上了崔钊行的嘴。 余下的话全变成呜咽声。 · 地牢昏暗,不见天日,比寻常牢狱更可怕。 崔慈之金尊玉贵的养大,连普通大牢都没见识过,何况赵盈专门设置的暗牢。 赵盈有手段,早几天前就开始叫人准备冰块,一天五斤冰,全都弄到暗牢里,由着冰块消融在此处。 本来就没有阳光照耀进来,阴寒冷肃,那些冰块消融于此之后,阴森气息比从前更重不知多少。 赵盈只是动动手,跟下来的校尉们就已经把崔慈之绑在了木架上。 他生的白嫩,手腕也细,一点儿不像个男孩子,反正徐冽他们都不长成这样。 赵盈刚才就仔细打量过,崔慈之这幅身子,大概是很经不起折腾的,平日恐怕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听说他在清河郡才名远播,却从没听说过于骑射武艺上有什么进益长处。 崔钊行是把他往朗润君子的路子上培养,照着魏晋风骨来,打算弄个漂亮小美人儿似的小郎君吧? 这当爹的真是不知道脑子怎么想,大齐再不尚武,高门郎君也大多自幼习武,尽管不是人人都像徐冽那样,甚至可能连薛闲亭的程度都达不到,但再草包,也会些。 崔慈之是养废了。 细胳膊细腿儿的,什么也干不了。 校尉们绑好了人,告礼退下去,暗牢中只剩下赵盈和李重之二人。 她深以为对付崔慈之,她一人足矣,但周衍和李重之都不放心,徐冽也蝎蝎螫螫,说什么不让李重之跟着一块儿,他就亲自来一类的话,弄得她没脾气。 这会儿赵盈背着手,缓步踱至崔慈之面前。 距离两步之远时站定住,又一伸手,不再以指尖挑他下巴,反而死死捏住了。 她手上上了劲儿,崔慈之下巴很快红了一片。 他皱着眉头,对这样轻浮的举动显然不满:“殿下自重!” 赵盈听了笑话一般:“你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幅正人君子的做派和口吻,省省吧你。” 松开手,把崔慈之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环胸退了两步:“你在清河郡长大,眼看都快行冠礼的人——哦,现在你行不了冠礼了。 你都快二十了,陈年旧事,昔年清河郡满城风雨,你真的一点也没听说过?” 崔慈之咬着牙:“公主用不着出言挑拨,你想知道的事,我全不知情,你就是杀了我……” “我杀你做什么?”赵盈噙着笑扬声,往前靠一靠,在他耳边呵气,“这样好看的小郎君,杀了怪可惜的。” “你!”崔慈之从耳尖到面颊都是红的,哪怕光线昏暗,赵盈却因为靠的实在太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身后李重之只觉得实在没眼看,忍不住想要咳嗽提醒她,可是才刚一清嗓,赵盈冷冰冰斥他:“嗓子不舒服就去喝水。” 他只好老老实实闭上嘴。 赵盈再退开时,没错过崔慈之眼中的羞愤。 崔钊行这样的老狐狸,手底下养出他这么只大兔子,这对儿父子同昭宁帝和赵澈兄弟之间,完全不一样啊。 “就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崔高氏一点也不像吗?” 崔慈之三缄其口,不肯理会赵盈。 赵盈挑眉:“无妨,我还从清河郡请了几个人进京,等人到了,让你见一见,你真正的外祖家,还有命活着的时候,总要见上一面的,等将来九泉之下,也好见你亲生母亲去。 不用谢孤,孤这个人,就是心地善良,见不得人受蒙骗,尤其是崔大公子这样生的好看的人。” “天家公主,荒诞无耻,简直不要脸!” 崔慈之张口啐她,赵盈却早料到一般,闪身躲开,啧了一声。 他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大公子,以县主婚事为柄,做卖女求荣这等事,你知道吗?”她话锋突转,神情也冷下来,“同样的话,看在你好看的份儿上,孤问你第二遍,你要是想等孤问第三遍——” 她咯咯笑起来,指尖一一划过的方向,是东侧墙上挂着的各色刑具:“话就没这么好说了。” 第257章 毒杀 崔慈之眼神都变了。 满目琳琅的刑具,他在话本上都没听说过的。 往常那些话本戏折上讲的,无非什么烙铁长鞭,再不然就是些叫人想来便毛骨悚然的刑法。 而这暗牢中的一切,都太陌生了。 崔慈之吞了口口水。 赵盈把他的畏惧看在眼里,心中越发不屑。 这就是清河崔氏养出的郎君,崔钊行用尽千方百计,杀人灭口也要捧上他个嫡子出身的孩子。 当年那么费尽心思,结果就养成这种德性。 别说男子气概,连最简单的稳住心神,无畏无惧,他也做不到啊? 赵盈突然没了兴致,笑意渐次敛去,回头叫了声茂深。 李重之快步近前,掖着手站在她身边听吩咐。 赵盈嘴角撇了撇:“这些东西都是从古书上寻来的,孤最不喜欢见那种打打杀杀的事,什么鞭刑烙刑,千刀万剐,身上捅刀子的,弄得到处都是血,味道也不好闻,清理起来又相当麻烦,所以特意研究了这些出来。” 她背着手,往后退,语调跟着放缓了:“都是些精细工夫,伤不了人命,但能叫你生不如死,崔大公子,想试试吗?茂深手狠又准,你一定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她是变态吗?她一定是个变态吧! 她到底是怎么能笑着说出这种鬼话的? 崔慈之就算再怎么单纯,也不会认为赵盈把他绑在这里是为了跟他开玩笑的。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崔慈之肩膀抖的厉害,整个人抖成了筛子:“我不……我一点也不想的!你们别碰我!我没有犯事,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犯事的的确不是他,可进了司隶院的暗牢还说这种话。 赵盈啧声:“看来就算我不对付你爹,十几二十年后清河崔氏教到你手上,也早晚是自毁门庭。” 她叫茂深:“你看着来吧。” 李重之可不会跟他客气,提步朝着刑具方向而去。 崔慈之眼看着他手上拿了个白瓷的小坛子,再走回到他身前时,坛子的盖儿被打开,他分明嗅到一股子醋味儿。 低眼去看,里面放的是铁制的钉子一样东西,只是形状颇奇怪,顶部尖尖,小刀似的,看起来尖锐且锋利,后面接着的是管状,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 赵盈没了兴致,李重之兴致倒是不错:“这小刀扎到身上,血顺着圆管往下滴,在你脚下放上盆,到明天这个时候,你猜能接出来多少血?” 崔慈之一张脸登时煞白:“你们这是酷刑!殿下,殿下——您是天家公主,生来尊贵,您怎么能——” “孤怎么不能?”赵盈一抬手,按在李重之肩膀上,“崔大公子,你都知道孤是天之骄女,孤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哪有什么能不能?难道不是全凭孤高兴不高兴吗?” 她素手往前一伸,径直从李重之手上抽走了那铁管小刀。 李重之眼角一抽,想起周衍交代过他的话,忙就沉声叫殿下。 赵盈没理他,反倒示意他闭嘴,欺身近前,手起刀落的架势,干净利落,刀尖就刺入了崔慈之肩胛骨中。 真实的痛感令崔慈之原本就泛白的脸色更白三分,但那样的疼痛又真的如赵盈所说一般无二,完全不至于要人性命,只是慢慢的折磨。 赵盈收了手,血已经顺着铁管尾端往下滴落,她对此感到相当满意,再退小半步,抬手又要取第二支。 李重之在赵盈面前第一次做了僭越的事,反手扣在她手腕上:“殿下,臣来。” 赵盈眯眼看他,手腕转动,吩咐他松手。 是周衍说的,不能叫殿下沾血。 他好像是懵懵懂懂不晓得为什么,起初也只当周衍是担忧殿下而已,或者周衍和宋怀雍私交不错,虽说过分,但周衍可能私心里把殿下当妹妹照顾着。 但是今日看来,他好像突然懂了——殿下嗜血。 她不能见血。 那种东西会刺激到她,让她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殿……殿下……别。”崔慈之上下牙齿打颤,眼看赵盈手上已经有多出一支那东西,他连疼也顾不上,“大妹妹……不,县主,清源县主的事情,我真的不知情。” 赵盈手上动作一顿,没吭声。 崔慈之缓了两口气,偏偏不敢深呼吸,不然肩胛骨入了铁管小刀的地方就更疼:“我和县主年纪相仿,在家的时候从来感情不错,她性情内敛沉稳,和我原就是一路性情,是以家里诸多兄弟姊妹间,我也只和县主感情最好。 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一早知道,说什么也不会叫父亲母亲这般行事。 殿下您到底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呢?” 崔慈之是熬不住刑的人,这种铁管小刀,让人看着浑身的血液被一点点的放干,出了疼,更多是心理上的折磨。 他这种人,其实连第一下就受不住。 赵盈随手丢开手上那支小刀:“你就不好奇,你的身世吗?” 崔慈之愣怔之余,抬眼去看。 昏暗光线下赵盈姣好面容上闪过阴狠,而她眼底的光芒他更看不懂。 他觉得赵盈双眸猩红,却并非是杀红眼的仇恨,更像是蛰伏着暗处等了许久的豹子,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发现猎物闯入。 而目下这个情形,他显然是赵盈的猎物,可他本就是俎上鱼肉,她也大可不必如此。 那只能是……他的血。 崔慈之实在是怕了。 赵盈觉得他无趣,吩咐了李重之几句,转身出了暗牢。 周衍一直等在暗牢外,出门来发现徐冽也在,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现在人又变得老实起来,若换做刚刚回京那会儿,徐冽要进暗牢寻她,周衍可拦不住。 大抵是她神色不太对,周衍心下一沉,忙迎上去两步:“殿下用刑了?” 赵盈嗯了声。 徐冽面色更沉:“这种事,殿下真的不必亲自动手。” 她翻了白眼去看徐冽:“你来有事儿?” 徐冽几不可闻叹气:“徐二回京了,刚进城,不敢来见殿下,先寻到了将军府,我只能替她到殿下跟前回话。” 不敢来见。 赵盈冷笑。 徐二办事是周全的,在这些人之中,徐冽最放心的就是他,她亦然。 论武功他并强不过徐大和徐七,但徐大有勇无谋,徐七心志不坚,徐二是难得的谨慎周全,有勇有谋,身上功夫又数一数二,所以到清河郡接人以及给杨润哲设套的差事,才交给了他。 结果他却办砸了。 赵盈背着手,就站在台阶上,再没挪动半分:“说吧,出什么事了?” “杨润哲死了,自杀。” “自杀?” “自杀吗?” 赵盈和周衍异口同声,只是赵盈语气口吻要更平静些,周衍则激动更多。 她又横眼扫去,倒没说什么。 周衍脸上闪过一抹尴尬,讪讪的收了声。 徐冽说对:“徐二他们一直轮替盯着他的,今晨他死房里,徐六看过,是中毒。” 这就很离谱了。 自从杨润哲被捉下之后,就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人和物。 所以他只能是服毒自杀。 这招够绝也够狠。 杀人诛心。 他们就快到京城了,她想得到的好像就在眼前,但一切希望破灭,线索全部断掉,这就是姜承德最希望看到的。 可问题是杨润哲随身带着毒药…… “他毒药到底藏在哪里?” 徐冽竟然却摇了头:“拿了人之后徐二就搜过他的身,什么东西都搜刮干净了,不可能在身上藏毒的。 徐二不想惊动人,叫徐六剖了尸来验,徐六说是慢性毒药,毒发大概要半个月。 这应该是姜承德的手笔。” 别说周衍,就连赵盈也倒吸了口凉气。 那么先前姜承德的那些做派,也只是作假的。 她拙劣的圈套看似套住了姜承德,其实姜承德也留了后招等着她。 杨润哲出京之前就已经被他喂过毒,如果在半个月之内能解决庄家的人顺利回京,姜承德给他解药,他性命无碍。 可是他一旦失手,或是被擒,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总之杨润哲绝没有机会再开口说话,更别有人想从杨润哲身上挖出任何线索,把矛头指向他姜承德。 不愧是姜承德。 赵盈脸色铁青。 徐冽心念动了下:“杨润哲为姜承德办事,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被他用毒药牵制,殿下……” 她冷眼看他:“你觉得我会迁怒徐二他们吗?” 事情办砸,但不是意外。 这是必然发生的。 就算是她亲自押送着杨润哲回京,也避免不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她怪不到徐二他们几个。 尽管她本来也没打算靠杨润哲就能拉下姜承德,但发生这种事她还是觉得不爽。 这局棋下到这一步,并不能分出什么高下。 而且玉安观的事情,昭宁帝根本就晓得是她做计。 “人什么时候能带回来?” “后半天。”徐冽又仔细算了下,想了须臾,“至多到黄昏时,就能进城了,徐二怕殿下还有用得上杨润哲尸身的地方,所以也没有就地草草掩埋,一起带了回来。” 带回来好啊。 慢性毒药,叫刑部查去吧。 他有了官品官衔,擅自离京是为何人去暗杀庄家人,又是黄雀在后杀了杨润哲灭口,那都是严崇之的事情了。 “徐二是露过脸的,那些人知道他是司隶院的人,让他把杨润哲的尸体直接送到刑部,事情始末原由也告诉严崇之。”她话音落下,转头去看周衍。 周衍早会意,诶的一声:“臣这就去写奏折,明儿早朝就奏明此事,请皇上定夺。” “不是定夺,而是严查,交刑部严查。” 徐冽迟疑一瞬:“人死无证,殿下为难严大人做什么?” “并不是要为难他。” 连严崇之都查不到蛛丝马迹,杨润哲的背景不是才更可疑吗? 反正不是她的人。 谁有这么大的权势与能力,又有这么黑的心肠,昭宁帝心里有数的很。 · 为着崔钊行押送入京,赵盈要忙起来,宋乐仪原本没打算到司隶院走动的。 这事儿先前赵盈也跟她说过,接下来一段日子恐怕有的忙,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叫她跟崔晚照还有唐苏合思寻乐子解闷去。 可后半天宋乐仪来的突然,赵盈兴致不高,也没打算提神崔钊行,把自己关在上房院里,闷头睡大觉。 其实她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就是懒懒的不愿意起身罢了。 乍然听见脚步声,沉声斥道:“出去。” 可脚步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越发近了她床榻前。 她意识到不可能是挥春和书夏,就叹着气翻过身来。 垂着的幔帐被拉开一角,宋乐仪已经脱了绣鞋钻上了床。 赵盈眼中闪过无奈:“表姐,我……” “徐冽跟我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陪你的。”她盘腿坐在赵盈对面,强行把人拉起来,捏了捏赵盈脸颊,“怎么无精打采?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你这样了。” 赵盈一听这个更觉得无奈极了。 徐冽知道哄不了她高兴,也晓得她因为杨润哲之死而郁闷,所以把表姐寻来陪她说话,不想叫她一个人闷闷不乐。 她只好坐起身,拨开宋乐仪的手:“徐冽不是都告诉你了,怎么还问。” 宋乐仪嗨呀一声:“他说了是他说了,我想着你同我说一说,心里不高兴,说出来,会舒服很多。 元元,何必呢? 本来也没有人会一辈子顺风顺水,人这一生总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坷,何况是你走的这条路。 姜承德在朝为官几十年,把钻营算计都刻到骨子里了,他给自己留足退路和后招,这不是情理中事,也都是能想到的。 别不高兴了,以后总还有机会的。” 机会当然有。 福建事情了结之后,她又没真打算把罪证销毁。 还有西南舞弊案呢。 机会多了去,杨润哲只是微不足道一小人物而已。 “我知道,只是心里烦闷,所以才要一个人静一静。”赵盈唇角往上扬了扬,“表姐说的对,没有谁能一辈子顺顺当当,所以才说天降价大任于斯人也嘛,我真没事,你别担心。” 第258章 冤枉 杨润哲的尸体送去了刑部大堂,死因徐六也原原本本告诉了严崇之。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赵盈私下里还养着这样一批人。 说是奇人异士不为过的。 个个武艺高强,又各怀本领,验尸辨毒,机关巧物,竟无不知,无不通的。 她一个养在深宫的天家公主,就算是搬出宫住,也不过这一年多的时间,先前还有大半年都住在燕王府。 严崇之当即就明白过来。 赵承衍是纵着她的,徐冽也没少替她奔走。 这些人大多还都是徐冽从天下四处搜罗来,聚在一处,供赵盈驱策。 他们真心敬服的或许是赵承衍,或许是徐冽,只是后来才认了赵盈为主。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严崇之也不会傻到跑去清宁殿说给昭宁帝听。 他算是赵盈麾下的人了,昭宁帝逼着他帮扶赵盈的,他跑去告发,于赵盈而言大概是不痛不痒,对他却是致命的。 徐六这些人能藏着还是要藏着,天知道这位大公主是不是对他存了什么试探心思,他不想冒这种根本不必要的险。 所以还是让仵作验尸,过后入了清宁殿去面圣回话。 朝中重臣,武将擅自离京,又死在京城以外,朝野上下皆震惊。 赵盈被宋乐仪拉出门闲逛,就听着满城风雨。 宋乐仪也吃了一惊:“消息怎么传开的这样快?” 赵盈嗤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意料之中的事。” 她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态度,宋乐仪撇撇嘴:“至少后续的事情在按照你的预想进行和发展,别这么不高兴了,出门半天,你脸都快掉到地上去,逛了几家铺子,人家见你这样的神色,你看看那些人紧张的吧。” 仔细回想一番,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赵盈面色尽可能的柔缓些:“杨润哲曾经被寄予厚望,他离开京城赶赴南境战场那天,城中多少小娘子为他神魂颠倒,他离京数日,又有多少人为他魂牵梦萦。 尽管南境战场上他未曾建奇功,可南境大捷,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认为徐冽功劳最大。 那是南境所有将士共同的功劳,自然也有他杨润哲的。 这样的人,尽管风头盖不过徐冽,只要有徐冽在一日,他就永居徐冽之下,可也还是会有不少人追捧他的。” 宋乐仪抿紧了唇角,想起赵盈之前和她讲过的,是姜承德在造势。 所以杨润哲这种无功而返,跟着混功劳的混子,也能在京中名声口碑都不错。 论功行赏明明没他什么事儿,城中也总会有三五传言,逞的他比天王老子还有本事一样。 也就是徐冽对这些实在不感兴趣,不争不抢罢了。 现在人死了,死的莫名其妙,当然会引起骚动。 宋乐仪眼珠一滚:“总不能是皇上故意叫人把消息散出来的吧?” 这场景似曾相识。 赵盈抬手在她额间轻点,笑而不语。 · 夜幕降临,雾霭沉沉,赵盈哄着宋乐仪,亲送了她回尚书府,才领着丫头们踩着一地月光,缓步走回司隶院去。 谁知道徐冽和辛程就等在府衙门口。 这两个人…… 赵盈远远看见,眼角就先抽了抽。 辛程和辛恭两兄弟约定的三月之期,也差不多了。 她都觉得,要换了她是辛恭,一定杀了辛程的心都有的。 说是老实本分三个月,给辛恭留足时间和空间,好让他能够迅速的,安安稳稳的,在朝中站稳脚跟。 结果辛程还不是上蹿下跳。 现如今的京城中还有谁不知道,辛氏宗子是永嘉公主的亲支近派呢? 这人根本就是说到做不到的主儿。 偏偏辛恭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毕竟混不吝起来,辛恭身上可能还要多出个窟窿。 只是漏夜而来,的确是第一次。 赵盈深吸口气,缓步上前:“你们怎么不进去等?” 辛程撇嘴:“我倒是不想站在门口喂蚊子,徐将军不听人劝啊。” 赵盈顺势望去:“你作什么妖呢?” 是他把表姐叫到司隶院来的,肯定知道她是被表姐拉出门散心去了,还要拽上辛程在府衙正门口等她回来。 赵盈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啧道:“我今晚没打算审问崔钊行。” “那殿下让徐二他们把庄家人押入司隶院大牢做什么?” 月色下徐冽清俊面庞更俊逸,清隽气质也比平日里更加明显。 辛程站在一旁一个劲儿的翻白眼。 赵盈却知道他的用心良苦。 下午她带着李重之审崔慈之,沾染了一身血气,那模样恐怕和战场上杀红了眼没什么区别。 他看在眼里,暗暗记下了。 庄家人并不能算是人犯,可以放在外面安置的。 徐冽的意思是把人暂留安远将军府中,等赵盈平复了情绪,打算提审崔钊行的时候,庄家的人应该作为证人出现,到时候他派人把人送到司隶院来就是。 可赵盈非把人弄进司隶院大牢,倒人犯似的看管起来,他登时觉得不对。 其实来司隶院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黄昏将近那会儿,徐六他们几个带着庄家的人和杨润哲的尸身回城,徐二和徐六送了杨润哲尸身往刑部,徐七带着庄家的人径直回了司隶院。 他知道人回京,那会儿便来了。 赵盈一早就吩咐过周衍,把庄家的人直接扔进了牢里,然后他就一直没再走。 大概是半个时辰前,也不知道是动了哪根筋,跑到辛家去拽了辛程,又回了司隶院府衙门外一块儿等着。 赵盈并不知道这些,还以为他是好早前拽上辛程来等的,心下无奈,眸中却柔和许多:“走吧。” 二人把路让开,又跟着赵盈进府中去。 周衍也没回家。 这时辰早就该下职的,他一直在等赵盈回来。 不用问,还是徐冽干的好事。 赵盈想拿白眼剜人,突然又觉得徐冽其实也很可怜,想了想,忍了回去。 周衍看看徐冽再看看辛程,索性当看不见一般,三两步至于赵盈身边去:“崔慈之起了热,茂深不敢做主,和臣商量,臣把人从暗牢放了出来,请了钱大夫来看。” 这都是小事,他自行处置都没什么,赵盈淡淡说了句知道了,才跟又着问道:“人怎么样?” “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就是惊吓过度,暗牢太阴冷,身上带着伤又处于高度惊恐之中,钱大夫说是忧思惊悸,也开了方子,调养两天就没事,殿下觉得呢?” 其实没有人能在那样的环境下做到干干净净。 崔晚照都不行。 她刚来京城是什么样,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 连表姐都会说,原来清河崔氏嫡长女也不是个经不起风雨磋磨的娇花,都是不得已装出来的。 崔慈之看似是只大兔子,但他真的无辜吗? 赵盈始终认为,既得利益者永远没资格称无辜。 她没什么心情理会崔慈之,随口吩咐:“你看着办吧,他的事我就不管了,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周衍心软,八成把人好吃好喝供着,给他养好伤。 但赵盈的确是懒得管。 周衍诶的应了,稍退开三两步,本来还想再跟上去,转念一想,收了脚步,目送她领着徐冽和辛程往大牢方向而去。 徐冽嘴角抽动,到底没开口。 辛程又撇嘴,拿手肘撞他胳膊,努着嘴使眼色。 徐冽视若无睹,目视前方,仍不开口。 他咬牙:“殿下为什么要对崔慈之也下这么狠的手呢?” 赵盈身形似一顿,但也只须臾而已,脚下又生了风出来:“我一贯行事如此,难道我把他请回司隶院来当座上宾的?” 一句话噎回来,辛程觉得讪讪,哑口无言。 徐冽横了他一眼,终于好心开口,替他打了个圆场:“他既然病着,殿下若觉得心烦,不如把人……” “你的将军府是什么去处,这些杂碎垃圾都往你的府邸安置?”赵盈好像心情突然不好,连徐冽一并呛了,“庄家的人不配,崔慈之就配了? 父皇旨意是押解崔钊行一家三口入京,他也是人犯,你们还真当他无辜呢?” 她驻足,对抄着手回头看他两个:“你们俩,都是世家高门出身,这就是世家,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在崔晚照那件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对士族世家的存在深恶痛绝,深以为这是一种相当扭曲的论调。 可是在清河崔氏整个丑闻里,又不得不承认,尽管崔慈之什么都没做,哪怕他什么都不知情,他也不能被当做无辜者摘出去。 辛程显然愣了下的。 成国公府若有行差踏错,他身为宗子,当然也跑不了。 徐冽倒还好些。 不过徐冽如今自立门户了。 他拿眼角余光扫量去,唉声叹气,收回目光:“殿下说得对。” 徐冽眼角抽动。 有病吧? 辛程这种人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真是因为他会投胎,生在了河间府辛氏,还偏偏做了宗子,若不然一天怕要被人暴揍八百次都不解恨的。 赵盈摇着头,转身就进了大牢。 辛程才要提步,徐冽一抬手,用力按在他肩膀上。 他挣扎了下,没挣脱,皱着眉看徐冽:“干什么?” 徐冽冷冰冰瞥着他,盯着看了有一会儿,看的辛程心里直发毛,刚要再问,人已经松开手追上赵盈脚步而去。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也追了上去。 他自问七巧玲珑心,也很有些大智慧的,进京之后所见所识的这些人,除了杜知邑外,他真没觉得有谁是他比不过的。 而徐冽,是另一个例外——他看不透杜知邑是因为杜知邑太狡猾且聪明,想让人看到什么,不想让人看到什么,拿捏的太到位了。 徐冽算不上顶聪明的,也不足够狡猾,甚至不能算圆滑,可他就是看不透徐冽。 一眼望去,是一团黑。 目之所及,全是乌漆墨黑,怎么看的清呢? 这种人对辛程而言,所幸是友非敌。 · 徐冽和辛程都以为赵盈是寻崔钊行来的,却没想着她径直往庄家人的牢房方向而去。 庄家的人真真正正的平头百姓,据赵盈调查来的消息,当年庄氏给崔钊行做外室之前,是在茶楼卖唱的女孩儿。 庄氏颇有些姿色,嗓子也好,弹了一手好琵琶。 赵盈就想着,寻常人家哪有银子供养女孩儿学琵琶,所以庄氏根本就是被精心调教过,然后当做摇钱树摆出去的。 所以后来她做了崔钊行的外室,根本不足为奇。 庄家全家就趴在庄氏身上喝血,靠她一个人养活一家子,清河崔氏再日渐式微,也不至于连这点银子拿不出。 这样的一家人,不是清河崔氏一段旧事,无论对赵盈还是对辛程徐冽之流来说,多看一眼都是不愿意的。 五六十岁的人上了年纪,男人腿脚还不大利索,两鬓花白,不过不像是常年劳作的庄稼人。 赵盈只扫去一眼,看个大概,也知道即便在庄氏死后,这家人也没少从崔钊行那里捞好处。 养尊处优称不上,但生活无忧,吃喝不愁是肯定的事儿。 多可恨啊,也多精明啊。 庄氏之死,崔慈之身世秘密,庄家人一定捏了什么证据,叫崔钊行不敢对他们痛下杀手,赶尽杀绝,反而任由他们趴在清河崔氏身上吸血若干年。 赵盈啧声。 牢房里的人有了动静,最先挣扎着往牢房门口靠过来的是庄家大儿子庄青子。 他见贵人,自惭形秽,不敢多看,匆匆低垂眼眸:“公主殿下,那些官差说,说带我们回京城作证,可我们不应该是犯人的,公主殿下怎么把我们关在大牢里面?” 应该是读过几本书,肚子里多少有一些墨水,说起话来虽不是文绉绉,但不至于一开口就是市井气息。 赵盈挑眉:“不是犯人吗?是谁告诉你们,几十年前的旧案,就不算命案了呢?” 庄青子明显肩头一抖,他心里害怕,就开始往后退。 赵盈冷笑:“做了就是做了,再过一百年,你们也是做了,所以把你们投在牢中,你觉得冤枉?” 第259章 太过清闲 做过的事推不掉,到什么时候都要承认。 这句话十几年前,他们就听过。 那时候是庄氏刚死,他们找上崔钊行去闹,但其实他们这些人,手里都是不干净的。 大齐明律不许官员狎妓,可是各地都会有暗娼门子,野路子上来的也会有,全都是有专门的人培养来的,而他们家,就是做这事儿的。 有人出银子给他们使,到各地去挑选姿色身段都上乘的女孩儿带回清河郡,再花重金培养,之后就变成了达官贵人们的玩物。 至于他们,当然是从中获利。 当年庄氏之所以能学来一手好琵琶,也是因为这个。 他们家就那么一个姿色出众的女孩儿,最开始庄家爹娘就想把她变成摇钱树,靠她的姿色来养活一大家子。 后来求到了主家跟前去,叫庄氏跟着那些女孩儿一起去学了好多本事。 主家是看在他们一向办事周全且勤勤勉勉,也从不敢多拿一分银子,就抬了手给了这么个恩典,没动庄氏,由着她去了。 庄氏别的东西学的都慢,只有琵琶,她似有极高的天赋,学的比那些女孩儿都要快,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所以当年庄氏过身,孙其找上他们,就是以此做要挟。 而对他们一家人来说,庄氏这个摇钱树虽然死了,以后却能依附在清河崔氏身上,过程虽然出了问题,结果是一样的,那原就是他们想要的,何乐而不为呢? 孙其说,做过的事,推来不掉,只要做过,就会有痕迹。 庄青子读过几本书,脑子也转得快,很快的先搜集了崔钊行去母留子以及草菅人命的证据,还有孙其作为帮凶,威胁苦主的证据。 当年想的是给自己留条退路,毕竟崔钊行和孙其这种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性可言,且要杀他们一家,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易。 把庄氏半边儿身子推入高门之前,他们是真没想过那高门里人心能脏成这个样子。 不过也没想到,那些证据,一捏就是十几年。 恍惚不过眨眼工夫,结果崔慈之都长这么大了。 赵盈是从庄青子的眼里看到这些不一般的情绪的,她眯了眼:“你们家里,如今是你说了算?” 庄青子便连连点头:“爹娘上了年纪,小人现在是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小人说了算。” “那二十年前呢?” 庄青子心下咯噔一声:“公主殿下您……您这儿还追究二十年前的旧案吗?” “孤可以不追究。” 她身后徐冽和辛程闻言皆面无表情,就听她又说道:“很多事,孤年轻,知道的不多,你原原本本说来,孤是喜欢听故事的人,你故事讲得不错,孤心情好起来,自然不追究。 可你故事说得不好听,不够生动,不能打动孤,说不定孤一时起了性,不分青红皂白把你一家子推出去砍了痛快。” “别——别——”庄青子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朝着赵盈连连磕头。 他动作大,额头撞在地砖上咚咚作响。 赵盈想起崔钊行额间的血,还有崔慈之肩胛骨流下来的那些血。 她拿舌尖顶在上颚,又转了一圈儿:“磕的头破血流也换不回你的命,不如想想故事怎么讲。” 庄青子的动作登时就僵住了。 身后老迈而沧桑的声音响起,叫的是青子儿。 这样的叫法赵盈和徐冽他们都是第一次听到,却别样亲昵。 循声望去,靠在墙边的庄父正试图站起身来。 庄青子已经起身快步迎去,搀扶上人,把人又扶着坐下去:“爹,您要什么。” 刚见着人时,赵盈觉得庄父不似常年劳作辛苦的人,养的不错,他这一起身,一开口,倒叫她看穿底细。 这一路从清河郡到京城,徐二他们对庄家的人未必多客气,虽不至于上囚车押解,但也跟押犯人没两样。 长年累月的清闲日子过惯了,遭受到这样的待遇,再加上心里畏惧,双重打击之下其实是病倒一场的,到现在身子也没完全养好,所以才会虚弱。 赵盈高高挑眉,也没再听清庄父交代庄青子什么话,只是后来看他连连点头,一旁庄母泫然欲泣,吸着鼻尖轻在庄父胳膊上捶了两下。 她心里就有数了。 果然庄青子不多时又快步至牢门旁,还是双膝并着跪下去:“小人都说。” · 撬开庄家父子的嘴本就在意料之中,从司隶院大牢出来时候天色已经很晚。 辛程嚷嚷着说饿了,赵盈看都没看他。 他撇嘴,还要说话,徐冽一把按在他肩头:“我府上备有宵夜,你跟我回将军府吃吧。” 话音落下,不由分说拉了人就要走。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连忙挥开徐冽:“倒也不必,殿下既然没兴致吃夜宵,我就回家了,殿下再有什么事,支使人到府上叫我。” 他果然提步就走,徐冽却没再跟上去。 赵盈驻足,挑眉望向徐冽:“你不走?” 徐冽笑着说不走:“殿下不是还有好多话想找个人聊一聊吗?” 嗤,好的不学,把杜知邑揣摩人心那套本事学的这样快。 入了东花厅,有小宫娥奉茶水点心上来,又掖着手匆匆退出去。 那些铃兰不知何时开的花,也被摆了出来。 徐冽视若不见,别开眼,吃了口茶:“这案子殿下打算拖多久?” “等杨润哲的事情再闹大闹久一些。” 徐冽端着茶盏那只手一顿,隔着雾气看她:“其实殿下心里知道的,杨润哲来历底细殿下虽知,可查证太难,更何况现在人已经死了。 他擅自离京,又被人投毒杀害,所有人都明白他背后有人,但是是什么人呢?” 他倏尔笑了一嗓子,唇角当然就跟着上扬:“反正不是殿下,这话殿下早就说过。” “对啊,反正不是我。”赵盈捏了块儿糖霜芙蓉糕往嘴里送,“你看啊,杨润哲武举大考拔得头筹,得了武状元之名,昼夜兼程奔赴南境。 原本朝野上下对他寄予厚望,父皇也是。 但是他什么用处也没有,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 徐冽,你说这样的人,无论是怎么蒙混过的殿试,把他放到边境,能有什么意图呢?” 徐冽眸中一震。 朝中的,内奸! 可是杨润哲不是……姜承德的人吗? 徐冽喉咙一紧,头皮跟着发麻,几乎要炸开:“可是燕王殿下不是说过,这件事情不让殿下过多插手,而且殿下当日不是也说过,应该不是姜承德吗?” 赵盈只是盯着他笑,久不开口。 “殿下?” 他试探着开口叫赵盈。 赵盈也不逗他:“应该不是他,但却也可以是他。” 她叹了口气:“徐冽啊,你就是心思太单纯,人也太正直了。 这种事情,换做辛程或是杜知邑任何一个,我方才话音落下,他们就猜到我用意了。” 徐冽一时语塞。 那这算是夸奖还是看不上? 应该是夸奖吧? 他清了清嗓子:“所以殿下希望此事继续扩大,闹得越久,皇上心里的怀疑就只会越重。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天子即便英明睿智,事关天下江山,疑心便会比平日里更重。 而孙其明里一直都是姜承德的人,这就姑且可以算得上是雪上加霜。 至于福建那个案子——照殿下所说,并没有打算以这个案子拉下瑞王和姜承德,目标反而是安王,那……” 他豁然开朗。 殿下可以退,退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尽管瑞王和姜承德都清楚是她逼着他们在这种时候对安王赶尽杀绝,却拿殿下毫无办法。 对皇上而言,姜承德太得意,在朝中上蹿下跳,种种加在一起,姜承德的末日……只差最后压垮他的那根稻草。 风轻轻吹过一场,飘落下的杨花都能压死姜承德。 徐冽心下是震惊的。 这么多的事情串在一起,殿下究竟从何时起就开始盘算呢? 福建侵吞修河款她到底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刚刚得知,不可能部署周密,也不会那么巧,把之前许多事情一压再压,到现在突然爆发开来。 契机似乎就是清河崔氏丑闻,她替清源县主强出了头,之后引出这许多事。 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问过,反正他是一直都没问过的。 殿下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 那份名单殿下交给他,让他带上太极殿,面呈御前,他也照办了。 徐冽的犹豫和为难全都落在赵盈眼中,她吃了一大口茶,缓了半天,点点桌案:“想问什么就问,今天心情不错,不会跟你生气。” “殿下真不生气?” 赵盈平心静气嗯了声:“就这么一次机会,过了今夜什么都别问我,所以你想想看,最想问的是什么事。” 几乎就到了嘴边的话登时又吞回去。 可以问……别的? 不过他瞬间又冷静了下来。 说是不生气,真的问了还不是和先前几次一样,弄得不欢而散。 明玉现在住在他的将军府替他管内宅事,不就是从这上头来的。 还敢问?等着殿下再塞别的什么人到他那儿,打不得骂不得还不能送走,那才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徐冽掩唇轻咳:“福建侵吞修河款的案子,殿下是从哪里知道的?我问过杜知邑,并不是他替殿下打探,而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也不是我的人替殿下打听到的。” 赵盈嚯了声:“感情你们私下里还会互通有无呢?怎么样,有没有发现其他什么事儿,是让你们觉得我莫名其妙就知道了的?” 她是笑着说的这个话,语气听起来也还算是正常,但这话总归别扭,带着那么点儿阴阳怪气。 偏偏她表情神色全都不是不高兴的样子。 见徐冽打量,赵盈啧声:“跟你说了不会生气,我也没阴阳怪气挤兑你,你只管说你的。” 徐冽自己先尴尬起来,别开脸去:“只是那天遇见,他对这事儿起疑,我也不解,说了两句,才发现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赵盈说知道了:“我本来没想瞒着谁,不过你们都没问,我就想,你大概以为是他告诉我的,他应该觉得是你查出来的,至于表哥他们就更不会过问,反正有你和杜知邑在,好像我知道什么都不算离谱。” 徐冽心说是啊,但既然都不是的话…… 到了嘴边的话没再问,因为他从赵盈的表情里看到了拒绝二字。 他登时明白过来:“殿下不想说,我以后都不再问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有很多事情,原本就说不清楚。”赵盈一只手的手肘撑在扶手上,好整以暇看徐冽,“你遇到过这种事吗?根本就说不清的,别人很好奇,想问,想弄明白,其实你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不可笑?” “我……勉强算是遇到过吧。”徐冽脸上表情有些发苦,“譬如六年前。” 赵盈眯眼。 还是有心结的,哪怕看起来再坦然无所谓。 她不再提这茬,转了话锋:“崔钊行我暂且不会审了,杜知邑不在京城,庄青子今夜吐出来的那些东西,你去核实一下。 他嘴里只怕真真假假,不过我估摸着他心生畏惧,至多三分假,不敢太拿混账话来诓我,不然他一家子性命堪忧。 你要核实起来也没有多麻烦。 如果觉得忙不过来,让辛程帮你一起,杜知邑的人还是你自己用,辛程他自己培植有势力,在京城也有,我没动用过他的人,你要让他帮忙的话,让他用他自己的人,别借人给他。” 这徐冽就听不懂了。 一向用的都是他或是杜知邑的人,好端端的怎么要用辛程的人? 他叫殿下:“殿下还不放心辛程?” “那倒不是。”赵盈已经缓缓起身来,踱着步子往外走去,“只是觉得他太过清闲了,也该松松筋骨。” 不然一天到晚清闲到打听八卦打听到她头上来。 自己的事都没料理干净,就想看她和身边小郎君之间的爱恨情仇。 他可不就是吃饱了撑的,太闲了。 第260章 谁的孩子 五月份天也好,虽不似三月时那样适合踏青,但这种阳光明媚,不冷不热的天气,到京郊游玩一日,散心还是足够的。 赵盈从小长这么大,公开设过的宴无论是大还是小,加在一起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把小宴定在了京郊玉安观,而且她虽然说是小宴,偏请贴上又写的明明白白,宴三日。 永嘉公主的宴再小,对京中贵女而言,也是大宴。 能赴永嘉公主的宴,得她一张请帖,好似是多光耀门楣的事情一般。 往来客人几乎要把玉安观的山门给踏破,偏等进了山门又不敢造次。 赵盈从京城带了足够的人手来,小宫娥引着人往后院,她自己反而不像是有多高的兴致。 玉安观这个水榭是临时搭起来的,从前根本就没有。 她早三五日前突然起了兴致说要设宴,徐冽紧赶慢赶吩咐人给她搭出这么个水榭来。 赵盈侧身躺在贵妃榻上,这榻也是竹制,上面还铺着一张冰丝薄毯,恐怕全天下也寻不出三张来的东西。 崔晚照鞋尖在绛紫马面裙上轻踢了下,赶走一只纯白蝴蝶。 宋乐仪动手把放着葡萄的冰碗端到赵盈面前去:“你说要设宴,宴开了又意兴阑珊,请什么人都是你自己定的,你永嘉公主的宴,又在城外玉安观,总没有不待见的人敢来搅局吧?这又是谁惹着你了?” 惹到算不上,只是昨天夜里收到杜知邑的飞鸽传书罢了。 他们本就快到福州了,赵澈和赵乃明先后病倒。 出门在外,水土不服,偶尔闹个不舒服本来都很正常的。 杜知邑送回的消息却说病的古怪。 至于怎么个古怪法,他没言明,赵盈料定他之后还会有信件送回京,只是比飞鸽传书要慢一些。 那是在提醒她,京里的手跟着他们钦差队伍伸了出去。 早上起来就已经没有兴致了,但这个宴早定,倒不是不能推,一句心情不好推了也没人敢置喙半句,只不过没有必要罢了。 她伸手捏了颗葡萄,深紫色的外皮在冰块儿里浸了一早上,这会儿还结了一层霜,晶莹剔透。 指尖捧上去,是冰凉的,而指尖的温度暖化了那层冰霜,须臾结出水珠,润了赵盈的手指。 她笑着说没什么:“本来就是想出来放松几天。这阵子事情多,连父皇也晓得我倦累,前两天回宫去看望孙娘娘,遇上父皇也在,还叮嘱我不要太过操劳,也该跟表姐和崔姐姐到外面走走玩玩,放松心情。” 她说事多,崔晚照眉心动了一下。 赵盈看在眼里,倒大方问她:“姐姐和你那个兄长,确实感情还不错吗?” 崔晚照剥瓜子的手一顿,侧目看去:“是他说的?” 赵盈盯着她看没吭声。 崔晚照眼底似是闪过一抹沉痛,看得赵盈和宋乐仪二人纷纷皱眉。 大概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崔晚照深吸口气:“对我来说,倒更情愿他从出生就死去。” 柔弱美好的人,坐在那儿就是一副岁月静好的上等水墨画,谁知道一开口,说出的话竟是这般。 宋乐仪不由打了个激灵。 赵盈心里大概有了数。 她还说呢,怎么崔钊行把继人养成兔子性格,原来是狼崽子装作大白兔。 好在前世扮猪吃虎的大兔子她见惯了,这辈子也没打算对这等人心慈手软,不然那天一个心软,崔慈之身上那几个窟窿可能真不会有。 据崔晚照所说,崔慈之从小是独得了崔钊行宠爱的,她现在虽然知道崔慈之并非崔高氏所出,可是小时候不知道,崔高氏人前人后待崔慈之也同亲生的没两样。 她的年纪和崔慈之相仿,兄妹两个挨着最近,她出生的时候,崔慈之也还需要人照顾。 记忆中爹娘的怀抱都是冰凉的,所有热度都只属于崔慈之一个人。 至于后来底下再有了弟弟妹妹,其实得到的也比她更多。 饶是如此,崔慈之渐次长大后,对她也没有多好——明明分走了爹娘宠爱的人并不是她,她只是占着该属于她清河崔氏嫡长女的那一份儿,年纪大一些,崔高氏对她或许多少有些愧疚,才会显得格外怜爱。 小时候崔慈之会带着底下的弟妹欺负她,进家学听讲时会扔她的书,撕毁她的课业,害她被夫子责罚,从而落了个不思进取,朽木不可雕的名声。 从家学退出来,她偷偷去听夫子授课,被崔慈之抓包,会提着她去跟崔钊行告状,她也从没讨着过好处。 等到再大一点,就抢她的首饰,他又用不着,就拿去分给妹妹们,还有他屋里伺候的丫头。 崔高氏回护过她几次,可下一次崔慈之就变本加厉。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崔慈之十一岁那年。 他十一岁上,被崔钊行送离清河郡两年,去拜什么名师,跟着夫子学本事,不在家里,崔晚照崔有了两年清净日子。 等人学成归来,竟真脱胎换骨一般,从此再没找过她麻烦,反而会尽力去弥补幼时犯下的错。 崔晚照骨子里虽有傲气,可到底是个心软的女孩儿。 受了近十年欺负,对崔慈之纵使喜欢不起来,也并不会因他后来那点小恩小惠就真和他做什么亲亲爱爱的好兄妹,但总归不会记恨他就是了。 宋乐仪安安静静听她讲完,黑着脸就骂混账。 崔晚照自己反而淡淡的:“也都过去了,那都是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估计他还是觉得,他是清河崔氏嫡长子,我是嫡长女,总归都是嫡长,年幼不懂事,就觉得这两个字是一样的,自然分量就一样重。 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而爹娘又偏疼他多些,所以借机欺负我,打压我。” 这是什么话? 就算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误会了,可再大一点进家学,夫子也会教道理。 怎么做人都不教,那崔家的家学教什么? 教为兄的怎么欺负妹妹不成? 这就是骨子里的坏劲儿。 崔慈之觉得欺负了崔晚照这么多年,他从没受过责罚,就崔钊行那个德行估计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他洋洋得意,当然变本加厉。 所以整件事情里,最可恨的还真就是崔高氏。 怪不得自从出事到现在,崔晚照就算提起清河崔氏,也再没叫过一声母亲。 能避开就避开,根本也不愿意提起崔高氏这个人。 崔慈之是什么东西,外室子,还是国丧期间生下的孩子,他本该生活在犄角旮旯,见不得光的阴暗处,也敢踩在崔晚照的头上耀武扬威。 宋乐仪张口就要啐人,被赵盈一把按住了。 崔晚照站起身,剥好的橘子递到赵盈面前去:“这会儿又不想吃了,你们在这儿坐着,我出去走走,听说玉安观做的玫瑰膏也很不错,我还没尝过,你们要吗?我带些回水榭来吃。” 宋乐仪抿唇,从赵盈手里抽出手来,接了她的橘子:“我也正好想吃那个,可见姐姐和我最心有灵犀,竟就想到一起去,这可要劳烦姐姐替我跑腿儿,到他们厨上去要一些来,我替姐姐好好吃了这个橘子,不枉费姐姐玉手剥它一场。” 崔晚照笑着啐她贫嘴,领着丫头出了水榭去。 她一走,宋乐仪就笑不出来了。 那个橘子酸的倒牙,吃了一口就绝对不会想第二口的酸。 她觉得酸涩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口去:“我觉得之前对她太不好了。” 赵盈无奈:“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觉得人家可怜,就恨不得把你能给她的都给她,先前觉着崔晚照是个琉璃美人灯,看不上人家,这会儿又心疼起来。” 宋乐仪便止不住叹气:“这不是两码事嘛。” 她拿手肘去撞赵盈:“崔高氏也太可恨了,简直就不是人。” 崔家那一家子,哪个是人? 不过都是些披着人皮装模作样的畜生罢了。 “崔高氏成婚多年无所出,崔慈之抱回家,是去母留子,那以后就只能是她的儿子,亲生儿子,何况还有抄家灭门的罪名在里头,她可不是要捂得严严实实吗?” 赵盈翻了个身:“后来有孕,她应该也对肚子里的孩子寄予厚望过。 崔慈之再亲,终究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隔着一层。 崔钊行养外室,闹得满城风雨,她心里也不可能一点都不膈应。 但没办法啊,崔晚照落地是个女孩儿,她还不是只能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崔慈之身上。 这事儿想想是挺恶心的,最无辜的只有崔晚照一个。” 宋乐仪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咬紧了后槽牙:“人就在你司隶院大牢,反正是人犯,不让她好过也算不上挟私报复吧?” “算不上,你要心里不舒坦,一会儿咱们回城。” 一个好字都到了嘴边,戛然而止。 宋乐仪睁圆一双眼:“一会儿?快到开宴时辰,你要回城?” “想起一些事,宴让崔晚照代为打点,那些人还敢说我什么不成?” “跟崔家有关?” 赵盈点了点头。 她忽略了一件事。 · 从玉安观回城也要不了多久,宋乐仪陪着赵盈入司隶院大牢,下意识就皱眉。 赵盈从来护着她,自己往大牢里不知跑了多少趟,但一次也不叫她踏足。 把她带进大牢,这还是头一次。 崔钊行的牢房在西南角落,最尽头的一间。 他被关了三五日,没有人来看过他,也没人问过他半句话。 他不知道崔慈之现在情况怎么样,焦心忧虑,茶饭不思,人消瘦一大圈不说,眼下乌青更是骇人。 崔家三口被押解进京那会儿宋乐仪觉得这种热闹不凑也罢,没去看,这还是第一次见崔钊行。 这种落魄光景,哪里有半分簪缨世族家主的气势。 宋乐仪鄙夷的往后退半步,赵盈安抚似拍了拍她手背。 崔钊行是听见动静,猛然回头,一双眼立时猩红:“赵永嘉!” 宋乐仪登时不满,就要上前。 赵盈还是把人拦住:“崔慈之没事,你安生点,聒噪的孤头疼。” “你——!”崔钊行起的太猛了,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下去,忙撑在墙上崔稳住身形,“你到底还想做什么!我在你手上,我们一家都在你手上,你要杀要剐,我们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他有些声嘶力竭,到最后几乎失声。 赵盈就那样冷眼看着,心内连一丝波动都不曾有:“崔慈之到底是谁的孩子?” 崔钊行猛然连退,小腿肚子撞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被他撞翻在地的木凳。 他自己也踉跄,手边没有可以抓扶的东西,结结实实就跌坐地上去。 宋乐仪也大吃一惊,一声元元几乎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面前还有什么人,才猛然收声。 赵盈站的地方是跟牢门有一定距离的,现在才往前近了两步,几乎一字一顿:“崔钊行,崔慈之,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到现在,她从没有考虑过,崔慈之他可能根本都不是崔钊行的孩子。 当年崔钊行纵然求子心切,外室国丧期间有孕,舍不得打掉这个孩子,生下来果然是个男胎,遮遮掩掩,去母留子,这都无可厚非,毕竟是他的长子。 可彼时崔高氏也还年轻,并不是生不了孩子,他早晚会有自己的嫡子。 事实上之后也的确是有了的。 但是那些孩子,没有人能比得上崔慈之。 凭什么?一个本该见不得光的外室子? 崔晚照从没说过小时候那些事,刚才在玉安观水榭突然听她娓娓道来,赵盈心念才动。 到底是因为什么,能让崔钊行和崔高氏夫妇两个把崔慈之捧的这样高。 除非他根本不是清河崔氏的孩子。 至于他的出身,是秘密,也是崔钊行给自己寻好的退路。 崔钊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唇角刚动,赵盈已经冷笑先打断:“你的反应,你的表现,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孤这司隶院大小三百七十八道刑具,你想一一试过,再考虑开口说实话?” 第261章 逆王后嗣 兴王赵承律,先帝长子。 这个名头一摆出来,就很有些门道了。 昭宁帝和赵承衍兄弟是中宫嫡出,但在宋太后生下嫡子之前,先帝是有过宠妃的。 赵承律出生在先帝的太子东宫,在先帝御极做皇帝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母周夫人专宠于御前。 彼时宋太后是个端庄淑婉的皇后,非但不妒,还同周夫人关系处的姊妹一般,协理六宫之权也是宋太后向先帝提请的。 一直到先帝在高台坐了五年,后宫皆无所出,就连宋太后都一样。 原本宋太后有过一次身孕,到了四个多月时小产,还为此伤身,之后调理了足足两年时间。 至于那位周夫人——在先帝御极的第六个年头,以蛇蝎毒妇,残害皇嗣,毒害中宫为由,先帝赐了她一杯毒酒,香消玉殒,而从前属于周氏一族的莫大荣耀,也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赵承律少年封王,风光无量,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因他是母妃再不是专宠六宫的夫人周氏,而是有大罪再身的废妃庶人周氏。 少年人心性大变好似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赵承律从前温润如玉,那件事后变得残虐暴戾,渐次为先帝所不喜。 后宫众人接连产子后,他这个皇长子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宋太后心宽,体恤他小小年纪,没了母妃照拂,又遭逢变故一场,故而把人带在凤仁宫养过两年时间。 昭宁帝就是在那个时候降生的。 两岁的时候却差点叫赵承律掐死。 宋太后将此事按下不发,只是不敢再把人留在凤仁宫抚养,无奈之下,寻了由头,送到了当时的孝仁太后身边去。 孝仁太后敬佛礼佛,带着赵承律潜心修行,日子终于平静下来。 古井无波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二年。 赵盈和宋乐仪比肩坐在台阶下,屋檐下能遮去大半耀眼太阳光芒,并不会刺痛双目。 她抬眼看,叹了口气:“那年皇叔应该是年仅五六岁,兴王差点杀了他。” 宋乐仪倒吸口气:“先帝老来得子,燕王殿下自幼伶俐,文武双全,据说他三岁能文,五岁能武,先帝爱之如宝,也曾寄予厚望的?” 赵承衍的确颇负才名。 可要说三岁能文五岁能武,那就有点太假了。 赵承衍作赋是在七岁那年,善骑射表现在人前是十岁那年。 文藻华丽,百步穿杨。 文武双全的人是有,但小小孩童,又是天子嫡出,当然被传的更邪乎一点。 先帝也确实曾经对他寄予厚望。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小小的孩子心思却老成,一早晓得他同胞亲兄不是什么仁善之辈,一退再退,明哲保身罢了。 赵盈失笑说是啊:“太后受了一场惊吓,孝仁太后和先帝皆恼怒,毕竟兴王那时候已经长大成人,娶了王妃,开府建牙,是个大人了。” 大人和孩子之间,实力总是悬殊的。 他对赵承衍起了杀心,只要还在能在宫中行走,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弄死赵承衍。 宋乐仪暗暗心惊:“那后来呢?” “后来兴王被贬出京,先帝给他选的封地在兖州。” 兖州好啊。 安王都被贬往了凉州呢。 宋乐仪不傻,故事听了一半,赵盈又讲了另一半,她当然晓得那位周夫人因何而死。 她不单单是见罪于先帝,她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齐的罪人,赵家列祖列宗绝容不下。 看来先帝果然仁君圣主,对兴王还留了这样的余地,即便是贬谪出京,也未曾想过真正的赶尽杀绝。 兖州素为军事重镇,乃是九省通衢,齐鲁咽喉之地。 明知道赵承律不安分…… 宋乐仪心口直坠。 赵盈噙着笑握她手,才察觉到她指尖冰凉:“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表姐怎么听这些也会怕?” “倒不是害怕。” 先帝是太柔善,今上却是太残暴。 这哪里像是一脉相承的父子? 真不知道先帝是怎么养出今上这样的孩子的。 还是说,先帝才是赵家子孙里那个异类? 宋乐仪喉咙滚两下:“我想兴王到了兖州之后,必不会做个富贵闲人吧?” 这些事,赵盈如数家珍。 昔年昭宁帝御极,最先起兵反叛的就是兴王赵承律。 昭宁帝为嫡,他为长,即便有先帝遗诏,他却只说什么太子误国一类的话,早在先帝弥留之际,就已经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要勤王保驾,自兖州起兵,一路攻向上京。 他当然是乱臣贼子,可锦绣江山,谁不想试上一试? 昭宁帝还没能黄袍加身,诸方势力四起,那时候真是狼烟烽火,战乱不休。 每个人都想自立封王,每个人又都想兵临皇城下,逼昭宁帝退宫而出,将龙袍和玉玺拱手送上去。 “父皇平乱之后,兴王一脉被屠戮殆尽,无一幸免。兴王尸首分离,身悬东市,头颅挂于西市,父皇说要让天下人看看,兴兵作乱是什么下场,要叫兴王永生永世再不能投胎做人。” 身首分离,血淋淋的教训,谁不畏惧天子铁血手腕? 宋乐仪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赵盈却觉得赵承律这个名字实在太久远,而兴王这个封号,也简直是上上辈子的事一般。 到她出生,长成,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兴王赵承律啊。 当然了,赵盈更万万想不到的是,在昭宁帝那样的雷霆之威下,兴王后嗣,竟真能够侥幸逃脱,活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宋乐仪人是有些怔然的,一向灵动的水汪汪的那双眼也黯淡无光,没了往日的光彩,“所以世人都不知兴王殿下曾有一子,早在孝仁太后过身时就已降生,而兴王在孩子出生之后就派人把孩子送到了清河崔钊行手中,要崔钊行替他将这个孩子抚养成人。” 她试图把整件事情捋顺,却始终觉得脑子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赵盈侧目看她,倏尔笑起来:“表姐怎么还不明白?” 宋乐仪更呆了:“你明白了?” “庄氏从来就没有给崔钊行怀过孩子,或者她有,但那个孩子被崔钊行强行落胎了,杀人灭口不是为了去母留子,更不是为了掩盖他国丧期间得子的罪行,而是因为那个孩子从来就不存在,他却要把崔慈之顺理成章抱回崔家,所以要杀人灭口。” “你是说——”宋乐仪腾地站起身来,转身匆忙,脚尖儿不防备踢在台阶上,疼的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 赵盈诶的一声:“你小心点啊。” 她上手要去扶人,被宋乐仪一把按住:“他图什么?” 图什么? 十九年前孝仁太后因病薨了,先帝仁孝,令举国丧一年,他自己又大悲大恸,这才会导致之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所以从那时候起,就是太子监国。 可一旦太子长期监国,皇位易主也就不远了。 再没有人会比赵氏子孙更清楚这件事,尤其是赵承律那样的赵氏子孙。 “兴王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保全后嗣,而崔钊行,是铤而走险,想挣个从龙之功罢了。” “就这样?”宋乐仪秀眉紧锁,“难不成兴王凭兖州之势……” 这话说来就有些糊涂了。 兴王起兵,就再不是兖州一州之力, 天下势力伺机而动,成王败寇,那本就是一场豪赌。 兴王若成,入主宫城,黄袍加身,他送到崔钊行手上的是他唯一的嫡子,将来就是要承他衣钵的皇太子,崔钊行当然是从龙之功。 他若是败了,崔钊行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杀了崔慈之,一了百了。 只是好巧不巧,孙其也是在那个时候搭上崔钊行这条线的。 事情成了将错就错。 赵盈摇着头站起身:“藏匿兴王后嗣,孙其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父皇砍的了。” “元元,那你说这个事儿姜承德他知道吗?” 姜承德? “他一定不知道。”赵盈看她还是皱着眉头,就低头看她脚尖儿方向。 宋乐仪拉住她:“没事儿,一会儿就不疼了。” 她又无奈,只好扶着人慢慢的走:“一会儿叫书夏去取冰块来,敷一下好得快,以前也没见你这样毛躁,近来怎么什么事情都听不得了?” 是事情太多了,替她担心,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她都恨不得一夜睡不着。 每件事都看似顺利,其实叫人悬着一颗心。 她横了赵盈一眼,嗔怪的意思一览无遗,话倒是不说。 赵盈扶着她胳膊,走了有三五步,宋乐仪才转头又问道:“姜承德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啊,孙其就能欺上瞒下?” 按照崔钊行所说,崔慈之的真正出身,孙其是在他两三岁那年发现的。 事实上也是崔钊行故意为之。 本来崔慈之早就该死了,但他转念一想,把事情透露给孙其知道,这秘密成了大家共同的秘密时,知道秘密的人,就不得不坐在同一条船上。 所以本来他是以为孙其把事情告诉了姜承德,这样他就顺理成章的坐到了内阁次辅的船上去,且不用怕姜承德随时可以把他扔下船。 于是才会在之后十几年间真将崔慈之爱如己出,待他那样好,任凭他在家里欺负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还是护着他。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打从一开始,孙其就准备好了欺上瞒下。 谁让孙其根本就不是姜承德的人呢? 赵盈冷笑出声来:“他那时候的主子是刘寄之,不过他明面上是姜承德的人。 这种事情,翻出来就是一个死。 姜承德是孙其的作师,内阁次辅,刘寂之这样都能把他收为己用,你想想花了多少心力。 我估摸着,叫孙其为刘寄之去死他都是肯的。” 宋乐仪仔细品了品:“崔慈之的身世是个把柄,却不是崔钊行的。 对刘家而言,那是姜承德的死罪。 原本刘寄之是在等一个最合适不过的时机,由孙其出面,挑明此事,他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一切都是孙其因看不过姜承德这等忤逆君王的行径而金殿告发,自与他无关。 届时不动声色就拉下姜承德,当然了,孙其其实也用不着去死。” 赵盈说是啊:“他做个老好人,出面求个情。 孙其这些年虽然跟着姜承德,但首告毕竟有功,最多也不过是罢官去朝,但总能留下一条命的。 人家想的是将来靠着赵澈上位,根本就没打算在这一朝有多大作为。 忍辱负重,能屈能伸,这孙其还是大丈夫也?” 宋乐仪又愣了一瞬,她这阴阳怪气挤兑人的本事,可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 旋即便又笑起来,那手肘撞她腰窝:“可是你之前已经布置好了这么多的事,崔慈之这一件事,已经足够置姜承德于死地,你还要去走那些路吗?” 赵盈脚下顿住,宋乐仪身形自然随着她停下而停下:“元元?” “这些路不单单是为了拉下赵澄和姜承德。”她叹了口气,揉了把眉心,“赵清远在凉州,我手是不能伸那么长的。 姜承德能对远在凉州的赵清下手,甚至他极有可能置赵清于死地,那是因为他姜承德在朝为官几十年,姜家根基本又深厚,他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非我一朝一夕可比。 这一点上,我从来都很明白。 是以有那么多的筹算谋划……” “是为了安王。” 宋乐仪顺势就把她的话给接了过来,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手背:“你自己看着办嘛,总归你主意这样正,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想着你近来辛苦,若单就一件事能解决,倒省去你许多麻烦。 不过你要这么说,我也明白的。” 她应该是真的心疼赵盈辛苦,这头话音才刚落下去,立马就又转了话锋,根本就不给赵盈接茬的机会,岔开了话题不愿多说:“玉安观的宴你既然说三天,还回去吗?” 赵盈眼下是身心舒畅的。 崔慈之这种把柄捏手上,等姜承德料理了赵清,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弄死姜承德。 于是脸上绽放开灿烂的笑容:“回去,咱们就在玉安观住上三日,什么糟心事都不理会了!” 第262章 投毒 玉安观小宴三日,吏部尚书府和广宁侯府要结亲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高夫人点头做了主,两家换过庚帖,三书六礼走了起来。 崔晚照她们几个一早都知道这个事。 当初高夫人是碍于崔家丑闻刚闹开,不宜提及她的婚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云氏则极有分寸的,根本都不用高夫人开口提醒,就已不会登门去说。 原本宋昭阳的意思是想请天子赐婚,倒不是想着能给尚书府带来多大荣光,而是总舍不得委屈了崔晚照。 但这事儿没按照宋昭阳所想的进行下去,是崔晚照同高夫人讲的。 虽说她自己并不是个娇花性子,不过从小到大内敛含蓄不张扬却是真的。 她非宗室女而得封县主,已经不知如何风光,成了人家的眼中钉,现如今这上京中没有不羡慕她的。 说来命好,尽管摊上崔钊行这样的爹,却偏机缘巧合下同永嘉公主做了闺中好友,还得了宋怀雍青睐,才有了如今这一番机遇。 是以天子赐婚,她实不敢想。 便再三同高夫人说过,高夫人私下里又告诉了云氏,这事儿只两家商定,再没惊动到御前去。 从玉安观回城途中,崔晚照就坐在赵盈的马车上。 一入了城门还能听见行人议论。 又不知谁眼尖,远远地瞧见城门下驶来的永嘉公主车架,还有那跟在车架之后各家贵女的软轿或车马,便又纷纷驻足,停下观望。 指手画脚是不大敢的,但小声说上两句总忍不住。 话里话外提起崔晚照和宋怀雍的婚事来,马车里的人就羞红了脸。 宋乐仪腾地站起身来,缓缓挪到崔晚照那边去:“这回好了,事情总算定下来,就是往后姐姐不能跟我们到外头逛去了。” 待嫁的女孩儿要留在闺阁中,民风再如何开化也没有到外面随意走动的道理。 何况她要嫁宋家,将来就是赵盈和宋乐仪的阿嫂,如今还跟着她们在城中四处走动,给人看见了也的确是要闹笑话。 宋乐仪只管打趣,崔晚照一味的红着脸不愿理她。 赵盈心情似比前些天好了很多,笑着把宋乐仪往回拉:“崔姐姐最是经不起逗的人,表姐还打趣她,当心表哥知道了,回了家有你好果子吃。” 崔晚照原本就红透的小脸儿登时更红三分,要滴出血一般:“你也跟着她不正经,这样揶揄我。” 女孩儿家在马车内笑做一团,车外路人的那些议论或羡慕或泛酸,都再没入了她们的耳。 把人送回广宁侯府时,一下了车,先看见的根本都不是侯府的小厮。 赵盈缓缓下车,宋乐仪已经看呆了。 崔晚照更不好意思,甚至往宋乐仪身后躲。 等宋乐仪回过神,忙就闪身让开了。 崔晚照诶的一声正要去抓身边的人,一抬手,却抓空了。 宋怀雍踱步而来,目光却始终只落在崔晚照一人身上。 宋乐仪笑起来,赵盈拽着她手腕扯她,示意她闭嘴。 宋怀雍也无奈的瞥她,但只是匆匆一瞥,旋即视线又放回到崔晚照身上去:“我回明了母亲才来的,知道你们今天回城,想来见你一面,再往后不好私下见你,不合规矩。 母亲见我态度诚恳,又再三保证绝不会有半点逾越,才放我来。” 崔晚照别开脸,其实是不好意思看他的,于是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和宋怀雍私下里并不是没见过,在崔家的事上,她甚至入夜约见过他。 少女情怀每个人都会有,而在这个年纪,戳中她心中柔软的那个人,刚巧就是宋怀雍。 她要嫁人了,那个人是宋怀雍,这种感觉是奇妙而又令人感到幸福的。 但事情才议定,这个人站在她面前,柔情蜜意说着这样的话,她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景,故而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剩下的就只有扭捏和害羞。 赵盈掩唇咳嗽了两声,拉着宋乐仪越发往马车旁边退过去,一直等靠到了身后车辕,才扬声叫表哥。 宋怀雍一双眼终于肯挪动半寸,朝她看去。 她笑着:“本来是才回城,崔姐姐坐在我的马车上,我和表姐就先把她送回侯府来了,表哥既然在这里,不如跟崔姐姐进府,也到侯爷和夫人跟前去见个礼,有什么话回过长辈再说,我送表姐家去。” 宋怀雍知道她意思,说了声好。 崔晚照也不留人,转过身来目送她二人登车,又见马车驶远,直到一路出了侯府所在长街,之后再看不见,她崔垂首叫宋怀雍:“先进府再说吧。” · 徐冽带了杜知邑的信在司隶院等人,估摸着时辰该从玉安观回城的。 青天白日,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方便到府衙门口去等赵盈回来,所以派了人到府衙门口等着,周衍这会儿倒陪着他坐在三堂里。 赵盈带了宋乐仪一起回来,徐冽提步要出门的脚步立时顿住了。 周衍站在他左手边,狐疑问道:“徐将军?” 徐冽揉眉,放在袖口的信有了千斤重量:“殿下心情应该不错。” 前言不搭后语,莫名其妙丢出这么一句。 周衍愣怔须臾就明白过来,嗨呀一声叹口气:“殿下经历的事情多了,其实心志坚定,不似寻常女孩儿……” 他突然收声是因为徐冽冷冰冰的眼神朝他丢过来。 周衍觉得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应该在徐冽手上死过千百次。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徐冽不爱听。 徐冽和殿下之间的关系,横竖也不是他有资格插嘴的。 但他就是觉得徐冽自南境归来,时常蝎蝎螫螫,不似从前那样坦然,这并不一定是好事。 他从前也总是小心谨慎,自知那样不好,才强逼着自己慢慢改了的。 徐冽现在和他初到殿下身边时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衍挑眉:“徐将军不爱听这个,但事实便是如此。杜三公子送来的信,将军是打算扣下不提? 惠王和常恩王殿下在往福建途中相继病倒,杜三公子说事情或许蹊跷,所以之前才会飞鸽传书回京。 殿下心情不好,到玉安观去住了三天,今日带着宋大姑娘一起回府,将军晓得殿下散了心,我也晓得。 可将军若擅自扣下杜三公子这封信,我觉得不妥。” 当然不妥,用不着他说。 徐冽的眼神还是冰冷。 他对周衍本人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在暗处护卫殿下时,他人每天都在司隶院中,接触最多的就是周衍。 这个人不错,心性纯善,这话他同殿下也讲过。 他自己有些别的心思,周衍未必看不出,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拿这话来劝,真让人不爽。 周衍就是太正了,正到甚至很难让人觉得他是在端着。 徐冽深吸口气,终于提步出门,等长腿迈出去三五步,下了台阶,听见身后周衍跟上来的动静,稍顿身形后:“我没你想的那么糊涂。” 于是赵盈见到他二人那会儿,徐冽还是完全黑着脸的。 她和宋乐仪对视一眼,拍了拍宋乐仪手背。 宋乐仪近来不大待见徐冽是事实——这事儿说起来怪得很,早前她心里不这样想。 就是从知道徐冽对她的心意,甚至有过那么两三次逾越,同她赌气,那之后宋乐仪就不大待见徐冽了。 若是在司隶院遇见,哪怕是有正事儿,也总忍不住挤兑两句。 徐冽是不会跟她拌嘴的,叫她呲嗒了只能受着。 赵盈见识过两次后,就尽可能避免二人的接触。 徐冽应该是有要紧事,而且他这种脸色,要么是事情不好,要么是方才跟周衍起了些争执。 于是她转头叫表姐:“你先回后宅院吧,叫挥春吩咐人去买云片糕,后半晌我陪你下棋。” 宋乐仪一撇嘴,横了徐冽一眼,说了声好,倒没驳赵盈,领了丫头转头就走。 赵盈是等她走远之后,才问周衍的:“你们两个刚才发生口角?” 周衍连连摇头:“臣怎么会同徐将军逞口舌之争,并没有这回事。” 可徐冽的神色分明不是这样。 赵盈也懒得再问,只问他:“你怎么这时辰到司隶院来?” “知道殿下今日回城,一早来等的。”徐冽退了小半步,和赵盈保持着一定距离,一面说,一面从袖口取了杜知邑的那封信出来。 信封都没拆,他双手奉上。 赵盈接过来,看着火漆封严的地方,眯了眯眼:“什么时候拿到的?” “昨夜里,钱掌柜入夜后送到我府上的。”徐冽侧身先把路给让开,“殿下不在城中,我只好一大清早到司隶院来等。” 来就来吧,横竖普天之下都没人不知徐冽是她的人了,就算身领官衔,往来司隶院也不算惹人注目。 赵盈提步往三堂正间步去,等进了门,往主位太师椅落座,才动手拆起信。 信上内容并不算多,但她越看脸色就越难看。 周衍和徐冽面面相觑,后来见她反手把信纸扣在一旁桌案上,还是周衍先开口问道:“殿下,怎么了?” “赵澈只是水土不服,身子太娇贵,才病了许久,没什么大碍,也没什么不妥的。” 徐冽敏锐的捕捉到异样,跟着就问:“那常恩王呢?” “常恩王兄是被人投了毒。”赵盈啧声,秀眉蹙拢,本欲抬手去抚,手上动作一半,僵在半空中,旋即又垂落下去,“钦差卫队,随行人等太多了,杜知邑还在查。” 钦差出巡,礼部和吏部都会打点安排,在随行护卫的人选上,兵部和禁军也会出力挑人。 再加上这次是去查福建贪污案,涉及的是河道上面的事,工部也要出人。 这简直就是一锅大杂烩,各方势力汇聚一起,被人投了毒,要查起来就算是杜知邑,也要费些工夫。 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姜承德,可偏偏赵盈觉得他不会蠢到这地步。 “不过投毒之人下手不重,杜知邑说更像是为了绊住他们的脚程,或者只是为了把事情闹得更大,并不是要常恩王兄性命。”赵盈又瞥了一眼那张信纸,几不可闻叹了声,“脚程是肯定要耽搁了,虽然不严重,随行的御医却也说静养为佳。 常恩王兄是要跟柔然和亲的人选,这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没人敢怠慢了他,唯恐他出什么差错。 御医院担不起这个责任,这次钦差出巡又以他为尊的,他们现在还停在随明县。 按照这封信送回京的日子来算,他们大概还要在随明滞留五六日,等常恩王兄身子将养好,从随明到福州,他们又不会昼夜兼程的赶路,这还要走上十天半个月。” 她说起这个有些头疼起来,周衍那头啊地低呼了一声:“销毁证据吗?” 徐冽摇头说不像:“只能是为了把事情闹得更大。不敢对惠王下手,怕触怒殿下,所以选了常恩王,这个可轻可重之人。 但要说福建一众官员为了销毁证据,那怕是谈不上。 事情已经闹大了,朝野上下无不知晓,还销毁什么证据? 我的将军府都收到了告密信,有什么想瞒的也瞒不住了。 就算现在把所有痕迹都清理的干干净净,这些人心虚,心里有了鬼,看谁都像鬼。 京城的告密信是何人所为?咱们虽然都知道本没有这个人,他们却根本就不知道。 现在给常恩王投毒,绊住钦差的脚,打算去销毁证据,这不叫销毁,这叫拱手送上罪证。” “这……” 周衍醒过味儿来,转而去看赵盈。 徐冽的话是说到了赵盈心缝儿上的。 照这个情况来看,赵乃明身上这个毒,倒更像是她投下去的。 她嗤笑:“这人想法倒是和我不谋而合,只是投毒这种手段太下作,常恩王兄无辜受累。 这件事本来就很大,还要用这种手段继续闹大。” 她话音一顿,啧声咂舌:“等事情结束,这种人,也留不得。” 周衍吃了一惊,徐冽也抿唇不语。 赵盈把他二人神色尽收眼底:“怎么?你们觉得大家有共同的目的和利益,就可以做盟友不成?” 第263章 福建巡抚 随明县·官驿 赵乃明从没有过缠绵病榻数日之久的体验,这趟回京,搅和到夺嫡的这些事情里,真是叫他把从前二十年没体验过的事儿都体验个差不多。 男人家身体底子不错,尽管被人投毒,可是下毒之人用量足够谨慎,绝不至于伤了赵乃明根本。 是以他脸色虽然发白,中气却还算足。 随行的御医开了方子,一日两次,这也养了有五六天,比刚发现被人投毒那会儿也好了不知多少。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乃明算着时辰是该吃药的,自己懒懒的也没挪动,等着伺候的小厮上前侍奉。 眼角余光却扫见一片锦绣缎衣,他顺势望去,见是杜知邑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放着他日常吃药用的那只白瓷莲花碗。 他眉心一动,才想着要自己坐正起来一些。 杜知邑诶了一声仍旧提步入内来:“你躺着吧,我没叫小厮送药过来,有几句话跟你商量。伺候人的事儿我不会干,你将就点。” 赵乃明让他逗笑了。 一直都知道杜知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原本他到京城之后和杜知邑之间的交集也并不能算多,直到这次钦差福建,二人才算熟络起来。 他是喜欢这样的人的。 有些人会觉得似杜知邑这样的人,最好是一辈子都不要打交道。 一句话一个眼神,心眼子不知转过多少,一个不留神落入他的彀中,成了人家的掌中玩物。 赵乃明却不这样认为。 精明算计,那算计之前总有精明二字。 既精干,又聪明,打起交道来那分寸感和他实在有的一拼。 他深以为同杜知邑很该做知己才对。 于是自己递一只手过去:“不敢烦你伺候我一场,我还是自己吃药吧。” 杜知邑果真笑着把药碗递过去,好在这方子本就要把药放的温凉时才服下,故而赵乃明接过瓷碗,一饮而尽。 那苦涩残余舌尖,杜知邑嘴上说着不会伺候人,可也早备好了蜜饯。 赵乃明只吃半颗,他已经于床尾圆墩儿坐下去:“你要跟我商量什么?” “福建巡抚亲自迎到官驿来,早上得了信,后半天他就到了。” 赵乃明面色一沉。 福建巡抚邹尚敬他是知道的。 邹尚敬是先帝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先帝在时委以重任。 及至昭宁帝御极之初,对他也是礼遇有佳的。 不过在赵乃明的记忆和认知当中,邹尚敬这个人,可算不上什么厚道中正之徒。 当年他有幸出任福建巡抚,说来还要算是借了宋贵嫔的光。 宋贵嫔加封贵嫔时,朝臣不满,那时候正是尚任礼部员外郎的邹尚敬先提出此天子家事这样的论调,其后才有了昭宁帝金殿驳斥重臣,一句“此朕家事”,把沈殿臣等人挤兑的哑口无言。 再到宋贵嫔过身之后,昭宁帝一意孤行,辍朝多日不论,还要追封皇后。 那会儿也是这个邹尚敬,在以沈殿臣和姜承德等人为首的文武百官力谏之时,甚至在昭宁帝发了性,把御史言官都推出去砍了好几个之后,他反倒站出来,帮着昭宁帝说话。 邹尚敬认为,宋仁宗能追封张氏做皇后,开创生死两皇后的先河,既有这前例可循,宋贵嫔又为赵家延续皇嗣,诞有皇子,得天子专宠多年,追封为后,并无不可。 此话一出,他固然是成了朝堂中的异类。 众人为阻止昭宁帝追封皇后而抛头颅洒热血,他倒跳出来扯后腿,自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要不是宋太后出面反对,力劝下昭宁帝,事情岂不是收不了场? 不过经此一事,昭宁帝再登太极殿升座的第一件事,就是点了邹尚敬出任福建巡抚一职。 想起从前的这些事,赵乃明黑下的脸上扯出冷笑来:“这种人从前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跟他打交道。” 看来他是打心眼里看不上了。 杜知邑倒淡淡的:“人家好歹曾经连中三元,如今这福建巡抚做的津津有味,你倒先瞧不上。” 赵乃明翻了个白眼:“他在福建巡抚的任上十几年时间,毫无作为,甚至如今闹出这么大的案子,别说是我,朝野上下,谁能看得上他? 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他一定有真本事,可那又怎么样? 为人作官,他也不过如此罢了。” 杜知邑眯了眯眼:“我早几年时听说沈阁老曾经上折,要把他从福建巡抚的任上拉下来,后来没成,这事儿你知道吗?” 赵乃明竟点头说知道:“皇上念旧,和贵嫔娘娘有关的一切,在皇上的心里,都是格外不同的。 当年事情闹的大,满朝文武无一人为贵嫔娘娘出头说话。 其实你想想看,连宋尚书都避了此事,更何况是外人? 邹尚敬很会揣摩上意,一点不像是迂腐文人做派。 哪怕他只是为贵嫔娘娘说过那么两句话,漫漫岁月悠悠过,无人提及时皇上恐怕连邹尚敬何许人都抛之脑后,别看他是一省的巡抚。 但有人提起,他总会想起邹尚敬心里是敬着贵嫔娘娘的,仍然会高看他一眼。” 所以哪怕是沈殿臣牵头,也没能真的把邹尚敬给拽下来。 杜知邑点着手背想了很久:“他倒是会做官。” “清清白白,只做官,不图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种人朝廷里一抓一大把,他算是典型的,靠着那点曲意逢迎的小聪明,一跃成为一省巡抚。” 赵乃明啧声咂舌,语气里都满是不屑:“寒门出身的孩子,做到这个位置上,还能稳坐十几载,他够光宗耀祖了。 今岁也得有四十多了,再过些年,他官做够了,辞官致仕,还能得个衣锦还乡。” 其实这些年间邹尚敬为官不易。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虽为福建巡抚,却对福建省的事情插不上任何手最根本的原因。 朝中无人,提起邹尚敬,人人都想起十几年前那点破事。 连沈殿臣这种一贯只做和事老的人都看不上他了,旁人就更是如此。 赵乃明叹了口气:“他来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还能干什么?”杜知邑一耸肩,“钦差出行,以常恩王殿下为尊,连皇上亲生的惠王都要靠边站,邹大人这样眼尖心明的人,你中毒滞留随明县,你说他能干什么来的?” 无非献殷勤,顺便把自己摘干净,表示福建大小官员历来行事与他一概无关。 真是可笑。 “堂堂福建巡抚,大小事务他皆有督责之权,现在跑来说这些和他无关——他就是没有参与其中,那也是失职,有什么可说的?” “他来都来了,总要见上一面的。”杜知邑是一向的心大,反倒来劝赵乃明,“等回头到了福建,不一样要见他? 最起码人家现在姿态放得低,也没端着福建巡抚的款儿给咱们下不了台,这总算是一件好事吧?” 这话倒是真的。 邹尚敬于官场再没人脉,他总归在福建巡抚的任上做了十几年的时间,福建的大事小情依照他的行事风格,指定是门儿清,不过是嘴上不提罢了。 所以他肯配合,应该确实是能省去不少麻烦。 赵乃明果然缓了一瞬:“只是就不要让惠王一同去见他了。” 杜知邑唇角一味上扬,不动声色笑起来,后来缓缓站起身,拿了那只空瓷碗,说了声好,缓步出了房门。 都是千年的狐狸,话总是点到即止便可。 邹尚敬是不是真的甘心就这样辞官是未知之数,他因宋贵嫔之事上的位,在昭宁帝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地位,这样的境况会不会想延续到赵澈身上—— 杜知邑甫一出门,有小厮猫着腰上来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又退到一旁不发一言。 天清气爽,是个会友见客的好日子。 邹尚敬不想的话,也不会来走这一趟了。 · 才过正午都不足半个时辰,邹尚敬的马车停在了官驿外。 他好像真的是个没什么官威和官架子的人,随行也不过三五人而已。 福建的局面这么乱,他倒不怕有人趁他出行下什么黑手。 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觉得自己命硬。 他官做的大,但出身不高,钦差原本为查案而来,他这个福建巡抚能不能摘干净都还不知道,更别说赵澈等人出身尊贵,更不可能出门来迎他。 是以在官驿外,他甚至连杜知邑的面都没见上。 一直等到进了驿馆中,东侧手边有三间偏厅屋子,杜知邑就坐在堂屋中等着他。 人进了门,杜知邑不动声色把他打量过一番。 读书人就该是这幅模样。 看着文质彬彬,倒是极儒雅有气质的一个人。 可惜干的事儿却不是。 杜知邑只是相当敷衍的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偏偏坐的格外踏实。 邹尚敬脸上的笑都没有一刻是僵硬的,根本就不在意,上前去拱手做了礼。 他虽然没见过杜知邑,但观他年纪,总归不是赵澈,而赵乃明又在病中,所以也只剩下一个杜知邑而已。 杜邑知听他称杜大人,又挑眉:“邹大人久在官场,别的不敢说,这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 邹尚敬的笑意才尴尬了一瞬:“杜大人说笑了。常恩王殿下的病……” 他自己就先适时的收了声,杜知邑哦的一声接过话来:“有随行御医在,也无大碍,劳烦邹大人记挂,还特意跑这么一趟。 其实原本再修养个三五日,也就要动身了。 福建闹出这么大的案子,我们也不敢拖延,否则不好跟皇上交代的。 邹大人此来,单是为了看望常恩王?” 邹尚敬咳了两声:“听闻惠王殿下身体也不适,下官原本把钦差行辕安置妥当,听说了这些,才马不停蹄的赶到随明来,想着同二位殿下和杜大人一并往福建,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可太假了。 杜知邑甚至都懒得拆穿他。 下毒的只能是钦差随行中人,邹尚敬能跟他们有什么照应? 进了门三句话不到就提起赵澈,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杜知邑只不接茬,任由他尴尬去。 邹尚敬大抵是看穿他不愿过多理会,也没追着询问赵澈的事,只是转了话锋:“下官既来了,总要去拜见常恩王殿下,不知杜大人可否为下官做引荐?” 他态度良好,一口一个下官,谦虚的过头了。 一省巡抚,久居高位,纵使平日非居高临下而待人,心态上也总会认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邹尚敬的确能屈能伸。 这种人倘或心思再正一些,把他的这点聪明用在正地方,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形。 能连中三元的几十年都未必出一个,真才实学怎么可能没有,那都是一朝一夕寒窗苦读来的真本事。 所以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看来,邹尚敬从先帝朝时得器重,做了两朝臣子,且是两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将来入部入阁,位极人臣,哪怕他寒门出身,这也才该是他最终的归宿。 那刑部严崇之不也是寒门出身,在履历上都未必有邹尚敬的清贵。 一条前途无量的仕途,其实是被他自己给走绝了的。 现而今这个年纪了,还想着再挣个从龙之功不成吗? 杜知邑盯着他看,看了半晌,才挪开视线。 他站起身,踱着步子朝门口方向去:“才吃过午饭,常恩王睡下了,惠王水土不服也歇着了,邹大人一番心意,风尘仆仆而来,等晚些时候总能见到的。” 邹尚敬听出他言外之意,忙跟着起身,甚至追上去三两步:“杜大人,福建的案子——” “邹大人。”杜知邑一回头,脸上笑意未减,拦了他话头,“福建案子归钦差调查,钦差之行常恩王为尊,邹大人此刻与我说,是僭越。” 他手是背在身后的,笑意渐次敛去之后神情晦涩:“邹大人有心,赶路辛苦,也先歇着去吧,或者你可以到常恩王殿下屋外等他睡醒,横竖他后半天还要吃一次药,我这人随性惯了,吃了饭就要睡,便不陪邹大人闲聊了,你请便。” 第264章 杀之 即便是随明的任何风吹草动,赵盈坐镇京城也能最快的时间得知。 有关于邹尚敬的底细,她特意让宋昭阳调了吏部旧档查阅,当年的事情当然也是要找宋昭阳仔仔细细问过的。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有关于宋贵嫔的任何事情,宋昭阳都不愿意跟人提起,尤其是赵盈和赵澈姐弟俩。 尚书府的东厅里,宋昭阳黑透了一张脸,连云氏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要怎么规劝上两句。 宋氏的事情始终都是宋昭阳心里一根刺。 她出事时,云氏早就嫁做宋家妇,是以那些过去,她也一清二楚。 这些年三缄其口,是为了整个宋家,更是为了赵盈。 冷不防孩子长大了,突然有一天回家来问起母亲的事。 云氏喉咙滚动两下:“元元,怎么突然问起过去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那时候你还那么小,对母妃的记忆也渐次会模糊起来,过去的……” “舅母,我没忘记过。”赵盈掖着手坐在玫瑰椅上,小脸儿是垮着的。 宋昭阳眼皮一动:“那些记忆,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所以舅舅是觉得,我应该把母妃完全忘记?那我岂不是枉为人女?”赵盈深吸口气。 她知晓自己身世这件事,从没有在舅舅和舅母面前表现出半点。 饶是和赵承衍开诚布公的谈过,她都没想过要让舅舅和舅母知道。 单纯的不想让舅舅和舅母帮她一起背负起这份风险。 哪怕她清楚,她的身世,这世上恐怕也再没有人比舅舅和舅母更清楚的。 以前赵盈也没想过去回忆过去那些事。 当初让杜知邑去调查昔年虞氏附逆招致灭门之祸是她情难自禁,总还是想要知道亲生父亲到底是怎么被陷害致死。 可是有关母亲——那并不是昭宁帝一个人的心结。 上辈子从生到死,事实上都活在母亲的光环下面。 好的,不好的。 那种情绪不是抵触或抱怨,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心疼。 既心疼母亲,也心疼自己。 偏偏这种心疼是无人可诉的。 本来她最该和赵澈相依为命,而赵澈是母亲亲生的孩子,他应该要心疼母亲过去因为昭宁帝所遭受的一切,然则那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把她当这一辈子的污点,对于母亲,恐怕亦然。 是以一直不去想,也不敢想母亲在宫里的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在赵盈仅有的那些记忆里,母亲总是和婉的,只是不爱笑。 后来知道真相,才晓得是实在笑不出来。 她自己也没想到,一桩福建案,竟还会把当年的旧人牵扯进来。 东厅里保持着可怕的静默。 云氏侧目去看宋昭阳,他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打算,于是只好转头又去看赵盈,无声叹口气,这一个她也劝不住。 赵盈沉思片刻,深吸口气:“舅舅,有关于我的身世,我知道的。” 平地惊雷,惊的不只是宋昭阳一人。 云氏脸色骤变:“元元,别胡说!” 宋昭阳的惊愕却只有一瞬,很快恢复如初,镇定如往昔,一把按在云氏手背上,平静去看赵盈:“是燕王告诉你的?” 赵盈摇头:“是我自己先知道了这件事,后来皇叔才跟我提起,有关于我的生父。” 宋昭阳一双眼幽暗深邃,晦涩不明。 “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怕什么,先前或许还很不理解,我怎么会想要走这样一条路。但我今天告诉了您,您就应该全都明白了。” 宋昭阳心口蓦然一震:“你想报仇?” 赵盈仍旧摇头,坚定说不:“报仇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在别人手中了。 我不是赵家子,身上流的从不是赵家血。 我只是比寻常女孩倒霉一点,出生在齐宫,一落生上就上了玉牒,不得不做了这个大公主。 舅舅,天子龌龊,心思肮脏,凭他心性,对我十几年如一日的爱如己出,您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越说脸色越难看,云氏捏紧了手心,听到后来,呼吸一滞:“元元,别说了!” 看来是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自古君为臣纲,舅舅就算晓得昭宁帝对她那点令人作呕的心思,又能真正为她做些什么呢? 不过是寄希望于薛闲亭。 如果她前世能顺顺利利嫁广宁侯府……其实也不对,天子坐拥四海,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何况昭宁帝从来都不择手段。 她阴差阳错嫁了沈明仁,而昭宁帝也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放弃了她。 那时候她一切礼遇不减,甚至在朝廷中如鱼得水的顺遂,一切都是到最后才变了模样—— 赵盈心口猛然一阵刺痛,到如今都还是不能想,服下牵机的痛苦,太真切了。 切肤之痛,永生难忘啊。 她回过神来,不再去想那些,反倒平心静气下来:“所以舅舅和舅母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我明白的,连燕王殿下也明白。 只有这条路,才能救我自己。 在母亲身上发生过的悲剧,你们所有人都不希望再发生一次,才会不遗余力的帮我,不是吗?” 这话,一针见血。 不过赵承衍大概不全是为了这个,没必要跟她说,也可能她自己本就清楚。 宋昭阳不免要长叹一声:“邹尚敬对这些,毫不知情。” 赵盈就眯了眼:“一点也不知道?” 他点头:“你母亲的事,是极隐秘的。 虞家当年出事,满门抄斩,所有人都以为虞家主母死在了那场灾祸中。 至于我,没有被牵连,只是我运气好,天子确实器重罢了。 你母亲被接进宫去,初封也不过美人。 天子后宫中多出个长相不俗的美人,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等到慢慢有人开始发现,皇上的宋美人和昔年先帝赐婚嫁入虞家做妇的宋氏活脱一个人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皇上除了对你母亲有百转柔肠外,对任何人都是心狠手辣的。 宫里伺候的人被灭了口,就再也没人敢乱说。 朝臣有听见风言风语的,上几道折子,他坦言不讳,却只说你母亲眉眼之间七分相似。 后来他甚至寻了得道高僧,为你母亲批命,说是什么富贵无极,得天道加持,于天子有贵气的大富大贵之人,拿这个来堵朝臣的嘴。” 多可笑啊。 他是什么信奉佛祖的人吗? 这些是赵盈并不知道的。 宋昭阳观她面色无异,才稍稍放心:“之后的很多事情,一时半刻跟你也说不清楚了,你如果想知道,回头再慢慢问我。 至于你说邹尚敬——当年的知情人,你如今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皇上后宫里的那些人,也只不过凤仁宫对这事儿来龙去脉都清楚,你的身世她更是门儿清。 那可是因为遮掩不过去。 她是中宫皇后,你母亲进了宫,来路底细难道还指望瞒着她? 真要正经说起来,凤仁宫当年对你母亲入宫一事,也帮了不少的忙。” 赵盈立时就明白了。 最开始的时候冯皇后还是想和昭宁帝做伉俪情深模样的。 所以尽管她心里并不情愿,也还是会顺从昭宁帝心意。 总想着昭宁帝满意了,对她的态度会和软些。 虞家已经获罪灭门,母亲虽然怀着孩子,然而腹中孩子是男是女未可知,即便生个男孩儿出来,并非赵家血脉,她大概想着昭宁帝也不至于荒唐到那个地步,是以也不必要为此事而惹恼昭宁帝。 赵盈甚至想笑的。 要是那时候冯皇后就知道昭宁帝从没想过要她这位中宫皇后生下嫡子,不知还会不会这般为虎作伥,帮着昭宁帝遮掩她母亲孕身入宫之事。 所以事实上,冯皇后心里还是记恨母亲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经年后,她会跟赵澈道明事情真相。 她那时候应该是觉得,昭宁帝是为了母亲,为了将来一手捧着母亲生下的儿子坐上太子位,才不许她有孕生子。 今生大抵不会了——刘氏出事之时,她曾被昭宁帝赐红花一碗的事儿也弄得人尽皆知,只是众人心照不宣,无人宣之于口而已。 冯皇后是从十几年的懵然中回过神来,才明白她这些年记恨错了人。 赵盈那一声长叹听的云氏揪心,她有心安慰孩子两句,宋昭阳已经拍了拍她手背,先开了口:“你对这个邹尚敬,什么看法?” “没有什么看法。”赵盈捏了把眉心,“他也算是会做人吧,只不过是另辟蹊径那种人,走的始终不是正途正道。 但舅舅看我,难道有资格讲别人旁门左道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我还挺像是同一种人的。” 宋昭阳立时拧眉:“那你的意思,这样的人也要收归麾下?” 赵盈却嗤笑出声来:“那他就有些不配了。 为官多年,朝中无人脉积累,人人都看不上他,他凭什么投我麾下? 莫说是我,就连赵澈也不会收他做己用。 他是痴心妄想,想的太多了点。” 如果他的仕途走得稍微正常点,单凭他连中三元的一身好本事,也不是不能考虑的。 但这种人招来的只会是大麻烦。 赵盈自觉不是怕了朝中什么人,而是实在没必要。 于是心下有了定夺:“横竖常恩王兄被人投毒的事还没个着落,福建案子又牵涉深广。 邹尚敬任福建巡抚,又在这种时候马不停蹄赶到随明官驿,这事儿着落在他头上倒也正好。” 宋昭阳眼皮一跳:“这人不打算留?” 她说对:“舅舅觉得母亲当年高兴吗?” 怎么可能会高兴呢? 原本拥有的和满人生,被天子一己私欲而打碎一地,此后余生被禁锢方寸之间,就连死后也不得自由之身。 如果能有选择的机会,赵盈觉得,母亲最想做的事,就是逃离昭宁帝身边,而不是葬入昭宁帝的昭陵中——昭陵为帝陵,来日是要帝后合葬的,而当年宋贵嫔过身后,昭宁帝并没有将她葬入妃陵,棺椁直接送到了昭陵去。 她的后半生都希望逃离,却被牢牢地困在昭宁帝身边,死后也不得离。 换了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外人看来是莫大恩宠,殊荣一身,这种荣耀,却从不是母亲想要的。 邹尚敬一句“天子家事”说得好,附和昭宁帝心意要为她母亲追封为后这事儿办得更好。 所以就让他去死便很好。 赵盈出门那会儿脸色并没有多好看,云氏实在不放心她,本想跟上去,宋昭阳坐在旁边冲她摇头,见她满脸担忧,猜到她心中所想,叹着气劝:“也别叫乐仪去陪着了,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这些事她之前跟我们都没想开口,何况乐仪? 你让乐仪去陪着,她又要怕拉着乐仪一块儿不高兴,闷闷不乐的,便是装样子,也会装的没事人一般。 叫她去吧,自己待着没什么不好。 她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风吹雨淋受不住。” 说这些时候他眼底甚至闪过欣慰:“二娘在天有灵,要是看到她长成如今这样,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然后就被云氏抡圆了拳头狠狠地捶在胳膊上。 他吃痛,侧目去看,云氏瞠目怒视:“你这是什么混账话?为娘的都只希望儿女安好,过安稳的日子才是最好的事情。 她是个女孩儿,不说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成日算计着这些蝇营狗苟的事,你觉得二娘会感到欣慰? 我跟你是说不着!” 她起身就走,宋昭阳却坐着没动。 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图的当然是一辈子安稳顺遂,别的再没所求。 可赵盈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吗? 就算没有出生在齐宫,她也是虞家后人。 将门虎女,她从来都不是寻常姑娘。 心志坚定又有什么不好? 他并非是不心疼外甥女,只是心疼之余,欣慰更多。 这样的成长原就没有对错之分,更从无好坏之别,适合她的,才是这世上最好的。 宋昭阳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阵,而后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出了东厅正门,一路朝书房而去,再无后话。 第265章 萧太后 赵乃明等人福建一行身上是有便宜行事圣旨一道的,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这么大的权力给下去,昭宁帝也是犹豫再三之后才做下的决定。 福建山高水远,倘或真成了自立为王不受朝廷控制的小王国,那没有这样的圣旨,赵乃明他们只会更加步履维艰。 既得便宜行事圣旨,代天子行事,至少军中将士若见旨意,还是知道自己该效忠朝廷还是效忠福建官员的。 所以等到杜知邑收到赵盈送到随明的信,心下便立时有了主意。 赵盈都打算把邹尚敬先推出来做这个替罪羊,杀一个福建巡抚立威,这叫杀鸡儆猴,哪怕震慑不了福建大小官员,最起码是他们的态度。 于是邹尚敬从福州辛辛苦苦赶到随明县官驿的第七天,赵乃明的病情好转,人还没动身,他先被抓了。 人抓起来,本来应该押解回京,毒杀亲王的罪名扣在他身上,再兼于福建的失职,他这条命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 杜知邑做戏做的全乎,从人证到物证,短短七天时间,他把什么都准备的妥妥帖帖。 邹尚敬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钦差卫队给扣押下。 等到赵乃明一行动身继续赶路时,还特意给邹尚敬准备了个囚车,带着他一路往福建而去,根本没有要把人押解入京的打算。 消息传回京城,沈殿臣对此大为不满,金殿上进言,倒不是说要把赵乃明他们参奏一本,只是讲这不合规矩。 他虽然也看不上邹尚敬,但好歹还是一省的巡抚,既有罪,押解回京交刑部审理才是正经,哪有私自带着人又往福建而去的道理? 他在太极殿上一开口,赵盈先冷冰冰剜回去:“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常恩王兄离京钦差福建,身上是有父皇便宜行事圣旨在的,阁老现在说这不合规矩,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常恩王兄自行做主,不把朝廷规制放在眼里。 难不成父皇的圣旨在阁老眼里,也形同摆设吗?” 她一贯最擅长强词夺理。 “便宜行事之权原也只是为了他们在福建行事更方便周全,却并不是叫常恩王爷——” “好了。”对于这样的口舌之争,太极殿上日复一日从没有断过。 昭宁帝有时候心情不错,听上几句,不放在心上,听完就忘了。 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听都懒得听。 他一开口是要打断沈殿臣的架势,赵盈下意识就回头往宝座上看去一眼。 神色与往常无异,后宫里孙贵人也并没有什么消息送出来,可是昭宁帝心情不佳,这是肯定的了。 沈殿臣对此也是清楚的,是以老老实实闭上了嘴,掖着手往一旁退两步。 昭宁帝翻了眼皮去看他:“福建形势尚不明朗,朕既予他便宜行事之权,要怎么处置福建官员,且都随他,沈卿也别太指手画脚。 若真有不妥之初,沈卿身为内阁首辅,心中有所不满,也等到来日他们几个回京交旨时再议吧。” 一声指手画脚,一句心有不满,登时叫沈殿臣手脚冰凉。 不寒而栗是很难用言语完全形容出来的感觉,他也少有过。 位极人臣这么多年,纵然知道天子生性冷情阴鸷,也从没有真正畏惧。 然则这一年多以来——就是从赵盈入朝开始。 昭宁帝对他的不满是越来越明显,削弱内阁权利的趋势也日渐藏不住了。 难不成真是给赵盈和惠王铺路?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有他在,至少还有人牵制着姜承德,为什么要打压他? 沈殿臣眉头紧锁,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赵盈心满意足的退回自己位置上去,严崇之是等众人安静之后才迈步出来,拱手对上做礼,回了先前杨润哲的案子:“仵作验尸的结果臣已经上折回过,两日前臣也请皇上示下,关于杨润哲身后事该如何处置,皇上说过两日再议,今日朝会,臣斗胆,不知皇上可有定夺?” 他这是御前问君,不过他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 不过昭宁帝对这件事显然淡淡,似是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赵盈留意了他的神情,在严崇之开口提起杨润哲时,昭宁帝的目光是有一瞬凝滞定格在了姜承德身上的。 姜承德本人留意与否她不晓得,但她想要的效果很显然已经达到了。 天子无意于此事上多分心神,大手一挥叫刑部和吏部商量着决定,甚至都不必再回到他这里,只说定下个结果,告内阁知晓,准或不准的,内阁看着办就成。 散朝后赵盈犹豫了片刻,直到宋云嘉从身后步上来,她人还停在大殿正门口没挪动。 宋云嘉驻足看她,微叹一声:“太后病了,你不知道吗?” 赵盈拢眉,顺势望去:“表哥进宫看望过了?” 宋云嘉摇头说没有:“昨儿后半天发作起来,病的突然,我母亲进过宫了,御医院的人一直守在未央宫,一刻不敢走神分心。 永嘉,你在宫外久了,怎么连这个也不上心?” 他是不满的。 宋云嘉这种温润君子,很少把心底的不满直截了当的摆到人面前。 赵盈深吸口气。 其实宋太后病不病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算算时间,其实从今年的这个时候起,宋太后的小病小痛就再也不会断了。 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一年多,等到明年的十一月里—— 赵盈合眼:“皇祖母对我大不如前,我在她面前是讨不着喜欢的,是以后来就少到未央宫去请安,免得皇祖母见了我,愈发想起那些不高兴的事情,反而招惹她不痛快。 我住在宫外,澈儿又去了福建,宫中没什么可牵挂的,自然不留意打听宫中一切。 表哥连这也要责怪我?” 她说的都在情也在理。 宋太后真正恼了她是从绿珠的事起,那算是迁怒,后来扬州府一行回来,孔家倒台,赵清被贬往凉州,宋太后是把这笔账完完全全算在了赵盈头上,不待见是真的不待见,见了面一定勾起对长孙的思念,当然不痛快。 可她如此行事,未免显得太冷情。 宋云嘉想指责两句,话到嘴边,见她面色如常,恬静如水,真是又说不出口。 到最后只好无奈叹气:“我后半天要进宫请安,你跟我一起吗?” 赵盈不假思索就摇头拒绝了他:“表哥替我给皇祖母问个安吧,我的孝心还是不到皇祖母跟前去表了。” 她语气又柔缓片刻,看看宋云嘉的神色,后来还是把心横了下来:“表哥,这是太极殿,站在太极殿前说这些并不合适,如果你还是觉得我的行为让你感到不满,咱们回司隶院去谈一谈?”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宋云嘉这个人都几乎淡忘了。 他明明也上朝,总是能见到的,京城里的大小宴她偶尔会去,就连之前表姐设宴,其实也给宋云嘉送过请帖,以表哥的名义,只是那天宋云嘉没来而已。 交集很多,存在感却不强。 赵盈知道,是宋云嘉妥协让步了。 和前世一样。 自从他主动提出要到司隶院来帮她,本身就是在让步。 赵盈突然又笑了:“其实表哥也是想跟我好好谈一谈的吧?不单单是皇祖母的事情。” 这也和前世一般无二。 宋云嘉在屡屡退让妥协之后,她仍不肯收敛,他的确跟他深谈过一次,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今生他倒挺耐得住性子,也可能是朝中事多,一件接着一件的,他这种责任心极强的人,没那个精力来顾及到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朝事上。 宋云嘉面色几不可见沉了三分。 身后宋怀雍和周衍正比肩而来,见这两人几乎对峙在太极殿前,不免都愣怔住。 宋怀雍脚下快了些,回护的姿态也更明显。 宋云嘉眉心微拢:“司隶院我就不去了,请你到凤翔楼听戏,你去吗?” 赵盈挑眉说好,自己先闪身从宋怀雍身后踱了出来。 宋怀雍正要说话,赵盈把他话头给拦住了,就在他胳膊上按了一把,而后把路让开的姿态,拿眼神示意了宋云嘉一把。 二人是一前一后下了太极殿前玉阶的,宋怀雍好似不大放心,提步打算追上去,还是周衍拉住了人:“殿下行事是有分寸的,小宋大人也不是鲁莽的人,不过是去听听戏,吃吃茶,不会有什么事,你这样反倒惹人注目,还会弄得殿下和小宋大人都不自在。” 他侧目去看宋怀雍神情,唉声一叹:“你没见小宋大人刚才就变了脸色吗?” 宋云嘉变不变脸色宋怀雍深以为同他是没有多大干系的。 从小到大,他对宋云嘉这个名义上的堂兄弟就委实热络亲近不起来,当然了,这跟整个国公府也有很大关系。 等到渐次长成,他觉得宋云嘉的确是个君子,只不过和他不是一个路子上的而已。 元元入朝后,宋云嘉实实在在为难过元元一阵子,他为此大为不满,但元元从中说和,总能把他那股子气给捋顺了。 不过气顺了是一回事,提防着宋云嘉要使绊子或是给元元添堵那是另外一回事。 周衍家里没有妹妹,上头只有三个姐姐,他当然不会理解这种感受。 一路是被周衍拽着出的宣华门,赵盈的马车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不放心,甚至想跟到凤翔楼去。 但是和周衍相交多年,周衍太了解他的脾气性情,腿还没迈开,胳膊就已经被死死攥住:“你这么大的人,都快成家了,做这幅样子成什么体统呢?难道小宋大人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要你寸步不离跟着殿下保护? 你不要这样子蝎蝎螫螫,殿下也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人。 你这样子跟去凤翔楼,反而会让殿下尴尬难堪,小宋大人会怎么看殿下,又会怎么看你呢?” 他苦口婆心的劝,然则宋怀雍显然不为所动,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周衍无奈,只能拽着他不撒手:“你跟我回司隶院吧,殿下吃过茶总要回司隶院的,大不了你再细细问过,今日殿下和小宋大人都说过些什么,这总成了吧?” 他好说歹说,总算说服宋怀雍,尽管人还是一脸的不情愿,但好在是肯跟着他一起回了司隶院不提。 再说那边赵盈和宋云嘉是同乘一辆马车往凤翔楼而去的。 下车那会儿赵盈眼尖,一眼看见了唐苏合思的软轿。 那顶小轿比较特殊,轿顶是洒金缎子做出的宝盖,置于四方馆中,常年也用不上一次。 唐苏合思住进四方馆后,一眼看上了这顶小轿,之后她出行,就基本上成了她专用的。 宋云嘉并不知这个,正要提步进门,赵盈快走三两步,扯了他袖口:“咱们换个地方吧。” 她话音才落下,唐苏合思已经风风火火从凤翔楼小跑着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她身边,一把把人抱了个满怀:“我才听侍女说你的马车在楼下停了,你是知道我在这里听戏,专程来找我的吗?” 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 赵乃明中毒的事众人都瞒着她,这阵子尚书府要忙着筹办喜事,宋乐仪也腾不出工夫陪她胡闹,连崔晚照都要在家中安心待嫁不能出门了,她一个人无聊,整日里东逛逛西转转,也是好不容易遇上赵盈,简直撒欢一样。 等到娇俏的尾音收住,她才看见一旁掖着手站立的宋云嘉,正了正神色,从赵盈身边退开一些:“小宋大人。” 她近来中原话学了不少,中原的规矩礼数也学了很多,都是因为喜欢赵乃明,才肯定下心去学这样。 宋云嘉颔首示意,更退半步。 唐苏合思小嘴一撇,转而问赵盈:“你和小宋大人有事情要谈对吗?” 赵盈噙着笑点头:“你是无聊来听戏?” 她说对:“听说凤翔楼这些天讲书人一直在讲萧太后的故事,我对这个很感兴趣的,不过我还听到一些话……” 后头的话她是压低了声音,附在赵盈耳边说给赵盈一个人听的。 赵盈起初神色如常,等唐苏合思把事情原委与她讲明,她眉心一敛,脸色骤变,冷冰冰的眼神直摄向宋云嘉。 第266章 中原人 唐苏合思难得有眼力见,没缠着赵盈陪她听戏吃茶,话说完,眼神都没多分给宋云嘉一个,领了侍女又匆匆进门,留下个背影给赵盈二人。 赵盈皮笑肉不笑近前半步而已,身子微微前倾,稍靠近了宋云嘉些,声儿倒没刻意压着,尾音甚至扬起:“表哥是故意的?” 宋云嘉也随着她的声音笑起来:“你觉得呢?” 她啧声,退回原处:“我既来了,表哥请吧。” 宋云嘉倒似意外一瞬,暂且没动。 赵盈把他神情尽收眼底,嗤笑出声来:“表哥以为我会扭头就走?那不是我一贯行事作派,看来这一年多以来,表哥虽然对我的事情格外留心,但还是不了解赵盈这个人啊。” 她背着手索性提步进了戏楼中。 一楼大堂里说书人果然正舌灿莲花讲着萧太后,只是这一段——赵盈拧眉不语。 堂中小二引着路,把人请上了二楼,满脸堆着笑,说是卑躬屈膝不为过的。 赵盈入了雅间落座,宋云嘉紧跟其后进门,那小二嘴角抽动,分明有话要说,可是话到了最后他又明显犹豫,偷偷地打量过去一眼,见宋云嘉摆手,心神才定,疾步退了出去。 “我好像会吃人。” 宋云嘉冷眼斜她:“你知道萧太后何许人吗?” 她怎么会不知道? 但她自问没那个本事,能与辽国萧太后比肩。 无论胸襟手腕还是政治眼界,她都远远不如。 这些人未免太看得起她。 宋云嘉见她非但不答,反而笑靥如花,一时觉得胸中憋闷,怒从中来:“赵盈!” 他咬牙切齿叫她,赵盈侧目:“表哥,我以为你早想开了,合着今天还是打算劝我退?” “你弟弟已经封了王,这次去福建,你选了常恩王做他的帮手,足够他建功立业,在这上头,他已经压过瑞王一头,你为他筹谋的还不够?” 宋云嘉勉强稳着心绪:“你是个心志高远的女孩儿,我也反思过你同我说的那些话,这一年以来,我再没有干涉阻挠过你吧?” 赵盈点头:“我觉得表哥做的不错。” “京中流言不断,拿你比萧太后,这些话一旦传入皇上耳朵里……” “父皇会杀了我?”赵盈噙着笑打断他的话,“我可比不上萧太后,没那么大的本事,更没那么大的野心。沙场点兵,指点江山,我都不行。传这话的人未免太看得起我。 其实我有几斤几两重,父皇心里是知道的。 这样的话就算传进了清宁殿,父皇也不过一笑置之,难道还真为这个砍我的头?” 再说了,她就是真的比肩萧太后,那也是大齐的福气。 她又不是要造赵家的反,要掀翻赵氏江山,杀她做什么? 就昭宁帝手底下那三个兔崽子,也没见得谁有这份豪情与雄心壮志了,凭什么杀她啊? 她还要多谢人家给她造这个势呢。 谁要宋云嘉蝎蝎螫螫,多管闲事了。 赵盈油盐不进的态度愈发惹恼宋云嘉:“你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是听人劝吃饱饭吗?” 能让一向斯文儒雅的人口不择言说出实在算不上中听更不算儒雅的圣贤语,赵盈觉得她确实有本事。 但宋云嘉这个大家长做的是不是也太尽职尽责了点? “表哥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她话一出口,宋云嘉面色果然又黑三分,她视若无睹,自顾自又道:“走到今天,是我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那些人越是想我知难而退,我越是不会退。 可能是天生反骨,就是这么个人吧。 表哥好心劝我,我听得进去,但听进去和肯照着你的想法去做,那是两码事。” 赵盈挑眉,其实脸色还挺好看的,就是再说出口的话确实不太好听:“我知道薛闲亭为此挤兑过表哥,我说过他,叫他不要私下里跟表哥过不去。 但今天我想告诉表哥,那不是因为我护着你,而是单纯觉得没必要——人家讲道不同不相为谋,表哥和我之间,这句话最合适不过。” “你——” “表哥听我说完。”赵盈一抬手,及时止住宋云嘉后话,“一年多以前表哥规劝过我,甚至劝我早日嫁人,我敷衍过去,跟你说只要我不霍乱朝纲,你就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那时候是玩笑着跟你遮掩过去,不想跟表哥撕破脸,连红一红脸我都觉得很是不必,毕竟你不是存了坏心想害我,实打实为我好的。 既然扬手不打笑脸人,我真不愿把表哥一番好心扔在地上还要再去踩上两脚。” 她说的诚恳,情真意切,宋云嘉听来却只是冷笑:“最要紧是那时候你根基不深,尚未能于朝中站稳脚跟,所以不愿激怒我,怕我给你使绊子吧?” 他猜都猜到了,赵盈也不敷衍,笑着就应下来:“虽然我身边有这么多人保驾护航,你未必能威胁到我,但总归是不必要的麻烦,原本就可以规避。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宋云嘉连眸色都清冷下来:“现在把话挑明了说,是因为我已经奈何不了你。 与其说你是把我当表哥,诚恳的和我谈这些,不如说是在告诫我,认清事实,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少插手你的事,对吧?” 赵盈还真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是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罢了。 “表哥从小就是个极有担当的人,把所有人都尽可能的归于你的庇佑和保护之下,连日渐长成后也照样是这般行事的。”赵盈深吸口气,语速放慢下来,“在表哥眼里,我和雪真也没两样,所以你总操心我立身朝堂这件事。” 宋云嘉眯了眼。 他又想起了薛闲亭的那番话。 不得不承认,赵盈说的不错,当日薛闲亭说的也对。 他就是这种人,才会不被同辈人喜欢。 世家高门的孩子,在家里总是要守着规矩的。 平日里在长辈们面前要规规矩矩,到了他这儿还得顾着规矩二字,他不像是兄长,倒像是叔父一辈的,当然是不讨喜。 “福建的案子,是不是跟你有关?” 他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来,赵盈都怔然住。 不过也须臾罢了,回过神,皱了眉头盯着他又多看两眼:“表哥心里觉得是我,我说不是也没用,表哥若觉得与我无关,我就是自己承认了和我有关,你也不会信才对。” 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她看似回答了,实则又什么都没说。 宋云嘉当然知道他算不上赵盈的心腹之人,交心二字是妄想。 但他仍然觉得,福建这么大的案子…… 算了。 宋云嘉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你不信任我,所以不愿意跟我说,我不逼你。但是永嘉,做人做事都要有个度,那个底线不是留给别人的,是留给你自己的。 你把手伸到了福建去,还不知是动了什么人的根本,叫人家在京城这样造你的谣。 你从前也会说众口铄金,我并非说萧太后如何不好,而是这于你绝非什么好事。 你以为垂帘听政的女人是那么好做的吗? 对你而言,生在皇家,长在禁廷,早就习惯一些事。 皇上宠你疼你,惠王会不会真正信任你这个皇姐——永嘉,别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 直到宋云嘉从雅间离开,赵盈人是有些发懵的。 后来她就想明白了。 果然前世是她猪油蒙了心啊。 什么摄政长公主,人前赫赫威仪,到头来只有她切开来从里到外都是白净的,那样无条件的信任着赵澈。 其实周围这些人,谁心里不清楚这个呢? 傻子永远都是傻子,置身迷雾看不清真相,这就是古人所说当局者迷。 她不就是彻头彻尾的当局者。 而那个局中,也从来只有她一人。 茶水凉透了,她反倒执盏饮尽。 舌尖的苦涩更真切,赵盈却觉得这味道最真实。 唐苏合思蹑手蹑脚进的门,那模样做贼一般,却把赵盈给逗笑了。 她并不是不知道唐苏合思大多时候都不合时宜,是个很没眼力见的女孩儿。 可这人嘛,缺什么,就向往什么。 唐苏合思的率真和纯净,是她两世为人都缺少的东西。 赵盈笑着招手:“你怎么做这幅模样?” “那位小宋大人总是不苟言笑,我阿哥都说怕了他了,他之前去过两趟四方馆,我阿哥让我离他远一点。”唐苏合思近了前,自顾自倒了杯茶来,“我以前在家也听人家讲萧太后,但是和你们中原讲的不太一样。” 柔然人并不会觉得萧太后私生活如何,即便身边有男宠,柔然人也能坦然接受。 也只有被规矩礼数束缚了一辈子的中原人,说起这些才总带着嘲讽。 这就是为什么柔然人不会认为女孩子插手朝政是牝鸡司晨,中原人就说起来没完没了。 唐苏合思会养成现在的性情,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赵盈把茶点往她脸前推了推:“小宋大人与我是表兄妹,不过没那么亲,我也叫他一声表哥。” 唐苏合思哦了声,倒不意外:“我阿哥跟我说过,他还告诉我,小宋大人跟你的关系远不如你和你表哥,哎呀这样讲真是拗口,总之你懂我说什么就是了。” 尔绵颇黎不光对中原文化熟知,对他们中原的人情往来,世家之间的亲眷关系,还有朝堂局势,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赵盈笑意稍敛:“娇娇,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阿哥在家里是不大受宠的,为什么呢?我看他一表人才,仪表堂堂,且人也很有才的,你父王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唐苏合思眼底亮了亮:“你也觉得我阿哥不错?” 赵盈脸上的笑就彻底收了起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唐苏合思似乎有些失望,小嘴一撇:“不过也是,你是大齐皇帝的掌上明珠,他也并不会让你远嫁柔然的。我来和亲之前,我父王便跟我讲过,你们大齐皇帝的女儿都金贵,大公主赵盈尤其金贵。 我阿哥是被告诫过不许打你们赵家姊妹主意这样的话的。” 这倒令赵盈感到意外:“你父王这样说,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唐苏合思咬了一口玫瑰糕,嘴角沾了点糖霜,她自己不知道,还在喋喋不休,“我们柔然女孩都是胡打海摔长大的,你看我好像很娇贵的样子,那也只是因为小的时候太过顽劣,腊月天气掉进了冰窟窿里去,大病过一场,差点小命不保,从那之后被限制了大部分自由。 像我其他的姐妹,都不这样的。 所以对我们来说,本来也没有什么金贵不金贵。 中原女孩儿生来娇柔,我们从小就知道呀。” 赵盈笑而不语,递手过去,指尖抚在她唇角,替她擦掉沾染上的糖霜。 唐苏合思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咧嘴笑着:“至于我阿哥,他小的时候很出众的,不过他从小就喜欢中原文化,研究中原汉字还有你们中原人的规矩礼仪,我父王觉得他胸无大志,慢慢的就不喜欢他了。 他的确是我这么多阿哥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像他的阿娘。” 柔然人尚武,马背上的民族,其实头脑真的会更简单一点。 勇武过人,智谋稍逊。 尔绵颇黎哪里是胸无大志,他分明从小就野心勃勃,是他的父汗理解不了他的内心,有眼无珠罢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道理。 赵盈不免失笑摇头:“那颇黎王子倒是个异类,生在柔然,竟自幼喜欢中原文化。” 唐苏合思却突然诶了两声,对她这话深以为不妥的:“阿哥的阿娘是中原人呀,我父王有好多妃子,阿哥的阿娘是最好看的一个,听说当年是被掳到我们柔然去的,阿哥喜欢中原文化应该是受她影响的。 所以以前她很受宠的,就是因为我父王发现阿哥痴迷中原文化后,才对她冷淡下来来着。 我年纪小,知道的也不是特别清楚,这些都是我阿姐跟我说的。 我想阿哥的阿娘应该是怀念故土,不然她做了我父王的宠妃,也没道理教着我阿哥放着骑射不顾,净学些中原文化。” 第267章 傀儡 中原人? 赵盈从不知道,尔绵颇黎的生母是齐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她分外留意的。 柔然人早年间在边境烧杀抢掠,的确掳走不少中原女人。 想来尔绵颇黎的生母就是在那时候被掳到柔然去的,而她生来貌美,才会被进献给可汗为妃。 赵盈未再多心,又同唐苏合思寒暄几句,正要问她打不打回四方馆时,坐在她对面的唐苏合思一句自言自语似的话,直戳中赵盈内心。 “我小时候也很喜欢阿哥的阿娘来着,她真的长得很漂亮,不过后来父王不许我到她的帐中去玩,我偷偷溜去过,发现她可能是脑子不太好使,经常会抱着一件小衣叫大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看起来还怪吓人的,去问过父王,也问过我母后,连阿哥都去问过。” 她自言自语,临了了又肯定自己:“不过我现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她在怀念一个孩子,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讲,是头生的长子,所以她嘴里一直叫大郎,对吧?” 赵盈眉心一拢:“那位娘娘被掳到柔然之前,有过孩子?” “好像是吧,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唐苏合思一耸肩,“不过我们柔然是不在意这个的,所以她依然可以做我父王的宠妃。 她死后尸体只是草草掩埋,我母后说是她自己太不惜福,才惹得我父王不喜欢她了。 不被父王喜欢的妃子,这样的下场算好的了,可能毕竟宠爱过,她还有个儿子吧。 我喜欢阿哥,所以她下葬那个时候我怕阿哥伤心,陪着阿哥一起去的。 她以前一直抱在手里的小衣,还有你们中原人逗孩子玩的拨浪鼓,阿哥一起藏到了她的棺椁旁。 我认识的中原文字不多,但小衣衣角绣着一个赵字,我是认识的。” 她话到此处,又咦地一声:“就是你这个赵。” 百家姓中也就这么一个赵了。 还能有什么别的赵? 赵盈心跳骤然加快,声音尽可能的平稳着,那种隐隐的微妙感又自心底翻涌而起:“颇黎王子今年有十七岁?” 唐苏合思摇头说不是:“我阿哥十八啦。” 十八岁——十八岁,生母是中原人,被掳去柔然之前生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姓赵。 十八年前。 如果十八年前—— 赵盈腾地站起身,疾步朝外走。 唐苏合思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了神追出去,二楼哪里还有赵盈身影,她探头往下看,赵盈脚下生了风,已经快步出了凤翔楼大门。 · 崔钊行被单独关押在大牢西南角最隐蔽的一间牢房里,赵盈特意吩咐的。 他保守十几年的秘密被赵盈知道了,所有的希望也全都破灭了,他深知赵盈不会好心到替他们做隐瞒,甚至会以此为凭,告发到昭宁帝那里,要孙其和姜承德不得好死。 而他,是生是死,对赵盈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人一旦生出等死的念头,心如死灰,就再没了什么指望和盼头,每天都只是在熬日子。 那滋味不好受,但却实打实就是这样。 数着日子等待砍头那天来临。 对于赵盈还会贵人临贱地,崔钊行显然是感到意外的。 而她没有带任何人,只身前来,更是叫崔钊行眉头紧锁。 他动了下,身上戴着的铁链咣咣响起来,然后就不动了。 一开口,声音越发沧桑:“公主这个时候还到牢里来看望我,是皇上下了旨意要把我们推出去砍头了吗?罪名是藏匿逆王后嗣?” 赵盈眯着眼,驻足停下:“有件事,孤来问你一句。” 崔钊行像是没听清,等反应过来赵盈说了什么,竟又放声笑起来:“我是将死之人,公主指望我告诉你什么?我说了,你敢信吗?你敢告到皇上面前去吗?” “你实话实说,孤可以让你不用死。” 赵盈声音清冷又平稳,有安抚人心的作用,能叫人暂且神思清明一般,至少可以冷静下来。 崔钊行一言不发盯着她,握紧的手却出卖了他的心绪不宁。 赵盈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把唇角扬了个不算深的弧度:“你做了这么多事,并不是想和姜承德孙其抱在一起去死,从头到尾,你都只是自私自利的在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一条能够活的更加风光得意的生路,不是吗?” 是,当然是! 不然他好好做他的清河崔氏家主,又何必搅和到这浑水中来。 兴王死的那年,他就把崔慈之交出去,他顶多是被兴王胁迫,不得已而为之,之后的人生至少清清静静。 “我凭什么——” 他也不是三岁的孩子。 赵盈给了他生的希望,也随时可以收回去。 而他是没有资格质问赵盈,更没有资格和赵盈谈条件的。 赵盈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答案,也并不是只能从他这里得到。 他见识过赵盈的手段,哪里还敢小看这女孩儿。 于是深吸口气。 要么继续安安静静等死,要么乖乖配合赵盈。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个死。 哪怕是赵盈出尔反尔,得到了想要的却不保他一条命,了不起不也就是个死吗?也不会比现在更坏。 等到彻底冷静下来,原本想问的话全都收了回去,低沉着嗓音道:“殿下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呢?” 他自己能想通,省去她不少麻烦,至少不用跟他浪费唇舌。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赵承律当年把崔慈之送到清河崔家,是只送去了这个孩子吗?” 崔钊行眼皮一跳:“殿下什么意思?” “你觉得孤是什么意思?” 崔钊行喉咙一滚,立时就要开口。 赵盈伸出手,指尖在牢门的木栏上点了两下:“崔钊行,开口的机会不是一直有,你想清楚了再回孤。” 撒谎骗人的人是不值得被信任第二次的。 崔钊行头皮一紧:“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唐苏合思的有口无心,这一辈子也就这么遮掩过去了。 而更大的秘密和阴谋,他们这些人打算带进棺材里,就当做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赵盈神情冷下来:“兴王妃?” 崔钊行重重点了头。 那又是一个漫长而无趣的故事,至少如今听来,太无趣了。 赵盈几乎可以靠自己想象出当年真相,试图去还原。 是以从崔钊行口中听来,也并没有多少意外。 赵承律为臣为兄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是逆臣,更是不友睦的长兄,可他对待妻儿,是好的。 当年他把崔落生不久的崔慈之悄悄送往清河郡,一起送走的,还有他的王妃苏氏。 至于他在后来是怎么瞒天过海,在被满门抄斩时无人发现兴王妃尸首并非本人,连崔钊行也不得而知。 总之当初苏氏和孩子一起被送到清河郡,交到崔钊行手里,彼时崔钊行对兴王是满怀信心的,以为他起兵之事一定能成,成日里还做着挣下个从龙之功,来日有大功于新帝的美梦。 被他藏匿起来的,可是未来的皇后和东宫太子。 这场梦怎么不美好? 然则等到兴王事败,美梦破碎,苏氏和崔慈之都成了烫手山芋,再然后他把主意动到孙其,甚至是姜承德头上去。 “所以当年是你和孙其做下的计,把苏氏送到了柔然,她并不是被柔然人掳走的?” 崔钊行回想陈年旧事,或许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眼中难得闪过了自责与懊恼。 他低垂着头,不轻不重点了下:“兴王妃容色倾国,我和孙其都是见过美人的人,但生平所见,无一可与兴王妃做比。 柔然人粗犷,被寻常士兵掳去是不可能成事的,天下美人谁不爱呢?一亲芳泽,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起的心思。 所以我和孙其想尽了一切办法,把人送到了柔然王帐去。” 那不是他崔钊行想的办法,是昔年孙其告知刘寄之,刘寄之动用了一切可用的人脉关系,把苏氏送到柔然王帐去的。 再往后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苏氏得宠,生子,却忘不了故土和崔慈之。 她教着尔绵颇黎学习中原文化,甚至可能告诉过尔绵颇黎,他在大齐还有一个哥哥,同母异父的兄长,尚不知是生是死。 又或者,从那个时候起,她甚至希望尔绵颇黎将来能寻到崔慈之,尽一切可能,试着找回崔慈之。 郁郁寡欢,背井离乡,所以才会红颜早逝。 这都是崔钊行和孙其作下的孽。 但这一切,尔绵颇黎大概是不知情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跟尔绵颇黎勾结上的?” 她太聪明了! 崔钊行不由打了个冷颤:“殿下,这……” “怎么,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还要孤一点一点的问你?” 他摇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崔钊行一合眼,又深吸口气。 这种秘密,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说给皇室中人听。 但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 “我们原本的打算,殿下想必也能猜到一些了。” 当然能。 赵盈冷着脸。 这些人眼里无君无父,更无家国天下。 他们有的,只是私欲。 不过现在想来,她算错一处——崔钊行从很早之前就晓得孙其根本就不是姜承德的人,不过他并不知道孙其是在替刘寄之办事,只能说各怀鬼胎。 这两个才是真正的蛇鼠一窝。 孙其也不是真的能为了刘寄之豁出性命。 他暗地里如此行事,无非是想将来里应外合,引入柔然大军,攻破皇城,尔绵颇黎顺利上位做可汗,于大齐,他们挑明崔慈之身世,到那时是成王败寇,兴王就不再是逆王,谁让他生了个好儿子,替他夺下了他没能得到的江山和皇位。 赵盈懂了。 崔慈之会被养成个废物,是因为崔钊行从来没想过要把清河崔氏交到他手上。 他养了个傀儡皇帝,而非清河崔氏宗子。 这如意算盘打的多好啊。 “所以北国和柔然两场战事,朝中有内奸,里应外合,还把国库空虚的消息散播出去,全都是你和孙其的手笔了?” “不是我!”崔钊行反驳的倒是快,“是孙其。” 赵盈眉头皱起来:“你觉得孤是三岁孩子?就凭他一个工部侍郎?” “他虽只是个工部侍郎,但他是姜承德的人啊!”崔钊行说到激动处,似是怕赵盈不信他,挣扎起来,又带着铁链一阵作响,“何况他从前都不是姜承德的人。” 声音弱下去,后话没说完。 赵盈挑眉:“你知道孙其和刘寄之的关系?” 崔钊行嗯了一声:“刘家倒台之后,当年追随刘家的那些人,明处的都没什么好下场,殿下雷霆手腕,总归是要斩草除根的。 藏在暗处的,譬如孙其一流,他们都以孙其为首。 所以殿下从前实在是小看了孙其这个工部侍郎! 他手里握着刘寄之和刘家留下的部分旧部,还能借姜承德的势去成全他自己的野心,勾结柔然,里应外合,他做的得心应手。 而底下那些人……那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孙其自作主张,还以为是在效忠瑞王和姜承德,是提前在对未来的新帝尽忠。” 再没有人把两面三刀做的这样好。 孙其刀口舔血,过的是富贵险中求的日子。 在姜承德这只老狐狸眼皮子底下耍心眼,他实在是够厉害。 崔钊行没说错,她小看孙其了。 她也想明白了——孙长仲那点小把戏根本就没能逃过孙其的眼,孙其唯一算漏的是他书房暗格孙长仲知道这件事。 孙其最初的打算是去朝。 被重责,被罢官,被姜承德舍弃,然后当做弃子,扔出朝堂。 慢慢的他会淡出众人视线。 可是那都不重要。 柔然和亲使团进了京,他离开朝廷,离开工部,反而可以出入尔绵颇黎的下榻之处,要见面,比他做工部侍郎更方便。 “唐苏合思入京之后,也受到过尔绵颇黎的蛊惑,才会屡屡接近孤,对吧?” 赵盈想起那张明媚的脸,脸上总是挂着最灿烂的笑,再加上今天的无心之言,她实在很难想象,连唐苏合思也是这棋局的参与者。 果然崔钊行说是:“唐苏合思公主生性单纯,对颇黎王子几乎言听计从,很信任的,不过她太单纯了,不能靠她打探什么消息,颇黎王子只是希望她能和殿下交好,并没有别的意思。” 第268章 杀心 从大牢出来,赵盈的心情还蛮复杂。 她无意追问崔钊行他们当年怎么瞒过尔绵颇黎真相,竟能让尔绵颇黎以为他和孙其乃是苏氏的救命恩人。 反正苏氏自己也是个糊涂鬼,这么重要的事,天大的仇人,也不告诉尔绵颇黎。 她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 顶着大太阳往府衙外走,赵盈也并不觉得自己是漫无目的的。 人快走到影壁墙,被人从身后拉住了胳膊。 一转头,宋怀雍黑着脸正攥着她手腕。 赵盈再往他身后看,周衍正频频摇头。 这是自宣华门出宫就没回家,跟着周衍回了司隶院来等她啊? 她到大牢去见崔钊行的时候的确谁也没惊动,就连回府衙也没惊动人,所以他们应该是刚刚才知道她回来了,且去了一趟大牢里。 宋怀雍已经撤回了手,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好几遍:“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我并不知道表哥在等我。”赵盈抬头看他,“表哥你是真的怕云嘉表哥对我做什么啊?” 他别开眼去:“他说话不中听,怕你心里不高兴。” 赵盈嘴角扯动,却没能笑出来。 周衍看出端倪,上前两步:“殿下刚才去大牢里见崔钊行?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这发现不单新,还骇人听闻呢,赵盈心道。 但这事儿说来话长,一时半刻是讲不清楚了,来龙去脉要细细说给他们听。 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办—— 赵盈掖着手退了半步:“的确是有些别的发现,但我现在要去一趟四方馆见见尔绵颇黎,表哥如果想知道我去见崔钊行做什么,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明日表哥休沐吧?” 宋怀雍眯了眼看她,旋即明白她意思:“但是明天不是徐冽休沐的日子。” 她却说无妨:“这事儿他不知道也好,等回头我慢慢告诉他。” 合着他们这些人为了省事儿,就叫他做东设个小宴,把人都请到尚书府去小聚,她一并说清楚算完事。 到徐冽那儿就这么好的耐心,可以慢慢解释给徐冽一个人听? 宋怀雍转头去看周衍,周衍一脸不关我事的表情越发退了两步。 赵盈只当没看见,随他们两个的便,又交代了两句,提步绕过影壁墙,出门登车,吩咐往四方馆方向而去。 等人出了门,宋怀雍才提着一口气质问周衍:“你跟我说的是,元元对徐冽没那个意思。” 周衍掩唇咳嗽:“我看到的是这样,就这样告诉你的,我又没骗你。” 幸好他是没有妹妹的人。 殿下是天家公主,只是安之的表妹,他都这种态度。 啧,真是有够吓人的。 宋怀雍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甩了个脸子给周衍:“你明天不要在朝中告假,不然太明显了。” 周衍无语。 就像是才烹好的鲜鱼汤,一口鲜嫩的鱼肉吃进去,鱼刺卡在了嗓子里,所有的食欲在一瞬间被破坏,好心情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几个单聚在一起就不明显了吗? 多他一个就真的多了吗? “你气不顺,也别那我撒气。”周衍丢了个白眼过去,“我明天会告假的。” · 四方馆历来是往来使臣暂居之处。 只是大齐这些年间少与北国柔然等地互通往来,关系一直都很僵,故而四方馆也闲置了不知多少年。 鸿胪寺和礼部在这样事上轻省不少。 这次柔然和亲使团进京,才又为此而忙碌起来,一应礼制要悉数备齐,不能失了大齐国风。 赵盈两世为人都是第一次踏足四方馆内。 她来得突然,尔绵颇黎都还能迎出门来,赵盈冷眼看他缓步而来,停下了脚步。 “公主殿下怎么会到四方馆来?”尔绵颇黎颇为意外,人往侧旁让开半步,“唐苏合思才回来不久,听她说在凤翔楼听戏时候遇到了公主,而后公主……匆匆忙忙离去,像是有十分要紧的事。到四方馆来,和公主殿下的急事也有关系吗?” “颇黎王子一向这么快人快语吗?”赵盈并没有提步进内的打算,甚至四下扫量了两圈。 唐苏合思不见踪影,四方馆内伺候的人也没出现过。 尔绵颇黎把底下的人调教的不错,崔钊行那句话也说得对。 唐苏合思对他的确是言听计从。 不然她那种活泼性子,怎么可能坐得住不出来。 尔绵颇黎微讶:“中原人讲坦诚以待,我以为我对公主殿下这算是坦诚,或许殿下觉得我唐突了。” 他说着就要拱手去做礼,是齐人最常用的赔礼道歉的那个礼。 赵盈闪身让开,并不愿意受他这一礼,然后就笑了:“不算唐突,王子说的对,人和人相交,原本就应该坦诚相待。” 她高高挑眉,终于肯提步上台阶,一递一步进了堂屋中去。 尔绵颇黎跟在她身后,又保持着相对客气且恭和的距离。 赵盈没上主位坐,尔绵颇黎也把主位给让了出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落座于官帽椅上,正是面对面的坐着。 “唐苏合思喜欢喝奶茶,我于吃食不挑,所以四方馆内日常只备下奶茶,不知道公主殿下吃不吃得惯。” 赵盈没接他这茬,反而问道:“那看来颇黎王子是不喜欢吃奶茶的。奶茶是你们柔然最常饮用之物,怎么王子一个柔然人却不喜欢吃吗?” “我爱饮中原茶,祁门功夫茶最绝佳。”尔绵颇黎笑着回她,“唐苏合思今日多了两句嘴,公主殿下不是已经知道我母亲是中原人了吗?” “是啊,颇黎王子的母妃是齐人,你喜欢中原文化,学习中原礼仪,爱吃中原食物,都是源自你母妃。”赵盈整个人往椅背上靠了靠,放松下来,“听唐苏合思说,王子的母妃天人之姿。” “我……” “我在大齐,曾经听说过,逆废兴王赵承律,我那个从没见过面的阿叔,他的王妃,也是倾国容色,曾引无数大齐世家郎君为之倾倒。”她一歪头,打断尔绵颇黎的话,“颇黎王子这么喜欢中原文化,对中原的美人,应该也有所耳闻吧?何况是前兴王妃这样艳绝天下的美人。” 尔绵颇黎面不改色说不知道:“我倒是听说过那位兴王殿下的谋逆之举,后来满门抄斩,无一幸免。听公主殿下这样说,那位王妃娘娘,倒是可惜了。” 赵盈又眯了眯眼,低叹一声:“是啊,红颜多薄命,最无辜的人,到头来不过被牵连罢了。株连之罪,一朝殒命,数十年后,其实都不太有人会记得她们,是吧?” “公主殿下是来四方馆与我闲谈中原美人?”这回轮到尔绵颇黎没有再接她的话,反问了回去。 赵盈的手撑在扶手上,坐正少许:“当然不是。” 她音调拔高了,后来又压低下去:“颇黎王子认识崔慈之吗?” 尔绵颇黎神情似有异动,不过短暂一瞬,真是稍纵即逝的闪过去。 然后他说知道:“清河崔氏的宗子,前不久才被押解入京,那个阵仗想不知道也很难的。” “不,我说的,不是知道,是认识。”赵盈唇畔弧度未减半分,身子往前倾,“我近来听说一些古怪事,说他非清河崔氏子,乃是兴王后嗣,那位兴王妃亲生的孩子。颇黎王子觉得这话可信吗?” 她说完,身子重靠回去,自己先啊了一声:“我又忘了,颇黎王子虽然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可是却对中原的美人不感兴趣,对那位王妃娘娘知之甚少,又何谈信不信。 我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又实在好奇的不得了,所以方才突发奇想,回了一趟司隶院,把崔慈之拉出来用了一场刑。 他身子太弱了,经不住三两种刑具就昏死过去,还要我派人给他泼冰水。 实在是有些无趣。 我是觉得无聊,才出来走走。 想着颇黎王子在四方馆住了这么久,我也没来看望过一次,又是突发奇想,就来了。” 尔绵颇黎面色好像比刚才白了一些:“公主殿下嗜血?” 赵盈瞪圆了眼睛去看他:“颇黎王子这么聪明?” 他皱眉:“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您的手不该做这样的事,更不该沾满鲜血的。” “是吗?”赵盈笑起来,后来声音戛然而止。 她反问那一声,再站起身,背着手,踱步上前:“那么同样该金尊玉贵,双手不该沾满鲜血的柔然王子殿下,又为什么要与我大齐朝臣勾结成奸,妄图侵吞我大齐江山呢?” 尔绵颇黎腾地站起身,声音倏尔冷肃下来:“永嘉公主慎言!” “你错了,不是孤该慎言,是你该夹起尾巴来做人。”赵盈周身冒着寒气,是不可侵犯的凛冽,“尔绵颇黎,你的出身,崔慈之的出身,崔钊行就在孤的司隶院,你以为你能瞒过几时?” 他沉默不语,赵盈步步紧逼:“你大可不认,只是这些话传回柔然,不知道可汗陛下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听唐苏合思说,你的母妃,我们大齐曾经的兴王妃娘娘,就因为教唆你痴迷中原文化,而被你的父汗嫌弃,冷落,死后也不过草草掩埋。 如果他知道你的野心,你对同母异父的兄长的用心——” 赵盈提步再逼近,指尖轻点,落在尔绵颇黎胸口处,而后用力一戳:“应该会亲手杀了你吧?” 尔绵颇黎没有退,反倒抬手钳住她的手腕:“你认为我会怕吗?” “我认为你不会。”赵盈撇嘴,甚至都没有试图挣出自己的手,“其实嗜血的不是孤,是你。 你身上毕竟有一半柔然血统的,骁勇善战,也好战,你把自己伪装成谦谦君子也没用,骨子里你嗜杀,嗜血,你甚至希望自己能踩着你父兄的血,入主王帐,做柔然下一任可汗。” 赵盈退半步的时候,尔绵颇黎相当配合的松开了手。 笑意重新爬上了她的脸:“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儿上,孤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原本你这辈子到死也不会知道的,真相。” 尔绵颇黎咬着后槽牙:“公主殿下好意,我并不想听。” “兴王妃,是被崔钊行和孙其联手送到你的父汗面前去的。”赵盈眼中闪着精光,脸上其实写满了得意,“这种事,颇黎王子确定不想听吗?” “你说什么?”尔绵颇黎的稳重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他半步跨上前,几乎是在同时抬手,虎口处就正好贴在赵盈白皙而细长的脖间。 他五指收拢:“赵盈,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大齐皇帝掌上娇,你最好也对我多出三分畏惧。” 赵盈一张脸涨红,呼吸喘气却实在费力。 她双手还是垂在身侧的,甚至都没有去攀上尔绵颇黎的手腕试图拉开。 尔绵颇黎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而下一瞬有人闪身从屋外闯入,他甚至没看清来者何人,就已经被迫松开了赵盈。 他也是自幼习武,练习骑射的人,此刻胳膊被反剪在身后却根本动弹不得。 吃痛到面色发白,却不肯发出痛苦呻吟。 赵盈揉着脖子咳嗽着:“松开他。” 徐四面色铁青:“殿下,他方才对您动了杀念。” “我知道,你松开他。” 赵盈生平不曾被人这样对待,不过死亡临近的感觉没人比她更清楚。 尔绵颇黎是吓唬她,还是真的起了杀心,她真切的感受着,绝不会感受错。 徐四还是听了她的话,松开尔绵颇黎后整个人就护在了赵盈身前。 尔绵颇黎直起身来,缓劲儿的时间显然比赵盈要更长。 他冷眼看徐四,好半天目光才重新落回到赵盈身上去:“永嘉公主身边,竟还有这样的人。” “徐冽都曾是孤的暗卫,这很值得诧异吗?”赵盈横去一眼,“你想弄清楚事情真相,孤给你个便利,到司隶院去见崔钊行一眼。但有一个条件——你不用急着拒绝,咱们心照不宣,孤也不会四处宣扬你的出身,你应该也很想知道你的母妃究竟是怎么抱憾终身,郁郁而终的吧? 尔绵颇黎,孤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不然现在你应该被押入清宁殿,而不是有机会站在四方馆来掐孤的脖子。 怎么样?” 第269章 不满 尔绵颇黎的定力的确不错,在从赵盈口中听到那样所谓的真相之后还能够迅速冷静下来,已非常人所能及。 他很快反应过来赵盈此行的目的。 先前种种,实则都是她有意激怒。 她身边带着暗卫,她的安全不受到威胁,暗卫便不会出手。 先礼后兵,赵盈做的不错。 且还能够很好的拿捏住他。 尔绵颇黎深吸口气。 赵盈说的不错。 单凭她目下掌握的那些证据,把事情告发到清宁殿,这场和亲大概就谈不拢了。 到时候把他们一行遣送回柔然,父汗——那个男人从不知手下留情为何物,他会死的很惨。 尔绵颇黎往先前位置上坐了回去,赵盈站在原地没动,冷眼睨他。 他又沉思良久,终于开口:“公主殿下的条件是什么?” 赵盈笑出声:“颇黎王子这么聪敏能干,猜不到?” “公主心思难测,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猜。”尔绵颇黎是冷笑的,同赵盈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全然不同,“说出口的话,总是要做到才好。公主殿下心里有个条件,那个条件也许非我所想,我说的和你想的大抵不是一码事,所以我最好别说,听你说。” 还挺谨慎。 这种人谨慎周全,的确是最让人头疼的敌手。 赵盈想了想,重新坐回去。 徐四对尔绵颇黎始终保持着防备,立于赵盈身侧时也总是一副戒备姿态。 尔绵颇黎啧声:“阁下武艺高强,别说是我,就是这四方馆内所有的侍卫加起来,恐怕也难敌过阁下,公主殿下身边有阁下护卫,应无人可近身伤害。 方才阁下是没料到这四方馆内我也敢对公主殿下出手,疏于防备,才让我有机可乘。 阁下现在已经现了身,自然再没有人能伤害公主殿下,大可不必如此。” 徐四置若罔闻,赵盈也不点他。 尔绵颇黎挑眉收了声。 赵盈往椅背上靠过去:“你勾结大齐的朝臣,孤要一份名单。” “什么?”尔绵颇黎神色凝滞,“哪里有什么名单。” “都是聪明人,就不要装糊涂说这种蠢话,这话说出口你自己信吗?” 这种事情非一日筹谋之功。 他既然决定要夺王帐汗位,还要捧着他的兄长上位,撺掇大齐帝位,那这朝堂中没有点势力,他这么周全的一个人,是绝对不敢的。 单单一个孙其对于尔绵颇黎而言远远不够,至少在他看来一定是这样的。 但是交了这个底,他就再没有后路了。 尔绵颇黎是犹豫了的。 赵盈早料到了他此刻的犹豫,也不急着催他,只缓声道:“其实你已经没有什么后路了。你们柔然国内的争斗与孤无关,无论是父杀子,还是子弑父,和我们齐人又有什么相干? 可是你与大齐朝臣内外勾结,这就不是柔然自家的事。 孤为大齐公主,官居一品,执掌司隶院,当然该一查到底。” 那个查字似乎触动到尔绵颇黎,他眉心一动横一眼扫过来:“公主要查什么?” “你放心,孤不会出尔反尔,说了不为难你就一定不会为难你。”赵盈手肘撑在扶手上,把他心里的担忧坦白的戳穿开来,但见尔绵颇黎脸上也没什么尴尬别扭神色闪过,心下了然,“你把名单交给孤,至于怎么处置这些人,孤自有主张,不会连累到你的身上去。 但这是大齐国政,孤认为颇黎王子是识时务的俊杰,所以应该也不会再来插手。” 其实她的条件并不是一个。 尔绵颇黎胸口被人重击一拳,有苦难言。 她要他交出名单,是要把朝中内奸肃清,那些人就算没有真正意义上为他提供过什么便利,但至少有了不臣之心,就已经不适合再立足大齐朝堂。 赵盈虽是一介女流,但铁血手腕,头脑清醒,她太拎得清了。 而至于他,没有了这些人脉,崔钊行已经获罪被关押在司隶院,孙其也是早晚的事,他往后在齐国内就再没有倚仗。 赵盈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这个女人是不能谈合作的,她只愿意与人做交易,且从不会做亏本买卖。 他想要得到她的扶持,就一定要付出更多。 将来想力捧兄长登皇位是不可能的事,她还有个亲弟弟摆在那儿呢,这无异于虎口夺食。 其他他能给的——要柔然从此俯首称臣,成为大齐属国,那他何必费尽心思夺可汗之位。 是以这个口根本就不要开为好。 他甚至也不必问,倘或不交出这个名单,赵盈会怎么办。 这女人说得出就真做得到,方才说什么押不押入清宁殿,绝不是在跟他讲废话。 她走的每一步路,说的每一句话,都大有深意,事后回想,不免后怕。 她当然也不会怕他的名单不尽详实。 事情到现在为止,他也已经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难道还指望着东山再起吗? 赵盈权势熏天,深得昭宁帝宠信,有她在朝一日,对他,对柔然,都会百般防备。 何况崔慈之还在她手里捏着。 他的软肋和把柄捏在人家手上,还不是予取予求,任凭赵盈。 尔绵颇黎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感到挫败,竟就是栽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手里。 “崔慈之,公主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是逆王后嗣,没有生路可言。” 赵盈平静回他,见他唇角抽动,立时又接上一句:“颇黎王子是柔然王子,和大齐的逆王后人没有任何关系,对崔慈之的下场,最好也别太上心才好。” “你——”尔绵颇黎咬牙切齿,“你明明知道他和我不是毫无关系。” “那你是打算随孤入清宁殿面圣求情吗?”赵盈翻了眼皮去看人,眼神其实都不是正视落在他身上的,漫不经心之中还要透出些不屑一顾,“你敢吗?” 可是阿娘去世前,心心念念都是兄长。 要他眼睁睁看着兄长被发落,被处置—— “公主口中的真相,我不要了。司隶院里关着的人,我也不去见了。” “就算你都不要,也并不能以此换回崔慈之一条命。”赵盈已经站起身来,缓两步上前,再站定,“你最好想想清楚,想救人,不可能,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放弃知道当年的真相,这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人其实已经朝着门口的方向迈步而去:“不过孤一向不强人所难,司隶院大门朝外开,你要去便去,不去孤也不会叫人来请你。 那份名单,三天后孤派人到四方馆来取。” · 宋怀雍的小宴真的只是个小宴。 他连下请帖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能进到尚书府赴宴的也只有薛闲亭辛程和周衍三人,连李重之都不算在其中的。 这哪里是什么小宴,外人一眼就能看穿是怎么个意思。 连周衍这么勤勉上朝的人都特意告了假,跑到尚书府赴宴去,还能是为什么? 宋乐仪拉着赵盈在府中逛,她这几天老闷在司隶院,知道她是在审案子,也没人去打扰她。 尚书府中大不相同,云氏领着人还特意重新收拾了一处雅致院子,留着来日给宋怀雍和崔晚照当大婚之处,又尽可能按着崔晚照的喜好去布置打点。 整个尚书府都是喜气洋洋的。 人还没到齐,宋乐仪拉着赵盈已经把事情问了个清楚明白。 等到薛闲亭等人到齐,入了席上,宋怀雍倒煞有其事的吩咐人上菜上茶。 辛程笑呵呵的吃茶,一双眼睛恨不得嵌在宋乐仪身上。 宋怀雍看着就来气,随手抄了个白瓷的勺子照着他身上扔过去。 他不以为意,更不肯收敛。 宋乐仪也丢了个白眼过去,在桌下扯了扯赵盈袖口。 赵盈会意,清了把嗓子,将事情始末原由与众人娓娓道来。 起初大家都不觉得这事儿有多离谱,可越往后听,有惊诧,有不解,一个个都觉得匪夷所思起来。 “昔年兴王妃容色倾国,我年幼时都还听我母亲念叨过两句,说是早年间先帝赐婚,她是十里红妆出嫁,废兴王彼时虽已不受宠,但终究是先帝长子,大婚时气派仍旧气派的不得了。” 辛程啧声感慨:“我小时候很不懂事的,也不晓得废王之事不能多提多问,缠着我母亲问过一些。 那是在家里,我母亲一向惯着我,也就同我讲过不少。 据说那位殿下待王妃娘娘极好。 从前荒淫无度,可自娶王妃过门后,便把府中姬妾遣散了去。 后来还是因王妃过门多年没能生下世子,才重新娶了侧妃,纳了姬妾入王府,而且好像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这些赵盈没有再打探过的。 赵承律的过去怎么样,和眼下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关系,他和苏氏关系好坏,同这些也没干系了。 不过辛程所言还是可信的。 他们辛家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是在自己府中谈论几句有关废王与废王妃的事儿,即便传出去,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宋太后还真是从年轻时候起就不遗余力的在做这些事。 自己的儿子都没管好,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的事。 宋怀雍眉心隆起小山峰:“你昨天出门,就是去了四方馆见尔绵颇黎?” 赵盈刚点头,薛闲亭寒声先问了句:“脖子上红了一片是怎么回事?” 她无语。 生的白,皮肤又嫩,真不是什么好事。 尔绵颇黎在那一瞬间的确想杀了她干净,是以手上使了十足的劲儿。 她遭受一场,昨天回去也涂过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但是早起脖子仍旧红了一大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只好叫书夏敷粉来遮,可薛闲亭眼太尖,心思也太敏锐了。 赵盈叹了口气,宋怀雍差点儿没拍案而起。 还是宋乐仪把人拉住的:“他也没讨着好,大哥你别着急上火,先听元元说啊。” 宋怀雍低头瞪她:“你知道?” 宋乐仪撇了撇嘴:“那你现在冲进四方馆去把柔然王子打一顿,不是只能把事情闹大闹开吗?” 赵盈捏着眉心,拉回宋乐仪的手:“徐四一直跟着我的,是不防备尔绵颇黎敢对我出手才让他掐上了我的脖子。 他胳膊虽然没被徐四卸掉,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表哥你坐。” 那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真是难受极了。 宋怀雍做深呼吸状,才长舒出来,如此往复好多次,才能勉强平复,重新坐下来:“这些人确实是蛇鼠一窝。尔绵颇黎也不该记恨孙其和崔钊行,要没有他们,他也做不了柔然王子。” 做不了柔然王子,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凭他敢对元元起杀心。 赵盈无奈摇头:“他不做柔然王子,也没机会近我的身。” 薛闲亭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根本没有要接她话茬的打算。 辛程左右看看,视线最后同周衍的交汇在一处,二人四目相对,眼底全写满了无语。 他朝周衍努嘴,周衍会意,平声叫殿下:“可是这件事真的到此为止,殿下就这样放颇黎王子平平安安的返回柔然去吗?” 怪不得昨天殿下会说徐将军暂且不知道此事也好了。 徐将军战场浴血,早些时候单是见唐苏合思公主都满身戾气,现下倘或知道尔绵颇黎与朝臣勾结,才招致这两场战火,他若一时急躁,提枪杀入四方馆都有可能的吧? 周衍喉咙一滚:“柔然一向狼子野心,即便没有颇黎王子与朝中内奸勾结,南境早晚也会战火纷纭。 只是这样放他回国,当做无事发生一般,臣是想着,徐将军要是知道了,恐怕是极为不满的。”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斟酌过,遣词用句实在小心,但还是招来宋怀雍不满的白眼,以及薛闲亭淡淡横扫过来却寒意十足的一个目光。 早知道他不替辛程开这个口了,做什么都冲着他来呢? 那事实本来也是如此的,还不让人说话了? 赵盈说不妨事:“徐冽那里我慢慢跟他说,他也不是不能体谅……” “殿下不必想着慢慢跟我说了——举凡殿下心有所定,徐冽不会有任何不满。” 第270章 用心良苦 徐冽是下了朝之后就往尚书府而来的。 朝上不见周衍身影他就已经觉得奇怪了,等到散朝之后听同僚议论,甚至有胆子大一点的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才知道宋怀雍今天在尚书府做东设宴。 他也不糊涂,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脑子稍一转也知道这个宴是为谁而设,就是不晓得是因何事而设了。 他没接到请帖,想来也是殿下的意思。 原本不该来的。 殿下既然不叫宋怀雍给他下请帖,那必定有殿下的用意。 但就是没能管住自己这双腿。 从宣华门出了宫,也没上轿,一路信步至于尚书府外。 门上当值的小厮当然是把他给拦了下来的,客气倒是挺客气,但就是不叫进门。 至此他那股子叛逆劲儿才涌上心头。 越是不叫他进门,他越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在府门口难为当值的小厮,看似是背着手走远了,实则翻了尚书府的墙头进了宅中。 他轻功不俗,是以青天白日在尚书府中飞檐走壁也无人察觉。 然后就一路摸到了这边。 自然也把那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生气是肯定的。 这算是通敌卖国。 尔绵颇黎的立场他倒还能勉强接受,毕竟尔绵颇黎本来就是柔然人。 朝廷里那些内奸——之前殿下也说过朝中有内奸,他自幼熟读兵法当然也知道。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朝廷里的内奸并非是某一个人。 这些人食君禄,却不思为君分忧,两面三刀,做的极好。 可是当周衍那番话问出口,他心念一动,又实在舍不得殿下为难。 他们这些人当中,只有他是从军行武的。 他知道战事起时薛闲亭曾经到兵部去过,是被殿下派人抓回司隶院的。 他也知道杜知邑亦有此心此念,不过碍于出身,他是家中唯一嫡子,便实在不得有作为。 但这些都不重要。 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再有血性,同袍之谊于他们而言,终究是飘渺之物。 世家高门的子弟,其实很难理解那样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拼回来一条命是什么样的感受。 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对他们来说,始终是遥远的。 所以殿下不愿让他和他们一起听这件事。 殿下心底的柔软,纵使嘴上说的再强硬,也总是为他保留了一份善意。 叫他怎么舍得。 赵盈讶异于徐冽的出现,宋怀雍显然一样。 他黑了黑脸:“你怎么进来的?” 这个问题显然多余了。 辛程笑出声:“徐将军身手太好,尚书府的墙头还不是随随便便就翻了。至于这飞檐走壁还不被人察觉的功夫,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定然死皮赖脸也要缠着徐将军学上一学,这功夫实在是太好用了。” 他说这样不着调的话,眼角的余光似无意的总瞥向宋乐仪。 赵盈随手抄了个橘子朝他身上扔过去,才转头去看徐冽:“你是散朝后听说表哥今日设宴,又见周衍告假,所以找过来的?” 徐冽点头说是:“府上当值的小厮拦了我不叫进,连通传也不肯,我想应该是殿下特意交代过,不叫我进门的。” 宋怀雍越发没好气:“知道还硬闯。” 赵盈柔声叫表哥,状似安抚,实则是提醒他闭嘴,不过是态度柔和太多而已。 周衍有眼色的很,已经欠了身子往侧旁挪,腾出身下位置让给徐冽坐。 他从坐下之后就没再开过口,赵盈时不时去看他,神色都一如往常。 她放下心来,也松了口气。 薛闲亭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所以你现在的打算是把那份名单要出来之后,另行处置?” 赵盈说是:“通敌叛国这个罪名当然最好用,可是一旦要坐实,少不得要牵扯出那些前尘往事。 对于废王而言,他固然是咎由自取,但是兴王妃却实在无辜。” 辛程不免多看她两眼。 赵盈把他那样的眼神看在眼里,横去一眼:“你是想不到我也有慈悲心肠?” 他讪讪的笑,连连摆手忙说不是:“只是没想到殿下会在这样的事上存善心善念,还想着顾全兴王妃身后名声。” “人走茶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当年被孙其和崔钊行联手送到柔然,也绝不是她愿意的。 她被迫送到柔然王帐,难道十几二十年过后,还要把这笔旧账翻出来,让后人来评说她的身后名?” 赵盈失笑摇头,其实眼底凉薄一片:“世人对女子总是更苛刻一些,我既然有办法处置朝中这些蛀虫,就实在不必把她再牵累进来。 何况柔然和亲使团尚在,和亲是必然之势,唐苏合思对常恩王兄又一往情深,我看常恩王兄对唐苏合思也并非全然无意。 既然也是郎情妾意的一对儿,若此时翻出尔绵颇黎多年来勾结大齐朝臣,这场和亲恐怕就要变成无稽之谈了。” 说来说去,她其实是根本不愿翻腾旧事。 这许多说辞不过是她寻来安慰自己的借口而已。 薛闲亭眉心再动,想起宋怀雍所说她昨日是只身到牢里去见了崔钊行一场的。 联想从前许多事,他心里隐约有了想法:“你答应了崔钊行保他一命?” 赵盈啧声。 青梅竹马就有这点坏处。 什么事情也瞒他不住。 太了解的人就是这样的。 确实有些恼人,也有些烦躁。 虽然有的时候会有好处,也会叫人觉得心头暖流涌过。 很显然辛程对此就不太满意:“他那样的人,我若是殿下,撬开他的嘴,还要他的命。” 他话音落下见宋乐仪杏眼横扫来,眼风分明凛冽,忙又补道:“这并非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小人行径,我认为此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崔钊行这种人,他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对待这样的小人,难道我们还要做个正人君子? 他当年应承废王时,必定不会说苛待王妃与崔慈之,彼时定然也是满口答应,说无论如何将来都会善待王妃母子。 可事实上又怎么样呢? 他答应废王的事不是一样没做到吗? 再换句话说,他得了庄氏为外室时,大抵也是甜言蜜语,一派柔肠,可后来杀人灭口,成全自己见不得人的阴谋之时,那些海誓山盟,他又何尝记得? 所以殿下为什么会想要留他一命呢?” “他的命,我是不要的。”赵盈掀了眼皮斜扫去一眼,“无关轻重的人,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不是吗?” 辛程倒吸口气。 宋怀雍眉心处的小山峰明显愈发隆起:“他终究是大姑娘的亲生父亲。他不仁,可以卖女求荣,大姑娘与他断绝关系,也不必再和他有什么瓜葛牵扯。” 赵盈心下微叹:“这样的事,表哥就不要替崔家姐姐做主了。 她原本也不是经受不得风霜的娇花,你真当她还是从前那琉璃美人灯做派的人儿吗? 我心里打定了这个主意,崔钊行和崔高氏夫妇二人是死是活全看崔家姐姐心意,下场如何,怎样处置,她说了算,我来照办。 表哥,人活一辈子总会有个心结在的。” 她侧目去看宋乐仪,宋乐仪把她方才那番话细细品味,会意了然,于是接过她的话:“心结这种东西,不纾解,一辈子都哽在那里。 就算来日成婚,日子过的再和满,崔姐姐心里始终会记着她的父母是舍弃她的。 有很多事情并不是看似过去就真的过去了。 她又是内敛的人,这些话也未必与人说。 依我看来,元元这个法子便很好。 大哥心疼崔姐姐,我们又何尝不是心疼她? 我劝大哥不要这样紧张过了头,崔姐姐也是高门养大的女孩儿,有见识,有手腕,那才该是清河崔氏嫡女,该是皇上亲封的清源县主所有的派头与气场。 难道还叫她畏畏缩缩,和从前一样叫人看不上眼? 成了婚,做了咱们家的媳妇,就一辈子躲在大哥身后? 我看崔姐姐也未必肯的。” 她二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宋怀雍又能说什么呢? 什么小姑娘家原就该养在深闺,哪怕嫁做人妇,也只要安安稳稳过小日子,那就很好。 这样的话,他这两个妹妹,都不适用,他也自不必开口。 仔细想想,崔晚照大概也不想做那样的女孩儿。 在清河崔氏被压着长大,十几年的时间,她没做过真正的自己。 宋怀雍眼窝竟一时热了一瞬。 元元这许多想法,或许也是真心关切崔晚照,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 因为那是他放在心尖的姑娘,是他未来的妻,她才肯再走一条弯路,帮崔晚照解决这个心结问题。 赵盈脸上的笑容渐次柔婉起来:“表哥难道还要哭鼻子不成?” 一时间众人又哄笑起来。 徐冽当然是笑不出来的。 赵盈也看见了。 小宴还是要继续,外人再如何晓得他们本来也不是为了赴宴,那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宴开之前赵盈起了身,叫了徐冽一声。 薛闲亭的身形也动了一下,被辛程不动声色按了回去。 “我去院子里走走,等会儿开席也不用等我,你们先吃。” 薛闲亭脸色又黑了些。 徐冽一言不发跟上去,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辛程叹了口气:“殿下有句话说的不错,这人活一辈子,总会有些心结,看来时间无论过去多久,心结就是心结,到了也解不开。” 薛闲亭冷冰冰一眼剜过去,宋乐仪又朝着辛程身上砸了个橘子过去:“多吃橘子少说话吧你。” 宋怀雍也瞪他,转头再去看薛闲亭。 薛闲亭笑着说没事:“你们府上的桂花酿,今儿备下了吗?” 宋乐仪心口发闷,宋怀雍也无言,缓了一瞬说备下了,后来才把这话给打岔过去,笑呵呵的说什么要多吃两杯一类的话。 辛程挑着眉头看他们心照不宣,又觉得没劲。 宋乐仪看他那张脸就觉得他实在欠打,想了想,腾地站起身。 宋怀雍立时转头:“你又干什么?” 她长舒一口气,目不转睛盯向辛程:“你跟我过来。” 宋怀雍眉头紧锁,就要去扣人手腕。 周衍诶的一声叫住他:“我可是不吃酒的,那个桂花酿你可别给我上。” 说话的工夫宋乐仪已经离席,辛程屁颠屁颠的就跟了过去。 宋怀雍咬牙,再想跟上,又太刻意,于是又去骂周衍:“感情不是你妹妹?” “她这么大个人了,你能跟着她管她一辈子吗?这还是在你们府上,在你眼皮子底下,说两句话,你也要蝎蝎螫螫,太难看了吧?” 宋怀雍还是气不顺,可眼前已经没有宋乐仪的身影了。 从席面往北的确有抄手游廊,绕过游廊就看不见席面的小院。 宋乐仪驻足停下,辛程保持了距离也停下。 他嘴上总是欠的很,可真的私下跟宋乐仪相处时又唯恐唐突冒犯了她,一向规矩的很,所以宋乐仪才不怕,才敢把他叫出来。 她转过头:“你是对薛闲亭有什么成见吗?” 辛程正色摇头说没有:“相反我挺佩服他的。” “那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些,他因为元元的事情已经很难过了,每天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云淡风轻的和我们相处,你不在人家伤口上撒盐是能死吗?” 辛程突然眯了眼:“你认真的吗?” “什么?”她一头雾水,狐疑反问,“什么认真的?” 辛程眼底的严肃也把她吓了一跳。 宋乐仪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你……” “你对薛闲亭这么上心,是因为你们青梅竹马吗?” 宋乐仪愣怔一瞬过后,嗤笑出声来:“我们的确一起长大,但青梅竹马说的是他和元元。你去问他跟我是不是青梅竹马,他八成嗤笑不屑。 辛程,我在很认真的跟你讨论这件事情,你现在是在跟我吃这样的飞醋吗?” “我喜欢你,中意你,入京几个月以来我的心意大大方方表现给你看,从没有回避过,也没有逼着你回应过,但如果你心里有人,我认为我的心意就会给你造成困扰,你大可以跟我直说。至于薛闲亭——”辛程又做深呼吸状,“你们都顺着他,唯恐伤了他,连殿下都不忍心对他疾言厉色,那他一辈子也走不出他自己编制的情网。 宋乐仪,我是存看戏的心思挖苦他,还是用心良苦想帮他,你最好想想明白。” 第271章 扮猪吃虎 尚书府的水榭临近设宴的小院。 曲水流觞也是常规布局。 水榭处是一座小木屋悬于清溪之上,那溪自府外引水入宅,风情雅致。 木屋四周悬挂着各色宝石制成的帘,五颜六色好看的不得了,太阳光照射下来熠熠生辉。 今日天不算热,清风拂面,溪水微凉。 赵盈背着手缓步进门去,徐冽就跟在她身后。 他走的更慢一些,同赵盈始终保持着距离。 水榭四面都是通风的,赵盈往靠北边方向步去,跨过门槛之后往美人榻上落了座。 徐冽还是站着。 她斜了眼风往身后扫量:“坐啊。” 徐冽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四下扫量一圈,回屋里去抱了个小圆墩儿出来,就放在赵盈下手处的斜对面,坐了过去。 赵盈整个人歪靠在美人榻上,左臂枕在脖颈处,她被尔绵颇黎掐过脖子的痕迹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还没说话,徐冽先皱了眉头:“徐四当差这样大意,殿下不该袒护他。” “手底下当差办事的人,偶有疏漏之处,一次可体谅,两次可轻罚,再三弃之不用,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 赵盈晃着脚尖儿,揉了下自己的脖子:“看着吓人了点,其实没多严重。你对于尔绵颇黎真实的看法是什么,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你老实讲给我听。” 徐冽脸色还是不多好看。 他对尔绵颇黎能有什么看法? 他对赵盈的做法根本就不赞同。 但是他选择接受,因为那是她做的决定。 她分明是知道他不接受她现在的做法,才会把他单独叫到水榭这边来问。 “殿下心里不是都清楚吗?” 赵盈就笑了起来。 以前她问什么,徐冽回答什么,现在他也学会了不答反问来堵她的口了。 “徐冽,这就是朝堂。” 徐冽闷声点头:“我知道,所以殿下做的决定,我从来不会干预,也都会支持殿下。 因为这朝堂终将是殿下的朝堂,而我,为殿下戍守边境,开疆拓土,所以殿下不用特意跟我解释这些的。” 他沉闷的脸色舒缓下来,露出了笑意:“殿下心存仁善,对我尤其,所以小宋大人才对我横眉冷对。” “这不是心存仁善。”赵盈横去一眼,“替我办件事吧。” 徐冽正色不语,等着她的后话。 · 福建·长平县城 囚车置于官驿中,短短数日之内,邹尚敬就苍老数十岁。 他实在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有冤无处诉,也没有人会听他辩白。 起先还会想要试着跟杜知邑他们沟通,后来就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他是注定被牺牲的那一个,而这个决定并不是杜知邑他们做的。 所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惠王同行,常恩王和杜知邑还能这样越过惠王把他这个福建巡抚收押,不押送回京,关入囚车中一路押往福建去,除了坐镇京城的永嘉公主外,还能有谁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他发现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就更加活不成。 连把这秘密捅破,昭告天下的机会都不会有。 有人送饭菜来,吃食上倒是不亏待他,他却没什么食欲。 赵乃明从堂屋步出来,见他面前的饭菜未动,脚下一顿,转了脚尖朝囚车方向步去:“怎么,邹大人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邹尚敬皱眉:“常恩王殿下纡尊降贵,何必跟我这罪人说话?” 赵乃明啧声,便真的不打算再理他。 邹尚敬想了下:“我真的没有一丁点活命的机会吗?” 赵乃明脚步就收住了。 他回过身,把邹尚敬打量了好几番:“邹大人在朝多少年?” 言外之意便是怎还是这般天真。 邹尚敬深吸口气:“福建官场从来水深,我跟着殿下往福州去,也不能戴罪立功?” “前些天你可没有这么强的求生欲。”赵乃明眯起眼,“邹大人是有什么事吧?突然发现的,觉得只要在我这儿换来一线生机,你就能活下去。” 邹尚敬脸色骤变,赵乃明心里就有数了。 他小看了这位常恩王。 久居彭城,不显山不露水,从前甚至都少有人提起他。 不过是个过继到永王一脉的孩子,能有多出众? 他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小聪明耍多了,对上谁都觉得自己不会有吃亏的时候,结果栽在赵乃明手上。 尽管赵乃明不知道他猜中什么事,掌握什么秘密,也不会给他任何活命机会了。 那头赵乃明对抄着手回了屋中时,杜知邑正陪着赵澈在下棋。 黑白错落,显然是黑子占了上风。 连赵乃明也讶异于赵澈的棋艺高超。 他出门时明明还是势均力敌的。 杜知邑的棋艺不差,他这些日子也没少拉着杜知邑对弈,没想到短短时间之内,赵澈竟占据明显上风。 他不动声色往侧旁坐过去,杜知邑皱了皱眉,手上白子没再落下:“不是说出去透透气?” “邹尚敬不能留了。” 连赵澈都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赵盈之前做好的安排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赵乃明和杜知邑都没有瞒着他,显然是赵盈授意过的。 按照赵盈原本的设想,邹尚敬绝对不会留,这种人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现在不能杀。 把人带去福州,福建官场上的那些污秽肮脏还可以靠邹尚敬替他们揪出一大串来。 毕竟处于目下这个境况,是个人都会想要活命的。 毒害亲王的罪名谁也担不起,他戴罪立功才有可能被从轻发落。 不过到底会不会从轻发落那是他们决定的,不是邹尚敬自己说了算。 说穿了就是卸磨杀驴呗。 现在怎么突然就改了口呢? 指尖黑子攥入手心中,赵澈攥紧了拳,玉制的棋子触手是温凉的,被握在掌心许久之后才开始变得温热起来。 他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缓:“他怎么了?早起不是还好好的吗?” “知道的秘密太多就没命活着,不管他发现了什么秘密,也不管那个秘密究竟重要不重要,都已经无所谓,这种人本就留不得。”赵乃明横去一眼,淡淡的,“杀了他,永嘉如果追问起来,我来跟他讲。” 赵澈抿唇,一时无话。 杜知邑心下念头闪过不知多少,后来把目光落在赵澈身上,看过之后再回头去看赵乃明,又见赵乃明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他就了然。 他深吸了口气:“现在就杀了他,我们人在长平县,怎么善后?” 赵乃明眼底闪过阴鸷,须臾后恢复如常,他只把目光定然落于赵澈身上,唇角倏尔上扬:“三郎,你觉得呢? 其实这个事儿也不该我出头。 永嘉那样疼你,杀了邹尚敬,来日回京她要发脾气,把你推在前面顶着,我跟杜三都不会有事。” 赵澈呼吸邑滞:“但我年纪还小,阿姐本就是让我跟着王兄出来学本事,等着我进益的。 这种杀人放火的事……” 他真单纯无害小绵羊一样,说起杀人放火肩头都要抖三抖。 杜知邑无声翻了个白眼,懒得看他。 赵乃明仍旧不动声色:“人都会慢慢长大,你要进益,难道是跟着我们只听不说就能进益的? 永嘉让你出来这一趟,是希望你学到真本事。 待在京城,窝在吏部,那是个富贵堆。 有宋尚书在,有永嘉在,什么风吹雨打你都不必历经,反正有人为你遮风挡雨。 所以三郎,邹尚敬,怎么处置?” 赵澈呼吸试图平稳了一场:“王兄认为他所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猜得出。 无非就是赵盈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杜知邑到现在为止都藏得不错,即便是从进献银子入朝为官之后,和赵盈的交集也并不多,没有人晓得他和赵盈的私下往来,关系甚笃。 至于赵乃明,更没什么可说的——常年就不在京城的人能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公主有什么交集? 这次为了和亲之事入京,就算跟赵盈有些走动,大多时候唐苏合思也都在。 能让赵乃明狠下心来杀了邹尚敬灭口,还说出那样一番话,那当然是和赵盈周围的这些关系有莫大关系。 赵澈做深呼吸状,心里的那些想法并没有宣之于口。 赵乃明却不理会他。 他叹了口气,无奈站起身来,叫杜知邑:“你来。” 赵澈眉心一拧:“王兄?” 赵乃明双手是背在身后的:“无妨,你终究年纪还是小了点,永嘉所作所为也不错,我今天也算理解了。” 什么? 赵澈神色一僵的工夫,杜知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赵乃明果真不再理会赵澈,提步就往外走。 杜知邑已经从罗汉床上翻身下来,跟着赵乃明就出了门。 赵盈眼中阴翳一片,望着他二人出门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那头赵乃明同杜知邑出了门,回身看屋中方向,索性提步又走远一些。 直到确定屋里赵澈听不见他二人说话,杜知邑才在赵乃明肩头按了一把:“怎么?” “杀还是不杀,我想问问你。” 杜知邑拢眉:“我以为你是打定主意的。” 赵乃明噙着淡淡笑意:“杀人本不是我擅长的事,动辄喊打喊杀也非我本心,我是儒雅君子做派,怎么会要打要杀?” 说得好像他是这样的人一样。 虽然他的确可以算得上心狠手辣……反正必要的时候,他是觉得对那些不相干的人实在不用心慈手软。 “其实应该看殿下是什么态度的,不过从先前事情看来,她是一点不想让邹尚敬活着,至于什么时候死——和我的往来没想叫人知道,和王爷之间只怕是一样。”杜知邑声线平稳而又沉缓,如涓涓流水,“福建的案子我们自己能够料理清楚,就不在乎邹尚敬这一条明,看王爷想怎么做?” “做什么事情,咱们之间有商有量,也不是非要我专擅独断,至于惠王。”赵乃明高高挑眉,“永嘉说他扮猪吃虎,我之前还觉得是她多心,或是太高看惠王。 十几岁,半大的孩子,跟永嘉比起来更没什么建树,怎么就扮猪吃虎。 今日看来,我确实不如永嘉。” 杜知邑眉心动了动:“惠王他……殿下的这个评价,并没有跟我们说过,但讲的是很准确的。” 但眼下要紧的是邹尚敬。 其实杜知邑是认为邹尚敬本人死不足惜,不过没太大的必要。 因为赵乃明自己也会讲,有些秘密究竟怕不怕被人揭露本就是两说的事儿。 他和赵盈的往来,赵乃明和赵盈的往来,现如今的京城,朝堂,都已经不是多要紧的事情。 尤其是赵乃明。 这个和亲人选是赵承衍举荐到御前的,赵承衍是怎么力捧赵盈上位的,普天之下还有谁不知道? 赵乃明进了京,和赵盈又能疏远到哪里去? 于是杜知邑定了定心神:“如果王爷真要问我的意见,我觉得可以不杀。等到了福建,把案子料理的差不多之后,随王爷要怎么处置都无所谓的。” 他是笑着说这样的话:“王爷是怕到了福建之后他会四处宣扬不该说的话,其实大可不必有此担忧。 他自然是被关押起来的,也见不到外面的人,咱们带来的这些人里,是有别人安插的眼线不假,先前王爷中毒,确实是我办事不利,但看管一个邹尚敬,让他没有和外人接触说话的机会,我还是能处置妥当的。 他在福建做巡抚这么多年,有些事的确比我们知道的要多,也更方便行事,王爷觉得呢?” 赵乃明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也不是不信任杜知邑。 赵盈用人识人,他最起码是相当信得过的,所以杜知邑说这样的话,他也相信杜知邑能做得到。 尽管从前很多事情杜知邑也有出现了纰漏的地方,不过他自己亲自盯着的事儿,赵乃明还是放心的。 故而他心下虽仍然认为杀了邹尚敬最省事,也还是没有反驳杜知邑,只是沉声嗯了两下:“那就按你说的办,之后如果出现什么状况,横竖咱们一块儿商量着,也不担心邹尚敬还真的能翻出花来。” 第272章 罢出内阁 长在清河崔氏十八年的宗子崔慈之竟是昔年废王赵承律的嫡子,这个消息在太极殿上炸开,令朝野震惊。 昭宁帝对于赵成律的所作所为,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从小到大,直到他御极称帝。 赵承律的狼子野心,从来就没有消停过。 不过他也确实是想不到,赵承律一脉竟然还有后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是嫡出的孩子。 昔年赵承律起兵时——他可真是把所有的后路都算妥了。 太极殿的早朝是不欢而散的。 天子双眼猩红的模样谁见过呢? 哪怕是宋贵嫔过身的那个时候,也没有人见到过这样的昭宁帝。 嗜血,嗜杀,仿佛他一抬手,下一瞬就是血流千里。 与那时的悲恸是全然不同的。 赵盈等人随着昭宁帝入清宁殿中去,他的神色都没有半分舒缓。 面色阴寒,脸色铁青。 视线哪怕是落在赵盈身上的时候,那种肃杀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收敛。 赵盈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昭宁帝。 记忆中他总是慈爱的,无论因何种原因。 两世为人,都是如此。 从小到大,昭宁帝就算再生气,再不痛快,朝廷里出了天大的事,回了后宫,见到母妃,见到她,他从没有过半分不悦与阴沉。 “永嘉,你是何时知晓此事的?” 他张口叫永嘉,赵盈心头又沉:“起初儿臣派人到清河郡去调查,只是查到崔慈之乃是崔钊行的外室所生,且是在国丧期间生出来的孩子。 国丧期生了个孩子,这也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所以儿臣派人一路护送庄家的人入京,希望他们作为人证,揭发此事,证死崔家。 至于杨润哲——杨润哲擅自离开京城,也是往清河郡方向而去,是为了杀人灭口的。” 在太极殿上公然告发此事,赵盈自然是已经想好了所有的退路和万全的说辞。 她抿唇,声音稍稍一顿,视线侧落于姜承德身上,匆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抬眼再看昭宁帝:“当日把徐冽弄去玉安观,说是替儿臣祈福,也都是儿臣做的计。 父皇英明睿智,其实一早就知道的。 儿臣司隶院里的那些人手,要护卫庄家全家安然无恙的进京,只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昭宁帝沉声,声音是冰冷没有温度的:“所以你故意把徐冽支出京,是为了让杨润哲背后的人以为徐冽亲自去护送庄家人进京?” 沈殿臣眯了眼,侧目看赵盈:“殿下真是好手腕。” 她的确是好手腕,姜承德掩在朝服袖口的手捏紧了,骨节泛白。 沈殿臣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也转头看了赵盈一眼的,只是什么都没说。 赵盈这个圈套险些把他套住一次,不可能再给她第二次的机会。 公然于金殿揭穿此事,姜承德也是震惊的。 崔慈之的身世他从来都不知道,孙其说崔慈之是外室子,国丧期间怀上的,崔钊行为此还杀人灭口,彼时他做故城县县令,还帮着崔钊行做过一些善后之事,出面威胁过庄家人。 之后这十几年相安无事,是庄家全家贪财,也不敢和官家人作对。 他深信不疑,从来没有插手过这件事情。 然而十几年后的今天,赵盈这样证据确凿的说,崔慈之乃是废王嫡子,从出生就被废王送到了清河崔氏去,而崔钊行隐瞒十几年,孙其也帮着他隐瞒十几年。 这一切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孙其保不住是早晚的事,他压根就没打算保。 可是皇上会怎么想? 姜承德不敢深想下去。 赵盈不动声色把唇角往上扬了一瞬,她没开口时,严崇之拱手上前了半步:“殿下虽然有些谋略,也使了手腕,但若无殿下周全筹谋,庄家的人被杨润哲杀了灭口,崔慈之的身世恐怕也不会大白于天下,而崔钊行和孙其这十几年间的所作所为,瞒天过海,更无人知道! 清河崔氏因清源县主的事固然一败涂地,皇上容不下这样的龌龊,崔钊行罪不至死,活罪却难免。 可孙其呢? 没有这件事,孙其和崔钊行十几年的勾结又如何为外人知? 藏匿废王后人,罪同谋逆,其心可诛!” 他是刑部尚书,出了这样天大的案子,他当然要一同入殿来议事。 至于宋昭阳,更不必说。 原本沈殿臣那句不阴不阳的话他听来就觉得相当刺耳,要回护,严崇之已经把事情拨回到正路子上,也不用他在御前跟沈殿臣做口舌之争。 昭宁帝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有人知道天子心里想什么。 他们这些人立足朝堂几十年,揣摩圣心圣意本是做惯了的事,此时此刻,却谁也猜不出,猜不准,更不敢猜。 或许下一刻天子金口一开,十几年前的废王案就会重新掀起一场风波。 昭宁帝抬眼往下来的时候,连带赵盈在内,心都是悬到了嗓子眼去的。 “孙其,是刘寄之的人?” 这句话问的是谁,更没人知道。 事情是赵盈发现的,话也是她回明的,问的当然该是她。 始末原由,其中种种,知道的最清楚的也只有她。 但姜承德是孙其的座师,孙其是姜承德一手提拔上来的。 从他到故城县做县令,再到他一步步内迁回京,到如今爬到工部侍郎这个位置上。 孙其其人固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但若无姜承德提携,他升迁的速度也不可能这样快。 何况当年他内迁回京,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于上京立足,在朝堂站稳脚跟。 这一切不都是托了姜承德的福吗? 他私下里和刘寄之是怎么搭上的关系,姜承德这十几年间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知情。 还是说当初孙其做了刘寄之的暗桩,根本都是在姜承德的授意之下做的。 所有的这些事情,现在要怎么求证呢? 这清宁殿中的每一个人,心思各异,连同昭宁帝在内。 故而这句话问出口,问的究竟是赵盈,还是姜承德,更无人知晓。 他是在断姜承德的“死罪”,还是给姜承德开口辩白伸冤的机会,赵盈拿不准了。 于是她没开口,反而不动声色朝后侧方退了小半步。 这小半步退的极妙,因她先前站定的位置,算得上是殿下正中,除她之外,只有沈殿臣站的勉强还算是靠中的位置。 余下姜承德等人位置都要稍次一等。 可是赵盈退了半步,姜承德正好能够提步近前,人就整个立在了昭宁帝眼前。 他提步上前,眼角的余光扫过赵盈身上,缜着脸,但等对上昭宁帝时,又换做恭敬模样:“此事臣难辞其咎。臣是孙其座师,无论是昔年他出任故城县令,还是后来平步青云,都是臣一手提拔。 只是臣万万想不到,孙其两面三刀,世故至此。 一面奉承臣,一面转投刘寄之麾下,为刘寄之出谋划策。 还有藏匿废王后嗣之事——” 姜承德双膝一并,腰杆却挺的笔直,朝服下摆被他一撩开,便冲着昭宁帝宝座方向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这一下跪的实在,赵盈挨着他站着,膝盖触碰到清宁殿青灰色地砖发出的一声闷响真真切切。 她光是听着都觉得疼。 这摆明了就是请罪的架势。 自负如姜承德,哪怕是在御前,也有年头没这样谦逊过了。 她不免又觉得可笑。 当皇帝果然是好的。 生杀予夺,谁不怕呢? 姜承德再怎么自负,到了天子驾前,真的出了事,他还不是要端着恭慎,小心翼翼吗? 不过话说回来,孙其又何止是两面三刀,他可是太能干了。 赵盈要不是有心要隐瞒尔绵颇黎的那个事,还有兴王妃的身后名,孙其根本都算不上是刘寄之的人这种消息才更精彩呢。 人家把是把姜承德和刘寄之两只老狐狸玩弄于鼓掌之间,怎么不厉害啊? 昭宁帝声音还是沉闷的,根本就没有要叫姜承德起身的打算:“你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当然难辞其咎。” 锐利的目光,是鹰一般的。 沈殿臣在朝为官几十年,记忆中上一次看到昭宁帝这样的眸色和眼底闪过的光芒——宋贵嫔过身之后昭宁帝一意孤行,要追封宋氏为后,他为内阁首辅,率群臣跪请于清宁殿外。 那天天气不错,艳阳高照,他们在清宁殿外跪了整整一个上午,滴水未进。 都是身娇肉贵的人,没几个吃得消的,歪歪扭扭倒下去的都有,全无朝臣该有的仪态。 后来清宁殿的大门打开了。 孙符陪着昭宁帝步出来,他一眼望去,心中陡然一惊。 就是这样的目光。 那时候昭宁帝痛失此生挚爱,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想杀人,想杀了他们所有人,因为他们在阻碍宋氏的身后尊荣。 而他,首当其冲。 天子杀念起,怎么不令人胆战心惊? 姜承德纵使没有抬头迎上那样的目光,也感受得到那股肃杀。 宋昭阳站在一旁不由蹙拢眉心。 沈殿臣想了须臾,心神一定,还是凑上前去小半步。 朝服袖口宽广,他对掖着手做礼的时候,垂下的广袖袖口是把姜承德跪着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的。 他还没开口,昭宁帝先沉声问:“沈卿有何话说?” 沈殿臣头皮一炸,但站都站出来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道:“臣以为此事姜阁老无辜。” 宋昭阳身形刚要动,转念一想,又站顶住,一言不发。 那头严崇之对这种说辞显然不屑一顾,他甚至是真的嗤鼻哼出一声来的:“姜阁老提拔上来的人,就算孙其所作所为和姜阁老无关,至少这十几年间他识人不明,沈阁老说姜阁老无辜,这话岂不是好笑?” 姜承德倏尔抬头,冷冰冰一眼剜去,是同样的锐利精干。 严崇之却分毫不怕:“姜阁老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我依稀记得,七年前你于太极殿奏请提调孙其回京,入工部为六品主事的时候,不少人反对过吗?” 他好像真的打算掰着指头去算,但也只是做做样子,一时哦了一声,收了声就转头去看宋昭阳:“宋尚书那时候就供职在吏部为左侍郎,应该记得比我清楚?” 宋昭阳这才接过严崇之的话来,不过人还是没往前挪动,连声音都是平缓而沉稳的:“是这样不错。孙其于故城县为县令时,政绩虽然不错,但也不至于成绩斐然。 七年前吏部年底考评官员政绩,按照定制和以往的提调官员来说,孙其是远没有资格被提调回京的。 臣记忆犹新,是因为那件事情臣一手主持。 原本孙其升至京畿县镇中为县令,再做上两三年,若是政绩依然不错,才有可能被调回京中。 而且能不能入部,还得两说。” 他声音略一顿,而后视线就定格在了姜承德身上:“当年的确是姜阁老力保孙其内迁回京,入工部为六品主事。此后又仅仅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孙其摇身一变,就成了三品工部侍郎。 这个侍郎的位置一坐就是六年,一直坐到了今天—— 工部尚书三年之后该辞官去朝,臣想着,依姜阁老对孙其的倚重和提拔,应该是打算把孙其捧到工部尚书的位置上去的才对。 然则现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足可见孙其其人本就是不堪用的阴险小人。 是以沈阁老说此事姜阁老无辜,臣和严大人的看法一样,实在是不敢苟同。” “宋昭阳,你——” “你给朕住口!” 御案上一方端砚,结结实实砸了下来。 砚中有墨,墨汁四溅。 沈殿臣等人见天子动怒,便纷纷下跪,唯有赵盈仍旧立于殿中不动。 他们口中念息怒,却只有姜承德面色惨白一片。 昭宁帝甚至咬着后槽牙,几乎一字一顿开了口:“朕叫你入内阁,不是叫你提拔这样的人上来霍乱朕的朝堂,动摇朕的江山! 藏匿废王后嗣,还是嫡出的儿子,孙其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皇上——” “自即日起,内阁中一概事务,你不要再插手分毫。” 罢出内阁——姜承德瞳孔一震,连沈殿臣都惊愕不已。 第273章 替罪羊 因为识人不明,孙其伙同崔钊行藏匿废王后嗣这一件事,姜承德就被罢出内阁,的确是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 沈殿臣根本就不敢在清宁殿为姜承德求情,他本人也只能承受天子怒火。 到底是罢出内阁一阵子,还是再不能回内阁去,昭宁帝没说,姜承德难道御前问君吗? 孙其和崔慈之是定了斩立决的,崔钊行也是大小宗罪不知多少条,但他不是此案罪魁,他其余罪状交刑部去复议,最终的定论是叫刑部复议崔钊行罪状后与司隶院商定。 从清宁殿出来,沈殿臣转瞬间就换上一张事不关己的脸,态度漠然,高高挂起,脚下匆匆,根本没打算跟他们一道出宫。 赵盈不急不缓目送他远去,姜承德才怒容满面从身后跟上来。 宋昭阳往赵盈身前一横,赵盈轻声叫舅舅,按在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往下按了一把。 姜承德冷笑:“清宁殿外,我敢对殿下做什么呢?” 赵盈挑眉觑他:“这可说不准,阁老——哦,姜大人。 姜大人不急着出宫吗?被罢出内阁,大人从前是内阁次辅,手头上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交办吧?” “臣在朝为官几十年,栽在殿下手里,殿下真是好手腕。” 她自然是好手腕,这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姜承德口中都不是第一次说出了。 玉安观事件发生后姜承德也说过同样的话。 “孤就当姜大人是称赞孤心智无双了。”赵盈双手是背在身后的,提步下台阶之前又回身看姜承德,“人在做,天在看。姜大人被罢出内阁的消息,姜娘娘知道后,大概会伤心欲绝吧?” 她年纪虽然小,但有些事情记忆犹新。 母亲过身之后昭宁帝令举国丧,只是太后和中宫皇后健在,就算是天子宠妃过身,既然没能顺利追封为皇后,朝臣就不会叫昭宁帝为她母亲行满国丧之礼。 七日。 七日间天下缟素。 姜承德登过一次侍郎府的门。 这些事情他后来得知,是因为舅母被气的病了大半个月,舅舅也在朝中一连告假数日。 还是昭宁帝觉得不对,派人去问,才知道姜承德那样放肆,登门奚落。 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赵盈敛去眼底的阴狠,快步下了台阶,宋昭阳和严崇之见状自不理会姜承德,疾步跟上赵盈步伐,再不与姜承德多说一句。 · 崔钊行死了。 死在司隶院的大牢里。 他是畏罪自杀。 刑部还没来得及拟定他的罪状,他自己一头撞死在了司隶院。 这事儿本来不多要紧,横竖拟定罪状,崔钊行也是难逃一死,何况藏匿废王后嗣,昭宁帝根本就不想多听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故而周衍把事情上奏,昭宁帝只是大手一挥,连多余的话都不曾问,叫草草掩埋尸身,余下一概不提。 然则严崇之是个较真儿的人。 此刻他正坐在司隶院的大堂上跟赵盈大眼对小眼。 赵盈看着他颇为头疼,甚至开始怀疑昭宁帝根本就不是想要扶持她去跟姜承德抗衡。 严崇之的确是能干的人,把刑部握在手里对她也是百利无一害,但严崇之是真的太不受控制了! 尽管赵盈一早知道这件事,可是有朝一日严崇之不依不饶的追问到她面前来,她仍然觉得心烦。 她虽从不曾以主上在严崇之面前自居,那严崇之也该有些君臣有别的分寸吧? 赵盈面色微沉:“严尚书的意思是说,孤派人暗害崔钊行在狱中,而后做成他畏罪自杀的假象,再叫奉功具折上奏,欺君罔上?” 严崇之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语气更是不佳:“崔钊行的尸身现在就停在刑部,殿下觉得臣到司隶院走这一趟是因为什么呢?” 所以赵盈才觉得严崇之这种人很讨厌。 原本昭宁帝大手一挥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崔钊行是死是活本来就不多重要。 严崇之偏偏不干。 在御前进言,非要把崔钊行的尸体弄回刑部去,说什么尽管有罪在身,但刑部尚未拟定罪状,崔钊行始终是清河崔氏的家主,莫名其妙死在司隶院大牢里,刑部应该过问。 昭宁帝许了他,他真就带上人跑到司隶院把崔钊行尸体拉回了刑部去。 赵盈私下里问过徐冽。 是徐冽亲自动的手,分寸拿捏的极好,就算仵作验尸也验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是崔钊行畏罪,一头撞死的。 徐冽办事她当然是信得过的。 赵盈不吭声,摆明了不打算接严崇之的话茬。 严崇之点了点扶手:“要说畏罪自杀,早在被押解回京的时候,他就该以死谢罪,也不至于牵扯出后面这许多事情。 到如今这个时候,横竖都是一死,怎么就要在这个时候一头撞死在司隶院大牢里呢?” 赵盈啧声:“严尚书是在质问孤?” 严崇之一面说着臣不敢,一面却不见多恭敬:“仵作验尸的结果,崔钊行的确是死于自杀,但臣做刑部尚书这些年,不知经手过多少案子。 崔钊行自杀的蹊跷,其中一定有猫腻。 所以臣想到司隶院来见一见殿下,听听殿下是怎么说。” 赵盈至此才眯起眼来,也彻底黑透了一张脸:“按照严尚书这个说法,是孤叫人暗害了他,怎么不到父皇面前去告发?” 严崇之拧眉:“事关废王,皇上从一开始就不愿多听。 殿下在清宁殿回话时,皇上已经有心回避不听,所以草草处置了姜大人。 废王案无论过去多少年,始终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谁也不能碰。 姜大人就是因为被牵连其中,皇上才不容他分辨便将他罢出内阁。 崔钊行死了,死不足惜,臣到皇上面前去说这些,皇上更加不会想听。” 原来他还知道。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是怎么在昭宁帝面前知道,到了她这儿就换了另一派说辞呢? 赵盈嗤笑:“在父皇面前不该说,倒敢来质问孤。” 她一撇嘴,摊开手心朝上,人往椅背靠着,把自己整个人丢进那把官帽椅中去:“他就是畏罪自杀的,孤没什么好跟严尚书讲的内情,严尚书若是不信,不如上一道奏本,把孤提到你刑部去关押几天,仔细审问。 司隶院复设诏狱,刑具刑法不少,但刑部这些,孤还不曾见识过。” 严崇之腾地站起身来,脸色阴寒到了极点:“殿下就是不愿意谈了?” 赵盈缄默不语。 严崇之心下了然,重重的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的声音来,左脚在地砖上一踏,那一脚无奈又气愤,到后来索性拱手抱拳,做了个根本就不算周正的礼,连告辞一类的话都没说半句,转身就出了大堂大门,再无后话。 赵盈冷眼看着,手在惊堂木上摩挲两场,啧声叫徐冽。 人影是从拐角通往二堂方向的屏风闪身出来的。 “我绝没有失手。” 徐冽开口说话更像是在叹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赵盈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冲他摆了摆手:“知道,你没听见严崇之说仵作验尸的结果也是证明崔钊行死于自杀吗?自然不是你失手才引起严崇之怀疑的。” “那崔钊行的尸体,还需要处理掉吗?” 赵盈摇头说不用:“仵作验尸既然没验出什么,他的尸体就留给刑部吧,现在怎么处理?一把大火烧了?严崇之更会起疑。 不过他那个人认死理又爱较真,估摸着他是猜到了是你下的手,才能做得滴水不漏,连他刑部的仵作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 之后一段时间里,他八成追着你不放。” 徐冽会意,相当无所谓的点了点头:“随便他吧,我平日里连上朝都不大去的人,一头扎在自己的将军府,他能追着我做什么?我只不理会他就是了。” “不。”赵盈唇角弧度又扬起,眼底闪烁着精光,“他息事宁人就罢了,他要是缠着你不放,你就到御前去告他一状。” “殿下的意思是说,让我到皇上面前把严大人给告了?” 赵盈不悦的瞥去一眼:“我的话很难听懂吗?” 徐冽眉心微拢:“我只是有些不理解,严大人不也是殿下的……” 话没说完,兀自收声。 严崇之可算不上是殿下的人,他几次行事都没把殿下当做主君看待,对待惠王亦是如此。 于是徐冽没说完的话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反而应下赵盈先前那些话来:“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知道怎么做,殿下且放心吧。” · 福州接连下了三天的雨,从淅淅沥沥到瓢泼大雨,再到钦差卫队入福州城时,其实雨势已经很小了。 钦差行辕是一早备下的,福州知府蔡斯阳于城门亲迎,却并不见福建总兵身影。 邹尚敬这个福建巡抚被抓了,囚车一路押着进的福州城,福建大小事务便有三司各自主持,各州府自行处置州府事务,况且如今还有钦差降至,有没有这个巡抚大人,本来也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福州官员,再没人见到邹尚敬的身影。 一入了城,囚车外罩着一层大黑布,完全挡住光线,把里面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蔡斯阳带着人等了半天,钦差卫队却径直护送着赵乃明等一行回了钦差行辕去。 原本蔡斯阳就该引福州大小官员到钦差面前见过,偏偏赵乃明大手一挥,把人全都拒之门外。 钦差行辕的大门缓缓关上,留下蔡斯阳等人于行辕外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赵乃明打什么主意。 入了府邸那纯黑色的布才被揭下来,邹尚敬是肉眼可见的虚弱了不少。 降雨之时是不见阳光的,天际乌云一团团,笼罩在头顶上方,经久不散。 刺眼的光亮还是叫人不适应,邹尚敬抬手去挡在眼前,却带动手上铁链一阵响。 他面色发白:“王爷又何必这样折辱于我?” 赵乃明正要提步上台阶,听见这话驻足回头,十分不解的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倏尔笑了:“你认为这是折辱?” 邹尚敬皱眉。 赵乃明立于廊下,长衫下摆其实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原本浅灰色的长衫,被打湿的地方颜色自然要重许多。 杜知邑掖着手站在他身边,赵澈早早的下去休息了。 他二人都不说话,邹尚敬心里越发七上八下:“王爷一路……” “只有让人认为你过得很惨,你才能在福州活的更久一点。”赵乃明在邹尚敬刚刚开口的那一瞬间,一扬声,立时打断了他所有的后话,“你在囚车里,被黑布罩着,看不见罢了。 自入城以来,本王所见福州大小官员盯着你这囚车的目光,可没几个和善的。 蔡斯阳是福州知府,你算是他的顶头上司,怎么你们关系也处的不好吗?” 赵乃明话音落下,邹尚敬肩头猛然一抖。 他试图掩盖那一瞬的慌乱,但铁链出卖了他。 赵乃明和杜知邑对视一眼,后者会意,拖长了尾音,又把音调往上挑着,悠扬而又婉转的拉出长长一个哦的声音来:“看来你的确是知道有关于蔡知府的秘密,而他不希望你在我们面前开口,对吗?” 邹尚敬喉咙一滚:“王爷和杜大人到底又想从我这里探听到什么消息呢?” 他好似突然就看开了,把两条手臂往上抬,那铁链明晃晃的晃给赵乃明二人看:“我已经是这副德行,本就将死之人,怎么,王爷和杜大人是要把我身上可利用的最后一点价值给利用够,再商量着怎么弄死我吗?” 先前想伸冤,后来也试着软磨硬泡想跟赵乃明做个交易。 等到发现所有这一切都行不通的时候,邹尚敬还能怎么样呢? 破罐子破摔。 赵乃明等的却就是他的破罐子破摔。 闻言他背着手越发往廊下挪了两步:“也对,你本将死之人,说与不说,你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那就不说吧,我们查到多少算多少,查不到的,就任由这些人好好地活着,潇洒,富贵,一辈子就这样了。 而你嘛——邹大人是替罪羊,自己心里很明白的吧?” 第274章 运筹帷幄 按照邹尚敬所说,以及他们临行之前赵盈的交代,赵乃明等一行抵达福州的第二日,便着钦差卫队抄了福州上下十五名官员的家和外宅。 这些人平素看来为官清廉,与人为善,兢兢业业为百姓谋福祉,可等到把他们外室老底一揭,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些稀世珍宝成箱成箱的往外抬,有些甚至养了不止一个外室。 那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个个如花似玉娇滴滴的。 人抓了,家抄了,证据确凿,谁也不敢再开口喊冤枉,但是抓回大牢里,骂骂咧咧全是在骂邹尚敬。 蔡斯阳小心翼翼往钦差行辕去回话的时候,赵澈正打算出门。 他是在府门口迎面遇上赵澈的,匆匆打量一眼,不屑一闪而过,脸上还是一派恭谨,掖着手往侧旁挪开,毕恭毕敬的行礼。 赵澈横他一眼,像是根本不在意他何许人也,对于蔡斯阳的见礼也淡淡不回应,仍旧迈开腿打算出门的。 蔡斯阳再退半步,在赵澈完全迈出府门时喉咙一滚,一声惠王殿下叫出口来。 赵澈脚步才稍稍一顿,狐疑望去:“蔡知府有事?” 这位殿下是怎么回事? 钦差抵达福州的第二天就抄了福州大小十五名官员的家,这已经不算是小事了。 抄家之前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动用知府衙门的衙役,钦差卫队直接动的手,连他这个四品知府都是懵然的,根本就不知情。 这是根本就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蔡斯阳在最开始的时候动过些别的心思,但是终究心虚,没敢妄动。 等到抄家之后,证据确凿,他才庆幸于自己的不曾妄动,心里也愈发恼恨邹尚敬。 堂堂一省巡抚要擅自离开福建跑到钦差跟前大献殷勤,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叫人家一路囚车押着又回了福建,别说什么提最不替罪羊,光是这个人就丢到家了。 偏偏他还不肯安分老实。 他要死,还要拉上这些人垫背。 邹尚敬实在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且这些年他太碍眼挡路了。 要不是邹尚敬横在福建,巡抚的位置他早就坐上了。 不敢动他一是因为动不了,二就是因为邹尚敬这狗东西在福建这么多年,其实对福建大小官员都了如指掌。 底下这些人干过什么,敛过多少财,甚至可能手上沾过多少条人命,邹尚敬心里都有数。 不到那一步,谁非要去跟他鱼死网破呢? 结果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早知道在京城中闹开的时候就应该先下手为强。 反正都是要死,死在他们手里和死在钦差手上,差别也没多大。 做他个畏罪自杀,这案子全往死人身上推。 还不是京城非说不要再闹大…… 又要说赵乃明他们也没实证,毕竟当年侵吞修河道的款项,以及这些年大肆敛财,他们做的尽管没有那么隐秘,可是好处众人一起分,那就不存在谁先跳出来咬谁一口的麻烦。 大家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出事一个也别想跑。 这才有恃无恐。 谁又能想到钦差一到福州行动就这么寻思,而且这像是没证据的样子吗? 被查抄家产的十五名官员,那些外室有一些甚至连他都不知道! 赵乃明和赵澈都是天家骨血,雷厉风行,手腕狠辣,他的确是有些坐不住了。 然而才刚到钦差行辕来,就见到赵澈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这是打算出去闲逛的不成? 蔡斯阳心念闪过,还是试探性的问出了口:“殿下这是要往哪里去?臣身为福州知府,福州官场这样污秽不堪,臣自问有罪,是专程来——” “蔡知府入府内跟常恩王兄说去吧。”赵澈伸了个懒腰,慵懒开口打断蔡斯阳的假惺惺,“钦差出行是以常恩王兄为尊,我年纪小,不过跟着出来见见世面,历练一番罢了。 常恩王兄手腕高明,一出手就震慑住福建官场,蔡知府有什么话只管去回王兄,不必与我说。 我纵然在钦差之列,也仍旧是富贵闲人。” 他一面说,一面讪笑着,反手指了指自己:“蔡大人看我像是管事的人吗?” 单要看赵澈这个德行,的确不像。 可是京城送来的消息不是这样的。 蔡斯阳心下狐疑,面上已是了然神色,索性退开,不再多问,目送了赵澈远去。 他转过身望着赵澈背影眯了眯眼,而后由着府门上当值的小厮一路引着入了府中。 赵乃明和杜知邑是在正堂堂屋见的他,茶是好茶,茶点也精致,看起来是一大清早到外面买来的,是福州特有的特色糕点。 蔡斯阳规规矩矩端坐,反而逗笑了杜知邑。 他像是个最不拘泥于规矩的人,总是大大咧咧的,大马金刀坐在官帽椅上,最不拘小节的做派,恨不得把腿盘起来坐在椅子上头。 真正是个坐没坐相的模样,人窝在整张官帽椅中,哪里看得出半点伯府嫡子气度呢? 蔡斯阳从没见过杜知邑,昨天迎他们入城算是第一面,彼时还是觉得这青年人华贵不凡的,今天再见,真是大吃一惊,叫人意外的不得了。 杜知邑没错过蔡斯阳的打量和扫视,虽然蔡斯阳做的很小心,但做了,就会被发现。 他不动声色把唇角往上扬,眼角余光扫过不苟言笑的赵乃明,握拳掩唇,虎口处正好挡在唇边:“蔡大人怎么这样严肃正经?弄得我浑身不舒坦。” 蔡斯阳喉咙又滚了两滚。 惠王说此行常恩王是主事,事实上朝廷的旨意也是这么说。 眼下常恩王一言不发,倒是这位杜三公子自来熟得很。 他尴尬的笑起来:“臣于钦差面前,自然是要正经些的,何况是王爷驾前,便更加不敢造次。” 赵乃明嗤声,声音不大,但足够蔡斯阳听个真切。 他面色微变,立时收声不语。 赵乃明点着扶手,终于正视过去看他一眼:“蔡大人在福州任知府有年头了吧?” 这兴师问罪的语气和做派—— 蔡斯阳鬓边盗出冷汗来,差点儿没当场起身然后双膝一并扑通跪下去。 他还算是稳得住的。 尽管被今晨的事情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他敢到钦差行辕来见赵乃明,心里还是有足够的准备。 他抬手,抹去鬓边的汗珠,频频点头:“臣在福州知府的任上做了七年多,等到出了年三月里就整整八年了。” 八年的时间,他如果政绩斐然,是足以内迁回京的。 赵乃明心下了然。 蔡斯阳如果能力不足,八年时间他早被撸下去,这福州知府的位置他也坐不稳。 但是他始终没能正式内迁回京,吏部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他这位四品知府,显然是有人并不想让他回京城去。 在外阜为官也是有好处的。 京官难做,能捞的油水又实在少,毕竟天子脚下,行事还是要拘谨规矩些,不然一点错处被人揪住,就可能是致命的。 像是在外头做官,就没有这许多顾忌了,山高皇帝远,只要不太放肆,其实连吏部都查不出端倪。 临行前永嘉说过,蔡斯阳才是福州最该死的那个官。 他任知府,倒也不是真的不为百姓谋福祉,只是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的也是他,底下的官员敛财,谁能越过他去? 是以底下的人敛一成,蔡家就要有三成。 今晨抄家之后清点那十五个官员家产,账本早就送回了钦差行辕来。 杜知邑看账本是一把好手,只粗略清点过,数目惊人。 蔡斯阳所贪之数,更可想而知。 他还要跑到钦差行辕来装样子,真是好笑至极。 赵乃明把长衫下摆邑撩,翘起二郎腿来:“蔡知府在福州八年,竟然不知道你手底下这些人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这却是什么道理? 老百姓日子过的凄苦,你做知府的全然不知? 早几个月前永嘉亲往扬州府,查抄了前扬州知府的府邸,家产抄没所得,数目已经不算小。 他那些钱,都是从扬州百姓身上割下来的肉。 我怎么看福州也差不多了呢?” 蔡斯阳眉心颤了颤:“王爷有所不知。福州临海,靠海吃海,老百姓日子都是能过得去的。 臣在福州八年时间,从没遇到过什么流民暴乱这样的事,知府衙门更无人投状。 是以臣以为,底下这些不争气的东西虽然敛财,但或不是搜刮老百姓血汗钱所得?” 杜知邑叫这话逗笑了:“蔡大人实在是会说话,按你的意思来说,今天被查抄家产的十五个人,还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了? 他们虽然贪墨,不配为官,但他们没压榨到老百姓头上,不过是从福州富户家中敲出来的银子,还有——当年的修河款。” 说到修河款时,杜知邑语气倏尔沉下来,是阴沉狠戾的。 蔡斯阳瞳仁一震,显然没料到杜知邑还有这样的一面,下意识的被杜知邑吓了一跳。 赵乃明反倒抬手过去,在杜知邑手臂上轻一拍:“蔡知府一心为民,是个好官,咱们说话客气一些,别吓着蔡知府。 毕竟福州的形势到底是如何,再没有人比蔡知府更清楚了。 你说对吗?蔡大人。” 他清楚,他当然清楚,可他不能应这话! 这是个圈套,是或者不是,都不对。 他身为福州知府,本来就应该对福州的一切了如指掌,这才算是本分,不然他岂不是连分内之事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脸面在知府位置上坐下去? 可是他既然知道一切,那当年伸手跟朝廷要银子,说要加固大抵,修理河道,这笔钱到了福州之后根本就没有用在修理河道上,那么多的银子不翼而飞,难道不用经他这个知府的手? 官银入了府库,每一笔银子的支出都要经过银曹,而朝廷拨下来的修河款是连银曹也无权调配出库,必须要经过他的。 现在推说不知情,一样是失职之罪。 他失算了,京城那位也失策了。 他们哪里是毫无证据的跑到福州来,人家根本是有备而来! 那些告发他们的密信上究竟还有什么,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也没有追究的意义了。 蔡斯阳坐立难安,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赵乃明和杜知邑对视一眼,再各自收回目光。 蔡斯阳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捏紧了,骨节泛白,显示出他心中的不安。 赵乃明终于开口:“蔡斯阳,还不打算老实交代吗?” · 京城·司隶院 “奉功,你别来来回回走个不停,我头都让你转晕了。” 周衍才顿住脚步,咬了咬牙:“殿下真的一点不担心?” 赵盈掀了眼皮去看他:“担心什么?你是怕福建兵变,杀了常恩王兄跟杜三不成?” “可是……” 飞鸽传书送回京城,他单是看着都觉得后怕。 打草惊蛇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一出手惩治福州十五名官员,看起来是杀鸡儆猴,再加上邹尚敬这个下马威,一切看起来那么顺利,仿佛是常恩王和杜知邑占了上风。 但福建是什么地方?福建总兵已然同这些人沆瀣一气,那是真正的蛇鼠一窝。 钦差卫队的那些人,尽管个个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然常恩王中毒的事不也是混在这些人中的内鬼干的吗? 偏偏殿下气定神闲,一点不紧张。 徐冽坐在一旁始终没开口,此时见周衍犹犹豫豫还要说话,他才点了点扶手,咳了声打断周衍:“常恩王手里不是有便宜行事的圣旨吗?你怕什么? 就算福建兵变,他有便宜行事之权,是可以有权调用军中兵力的。” 不单单是福建的。 他行武,深谙此道。 所以到现在才明白了天子那道便宜行事的圣旨究竟是什么用意。 而那道旨意,是殿下入清宁殿求来的。 徐冽唇角上扬:“殿下运筹帷幄,怎么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常恩王,杜知邑,置身险境,对殿下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们尚未离开京城时,殿下就已经替他们想好了所有后路。 周大人太多虑了。” 周衍闻言怔然:“殿下?” 赵盈笑靥如花:“徐冽你知道的有点多啊。” 第275章 定安伯闫达明 在赵盈的预想里,蔡斯阳并不是福建最难料理的那一个。 他和崔慈之差不太多,根本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福建总兵闫达明,手握重兵,年轻时曾有赫赫战功——诸王叛乱那几年,他还不在福建。 京郊练兵,他也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 昭宁帝御极之初仍旧是重文轻武,武将提携极少。 一直到诸王叛乱,各地动荡,闫达明才脱颖而出。 他曾经保着昭宁帝在纷纭战火中三进三出,那真是浴血奋战,以身护主,在那个动荡时期靠着一双手打出来的功劳。 昭宁帝显然也没有忘记他从前做过的事。 舍命相护,同从龙之功本质上来讲没有什么区别,闫达明做得更多些,那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是以等到风波平息,原本禁军统领那个位置该是他的。 他自请离京,昭宁帝那样的人,都给了他足够的尊重。 福建,是闫达明自己选的。 在诸王叛乱之后的三五年时间里,昭宁帝论功行赏昔年功臣,闫达明的身上是得了个伯爵封赏的。 他于福建任总兵,又是朝廷封赏的定安伯。 这个爵位虽然只是个流爵,昭宁帝许他的也只传承至下一代。 不过闫达明到如今四十多岁的人了,膝下尚且无子。 两年前他向朝廷上过一道折子,打算把他远房侄儿过继到膝下来,但当时吏部和内阁都未予批复,折子又递到昭宁帝跟前去,昭宁帝一笑置之,叫他自行料理。 但是两年时间过去,他也没有把人过继到膝下,立做世子。 反正朝廷里上上下下这些人,这些年对闫达明的印象,始终都还停留在当年那个骁勇善战的闫大将军上。 以至于十几年的时间他看似默默无闻,实则近乎把控了整个福建省,也无人知晓。 赵盈之所以知道这所有事情,也是因为前世福建出灾情后震惊朝野。 昭宁帝下旨彻查,无论官衔大小,也无所谓查到什么人头上,只要有涉案嫌疑,一个也不放过,这才揪出闫达明这幕后黑手。 其实那个时候赵盈并没有对这些事情有太大的感受,是直到很多年后,她做摄政公主之后去回想朝廷里那些年出的那些事,才幡然醒悟。 福建有一个闫达明,福建上下官员是他的鹰犬爪牙。 而朝中一定另有其人。 上京和福建里外勾结,所以闫达明才能隐匿十几年。 蔡斯阳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赵乃明一针见血的把闫达明挑明在台面上要跟他谈的。 对于朝大巨而言,他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要是真有那么重要的分量,他早就从四品知府的位置爬上去了,还至于是现在这样? 连邹尚敬都可以骑在他头上为所欲为。 蔡斯阳垂头丧气,刚进门时的神采飞扬早就不见了踪影。 “王爷是在来福建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些了吧?” 该坦白的坦白,该交代的交代。 其实早就该从梦中醒过来。 朝廷大动干戈要查福建官场,他们这些人往哪里跑? 他还是天真,以为头顶的天有人撑着,有人遮着,怎么着也塌不下来。 然而天崩地裂也不过转瞬之间罢了。 赵乃明没回答他,答案却不言而喻。 蔡斯阳又低垂下眼皮:“可是王爷也奈何不了他的。” 杜知邑几不可见蹙拢眉心:“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没记错的话,蔡大人也是进士及第出身吧? 在福建为官的这些年里,你上面的巡抚不作为,总兵只手遮天,把福建一省当做是他的地盘,几乎自立为王。 这些事,蔡大人从没有一刻想过告知朝廷。 是因为闫达明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深得天子信任倚重? 还是因为闫达明他可以给你提供不少好处,金银钱财,美女如云。 单是查抄那些人家产所得,殿下和我都觉得惊诧不已,更不要说你这个四品知府。” 他话音顿了下的,高高挑眉看去:“蔡大人现在做这幅模样,是真心忏悔吗?” 忏悔? 不会的。 尽管死期将至,蔡斯阳也仍然不觉得后悔或是忏悔。 人活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 升官发财,富贵荣华。 他享受了十几年的富贵日子,在福建哪怕他还是要看着闫达明的脸色行事,但在福州府,他就能只手遮天。 呼风唤雨,一辈子能有几年这样的日子就叫人心满意足了,何况是十几年。 死而无憾。 蔡斯阳深吸口气,倏尔抬起头来:“王爷和杜大人出身尊贵,生来就是享尽荣华的命数,自是不会理解我们这样的人。 当然,我其实也理解不了闫将军。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王爷身上有便宜行事圣旨在,先斩后奏,在如今的福建省,王爷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 可是王爷,军中重地,你手上无兵——” 他啧声:“王爷是打算拿你带到福建来的钦差卫队和福建驻军相抗衡吗?” · 闫达明的伯爵府也坐落在福州府,距离知府衙门甚至都不算特别远。 富贵扎堆的地方,整整一条长街都是他的地盘。 赵乃明和杜知邑并没有带上赵澈同行,也根本就没打算派人到定安伯府来请闫达明到钦差行辕去问话。 入城时闫达明连面都没有露,态度还不够明白的吗? 人家根本就没把什么钦差不钦差的放在眼里。 哪怕钦差一行有皇子,有亲王,有伯爵府的嫡子。 再怎么尊贵无比,也入不了人家的眼。 何其嚣张。 赵乃明和杜知邑的马车是在长街口就停了下来的。 原因无他——这街口谈不上重兵把守,但被拦下,下了车,所见的确是兵。 赵乃明自己的常恩王府是没有常驻府兵的,康宁伯府的府兵也被遣散了去,不过他二人都认得出,这是闫达明伯府的府兵。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皱眉。 确实不成体统。 朝中竟还以为闫达明其人一贯低调内敛。 怪不得此处人烟罕至,城中百姓少网来走动,原来是把府兵派到了长街口把守拦人。 赵乃明嗤笑,也不生气。 他的马车是很好认出来的。 钦差出行,一切的规格仪制都是有定例的,连出行的马车都是这样。 钦差车架也敢拦,足可见闫达明平日在福建是何等猖狂。 他手底下的这些府兵,甚至是福建军中他的心腹亲信,才会如此嚣张。 赵乃明背着手提步上前去,长街口的护卫还要持手中长枪做势拦人。 杜知邑横眉冷目,倒没冲上去护着赵乃明,只是沉声斥道:“放肆!常恩王面前,也敢如此放肆拦驾!” 他知道这些人是不怕的,纵使端足了派头和架势,人家也不怕。 果然两个护卫对视一眼,面不改色。 手中长枪虽然收了回去,但根本就没有要挪开的意思:“属下不认得常恩王爷,请王爷恕罪。” 这种下马威,只能是闫达明授意过的。 赵乃明一摆手:“无妨,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本王也不会为难你们,去回闫伯爷一声吧?” 大概有一刻多的工夫过去,先前入长街宅邸去回话的人匆匆回来,身后还跟了个人。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精干得很,眼神没有少年人的清透,但尽管污浊朦胧,也能看得出些许锐利。 这大概就是闫达明府上的总管。 赵乃明又背着手往后退了三两步,杜知邑是跟着他挪动一起挪动的。 男人快步近前来,拱手做礼,又自报家门,果然是闫达明手底下的外宅大总管,姓向,单名一个证字。 向证做完礼,其实也没等赵乃明叫他起身,就已经自己站直身子:“伯爷平日里最喜欢清静,稍稍热闹一些便觉得头疼,所以才会派府兵在长街口把守,不太愿意叫人往来吵闹,或是有那些个要登门求事的,也多半都拦了的。 实在是不知道王爷和杜大人这个时候过来,底下的人冒犯唐突之处,伯爷叫奴才跟王爷您赔个罪。” 听听,简直是没见过比闫达明更加不可一世的人物了。 他累军功,救天子性命,保驾,这些都过去十几年了。 他得伯爵封赠,可今天面对的是亲王之尊。 做错了事,手底下的府兵拦了钦差行驾,要赔礼道歉,人家都不亲自来,打发个外宅大总管,一个奴才,也就把这事儿给了了。 杜知邑捏了捏拳,赵乃明笑而不语。 向证根本不在意他二人说不说话,侧身把路让开,迎着他二人步入长街,朝着长街正中那座府邸缓步而去。 伯府是什么样的规制,杜知邑再清楚不过。 闫达明的府邸,显然是逾制了的。 七进七阔的宅邸,就是亲王府也没有这样的派头。 门前石狮子摆的是四尊,这个数量,跟赵承衍的燕王府比肩了。 但这些都是天子准许的。 杜知邑心中嗤笑。 昔年闫达明得伯爵封赏的时候,人已经在福建了。 昭宁帝那时候还是很看重这么个人的,是以定安伯府从选址到建成,昭宁帝旨意工部务必尽心,且准闫达明逾制建府。 但七进七阔,显然是闫达明后来自行扩建且未曾上禀工部与礼部知晓的。 这就是山高皇帝远的好处。 等进了府中,穿廊过林,风情雅致,更叫人如置身仙境。 向证头前引着路,赵乃明和杜知邑觉得走了很长一段,左手边还有一大片的湖,能在湖上泛舟那样大。 赵乃明眯了眼:“这湖是后来挖掘的吗?” 向证笑着回是:“其实从这儿登船,是能划船到伯爷书房去的,不过伯爷这时辰人不在书房,所以还要烦请王爷和杜大人再走一段。” 真是个会享福更会享受的。 这些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真是全享用了。 闫达明是有恃无恐,横竖无人敢越过他上奏朝廷。 赵盈说朝中有人与他勾结,为他平息一些风波,现在看来也没说错。 所以即便有不长眼的上了折子,把闫达明给参了,那奏本能不能送到昭宁帝面前都未可知。 大约走了又一刻,赵乃明和杜知邑驻足下来,顺着汉白玉的玉柱抬头往上看,二人皆是呼吸一滞。 ——瑶台仙境。 他是把自己的府邸当仙家天境,那他自己又是什么? 赵乃明黑了脸,向证看在眼里,却也不说什么。 等到上了同是汉白玉铺就的甬道,再一路入厅堂,身后那些林立的阁楼与假山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皇亲贵胄之家的孩子什么大富大贵没见过,什么稀世珍宝稀罕过,然则这厅堂中—— 随珠高悬。 闫达明竟在自己的府邸中,私藏随珠! 杜知邑咬了咬牙。 柔然和亲使团进京的那场宫宴上,昭宁帝为了彰显大齐国力与国威,曾着内府司取库中随珠悬于殿上。 随珠名贵,非私人可藏。 虽然《大齐律》中也没有说什么私藏随珠都算是死罪这种话,更没有什么定制规矩说随珠为天家专有,但历朝历代,举凡得随珠,皆进贡于禁廷。 赵乃明倒显得淡然许多。 他冷眼看去,闫达明正大马金刀坐于主位上。 那把椅子也不太一样——整张鸡翅木,椅背被闫达明的身形遮挡大半,可是隐隐露出的雕刻,看起来更像是蟒。 而一路延伸至扶手、凳腿上的雕刻,是祥云纹。 他就差把龙雕到椅背上去了。 人是典型的武将长相——五官硬朗,甚至有些锋利,杀伐多年的人,戾气不太能够藏得住。 真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桀骜不驯。 朝中武将那样多,但真没有谁是像闫达明这般的。 赵乃明笑着不开口,还是闫达明先笑着叫了一声常恩王殿下。 然他根本没有起身见礼的打算。 赵乃明想了想,索性提步往侧旁去坐下:“本王年轻些,早听闻闫伯爷骁勇善战,却始终未曾一见,今日得见,伯爷风采,果然不同凡响。” 他敢夸,闫达明就敢生应下来,一点儿不带客气的,甚至没打算反夸赞回去。 他抬手,抚着眉头:“王爷和杜大人怎么这时候登门来?” 第276章 帝王心思 这时辰登门,怎么会让人意外呢? 杜知邑点着扶手,也低垂眼皮看了一眼。 这张椅子是比不上闫达明身下那把的,不过上等黄花梨木也已经不是凡品,何况扶手最前端以汉白玉做了包边,从包边处延伸至整个扶手上又用红宝石、黄宝石以及绿松石与青金石做点缀,辅以象牙雕片,形成一大片的珠光宝气。 闫达明敛财都敛的毫不遮掩。 平日里他的伯爵府总不会无人到访,无人做客,他这样的排场给人看去,还能潇洒到今天,闫达明是有点东西。 杜知邑缓了口气:“伯爷不知道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吗?” 闫达明淡淡扫了他一眼:“我昨天出城,到西郊大营去点兵,这是才回来不久的。 不过城中事情,也有所耳闻。 钦差大臣好不威风,一出手就是那样大的排场,福州官场大小十五名官员,上到法曹银曹,下到八品不入流小官,该抓的抓,该抄家的抄家。 我刚听说这事儿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的。 本来还想着,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怎么钦差一行才到福州没几天,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还特意打发人去打听了消息回来说给我。 这才知道都是证据确凿的,连外宅都一并查抄了。” 闫达明手微一侧,去端手边茶盏。 那盏也非寻常物。 赵乃明是爱瓷的人,一眼就认得出那是宋官汝窑的东西,价值连城。 寻常人若能得一只,都要爱如珍宝,留下来传世,供后人镇宅之用。 到了闫达明这儿,也不过就是只寻常喝茶用的盏,他甚至连动作都不曾放轻柔一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完全是不心疼的。 闫达明低头吃了口茶,后来就连眼皮都不抬了:“王爷和杜大人能干。 王爷是常年在彭城的,回京的时候都不算多,但真上手朝堂政务,也是精干厉害。 杜大人醉心经营之道这么多年,富甲天下,家财万贯,前阵子不是进献银钱于御前? 说句实在话,那会儿我还想着,到底是世家养大的孩子,伯爵府的嫡子,我的定安伯府是空架子,你们康宁伯府是世代的传承,到底是不同些。 但有钱归有钱,不在乎那些钱也是真的不在乎,忠君体国做的不错,可只怕骨子里是个纨绔。 不然好好的伯府嫡子,这些年又是何必呢? 今次福建一行,才晓得是我先入为主,小看了杜大人。” 他说话的工夫,手上茶盏已经放回原处去:“说起来还应该给杜大人赔个不是。” 他嘴上说应该赔个不是,面上一点都不客气的,稳稳当当的端坐着,更没有要起身挪动半分的意思。 杜知邑连连摆手,脸上挂的是自嘲的笑:“我本就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伯爷并没有想错。 这趟跟着来福建,实在是充数的。 福建的一切,不都有常恩王爷坐镇吗? 我连出谋划策的都算不上的。” 他是或不是,闫达明也并不是真的在意。 不过他把话抛回到赵乃明身上去,闫达明才侧目过去:“所以王爷来见我,是有什么事?” 话说出口,几乎是连迟疑都没有,紧接着就玩笑似的哂笑道:“还是我这定安伯府王爷也想查抄一番?” 赵乃明眯了眼。 他这个伯府,还用得着查抄? 单是明面上可见的这些名贵,绝世珍宝,他手上的便宜行事圣旨就足够闫达明死上三五回。 人家问,是有恃无恐。 赵乃明也往椅背上靠,翘起二郎腿,学的就是闫达明方才做派:“想跟闫伯爷借一样东西。” 闫达明眉心往一处拢,看起来是不打算接赵乃明这个话茬的。 他是聪明人。 这种时候登定安伯府大门借东西,能有什么好跟闫达明借用的呢? 总不能是他这一宅院的金银珠宝。 他是福建总兵,手上最值得赵乃明看重的就只有一样东西—— 闫达明不吭声,赵乃明就自顾自的把前话接了过来:“闫伯爷为福建总兵,手握福建一省的军政大权,本王虽为钦差,代天子巡幸福建,可好些事情,还不是要跟闫伯爷商量着来吗? 邹巡抚已经被关押于囚车中了,闫伯爷手上的兵符,不知可否借本王一用?” 果然是兵符。 闫达明冷笑了一声:“王爷是在跟我说笑吗?” “本王自然不是在跟闫伯爷说笑的。”赵乃明脸上的笑意全然不见了踪影,也冷下一张脸,冰冷的眼神死死盯向闫达明的方向,“钦差卫队是要留驻于钦差行辕随时护卫的,在外本王总要有可用之人。 知府衙门的衙役固然也可以,但总比不上闫伯爷一手调教出来的福建驻军——” 他尾音是拖长了的,后来声儿又猛然一沉:“其实这件事本来是用不着跟伯爷商量的。 本王既然有便宜行事之权,拿圣旨来跟闫伯爷要兵符,伯爷还打算抗旨不成吗?” · 赵盈接到的飞鸽传书说福州一切都顺顺利利,她再三想过,总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地方,故而这日散朝之后便径直入了内宫去。 孙贵人如今很少出门的。 一双儿女都还在襁褓中,赵姝又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她现如今成了众矢之的。 冯皇后为了避嫌,生怕沾染上昭仁宫半分,根本就不会踏足此地。 姜夫人则是看不上她,又暗暗地嫉恨,平日就算是想来昭仁宫酸她两句,可是又会生出些畏惧,怕昭宁帝厌恶了她,从而耽误了赵澄的前程。 是以孙贵人也算是乐得清闲。 赵盈步入正殿东次间去,孙贵人是窝在床榻上没下床的,赵姝坐在床内,正低头逗弄孩子。 见她进来,笑吟吟朝着她招手:“大皇姐快来,奶娃娃太好玩了。” 赵盈眼角就抽了下,缓步近前,就见孙贵人在赵姝的小手上按了一把:“别胡闹。” 她撇嘴,另一只手上的小拨浪鼓就摇了起来。 赵盈仍旧坐在床尾的圆墩儿上,瞧着孙氏如今脸色见了红润,精气神也还算不错,笑意愈浓:“孙娘娘近来养的不错,可见御医院和内府司的人也都上心。” “怎么不上心呢?皇上三天两头的赏赐东西到昭仁宫来,给我的,给孩子的,就连姝姝如今说要个什么,皇上都立时叫人去寻了送过来。” 孙贵人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提起这些并没有多少欣喜,更多反而是平淡和无奈:“皇上隆恩盛宠,内廷的这些人向来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拜高踩低,世世代代都这么过来的。 我从前得过天子盛宠,后又衰落,无人问津,如今又东山再起。 这起起落落,见惯了,也没什么的。” 她这话说的倒是很对。 也怪不得她活的这样豁达通透。 越是经历过大起大落,心境才更加稳得住。 如果换做是前世的她,今生的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大抵也是稳不住,经不住的。 有时候想想,人这一辈子,都在摸索着前进,慢慢地成长。 她上辈子倒霉透了,可是老天爷对她还算公平,给了她重头来过的机会,她就又是幸运的。 小孩子最贪睡,在襁褓中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整天不过吃了睡睡了吃,一整日有大半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 赵盈来之前赵姝就已经逗着两个孩子玩儿了半天,这会儿实在没了精神,睡了过去。 孙贵人叫乳母来把孩子抱下去,带去偏殿哄着安睡,赵姝就已经折腾着她的小胳膊小腿儿站起身,从孙贵人身上横跨过去,下了床来。 赵盈狐疑看她,她只管低头穿自己的绣鞋。 孙贵人面露慈笑:“孩子要抱去偏殿睡觉的时候,姝姝总是要跟去的,她总是不能放心,哪怕是在我自己的宫里。” 其实底下伺候的人是内府司精心选上来的,孙贵人自己也筛选过一遍,连赵盈都着意留意过,并不会有什么差错之处。 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赵盈笑了笑示意她明白,一抬手在赵姝头顶揉了一把。 小姑娘穿好绣鞋直起身,与赵盈蹲身做过礼,小碎步踩的极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外跟去。 乳母见状放缓脚步索性等她一起,又恐怕这一个出什么闪失似的,甚至都要顾着她的小短腿儿,越发走的慢起来。 “我从前就说孙娘娘是个有福气的。”赵盈是一直目送着赵姝出了门去,等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来,重新落在孙氏身上,“姝姝是个好孩子,以后这两个小的也会是好孩子。” 说起这个,孙贵人脸上的笑容才凝滞了下:“上次和公主提起的事情,公主说会回去好好考虑,甚至会同燕王殿下去商议。 本来公主外面的事情多,朝中那样忙碌,你不进宫,我也不敢让人出宫去打扰你。 可是公主回了宫,也来昭仁宫看我,我想这件事其实公主并不是有意回避,是放在了心上的,所以我还是想问一问——” 她始终留了余地和分寸,懂的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又应该说多少。 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赵盈深吸口气,缓了一下,就把话接了过来,也没叫孙贵人尴尬:“这件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决定的,我也确实帮孙娘娘去问过皇叔,但皇叔也没有考虑好。 我早前也跟你说过,龙凤呈祥,皇子过继,这都不是小事。 不过咱们之间,有什么话还是开诚布公的谈最好,我也喜欢这样。 所以孙娘娘今天跟我开这个口,我心里还是欣慰的。 总好过藏着掖着,互相猜忌,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她分明是话里有话的。 孙贵人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就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开口了。 赵盈其实是从心里觉得她在猜忌,在试探,所以委婉的阴阳怪气。 已经算是很给她留面子了。 不然就凭赵盈的性子和手腕,这会子转身走人,什么合作不合作的,到此为止罢了。 反正现在的赵盈也不是一年前那时候。 她在前朝呼风唤雨,后宫连冯皇后都不跟她做对了。 宋太后对她有再多的不满,现如今缠绵病榻,还能拿她怎么样? 真要打探什么内廷消息,要知道昭宁帝近来的动向和一些心思,赵盈还真不是非她不可。 孙贵人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和状态:“公主这么说,我总是会安心不少。既然知道了公主和燕王殿下的态度,此事当然也不会再催。 不过公主今天进宫,应该是有别的事情要问我吧?” 赵盈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不过她刚来那会儿是真的眉开眼笑,打心眼里高兴着的,尤其是见着两个孩子的时候。 眼下嘛,皮笑肉不笑大概更适合来形容此刻的赵盈。 孙贵人看在眼里,心下不免叹息,还是不高兴了的呀。 但要叫她去哄人,她是真哄不来赵盈这个路子的。 好在赵盈也不打算让她哄,听她问,就顺着她的话回:“近来福建的事情,父皇回宫之后有跟孙娘娘谈过吗?” 孙贵人起先摇了头:“前朝政务,皇上很少会跟我提起,这阵子回宫,也只是逗逗孩子。 不过他总是面色凝重,愁眉不展,我想前朝的事已经是很棘手的。” 后来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自己先沉了沉声,咦了一嗓子:“福建总兵,是叫闫达明吗?” 赵盈眉心立时一动:“父皇跟孙娘娘提过这个人?” 孙贵人还是摇头:“是睡着的时候。我最近睡的浅,有一天晚上昏昏沉沉醒过来,听皇上叫了两句闫卿,起初没留意,后来听他说什么闫达明,什么定安伯。 我也没干多问什么,只是联想进来福建的案子,又想起早年间皇上刚御极之时所听到的一些事。 我估摸着,皇上心里对福建的案子,是有数的。” 他当然是有数的! 原来就算是禽兽不如的人,在内心深处,也会有愿意相信和仰仗的人。 昭宁帝心里那一个,大抵正是闫达明。 所以从福建案发之初他就知道,福建最大的隐患是闫达明! 第277章 畏罪潜逃 闫达明的兵符并没有立时交出去,反而黑了脸跟赵乃明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钦差卫队包围定安伯府是当天下午发生的事。 赵乃明他们离京的时候带了三千人,其中有八百是徐照从禁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 像闫达明这种封赠流爵的伯爵府邸,常驻府兵也不过八百人而已,是以钦差卫队要把伯爵府团团围住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乃明和杜知邑商议后甚至决定从长街口就拦下往来行人。 严肃且庄穆的钦差卫队,尤其是那八百禁军,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枪,把伯爵府那条街唯了水泄不通时,就引起了城中骚动。 无论是长街外,还是钦差行辕外,人来人往,老百姓总是好奇非要凑个热闹。 这样的热闹一直对峙僵持到了黄昏时分。 赵澈捏了块云片糕往嘴里送,糕上松了一小块儿,乳白色的糕点顺势掉在他宝蓝色长衫上,正好落在金线绣出的花蕊中。 他低头,噙着笑拍掉:“福建总兵手握重兵,深得父皇信任倚重,咱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真的合适吗? 跟他要兵符他不给,立出圣旨来他真能抗旨不尊吗? 既然他不能,还不是要把兵符乖乖交出来。” 赵澈说话的时候是没有吃东西的,剩下半块云片糕被他放在手心上,就那样摊开来,他抬起眼来去看赵乃明,眼底确实都是困惑:“王兄的目的难道不是收了他的兵符,防止他令军中骚乱,拥兵自重,对咱们构成威胁吗?” 说他扮猪吃虎他还真是把这场戏演到底。 其实他们自京城一路到福州来,这也有月余时间的,赵澈未必不知道他们看穿他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却还要装出这幅做派来恶心人。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他们这些人,人人脸上戴着一张假面,成日里你骗骗我,我哄哄你。 如果真的回想起来,那最难得的一点真诚,居然是出现在赵盈身上的。 赵乃明捏着眉心笑了笑:“要他的兵符做什么?他拥兵自重,难道现在立时反了? 他是怎么得了这个伯爵封赠,三郎你不记得了吗? 皇上最恨的是什么,闫达明靠这个起家的,他这辈子都不敢忘。 这十几年的时间跑到福建来,仗着山高皇帝远,潇洒快活,骨子里他真不怕吗?” 他还是怕的。 福建一省的兵力不足以支撑他反叛谋逆,可是闫达明要真的有这样的心思,他还有一个选择——通敌。 昭宁帝的江山稳不稳固,他从军行武多年,各地驻军实力如何,心里还是清楚的。 归根结底还是怕。 怕的是成王败寇。 反正现在这样也能享尽荣华富贵,跟自立为王根本就没有区别,是以用不着冒那个险,万一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赵乃明揣摩人心有一手,杜知邑更是个中好手,至于赵澈,这狼崽子也是明白的。 闫达明不会,更不敢。 不交出兵符是他最后的倔强。 也或许闫达明脑子就是不太好使。 赵乃明是没想通负隅顽抗能够给他带来什么好处,这样的抵抗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早在朝廷下旨令钦差往福建详查福建一众官员多年来贪赃枉法之时,结局就是注定的。 · 闫达明选择了交出兵符。 但是他人没出现。 那枚象征着权力的兵符是由钦差卫队的卫队长带回钦差行辕,交到赵乃明手上的。 那会儿天色已经黑透了。 夜幕下铜制镀金的兵符越发冰冷,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围观凑热闹的老百姓早散去,各自归家,只偶尔还有那么三五个好事之徒,来来回回不肯走。 赵乃明掂了掂手里的兵符:“闫达明有说什么吗?” 卫队长掖着手摇头:“属下没有见到定安伯。兵符是伯府的大总管交到属下手上的,别的话没说,只说伯爷让属下带回钦差行辕,亲手交到王爷手上,如果王爷还有什么事情想要交办,明日一早他在定安伯府恭候王爷大驾。” 这句话乍然听来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像是最简单的客气,也像是闫达明的退让和妥协。 但是仔细品一品,便觉得不对。 “为什么是明日一早呢?” 杜知邑眉心蹙拢起来,侧目去看时辰:“这个时辰,天色虽黑透了,但也不是安寝的时候。出了这么大的事,王爷要他手中兵符,叫钦差卫队把定安伯府围了一下午,城中百姓无不知晓的,他也睡不着。 兵符交出来,选择了退让,难道不是应该现在就等着王爷再临伯府?” 是啊,为什么是明天一早呢? 赵乃明腾地站起身来,手里的兵符重重拍在侧旁桌案上。 赵澈眼皮突突的跳:“王兄?” 赵乃明低头看,冰冷的兵符入了眼,他眼底的寒凉聚拢出冰渣:“去定安伯府!” · 人不见了。 偌大一个伯府,钦差卫队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闫达明的身影。 钦差卫队围着伯府,他不可能堂而皇之走出去。 赵乃明是下了令,任何人不许出入的。 事情闹大了,就算钦差卫队之中有内鬼,是闫达明这些蛀虫买通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光明正大的放走闫达明。 而且就连向证也不见了踪影。 赵乃明当机立断,下令关闭福州城门,严令港口码头加派人手,一旦发现闫达明踪迹,当场扣押,押送至钦差行辕。 赫赫扬扬的定安伯府,一夜之间被钦差查抄。 折腾了一夜,单是账本就收拾归拢出十三口箱子。 查抄伯府时,钦差卫队才在伯府第四进院落东南角一处并不算起眼的小院子里发现了暗道。 这暗道修的极其精妙,赵乃明派了一小队人入暗道一路追出去,想看看究竟通往何处。 可是等到第二天天亮,人也没回来。 熬了一夜,赵澈哈欠连连,杜知邑冷眼看他,神色并不好。 赵乃明就坐在这小院正堂屋里,眼见旭日东升,第一缕金芒已经洒落入屋中,摇曳出一地光影时,他才点着扶手沉声道:“看来这条暗道是一路通往城外了。” 所以尽管他昨夜就封闭城门,也在港口码头加派人手,仍旧很难抓回闫达明了。 “我这就让人写折子急递回京,请皇上下旨搜捕闫达明。” 赵乃明沉默不语。 下旨搜捕是肯定要的,但是这天大地大,他哪里不能去? 人家说狡兔三窟,似闫达明这样的老狐狸,敢在这个时候跑路,就一定不怕被抓回来。 怪不得负隅顽抗,又莫名其妙突然交出兵符。 这是在羞辱他们。 赵乃明面色铁青:“果然是老狐狸。” 赵澈掩唇又打了一个哈欠后,抿了抿唇角:“其实他是有可能去京城的,你们不觉得吗?” 赵乃明眯眼去看他。 赵澈垂下手,视线并没有回应回去:“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他现在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可他这一走,就坐实他的罪状,是畏罪潜逃。 各州府县镇很快就会接到朝廷旨意,他是朝廷钦犯,重罪在身。 且因他当年功绩,父皇还是打心眼里看重他的,现在做出这种事,父皇一旦知道,恐怕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他怎么敢轻易被抓到?” “但是金尊玉贵的日子过了十几年,要让他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隐姓埋名,他肯定也做不到。享福惯了就很难再回头去吃苦,这就是老人们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杜知邑略想了想,把赵澈的话给接了过来:“殿下早就说过,福建的这些官员,在朝中一定有内应帮衬,所以闫达明这个时候回京城,也是极有可能的。” 就好像姜承德能够给杨润哲改头换面,把他藏匿数年一样。 闫达明离开京城十几年了,从少年郎君到现在这个年纪,音容样貌都有所改变,若再易个容——易容术也并不是多难的事。 反正都是要隐姓埋名过后半辈子的,进了京,有人可倚仗,怎么样活不下去? 赵乃明点着手背:“先写折子急递回京吧,他会藏匿至何处没有人知道。 不过后路他一定是想的周全的,不然昨天夜里交出兵符时也不可能说那种话。” 闫达明分明就是故意提醒他们,他可能会跑。 算准了他们会连夜再入定安伯府。 知道他从暗道离开,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耀武扬威。 而此事的确是他们失策。 在没有完全摸清闫达明的底细和势力前,想着先收缴兵符,在城中造势,再慢慢把人扣押下来,却没算着他早就给自己留足了退路。 他们一样是失职。 杜知邑一面说好,一面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赵澈叫了一声杜大人,杜知邑驻足回身看他,他已经从官帽椅上站起身,还是哈欠连天的疲倦模样:“我回去一趟吧,着人写了折子急递回京,我就不过来了。” 真个吃不得苦的纨绔王爷模样。 熬了一夜,眼下乌青明显的不得了,这会儿根本就是困极了撑不住,借故要回钦差行辕去补觉的。 杜知邑去看赵乃明,赵乃明又不动声色点头,他索性收了脚步回位置上去:“那就劳烦王爷了。” 赵澈撇着嘴往门外走,连礼也没同赵乃明端一个。 等人出了门,赵乃明才嗤了声:“是狐狸总有藏不住尾巴的时候,他摆明了知道对于福建的案子永嘉另有安排,所以查抄了闫府后摆出十三口箱子的账本,他才要借故遁回钦差行辕去。 小小年纪,做起事来滴水不漏。 说实在的,要不是永嘉提前告诉过,我就算知道赵澈骨子里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惯会扮猪吃虎,也不会对他有这么多的防备之心。” “这是自然的,毕竟惠王今年才只有不到十二岁,根本都还是个孩子。 这个年纪,哪怕是天家皇子,也略显稚嫩了一些。” 杜知邑长舒口气:“不过王爷说的也没错,是狐狸就总会露出尾巴来。” 他捏着眉骨:“这十三口箱子,王爷该不会真打算让我一个人看吧?” 赵乃明挑眉:“箱子就不用搬回去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这些帐本还是尽快查明白。 我当然会跟你一起看,等明天提了赵澈来,让他一起看。 闫达明的账是糊涂账还是明白账永嘉根本就不关心,她要知道的只是赵澄和姜承德跟闫达明之间的往来联系。 就算闫达明在京中的倚仗不是姜承德,在银钱上也少不了关联。 只查这些账目就够了。” 杜知邑还是觉得头疼。 账实在太多了,偏偏不能假他人之手。 事实上真要查证出来闫达明这十几年间跟姜承德的钱财往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账本上其实可以做平,或是遮掩一番,不是知情人绝看不出来那种。 现在唯一的好处是在于,闫达明走得匆忙,未必来得及处理他的那些烂账,只要细心,一定能查出蛛丝马迹来。 而殿下要的,也只是这个蛛丝马迹。 她不需要销毁,而是打算拱手送到瑞王和姜承德跟前去。 但他们要做的就比较多,也比较累。 赵乃明观他面色,也知道这事儿繁琐,噙着笑叫他:“咱们有大把的时间来查清这些烂账,横竖年关将至,今年是回不来京中过年了,我倒觉得那钦差行辕还不如这定安伯府住着舒心,索性咱们搬到定安伯府住上月余,也沾沾闫达明的光,享享这人世间的极品富贵?” 杜知邑迟疑一瞬,旋即明白过来,立时放声笑起来。 那繁琐的账本似乎突然之间也没有那么令人感到头疼。 这世上最值得高兴的,莫过于人生得知己。 他和赵乃明确实是一路人。 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平稳的年——远离京城的纷争,避开了朝堂党争的漩涡,有福不知道享岂不是傻子做派吗? 于是他朗声应道:“便如王爷所言,我瞧着这伯府三进院中还有梅林一片,品梅香饮美酒,确是人间美事。” 第278章 交情 奏折急递入京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要近十天的时间,何况非是战时的紧急军情,地方政务,哪怕是钦差奏本,至多也就走个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是以那道奏本要送到昭宁帝手里,总归要到年后复朝。 但赵盈是提前得了信的。 日子过得快,一眨眼便是腊月二十二。 京城初雪已经下过了两场,赵盈陪着云氏和宋乐仪到玉安观住了两天,雪景不错,松下挂冰,冰雾极美。 从玉安观回城后甚至去广宁侯府陪着崔晚照吃过两顿饭,是宋怀雍央着她和宋乐仪去陪人家解闷儿的。 飞鸽传书回京也只短短几个字——闫达明失踪,疑似回京。 这传书赵盈是在腊月二十四那天拿到手,徐冽亲自送来司隶院的。 这件事乍然间的确出乎了赵盈意料之外。 她捏紧手里信纸,后来一抬手,手腕翻转,微微泛黄的信笺置于烛台上,点燃起来,燎起火星,迅速燃烧之后化为灰烬,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徐冽冷着脸坐在一旁,李重之抿唇又动了动唇角,他在李重之开口之前一眼横过去,止住了李重之的问题。 赵盈捏着眉骨揉了两把。 她不会记错的。 前世福建灾情闹大了之后,一连串的事情迅速发酵。 因为这个灾情已经危害到了上京,说穿了危害的是昭宁帝本身,所以后续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闫达明揪出来摆在了台面上。 后来闫达明也没有跑路。 当时那个时候昭宁帝旨意下达,调动了福建周边兵力,立马就收缴了闫达明的兵权,紧跟着就撤了闫达明的伯爵爵位,还有他身上所有的官品官衔。 之后是徐照带着五千禁军出了城一路赶往福建,把人押送回京。 那会儿昭宁帝本来就是怀疑朝中有人和闫达明里外勾结,欺上瞒下了十几年。 毕竟闫达明本身就是从京城走出去的人。 是以他怕有人不想闫达明活着回京,才格外看重,点徐照亲往,还有五千禁军同行。 不过事与愿违。 一路上相安无事,也并没有什么劫杀的事情发生,是畏惧了天子龙威。 可是前世闫达明照样是没有活着进京接受三司审问的。 在他们即将要抵达京城的前两天,死在了禁军看管之下。 尸体带回京,大理寺和刑部经年的仵作共同去验看尸身,得出的结论都是暴毙。 突发心疾,暴毙而亡,看起来那么合理又那么不合理。 天子震怒之余责令刑部严加追查,然而一直到昭宁帝驾崩,这案子都悬而未决,无人知道闫达明到底是怎么死在禁军的重重看管下。 徐照甚至因为这件事被罚了三年俸禄,杖责二十,杖责的刑棍打下去,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走动,等再回到禁军中当值都是半年后的事了。 昭宁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疑心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徐照提心吊胆,知道天子是刻意冷落疏远,只能越发小心谨慎的当差。 但现如今,杜知邑送回消息来说,闫达明跑了,他甚至很有可能跑到京城来投奔什么人。 这不会是空穴来风的说辞。 真要投奔,京城之中也只有姜承德。 然而姜承德被罢出内阁已经成了事实,天子心意不曾动摇,他想重回内阁还不知到什么时候。 虽然也不至于是泥菩萨过江的地步,可要说分出心神去替闫达明打点一切,这听起来匪夷所思。 “闫达明畏罪潜逃,要进京,你们觉得能投奔什么人呢?” “其实孙其都有可能,不过那是从前。”周衍先把话接了过来。 他毕竟是文臣,朝中局势分析的要更透彻,心思也更细腻一些:“姜承德罢出内阁,他要去投靠,姜承德说不定把他押送到御前,借此而来立功。 除非他手里还有铁证,能在皇上面前证死姜承德的。 不然口说无凭,就算他在御前告发姜承德,皇上也可能会认为他是怀恨在心。 殿下觉得呢?” 赵盈没说话,却又挑眉去看徐冽。 她以前没怀疑过,徐照在当年那件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从来精干,做了那么多年的禁军统领,真的连一个人犯都看管不住? 又是什么人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死闫达明,还做成了暴毙的假象,仵作验尸都看不出端倪呢? 她如今做过同样的事,固然知道天底下是有人有这样的本事的。 只是情况终究不同。 崔钊行就在她司隶院大牢,她要徐冽动手实在方便。 那禁军看押的人犯怎么可能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轻易能够接近的呢? 徐照既知事关紧要,天子龙颜大怒,带人出京,也会精挑细选。 所以—— “徐冽,你以前还在徐家的时候,听说过徐照跟闫达明有交情往来吗?” 正常按照时间来算一算,闫达明还在京城西郊大营当差的那个时候,徐照正在领兵。 都是军中行走,徐照出身名门,闫达明泥腿子爬上来,乍然想来可能不会有太大的交集。 不过后来帮着昭宁帝平定各地叛乱,还要护卫京师与皇城,赵盈曾翻阅过吏部旧档,那个时间段徐照并没有领兵在外,反而就在京中。 那两年可能是昭宁帝刚刚御极,再怎么重文轻武,军中也总要用人,所以又提调徐照回京,放入五军都督府中历练,把他的履历变得更好看些,再放出去,好叫他慢慢往上爬。 徐冽眉心动了下,也是真的在仔细回忆和思考。 他沉默着,周衍跟李重之对视,二人面面相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殿下几乎不在徐将军面前提起徐统领,今天这个话问出口,分明是怀疑…… 李重之艰难的吞了口开始,硬着头皮又想开口,周衍不动声色扯住他袖口,把人给按下了。 他狐疑望去,周衍根本就没有看他,只是在摇头。 赵盈嗤了声:“徐冽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你们两个蝎蝎螫螫干什么?不想听就出去忙自己的差事,反正快过年了,把手头上要紧的事情交办清楚索性不要到府衙来,休假去吧。” 她不怎么高兴,徐冽眼皮才翻动了下,在李重之贸贸然说出更让她不高兴的话之前,沉声道:“不知道。我在家那个时候从来没见过他跟闫达明走动,就算是逢年过节也没有。 至于说平日里当差有没有什么交情,更没听说过。 不过殿下可能不太了解我的过去——以前根本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从小到大只知道埋头练武,再大一些还要读书,我这文武双全的一身好本事,确实是靠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换来的。 徐家从前那些人情世故都和我没关系,是我大哥在做,外面走动也是我大哥跟着徐统领。 我在天门山学艺那几年,过年的时候都不回家的,对这些事就更不清楚了。” 不清楚并不代表不存在,只是在徐冽这里是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而已。 她叹了口气,徐冽深吸口气:“我虽不知道,但大哥应该是知道的,而且这种人情往来的事本来徐统领就从不会瞒着我大哥。 殿下如果真的心存疑虑,我可以去帮殿下问问我大哥。” 赵盈眯了眼看过去。 徐霖和徐冽兄弟感情不错,真正的兄友弟恭。 赵盈也知道徐冽他并不是心里全无徐家。 所以赵盈本来就是想着,等到徐照人不在了,徐冽早晚还是要回到徐家,去做徐家子的。 在这种时候跟闫达明有所往来勾结,是要命的事。 徐冽要帮她去问,她其实反而会有犹豫。 赵盈三缄其口,并没有松口准许。 徐冽自是看得穿她的犹豫,心里反而高兴起来:“我和大哥还是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殿下放心。” · 徐照这几天都没住家里,禁军中也有当差当职的班房,衙门里还给他准备有休息的地方。 徐冽登门时府门上当值的小厮是没有拦他的,他就晓得徐照不在家。 径直入府中,还没进到二进院落,徐珞就已经牵着徐熙的小手,小小的孩子裹得一团球一样,小跑着朝他方向冲过来。 徐冽下意识往二人身后方向看,并没有见徐霖身影。 小小人儿在他身前站住,徐冽索性一只手去抱起徐熙,一只手牵起徐珞。 徐熙藕粉色的马面裙褶起来,徐珞踮起脚帮她拽平展,她反而笑吟吟低头朝着徐珞做鬼脸:“就说阿叔更喜欢我了。” 徐珞直冲她撇嘴:“爹说让我来接阿叔,她非要跟着一起来,连氅衣都顾不上穿,阿叔要骂她。” 徐冽松开手,捏了捏徐熙小手,不算凉,他才放心。 跟着照顾的丫头转了脚尖头前引路,引着徐冽领着两个孩子进了而今院的东跨院。 这小院是徐霖平时读书写字的地方,也不算是书房,他有时候宴客也在这儿。 徐冽记得还在家里的那些日子,大哥刚跟大嫂成婚不久,大嫂那会儿还是个活泼的性子,毕竟才做徐家新妇,性子不如后来内敛,也不似如今这般持重。 大哥疼她,不想总是把她拘在宅院中,隔三差五就带她到街上去逛。 后来嫡母看不过眼,总提了大嫂去立规矩,大哥孝顺,只能私下里尽可能的规劝。 再之后没法子,大嫂反倒转过头来劝他,就很少再那样出府去玩。 于是大哥就把大嫂带到这小院,放肆一场,玩闹一场,常有的事。 一直到嫡母过身,徐照多年没有续弦再娶,上头没人管着立规矩,大嫂也没了孩子心性。 不过这个习惯看样子还是保留了。 徐冽进了门,放下徐熙,徐熙小跑着往她娘身边去。 这时辰也不是吃午饭的时候,妆容精致的女人站起身,料定徐冽不是趁着年关来走动那么简单,寒暄不过三两句,就领了两个小的出去,只是临走前再三留徐冽一定要在家里吃顿午饭。 徐冽上扬的唇角就没有落下过:“阿嫂的性子还和从前一样。” 徐霖抓了一把瓜子肉在手心里:“听说你来,她高兴着呢,又怕你这么多年不在家,口味早变了,方才还跟我商量着,中饭时候准备些什么菜色。 这顿饭说了几个月,从你往南境之前就说要吃,到现在都快过年了,也没能吃上。 年关将至,父亲是不怎么回家来住的,越是到年下,各部衙门都清闲休假,禁军却不成,责任反倒更重。 护卫宫城,唯恐出纰漏岔子。” 徐冽没接这话。 徐霖晓得是自讨没趣,也就不再去提徐照。 手心摊开,瓜子肉递到徐冽面前:“你来找我是有事吧?” 徐冽接下瓜子肉,捏了三五颗丢进嘴里,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大哥是想听我委婉的说,还是直截了当的问?” 徐霖眉头紧锁:“是永嘉公主让你来的吧?” 徐冽并没有否认,徐霖本来就隆起的眉峰就更陡。 他叹气:“你还真是——六郎,你喜欢永嘉公主?” “大哥,这和你没有关系。” “你说什么?” 徐冽从他兄长的语气中听到了咬牙切齿四个字,无声叹息:“我现在不是徐家子,做什么,喜欢什么人,大哥你其实也管不着我。 难道我说我喜欢殿下,大哥能到御前为我求赐婚圣旨? 我说我不喜欢殿下,大哥观我近来行事,也不会相信啊。” 这话好像……也没错。 他确实是不会信。 徐霖是真的无奈的:“说吧,又来替永嘉公主打听什么。” 徐冽却摇头:“不单单是为殿下打探——我要跟大哥说的事,外人如今全都不知,大哥听过,在事情闹开之前,最好也装作不知道,不然不光会惹祸上身,还会给我,给殿下带来灾祸。” 这么严重? 福建? 徐霖眼皮突突的跳:“你到底想问什么?” “徐统领从前和定安伯爷福建总兵闫达明私下里可有交情,大哥知道吗?” 平地惊雷,徐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问我什么?” 第279章 三分薄面 徐照和闫达明的交情,确实要追溯到十几年前。 徐家世代行武,出身名门的徐照自幼年时就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当初上京最明朗的少年徐家六郎,根本就是年轻时候徐照的翻版。 所以最初徐照无论是在京中行走,还是在外阜驻军,亦或于边境领兵,他并不把人放在眼里的。 论出身论武功,徐照少有敌手。 横行上京,横行军营,少年人鲜衣怒马,那是徐照。 至于闫达明,的确像是赵盈所说那样,就是个泥腿子罢了。 徐霖手肘撑在扶手上,几不可闻叹了一口气:“父亲从前是根本就看不上这号人的。” 徐冽嗤笑。 他是真的用那样嘲弄讥讽的笑容在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 徐霖看在眼里,当然不高兴,但说了也没什么用,徐冽也不会听,平白招惹彼此生气罢了。 他只好当做是没看见,甚至特意别开脸不去看徐冽脸上的表情:“不过废王谋逆起兵,闫达明就像是横空出世的……”徐霖话音稍顿了下,又抿唇,“救世主。” “神兵天降一般吗?” 徐霖又点头:“这也是父亲说的。 很多事情我也并没有经历过,都是日渐长成之后,父亲一点点说给我听的。 当年废王谋逆,天下诸王侯纷纷揭竿而起,那确实是个乱世。 如父亲之流,想的是勤王保驾。 可他们自外率兵回京,一则本就需要时日,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二则这一路都要打上来,一旦被绊住脚,很要耽搁不知多少时日。 但是那个时候闫达明就在京城——” 这些徐冽是知道的。 不过京中驻军将领那么多,又不止闫达明一个,甚至闫达明本来就是名不见经传的那一个。 说他是神兵天降的救世主,确实适合。 只是这种话从徐照嘴里说出来—— “徐统领对闫达明的评价这么高?” 徐霖说是啊:“我起初也觉得诧异,父亲的性格你也是知道……一些的。 让他夸外人一句不容易,但当年的事情即便过去了很久,在我慢慢长大之后,父亲提起闫达明,都还赞不绝口。” 徐照的性子是极别扭古怪的。 徐冽是从小在他夸赞中长大的孩子,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徐霖说得对,旁人想听见徐照一句夸奖,难如登天。 哪怕真的做的还不错。 不过说了这么多,还不是答非所问。 徐冽耐着性子听了很久,终于在徐霖再一次要开口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时候开口打断了他:“大哥是觉得我这个时候到徐家来问这些事,是会对徐统领不利吗?” 徐霖果然也迟疑了下。 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几乎是立时就咽了回去的。 并不怎么坚定的目光落在徐冽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次。 那样的眼神里,透露出的并非是不信任,更多的只是探究和犹豫而已。 徐冽心里就有了数。 剥好的瓜子肉他一口都没有再动:“大哥,闫达明跑了。” 什么叫跑了? 徐霖呼吸倏尔变得粗重:“什么意思?常恩王爷和惠王殿下他们在福建到底……” 声音戛然而止,他自己先嘶的倒吸了口凉气:“我问的有些多了。” 徐冽却摇头说没有:“我今天来,很多事就没有打算瞒着大哥。 大哥也不用担心,我跟你说的,殿下当然都知道,也是准许了的。” 他还真是听话。 从小到大,徐霖就没有见过这么听话的徐冽。 即便是天门山学艺的那三年里——天门山规矩大,徐冽却并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乖孩子。 他被关在山门内,徐霖在家里也只能听见些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挨过打,受过罚,人还是没学乖。 那才是徐冽。 他嘴上不肯直接承认对赵盈的心意,但又总在用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证明,永嘉公主就是他的心头肉。 对此徐霖有些无语,但仔细想想又本就没什么可说嘴的。 索性压下不提。 他对抄着手:“那你说吧,我听着,你今天在这屋里跟我说过的话,出了这扇门,就连你阿嫂我也不会跟她提半个字。” 那就不是什么好事。 风雨欲来还能有好? 知道的越多才越危险。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根本就不想听。 徐冽不是不知道这道理,但今天徐冽还是来了,还是开了口。 徐霖说不上到底是生气还是失望,看着眼前的弟弟,觉得他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徐冽更不知兄长心里转过这样多的念头,调整了心绪后,平稳着声音与他大概把闫达明的事情讲了一遍。 挑挑拣拣,该避开的还是避开。 的确是来徐府前就跟赵盈对过一遍的套话。 闫达明十几年在福建“自立为王”,闫达明贪赃枉法大肆敛财,闫达明目无王法无君无国,诸如此类,他是怎么作恶多端,大逆不道的一个人,徐冽自然都说给徐霖听。 徐霖年纪就算是小一些,该算是闫达明的晚生后辈,多年来在徐照的耳濡目染下,对闫达明的印象始终不是这样的。 乍然听闻,错愕不已。 徐霖的神情变化也没逃过徐冽的眼。 徐冽深吸口气,又重重叹道:“看来大哥说的那些也都是真的,徐统领对闫达明的评价过高,才会让大哥觉得错愕震惊。 但这些事,就是事实。 更大的事实是,在钦差卫队抵达福州不久,他就畏罪潜逃了。” 赵乃明带着便宜行事圣旨在身,现在徐冽连畏罪潜逃的话都说出了口,那查抄定安伯府是势必的了。 而且…… 徐霖这时候才变了脸。 阴沉,铁青,端着长兄的派头和架势,又带着些许担忧:“你们和常恩王私下是有往来的,福建发生的任何事,他都会飞鸽传书告知京中,把消息第一时间送到永嘉公主手里。 闫达明出事的消息他一定写了奏本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现在年关将至,那道奏本无论如何也要到年后复朝才抵京。 先抵吏部,再呈送内阁,最后送到御前去——如果吏部或是内阁认为事情是没有那个必要在复朝前就让皇上知道,甚至可能会压下数日。 也就是说,永嘉公主好手段,能比皇上还提前知道这一切。 六郎,是吗?” 是或不是,还需要用嘴说? 徐冽挑眉:“大哥真觉得皇上心里不清楚吗?” 高台上做了那么多年啊,昭宁帝真的是个昏君吗? 恐怕他不是。 纵使残暴,曾经也有昏聩行为,但他真是昏庸无能的君王,又是怎么做到知人善用,制衡朝堂的呢? 徐霖喉咙滚了两下:“为什么会怀疑父亲?” 徐冽眼底的冷漠有些刺激到徐霖。 他在徐冽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拔高音调,甚至有些尖锐,手掌也在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徐冽,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父亲都生你养你一场!” “生我的是我阿娘,养我的我都还给了他。” 徐霖刚提起的底气一下就不那么足了。 在徐冽离开家的那些年,几乎每个月府上都能收到一笔银子。 或多或少,从无间断。 持续了四年多的时间,前前后后送来了几万两银子。 刚开始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后来也都想明白了。 那些银子是徐冽送回来的。 端的是要与徐家恩断义绝的决然。 他离开之前,吃穿用度都是徐家供应,他一一还清,往后就算再见面,也互不亏欠罢了。 “六郎……” “我不是回家来跟大哥说这些的。”徐冽眼神愈发冰冷,“闫达明畏罪潜逃,能跑去哪里呢? 他离开之前甚至耀武扬威,洋洋得意,根本就不怕常恩王爷和杜大人会抓到他。 他那样自信,几乎到了自负的地步。 我也不瞒大哥说,查抄定安伯府,他所贪之数,根本就非咱们敢想的。 他那个伯府是何等逾制,何等富丽堂皇,大哥更不敢想象。” 他稍顿声,缓和须臾:“他那种人,一天苦也吃不了,大哥认为这种人会钻入深山老林,从此隐居一生吗?” 肯定不会。 好死不如赖活着,对闫达明这种人来说是不存在的。 他享受过无边富贵,权势熏天,怎么可能回归平凡与平淡。 单是一句不甘心,就够了。 他宁可死,堂堂正正的死。 至少在他离开这人世的时候,他还是富贵无极的定安伯。 在他最辉煌的岁月里。 “你们是怀疑他会来京城投奔什么人,所以你甚至就怀疑到父亲头上来?” 徐冽并不打算给赵盈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故而用沉默回答了徐霖的问题。 徐霖鬓边青筋凸起,也在瞬间就拍案而起:“父亲是战场负伤才长留京城的,做了这么多年禁军统领,宫城从无出现过任何差错与纰漏! 徐冽,如果父亲不是在最意气风发时负伤险些丧命,今年与柔然对峙,你就该效力于父亲麾下! 父亲这一辈子,你可以记恨他当年阻断你的从军之路,你甚至可以认为他负伤之后没了血性与骨气,小心翼翼,万般谨慎。 但你永远不能质疑父亲的忠心! 这是对他的羞辱!” 徐照真的是那样刚正不阿,清廉公允的人吗? 殿下她好像无所不知,更无所不能。 他没有问过殿下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把疑虑放在徐照身上,但他坚信殿下有殿下的道理。 说句不恰当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徐照要真是一点把柄都没有,从来也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家国天下与天子的事,殿下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这种事情,甚至真的放了他回徐府找徐霖打探消息。 徐冽冷着脸,面不改色回望去:“大哥认为,殿下会准许我到徐家跟你求证一些往事,只是因为我的凭空猜疑? 好,就算只是我的平白猜疑与揣测,因为我对徐统领怀恨在心,所以在这种砍头的事上对他起疑心,甚至于想把脏水泼到他身上去。 殿下这一年多以来的行事,大哥心里总该有数。 殿下是非不分?公报私仇?真正无辜的,完全无害的,殿下也愿意踩着这些人的尸体,一步步往高处走吗?” 赵盈不太会。 她非良善,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徐霖不是不知道。 赵盈手上沾了人血,该杀的不该杀的,有些无辜之人会平白受到牵连,她并没有过心慈手软。 可那是取舍之下,她认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而不拘泥的那个小节。 至于今天的事—— 徐霖咬紧了后槽牙:“然后呢?” 他好似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人没坐回去,居高临下盯着徐冽:“父亲和闫达明有旧交,对闫达明评价不错,那然后呢?” 他嗤问道:“把父亲抓回司隶院,严刑拷打,逼问他知不知闫达明的下落? 还是你们认为闫达明一定回逃回京城,所以打算提前在统领府外部署,等着抓个现行,人赃并获?” 其实都没有。 有关于这些,徐冽还是一个字都没有问。 他缓缓站起身来:“我不会伤害徐家。” 徐霖眸中闪过痛苦:“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存心害我们。” 就算是对父亲,他也没有想要报复的那份心。 亲生父子,走到形同陌路,这也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再坏的,徐冽从不会动那种心思,而父亲,自南境一场战事后,他藏在心里六年之久的,对于徐冽最真情实感的关切和后悔,一览无遗。 “可是六郎,这不是小事。闫达明的罪有多大呢?天子震怒,夷灭九族恐怕都难消心头之恨的。” 被牵累进来的人家,会有什么好下场? 看看天子御极之初,起兵造反的那些人,举凡有一丝瓜葛的,后来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难道还不够他们这些人警醒一辈子的吗? 徐霖甚至不敢细想。 徐冽挪动两步,是朝着门口方向而去:“大哥且放宽心吧,我只是来问一问,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厉害,就算要抓人,他是禁军统领,天子近臣,没有真凭实据,殿下也不会轻举妄动。” 脚步又顿住,回身去看徐霖:“我在殿下面前,也还是能有三分薄面的。” 第280章 后路 自腊月二十六起宫里就忙碌起来。 冯皇后抱病不出,孙贵人说是坐着月子养身体,还要看顾三个孩子,也腾不出手分不出精神料理这些,是以宫中繁琐杂事今年就全都落在了姜夫人身上。 这些事儿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 往年有冯皇后打点,即便偶有偏颇,她是皇后,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就连私下里抱怨都不太敢有。 但这差事倘或落在别人身上,便就没有那样轻松了。 赵盈回了宫里两趟,觉得姜氏把这差事搞的乌烟瘴气,就懒得再回宫去见什么人,连孙贵人都随便了。 宫里送到司隶院的赏赐倒是连连不断,吃的用的,还有每年过年时候内府司定例会做的新衣裳。 这些并不用姜氏打点,上阳宫以往是怎么过年,都是昭宁帝早定下的定例,内府司年年照办就是。 新贡上来的南海明珠一个手掌心那么大,赵盈手上握着一颗,身旁盒子里还放了一整斛。 宋乐仪探着身子去拿盒子里的珠,啧声感叹:“宫里多少好东西,你如今不住上阳宫,也都要先送到你手上来。 这珠子确实是好,一会儿叫我拿走几颗,正好打一对儿耳坠子。 前两天去做新衣裳,母亲叫人给我做了一双鹿皮小靴,我再多拿几个坠在靴子上,等过年时候穿上身,我那条马面裙没那么长的,鞋头能露出个尖儿,肯定很好看。” 赵盈笑着说好,后来想了想,索性把一整盒的珠端起来,递放到宋乐仪面前去:“天太冷了,我越发懒得挪动,你分出一些给崔大姑娘送去,年下了,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才好。” 她一面说,手一面撤了回来:“前些天听舅母说,婚期是定在了三月的?” 宋乐仪拨弄着盒子里的珠子,头也没抬嗯了一声:“算了好几个吉日呢,但母亲说成婚的事情选一个上上大吉的日子是最好的。 在玉安观求了两回,还请了高僧到家里去过两趟,三月里六月里都有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母亲是去问的大哥,大哥选了三月初九那天的。 我想着那会儿也刚过了上巳节,城里城外也都还热闹,那会子办婚事,喜庆又热闹,也觉得很不错。” 赵盈却没有再接话。 一切看起来是都还不错。 但对于她而言,并不是这样的。 三月里开春天气回暖,复朝后闫达明的案子要有个了结,接下来就是吏部要重新安排福建一众官员。 其实这件事情拖拖拉拉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恐怕也就到二月里。 吏部加急办,最少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后续还有赵清的问题摆在那儿。 此事她虽不必出面,却少不了格外留意,再说这种事儿在朝堂仍旧会掀起轩然大波。 事实上叫赵盈看来,这个时候考虑成婚,真的不合适。 人家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朝中局势复杂,后面的路只会更难走,少了哪一个人做帮手,对赵盈来说都可能出现不必要的意外。 二月前福建案尘埃落定,她原本的预想是最迟到五月,便要赵清万劫不复,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之后七月里还有西南舞弊案。 接下来的这一整年也安生不到哪里去。 再有不到一年,宋太后驾鹤西去—— 赵盈捏着眉骨:“也行吧,三月里成了婚,在朝中还能告假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叫吏部松松口,告个一个月的假都不成问题的。 这样子一来二去就到四月里了。 接下来再要忙正经事情,表哥也不用惦记着家里。” 宋乐仪转着明珠的手倏尔就顿住了,她迟疑了半天,终于试探着问赵盈:“你是指福建案?还是……安王?” 赵盈笑了笑没说话。 宋乐仪眯着眼打算再问,她才递手过去拍了拍宋乐仪的手背:“表姐,咱们出去逛一逛,我想吃胡记的云片糕了。” · 转眼到了除夕夜。 除夕宫宴还是在晚上,设在集英殿中,还要赏赐菜色到各勋贵府邸,禁军的职责就更加重一些。 赵盈早早就退了席,往年她极喜欢这样热闹的场合,歌舞悉备,金碧辉煌的大殿更叫人赏心悦目。 她喜欢一切美好而又富贵的事物。 今年却不行。 看着那些人的脸,只觉得无趣极了。 冯皇后抱病,连除夕夜宴也只是露了个面就匆匆回了宫,不过她出现的时候脸色就的确有些发白,是以中宫皇后提前退席也无人觉得有任何不妥。 孙贵人更不会出现了。 姜夫人笑靥如花坐在昭宁帝身旁,那场景更让赵盈觉得相当刺眼。 仿佛姜承德被罢出内阁的这件事对于姜氏在后宫的地位并没有任何的影响,赵澄都是该吃吃,该喝喝的。 宫宴的座次在赵澄之下便是她,然后是赵婉和赵姝。 两个小的今年都安分,赵婉甚至御前敬酒都没再想着折腾一场的。 赵清不在了,赵澈也在福建没回来。 御前露脸出风头,全是赵澄一个人占了去。 他甚至很是费心思,手抄佛经三卷,在宫宴上,当着宗亲勋贵的面,说是替宋太后祈福的。 从集英正殿出来,朝西侧方向缓步去,赵盈想起来那是快一年之前,她也是在这里遇上沈明仁,还有赵婉。 月光倾斜,晚风沙沙作响,竹林晃动摇曳出一地的剪影来。 赵盈抬手拢了拢藕荷色的氅衣,书夏见状才把一直捧在手心的小手炉送了过去。 她没接,听见了身后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书夏掖着手又退到一旁,挥春是先她一步转过头去看身后来人的。 就着月光和宫道两旁的长信宫灯发出的光芒,看清来人的时候,挥春眉心就蹙拢了下。 又是沈明仁。 赵盈仔细想想,她也有日子没见到沈明仁。 沈明仁近些时日很安分。 安分的有些出奇。 不过赵盈也欣然接受。 他不作妖,对赵盈而言,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不过今夜很显然他是见她离席,又跟出来的。 挥春下意识想要往她身前挡,被赵盈按在手上一下,把人给拨开了。 沈明仁似乎是真的有了分寸,并没有太过于靠前,站定之后也拱手做了礼:“今夜殿中歌舞太平,殿下却好似兴致不高。 臣知道跟着殿下出来,殿下恐怕不喜,原本只是想远远地跟着,若是殿下真有不快之事,说不定臣能为殿下分忧一二。 没想到还是惊扰到了殿下。” 鬼扯。 他脚步声那样重,根本就没有刻意放轻,她又不是聋子,何况入了夜之后四周本就静谧,更容易听得见有人尾随所发出的声响。 赵盈噙着笑,又退了半步:“小沈大人还是那样关心我,不过这些日子小沈大人是病了吗?连早朝也不常去的。 这阵子到了年下,内府司送了好些东西出宫,我库中堆的满满当当,前儿宫里的小内监还送了些补药到司隶院,我本来想着送到阁老府上给小沈大人,又觉得阁老未必接受我的好意,索性也就算了。” 她一面说着,目光游移时已经把沈明仁这个人打量了一番:“不过我看小沈大人面色红润,不似病了。 那是家中有事?” 她一车又一车的话,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沈明仁也跟着笑了笑:“前些日子家母病了,我在家中侍疾,朝中虽也出了几件要紧事,但同我没太大的关系,父亲便说索性留在家里陪着母亲比较好。” 他提步上前,赵盈没动,挥春越发皱眉。 沈明仁恍若未见:“其实也瞒不过殿下,父亲是怕我为殿下而甘心搅和到这浑水里去,所以索性不叫我上朝的。 之前福建案子闹的那样大,说要派钦差往福建去查案,我是真想替殿下走一趟的。 还有再往前那清河崔氏的丑闻,杨润哲之死,这种种事情,我想殿下一定累坏了,身心俱疲。 只是奈何父亲几乎将我禁足在府中,我实是帮不上殿下分毫。” 他缓了口气,长舒出一口气的时候肩膀跟着抖了两下:“殿下观臣面色红润,臣却瞧着殿下心事重重的,实在为殿下担忧。” 赵盈眯了眯眼:“小沈大人心里惦记着我,我就已经很欢喜了。 至于说朝中这些事,其实你看,我也并没有事事亲力亲为。 何况人家讲船到桥头自然直,山道车前必有路,这总有办法解决的。 我起初也觉得心烦意乱,后来也想开了。 朝廷不是我的朝廷,出了这么多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为臣者食君之禄,人人都该为君分忧,小沈大人说呢?” 她分明是话里有话。 至少沈殿臣一心所想,就并非是为君分忧。 从一年多之前的刘家一直到现在,朝中每每出了事,沈殿臣什么时候下意识要解决麻烦了? 沈明仁想了想:“殿下对家父还是不满的吧?” 赵盈也不跟他装腔作势,当即嗤了声:“小沈大人和阁老是亲父子,这话你不该来问我的。 阁老是内阁首辅,权势熏天,饶是今日的我,立足于朝堂中,对于阁老也总要忌惮三分,敬重三分,你说是不是呢? 我说我对他不满,回了家你们父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话,这些话你转头就说给阁老听,往后在太极殿上,阁老岂不是更要为难我?” “殿下实在是多心了,难道从去年起,我的心意——” “永嘉。” 赵承衍淡漠清冷的声音是从右手边传来的。 那里本来是有一小片竹林的。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想的鬼点子,从竹林中辟出一条小路,曲径通幽,尽头处接着一大片红梅林,景致格外好。 赵盈不知道赵承衍是什么时候退席的,更不晓得他是何时从那边钻出来。 反正他打断了沈明仁接下来要表明的心迹。 赵盈顺势望去,月色下沈明仁那张俊美的脸果然黑了一瞬。 只是等到赵承衍背着手立于二人面前,沈明仁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甚至恭恭敬敬的见了礼,请了燕王殿下安。 赵承衍连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冷声只问他:“你不在席间,乱跑什么?方才皇上给各府邸赏年菜,今年你们家得了两份,还有一道是额外嘉奖你,为你头前几个月陪着永嘉一起到扬州府走那一趟辛苦。 你父亲谢恩时左右寻不到你,你却追着永嘉跑到这儿来。” 说这样一番话的时候赵承衍更像是个慈爱的长辈,对沈明仁的态度都好了许多。 沈明仁自己也愣了下,而后竟是无言以对。 赵承衍摆手叫他去:“快回去吧,我跟永嘉还有话说。” 沈明仁是心不甘情不愿转身离去的,倒也没做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儿,免得更招赵承衍厌烦。 等人走远了,赵盈接了书夏手上的小手炉过来,也不是自己用,朝着赵承衍方向递送过去:“皇叔从大殿出来怎么不穿氅衣?天太冷了。” “你自己拿着暖手吧。”赵承衍低头看了一眼,并没打算接过来,“沈明仁又是追着你跑出来的?” 赵盈点头说是:“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话,安分了几个月,到了年下又生出别样心思。 我估摸着他的驸马梦还是没断。 他还做着这春秋大梦,足可见沈殿臣也并不是真的排斥。 他刚才说什么沈殿臣把他几乎禁足在府中,都是些鬼扯的胡话,不过拿来诓骗我的罢了。” 赵承衍叹了口气:“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最好不过。我今日进宫早,去未央宫看过母后,去的时候赵濯兄妹两个就在母后宫中。 母后对他们兄妹是极喜爱的,所以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件事——” “皇叔,这事儿咱们出宫再谈比较好吧?” 她笑吟吟拦住赵承衍的话,赵承衍反而嗤笑一声。 四目相对,却两两无话。 赵承衍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疏离,而她浑身上下写满的,也是生分。 他啧声:“随便你吧。” 他转身要走,赵盈身形动了一下,后来还是止住脚步,目送了赵承衍朝集英殿方向而去,再不多说一个字。 第281章 为之计深远 人影远去的宫道旁,绛紫宫装袖口动了两下。 小宫娥递过手炉,冯皇后目光灼灼望向赵承衍和赵盈一前一后远去的方向,抬手接了。 她唇角弧度是上扬起来的,脸上的表情却实在算不上是笑。 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态,裹在寒风凛冽中,叫人一眼看去,不寒而栗。 昭仁宫许久不见外客,冯皇后本是称病离席,此时中宫仪仗出现在昭仁宫外,实在惹人注意。 自绿芸送出宫后,冯皇后身边便提了原先在绿芸手底下当差的春熙上来,做了凤仁宫的掌事宫女。 可是春熙跟着伺候的日子短些,也不是冯皇后陪嫁带进宫的,更多的时候有心规劝不敢张口,打从以前就是如此。 冯皇后下了辇,她掖着手跟上去,叫了声主子,却又让冯皇后一眼斜来,没了后话。 昭仁宫内一团喜气,宫门口当值的小宫娥远远地瞧见中宫仪仗就已经疾步匆匆往殿内去回话的。 孙贵人因不肯挪动,对外总称什么月子没出,御医院也说叫她只安心将养,外人是不说什么的,连姜夫人都不到她这里讨嫌。 都晓得她是侍宠生娇,五月生产,谁家坐月子也没有一坐大半年的。 可天子恩宠,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味顺着她,谁没事干跟她挑这种毛病呢? 然则眼下中宫驾临,她难道真的拿乔托大不出门相迎吗? 是以冯皇后前脚才迈过昭仁宫宫门,迎面就已经遇见迎出来的孙贵人。 她晋了位分又专宠于御前,内府司什么好的都紧着昭仁宫供应,连她身上一饰一物,冯皇后看在眼中,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顺势往上看去,目光落在孙贵人那张精致的脸上,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宋氏。 孙氏进宫这么多年,当年昭宁帝刚把她自江南寻来,带回宫城时,她并不觉得孙氏有多像宋氏,只不过是眉眼间的一点想象,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宋氏出身虽也不如她们这些人,但毕竟是养在上京高门里的女孩儿,性子恬静,人也内敛稳重,绝不是孙氏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孩儿可比的。 可在宫里养了几年,周身气度渐次养出来,她这样锦衣华服站在自己面前—— 冯皇后呼吸一滞。 宋氏生下赵盈的第二年,也是除夕宫宴。 昭宁帝许她以半幅皇后仪仗出行,她那时候就已是这齐宫中仅此于她之下的贵嫔之尊,穿的戴的,跟她这个中宫皇后相比起来,也有过之无不及。 集英殿上坐满了宗亲,她就那样堂而皇之的抱着赵盈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产后虚弱,也像孙氏现在这样,养了大半年的身子,不肯轻易见人。 但除夕夜时也的确已经养了半年时间,哪里就真那样弱不禁风了呢? 昭宁帝却唯恐她磕着碰着,生怕她怀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天子起座,群臣焉敢安坐? 他就那样把她这个皇后撇在一旁,快步下了殿,牵着宋氏的手,带着她上高台宝座,与她平起平坐。 今夜的孙氏,像极了她受尽屈辱那晚的宋氏。 冯皇后以为她早就心如止水,毕竟人走茶凉,宋氏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 直到今晚她才明白。 横在心底的那根刺,随着时间流逝,只会越扎越深。 到如今,碰一下都生疼。 孙贵人见她脸色实在不好看,心下咯噔一声,转头吩咐小宫娥:“去请御医。” 冯皇后却摆手止住:“病了这么久,该吃的药都吃过,也没见有什么起色,传御医来也是那番说辞,不用去折腾了。” 她发了话,孙贵人当然不跟她争,侧身把路让开:“娘娘怎么不在集英殿呢?” 冯皇后提步朝着正殿方向而去,孙贵人就缓步跟在她身后。 一直到上了垂带踏跺时冯皇后才开口道:“集英宫宴太热闹,我身上不爽利,经不住这份儿热闹。 本来打算先回宫了,路过你这儿,想来瞧瞧你和两个孩子。” 孙贵人眉心一动,眼皮也跟着跳了两下:“有皇后娘娘惦记着,是他们两个的福气。” 她笑着说,又装模作样打发人去抱两个孩子来。 冯皇后虽然不曾生养过,却也知道,这除夕夜两个孩子不在孙贵人身边,多半是睡着之后让乳母抱下去了的。 孙贵人未必欢迎她,更不喜欢她接触两个孩子。 当了娘的人疑心病重,在宫里生下孩子,防备心只会更重。 何况孙贵人怀着孩子的时候就先后两次差点出了事。 她索性拦了人:“何必折腾孩子,叫他们睡吧。 这大过年的,我自个儿回了宫里也是无趣,来你这儿说会儿话。 集英宫宴至晚方散,皇上今日兴致高,说不得时辰更久,总不会耽误了皇上往你宫里来的时辰。” 孙贵人面上一红:“娘娘这是玩笑话。” 这自然不是玩笑话。 依照定例,除夕夜昭宁帝是要在凤仁宫陪着冯皇后的,大年初一一大早帝后同往未央宫给宋太后请安,而后再回到凤仁宫中,一起接受后宫嫔妃的拜礼。 但这什么定例不定例的,打从宋氏进宫那年开始,就已经不作数了。 宋氏过身后孙氏先承宠了近两年时间,后来是刘氏,如今又换做孙氏。 反正轮来轮去,她的凤仁宫是有很多年没在除夕夜时见到过昭宁帝身影了。 她也不稀罕。 殿内还是果香怡人的。 地龙烧的旺,孙贵人从前喜欢在厅堂中焚一团和气,赵姝也喜欢那个味道,不过有了赵濯和赵妩两兄妹后,御医说孩子太小,养在母体时也有受损,这样的香气虽然并不会有什么损害,但能少用尽量还是少用。 孙贵人对此格外上心,生怕伤着孩子半分。 打从御医说了这话后,别说是一团和气,这昭仁宫里的所有香料都收了起来,也不叫内府司再送香料到昭仁宫来。 可宫里太素了,昭宁帝就日日让人送了新鲜瓜果来。 地龙一烧,殿中热气腾腾,那瓜香果香味道就更浓郁,实在好闻的紧。 起先孙贵人以为如此做法太过靡费,后来见两个孩子喜欢,便也就不再说什么。 冯皇后往宝座步去,两侧高脚凳上还放着果盆,她拿眼角余光扫过,噙着淡淡笑意:“凤仁宫近来清冷的很,这法子果然不错,等过两日叫内府司也照着你这儿的例送一份到凤仁宫去。 便是没什么人气儿,这些瓜啊果啊的,闻着都觉得高兴。” 冯皇后不是小肚鸡肠爱计较的人。 昭宁帝的后宫大多靡费,从前姜孔刘三人宫中哪一处不是流水似的银子往外出的呢? 连冯皇后自己宫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所以她从不计较这些。 孙贵人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那置放瓜果的青瓷盆,须臾收回目光来:“娘娘若觉得好,只管叫他们照着去办,妾头先觉得靡费铺张,不敢受用,皇上说四郎和宁宁还太小,殿中不好焚香,整日过来都觉得妾这昭仁宫太寡淡。 妾想着皇上既然也不喜欢先前那样,也就叫内府司日日送新鲜瓜果过来了。” 她始终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语气,淡淡的,又很平静,宠辱不惊:“妾自己对这些,实在是有些怕的。 娘娘您知道,妾出身不好,如今忝居高位已经时常感到不安,这昭仁宫一事一物都这样名贵,极尽奢华之能事,又只妾一人独居,每每想来,便更觉惶恐。 前两天妾还跟皇上提起,底下的才人美人,倒不如挪到昭仁宫几个,与妾同住,妾反而还安心一些。” “诶。”冯皇后一摆手,“三郎这是到福建办差去了,不然你身边养着四个孩子,再挪了底下人到昭仁宫来住,倒显得挤得慌。 况且底下那些人年轻,有些毛毛躁躁,慌手慌脚的,再冲撞了你。 皇上成天要到昭仁宫来陪你,陪孩子,挪了他不喜欢的过来,他见了更要不高兴。” 孙贵人略眯了下眼,就没有再接冯皇后的话茬。 这些年在宫里生活,对各宫总归是有个数的。 冯皇后她大多时候看起来很好说话,是个安安静静又肯包容的性子。 但事实上真是这样吗? 她也不过是在这深宫中被磨平了心性,有太多的事她不愿意去计较罢了。 要真是论起心狠手辣,手段高明,后宫里这些女人,有几个比得过冯皇后? 膝下无子却稳坐中宫之位这么多年,难道就凭着已经渐次淡出朝堂的冯家吗? 自进昭仁宫门以来,冯皇后口中反复提起两个孩子。 她说要叫人把孩子抱过来见一见,冯皇后又说不必。 孙贵人抿了抿唇:“娘娘身上不爽利,妾瞧着天色不算早了,不如妾送您回宫,一路上踏着月色,妾再陪您说会子话。” 冯皇后端坐未动:“孙贵人是要赶人了?” 她掖着手连忙摇头:“妾怎么敢。” 她是大抵猜出了她今日来意,才想要送客的。 冯皇后眉眼弯弯:“说起来有件有趣的事儿,你要听一听吗?” 孙贵人眉心再拢,捏紧了手心,闷不做声。 “从集英出来的时候,天色其实还不算特别晚,今夜月色也好,我想着在往梅林那处去逛一逛,不成想回来的时候遇见永嘉和燕王在说话。” 孙贵人指尖儿是养长了些的,掐在手心里的确有些疼。 她勉强稳着心神,眼底仍写满温柔,又好似对冯皇后所说丝毫不感兴趣。 冯皇后眉心一挑,:“你托付了永嘉什么事情吗?” 孙贵人点头说是:“是托付了殿下几件小事,就是不知道娘娘问的是哪一件。” “自然是和燕王府有关的。” 孙贵人悬着的那颗心倏尔就落回了肚子里。 她几不可闻舒出一口气,整个人也松懈不少。 冯皇后遇见了赵盈和燕王是真的,但要说真的听说了什么,那只怕未必了。 这事儿赵盈在她面前提起都还算小心,不欲声张闹大,唯恐节外生枝,给外人察觉。 怎么可能在除夕宫宴的时候,站在集英殿外宫道上,堂而皇之和燕王殿下谈论此事。 冯皇后是来试探她的,最好她经不住吓唬,自投罗网。 不过冯皇后她是图什么呢? 孙贵人一时想不通。 “说出来娘娘只怕要笑话妾。” 她先试探着推脱了一句,又很恰当的把话音一顿,果然冯皇后见缝插针似的就把她话头接了过去:“笑话什么?横竖殿中没有外人,我来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今夜尚早,不想回凤仁宫冷冷清清,所以转到你这里来说说话。” 孙贵人颔首说是,再没那么恭谨的:“燕王殿下学富五车,妾想叫他将来指点四郎课业。 但是妾居天子内宫,轻易是见不到燕王殿下的,就算燕王殿下进宫来给太后请安,妾也不能贸然上前说话。 大公主去年在燕王府住过一段日子,三郎又养在妾宫里,多少跟大公主是能说上话的。 所以妾才请大公主到燕王殿下面前替妾和四郎说几句好话。” 她说完这样一车话,自己就先掩唇笑起来:“孩子还那样小,尚在襁褓中,什么都不知道呢,妾就考虑起这样长远的事情,今儿还叫娘娘您听见了,说出来可不是要怕您笑话妾。 也是妾生来就是操心的命。 头先生姝姝,她是个女孩儿,只要养的性子和婉,妾就觉得不错。 如今得了四郎,妾唯恐将来把他养的不好,那便是辜负了皇上和娘娘对妾的信任,所以这阵子在宫里养身子,才想了这么多。” 天下学富五车的可不止赵承衍一人。 况且他那种凉薄性情,指望他指点赵濯课业? 拿这话诓三岁孩子,三岁的孩子只怕都是不信的。 冯皇后眼角的笑意渐次凝出冷光来:“这也确实没什么好笑话的,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你为四郎考虑将来这些事,是为娘的一片苦心。 我是没这个福气的,不然说不得比你还要过分些。 但你要说为四郎今后进学的事情考虑,我倒是有个想法,你听听?” 第282章 坦白 大年初一一早,赵盈进宫去拜新年的。 孙氏如今位分不同,和赵盈的情分也不同,是以她从未央宫至凤仁宫,各处请过安后,乘辇吩咐往昭仁宫去,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 孙贵人精神看起来并不太好,眼下乌青一片不说,单是整个人看起来也恹恹的。 小宫娥端了一碗奶酪,就放在她手边上。 赵盈依稀记得自从有孕以来,孙氏胃口变了许多,一贯爱吃这样的东西。 可那碗奶酪很显然她是一口也没有动的。 赵濯兄弟在睡觉,赵姝还在太后宫里没回来,赵盈往罗汉床另一头坐下去,才打发小宫娥退出去。 孙贵人歪在软枕上,连话都懒得说。 赵盈越发蹙拢眉心:“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孙娘娘怎么看起来却不大高兴的样子。是昨儿夜里没休息好?还是身上不爽利?” 其实都不会。 昭宁帝什么事都干得出,除夕夜也留宿昭仁宫,给了冯皇后好大没脸,但也是给了孙氏天大的体面。 本来应该喜气洋洋的。 孙贵人深吸口气:“昨夜里集英宫宴我没去,皇后娘娘中途离席,转道来了一趟昭仁宫,坐着说了好半天的话。” 她略一抿唇,终于抬了头,侧目去看赵盈:“昨天公主和燕王殿下在宫里提起四郎那件事吗?” 赵盈原本就往一处拢着的眉心倏尔抖了下。 提起赵濯是不假,但那件事是没说出口的。 这种话怎么好在宫里谈。 是以赵盈摇头:“是提起四皇弟几句,但没提那件事。 皇后娘娘昨夜到昭仁宫来,是为四皇弟?” 孙贵人指尖一点,正好落在自己鬓边太阳穴处,她压着太阳穴揉了两把:“我只好遮掩过去,只说是担心四郎将来课业上不长进,托公主到燕王殿下跟前说几句好话,想着燕王殿下学富五车,是个最有才气的人,将来若肯费心指点四郎一二,我也就不担心了。” 这样的话听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莫说宗亲之中,就是放眼京城内天下间,赵承衍的学识人品都是数一数二的。 如果说是给小皇子请夫子,那他身为皇叔,并不适合干这样的差事。 可要说指点课业,昭宁帝终日忙于朝政,等赵濯长大要进学的时候,赵承衍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提点晚辈正合适不过。 就是从孙贵人这个反应来说,冯皇后显然是没有信她这套说辞。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大事,赵盈略松了口气,才跟着问她:“皇后娘娘还说了什么?” 孙贵人眸间是少见的清冷:“皇后娘娘说,冯氏族学中也有不错的夫子,学识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我如果放心的下,这样的事倒也不必麻烦燕王殿下。 还说燕王殿下生来是寡淡凉薄的性子,即便是公主你替我说项,燕王殿下也只会觉得此为大麻烦一件,说我实在很不该去麻烦殿下。 若再不然,把四郎放在凤仁宫去养上一些日子也是成的。” 冯皇后这是动了哪根筋? 赵盈听来倒并不觉得多严重,只是心下升起狐疑更多。 孙贵人见状稍稍坐正起些身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皇后娘娘到底什么意思。 昨夜本就该想了说辞推拒了她,偏偏她说完这样的话,只说身上不爽利,起身就走,压根儿也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听起来像是一两句玩笑话,不必放在心上。 可公主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吗?” 冯皇后心思是重的,轻易也不与人开什么闲碎玩笑。 看样子孙氏是为此悬心,一夜未能好眠了。 “孙娘娘跟父皇说过这事吗?” 孙贵人果然摇头:“我想叫四郎出嗣,便是不想他来日置身这内宫争斗,前朝纷争。 如果可以,他过继在燕王殿下膝下,哪怕是晋王殿下也好,出了嗣,将来做个富贵王爷,一生顺遂平安,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他如今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经招人惦记,我怎么敢跟皇上说呢?” 她缓了口气,又苦笑出声:“何况去年一整年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大事小情从没断过。 四郎和宁宁没落生之前,那样难听的话都传的满天飞,说他们是灾星转世,只会给身边人带来无限灾祸。 皇上固然是不信,也处置料理了那些嚼舌根的小人,我却不能不提心吊胆。 这大年下的,皇上若为这样的事跟皇后娘娘起了争执,闹的帝后不和,岂不又是我们母子的罪业吗?” 赵盈掀了眼皮斜扫去一眼:“你知道皇后娘娘多年无子的真相是什么,对吗?” 她淡淡一句话,孙贵人立时噤了声。 视线挪开,分明是眼神闪躲的样子。 赵盈啧了两声:“孙娘娘做这幅心神不宁的模样不就是为了给我看吗?你知道我今天回到昭仁宫来走这一趟,便想让我替你再走一趟凤仁宫。 说到底,你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皇后不能抚养皇子,我对赵濯的将来也另有安排——孙贵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呢?” 赵盈神情冷肃,孙贵人捏了捏手心:“我只不过是有些后怕,更拿不准公主心意。 诚然,我与公主相交这一年以来,公主处处坦然,从无事情刻意隐瞒过我。 我能有今天,也全仰仗公主。 没有四郎和宁宁之前,我尚且觉得都不要紧。 公主要走什么路,与我无关,我这一世的富贵荣华,就算是和公主绑在一起,了不起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想公主千辛万苦,也不是为了哪一天栽个大跟头。 跟公主合作,是百利无一害的事。 所以公主希望我坦诚,希望我有什么说什么,我觉得都可以。” “但是有了赵濯和赵妩,你心里的想法就变了?” “人家说为母则刚。当年我小产过一次,姝姝落生时也差点叫人给害死了。”孙贵人面色清冷,丝毫不惧,“宫里的孩子难养活,天子宠妃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公主在外,在朝堂,内宫中事你又能插手多少? 其实公主不说我也知道,你不是不能插手,是懒得搅和到内宫女人的斗争中来而已。 我凭风借力,也不过要看公主肯给我多大的风。 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小心谨慎,诸多试探。 如果公主认为我是不够诚实的合作伙伴,我也没有办法。” 事实上孙氏还有很多事情是要仰仗赵盈才能做成的。 但她说没办法,就是表明立场和态度。 这一步她不会退让,她也不认为做错了什么。 为母则刚,真是极好的一句话。 · 从昭仁宫出来赵盈是有过犹豫的。 孙贵人的确是做了她最厌恶的事。 能体谅吗?这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的事。 人活一辈子,谁没点难处呢,可旁人的难处却总要她来体谅,这又是谁家的道理? 赵盈本想出宫,却还是走到了凤仁宫外。 挥春身形动了下,被书夏一把给拉住了。 春熙迎出门来的,见了赵盈时满脸都堆着笑意:“公主怎么又回来了?娘娘过会子要到小佛堂去,您再迟来一会儿,怕是要等到黄昏时才能见着娘娘了。” 她一面说,一面侧身把路让开,迎着赵盈进了门。 冯皇后从前不礼佛的。 是从三年前,她才有了这样的习惯。 自大年初一到初五,每天这个时辰都会到小佛堂去礼佛,一跪坐就是一下午,直到黄昏才会从小佛堂出来,这期间一概不见客。 具体是因为什么,赵盈没有去探究过,也没那个兴致探索冯皇后的秘密。 一路进了正殿去,冯皇后身上倒是素净,一眼看着就是打算跪经的装扮。 见了赵盈来,冯皇后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意。 面容恬静也是实在少见的。 赵盈记忆里的冯皇后总是威严的,高高在上的。 她落了座,也没打算跟冯皇后虚与委蛇。 这凤仁宫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提不起半分喜欢。 对冯皇后,自是一样的。 冯皇后看着她,她也看着冯皇后。 后来眉眼弯弯,笑起来:“我才去昭仁宫给孙娘娘问安,听说昨夜您从集英殿离开之后,转道去了一趟昭仁宫。 我是见孙娘娘眼下一片乌青,多问了两句,她才同我细说了一番。 您是真的想把四皇弟抱到凤仁宫中抚养吗?” 冯皇后倒也没料到她这么直接,起先的确是愣怔住的,旋即回过神来,抚着手下那柄玉如意,细细的摩挲着:“孙氏虽为贵人,母家却始终平平,皇上再怎么推恩封赏,可终究根儿就是那么个根儿。 寒门出身,上不了台面。 赵濯若在凤仁宫长大,你觉得不好吗?” 她分明话里有话,赵盈仍旧噙着淡淡笑意:“那当年怎么不见皇后娘娘要抚养澈儿呢? 这宫里的孩子,大皇兄和二皇兄母妃出身都尊贵,只有我的母妃,出身稍逊一等,不是吗? 便不说当年——我母妃生前专宠,后宫稀进御,您不愿出头冒尖儿,招惹父皇厌恶,倒也罢了。 去年澈儿无所归处,甚至是皇祖母身边养了一阵子,您怎么不去跟父皇开这个口呢?” 冯皇后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赵盈冷嗤:“您是聪明人,我以为我跟您已经谈的很明白了。” “所以你对赵濯又有什么另外的安排呢?”冯皇后眯着眼,她在打量赵盈。 她生于世家,养在高门,嫁做皇家妇,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形形色色的女人实在见得太多。 十五岁的少女,她是真的看不透。 “你也不要跟我扯什么想叫燕王提点赵濯课业这样的鬼话,你知道我不信的。” “皇后娘娘。”赵盈拿舌尖顶在上颚上,淡淡打断冯皇后的话,“刨根究底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是不会有的。 她赵盈所谋划的,能有什么叫人省心的事吗? 知道的越多,麻烦就只会越多。 但一切都脱离掌控的感受坏透了,冯皇后太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用了这么多年来习惯,还是不太做得到。 也并不是非要把每个人都捏在手心里,十年前她就知道她做不到。 可还是迫切的想要知道。 她近来总会感到不安,尤其是和赵盈有关的事。 她觉得自己置身迷雾中,努力的拨开身边的团团雾气,也看不清前路。 那是极危险的事。 赵盈看似对她没有任何不善,然而她就是觉得,赵盈摆下了一盘天大棋局,她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棋局中,没有一个能跑掉,连同她在内。 而她对赵盈,一无所知。 冯皇后攥紧了那柄如意:“好处或许没有,但知道的多了,也不一定有坏处不是吗?” 赵盈唇角上扬,索性往身后一靠,眉心挑着动了下,颇为无所谓的同她讲起来:“孙贵人胆子小,承受天恩,时常惶恐。 四皇弟和宁宁太小了,都说人小福薄,她怕孩子长不成。 孩子落生那天,您怕招惹麻烦,连殿门也不肯踏足,所以只有我进了内间,陪着孙贵人。 她醒后跟我说,希望四皇弟出嗣——” 她尾音戛然而止,稍欠身,朝着冯皇后的方向挪了半分:“您听明白了吗?” 出嗣。 这样陌生的字眼,叫冯皇后一下子想到昨夜赵盈和赵承衍之间那说不上来的古怪,还有孙氏那么明显的敷衍说辞。 “你是说——”冯皇后面色不虞,“孙氏想让赵濯出嗣,过继到燕王一脉,去做燕王的儿子?” 赵盈用沉默给了冯皇后一个肯定的答案。 冯皇后迟疑良久,倏尔笑起来:“笑话,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她穷极一声,求而不得的,对孙氏来说,竟是全然不想要的。 儿子,太子位,那把龙椅。 她一样都占不到。 孙氏有了儿子,也极有可能得到那个位置,她却心甘情愿,主动放弃了! 何其可笑! 她从前看不上孙氏出身,不把那女人放在眼里,到头来竟是她自己活成了个笑话。 冯皇后咬紧牙根:“永嘉,这样的事,你也敢应承下来,还敢拿到我面前来说,是真不怕我告诉你父皇,你父皇震怒,问罪于你吗?” 第283章 断绝后路 昭宁帝没什么机会问罪,因为冯皇后根本就不会跑到他面前去告发。 聪明人永远懂得何为识时务。 无论前朝后宫赵盈都太有话语权。 她母家日渐式微,膝下又无所出,太后不喜欢她,昭宁帝和她那点什么少年结发的感情也几乎走散在十几年的内廷生活中。 赵盈能选择跟她井水不犯河水,说白了是今后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冯皇后就算现在想不出到底哪里要用得到她,也不可能跟赵盈发生冲突和摩擦。 在宫里折腾了一清早,出宫那会儿已经是正午时分。 昭宁帝是一年到头难得清闲,宋太后身体实在不好,他大年初一头一天不得不陪在未央宫中。 所以赵盈是寻了时机尽早出宫,以免昭宁帝从未央宫抽身出来又要把她扣在宫里不放人。 从前过年都是喜气洋洋的,上阳宫里能热闹上七天七夜,昭宁帝每年都不知网络多少稀世珍宝往她宫里送,她收到手软,满心欢愉。 如今不会了。 司隶院中也是冷冷清清。 尚书府不是不能去,那是她的亲人,可毕竟只是甥舅,她想了想,还是吩咐了车夫驾车回司隶院。 却在府门外遇上徐冽。 他是一个人来的,也不知道在此处等了多久。 除夕后半夜是下了场雪的,今晨起来入眼就已是白雪皑皑,满上京银装素裹,各府邸宅院檐下冰凌悬挂,粉妆玉琢的奶娃娃满院子跑着扔雪球,炮竹声一响,这才是新年的热闹。 赵盈出门前特意吩咐底下的人不许扫雪,这会儿徐冽脚下的积雪却已经化开,可见他站的实在够久。 她下了车,拢了拢氅衣,出了一圈儿的灰兔毛风领越发把一张小脸裹在里头,腰间坠的是昭宁帝新赏的一只金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清脆铃音好听极了。 徐冽听见声音转回头看她,她夹风带雪而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每走一步似都不太稳当。 于是他迎上前去三五步,腿长步子大,走近时没敢造次,兀自递了条胳膊送到赵盈身前。 赵盈也不客气,搭扶上去,脚下渐次稳起来:“冰天雪地的,怎么不进去等?你是来给我拜年的吗?” “我也有很多年没这么光明正大站在人前看看雪,进了门去等底下伺候的人又要顾着我,大过年的,叫她们自在些吧。”徐冽噙着淡淡笑意,已经跟着赵盈进了司隶院大门,“知道殿下一早天没亮就进了宫,却不晓得殿下何时会出宫。” 赵盈脚步略一缓:“我今儿要不出宫了呢?在司隶院门口站个一天一夜?” “殿下不喜欢内廷,总会寻了由头出宫的。” 她翻一眼去看他,料定他不是为了拜年而来。 宅院外积雪没扫,院中落了一夜的白茫茫还是清理过的。 赵盈撤回手,领着人往三堂方向去。 挥春和书夏见状便晓得这是有事情要谈,极懂事的没跟上去,就掖着手等在三堂外不远处。 后来又有伺候的小太监奉茶水点心上来,各是各的,赵盈爱吃的,徐冽惯常吃的,可见素日里全是特意备着的。 徐冽早习惯了,捏了块茶点来吃:“不过这会儿正午,该吃饭的时候,殿下怎么也不留在宫里吃了饭再出宫?” “宫里吃的每年不都是那些花样,一块儿吃顿饭规矩又那样大,好没意思。”赵盈翘着二郎腿,丢了个梅子在手心里,低着头拿指尖来回拨弄,眼看着金丝党梅外裹的一层薄薄糖霜沾满手心,才撇着嘴停下来,“太后病重,父皇陪在未央宫,皇叔也在,她不待见我,我也不想在那儿待着。 余下各处也并没有十分想去的,连上阳宫都觉得陌生的不得了。 到我母……母妃牌位前陪着说了会儿话,就是看快到正午用膳,生怕父皇把我传回未央宫,才匆匆出了宫。” 她叫惯了母亲,险些没能改过来口。 好在徐冽没太留意这些,只当是提起宋贵嫔她心情不佳,当然不会顺着她这话去问及宋贵嫔有关的任何事。 “那正好,我也还没吃饭,今天过年,云逸楼不会有什么人,我请殿下一桌席面,就算是给殿下拜年了。” 徐冽升官之后当然是发了财的。 偌大的安远将军府就他一个人,底下伺候的人又都是赵盈出了银子安排周衍从商行买回去的,连丫头带小厮,拢共也不到二十人,他自己的俸禄要养活整个将军府根本绰绰有余。 何况两场战功,他回京后还得了不少封赏,如今是家底殷实的人。 但请客吃饭是从没有过的。 别说是朝中同僚,就是周衍宋怀雍他们,也一次都没有过。 头前倒也提过几次要请赵盈去吃顿像样的饭,但要么是赵盈推了,要么是有事没去成,就真有那么一两次去了的,最后还不是赵盈出了银子,根本就没叫徐冽花一两银子。 赵盈笑着,拿鞋头踢在裙摆上,脚尖儿一递一下晃着:“叫人去云逸楼弄一桌席面回来吃,天寒地冻我也懒得挪窝,今儿我不跟你争,这银子你出吧,算你给我拜年的。” 徐冽嘴角动了下像是有话说,赵盈点着扶手打断他:“知道你不是专程为了拜年来,有什么事在家里说,就别到外面去了。” 她这样说,徐冽才无奈叹了口气:“殿下怎知我带殿下到外面,不是为了更方便呢?” 更方便? 赵盈拢眉看过去,没吭声。 徐冽自己把早就落了地的话重新捡起来:“其实是一大早玉堂琴说要见殿下,叫人替他回一声,可殿下一早进宫去了不在,他们就找到了将军府回的我,我本来想自己去一趟,听听他到底有什么事,可转念想想,做殿下的主,这不合适。” “所以你才在司隶院府门外等了这么半天?” 赵盈蹙拢的眉心并没有舒展开:“他能有多要紧的事,就是耽搁上一天半天也不打紧,你倒替他白受冻一场。” “也不全是。大年初一见殿下一面,我也是高兴的。” 赵盈闻言又缄默起来。 方才已经打发了小太监到云逸楼去传一桌席面,这会子听了徐冽的话,才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也太谨慎,实在没必要。 故而也没打算派人再去追回传席面的小太监,反而劝徐冽:“一会儿吃了饭,咱们再去见玉堂琴。 横竖这是大年下,也不怕人瞧见。 人本来就是我带回京的,人家是名满天下的人物,大年初一我登门拜访,这没什么稀奇的。” 徐冽见她拆穿自己心思,尴尬讪笑:“我原也是多心,想着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陪着殿下到云逸楼出一桌席面,云逸楼出来拐到玉府去,也少些闲言碎语。” “多事之秋?”赵盈嗤了声,“京城这地界儿,什么时候都是多事之秋,不在于今日或明日,你确实想太多了点。” · 一桌席面吃了快一个时辰,赵盈没有什么胃口,云逸楼的菜色她更是吃惯了的,不过是看在徐冽请客的份儿上才肯多动两筷子。 徐冽人前总是沉默寡言,偏偏如今到了赵盈跟前口若悬河,一开口话茬就停不住,天南海北,什么都愿意跟赵盈聊。 从他在天门山学艺,到他在南境北境战场所见所闻,军中如何,京中如何,兵部如何,他是什么样的见解,对局势是什么样的判断分析,都能扯上两句。 吃完了饭赵盈吩咐人套车,出门登车,他跟着钻进了车里去。 赵盈没有小憩的习惯,人还算精神,车内有熏香球,小火炉烧起来香味比平日更浓郁。 徐冽不惯这些,掩唇轻咳了声。 赵盈见了,笑着动起手来,把熏香球里的香末打散开。 徐冽那头诶的一声:“这是殿下最喜欢的香,我是平日不熏香的人,突然闻了这样清甜的香不习惯而已,其实挺好闻的。” 她笑着没说话,手上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 当然好闻。 这是内廷特供,专为她调制的。 二十多名香料师花费两年多的时间,改了上百次,才调出这么一味独一无二,深得她心的香料。 昭宁帝为此香取名“顾念”。 徐冽不知道罢了。 马车不疾不徐,一路无话,在玉府外停下时,玉堂琴竟十分难得的候在府门口。 看起来也是等了很久的。 他桀骜惯了,从不会出门等人。 何况自从去年那件事之后,赵盈就等同是把他软禁在了府内,不许任何人进出接触。 他出不了门,索性连门口都懒得靠近,大概是觉得受到了折辱,心里老是憋着一口气的。 徐冽先下的车,回头抬手去扶赵盈,视线也没往玉堂琴身上落。 赵盈缓步下车,又缓步登门去。 玉堂琴侧身让开路,但还能从赵盈身上嗅到那一丝清甜香气,等到徐冽从他身边路过,同样的香味也出现在徐冽身上。 他眯了眼,一言不发跟上去。 玉府内格外清冷,跟这年节气氛格格不入。 入了正堂,堂内也是冷的冰窖一样。 赵盈拢着氅衣吸了口凉气:“孤虽然禁足先生于府内,却没让人苛待先生,入冬以来每隔半个月就会叫人送银丝炭到府上,先生怎么不用呢?” “元娘身体不好,一到冬天更容易病怏怏,炭都拿到她屋里去了。” 他语气平静,淡淡的口吻越发惹笑赵盈:“先生这话是在责怪孤对先生和——夫人,关心不够了。 府上有缺的短的,孤本该为先生置办周全的,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这正堂冷的冰窖一般。” 她咬重夫人二字,玉堂琴也没生气,脸上反而有了笑意:“所以今天不是把殿下请到府中,来感受一二吗?” 赵盈高高挑眉:“是吗?可这和孤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把玉堂琴接回京,哪怕一开始就知道此人绝非善类,她还是把人带了回来。 那会儿想着,既然是她主动招惹,也的确是贪图人家这点名声,至少应该奉为上宾,好吃好喝好宅子,什么都要替人家安排好。 结果呢?人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设了局,二十多年后的这些人,都是人家棋局上的棋子,包括她在内。 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赵盈靠在太师椅上,瞥他一眼:“冷一点就冷一点吧,反正先生是不见客的,平日这正堂也用不上,夫人屋里的炭够用就行了。” “殿下记仇?” 玉堂琴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惹得徐冽神色一冷。 赵盈自己倒没觉得如何,坦然说对:“孤记仇,先生刚知道?” “那倒不是。从殿下把我禁足,我就知道了,不过想了这大半年,始终没想好怎么才能在殿下面前赎这个罪。” 赵盈尾音往上挑着哦了一嗓子:“那眼下先生是想好了?” 玉堂琴脸上笑意愈发浓郁:“不然怎么敢请殿下过府。” 赵盈拢了拢鬓边碎发,原本抚着袖口的指尖顿住,修整整齐圆圆的指甲刮了刮袖口绣着的白芙蓉,拿眼神示意玉堂琴有话直说。 玉堂琴倒也不含糊,大概是见识过赵盈的冷血冷情,翻脸不认人后,作为一个聪明人就自觉放弃了跟赵盈打马虎眼的这个选择。 他坐直身子,视线也定格在赵盈身上:“殿下把惠王安排到福建,跟着常恩王和小杜大人一起,总不是真的想让惠王殿下建功立业,在福建得尽人心的吧?” “自然不是。” 那她就是另有安排了。 玉堂琴没有问,但想来对赵澈不会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不弄个身败名裂,也会让朝臣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纵使年少封王,也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惠王年纪尚小,将来机会多得是,殿下有心断绝他的后路,何不再狠心一点,一次断个干净?” 玉堂琴的笑意褪去,上扬的唇角也拉平下来:“殿下该不会告诉我,你舍不得,实在不忍心对惠王殿下下手吧?” 他说下手—— 赵盈神情阴冷:“你直接说,在打什么主意。” 第284章 万事开头难 在福建动手杀了赵澈,玉堂琴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赵盈神色是偏清冷的,目光自玉堂琴身上扫量一番,而后挪开,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屑,实则最是伤人。 玉堂琴好似不以为意:“福建情形如何,我是无从得知的,但我知道自福建回京,这一路山高水长,出点什么意外,总不足为奇吧?” 赵盈眯眼:“先生所指,又是什么样的意外呢?” “昔年穆宗皇帝膝下少子,年过五十尚未立储,殿下记得是因为什么吗?” 赵盈抿唇。 穆宗皇帝也是杀伐上来的帝王,和昭宁帝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后来有人说他正是因为杀孽太重,膝下皇子长大成人的才没有几个,就算是长成的那三个中,一个身患残疾,不良于行,一个痴痴傻傻,本就不堪重用。 唯一能够指望得上的三皇子,据说穆宗皇帝在四十二岁那年是曾经动过立储心思的,可就在次年的四月里,三皇子失足跌落太液池,撒手人寰。 及至于穆宗五十岁,东宫储君仍旧未立,前朝百官反复上折请奏,最终还是从宗亲之中过继了孩子。 不良于行,是不配继承大统的。 赵盈心口一震,徐冽显然也反应过来,冷着嗓音问道:“先生意思是打断惠王殿下一双腿,叫他彻底失去做储君的资格?” 其实有些话是不应该问的这么直白的,大家心里清楚就就够了,这种事儿本来不就是心照不宣吗? 他这般提议,采用或是不采用,那是赵盈决定的。 玉堂琴一时无奈,横了徐冽一眼。 赵盈见状才把话接过来:“先生在府中静养这么久,就想了这么一件事吗?” “从去年那件事后,殿下不信任我是应该的,我也并不指望殿下对我还能毫无保留的信任。”玉堂琴深吸口气,连语调都渐次放缓下来,“但我的确别无他想。” “先生的意思是说,因为孤对你失去了信任,也没有了耐心,你反而愿意安分守己,做个谋臣?”赵盈几乎失笑出声,音调悠扬婉转反问回去,“这可不像堂琴先生的作风。” 玉堂琴脸色稍变。 赵盈无非认为他是奸诈小人,根本就是不足信的家伙,什么作风不作风。 玉堂琴应该是什么样的作风呢? 细数从前种种,赵盈的弦外之音他要是再听不出来,也不用顶着这名满天下的名头出来见人了。 长久的沉默并非是他无言以对,而是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过分多余。 赵盈起身的那一刻,玉堂琴身形是动了一下的,然则也只是那一下而已。 他并未起身,反又稳稳当当坐回去,端的是不动如山的架势。 赵盈从他身边路过时脚步停住:“先生深谋远虑,大概是不惯被人冷落,所以又想主动为孤出谋划策,希望孤能放下前尘往事,既往不咎。” 她高高的挑眉,玉手微抬,再把氅衣领口轻拢,等裹了个严严实实,淡淡睨去一眼:“先生不必多虑,所谓日久见人心,将来总有先生向孤表忠心的时候。 天寒地冻,先生就不要相送了。 府上这样冷清,确实是冷待了先生。 孤会派人送些日常所需之物过府,先生和夫人若有所需,也尽管开口就是。” 玉堂琴果然没送,也果然没开口挽留。 徐冽跟在赵盈身后朝府门方向而去,人至影壁墙时,身后黄莺一般的清丽声音传来。 玉堂琴府上的女眷只有那一个—— 赵盈驻足,徐冽下意识上前两步,把人护在身后。 对面站着的人便是卢氏元娘。 不过据玉堂琴所说,她因痛恨生父,所以长大之后索性改随母姓。 赵盈没问过她的名字,玉堂琴也不曾主动提起。 二十来岁,本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她却放弃这大好年华,把余生都耗在玉堂琴身上。 说是为了报仇,其实不过是被仇恨蒙住双眼,迷失在前路漫漫中的可怜人。 赵盈晓得一切内情之后,是叫不出一声玉夫人的。 这女孩儿也确实可怜,虽然她觉得关元娘是咎由自取的成分更多一些。 关元娘掖着手站在对面,把徐冽那回护的姿态尽收眼底后,索性不再靠近。 赵盈拢着氅衣没说话。 她略想了会儿:“殿下把先生自扬州府请回京,就是为了把他软禁在府中的吗?” 徐冽一怔,回头看赵盈。 二人四目相对,从彼此眼中看到意外。 须臾而已,赵盈唇角上扬:“你既做了内宅女眷,便在闺阁中绣花度日便很好,堂琴先生是死是活,其实和你都不大相干。 你不是为了报仇吗?那你该希望他去死,希望他余生不得好过。 他被孤禁足府中,你不高兴吗?” “我——”关元娘一时语塞,一个我字说出口,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后话。 赵盈几不可见摇了下头,也不打算听她的絮叨,更觉得跟关元娘这种拎不清的人本就说不着,于是转身就走。 关元娘似乎真的有后话,见赵盈要走,有些着急,偏偏她自己许是都没闹明白要跟赵盈说什么,就这么犹豫的瞬间,赵盈人已经转过影壁墙,出府去了。 出府登车,徐冽沉声吩咐回司隶院,见赵盈揉着眉骨合眼,神色如常,才试探问道:“殿下觉得玉堂琴说的可行吗?” “没什么可行不可行,只是看我想不想做。”赵盈眼睛都没睁开,懒懒回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怕玉堂琴另有所谋?” 徐冽沉默不语。 赵盈浅笑一声睁开眼,杏眼明亮,先前眼底总是蒙着的那层灰蒙蒙消散开:“我把他关在这座宅院几个月之久,他有能力反抗吗?” 徐冽微讶,旋即摇头:“殿下是说他真心服软了?” “不是服软,只是要为自己另外走出一条路。玉堂琴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对谁服软的。” 对先帝都不曾服过软,对她? 自私到了极致的人,心里装着的永远只有他自己,就算是服软,也不过装装样子给人看。 所谓的服软,只是他的一种手段。 他被困于京中反抗不了,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就开始急了。 但急又有什么用呢? 赵盈笑意越发浓郁:“他没什么别的图谋,只不过希望我对他放松警惕,别再防贼一样防着他,甚至我心软一些,撤了看守在玉府的人,还他一个自由,这才是他想要的。” 也没那么简单。 她心软与否玉堂琴心里有数。 为他三言两语,就撤走玉府看守的人,这根本不现实。 不过她懒得多说罢了。 徐冽又想起关元娘:“她出现在殿下面前,也是玉堂琴安排的?” 赵盈耸肩说不知道:“也许她另有话想跟我说吧,但我认为没必要听。我不喜欢和糊涂鬼多说,有时候她们实在太蠢了,蠢到能把你拉下水,明白吗?” 徐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很少听殿下这样评价别人。” 赵盈的漠然是骨子里带来的,不相干的人不予置评,是她一贯的做法,因为没必要,那只是在浪费时间。 关元娘显然就在此列。 赵盈对那女人甚至没什么好感。 徐冽没追问过,但他就是知道。 赵盈也笑起来,却没再多说。 有的人心事不自知,害人又害己,终其一生都不明白这一辈子在追逐的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人实在有些可怕,赵盈觉得还是离的远远的比较好,被沾染上半分,她都怕被带傻了。 马车行驶出去有一会儿,徐冽见赵盈心情像是不错,才又把之前的话给捡起来:“殿下,那惠王呢?” 赵盈翻眼皮看过去:“惠王如何?” 徐冽觉得他被倒噎了一句,按照正常来说,这个话题该到此为止了,不过到了嘴边的话,真的是脱口而出的:“不良于行,一辈子就毁了。” 一辈子? 赵澈哪里有什么一辈子。 等她成事,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赵澈,用赵澈的命来祭她的盛世河山。 她早就说过,无论成败,都不会让赵澈活着。 “你是想劝我?” 徐冽摇头:“我只是怕殿下将来会后悔。” 他叹气,是重重长叹了一声:“贵嫔娘娘只有殿下和惠王这么一双儿女,骨血相连,毁了惠王,我怕殿下终有一日会后悔,会对贵嫔娘娘心怀愧疚。 我说过,无论殿下做什么,我都支持殿下,也都会陪在殿下身边。 可我不想殿下——” “徐冽,人在做决定之前要三思,谋定而后动,选择了动,就一条道走到黑,一辈子别回头,别后悔。” 赵盈人在笑,眉眼弯弯,笑意是爬上眼角眉梢,连眼底都是喜色。 徐冽反复的看,她是真心实意讲这个话,也是真的没有不开心。 那他就更不懂了。 这到底是打算听玉堂琴的,还是不打算呢? 赵盈觉得徐冽在很多时候都是理解她的,只是某些时候,譬如眼下。 骨肉亲情,是徐冽割舍不掉的东西。 也许是因他少年离家,同生父决裂,走到不能回头的地步,所以内心深处会格外渴望亲情。 生怕她会性差踏错,造成不可挽回也无法弥补的缺憾。 却总是会忘记,从她选择走这条路,夺嫡不再是为赵澈那天开始,赵澈就已经是她的死敌——你死我亡的敌人,再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本来也不是。 “福建的案子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了结,常恩王兄和杜知邑还没把闫达明跟姜承德之间的破账查清楚,要回京且得有日子,我做什么决定,并不急在这一时。 大过年的,怎么非让我喊打喊杀不可呢?” 徐冽有些无奈:“殿下。” 赵盈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倒是你,自南境战场回京之后,是松懈太久了吗?” 徐冽心头一坠,直觉不好:“殿下,我近来并没有……” “徐冽,等年后复朝,我想想办法,把你还送回南境去吧,或者凉州,凉州也行。”赵盈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秦况华其实不容易,即便是南境战事最凶时,他节节败退,又连丢城池,但你后来不是也说过,没有让柔然人破城而入,直捣黄龙,他已经很有本事,是朝中众人,连同兵部的人在内,都小看了他。 他在南境这么多年,军中威望颇高,所以贸然要你把他顶替下来,可能会有点难。 我是想着南境一战,你功勋显著,在军中也是有些威望的,万事开头难嘛,慢慢都会好起来。 不过看你自己的想法,我一向是尊重你的。” 她噙着淡淡笑意,连身子也坐直起来,又欠了欠,朝着徐冽方向靠去一些:“凉州嘛,赵清在凉州这几个月,也不会真做个富贵闲人。等姜承德出人出力跟他打擂台,把他拉下水,你去接管凉州,我觉得也行的通。 就是那地方实在荒凉,和南境完全没得比。 看你自己想去哪里吧,再不然福建也成——闫达明跑了,福建总兵的位置出了缺,现在是战事刚了,又逢年下,还有钦差留驻福州,军中无主将,可拖上个把月的,年后复朝不能拖,朝廷得立即派将往福建去。” 不能不去吗? 一定要离开京城吗? 这些话徐冽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说不出口。 他知道赵盈要的是什么,不是为了推开他,疏离他,而是军中的确需要用人。 他立了军功,也得了封赏,但不能永远留在京城里。 困坐上京,是帮不上她一点忙的。 她就是因为军中无可用之人,要拉拢军中将领又确实冒险,才会把他推到人前来。 早就明白的。 现在怎么问出口呢? 真做那个拖后腿的吗? 连杜知邑不也入了朝堂,为她鞍前马后,不辞辛劳的跑了一趟福建了。 徐冽觉得喉咙发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赵盈:“殿下做主就好,南境也好凉州也好,殿下觉得哪里最合适,把我派出去就是了。” 赵盈对他的回答显然是满意的:“那就福建吧。不过福建也艰难,闫达明的势力太大了,盘根错节,就算他跑了,人不在了,你想站稳脚跟,也艰难些。” 徐冽突然就笑起来:“万事开头难,殿下说的。” 第285章 罪不至死 福州·定安伯府 那是大年初三的早上。 福建的天要比上京更冷,寒风一起,阴寒刺骨。 刺骨悲风简直小刀子一样的往人身上招呼,打的人脸生疼。 雪是下过两场的,也比京城的雪要大,一夜北风呼啸,再加上簌簌白雪落下,压倒了不知多少树枝。 赵乃明久居彭城,那是个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的地方,虽然算不上四季如春,但真是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天,一年到头雪都见不了几场。 来一趟福建,留在福州过年,把他冻的不轻。 赵澈和杜知邑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个是娇养长大的皇子,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谁挨得住这样的天啊? 定安伯府被查抄,但这宅子根基都还在。 闫达明会享福,实在是太会生活了,宅中引入温泉水,天知道源头在何处,每间屋子地龙都烧的正正好,不至于太热,叫人心焦烦躁,也不至于会受冻。 是以赵乃明和杜知邑决定留在定安伯府住下之后,就越发懒得出门——屋门。 卫队长神色匆匆进门回话的时候,两口黑漆箱子开了盖,账本从罗汉床一路摆到地砖上。 杜知邑是盘着腿坐在地上的,东翻西看,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严肃。 赵澈已经歪倒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手里也握着一卷账本。 赵乃明见他进门,从一摞账本中抬起头来,捏了捏眉心,面露倦色:“有事?” 卫队长一双眼极老实的收回来,没再四处乱看:“向证回来了,这会儿就在府门外,要求见王爷。” 赵乃明登时就来了精神,满面倦色褪去,低头去看杜知邑。 杜知邑也抬起头,挺直腰杆,手上的账本反扣在地砖上:“他一个人回来的?” 卫队长点头说是:“不过看起来不太好,蓬头垢面,更像是逃荒回来的一样。” 赵乃明啧声:“那你先把他带下去清洗,洗漱干净,找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然后把他带到偏厅去。” 赵澈还睡的昏天黑地,卫队长已经颔首应声后掖着手退了出去。 赵乃明翻身下了罗汉床,随手捡了条毛毯,随意的扔到赵澈身上去。 杜知邑要起身的时候腿发麻,打了个晃,赵乃明递过去一只手,他借力站稳,尴尬的笑了笑:“坐的有点久,腿脚发麻了。” 是有些久。 昨夜彻夜未眠,就耗在这些账本上了。 赵澈非要扮猪吃虎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一夜过去,他连一卷账本都没看完,这也就算了,还时不时就要开口问上两句,真是一窍不通的混账,最后弄得杜知邑实在烦得慌,很是不客气的挤兑了他两句,他才摆出一派无辜委屈的表情,再不多嘴提问,可等到后半夜,就趴在罗汉床上睡过去了。 清晨倒是醒了一次,吃了个早饭,回来账本没看上三五页,又趴着睡过去了。 赵乃明是好一点,但他在彭城是做甩手掌柜的人,常恩王府的内外账他几乎都不过问,自有人打点清楚,他最多也就算是个心里有数,不至于叫底下人从他这儿捞钱,掏空常恩王府的底子。 所以这重担还真是都压在杜知邑一人身上。 他当然就更受累。 赵乃明把手撤回来:“向证肯这个时候跑回来,你的辛苦日子大概可以不用再过了。” 杜知邑笑了笑没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等脚步声彻底消失,罗汉床上原本该睡得昏沉的赵澈倏尔睁开了眼。 身上毛毯真就是随手扔上来的,上不遮身,下不盖脚,他低头看,又看满地的账本,嗤了声,拉展那张毛毯,翻了个身,又伸个懒腰,展了展身子,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索性睡了过去。 卫队长带向证去换洗干净,才把人带回到偏厅中。 赵乃明和杜知邑已经等了有一会儿,盏中茶也换过两回。 向证掖着手低着头,全然没有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也对,那时候他是定安伯府的大总管,闫达明手底下最得意的心腹,现在算什么?丧家之犬吧。 赵乃明眼尖,看清了向证右手手腕上的伤口,现在更像是没有全部化开的淤青,他去看杜知邑,杜知邑显然也发现了。 二人谁也没开口,向证抬头看了一眼赵乃明,竟有些怯生生。 赵乃明皱眉:“向总管,这是怎么了?第一次见向总管时候,本王觉得你是个能说会道,很会来事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不愧是闫达明手底下的心腹大总管,今儿是怎么了?” 向证显然被心腹二字给戳中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好像是打从心眼里害怕了。 杜知邑翘着二郎腿啧了声:“有事说事,你干嘛呢?” “奴才……奴才是拼死跑回来的,王爷,闫达明他要杀人灭口!” 他会在这时候跑回福州,甚至晓得查抄定安伯府后他和杜知邑在定安伯府住了下来,就一定是和闫达明闹掰了。 赵乃明心里是有这个认知的,所以当向证说出杀人灭口四个字,也丝毫不意外。 他神色如常,未曾一变,点着扶手一递一下的敲,静静地等着向证的后话。 杜知邑看了看他,想了须臾,挑眉叫向证起身:“一路逃命回福州,提心吊胆过日子,向大总管几十年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吧?去坐下回话吧。” 向证真是满脸感激站起身来的,也不敢往杜知邑正对面的椅子上去坐,挪了三两步,往右手边排开那一溜官帽椅的最后一把坐了下去,又只虚坐连一半都不到,姿态实在是低。 等落座之后,他先是长叹了一声:“奴才跟着闫达明确实是几十年了,他还在京城那会儿,奴才就在他身边服侍。 当年人微言轻,不过就是西郊大营一个小小教头,谁想过将来能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啊?” 赵乃明一点桌案:“你是打算从十几年前跟本王讲起吗?” 向证面色一僵,连连摇头,当即说不是。 其实整件事情要说起来根本就用不了多长时间。 向证跟在闫达明身边几十年的时间,对闫达明太了解了。 反过来也是一样。 主仆二人彼此都太了解。 所以从闫达明决定要逃的那天开始,就在彼此提防,互相试探。 闫达明从一开始就打算杀人灭口,他也知道向证清楚他的想法。 而向证知道他会在逃亡路上杀了自己灭口,于是从开始就谋算着怎么样能够安全逃离。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发生的—— 闫达明真的要动手,向证早就有所防备,一路被追杀,一路逃回福州。 向证现在想要活命,就只能回来找他们坦白。 闫达明没能杀了向证,之前的部署也全都要推翻。 杜知邑听他洋洋洒洒一大车话说完,沉默良久之后,还是选择问他:“闫达明去京城,打算投奔谁?” 没想到向证却摇头说不知道:“姜阁老是不可能的,他那个人,闫达明之前就说过,一旦出了事,他永远只会做丢车保帅的事,现在去京城找他,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送。 但要说别的人——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其实走动多的不少,尤其是闫达明救驾有功,昔年真是平步青云,上赶着巴结他的都不在少数。 可我真的一时之间时想不出来他能去投靠谁的,而谁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收留他,给他个容身之处。” 话到此处,他声音稍一顿,犹豫了下:“说是容身之处,我想要不是拿捏着人家的痛处和把柄,闫达明享了十几年福的人,难道是为着改头换面,窝窝囊囊度过余生吗? 这不用我说,您二位也是心里有数的。” 连向证都说不知道,那就是真的藏得深了。 按理说来闫达明的事,事无巨细,向证都是最清楚的那一个。 心腹之所以称之为心腹,是因为他是大多数秘密的掌握者。 不过很显然,闫达明和京中更深一层的联系与往来,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是连向证都不知情的。 向证是为了活命才回来的,他知道什么就会说什么,说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到这种时候还藏着掖着那是不要命的蠢货做法,赵乃明和杜知邑都觉得他不是那种蠢货。 故而也没再追问京城这一茬事。 反正之后时间还多,闫达明当年没有到福建任职之前在京城里和那些人有往来联系,向证是能够慢慢告诉他们的。 当务之急是那些账本。 不过杜知邑从来不是个喜欢擅自做主的人,是以询问的眼神是先投向赵乃明去的。 赵乃明不动声色点了下头,他才转而又去问向证:“闫达明这十几年间,一直都和姜承德有账目往来,你刚才是这个意思吧?” 向证忙不迭点头:“对的,其实走的都是暗账,伯府明面上的账本是看不出来端倪,也查不到的。” 杜知邑脸色就黑了下来。 这些天他们焦头烂额的查账,实际上他考虑过这个问题,极有可能是走暗账的。 前两天翻看那些账本,一点纰漏都没有,他就跟赵乃明说过这事儿。 可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试着找寻蛛丝马迹。 现在想来,要不是向证和闫达明闹翻了,他们就是查到猴年马月也很难查出痕迹。 说不定到最后还是要靠殿下来解决。 毕竟一切事情从一开始,殿下好像都是胸有成竹的。 杜知邑长舒一口气:“那些暗账呢?走之前总不会这个也不处理干净吧?” 向证摇头:“处理掉的也只是一部分,闫达明是临时决定要走的,那条暗道本来就是他早早给自己留好的退路。 这十几年,他仗着往日功劳,干的其实都是些杀头掉脑袋的事,他不怕吗? 杜大人,但凡是人,就没有不怕死的。 闫达明这种人,尤其怕死。 当年他骁勇善战,的确是英勇无比,上阵杀敌全无退缩之意,忠肝义胆,是真不怕死,他认为自己是为国为君,死而无憾。 可人会变。 享受过这人世间最极致的富贵,心性就变了,面目全非之后,他最怕的就是这富贵烟消云散,怕他没命活着坐享这泼天富贵。” 这话不假,其实换做是谁可能都免不了如此,哪怕是杜知邑或是赵乃明他们自己。 事情没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现在可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不会,要真的发生了,到底会不会,谁说的准呢? 拥兵自重,自立为王,在福建省一手遮天。 位极人臣也不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有闫达明这般来的逍遥快活啊。 “他是临时决定要走,所以和姜承德的账目往来只来得及销毁一半——”赵乃明把这话放在舌尖上品了品,倏尔就笑了,“你不如直接说,是你留了后手,他让你去销毁账目往来,你只是挑了些不太重要的销毁之后跟他交差。” 赵乃明点着扶手的那只手,指尖动作顿住,眯了眼去看向证:“你们主仆之间,虽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事实上闫达明还是很信任你的。” 所以从根本上来讲,本就是向证先做了背叛的事。 人心隔肚皮,几十年的主仆情分不也就这样。 无怪人家会说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的话。 向证是能听得出赵乃明言外之意的,故而尴尬的别开脸也不再看他。 赵乃明其实并没有什么替闫达明打抱不平的心思,蛇鼠一窝说的就是他们主仆这样的,到头来狗咬狗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他可没那个闲心和精力替谁抱打不平。 杜知邑掩唇轻咳了一声:“剩下的那些暗账,你该交给我了吧?” 向证又是连连点头,可始终都没敢再去看赵乃明,只是怯生生问杜知邑:“杜大人,奴才现在算不算是戴罪立功……这些年,奴才在闫达明手底下当差,确实也干过不少糊涂事,但奴才不算是主谋,现在奴才积极配合,即便不是首告有功,可……可应当罪不至死吧?” 第286章 我的驸马爷 向证的罪该怎么定,都用不着动用刑部或是三司料理,赵乃明和杜知邑商量着就能给办了。 是死是活不过他们二人一句话的事。 只是两个人都没有要松口的打算。 显然是决定要将福建大小事宜都请示过赵盈之后,再做定夺。 主要还是杜知邑对赵盈太了解了——赵乃明入京要晚些时候,在这上头上还是极信杜知邑的。 用杜知邑的说法,在赵盈看来,似向证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别看他现在说的可怜兮兮,甚至于要逃命逃回福州来,可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做闫达明爪牙,耀武扬威的事情不知干了多少。 人家都说狐假虎威,他仗着闫达明这样好的靠山,整个福建省谁不卖他向大总管三分薄面呢? 人落魄时候话都说的软和,可从前又是什么样? 起起落落的事情他们这些人见的最多,想想先前赵盈处置那些人是何等雷厉风行,甚至于崔钊行,被徐冽弄死在司隶院大牢里的崔钊行。 赵盈是真觉得这样的人实在该死,哪里管什么言而无信这种话。 于是向证被扣押在定安伯府中,杜知邑是给了他一线生机的,对于他问的问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说日后看他表现。 赵澈知道这些事情已经是到了初五的早上。 闫达明和姜承德之间往来的暗账账本是从向证的外宅拉回定安伯府来的。 外人固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事情是杜知邑吩咐手下心腹去办的,不算十分隐秘,但五六口黑漆的大箱子拉回伯府,也没叫任何人多看上一眼。 彼时赵澈抱着一只鹅黄色官窑烧制的莲形碗,碗里是去了皮之后制成泥状的薯蓣,白色的薯蓣泥上面撒了一层白糖,拿银勺挖着吃,一递一口。 他吃了两三口,见底下奴才把箱子搬到院中,才斜眼扫过杜知邑:“这就是向证交代出来的东西?” 杜知邑也横扫一眼去看他,并没有多少客气:“这是要送回京城交给殿下的东西。” 赵澈就闭上了嘴。 姜承德的破账。 但是沉默也只是一时的,极短暂,他把手上剩下的半碗薯蓣泥搁置于手边鸡翅木四方翘头案上,掸了掸落在身上的几粒白糖粒子:“那向证这就算是戴罪立功了吗?” 杜知邑抿唇不语,看向赵乃明。 赵乃明便把他这话接了过来:“向证的罪要怎么定,是朝廷的事。他纵使不算主谋,可依附闫达明十数年之久,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们虽为钦差,提调福建一切军政要务,更有便宜行事之权,然则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贸贸然出头,行事才算更稳妥。” 一番话滴水不漏,看似回答了赵澈的问题,但又根本没有点在实处。 到后来话锋一转,甚至扯到赵澈身上去:“你跟着我们一道往福建,永嘉把你托付给我,我在福建无论行何等事,都要把你考虑在内。 太过激进,对你而言更不是什么好处。 今次福建一案,永嘉拿这些东西去要挟姜承德,那就是彻底撕破了脸。 道理你都明白,从前虽然也是命定的敌人,你和二郎就不可能是什么兄友弟恭,可终究没有翻在台面上。” 赵澈撇着嘴哦了一嗓子:“王兄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我还要多谢王兄,行事之前为我做这许多考量。” 他真个一派纨绔不争气的样子,说完话,都没等赵乃明的后话,腾地站起身来,又弯腰去拿他那半碗薯蓣泥,抱在了手上摇头晃脑往外走。 一面走,一面振振有词:“王兄诸多考量,杜大人更是个靠谱的人,我这趟出来跟着沾光蹭功劳,什么也不用干,委实清闲得很呀。” 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赵乃明和杜知邑二人对视过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 “你说他要是晓得永嘉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气死过去?” 杜知邑摇头说不会:“自上阳宫事后他八成心里有数,咱们这位惠王殿下心思百转千回,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可一点儿也不像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君,王爷还是别太小看了他才好。” 赵乃明把肩头一耸,显然没有兴趣多理会赵澈之事。 横竖这也是赵盈要烦心的,同他真是没有多大干系。 他欣赏赵盈是一回事,愿意为赵盈鞍前马后也不假,可要说这种手足相残的事儿,那可千万别找上他,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姓赵的孩子心黑手毒,他可本不姓赵,实在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目光又扫量过院中几口黑漆大箱子:“这些天你还要多辛苦些,把这些账看完后整出一份姜承德和赵澄的罪状,誊录之后送回京城,交到永嘉手上。” 杜知邑说知道:“这几口箱子真要现在运送回京,太招人注意。王爷放心,这事儿我保管办的妥妥当当,不出三日,就能整理清楚。 等整完了这份账,我派人私下里寻靠谱的镖局起镖,把东西运回京城,投入我名下产业,再暗中交给殿下保管,或是殿下发了话,我暂时代为保管也是可以的。” 赵乃明见他一切都这般胸有成竹,便嗯了两声什么都没有再说,径直出了门去,而后吩咐了底下人把这小院儿看管起来,不许人随意进出。 · 杜知邑把自己闷在那小院中,不多不少,整整三日。 所有的账目他全都做到心中有数,也梳理出一份详单,预备着送回京城交给赵盈。 在此之前,派人去请了赵乃明来。 赵澈是跟着一起来的,他也并未觉得意外。 五六口黑漆箱子已经全部合上,院中干干净净,没有前几日的凌乱。 赵澈四下扫量过,撇着嘴掖着手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赵乃明拿眼神询问过去:“怎么样?” “数目惊人。”杜知邑眼下乌青比前几天更重了些,他揉了揉眼皮,“我梳理好了所有账目,今日便能飞鸽传书送回京交给殿下,这些东西足够姜承德死上十次的。 我想了想,这些账本还是一并找了镖局起镖,送回京去。 福建一切既已打点妥当,大小官员涉案虽多,但就算钦差离去,也不至于这一省事务无人打理。 咱们再待上几日,便准备启程返京,年后复朝之前王爷的奏本也能抵京,等到复朝后,吏部拟定了福建递补上来的官员,这里的案子就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 王爷觉得如何?” 赵乃明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人,何时回京他觉得都可以。 眼下的这种情况,原本该等到朝廷将福建递补的官员名单拟定,甚至等到新官走马上任,福建省中一切军政要务都步入正规,钦差再行离开福建,回京复旨交差。 不过杜知邑是家中唯一嫡子,伯府上下只怕牵挂的不行,还有赵澈。 听闻宋太后缠绵病榻已久,永嘉信上也几次提到,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赵清是被贬谪出京的人,赵澈又往福建,山高水远,老太后心中难免牵挂。 念及此,赵乃明瞥了赵澈一眼,倒把赵澈看的不明就里。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你常年经营,总有相熟识的镖局,让你的人找了镖局起镖,送回京城也不要立时交到永嘉手上。”他沉声又顿了下,“飞鸽传书抵京快,永嘉晓得咱们拿住了实证,眼下就会找姜承德去谈。最好是一开朝,就把事情摆到台面上。 姜承德有本事有手腕,要是能把安王和福建案联系在一起,一并处置,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这些东西暂且惊动不得人。 不然姜承德私下拦截,若真让他得手,永嘉手里的牌就没有了。 失了先机,便容易让人家反咬一口。 至于回京的日期,你且先歇上三五日,咱们便启程。” · 赵盈收到福建来信是又二日的事。 飞鸽传书所写内容其实真算不上多详尽。 不过杜知邑也算是尽可能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姜承德和闫达明勾结十几年,分走多少银子,以什么样的名目,诸如此类,他写的都很清楚。 而至于那些账本,他也的确已经找了镖局起镖,只是从福建至京城,按照镖局的脚程,少说要走上一个半月,短时间内是见不着了。 赵盈把书信看到最后,不免笑出声来。 辛程和宋怀雍对视一眼,转而问她:“殿下笑什么?” 赵盈摇头没说话。 杜知邑的确是有心的人。 恐怕她对信中数目不信,还要添上两句,说这些账全是他一个人亲看过的,没有假他人之手,请她放心。 他办事,她当然是放心的。 信纸反手扣在桌案上,赵盈先去瞧了宋怀雍一眼:“上次跟舅舅说,等到年后复朝,想让徐冽出任福建总兵一职,舅舅那会儿说要考虑几日,眼下怎么说?” 宋怀雍抿唇拢眉,显然有些为难:“吏部自然没什么不行的,难的的兵部。姜承德虽然罢出内阁,但他从前任兵部尚书,兵部到如今有大半都是他的人。 父亲的意思是,福建才刚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罪魁祸首又是闫达明,是军中人,皇上对福建总兵这个位置其实会有更多的考量。 徐冽是有军功不假,如果六年前就入了朝,凭他一身本事,一省总兵也不是做不得。 但问题是,他入朝不久,资历尚浅。 而且……而且上次南境战事结束,他养好伤回京后,皇上并没有再对他有任何封赏,态度就已经很清楚。 现在贸然要把他提到福建去做总兵,恐怕不太现实。 再说闫达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福建总兵那个位置,就怕谁坐上去,谁倒霉。” 辛程坐在一旁也附和道:“何不等到姜承德拉下安王后,把徐将军送到凉州去呢? 殿下既然有此意,要让徐将军入军中主事,我倒觉得凉州比福建更稳妥。 别看凉州荒僻,可山高皇帝远,徐将军在军中真能得了人心,那可比福建来的轻省。 安王一旦出事,殿下还怕没有手腕拉下凉州总兵吗?” 赵盈细细品了品这话:“倒不是没手腕拉下他,只是凉州那地方,日子确实是有些苦了。” 二人便又对视一眼,辛程分明瞧见宋怀雍骤然黑沉下去的脸色,他无奈撇嘴,喉咙滚了两下:“徐将军自己不觉得苦就成了。 殿下心疼徐将军,将来还怕没有好日子给徐将军过吗? 福建这桩案子实在是太大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朝廷多少双眼睛都会紧盯着福建,尤其是徐将军出任福建总兵—— 他是殿下的人,这次查办福建案,最早在太极殿上折奏明的是他,钦差之中惠王随行,无论怎么看来,他真做了这个福建总兵,朝中大抵谣言四起。 倒像是殿下有意为之,专为徐将军谋这个总兵位置,才有了今次福建贪墨案。 谣言固然不可信,但百姓无知,传的多了,假的都成真的,还有皇上的心意,这不是比什么都要紧吗?” 赵盈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但说句实在的,如果有朝一日要起兵佐她,福建比凉州便利太多。 所以她最开始的目标,就是福建。 这个时候挑起福建案,一则是不想见前世那样的灾情发生,二则辛程说对了—— 她挑眉:“我若本就是为徐冽谋福建总兵这个位置呢?” 辛程一时哑口无言。 宋怀雍眉头紧锁:“你说认真的吗?” 赵盈侧目去看,眯了眯眼:“表哥觉得呢?” 他愈发黑了脸,声也更闷:“我觉得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把徐冽送去福建困难重重,没那么现实。 要他去南境替下秦况华,都比把他送去福建来得容易。 所以最好的选择明明是凉州,你单就是不想他吃苦,所以舍近求远?” 赵盈倏尔笑了。 她眉眼弯弯的时候,宋怀雍总能想起她五六岁时的模样。 黑沉着的那张脸神色舒缓,可下一瞬,赵盈一句话叫他俊脸又彻底黑透。 “表哥是不是还想问我,来日是不是真打算招徐冽做我的驸马爷?” 第287章 孑然一身 要是谈论起这种话题,辛程深以为他坐在此处就颇有些尴尬了。 可要走吧,正事儿没聊完呢。 思来想去,还是在心里骂了宋怀雍两句。 要撒气也不挑时候。 福建这么大的案子,他怎么愣跟没事人一样,还有心思想着赵盈的婚姻大事,儿女情长。 依他看来,赵盈自己都没这个心。 他家里也是有妹妹的,也没像宋怀雍这幅德行。 一母同胞那一个看的眼珠子一般,前些时每每见了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去。 不是一母同胞这一个,只是个表妹,宋怀雍还是这样。 辛程别开脸,虎口掩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那个什么,我家里还有些别的事情要料理的,本也在殿下这儿待不了多久,大年下好些地方要走动,家里要备下礼单,我都得……” “有话直说,不要在我面前兜圈子。” 赵盈冷不丁横一眼去,冷声打断了他。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辛程一撇嘴:“殿下打算亲自去姜府走一趟吗?” 谁成想赵盈却不假思索就摇了头。 她不去? 辛程皱眉,宋怀雍也拢了拢眉心。 徐冽那档子事暂且被揭过去,辛程开口提正经事,宋怀雍总不好撒气还要把话茬给撤回去。 于是压着心头火,转而问赵盈:“这事儿你不想亲自出面也没什么,只不过换做我们登门——正经说起来,辈分上总是矮了一截,就怕姜承德蹬鼻子上脸。” “表哥这话就错了。罪状是他的,我们捏着他的把柄,他凭什么蹬鼻子上脸呢?大不了鱼死网破,闹到父皇面前去,我至多是精于谋算,在朝中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他那可是灭门抄家的罪。”赵盈眉心微挑起,“不过我也没打算让表哥你们出面。” 她自己不去,也不叫他们去,那打算把这么要紧的事托付给谁? 宋怀雍迟疑一瞬后,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姚玉明。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是疯了。 那个小丫头?凭她? 辛程是懵然无知的,眨了眨眼目不转睛瞧着赵盈。 赵盈噙着笑,只望向宋怀雍去:“表哥还记得赵清两年前冒犯姚九娘的事吗?” 竟果真让他给猜中了! 辛程就是再想不到这么个人选,乍然听赵盈此言,也醒过神来。 他咂舌叹问道:“殿下是打算让姚九姑娘去跟姜承德谈?” 赵盈一歪头:“你觉得不妥?” 宋怀雍面沉如水:“元元,事关重大,姚九娘自来是最放荡不羁的性情,从来就没个正行,何况不知深浅……” “表哥怎知我与她是不知深浅的相交呢?你们未免也太小看人。”赵盈还是笑,那样的笑容里写满了胸有成竹。 反而看愣了宋怀雍与辛程。 他二人再对视,面面相觑,这下是真摸不准赵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了。 赵盈脚尖儿是收回来,踩在太师椅下横柱上的:“头前玉安观的事,我既把这样要紧的棋局都交付到姚玉明手中,自是信得过她。 至于说与姜承德交涉之事嘛——事实上从玉安观事件之后,姚玉明无论是不是我的人,至少她都与我是亲近,愿意帮衬我的,姜承德心里很清楚。 但那又怎么样?以他的罪证为要挟,要他费力谋算,置赵清于死地,姚玉明出面,他哪怕认为是我暗中授意,可他有证据吗?” “殿下的意思是说,还是想抽身出来,尽可能同这件事没有直接联系,以防万一?” 赵盈点头说对:“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是走在刀尖上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总要多留个心眼。 赵清生来是个色痞,前两年冒犯冲撞姚玉明,弄得姚家上折参他,淮阳姑母更是跪请于清宁殿外。 这件事到最后不过小惩大诫,赵清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父皇不过转头安抚姚家一场便就作罢。 尽管时隔两年,可姚家对赵清怀恨在心不用说,姚玉明自己更不是个什么柔婉和善性子的人,她生来记仇,睚眦必报,寻准了时机,要置赵清于死地,以报当年轻薄之仇,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 固然是合情合理,只姜承德却不是傻子。 福建贪墨案闹的这么厉害,姚玉明有几颗脑袋敢插手搅和进来。 姜承德的那些罪状,她从何处得来。 其实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扯到赵盈身上去的吗? 宋怀雍显然有所迟疑:“你要是实在不想出面,咱们大可以从长计议,姚九姑娘我还是信不过——不是信不过她这个人,你突然做这样的决定,我心里实在没个着落。” 他心下没着落是正常的。 姚玉明那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靠谱的样子。 赵盈笑着摇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已经派人到姚家去请九娘来吃席,表哥也不要多说别的。 坦白来说我也并不怕姜承德晓得是我暗中授意,倘或九娘真是把事情办砸了,我再亲自出面也能够找补回来。” 她一面说,一面把拳头握紧,冲着宋怀雍方向晃了晃。 其实更晃眼的是她脸上明艳笑意。 辛程见一旁宋怀雍还要开口,便诶着拦了一声:“我细想来,倒觉得殿下说的不错。横竖是姜承德有把柄在咱们手上,咱们尚且不怕鱼死网破,他才是应该提心吊胆的那一个。 就算他晓得是殿下干的又怎么样呢?这种诛九族的大罪,他敢闹到御前去吗?你就不要这样多心了。” 他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不过殿下容我多嘴问上一句,您同姚家九姑娘之间,又是达成了什么样的合作呢?” 这合作说起来就有趣极了。 姚玉明要做姚家家主,一辈子也不想嫁人。 她上头兄长一个个都不争气,底下的弟弟又年幼,她是家里唯一嫡出的女孩儿,心志高远……? 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她的面首三千。 赵盈觉得这样的人生恣意潇洒,实在没什么不好。 乃至于姚玉明似真似假同她玩笑说将来要讨了徐冽去,她也没真的跟姚玉明翻脸。 不过这些话她私心里认为是不必说与表哥和辛程他们听的。 他们能接受她要做皇太女,却未必能接受姚玉明做第二个赵永嘉,还要养什么面首三千。 对于七尺男儿而言,这该算是折辱,往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免得见了面弄的尴尬不堪。 辛程本就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这会儿见赵盈只是唇角上扬,含笑不语,便知这个问题赵盈无意回答。 他一耸肩头,再侧目去看宋怀雍,人家根本就没有要起身离去的意思。 算了,反正他才是那个外人。 他已经帮着赵盈劝过宋怀雍好几次,人家不听,他一个外人,还能强按着人家的头要人家听吗? 这表兄妹也是兄妹,他是外人,更是臣下,说得多了难免有逾越之嫌,倒像是指手画脚不知自己身份一样。 于是辛程掖着手站起身来,抱拳拱手做过礼,再没看宋怀雍那头,只同赵盈辞过一番:“臣家中确实还有事,殿下和小宋大人有话说,臣就先告退了。” 他也少有这样恭敬的模样,赵盈嗯了一声摆摆手,直等到辛程掖着手一路退出门外去,又等那人青灰色身影消失在廊下,脚步声渐行渐远,一直到再听不见,赵盈才回过头来看宋怀雍,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又长叹一声,语气中也是无奈更多:“表哥。” 她这样叫人,更似撒娇。 宋怀雍却不为所动,冷眼斜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赵盈无奈撇嘴。 表哥惯常也不是什么心事都挂脸上的人,到底入朝为官也有年头,在外行走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心里想什么,该叫人知道的,不该给人轻易察觉的,这个分寸他拿捏的一向都不错。 哪怕是在所谓自己人面前,也少有露骨泄露出来的。 这也就是遇上她的事儿了。 连辛程都看得真真的,他倒还问她。 赵盈双手是撑在两侧扶手上的,几乎把自己架起来:“去年太后不就想给我选驸马吗?一年过去,这事儿不是也搁置不提了吗?表哥,你就别总瞎操心这个,你看我现在像是有这个心思的样子吗?” 除了没这个心思,还有她的出身放在那儿呢。 宋怀雍听她这样说,好似仍旧不放心,盯着她看了半晌,从她眼底把真情实感四个字看得真切之后,才长舒口气:“我跟你说句实话吧,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瞎操心。 你每每往家里去,父亲母亲都是替你忧着心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尤其是上次你在家里说了那些话后……” 他声儿稍一顿,又几不可闻叹了声:“元元,你要做皇太女,不管多艰难,父亲和我心之所向是你非赵澈,荣辱成败,都不重要了。 但你好好一个女孩儿,将来呢?难道一辈子孤身一人吗?” 孑然一身,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只是赵盈脸上渐次爬上苦涩,实是不知如何与他说罢了。 第288章 你的烂账 正月初七,年节的氛围没褪去,甚至都没有消散分毫,只是各府邸亲眷走动至此时是已经走完的,余下也不过都是些人情走动。 照往年来说,沈府和姜府从初六开始就迎来送往,客至纷纷,今年情况却大同。 无论沈宅还是姜家,门可罗雀。 姜承德罢出内阁,足可见天子震怒,无人敢登门拜访,再加上孙其斩立决的旨意摆在那儿,谁敢这时候往姜承德身边凑的太近呢?万一被当做同党盯上,藏匿废王后嗣这风波可不是说过去就过去的。 至于沈殿臣,则就完全是文武百官太会瞧着朝堂里的局势变动及风向了。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内阁权力被昭宁帝一点点的弱化,这意味着什么呢? 说到底是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做的不到位,不得昭宁帝欢喜。 要是非得说出个所以然了,那说不定就是他儿子给连累的。 不过这些又牵扯到天家公主,没人敢私下里去过多议论。 总之今年年节下,这内阁重臣宅邸,门庭冷落,实在是离奇。 这一日正午后用过午饭,原该小憩的时辰,姜宅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姚玉明是姑娘家,入府本该走内宅,去见姜夫人后再表明来意方是正经。 不过她姚家的软轿在姜府外停下,她人没有下轿,就打发了人到门上去传话,直截了当讲明了她要见的人是姜承德。 门上当值的小厮哪里敢怠慢姚家九姑娘,慌慌张张就进了府中去回话。 姚玉明只在软轿中等了连一盏茶工夫都不到,姜家角门被打开,仆妇丫头鱼贯而出。 跟着伺候的丫头打了帘子迎她出来,她笑着往府门口望去,入眼见是姜家的七姑娘姜幼烟。 姜幼烟是嫡出女孩儿,同姜夫人一母同胞的,算是姜承德老来得女。 当年姜承德的夫人李氏怀她时就已经上了些年纪,京城里说什么老蚌生珠这样的话,难听的厉害。 不过那时候姜夫人刚入太子东宫不久,在彼时还是太子的昭宁帝跟前姑且算是得脸,有了太子出面,流言很快压了下去。 姚玉明虽然噙着笑,笑却不达眼底。 十来岁的小丫头,半大的孩子,也能正经出来迎客,姜家不是规矩不济,就是在轻慢她。 她负手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再挪动。 姜幼烟年纪小,素日里轻狂惯了,姜承德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从小到大见了谁不是眼高于顶,耀武扬威的德行。 她小时候唯独吃过的几次亏,全是在赵盈手里。 后来也就进宫去见她阿姐时候才会有所收敛,毕竟内廷有赵盈。 这会儿见了姚玉明,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姚玉明站着不动,她就也不动。 两个人一个立于长街上,一个站在府门口,一上一下,对峙不下。 直到身旁伺候的大丫头悄悄地扯姜幼烟袖口,她才不情不愿的撇着嘴步下台阶来。 姚玉明扬起尖尖的下巴,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连眼神都是桀骜的。 姜幼烟一看她那副样子就更是来气,哪里顾着什么闺秀典范的事儿,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是直接冲到姚玉明身前来的。 她身后跟着的大丫头快步追上来,姚玉明的丫头又忙着往身前拦着护主。 反倒是姚玉明自己一抬手把人从身前给拨开了:“护什么?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年下的,难不成姜七姑娘还敢给我一拳?” 一旁丫头想说话又不敢,心说人家可能是真的敢的。 怯生生抬眼往姜幼烟的方向看去,果然人家恨得牙痒痒,要不是顾着最后那一丝丝的体面,恐怕是真的冲上来咬她主子两口。 姜幼烟听了她这话反倒冷静下来,连着退了三两步,双手又环在胸前:“姚九,你是晚辈,只身登门,还点名道姓的要见我爹,这是你们姚家的规矩?” “我们姚家的规矩再不济,也不会放十来岁的小丫头出门来迎客,迎客也算了,至少要明白什么是待客之道,这语气口吻,这样的姿态,你还来嘲笑我们姚家的规矩呢?” 若是放在平日里,姚玉明是真不屑于跟姜幼烟这样的黄毛丫头打嘴仗。 京城里谁不知道呢,姜七姑娘又怂又横,一天到晚就仗着一张嘴,除了会仗着出身挤兑人,别的什么也不敢干,人家捶她两拳,她都只敢骂两句回去,然后哭着跑回家跟她爹告状诉苦那种人。 姚玉明是真的一点也看不上她。 不过她今天就是来姜家找麻烦的,跟姜幼烟打两句嘴仗自然无可厚非。 姜幼烟气的肩膀都在发抖,整个人颤起来,小手一抬,指尖冲着姚玉明方向:“就没见过你这样没规矩没教养的!说出来还是淮阳郡主嫡亲的女孩儿,怎么跑到人家府门前说这样的混账话,可真有你的!” 混账不混账的,又有什么的,她姚玉明混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爹娘都不管,轮得到姜幼烟说三道四,真是好笑。 “我本就是个混账,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不过你这么喜欢攀扯上我母亲,倒随你的便,正好一会儿我要见姜大人,应该可以同姜大人谈一谈七姑娘的教养问题,或者是姜府权势大,饶是我母亲为郡主之尊,是宗亲,姜府上下仍敢毫无敬重之心。” 她说着就已经欺身上前两步,一时间警逼得姜幼烟连连后退。 姚玉明嗤笑起来:“怕什么呢?” 姜幼烟的确是干什么都不行,就是打嘴仗也打不过人家的,真遇上个豪横些的她自己就先怕了,一个劲儿想往回缩,就等着跟姜承德告状,叫姜承德给她出头。 目的达成,姚玉明笑呵呵的绕过姜幼烟已经提步上了台阶,自姜府角门入了宅中去。 姜幼烟气的直跺脚,提了裙摆跟着她一起进了门去。 不过等到进了府中,内宅另有伺候的婆子小厮,又一路引着姚玉明往姜承德的书房方向而去,便也用不上姜幼烟作陪。 之所以不在正堂见客,也是有说头的。 姚玉明终究是个晚辈,她还不是送了拜帖登门,属于不请自来,姜承德都完全可以不见她,肯见已经是给足了她父亲母亲面子的,要把人正正经经请入正堂,当做寻常外客那般迎一迎是不太现实的。 雕花门推开,姚玉明是没有一丝犹豫便提步进门的。 姜幼烟她追上来也的确是快,但被人给拦了下来。 她先前在姚玉明那儿受了一场气,这会儿还被自己家里的奴才拦了去路,当即横眉怒目,叫嚣起来。 姜承德沉闷的声音自书房内传来,显然不快,她才收敛一二,站在门口朝着屋里撒娇,非要闹着进屋去。 姚玉明坐在侧旁官帽椅上,笑吟吟的盯着姜承德看,就那么笑的人心口发毛,都一句话不说。 姜承德深吸口气,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哄了两句。 直到屋外叫嚣的声音渐次弱下去,再慢慢飘远之后,姜承德才抿紧了唇角无奈的摇了摇头。 姚玉明冷眼看着:“总是听说姜大人骄纵七姑娘,宠上了天,我原先也只当是传闻听一听过去的,今日一见,才直果真是这样。 若换做别的什么人,这样在姜大人书房外胡闹折腾,还当着外客的面,能这样子包容,她的确是姜大人的掌上娇。” 姜承德丝毫也不跟她客气的:“你小小年纪,与我说这些并不合适。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现在总该谈正事了吧?” 姚玉明一撇嘴,把两手一摊:“姜大人听没听过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姜承德眯了眼打量她:“然后呢?” 她摸索了一番,后来是从袖口里掏出一方锦帕,那帕子里包裹着什么东西。 姚玉明把东西拿在手里冲着姜承德晃了晃:“大人晓得这是什么吗?” 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这样的小伎俩姜承德见得太多,索性三缄其口,再不理会姚玉明这些小把戏。 姚玉明见他不接话,想了想,还是踱步站起身来,莲步轻移,缓步至于姜承德的书案前,把东西置于桌案上,又稍稍往前一推:“我年轻,怕看错眼,也怕受人骗,大人替我看一看?” 姜承德唇角是讥讽嘲弄的笑意,上扬一瞬之后,倒也抬了手去拿那块锦帕。 姚玉明见他肯看,才旋身回去坐下。 姜承德动作极慢,锦帕一点点揭开之后,里面露出洒金笺的一个边角,墨色新染,隐隐看见福建二字,叫他下意识皱了眉头。 等到洒金笺彻底摊开在面前,姜承德几乎一目十行把信上内容看过,越是往后看,脸色就越是难看。 看到信尾,姜承德稳着情绪,黑着脸,反手扣在洒金笺上,冷冰冰的眼神才投向姚玉明:“这是什么东西?” 他语气平静,揣着明白装糊涂,姚玉明咦了声:“大人怎么问我?这不是您和福建总兵闫达明十几年间往来的烂账吗?难不成我真叫人骗了?” 第289章 成交 账确实是烂账,见不得光的那种。 这东西也是真的。 而且姜承德可以确定的是,姚玉明手里还有好多份儿,誊录的一模一样的,他手里拿的这份都未必是最原本的那一件,还有账本——福建贪墨案发生之后他提心吊胆,但是不敢派人去探听消息,这种时候还往里头伸手,一旦被抓了包,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何况朝中还有赵盈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如今福建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不得而已,退出内阁后消息只会更加闭塞。 原本寄希望于闫达明总该有些手腕,难道连几个年轻孩子也对付不了? 现在看来,他是真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是不可信也靠不住的。 闫达明一定出事了,他老底儿都叫人查抄了个干干净净,才会翻出这十几年的旧账。 至于姚玉明怎么拿到手的—— 姜承德皮笑肉不笑的那张脸,表情看来是有些狰狞的:“你是怎么得到这东西?” 姚玉明啊的一声,更像是吃惊:“姜大人怎么会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呢?” 这小丫头。 姜承德就嗤了声:“也是,大概是我太小看你了,所以以为你会告诉我。” 这就是实话了。 自负如姜承德,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她这个黄毛丫头,根本就没把她当成对手看待。 来之前赵盈特意叮嘱过她的,也不要因为姜承德的态度而生气恼怒,反而上了姜承德的恶当,别一激动上头,真什么都不管不顾,那便先落了下风去。 还真叫赵盈给说中了。 怪不得人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姚玉明心下如是想,面上却不表露分毫,只一挑眉,重新捡起先前的话:“我今日带着这东西登门,其实是为了示好而来的。” 姜承德眼儿一眯:“怎么个示好法?” “我知道上次玉安观的事情得罪了姜大人,大人之所以不跟我计较,是因为我年纪小,不值当,也给了我爹娘一个面子,但那件事,在大人眼中,我和永嘉是一条路子上的人,那便是站在了大人的对立面,要整治我,甚至对付我们姚家,对大人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姚玉明言辞切切,说的那叫一个真情实感,而姜承德压根儿就不为所动。 他的神色尽落入姚玉明眼中,她不免心中感慨,赵盈又说中了,姜承德不会信她这鬼话的。 她也不管这些,又道:“说出来大人可能不太信,我实在是不想和大人为敌的。这偌大朝堂,其实和我一个小女子又有什么干系呢? 搅入大人和永嘉之间的争斗,算我倒霉,我自认倒霉,谁叫我好奇心那样重,一日在道观见了徐将军,就要生出些逗弄心思,还真的把人给唬住了,结果弄出这么大的事来。 现在讲这些,大人必定是不信的。 所以我得了这东西,第一时间就想着带上东西来见大人,不管大人信不信,这是我的心意。 人家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姜大人总不至于要把我一个小姑娘家往外赶,所以才没有惊动我父亲母亲,自己独身不请自来了。” 姜承德要是年轻个二三十岁,是那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姚玉明真真假假这一番话,他说不得就信了七八分。 毕竟小姑娘生的好看,一双眼水汪汪的,澄澈清明,最是干净灵动。 说起话来眼波流转,透着那么一股子天真,说是来示好,就把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讨好。 真真是做戏的一把好手。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更没有要是。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透,那才是白活了这么大的年纪。 只不过是懒得跟个小丫头逞口舌之争,在这儿争辩什么你是来示好的,或是你是来找麻烦诸如此类的话。 于是等到姚玉明话音落下的时候,姜承德不紧不慢的把她的话尾给接过来:“这么说来,东西给我留下,你回家去?东西怎么来的总要告诉我,人家手上八成还有后招等着我,你说是不是?” 姚玉明却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姜大人可以理解为,我一觉睡醒,床头放了这样的东西,我看过,惊愕不已,又不敢惊动旁人,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是哪位好汉晓得我因得罪姜大人而终日惶惶不安,把这样的东西送到我手上来,好叫我拿来孝敬姜大人,对玉安观中事稍作弥补。” 姜承德简直要被她给气笑了。 真是扯谎都不用打草稿的,脑子里一过,张口就来。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姚玉明这场戏并没有打算真的做下去。 她来之前应该就已经跟赵盈通好了气儿,该说哪些话,该怎么说那些话,她跟赵盈不知道演练了多少遍,然后才敢只身登门。 两个丫头也没把他当傻子一样糊弄,不过是打算牵着他的鼻子走。 若是放在平时,姜承德大手一挥,只管传人进来,提了姚玉明赶出府去就是,哪里要听她在这里鬼扯聒噪。 眼下却偏偏不行。 洒金笺上墨迹确实是信的,东西也是才到赵盈手中不久,一定是福建传回来的。 赵盈手里有他实打实的罪证。 账本估计很快也会悄悄送回京。 无外乎自己找心腹押送回来,或是在福州寻了镖局起镖。 有杜知邑这个生意人在,多半会选择后者。 现在看来,就连康宁伯府的杜知邑,都是赵盈的人。 如此一切便都顺利成章。 早就淡出朝堂的康宁伯府,因何在数月前进献金银于御前,杜知邑一个醉心经营之道,文不成武不就的人,真有这份儿忠君体国之心吗? 那不过都是赵盈的筹谋,他是听吩咐办事。 既表了忠心,为康宁伯府争了份儿光,也捞着了实际的好处。 藏得可真好。 赵盈手里握着这么大一个钱袋子,连户部她都未必看得上了。 又是富可敌国的杜三郎,又是看似淡出朝堂但于勋贵之间仍留有一丝地位的康宁伯府,一举两得,真有赵盈的。 也怪他自己最初时太小看人—— 现在要派人拦截镖局的镖是不太可行的,一则这东西要紧,杜知邑八成当命一样看顾,二则赵盈说不得设好圈套等着他去拦。 再者他就是真把东西拦下,烧了,也做不到一干二净了。 这种账本就都是暗账,没有闫达明身边心腹之人的指认,赵乃明他们从何得来? 没了物证也有人证在手,他能做的已经不多。 如今还真像是叫人家牵着鼻子走。 姜承德咬紧后槽牙,回过神来,冰冷的眼神又落到姚玉明身上去:“说吧,你的真实目的。” 那看来他是想通了。 姚玉明笑意愈浓,也不继续同他装腔作势,两只手捏着马面裙往上略提一些,跷起二郎腿,脚上鹿皮小短靴的宝相花纹露出一角来,她晃着脚尖,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意思:“这些东西,我都可以交给姜大人,还有大人心心念念的账本。 大人替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咱们两清,各不相干,来日我走我的阳关道,大人走大人的奈何……哦独木桥,成交吗?” 这哪里是什么交易,姚玉明今天登门不过是来要挟他的而已。 赵盈不晓得是憋着什么坏,不肯自己出面动手,以此作为要挟要他替她解决料理罢了。 姜承德登时明白过来,倒也没把姚玉明那句已经脱口而出的奈何桥放在心上。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的。 他左手指尖点在右手手背上,不说成交,也没说不答应:“成交不成交的,要做交易,总要带着十足的诚意来谈,我连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跟你谈?” 姚玉明平心静气的哦了一嗓子:“我以为有这东西在手,我要大人做什么,大人都会答应才对。” 姜承德倏尔笑起来:“不然你带着这东西进宫入清宁殿面圣?” ——姜承德不是个轻易受人胁迫的人,且软且硬,才能成事。 这也是赵盈说的话。 至此姚玉明已经暗暗心惊。 赵盈和她是年纪相仿的人,她从没想过二人之间能差出这么一大截儿来。 揣度人心,确实没有人比赵盈做的更好,至少在她们这些孩子里,没有任何人比得过赵盈了。 姚玉明微敛面上笑容:“大人这是反杀了我一手,您知道的,见了皇上,我有罪说不清,这种东西我怎么得来,是不好在皇上面前开口的。” 她一面说,一面嗨呀一声直叹气:“我还想着能拿捏得了大人您,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呢。 可见这离开了家,离开了爹娘身边,天下人天下事,还真不是全凭我心意的。” 姜承德不再接茬,姚玉明自顾自又续上前话,声音比先时更显清冷许多:“我要赵清的命,大人能给吗?” 赵清? 果然是赵盈手笔。 且她极会挑人。 赵清和姚家是有一笔旧债未了的。 姜承德眼皮突突跳了两下:“可以,但大公主手上留下的那个证人,事成之后,我也要。” 第290章 极易开口的不情之请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你今天把那东西拿出来,他就知道你是替我走的这一趟,也知道我们手上是留了人证的。” 赵盈哂笑着,姚玉明盘着腿坐在禅椅上,听她絮絮叨叨,倒更像是在夸赞姜承德的精明,当下不大乐意,垮了脸:“你这么说,倒像是我把事情给搞砸了一样。” “那倒不是。”赵盈横去一眼,笑着摇头,捡了个完整没切的小香瓜扔过去,“是他老谋深算,不是你搞砸了事情。换做是我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姚玉明是被迫伸手去接那瓜的。 瓜只有巴掌大,一只手都握的住,但架不住它圆滚滚,是个实心东西,结结实实砸过来是很疼的。 这种瓜是贡品,非时下该有的水果,外阜专门培植出来,贡入京中,好在昭宁帝面前讨个巧,给昭宁帝尝新鲜罢了。 皮薄肉甜,拢共也就贡上来三十斤,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三十个瓜。 除去各宫分去的外,单是赵盈的司隶院就得了十个。 姚玉明撇了撇嘴:“临去姜家之前你说一切叫我随机应变,他要提什么要求也大可以答应下来,我想他把你的名号摆在台面上来,我思来想去,人家是没打算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我非要演戏,他也不肯卖我这个面子,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了。 左右他没有证据,哪怕回头真的闹到御前,是我出面跟他谈的这笔买卖,要出什么事,我顶着,也扯不上你。” 赵盈正眼去瞧她。 姚玉明其实是个很讲义气的人。 姚家一门清贵,祖上三代没出过武将,世世代代从文的书香清流门第。 淮阳郡主的蛮不讲理,也仅仅是因为年轻时候养成的骄纵与刁蛮,而非是什么豪爽率直的巾帼气概。 是以这样的人家养出一个姚玉明,也算是稀罕事。 赵盈两世为人,所见所识的姑娘当中,姚玉明都数得上独一份儿的。 先前没想过主动结交是因为没必要主动凑上去——姚玉明想要什么,她自己是最拎得清的,她想要的,会不择手段得到。 物尽其用,无所不用其极,大家都在京城,姚玉明早晚会找上门来。 前世,本就如此。 不过那时候赵盈看不上一个姚家九姑娘,实在没把姚玉明放在眼里。 姚玉明几次往她的公主府递帖子,她都没接,后来姚玉明就不再来了。 前世她不用四处拉拢人心的日子有些晚,真正做威严赫赫摄政长公主的前半年时间吧,姚玉明才第一次登门来见。 可那时候她哪里还用得上姚玉明这号人啊? 今生她站稳脚跟早,前朝后宫皆有她的势,且是不小的势。 想到这儿,赵盈笑盈盈的那双眸又落到姚玉明身上去。 审时度势,也没有人比姚玉明做得更好。 姚玉明却让她看的浑身发毛:“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赵盈就收回了目光:“接下来的事情你暂且不用管了,你将来想接管姚家,现在却要懂得韬光养晦。” “这个不用你跟我说,我又不会出头冒尖去跟家里的兄长们打擂台。”姚玉明反手摸了摸鼻尖,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是有难以启齿的话。 赵盈看着却新奇:“还有你不好意思开口的事呢?” “有两件事。” 得,不说是不说,一提就两件。 不过赵盈难得兴致不错心情也好,人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望过去,下巴尖儿冲着人微微挑了下,示意她有话不妨直说。 姚玉明真不是跟赵盈客气,大家上了一条船,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深以为没什么事情是要藏着掖着瞒着彼此不能开口的,之所以难为情,实在是她自己的缘故。 但再三横下心,清了清嗓音终于开了口:“其一是我兄长,我是说常恩王——他本就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过继到永王一脉时也已经六七岁,他是记事儿的。 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常常会念他。 后来父亲说了好多次,连祖母也恼了两三回,母亲才不敢再提。 永嘉,昔年永王是无辜受牵连,这些话出了这道门,我不敢再说与第二个人听。 我想天子并非心存愧疚,不过是午夜梦回时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又或是永王殿下英魂索命,所以才有了以宗室子过继一事。 算我母亲倒霉,膝下刚好有年纪合适的孩子。 可是凭什么呢? 我们原本是和满幸福的一家人,就因为天子那些藏在阴暗处见不得人的心思,就要骨肉分离。 你是知道的,我哥哥逢年节回京,连淮阳郡主府都不敢轻易去走动,节礼也从来只以拜访姑母的定例让人送去一份。” 她抱着膝盖,眼巴巴去看赵盈:“你要问我对他有没有感情,说实话,没有。我落生他就不在我们家了,哪有什么兄妹情深这一说? 但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我越是看不上姚家我那一众兄弟,我母亲越是在我耳朵边念叨我这个早过继到别人膝下的兄长,我心里就越是想要亲近他。 这次他回京,是为了跟柔然公主和亲,我晓得。 你不知道,我母亲在家里哭了好几场——我母亲的性子,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谁见过她掉眼泪啊? 但我看他和唐苏合思相处的也还好,总算是有个安慰。” 她说到后来,其实是有些语无伦次的。 洋洋洒洒几大车的话,却没有个重点。 不过赵盈最善于提炼人家言辞之间的重中之重。 是以当姚玉明话音稍顿,甚至是刻意的给了赵盈接话空隙的时候,赵盈略一摆手,说了句我知道了。 姚玉明眼底亮了亮,赵盈几不可见摇了下头:“父皇在位一日,常恩王就始终是常恩王,是永王后人,这个你明白吧?” 她忙不迭点头:“哪怕将来高台易主,兄长他娶了柔然公主,同柔然和亲的是大齐常恩王,不能是淮阳郡主府,姚家的公子爷,这道理我晓得。” 赵盈心落回去三分:“那就没事了,以后总有机会叫你们骨肉团聚的。对外虽无母子兄妹名分,私下里他常住京中,你们也可随意走动。 哪怕他要回彭城定居,了不起淮阳姑母搬去彭城小住,这小住究竟是要住多久,谁又管的着呢?” 姚家反正是管不着,估计也根本就不想管。 赵盈想着又笑起来:“这是什么值得难为情的事吗?也值当你扭扭捏捏不知道怎么开口。” 姚玉明嗨呀一声:“不是说难为情,就是贸然跟你提这个,我是觉得有些突兀的。 之前我也想了好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不是刚从姜家回来,倒像是我仗着此事我立了多大的功,在你这儿邀功似的。” 她这话实在是把赵盈逗笑了:“这也算立了功的?那这功劳未免也太好挣了点,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来逗我笑了,大过年的,笑的人肚子疼,回头我还要叫人回宫里去传御医来,你少折腾我啊。” 姚玉明长舒口气跟着她笑起来。 两个姑娘哄笑一团,须臾缓下那股劲儿来,赵盈又想着她先头说是两件事,便又好奇问她:“还有一件事呢?” 说到这个,姚玉明可比提起赵乃明更来劲了。 赵盈分明看着她一双眸中精光闪烁,亮晶晶的,甚至还有些许激动和雀跃。 于是下意识皱了眉头:“你这幅神情——” 之前姚玉明试探着跟她开徐冽玩笑那会儿,其实跟现在的德行差不多。 是男人? 果然姚玉明笑嘻嘻的跟她开了口:“你知道姜承德有个不太受宠的庶出儿子,是他早年间的通房丫头生下的,后来因为生母出身实在太卑贱,而且姜承德也不怎么喜欢她生母,外头都传是酒后乱性把人给睡了,睡了之后才抬了人家做了个通房,偏偏那一次就怀上了这个儿子,你知不知道?” 姜家是头号敌人,姜府上上下下,赵盈就没有不知道的。 姚玉明说的这个姜家庶子,实际上是姜承德的第四子,今岁十九吧,名子期,表字就不晓得了。 要说姜承德也是骨子里带的风流,姜夫人在后宫承宠生子的时候,他在府中还搞着这些幺蛾子的,新得的儿子同外孙子一般大的年纪,说出去不怕人戳着他脊梁骨骂上一句老色胚。 至于受宠不受宠的,反正是没听说过这位姜四公子有什么出格出彩的事儿。 不受宠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 赵盈眼皮猛地跳了两下,意识到什么,讶然问姚玉明:“你看上了他?” “我早就看上了他。”姚玉明说起男人是真不害臊的,反而得意得很,眼下提起姜子期同那时说起徐冽又不相同,还带上了些志在必得,“他快二十的人了,为着不受宠,生母也早就去了,姜承德也没心思搭理他,更别说什么娶妻不娶妻的。 我晓得你不会留下姜家的,但将来真要下手时候,想个法子把姜子期给我弄出来呗? 我是真觉得他很好,你把人给我带出来,我藏起来,等将来我掌家主事了,一定不亏待他的。” 第291章 人情世故 上元佳节,满城喧闹。 入夜之后上京仍是灯火通明一片,城中九门至于宫城脚下,林立的商铺彻夜不歇,护城河两侧卖花灯的小贩临时搭起来个摊位,也是一天的买卖。 卖糖葫芦的,捏泥人儿的,还有些家传的手艺做剪纸的,吹糖人儿的,吆喝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 柔然人是没有什么上元节这样的节日的,即便是年节时,也不似中原齐人一般会有这样的热闹与繁华。 中原的一切对于唐苏合思而言都是新奇的。 赵盈和宋乐仪手挽手走在后面,她根本闲不住,东逛西看只晓得闷头往前跑。 “我看她这个性子,将来常恩王是有的受的。” 赵盈笑而不语。 姑娘家的心思难说得很。 在她们面前唐苏合思总是最活泼的性子,而且在京城这么久了,不跟着赵乃明的时候,真遇上那种不长眼的,唐苏合思表现出的也的确是柔然女孩儿的豪迈,她是嘴上不饶人,手上更不饶人的。 但先头跟在赵乃明身边时,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做派? 宋乐仪没嫁过人,连心仪的郎君也没遇上,自是体会不了的。 就好比她吧。 那时候嫁给沈明仁,从前在宫里多骄纵的人啊,甚至也为沈明仁洗手作羹汤。 后来哪怕是做了摄政长公主,人前杀伐果决,回了公主府,只要见到他,总是满腔柔情与蜜意。 女人大多如此,为了心爱的郎君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肯做,非要等到头撞南墙才能够清醒过来。 她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大彻大悟,尚不知有多少人是连醒悟都不能够彻底的。 唐苏合思是比她要幸运的,至少赵乃明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尽管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利益和算计,但哪怕赵乃明不能全心全意的爱她,也会尽他所能的照顾她。 能不能鹣鲽情深是未知的,但相敬如宾是最起码的事儿。 姚玉明也是幸运的。 从一开始她就明白男人大抵不可靠这件事,她要过的人生是世人所不容但她自己能幸福美满的那一种。 今儿喜欢这一个,明儿也可以喜欢那一个。 天下美男何其多,干嘛非要一棵树上吊死。 赵盈望着唐苏合思的背影笑意越发的浓郁,看的宋乐仪一头雾水。 唐苏合思跑得快,但晓得避开人,看起来是横冲直撞,实则粗中有细。 “你瞧着她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跟常恩王兄不是正好互补了吗?” 互补? 她管这个叫互补? 算了吧。 赵乃明可不是闷葫芦,他只是闷不吭声干大事,说上一句腹黑也不为过。 他们这些人,拿刀切开来,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都是黑,连她自己只怕也是一半黑一半白。 其实要说唐苏合思倒是那个白,但来了上京,往后能留下几寸白,那是真不知道。 她这么粗中有细想小心避让,都险些撞上人,那就只能是对方故意的了。 赵盈笑容敛起,拉了宋乐仪快步上前去。 唐苏合思美目嗔视,姜幼烟丝毫不让的与她对峙着。 一旁捏糖人儿的小铺子是个四十来岁中年男人的,见这样的架势早就慌了。 姜幼烟他是认得的,一家子在京城干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还能不认得姜家七姑娘啊? 那永嘉公主和宋大姑娘,他也识得的呀。 想劝吧,这贵人们聚在一处,又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 赵盈已经横步上前,拉了唐苏合思往身后藏的。 姜幼烟纯属是个作精,惯会没事找事。 远远的瞧见唐苏合思,也不过是为着前些天姚玉明登门那件事而生气。 赵乃明本就跟姚玉明是一母同胞亲兄妹俩,唐苏合思又注定是要嫁赵乃明的,她见了唐苏合思就想撒气。 反正上元节人山人海的,她瞧着唐苏合思横冲直撞,就算撞上去,也是唐苏合思撞的她,不是她要来惹是生非,这才冲过来的。 实在是……没看见赵盈和宋乐仪。 姜幼烟对赵盈的忌惮是打心眼里的,人往她身前一立,她就先退了两步。 唐苏合思藏在赵盈身后都瞧见了,嗤了一声。 那声音不高不低,足够众人听见。 姜幼烟越发觉得丢了面子,强撑着挺直腰杆来:“你差点撞了人,竟还是这样的态度吗?” 宋乐仪听来直皱眉头,刚要说话,赵盈先在她手腕子上反扣一把:“姜七,是谁差点撞了谁,咱们说道说道吗?” 赵盈笑着说好的时候才更吓人。 姜幼烟八岁那年就是被赵盈笑着推下荷花池的。 她头发一炸,本就心虚,当下哼了一声:“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计较!” 倒真是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做派,领了丫头转头就走。 唐苏合思见状便要去追,她可不吃这哑巴亏。 赵盈噙着笑长臂一捞,把人给抓了回来:“大过节的,何必上赶着找这个晦气,她既怕了我,以后也不敢来招惹你,叫她去吧,不过跳梁小丑,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你不觉得跌份儿?” 唐苏合思撇着嘴满心的不乐意:“我也没得罪过她吧?来京城这么久了,上京的闺秀我认识了不少,个个见了我都很客气,就这个姜幼烟,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也懒烦见她。 那索性大家不往来,她今天是吃错了药吗,大过节的冲上来想找我的麻烦。 分明故意撞上来,倒要赖在我身上,说我撞了她? 要不是有你们在,她难道还要我当众给她赔礼道歉吗?” 撒泼是姜幼烟的拿手好戏。 反正她“名声在外”,根本不在乎丢不丢人这件事。 唐苏合思还真是说对了。 至于她困惑不解的地方—— 赵盈与宋乐仪对视一眼,二人一时间竟都笑起来。 唐苏合思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去摇赵盈手臂:“好端端的,你们又笑什么?” 赵盈拉下她的手,转身从一旁摊子上拿了个吹好的糖兔子,胖滚滚的,递到唐苏合思手中去:“这就是中原人常说的人情世故,以后常恩王兄会慢慢教给你的。” 第292章 替我拿主意 上元节的小插曲无人放在心上,就连唐苏合思自己也不曾,反倒满心欢喜,因为赵乃明快要回京了。 消息仍旧是赵盈带给她的。 尽管她不晓得那天赵盈再登四方馆门,见她阿哥所为何事。 她满腹狐疑想要跑去偷听,结果被抓了个正着,本打算胡搅蛮缠一番抽身走开,却意外得到这个消息,一时间连胡搅蛮缠也忘了,后来挨了一顿数落,可也没有分毫的不痛快,压根儿不当回事儿的。 一直等到正月十八,终于复了朝。 而先前杜知邑回禀福建闫达明逃跑一事的折子,也终于抵京。 奏折是吏部直接呈送御前的,根本没经内阁的手。 太极殿上沈殿臣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然则无从发作。 本来刚出了年,大家还是高高兴兴,和和气气的气氛,福建案兜头又泼下来,穷凶极恶的那一个是闫达明,这对天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昭宁帝于金殿上冷笑三声,奏折反手扣于御案上,后来竟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留下文武百官,一众臣工面面相觑。 还是孙符最先回过神,长扬一声退朝,拂尘一甩,疾步追着昭宁帝方向而去。 自太极殿退出来,沈殿臣已无心这些事,该如何处置定夺,昭宁帝总有主意,再不济,也跟吏部刑部商量去,奏折都已经不过内阁,他这个首辅几乎形同虚设,他不愿意冒尖出头,再让昭宁帝来挑他错处。 只是眼下境况实在尴尬,每每上朝都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等着看热闹的眼在盯着他,还是要想个法子打破这个局面才是正经。 宋怀雍位次本就靠后,此时更刻意放慢脚步等赵盈。 人至于他身侧,他才轻拉赵盈袖口,朝着头前姜承德身影远去的方向努了努嘴。 赵盈明白他意思,噙着笑摇头:“不急。” 他是指赵清的事。 这件事从来都是急不得的。 既然交给了姜承德,她就大可以放宽心来歇一场。 在姜承德把赵清与福建案按在一块儿之前,甚至之后,她最好固守安分二字。 要不是之前告假这法子用过太多次,她现如今还会在朝中告假的。 不过这件事不急,另一件事倒应该去问一问赵承衍—— 赵盈快步下台阶,一路往宣华门方向,宋怀雍紧跟在她身后。 等出了宣华门,见她脚下仍没有要停一停的意思,径直上了马车去,他自己反而把脚步放缓,声儿不高也不低问她:“你是另有事情?” 才钻进车里的赵盈撩开侧旁小帘,探出半颗脑袋来:“我去一趟燕王府,有事请教皇叔,表哥先回家吧。” 他不再追问,马车也缓缓行驶起来。 赵承衍不上朝的日子越发多了。 从年前起就是这样。 复朝的第一天,他还是不露面。 是因为赵濯吗? 宋怀雍无从得知,心下却升起许多念头来。 · 别处都是欢愉喜气未全然褪去,只有燕王府府门紧闭,石狮脖子上的红绸早摘了去,府门口的大红灯笼也取了下来,再寻不到半分年节气氛。 门上当值的小厮乍见赵盈马车之时就已经知会人入府去回话,更匆匆开了角门准备着迎赵盈入府的。 下车的工夫,长亭已经掖着手快步迎出来。 人下了台阶,往赵盈身侧迎来,她正好下车站稳,横去一眼:“皇叔在忙吗?” 长亭摇着头笑着说没有:“知道公主过来,这会儿在小花厅等您,才打发人去买几样您爱吃的糕点回来,又吩咐了灶上中午做几样您爱吃的菜,连梅子酒都新娶了一坛出来呢。” 赵盈面无表情的听完,缓步上了台阶去。 本来是想说她不打算在燕王府吃午饭的,话到嘴边忍住,又咽了回去。 其实想想吧,赵承衍也挺可怜的。 二十六年都是一个人,从十六岁开府建牙搬出宫,他的王府里就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每天看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也是一个人。 连宋太后之前都会说,也就是她搬到燕王府住的这段日子,赵承衍身上才有了些烟火气,活的像个人一样。 她是打从真的跟赵承衍闹过一次别扭之后,慢慢把她的东西开始搬出燕王府,仔细回想下来,这都过去几个月了,是真没正经陪着赵承衍吃过一顿饭。 也别说吃饭了,就是坐下来聊聊天,吃杯茶,也少有。 不是十分要紧需要跟赵承衍商量的事,她口都不会开,只字不提的。 真遇上了,也只是到燕王府来谈正事。 事情谈完,扭头就走。 后来宋太后又说,这人果然没个长性,新鲜劲儿一过,那点子烟火气又不见了踪影。 赵承衍的心孤傲又冷僻,太难靠近,但或许是为着母亲的缘故,他是愿意尝试她的接近的,不过这个机会她不太稀罕,他就收回去了。 正因如此,不打算吃午饭这样的话,赵盈才没说出口。 一顿饭而已,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本就不是血亲,她对赵承衍所提出的所有,赵承衍应允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她本就该怀着感恩的心同赵承衍相处。 他终究和昭宁帝,和赵家兄弟,非一路人。 赵承衍的小花厅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二十来盆的木芙蓉。 这本不是木芙蓉盛开的季节,大概是像那些进贡入京的香瓜一样,是他有心栽培,才弄出来这些。 母亲喜欢红梅,也喜欢木芙蓉。 喜欢红梅是人尽皆知,因母亲宫中的大片红梅。 喜欢木芙蓉是鲜为人知。 连赵澈都不知道。 赵盈进门入眼那几十盆各色木芙蓉,一时语塞。 赵承衍倒是坦然,招手叫她坐:“这是年前才费心思栽种,好在是活了二十来盆,等到过阵子,着人送去麟芷殿,你母亲看着也高兴。” 还真是给她母亲准备的。 赵盈喉咙发紧,认为自己应该道谢,可是谢什么?谢他一个外男在她母亲过身十几年后还惦记着她母亲喜好? 赵承衍应该不是那种心思,之前说的也很清楚,但他做的这些事实在是——怪不得昭宁帝视他做眼中钉。 一母同胞,昭宁帝是天命所归,赵承衍凭什么就不是? 还总是对他心中所爱表现出极容易引起误会的情分,种种举动,叫她看来都觉得甚是不妥,落在昭宁帝眼中,便只会更甚。 他这样的人,实在不像是无心,说是故意为之赵盈还更愿意相信一些。 她落座下来,却长久沉默着,手边的茶水也没动。 赵承衍挑眉看去,花厅里伺候的奴才早有眼色的退出去,只留他二人于此间:“多日不见,你是茶水点心也变了口味?” 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不满。 除去宫宴,赵盈住在宫外,大年下却并没有往燕王府走动拜年。 节礼是准备了的,比晋王府还要厚了三倍都不止。 但赵承衍显然仍旧不满。 赵盈端了茶杯吃了一口,因为没心思品茶,是以这极品太平猴魁入口,也没什么滋味。 赵承衍眉心拢着:“因为赵濯的事,不敢来见我?” “那倒没什么不敢的。”赵盈终于开了口,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宛转悠扬,脆生生的,“反正都开了口,起了头,皇叔生气也好,愤怒也好,还能提了我来打一顿吗?何况又不是我的主意。 他是孙贵人亲生的孩子,当娘的总盼着孩子好,又不会害他。 皇叔都二十六了,身边连个——” “同样的话说两遍,不像是你行事风格,你再说下去,我真要觉得是母后派你做说客而来,并非是为孙贵人母子。” 赵盈一撇嘴,索性收了声:“上回皇叔还说太后极喜欢赵濯兄妹,便是在病中,都恨不得日日抱在身边陪着,再没精气神,见着赵濯兄妹也都好了。 我要做太后的说客,也不拿这个跟你说嘴。” 赵承衍知道她在外头是什么德行。 永远最冷静也最冷情,怎么到了他这儿又不是那样了? 偶尔也会有,但她连做小女孩儿姿态也信手拈来。 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恼。 到最后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对此无意深究,更不会开口调侃揶揄,这样的打趣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赵盈来说,本就是毫无意义的。 她不是从前十几岁的少女,他也不是她真正的阿叔。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其实更像是——盟友。 赵承衍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能够评说他与赵盈之间关系的词。 那就是,盟友。 既是盟友,赵盈自不会无事登门。 他早早想明白这一层后,便知她这数月以来种种作为,源自于何。 她不愿宣之于口,毕竟难听伤人,也太容易得罪人。 赵承衍自己倒觉得这实在没什么,不是盟友,难道还指望赵盈在知晓与赵家的深仇大恨后,做他乖巧可人的侄女儿不成? 小姑娘用行动表明态度和立场,是相信他乃一聪明人,自能体会。 于是赵承衍目光收回,又是那个沉稳冷静的燕王殿下,平声开口只问她:“还是为了赵濯而来?孙贵人就这样等不及?” 他却没料到赵盈否定了他的问题。 她噙着笑摇头,说没有:“孙贵人的确是提过一嘴,但不是催我尽快办成此事,中途出了些差错,但现在也都没什么要紧的了。 皇叔的态度我大概猜得到,赵濯毕竟是天子亲生,落地又是龙凤呈祥,这事儿不急。 他还小,襁褓婴儿,来日方长。 就算要过继到皇叔膝下,两三岁都不算晚。 我还是那句话,皇叔可以慢慢考虑,慢慢做决定。 不过要是等到赵濯五六岁开蒙,在昭宁帝手上长了几年后再要接出宫,他往后余生,便只皇叔一人负责,与我是没什么干系,我也不打算用这个孩子了。” 她近乎冷漠的态度令赵承衍蹙眉,但因无意与她争执,便揭过去不提,只是点头示意她他是心里有数的。 深吸口气,缓了须臾,才把话锋转过:“那就是有别的事了?” 赵盈要说单是为了来陪他吃顿饭,他也不信呀。 示意她大大方方说了个是:“关于赵澈的。” 赵承衍闻言才挑眉:“不是说初七那日就已经从福州动身,启程回京了吗?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那倒没有。”赵盈本来是要端杯的,可是手上动作才一下,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不肯再动那茶盏,后来索性撤回手来,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初一的时候我去见过玉堂琴一趟,他托人传话出来,那天我进宫,底下人就去回了徐冽。 后来徐冽在司隶院等我,陪着我一块儿去的玉府。” 在这件事上她也算是肯听人劝且有分寸。 他再三告诫,她终归听了进去。 徐冽无意间发现的一段陈年旧事,揭开玉堂琴藏匿二十几年的秘密,她对玉堂琴是彻底失去了信任的。 打那之后把人禁足府中,这些他都知道,但没打算过问插手,横竖她都能料理的来。 可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赵盈见他眉心愈发隆起,但不吭声,便抿着唇角满脸无奈:“我去是去了,可也不是一味都听他的。 他跟我说,何不借赵澈同行福建的便利,彻底断了赵澈后路——皇叔明白他的意思吧?” 赵承衍眯眼看她:“那么你的意思呢?” 从初一到十八,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她其实有主意的。 赵盈行事不喜欢拖拖拉拉,玉堂琴那天开了口,她心里要做决定,至多不会超过三日。 可一直拖到今天才来见他—— 赵承衍突然就明白了:“你是想废了他,还是杀了他?” 赵盈心下不免啧声,本欲咂舌,忍住了:“他毕竟还是皇叔的亲侄子,怎么不劝劝我呢?” “赵清和赵澄哪个不是我的亲侄子?”赵承衍面不改色,眼底情绪都未见掀起一丝波澜,“你只管说你的,别跟我扯这些鬼话。” 赵盈做了服软状:“杀了他一劳永逸,但后续麻烦事多,所以我这半个月来始终没想好,到底该不该在他回京途中做些手脚,这不是他们已经启程好些天,我看着也复了朝,才敢拿这事到皇叔这里叨扰,想请皇叔替我拿个主意。” 第293章 晋州祖坟 小姑娘精于算计,真是什么人的主意都敢打。 人家说艺高人胆大,她现在是把盘算都打到他头上来了。 赵承衍似笑非笑的表情挂在脸上,赵盈分毫不生怯。 他盯着她看,她就回望回来。 二人四目相对时,竟是对峙僵持不下。 赵承衍啧了声:“还真是——” 其实赵盈从某些方面来讲,还是像昭宁帝的,不过骨子里又带着虞家人的那点底子。 虞家多少代传承下来的行武之人的精气神,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赵承衍收回目光,点着扶手:“你的意思,我要让你去杀了他,回头万一闹翻了,没兜住,主意是我出的,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呗? 你只是听了我的吩咐去办事,要怎么跟皇帝交代,也轮不着你。 你看你小小的年纪,最是容易手人蛊惑的时候。 何况这一年多以来我帮衬你良多,你对我言听计从也好,颇为信任也好,不管怎么着吧,总之我说如此行事对你有好处,或是我私心想着弄死赵澈,你出于感恩的心,对你亲弟弟下了手——” 他唷地一声,尾音戛然而止,挑眉再看向赵盈:“我连这故事从头到尾都给你想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脸上那种虚伪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收敛起来。 透着虚情假意的笑赵盈比他做的更得心应手。 他笑她就跟着笑,他不笑的时候她也跟着拉平唇角。 反倒把赵承衍看的一愣一愣。 她就是不吭声,不接茬,赵承衍后来是真叫她给气笑了:“这是怎么个意思?不说话,要么准备吃饭吧。” “皇叔这不就又小人之心了吗?您怎么非叫我说不好听的话呢。” 赵承衍那里作势真的要起身,赵盈才慢悠悠开口回应他:“您是长辈,我这么说话多难听啊?” 她还知道难听呢? “那可真是不得了,你还晓得什么难听不难听这样的话。” 面皮上的笑意彻底褪去后,赵承衍肃冷着一张脸,原就清冷的眸此时越发显得深邃:“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怎么想的,要是连个实话都没有,往后再有任何事,也都不必来问我了。” 赵盈便立时叹了口气:“我对赵澈的姐弟情份,在上阳宫醉酒事件那一夜后,就彻底没有了。 我和他原是一母同胞,您问我心里怎么想。 说句实心话,打从玉堂琴跟我开过这个口,午夜梦回,我总是梦见母亲。 那一树红梅下,她远远站着,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看。 后来有一天夜里,我不敢睡,怕又梦见那样冷漠的脸,那不是母亲该有的模样,记忆中她虽然不爱笑,但是很爱我。 丫头点了安息香,我还是昏昏沉沉睡过去,我又梦见了她——” 她深吸口气,叫了声皇叔。 赵承衍心口闷闷的,便沉声应她:“我在。” 她唇角微扬:“可她跟我说,元元长大了,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说完这话,人就不见了。 我在她生前住的寝宫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一转身,连宫中梅树也全都不见了。 我跌跌撞撞跑去看她的牌位供奉,可殿中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就好似我母亲从不曾存在过,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赵承衍却偏偏特别吃这一套。 他未必不知赵盈是故意说这样的话,但还是会可怜她,心疼她。 说到底受苦受难的终究是她和宋氏。 这招到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用的。 赵承衍把她的话接了过去:“你久久不做决定,乃至于赵乃明一行已经从福州动身返京也没有彻底拿定主意,是怕你母亲将来责怪你?” 赵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看起来还真像是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小姑娘。 赵承衍知道她是装的,故而没有安抚。 “你是来我这里求心安的。” 赵盈眸色微动:“大抵是这样吧,但也只有皇叔能安我的心。”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需要。 赵承衍最初的说法,才更贴切。 她要什么心安? 她连赵澈这条命都没打算留下,还怕来日九泉之下没脸去见母亲吗? 前世赵澈给她喂下牵机时怎么没想过母亲来日不肯见他? 现在杀了赵澈那不至于,她还要打着赵澈的名号在外行走,做好多事。 但废了赵澈,是个不错的主意。 赵澈提防着她,但一定想不到她敢在这种时候下这样的黑手,本就是防不胜防。 她也很想看看,不良于行,他会不会崩溃掉,一如前世她临死前那般,痛苦挣扎,置身泥潭深渊,不得解脱。 从前真没想过这个的,反正要他命之前,也不会给他痛快,折磨人的手段她有的事,想的是来日方长。 玉堂琴的提议就像是在她牢固的心防上决了个口子,那种想要报复的欲望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世间事从没有万无一失的。 如果被发现了呢?或是失了手呢? 赵承衍给她兜底,是最好的选择,别的人一概不行。 她也不打算独自承担。 尽管真出了事,大可推说是为去年赵澈醉酒伤她一事怀恨在心,寻机报复,昭宁帝也不会真拿她如何,朝臣上折弹劾,了不起她退出朝堂,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和时候。 然则这个代价有些大,这样的险她可不愿意冒。 是以才会找上赵承衍。 赵承衍心知肚明,不说罢了。 就点了那么一句,不是也没有后话吗? “你既跑到我这儿求个心安,这件事就是没跟你舅舅提过了?” 赵盈乖巧点头:“只有徐冽大抵知道,毕竟那天他陪着我去见的玉堂琴。 但他从不过问不该问的,过后这么久一个字都没问过。 别的人就是一概不知情了。 但我倒是没想瞒着谁,皇叔真的肯给我这份儿心安,要传信给杜知邑,少不了还是要经徐冽,连常恩王兄也是瞒不住的。” 归根结底这些人又有什么好瞒的? 他们哪个不晓得追随的是赵盈而非赵澈。 她最要瞒的不就是宋昭阳父子吗? 看破不说破,心照不宣罢了。 赵承衍几不可见摇了摇头,后来才叹气跟她讲:“想做什么就去做,从来成王败寇,他小小年纪也已非善类。 他能醉酒伤人,你自然也能制造假象毁了他。 世人不是总说什么一报还一报,天下事从来应在报应不爽这四个字上头吗? 就当是他的报应,本也是他活该。” 他说着最冷酷无情的话,心内毫无波动。 事实也就是这样。 从小到大赵盈把赵澈捧在手心里,大齐禁廷眼高于顶的大公主,自幼做了昭宁帝与宋贵嫔掌上娇的人,她把谁放在眼里过? 赵清和赵澄两兄弟在她跟前都讨不着半分好。 除了赵澈。 但狼崽子就是狼崽子,从宋贵嫔过身,赵盈把他看护在自己羽翼下,明明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也晓得处处护着弟弟,结果养出个白眼狼,还是狼中之狼的那一种。 确实是赵澈自己活该。 赵盈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了数,长松一口气,脸上才总算是有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便知道皇叔是这天底下最通情达理的一个人。” “可有一件事,你须谨记。” 她盈盈笑意未褪去,赵承衍冷眼剜她,扬声叮嘱。 赵盈倒十分受教的一个人,颔首只管说是,其实是能猜到他后话如何的,便也就没等赵承衍开口,柔声细语自接了上去:“下手一定是有分寸的,不会伤他性命,更不会因此事而越发累得太后病情加重,宫中一切我会提前打点好。 其实皇叔不必多心,就算赵澈真的在回京途中出点差错,皇上他也不会让人闹到太后面前的。” 昭宁帝再混不吝,宋太后也还是他亲娘,不是触及到他原则底线的事儿,难道他还真不顾宋太后死活吗? 老太太已经缠绵病榻好久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是她的催命符,昭宁帝是有数的。 赵承衍见她乖觉,也就没再多说别的,眼珠子一滚略想了想:“赵乃明和杜知邑两个人,同行同往,但出事的只有赵澈一人,你来见我之前,把这些也都考虑周全了吧?” 赵盈说是:“福建一带正是多雨水的时候,做个天灾之象对杜知邑来说不算难事,本就连累不到常恩王兄和杜知邑。 就算朝臣非要拱火,认为他二人看顾不利,也不妨什么事。 常恩王兄是内定的和亲人选,唐苏合思又中意于他,柔然使团未曾离去,皇上也不会真的惩处王兄。 杜三进献银子也没几个月,他素来又是懒懒散散一个人,太极殿上那些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皇叔不用操心这个。” 说来说去还不是仗着出身地位,若换成是寻常人,赵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端看看还有没有赵盈说的这样容易的。 不过她是把什么都考虑到了的。 赵承衍不动声色瞥去一眼:“你心细如发,我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自己看着办吧。” 赵盈原本还想同他再说上几句寒暄客套的话,可那样的话到了嘴边,目之所及是赵承衍并没有什么温度的眼神和全然无表情,近乎麻木的那张脸,她就索性收了声,低头盯着自己指尖看了好半天,小花厅中生下了一室的沉默。 后来也不知究竟过了有多久,还是赵承衍先叫了她一声。 赵盈虽然不说话,但全神贯注在关注着赵承衍的一举一动。 是以他甫一开口,她立时应了一句。 赵承衍嘴角上扬,弧度不算太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瞧见的。 “等到春暖花开,我打算去一趟晋州,你手头要没什么万分紧要的事,跟我一起去吗?” 赵盈起初是没反应过来的,差点儿脱口而出反问他去晋州做什么。 好在是她脑子一向转得快,话到嘴边的时候脑子先反应了过来,立时收了后话。 晋州,那是虞氏一族发家之地。 燕赵悲歌士,自古燕赵多豪杰,虞氏祖籍晋州,在赵盈的记忆中,虞氏祖上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后封晋国公,便是由此而来。 她的父亲是以附逆罪被问斩的,死后无人收尸,但虞氏祖坟在晋州,据说…… 赵盈抿了抿唇:“舅舅跟我提过一次,说我母亲在晋州为我爹立了衣冠冢,皇叔知道此事吗?” 若不是她来问,这样的往事赵承衍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回想。 他合眼沉思良久,才点了点头:“你母亲性子柔善,但在你父亲的事情上,是铁了心的执拗,谁也拧不过她。 皇帝对她……皇帝对她是真心的,自得你母亲后,事无巨细,没有不依着她的,就连给你父亲立衣冠冢这样的事,也听了。 事情是孙符亲自去办的,就在晋州,在你们虞氏的祖坟里。” 那他果然是想带她回去拜一拜—— 赵盈呼吸微滞,说不感动是假的,但现在不是时候。 等到她真的登高台,大可以泰山封禅为由往燕赵之地而去,中途转道晋州。 又或者为虞氏平反——世代功勋之家,蒙受不白之冤,天子为其平反昭雪,大兴水路道场法事,自要亲临,才算诚心。 她一样可以光明正大祭拜她的生父。 她甚至可以荒唐一些,多行加封追赠之事。 然而,都不是眼下。 赵承衍固然是一片好心,她却不能掉以轻心。 赵盈内心很是矛盾挣扎了一番,还是摇头拒绝了:“三四月春暖花开时,我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办,得留在京城。 且自古没有野心勃勃的皇子愿意离开上京皇城的,皇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晋州,我就不去了。” 她笑意渐次变得苦涩:“皇叔若去了晋州,到虞氏祖坟上,在我父亲坟前,替我上柱香,敬杯酒吧。 我本该去给我爹磕个头,求他谅解我这十几年的认贼作父,但我去不了,只能等将来有机会。” 赵承衍神色复杂盯着她看了会儿:“真不去?” 她还是摇头:“等到三月里,大抵是我最紧要的一个关头,皇叔,我走不开。” 第294章 山崩 福建一带连日阴雨绵绵,其间还夹杂下过三两场雪,不大,可天寒地冻,山体积雪,连官道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这是钦差自福州启程后的第十四天,路却越发不好走了。 赵乃明吩咐下去车驾缓行,若实在不成,原地驻扎也是可以的。 禁军随行的卫队长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此地多山,山势虽都不高,可两侧耸立出三五百米的山体,将一条官道夹于其中,地势勉强可称上一句险峻。 倘或是行军打仗,这样的地形地势是绝对不合适军队驻扎的。 故而接到命令之后愣怔在原地,暂且没动。 他心下犹豫,乃是因一贯听从安排吩咐办事的人,心下有了狐疑之处,也不知该不该开口,或是该怎么样开口。 从前他不会这样是因为徐照统领禁军,没什么值得底下人质疑的地方。 可赵乃明一行不同——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无论赵乃明还是赵澈,哪怕是看似四处游历,十分有经验的杜知邑,也都是花瓶一般的空架子,就算不该称之为纨绔,那也不是什么有行军经验的人。 赵乃明才要把车身旁软帘落下,眼角余光瞥见卫队长脸上的为难之色,手上动作一顿:“有什么问题?” 卫队长抿唇,抬头匆匆看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掖着手回他:“此处地势不适宜驻扎,连日阴雨绵绵,这一带的山体多泥土碎石,山顶还有滚石,若是土质松软,被雨水冲刷之后滚石滑落,容易出事的。” 就如玉安观那般。 那是不幸中的万幸,没砸着人,只毁了道观几间精舍还有后山下的菜园子。 但这官道上,真要是滚石滑落埋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赵乃明却似根本没听进去,神色漠然应了一句知道了,就垂下了软帘。 卫队长愣在那里。 这算什么意思? 杜知邑是陪着赵乃明同乘一车的,二人面对面坐着,当中摆着一张白玉棋盘。 他手里的白子握紧之后,拳头在车厢内壁上敲了两下。 车外卫队长声音果然又起,他才笑着吩咐:“你既有心,做好防范就是了,此地不适宜驻扎停留,难道冒雨前行就一定安全吗?你去吧。” 脚步声也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才响起。 杜知邑不免失笑:“脾气还挺犟。” 赵乃明执黑子再落:“其实他说的是对的。” 这不用他说。 那些地志怪谈又不是只有他才看过。 杜知邑这些年间就不说走南闯北的闯荡过吧,去过的地方,见过的风景,也一定是比赵乃明要多的。 可能怎么办呢? 他盯着棋盘,思忖良久,倒也没看赵乃明:“世人大多如此,总是恐怕担负责任的。” 那头正要落子的手生生顿住,杜知邑察觉到深邃而幽暗的目光,才肯抬头看去,与赵乃明四目相对时,唇边的弧度就更大了:“王爷觉得不对吗?” “你说的当然对。”黑子骤然落下,棋盘上左下角处一大片白子无一生还。 赵乃明冷着脸收子,一面冷冰冰又说:“不然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打从接到京城传信,赵乃明脸上就再也没有过笑容。 杜知邑尽可能不去招惹他,免得他把满腔怒火朝着自己发泄。 该赶路赶路,该下棋下棋。 眼下嘛—— “王爷既姓了赵,自然是赵家的孩子,骨肉相残,手足相争,王爷早在十几年前不就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吗?” 这下连收子的手也不再动作了。 一局棋眼看已成定居,对面的人却毫无胜利即将来临的喜悦感。 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一如马车外的天气。 车内小火炉并不能温暖他分毫。 杜知邑很会说话,赵乃明早就清楚,所以从发现他情绪不对之后,对于这件事,杜知邑始终三缄其口。 尽管他私下里已经安排布置了一切。 今日,最迟明日。 这是杜知邑回明他的,并没有瞒着他。 赵乃明打心眼里厌倦这样的生活。 久居彭城,就是因为不想卷入赵氏子孙的任何阴谋中。 进京和亲,是看在赵承衍的面子上。 他固然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却未曾想过这一天来的这样快——赵盈当然容不下赵澈,但在取人性命之前,要活生生先折磨人的肉体,恕他实在是无法苟同。 他不阻拦,也很难做帮凶。 所有的一切都是杜知邑部署的,他并没有资格指手画脚,一旦性差踏错,浪费的是杜知邑的心血。 而责任,是要他们共同承担的,甚至会连累远在京城的赵盈。 任何道理都用不着杜知邑跟他讲。 杜知邑也晓得不必,才从无开口。 左下角处最后一颗白子被赵乃明收走后,他视线也从杜知邑身上收了回去:“我有,但仍觉得恶心,你认为这两者之间是冲突矛盾的?” 杜知邑是没有料到他这么直白的,被噎了一声,旋即摇头:“不冲突。” “你都安排好了一切,眼下也不必理会我的情绪。”赵乃明嗤笑,“我并不是针对你,也非针对永嘉。 至于你方才说的,我可以理解为是在宽慰安抚我吗?” 杜知邑闻言挑眉:“大家坐在同一条船上,我当然希望一帆风顺的朝前走,哪怕是遇见风浪,或是峰回路转,不得不逆流而上之时。 我认为王爷和我是亲厚的人,才想开解王爷一二。 不过听王爷这意思,是我多此一举了。” “你是好心,我说了,冷脸也不是针对你的。” 说这些多没劲,越是说得多,反倒越像是在掩饰。 于是赵乃明索性收了这话茬,话锋转过,眼角余光也往外瞥去。 马车缓缓停下来他是能感受到的,车外雨声入耳,虽不是瓢泼雨势,但这场雨不小,雨水冲涮之下,这条官道上的一切污秽,今日过后也都消失不见了。 “现在?” 棋局是输定了,可好戏才刚刚开始—— 杜知邑捏着那颗白子,嘴角弧度若有似无,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的赵乃明心头一惊。 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你——” “轰隆隆——” “轰隆隆——” 忽而电闪雷鸣,雨势渐大。 有人小跑着靠近了马车方向,竟连规矩礼数都顾不上,拍打起马车:“王爷,王爷。” “山崩了——” 尖锐的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声音由远而近,又可见是从后头跑上前来。 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了! 赵乃明无声朝杜知邑比口型:“怎么回事?” 杜知邑只多看了他一眼而已,慢吞吞的站起身,弓着身子钻出了车外去。 他才探出头,便有人立时撑伞上来,唯恐雨水沾湿他昂贵的衣衫半分。 “杜大人,山崩了!” 但位置巧妙。 杜知邑下了车,往后看,触目惊心……谈不上。 诚如卫队长所说,此地山体多泥土碎石,松软的很,大雨冲刷之下极易发生山崩,滚石顺势而下,再加上泥土混合流下来,能连人带车一起埋进去的。 不过这埋起来的—— 杜知邑骤然变色:“王爷!惠王殿下出事了!” 他声音亦尖锐,像是平地惊雷。 在平缓之后猛然发现意外就在自己身边,而极要紧的人,被埋了进去。 · 钦差卫队随行人数众多,要把埋在泥石之下车马和人挖出来并不要太长的时间。 杜知邑的马车是全部被埋了进去的,赵澈的马车只埋了一半——要命的后半部分。 车被埋了个严严实实,马没事。 赶车的小厮被刨出来时已经没了气息,众人更是提着一口气悬着心。 赵乃明在车内坐不住,也不听人劝。 卫队长苦苦劝说,杜知邑也不敢掉以轻心,一个个的都劝他先离开此地,安全要紧,他却负手而立,冷漠的看着那些忙碌着要救人的卫队随从。 “救出来了——救出惠王殿下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这么一嗓子,众人悬着的心登时落回肚子里,可紧接着就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杜知邑陪着赵乃明快步上前,众人护在二人周遭,唯恐再出现任何意外。 赵澈身上脸上全是泥,说是被救出来,可他双目紧闭,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王……王爷,惠王殿下的腿……” 卫队长颤声开口,站在赵乃明斜后方,却先递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指向赵澈方向,连指尖都在发抖。 赵乃明顺势望去,胸口一窒。 随行御医安然无恙,在赵乃明厉声之下匆匆而来,一见赵澈那副模样,眼前一黑,差点儿没直接栽下去。 杜知邑黑着脸把人稳住:“闵御医,慌什么!” 他怎么可能不慌?! 赵乃明横去一眼:“先切脉,命能不能保住!”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汗毛倒立。 人家说不寒而栗,大抵如此。 躺着的那一个,是天子心爱所生下唯一的皇子,他的亲姐姐是天子掌珠,如今朝堂上权势熏天的永嘉公主。 他年仅十二,便已封王。 他的命要是保不住了……这固然是天灾,但天子震怒,谁跑得了? 这笔账恐怕是不会算在常恩王和康宁伯府嫡子头上,倒霉的只有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 闵御医跌跌撞撞冲上前去,哪里还顾什么望闻问切,捉了赵澈的手腕便来切脉。 脉象虚弱无力,但好在还吊着那么一口气,性命暂且无碍。 他之所以昏迷,大概是山崩时突然被埋在其中,又长时间埋着,才会导致人昏迷不醒,施针下药,养上几天就没有大碍。 难的是,他的那双腿。 瓢泼大雨没有一丝停下来的意思,原本就阴郁的天,因赵澈的情形,众人心头无不沉闷。 明明能冻死人的天气里,闵御医站起身时满头冷汗。 赵乃明见状,越发沉默。 杜知邑侧目一眼,会了意,沉声问刀:“惠王殿下情况如何?” 闵御医猫着腰,其实根本就不敢看赵乃明和杜知邑,声音也只是勉强算得上平缓:“性命无碍,但臣看过,惠王殿下一双腿,血肉模糊,想是被埋在泥石中时,受到了重物砸下,或是马车的车身上横梁一类,或是……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 此地不宜施救,得先安置了惠王殿下,总要把身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臣才好仔细瞧殿下的腿伤……” 他说的委婉,赵乃明却已经听见周遭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头也不回叫那卫队长:“距离驿站有多远?” “还有二十多里路程,现在雨势这样大,惠王殿下又有伤在身,赶路急不得,马车不能颠簸奔跑,若要到驿馆,恐怕得到后半夜了。” 闵御医这会儿倒机灵,立时就把话接了过来:“这是不成的。惠王殿下眼下是性命无碍,只是有些发热,可要是耽搁太久,腿伤发作起来,是能要人命的。” 他需要安静,干净的地方给赵澈看伤,施针,但来不及等到后半夜赶到驿馆中去。 离京时随行是带了军帐的,以备不时之需。 赵乃明当机立断,吩咐下去,令众人于官道旁安营扎寨。 此地不安全,所有人都知道,刚刚发生过一场山崩,雨一直在下,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 卫队长有心劝,但形势所迫,赵澈的伤显然更要紧。 杜知邑眼珠滚了下:“先把惠王殿下挪到王爷的马车上,闵御医先施针,稳住殿下情况。 往前三里地,我依稀记得那里山势低矮,相对来说算是安全些的,对吗?” 卫队长脑子转得快,忙不迭点头,连连说对。 赵乃明神色阴沉,莫名瞥去一眼,眼神更是晦涩难懂。 杜知邑看他一眼,旋即别开眼再不看,反手在自己鼻尖上摸了一把。 赵乃明眯眼。 心虚什么? 做都做成了。 他沉声:“就按杜大人的意思,吩咐马车慢行,别弄伤了三郎。” 交代完,转过头又去看闵御医:“在马车上能给三郎施针吗?你可想清楚了,那是大齐惠王。” 闵御医正要说能,被他吓了这样一句,又吞吞吐吐咽口水,好半晌才重重点头:“臣晓得,臣晓得厉害,万死不敢拿殿下贵体开玩笑,王爷放心,王爷放心。” 第295章 终生残疾 随行御医闵广护算是御医院里数一数二的能手,胡泰为御医院正,妙手回春,医术高明,于胡泰之下,便是他。 不过他医术精湛,为人处世却要差上一些,不然也不至于在宫中行走当差二十多年,也上不了台面。 胡泰曾经说他是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倘或有些要担责任的事,他恨不得背上长出翅膀飞到天上去,远离这些尔虞我诈之事。 这样原是有好处的,至少在内廷中当差,不怕一头扎进去难以自拔。 可要是想往上爬,也有些困难。 赵澈被安置到了赵乃明的马车上——钦差之行,赵乃明为尊,他的封赠一应都是以郡王份例来,可他是实打实的亲王之尊,是以礼部在准备出行倚仗时又要综合考量。 赵乃明的这架马车,远比赵澈先前坐的那架要宽敞的多。 便是七八个成年男子围坐一处,都尚且有富裕的。 此时赵澈横躺在马车内,闵广护是跪坐在一旁的。 赵乃明跟杜知邑一左一右坐着,一个神色淡然但难看到了极点,一个满脸焦灼目光更是一刻不从赵澈身上挪开。 血腥味充斥着二人鼻腔,让沉默静谧的气氛更显的凝重起来。 纵然挪到马车中来,也毕竟条件有限,闵广护也不敢贸然给赵澈清理伤口,只是大略先看过一番情况。 看起来血肉模糊的双腿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严重。 右腿只有小腿被砸伤出血,但骨头应该是没有受伤的,长衫黏糊糊粘连在腿上是因为左腿的伤势—— 闵广护倒吸口凉气,转过头去看赵乃明。 赵乃明看似气定神闲,实则一颗心也扑在这上头,见他侧目看来,便沉声示意他回。 闵广护抿紧了唇角:“惠王殿下左腿的伤势,只怕有些棘手。” 他医术高超也是出了名的,他都说棘手,那就是真的很麻烦了。 可这样还不算完,闵广护是太怕担责任被问罪了,紧跟着就又接了一句:“哪怕是胡院正在,恐怕也……也束手无策。” 赵乃明和杜知邑对视一眼。 这原本就是杜知邑一手安排的,他要不是为了配合做做戏,是真的一句话都懒得多问。 杜知邑早知他不耐烦的,便忙接过来问道:“怎么说?这双腿还能保住吗?” 闵广护在长久的沉默之,才终于摇了摇头:“臣,无能。” 这倒不是他无能不无能的问题。 山顶的滚石是杜知邑早早吩咐人安排好的,就连这场山崩导致的山体滑坡,都不是什么天灾,很应该算是一场人祸。 目的就是要废了赵澈一双腿。 不过还是失了手的。 真把整辆马车给埋进去的时候,杜知邑乍见之下不得不说是心慌了一阵。 要是把人给弄死了,那事情可就大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 马车的确行驶的极缓慢,赵澈人是被固定在榻上的,又有闵广护随时看顾,并不怕触碰到他身上伤口。 拢共就这么三里地,钦差卫队却足足走了快半个时辰。 慢慢悠悠离开最危险的地带不说,到了地势略见平坦,稍稍安全之处,又要安营扎寨,还得费些工夫。 好在卫队长算是有眼色更知轻重的人,官道左侧旁大片空地上,随行卫队围成一个圈,团团把守起来,正中略靠后一些的位置上,先起了极大的帅帐。 此处就临溪,要打水烧水也方便。 众人又轻手轻脚挪了赵澈到帐中去,随行其实还有四五个御医,不过在御医院中更是不入流,不过是给闵广护打打下手而已。 赵乃明和杜知邑没有跟进帐中,二人表面上都急切,对赵澈伤情关切的不得了,可事实如何,心照不宣呗。 要是可以的话,他两个恨不得坐于溪边,观鱼戏水,对饮一壶。 不过杜知邑心也没那么大,想来赵乃明现在是没有这个心思的。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安营扎寨的帐都已搭起,卫队长也来请了三五趟,毕竟天寒地冻,他二人等在赵澈帐外总不是个事儿。 然则赵乃明不走,杜知邑也只好陪他一起站着等。 足足一个半时辰,闵广护才面色发白从帐中走出来。 人稍稍靠近一些,赵乃明都还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心头涌起厌恶,赵乃明皱着眉不动声色退了半步。 杜知邑是唯恐人的情绪达到极致时一发不可收拾,是以也不动声色拦上去半步,长臂一捞,正好抓在闵广护左臂上,阻断了他继续靠上来的脚步:“惠王情况怎么样?” 闵广护弓着腰行了个礼,礼算不上多周正,只是眼下众人也顾不上这个。 只见他连连摇头:“和臣之前的判断差不多,殿下的左腿伤的严重,自膝盖一下骨头多处碎裂,的确是被砸的。 现在臣替殿下清理干净血迹之后,都能瞧见翻露出来的白骨……” 赵乃明闻言掩唇,愈发别开脸去。 杜知邑见状咳嗽一声:“细枝末节就不要讲了,你只说结果如何?不要叫王爷跟着着急。” 他们都是金尊玉贵的世家高门郎君,哪里听得了这个。 方才一路赶路而来,马车内充斥着的全是血腥味,那常恩王爷眉心蹙拢,就没有一刻舒展开的。 闵广护忙就转了话锋:“不会危及性命,但今后总是要落下个……残缺了。 臣尽力而为,保住惠王殿下这条腿,可要让伤处复原如初,臣实在是做不到。 恐怕惠王殿下下半辈子……” 残疾二字,他始终没敢直接说出口。 赵乃明和杜知邑都明白,也不为难他。 杜知邑回头去看,赵乃明的视线落在远方,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闵广护瞧着杜知邑还算是好说话,又觉得赵乃明平日看着那样好脾气的一个人,可要真的拿乔起来,最吓人的还是他啊。 于是又把求救求解围的目光转投向杜知邑。 杜知邑对他这种人从来也没什么好感,不过这件事怎么说也是因他们而起,闵广护的确是无辜受牵连,跟着提心吊胆一场。 别说眼下他对于赵澈那条受伤的腿束手无策了,他就是能保赵澈那条腿恢复如初,这一路回京也免不了悬着心,要担心自己回京之后受责罚。 善心大发谈不上,但他搞出来的事,还是不要折磨别人比较好。 杜知邑重踱回赵乃明身侧去:“王爷,天灾无常,闵御医已经尽力了。” 赵乃明果不其然横一眼过来,是凶狠的, 杜知邑撇撇嘴不以为意。 赵乃明把那口气缓了很久,才冲着闵广护摆手叫他去:“你守在三郎身边,防着他病情有变,他若醒了,支使人来告诉本王。” 闵广护连连点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他倒恨不得这黑脸阎王一样的赵乃明快点从他眼前消失。 打从刚才开始他就生怕这位常恩王非要入帐中去看一看惠王殿下伤势与情况,然后就杵在帐中不肯走,非要等惠王转醒。 那受煎熬折磨的不是他们,是他好吗! 赵乃明负手离去,背影是冷硬的。 杜知邑心下长叹,转头同闵广护吩咐:“出了这种事,王爷心情不好,闵御医别往心里去。 眼下最要紧的是惠王殿下的伤势病情,你只要尽心尽力救治殿下,王爷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闵广护又诶声应是,其余的话真是一个字也不跟杜知邑多说,而后目送了他追随着赵乃明脚步而去,竟长松下一口气来,之后才转身提步重回帐中,余下不提。 · 这帐是临时搭起来的,正中安置赵澈那一顶原本该是赵乃明的,只不过给赵澈看病治伤要紧,就没有这些拘束和规矩。 赵乃明现在用的这一顶,比帅帐要小很多,紧挨着安置赵澈所用那一顶,坐落在帅帐的做手边上。 杜知邑跟他是一前一后进的帐中。 守在帐外的自是二人心腹之人,把守住了门口,任何人不许靠近,更别说进出了。 杜知邑一改往日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那副模样,难得在赵乃明面前也神色严肃。 人是坐下去的,正襟危坐。 赵乃明见状,冷笑嗤了声:“这是做什么?” “知道王爷心气不顺,我就尽量别惹你生气了呗。”然则他的尾音还是那样的轻佻。 赵乃明知道他自己的情绪是不对的。 整件事情里,没有任何人有错,更没有人是对不起他的。 相反的,他真的不算是帮凶吗? 赵乃明合眼,杜知邑也不催他。 良久后,他才吐了口气:“我其实是在气我自己。” 杜知邑还是沉默。 这种情绪是旁人无法开解的。 赵乃明从小被过继到永王一脉,小小年纪,早早封王,看似是皇恩浩荡,莫大荣耀,可实际上呢? 六七岁的小孩子是早就记事儿了的,他晓得自己父母是谁,出身何处,却要去做别人的儿子。 那永王一脉早就死绝了,他被送去彭城的那年,也不过七岁而已。 从那时候起,他就是孤身一人,生活在彭城。 那对赵乃明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周遭服侍的人——还不都是昭宁帝安排的人。 漫漫岁月长河中,人是长大了,心境也早不相同。 他痛恨赵氏,也恨极了赵氏子孙的自相残杀。 可是有那么一天,他不得不做赵家子嗣手足相残的帮凶。 这叫杜知邑怎么劝呢? 赵乃明也好似无意与他扯这些,自己调整了好半天,拍了拍脸颊,那种外露的情绪终于有所收敛:“不得不说你是真有本事。整件事从头到尾看下来,怎么看都是天灾。 赵澈伤得重,又不可能留下来细细查看。 今日大雨,雨水冲刷,就算有人起疑心,这样的瓢泼大雨,什么痕迹也都没有了。” 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有本事,还是借此冷嘲热讽,杜知邑还是听得出来的。 就是这话说的明明可以更好听一些。 要不是他脑子好使,真的会认为赵乃明在借题发挥,趁机撒气,拿了他来嘲讽一顿。 他撇嘴:“王爷因惠王殿下重伤而情绪不佳,这是应该的,但我还是认为,这样的情绪如果持续太久,无论是对王爷,还是对我,都很危险。” 危险嘛是旁人看不出的,但赵澈不行。 赵乃明说知道的时候声音还是沉闷的:“打算什么时候给京城去信,告诉永嘉?” 却不料杜知邑摇头说不必:“此事殿下交给我全权处置,成或不成,殿下不过问了。” 赵乃明眉心又拢,眯了眼,旋即就想明白了。 可也正因为想明白,才又忍不住冷笑一声:“我长这么大,再没见过比永嘉更思虑周全的女孩儿。” · “倒也不是我思虑周全,只是行于险峰,不得不处处小心。” 小香瓜去了皮切成块儿,赵盈分了一半给宋乐仪,又把自己拿一半拿出来跟徐冽分享。 宋乐仪一个人吃不完,就索性分了一大半给薛闲亭。 薛闲亭不爱吃这些,一口也没动。 听她这话,才多看她两眼:“处处小心,又要主动招惹,我倒没见你何处小心。” “你不懂。” 赵盈看都没看他,拿银签长扎了一块儿瓜,小口咬下,满口香甜。 徐冽唇角微扬着,笑意藏不住,等她吃完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寻摸出来的帕子,递了过去:“只可惜殿下对我另有安排,我大抵是等不到常恩王爷他们回京,不然真想看一看惠王的脸色。” 赵盈侧目看他,宋乐仪也跟着看他。 这人时而心是最软的,时而又是最无情的,一切斗不过因赵盈而异。 他和赵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会儿想的竟也是落井下石。 宋乐仪观薛闲亭面色不善,实在懒得见这样的场合,甚至是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场景,便诶的一声问赵盈:“那要是杜知邑他们真的失手了呢?” “他不会。”赵盈语气异常坚定,“回京路远,一次不成会有第二次,杜三不会叫我失望,所以我才根本不必过问,没得惹人注意,倘或走漏风声,大家都是万死莫辩。” 第296章 自找麻烦 事实证明赵盈对杜知邑的信任,并不是全无道理的。 安营扎寨三日后,连赵乃明都不得不佩服起杜知邑睁眼说瞎话的功力—— 赵澈身上多处被砸伤,但用闵广护的话来说那都不是什么致命要紧的伤处,皮肉伤而已。 只是赵澈身份尊贵,才显得格外要紧。 私下无人时闵广护到他二人面前去回话,赵乃明再三逼问,他才说了句非常中肯的话——那些伤势放在平头百姓身上,压根儿就不值一提。 要命的只有赵澈的腿伤。 可是三天过去,闵广护也已经把赵澈的腿伤给稳定了下来。 至少在第二天时赵澈就退了热,脸色也好看了许多,连吃药都不用人强给他灌下去。 而之所以说杜知邑这扯谎糊弄人的功力实在深厚,要说到前一天的事了—— 彼时赵澈自昏昏沉沉中转醒,人尚不知是否全然清醒,总之他原本就未见得有多透亮的那双眼,瞧着四下的人或是物时全是灰蒙蒙的阴沉。 人醒了,伺候的人紧着就回了赵乃明,杜知邑自是跟着一块儿入的帅帐去见。 腿伤了,赵澈似知道,似不知道。 总之赵乃明和杜知邑二人进门转身过屏风,入眼所见就是赵澈身上的被褥被掀开的情形。 那显然是他自己干的,底下伺候的小太监才不敢这样怠慢他。 赵乃明一时沉默,连一向巧舌如簧的杜知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赵澈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左腿上,沉默不语,无人知他在想些什么。 好半天过去,赵乃明不动声色拿手肘撞了杜知邑一把,杜知邑心下无奈,又不动声色上前了小半步。 只他还没开口,赵澈冷不丁问道:“我的腿,是废了吗?” 这哪里像是十二岁的孩子。 他过分沉静,也过问稳得住。 这种话别说是问出口,就是在心头上过一遍,也是锥心刺骨的痛。 可偏偏赵澈就这么问了,冷静到冷漠,叫人不寒而栗。 帐中的小火炉上架着个薰笼,火星滋滋作响,一下下的都打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胆子小一些的小太监瑟缩着肩膀越发往后退,恨不得退离到帐外去。 赵澈冷漠的眸瞥来,竟也不知他究竟是在看谁。 又或是透着这屋中所站之人,看向的,本就另有其人。 赵乃明心头微沉,下意识去看杜知邑。 反正他是真不太会扯谎,更别说安慰人。 要他说,直截了当就告诉赵澈,对没错,你的左腿废了,终生残疾,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趁早死了这条心,你这辈子和储君之位就再也无缘。 可不成。 赵澈这兔崽子刚才那种眼神,不能怪他多想——骤然出这样的事,伤的又只他一个,换做是谁都会多想,何况他无缘的,是储君之位。 于是赵乃明沉默下去。 杜知邑倒机灵,眼珠子一滚,笑呵呵就往前凑。 赵澈看着他脸上的笑只觉得心中烦躁,实在想抓了什么东西扔过去,砸碎那样的笑容,可手边空空如也,杜知邑人已经凑上前来,在他床尾坐了下去。 他下意识想要挪动,腿却动不了。 脸色就越发沉了三分。 杜知邑却并不管这些,全然当做没瞧见一般,甚至还往前挪了挪身子,距离赵澈更近一些:“殿下不要气馁难过,闵御医尽心尽力,一定会给殿下看好左腿上的伤势。 眼下咱们于此地安营扎寨是没办法的事儿,为着殿下身上有伤,不宜长途颠簸,如今连驿站也去不得了。 王爷担心殿下,只好暂且在此处停下来。 这里毕竟条件有限,况且离京之时也未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闵御医虽然也是医术精湛,但终究是比不上胡御医的。 就算真有什么,等到回了京城,再叫胡御医慢慢为殿下调理,总会好起来的。” “杜大人是拿我当三岁的孩子了吗?这样敷衍糊弄的话——”赵澈声音又戛然而止。 至少杜知邑现在还愿意开口骗一骗他。 赵乃明站在一旁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岂不是更叫人心寒没了指望吗? 于是他索性闭嘴,再开口时候话锋也转了:“我受伤的事情,王兄派人告诉京城了吗?” 他问的是极隐晦的,且也很聪明。 赵乃明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的摇了摇头:“你的伤势尚未稳定,暂时还没有写折子送回京城去告诉。 不过眼下你既然醒了,我再问过闵广护,今日就着人写折子,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好叫朝廷知道。” 赵澈叫他噎了一下,突然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 所以有的时候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他聪明的问,赵乃明未必不能领会,可是赵乃明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么他就直白些问,要么就再也别问。 杜知邑总是那个打圆场的人,顺势把话接了过来:“殿下这个伤总是要回了京城再慢慢治的,写折子奏明朝廷是章程,且王爷和臣都该先请罪,尽管是天灾,殿下也是在我们身边受伤的。 至于说公主那里,殿下和公主姐弟情深,无论是王爷还是臣,都认为暂且不要提前知会公主比较好。 公主远在京中,不知道殿下的具体情况,提前告诉公主也只是让她徒增担心。 殿下是知道的,上京之中也并不安宁。 公主在京城,并不是外人所想象中那种一帆风顺。 殿下觉得呢?” 漂亮话还是杜知邑会说。 赵澈心下冷笑,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软着面色点了点头:“杜大人说的是,我也是这个意思,恐怕王兄和杜大人因为担心我,先告诉阿姐,白叫阿姐在京中为我悬着心,如此安排甚好的。” · 赵乃明和杜知邑前脚出门,赵澈后脚就打发了帐中伺候的奴才,只留下他贴身伺候的顺意。 这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死在这场天灾里的另一个叫顺明,便就是赵澈身边最心腹之人。 帐中静谧一片,不多时顺意端了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来。 赵澈只是斜扫去一眼,显得淡淡的,并没有打算伸手接。 顺意红着眼:“主子,不吃药不成的呀。” 赵澈见他红了眼,才无声叹气,示意他近前来喂药。 顺意忙揉了一把眼睛,三两步就上了前,半跪在脚踏之上。 奴才总是想哭的,时不时的吸鼻子。 一碗药入了口是纯粹的苦,赵澈却无动于衷。 顺意端蜜饯来,他也没碰一下,只是冷冰冰问道:“顺明已经安葬了?” 两个小太监是一起长起来的。 没有到赵澈身边当差之前,在内府司相互扶持着。 深宫内廷吃人不吐骨头,这话不是说假的。 上头主子们之间的“厮杀”或许不见血,底下的奴才人欺人那是实打实。 他们刚进宫年纪小,资历实在是太浅了,上头那些老太监就可着劲儿的欺负他们。 那时候的苦日子,是两个人一起捱过来的。 后来到了赵澈身边当差服侍,日子才算是慢慢好起来。 谁知道这出来一趟—— 顺意不敢哭,怕更招惹了赵澈难过。 还有他主子的这条腿! 顺意咬了咬牙:“主子,杜大人他说假的,您的左腿……” “我知道。” 赵澈不惯听那些好听话。 拿些甜言蜜语来诓骗他,他更愿意听一听难听的,伤人的真相。 旁人或许不敢直言,可从小跟着他服侍的顺明和顺意不会。 他深吸口气,脸色明显比刚才要难看。 顺意一抬眼瞧见了,犹豫着问他:“要不奴才想想办法,给京城送个信儿,总要叫公主知道才好呀。” 赵澈突然就笑了。 主仆两个四目相对,一个是无措的,另一个,镇静到可怕。 顺意心口一窒,瞳孔慢慢放大:“主子……” “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赵澈失笑,转而又看自己那条腿,再没别的话,“我记得顺明家里是有父母无兄弟,一大家子就靠他在宫里当差那点银子过日子的吧?” 顺意便又点头:“他爹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给人家做苦力,也是弄了一身的伤,早两年就干不动了,全指着他养家过日子。” 现在人没了,往后这个指望也没有了。 赵澈才说了声知道了:“等回了京,你记着备下五百两银子,送去顺明家里。” 山崩滚石落下时,他的马车被埋了进去。 事实上马匹受了惊吓,原本是应该朝前狂奔而去。 人也可能会受伤,马儿受惊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但应该不会被压在山体下。 但偏偏他就是被埋了——顺明是为了救他。 瘦小的身躯在那一瞬间扑到他身上,护住了他,是没有迟疑,没有犹豫的,而顺明没能活着走出来。 等回了京内府司固然会按照定例给顺明家里送银子去,但内府司是内府司,他是他。 一条人命,其实值得了什么呢? 但他这辈子都会记得,那个小太监,那个所有人眼里都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如果没有顺明,他就不是废一条腿这么简单了。 不良于行,终生残疾,再无缘储君之位。 他偏偏不信邪! 有人希望他知难而退,叫他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的活着,他偏要做人上人。 就算废了一双腿都不打紧,那个位置,他要定了。 大齐开国以来从来就没跛脚的皇子能做东宫太子,能御极登高台,可惜这些人如意算盘打得好,却算错了他赵澈。 他偏要做这头一份儿! · 赵乃明那头同杜知邑出了帅帐,一个比一个觉得压抑。 二人顺着营帐方向一路踱至溪边去,杜知邑弯腰,抓了一把碎石子在手心里,而后侧目看赵乃明,递手过去,手心摊开了朝上,示意他拿两颗。 赵乃明看看他,摇了摇头。 杜知邑从不好强人所难,收回手来,自己捏着碎石子一粒一粒的砸向溪面。 寒冬腊月,水面早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反倒是他几粒碎石砸下去,薄冰破壁,从中心处渐次碎裂开。 赵乃明深吸口气:“原本平静,何必折腾呢?” 他是话里有话,一语双关。 杜知邑手上动作顿住,难以置信望去:“王爷该不会是想退缩了吧?” 现在退? 赵盈也要给他这个机会。 他现在说不干了,要抽身退离,赵盈还不第一个要弄死他吗? 而且他也没想过要退。 世上的每一件事,每一次决定,自己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到底。 要么当日别应赵承衍所言,根本就不要答应和亲这事儿,别进京。 既然选择搅进来,到死也没有什么退路。 他心里不舒服,也只是不舒服,时间久了,还不是慢慢的接受。 “你知道同化吗?” 杜知邑闻言怔然:“王爷说什么?” “这两天我其实仔细想过,为什么会这么厌恶这些事。” 杜知邑蹙拢眉心,隐隐明白了赵乃明的意思:“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其实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王爷回头来看现在的这些事,还不是一笑置之吗?” “你说得对,世易时移,没有什么是一定过不去的。”赵乃明环在胸前的双手摊开来,朝杜知邑要石子。 杜知邑递了两颗过去,他朝着冰面砸去,无事发生。 二人对视,各自笑起来。 “你认为赵澈信了你的鬼话吗。” “我认为他没有。” 赵乃明笑声越发大起来:“所以我才说,永嘉是在给自己招惹麻烦。 而且当初永嘉传递这样的信息给你时,我已经无力反驳。 她远在京城,一来一去要数日,她也未必听我的劝。” 他从没说过这些话,不过杜知邑一早就知道。 赵乃明始终认为此事大可不必,事情发生之后才老是这样的态度。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杜知邑抿了抿唇角:“那又怎么样呢?有件事王爷说的对,这就好比雁过无痕,谁又能寻到蛛丝马迹来证明是有人故意坑害? 就算有人起了疑心,最该被怀疑的也是安王和瑞王。 既得利益者并不是公主。 毕竟往福建去的路上,王爷不是就被人投过一次毒了吗?” 第297章 风波重重 赵乃明他们在福建省内走走停停,一连数日也没走出十里地。 六百里加急的奏本,却先抵京了。 年后复朝本来大家每天上朝都还是高高兴兴的,毕竟才过了节,就算从前有什么仇结什么怨,好像过了个年也都淡忘了,只要不是你死我亡的矛盾,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这日太极殿上,气氛凝重到无人敢大口喘气。 连沈殿臣都屏气凝神,恨不得退到众臣工最后去,干脆别叫昭宁帝看见他,想起他。 是因为姜承德于金殿之上语出惊人,御前直奏,奏的是远在凉州的皇长子安王赵清多年来与福建官场里外勾结,当年福建官员侵吞修河款,便有一大半的银子是入了彼时的孔家,而这笔银子又被孔如勉以各种各样的由头进献给孔氏一部分,留给赵清一部分。 直到孔家出事被抄查,那笔帐是烂账,他曾近无意中看过两眼,没当回事。 福建出事之后,他突然想起孔家的烂账,多方查探之下,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且他不是空口无凭,红口白牙翻说而已。 安王妃王氏的亲娘舅曾任福建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福建三司之中,涉案官员拢共不过五人,其中就有他。 钦差行专擅之权,人是已经被问斩的,但有赵乃明和杜知邑早前送回京城的奏本为凭,有据可查。 这是确凿的。 而且他言辞凿凿,说有人证。 至于是什么样的人证,自是不会提到金殿来审来问。 昭宁帝本来就是个疑心病重的人,经福建一案,闫达明为罪魁,便就越发令他近乎对所有人失去信任,也失去耐心。 这其中当然包括赵清兄弟。 何况赵清为什么匆匆封王、成婚、离京,这都是一年之内发生的事,没有人会忘记。 赫赫扬扬的国公府,一夜之间大厦倾颓,那本来就是触及天子底线的事,事同谋逆。 姜承德是算准了人心,更算准了帝王心意。 纵使昭宁帝会怀疑他是为赵澄铺路,但他金殿首告,就是没打算给自己留什么退路。 如果事情查证一番,是他诬告,对他而言,没好果子吃,还会连累宫里的姜夫人和赵澄。 天子权衡再三,本就会对他今日这番言辞更愿意试着去查证的。 案子交归刑部,司隶院头前那么喜欢冒尖,这回也不出头了,更不往身上揽事儿了。 昭宁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偏偏话说的就没几个字。 散朝之后人心惶惶,有人想凑上去从姜承德那儿探听些什么消息出来,畏畏缩缩又不敢。 严崇之出来的晚一些,快步追上去,姜承德便就放满了脚步:“我现在就可以跟严大人回刑部去。” 他面色微沉。 其实很想问问,到底是图什么。 这种事本可以入清宁殿私下回禀,昭宁帝再传他觐见,无论是要查,还是要审,大可不必闹的这般人尽皆知,私下里调查清楚,要是闹剧一场,于安王没什么损害,对姜承德自己也不会有太大的坏处。 哪怕是真的,昭宁帝要处置起来也还有余地。 现在闹大了,那就什么余地也没有了。 只是话到嘴边,严崇之自己就先收住了。 这不就是姜承德才会做的事,有什么可问的。 随便换个人,都不会这样激进。 情况大概就是如他所想那般,一切悄悄进行了。 他视线绕过姜承德,看见了不远处的赵盈,四目相对,他是看见赵盈冲着他挑了下眉头的。 他脸色又沉,收回视线,闷声说了个好:“姜大人请吧。” · 赵清的事情跟赵盈已经无关了。 这是所有人都心里明白的。 可一直等到这日下午,有福建方向而来的奏本急递入宫,再半个时辰,李寂出宫来,神色匆匆入了司隶院去。 后来有人看见赵盈登车,也是着急忙慌的,甚至于她从司隶院府门出来,脸色也很难看。 马车一路疾驰至宣华门,等入了宫,就没有了后话—— 清宁殿中只有昭宁帝一个人,李寂跟着赵盈至殿门外时,孙符也候在殿外。 赵盈眼尾红红,孙符瞧见了,手上拂尘收起,提步迎上来:“皇上独身在殿中,您知道的,殿内收着娘娘生前的东西。” 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这话,赵盈愈发一身恶寒。 “孙总管,澈儿他——” 孙符颔首低了低头,眼角也垂下去:“公主您且等一等,奴才进去回一声。” 赵盈呼吸一滞。 在昭宁帝的心里,赵澈分量也终究是不同的。 她这十几年间往来清宁殿都不必要什么通传,还要在殿外候着。 孙符开了这个口,那便是昭宁帝自己的意思。 赵澈的腿废了,他又躲在清宁殿中怀念母亲,甚至不敢到母亲的牌位前去——是愧疚。 赵澈往福建虽然有她的提议,但昭宁帝的心里也是很乐意的。 三个儿子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是他乐见的不假。 但人总有七情六欲。 赵盈突然庆幸。 狠戾如昭宁帝,内心最深处的那片柔软,也还是留给了赵澈。 说不定他最中意的,也是赵澈呢? 要是照这么想,从前的许多事,或许都大有深意。 赵盈霎时间醍醐灌顶。 当日建立司隶院,纵然有赵承衍一力扶持的缘故,但昭宁帝并未多做阻拦,从那个时候开始,后续的大半年时间里,昭宁帝都在帮她铺路,那条路不是铺给她的,是铺给赵澈的。 扬州府一行她尽得民心,那些银子没有入户部的账,昭宁帝也没追究。 乃至于还一手策划了京中女童丢失案,叫她白得了徐家和枢密使府天大的人情,又收严崇之于麾下。 再往后,昭宁帝的铺路看似到此为止,然而那之后也并不需要了! 她在朝中根基比不上姜承德是肯定的,但说上一句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赵盈眯了眼,隐在袖下的手紧了紧。 说不定孙氏承宠,步步高升,从一年前平平无宠的小婕妤,到如今摇身一变做专宠六宫的孙贵人。 她深吸口气。 孙氏招人喜欢不是不可以,但昭宁帝心思恐怕是没有那么单纯。 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也不至于真为了孙氏那张脸就抬举她到这个地步。 连舅舅都无意之间感叹过,孙贵人今日所得恩宠,比她母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看来,保不齐竟全都是因为赵澈。 赵盈这里出了神,孙符那头已经出了殿,弓着腰,要引她入内。 昭宁帝已经从西次间收拾好情绪重新回了正殿中,只他未于宝座上。 赵盈入内就看他坐在左边排开的官帽椅,面色凝重。 于是她眼尾愈发红,三两步上前,压下心底那种厌恶和翻涌而起的恶心,人是半蹲跪在昭宁帝面前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落在昭宁帝膝头:“父皇,李寂都跟我说了,澈儿他在福建出了事,他的腿——父皇,我要去接澈儿回家!” 昭宁帝爱怜的抚她头顶,弯了弯腰,去拉她起身。 赵盈包着泪的那双眼,泪眼汪汪时才有了几分透亮。 只那泪珠也不滚落下来,就噙在眼眶里。 她并不认真挣脱昭宁帝的手,只是摇头:“父皇,儿臣想去接澈儿。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甚至都没怎么在宫外过过夜的,他一定怕极了!” “元元,他十二岁了,本来就该长大了,知道吗?”昭宁帝又试着拉了她一回,“你先起来,地上凉,别跪着。” 其实殿中地龙烧的旺,哪有什么凉不凉的。 可是不能再跪了。 赵盈是会拿捏分寸的人,顺势起了身。 她往后退,正好就退离昭宁帝的范围,掖着手,看起来无比乖巧:“儿臣知道的。 他总要长大的,长成顶天立地的郎君,能为儿臣撑起头上的这片天。 可父皇,母妃去得早,她过身时澈儿甚至都不记得多少事。 澈儿长这么大,对母妃没有太大印象了,他的世界里,一直都是‘阿姐’。 我想顾着他,想替母妃顾着他。 去福建是儿臣跟您提议的,他在回程路上出了这样的事,儿臣真的是……儿臣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李寂说的含糊,父皇,您跟儿臣说句真话吧,澈儿的腿伤有多厉害啊?” 她是真的急切,急的要哭出来。 一直包在眼眶里的泪水也终于滚落下来。 昭宁帝眸色暗下去。 宋氏刚进宫的时候喜欢哭,整日都是以泪洗面的。 梨花带雨的模样也极美,只是很招人心疼。 “你别哭,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跟你说呢?” 赵盈早知道结果的。 尽管杜知邑没有消息送回京,但只要这个奏折入了京,那就一定是事成了。 赵澈的腿废了,不过样子总是要装一装的。 她下意识踉跄一把:“您别吓我。” 昭宁帝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三两步,上手去扶赵盈,一递一步把人送到官帽椅上坐下去:“杜知邑奏本写的明白,话也不敢隐瞒,三郎的腿伤恐怕不好。 闵广护随行,他的医术你是知道的,诊治过后,他说束手无策。” 赵盈眼前一黑,本来是想抬手去拽昭宁帝袖口的,后来顿住,转而去死死捏紧了官帽椅的扶手:“那……那回了京城,胡泰成不成?” 昭宁帝还是摇头:“杜知邑折子上说,闵广护当时就回过乃明和他,就算是胡泰,恐怕也无能为力。” 那就是救不回来那条腿了—— 赵盈脸色煞白,人也猛地往椅背上靠去。 她大口喘着气,实在觉得呼吸困难。 昭宁帝叫她这幅状态吓的不轻,扬声就叫孙符。 人没进殿,昭宁帝第二声也没再叫出来,赵盈被迫无奈牵上昭宁帝袖口:“我没事,父皇别传御医来。” 她缓了一瞬,吞了口口水:“儿臣真的不能去吗?” 昭宁帝再没有这么好性子过的时候,始终是轻声细语的哄着她:“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三郎伤在腿上,回程也不能赶路,只能慢慢走了,这一去不知要几个月,你皇祖母身上也不好,这个时候你突然离京,她若问起来,难道把三郎的腿伤一五一十说给她听吗? 你听话,我会再派人往福建,一路迎着去接他们。 这样,三郎的腿伤究竟怎么样,还是要等回了宫,叫胡泰看过。 天下名医何其多,也不只有胡泰和闵广护两个,你就别跟着操心了。 要不然这阵子住在宫里,养一养精神,要是有什么事,你也好及时来告诉父皇,好不好?” 赵澈才出了事,就想收她手上的权吗? 赵盈心里冷笑,面上是不露出分毫的:“儿臣现在也不想搬回来住。 您说的对,皇祖母病情不好,儿臣若住在宫外,不必日日到未央宫去请安,皇祖母自然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现如今搬回宫,儿臣忧心澈儿,实在是放心不下他,还不知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 既回了宫,总是要去请安的,皇祖母看儿臣神思恍惚,一定会追问。 您不愿儿臣离京去寻澈儿,是觉着儿臣就算是去了也没什么用,还会影响到皇祖母,儿臣现在也是这个考量了。” 昭宁帝深吸了口气,稍稍退了两步:“行,按你的心思就是,你不想搬回来住,就还住在司隶院,横竖你自己舒心最要紧。 但是你要有什么不高兴的,或是想不开的地方,不要自己一个人闷着,千万要回宫来告诉,知道吗?” 赵盈勉强扯了个笑容挂在脸上,点了点头应下了昭宁帝的嘱咐:“儿臣晓得,父皇不用为儿臣忧心。 去年一整年时间朝中出了那么多事,才复朝又有姜大人御前参奏,还有澈儿这个样……” 她哽咽了一声,顿了顿:“父皇政务繁忙,是心系天下的人,总是为儿臣操心操劳,儿臣都十五了,也是大人了。” “是啊,一转眼元元都十五岁了。” 昭宁帝这话说的意味深长,赵盈别开脸去不肯再看他。 他没当回事,只当她还为赵澈的事情放不下,旋即又添了句:“你去见见孙氏吧,急匆匆把你召进宫,就当是孙氏有事情寻你,也别叫你皇祖母多心了。” 第298章 暗潮涌动 昭仁宫赵盈还是去了。 要赵澈断腿这件事她之前也并没有告诉过孙氏。 现在奏本抵京,昭宁帝每天会到昭仁宫来,自然会告诉孙氏。 入得宫门,赵姝正蹲在西南墙角的树根下刨什么东西,小手上沾的全是泥。 孙贵人心情不错,叫人挪了贵妃榻置于廊下,两个孩子交给了乳母在偏殿哄着睡,她也放了贴身大宫娥在旁边守着,眼下就看着赵姝玩闹。 见她进门,笑着招手。 赵姝远远地也瞧见,起了身,也不管手上的泥,提了裙摆朝着她的方向跑来。 赵盈诶着就往后退:“小皮猴子,这满手的泥,我这身衣裳新做的,你可别给我沾一裙子的泥糟蹋了。” 赵姝才规规矩矩把手往身后背,神神秘秘的叫皇姐:“你来看看我挖什么吗?” “姝姝,去玩你的。”孙贵人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仔细听是有几分严厉的。 她是绝对的慈母,赵盈就没听见过她对赵姝大声说过话。 当下拧眉,叫住要跑远的赵姝:“你在挖什么?” 赵姝一吐舌,摇了摇头,本来打算跟她比个噤声的手势,手往外一伸,竖着指头对着赵盈摇了摇。 赵盈看笑了,索性摆手叫她去,才提步往台阶上走。 上了台阶往廊下去,贵妃榻的尾端本就放了张小圆墩儿,一看就是给赵姝准备的。 赵盈落了座,笑呵呵的,孙贵人把高脚莲花碗捧在手上,往贵妃榻尾放去。 里面满满当当的葡萄,深紫的颜色却晶莹剔透。 这也不是吃葡萄的季节,昭仁宫如今的确是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也会有。 赵盈捏了一颗,清甜可口,只后味带着一点点酸,却不涩,算是难得的佳品。 她多吃了两颗,眼神才往赵姝的方向瞥了两下:“姝姝在挖什么?” 孙贵人叹了口气:“贵嫔娘娘生前留下的两坛子酒,据说是她亲手酿的,前些日子皇上叫人抱到了我宫里来,就埋在那棵树下。” 母亲留下的东西,她所得也没多少。 孙贵人说的酒,她知道。 早些年还陪着昭宁帝喝过两杯,后来昭宁帝总是神神叨叨,她就不愿意陪他吃酒。 重生回来晓得他那些龌龊心思,就更不愿意跟他谈及母亲分毫。 他把剩下的两坛子酒,送到了昭仁宫——赵盈深吸了口气,苦笑出声:“我都没能得上一坛子。” 孙贵人抿了唇角:“那只是皇上放在我这儿的,不是赏了昭仁宫的,是以我没有打算送给你,也没法子给你送去。” 赵盈说知道,把笑意收了起来:“留在您这儿吧,父皇大概是想找个人陪他吃上两杯酒。 小的时候还陪着父皇吃过两杯,后来长大一些,反而不陪着他去吃母妃酿的酒。 这样也好,拢共就剩下那么两坛子,等过阵子吃完了,也就不剩下什么念想了。” 她语气中难掩失落,孙贵人有心劝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和赵盈是盟友不是朋友,她更不可能以长辈自居,怎么开这个口呢? 宋贵嫔过身多年,赵盈心里从来就没放下过。 只是这姑娘也称得上一句少年老成吧,总是把心思藏得太深也太好,真提起来,触及一二,她才会表现出浅显的一部分来。 她既然有心打岔,没多想顺势就问了:“公主这个时辰怎么进宫了呢?” 赵盈果然深吸口气将先前的情绪舒缓片刻:“是赵澈出了事,父皇急召我进宫来说话,又不想给人察觉,唯恐惊动皇祖母,所以让我到昭仁宫来见一见您,小坐片刻再出宫。” 孙贵人面色稍显凝重起来:“惠王不是跟着常恩王他们一同去的福建吗?怎么会出事呢?” 赵盈又捏了颗葡萄丢进嘴里,细细咀嚼,吞咽下去之后笑着摇头:“福建天不好,连日大雨,他们行在官道上,遇到了山崩,赵澈的马车被埋在了泥土碎石之下,人被救出来的时候腿受了重伤,闵御医看过之后说是腿废了,他无能为力。” 孙贵人瞳孔一震,猛然倒吸口凉气:“那回京之后能不能……” 她摇头说不能:“闵广护说,就算是胡泰,恐怕也束手无策。 折子是杜知邑送回京的,父皇没给我看,只是大抵说给了我听,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是不知道的。 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后半辈子都要落下个不良于行。” “这——”孙贵人错愕不已,花容失色,“公主,惠王殿下他……” “我干的。” 赵盈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压一压。 她就那样坦然大方的说给孙贵人听。 孙贵人闻言便就皱了眉头。 她知道赵盈和赵澈姐弟两个势同水火,可是这种事情——想想也是,反正连性命都不想留,还在乎他的一条腿不成? 早晚也是要弄死赵澈的。 只不过赵盈实在是有点狠过头了。 把人给弄死之前也要先肉体折磨一番,那还是她的亲弟弟,也能这么不留情面下狠手,实在叫人肝儿颤胆寒。 赵盈那里却噙着淡淡的笑意,叫了声孙娘娘。 孙贵人猛地侧目过去,其实她的动作有些大了,差点儿带翻了贵妃榻尾的那一碗葡萄。 她勉强稳住自己:“怎么了?” “孙娘娘是怕了我?” 怕。 她怕赵盈并不是从今天起的。 只是到今天为止,那种恐惧从脚底窜至头顶,充斥她的四肢骨骼,蔓延至全身,就着这寒冬腊月的天地,把整个人给冻僵。 她说她不怕,赵盈也不会信,还不如大大方方。 孙贵人点头说对:“我怕公主。” 赵盈笑意灿烂,似乎对她的答案和态度感到满意。 孙贵人暗自松了口气,转而又问她:“那公主此刻告诉我,是想让我后续再做点什么吗?” 没成想赵盈却摇头说没有:“后面不需要再做任何事了,他回了京就安安心心做他的惠王,父皇答应了我会为他遍寻天下名医,给他看腿。 我既是他阿姐,也会为他操碎了心,忙前忙后,奔波操劳,总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的腿好起来。 毕竟将来我还要指望他。 不良于行的皇子是没有资格争储位的,我做姐姐的怎么能放弃掉这唯一的弟弟,娘娘您说对不对?” 她属实是有些变态了。 孙贵人立时就明白过来。 赵盈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又不告诉她究竟是怎么谋划的,只是为了把她拉上这条贼船。 赵澈是宋贵嫔的儿子,小小年纪封了王,等回了京,确定他的腿已经废了,赵盈装装样子之后再到昭宁帝面前闹一场,昭宁帝一定会去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纵然查不清,可态度还是摆在那儿的,底下的人也要尽心尽力,到底努不努力查清真相,那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是凡事总有一个万一的。 如果真的被人家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要怎么办呢? 把她拉上了船,她才能在此事上帮着打听消息,还能给昭宁帝吹一吹枕边风。 不管怎么说,对赵盈而言都是百利无一害,但对她来说,可就未必了。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赵盈和赵澈这姐弟俩的矛盾。 刘氏的前车之鉴不就放在那儿呢? 孙贵人变了脸色:“公主从前坦然,如今也未见得有先时那么坦荡。” “你说对了。”赵盈也不恼她,站起身来,背着手,就立于廊下,留了背影给孙贵人,“一年前我无权无势,不得不做小伏低,要收拢人心,拉盟友入伙,只能靠坦诚二字。 现在,我不用了。” · 刑部见到的姜承德口中所谓的赵清勾结福建官场的证人,是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唇红齿白,瞧着眉眼就机灵。 细看之下,又觉得几分脸熟。 再去仔细回想——当日赵清封王,匆匆开了个王府,好供他于京中完婚。 封王当日,赵盈曾带着赵澈到府恭贺,后来只身入他书房去见,在他书房外,偶遇一极懂事机灵的小太监,便正是此人! 这是内府司分派到赵清身边伺候的,算不上赵清跟前最得脸的奴才,但是能近身服侍。 他叫封平,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七岁时候就被家里送进了宫,净了身做了太监。 从打杂洒扫人人可欺的小太监,到赵清身边近身伺候的人,用了整整十七年时间。 原本赵清封王往凉州去,他当然是应该跟着一起去的,只是那时又不知是出了什么样的变故,他留在了京城的安王府中。 说是替赵清打点京中事,其实日子反而清闲下来。 赵清是无诏不得返京的人,那安王府也是空架子,并无人往来。 留下守着府邸的奴才里,他身份又算最高,是以无人得罪,反而还要伺候着他。 也算是一朝熬出了头吧。 严崇之在刑部大堂审问他的时候,姜承德是回避了的。 惊堂木一响,跪着的封平肩膀先抖了三抖。 严崇之先前问他怎么知道,又是怎么想到要告发,他来上堂之前,一切都有人教过他—— 不过姜承德说过,太快说出真相反而让人起疑。 他做奴才的,卑躬屈膝惯了,就该有些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模样。 所以犹豫了一瞬,直到惊堂木拍响,他瑟缩过一场,才颤着声回话:“奴才是从小就在安王殿下身边伺候的,十七年时间,做了殿下身边能近身服侍的人。 殿下离京往凉州封地,留下奴才在京城守着安王府。 实际上,殿下从前做的好些事,奴才都晓得——大人或许不信,横竖奴才不是殿下身边最得脸的人,可奴才告诉您的,您只管去查。 奴才人在刑部,在您手上,倘或有半句虚言,诬告皇子这样大的罪名,奴才也担不起不是?” 严崇之要听的并不是这些东拉西扯。 那罪名他担不担得起,严崇之心里有数。 听他东拉西扯,便又沉了沉声:“你说的是真是假,本官自有评断,你只管说你的。” 封平连声说是,才忙不迭又添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奴才本该早点告发,可是昔年国公府势大,后宫又有淑妃娘娘坐镇,安王殿下也不是什么柔善之辈。 奴才人微言轻,实在是不敢。 现如今国公府倒了,淑妃娘娘不在了,安王殿下远赴凉州,事实上奴才也动过好几次心思,该去告发。 可每每事到临头,又惦记着与殿下十几年的主仆情分,总是没能走到姜阁老……姜大人府上去。” 姜承德已经罢出内阁,称一句阁老并不妥当。 他脱口而出是习惯,赶忙就改了口:“福建贪墨案爆发之后,奴才又几次动了心思,然而一拖再拖,拖到了年关将至。 那时候姜大人身上也是风波不断,奴才就想要不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直到年后复朝,说是福建总兵闫大人逃走了,奴才越想越是心慌,总觉得此事和安王殿下脱不了干系,实在是怕有朝一日查到殿下身上去,那我们这些留在京城的奴才们,要怎么办呢? 与其等到朝中大人查到我们头上,抓了我们到刑部问话,还不如奴才自己坦白了。 故而才找上姜大人的。” 至于为什么是姜承德—— 严崇之看着跪在堂中的封平,心下不免冷笑。 封平看似心存畏惧,实则不然。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封平是真的害怕还是装装样子,他一眼就能看穿。 宫里长大的没有一个是心思单纯的,这些太监尤其是。 他七岁入宫,在宫里摸爬滚打十七年时间,经营算计刻在了骨子里,趋利避害更是一把好手。 赵清的死罪,无论告诉赵澄还是赵澈都可以,可他的选择里,从来没有赵澈。 姜承德树大根深,赵澄又比赵澈年长,相比而言,的确这个选择更稳妥些。 严崇之点着桌案:“这么说来,姜大人是答应了事成之后,给你你想要的了?” 封平肩头又抖:“奴才……奴才不敢拿这样的事情来与朝中大人做交易,所求只是安身立命,仅此而已。” 第299章 秘密调查 安身立命? 他们这些宦官内监,这辈子还能活着走出内廷,这条命就已经比旁人值钱太多。 像封平这样的,不光是能走出内廷,还有底下的小太监们伺候着他,上头又没有主子压着,日子不知道多逍遥快活。 所有人都知道安王是因为什么离开京城,他是被贬谪,被放逐的,可所有人都不会去找安王府的麻烦,因为没必要,更懒得对这些奴才出手。 既然如此,他封平的余生就没有什么值得他说上一句安身立命的。 这样胡扯的鬼话,严崇之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他寒着脸色,面无表情:“你是什么时候找到姜大人的?” “十多天前。”封平举凡开口前,就总要先吞一口口水,习惯性的,是这么多年在宫里伺候久了,卑躬屈膝惯了,不知从何时养成了这样的小习惯,“十多天前奴才到姜大人府上去回的话。姜大人说要时间来思考,叫奴才等了两日。 今儿一大早,姜大人派人到王府传奴才,说是他考虑好了,要在金殿上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将此案奏明皇上,届时刑部过问,奴才少不了要到刑部走上一趟。” 严崇之又嗤笑一声:“这么说来,你之前和姜大人素不相识了?” 没成想封平却摇头说不是:“奴才是在安王殿下身边伺候的人,跟瑞王殿下也常见面的呀,姜大人认得奴才。” 严崇之挑眉:“这么要紧的案子,只用了十多天时间,他就能断定你所言非虚?那看来姜大人从前对你的印象就还算不错,哦?” 封平脸色骤变:“严大人的意思是说,奴才和姜大人串通好了,要来栽赃诬陷安王殿下的吗?” “本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惊堂木再响,封平肩头抖的越发厉害,低下头去,连声说是。 “这些事严大人都可以去调查的,自从安王殿下和王妃离京之后,奴才成日家守着安王府,至多也不过回宫去领几样分例内的东西回府上去。”封平声音稍顿之后,又稍稍的抬眼往高台上看去,“要说和姜大人串通,这么大的案子,也绝不是一两日能成的,有一丁点的性差踏错,都是不行的。 这案子天大,奴才刚才就回过您。 构陷皇子,那是灭门抄家的罪过,不光是奴才,还有姜大人呀。” 严崇之捏了下眉骨摆手打断他:“为什么想到找姜大人?这种案子总归是要交到刑部调查,你从小在宫里当差,对这些事情是门儿清的,所以你怎么不直接到刑部来回话?” 封平在刑部大堂中第一次蹙拢了眉心:“严大人审问奴才,也不仔细听奴才的回话吗?” 他跪直起身来:“奴才说了,找上姜大人,是为了安身立命。” 话音落下他又笑,不过挂在唇角的弧度是极清浅的,那样淡淡的笑意,反而让人看不清他心里想什么:“严大人在想什么,奴才其实也不是不知道。” 严崇之尾音上扬,长长的拖着哦了一声之后,反过头来问他:“那不如咱们先不聊安王和福建勾结的事,先谈一谈,你的安身立命,是安什么身,立什么命?” 高台左手边坐着的师爷握笔的手一僵。 掖着手站在严崇之身边的主簿也怔然一瞬。 不过他回神比师爷要快,冲着师爷连连摇头。 那支笔,顺势就放了下去。 封平对于官场上这些事,刑部过堂是个什么章程,在宫里这么多年,他是真知道的。 他仍是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严大人想听真话,还是听场面话呢?” 严崇之侧目去看师爷,封平就会了意。 他既明白严崇之意思,索性叹了口气,人也没有再跪的那么直,反倒直接跪坐下去:“说句实心话,奴才在宫里伺候十七年,起起落落的事情,见得太多了,唯一的那个例外,只有宋娘娘。” 他在说宋贵嫔,严崇之缄默不语,不肯接话。 封平心下嗤笑。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耀武扬威,人前威风,其实的对于贵嫔宋氏,无人敢提。 哪怕姜承德。 不过没关系,横竖今日这堂上的一字一句,没有人会泄露出去,于是他又说:“说出来大人可能不太信。宋娘娘生前救过奴才,虽然那时候我年纪很小,可记事儿,也懂事儿了。 送进了宫的孩子没有敢不懂事的,唯恐冲撞了贵人——其实别说冲撞贵人,就是得罪了宫里的老太监,掌事的姑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宋娘娘救下我那会儿,我刚进宫第二年,要没有宋娘娘,我早就死了。” 严崇之反手摩挲着下巴尖。 宋氏的性情为人他多少知道,天子后宫他无意多嘴,随手救下个遭罪受苦的小太监,的确是那位贵嫔会做出来的事。 她像是宫里一股清流,也只有她肯做这个善人,真正菩萨一般。 严崇之放下手,才把封平的话接过来:“那你不是更应该去找永嘉公主吗? 贵嫔娘娘对你有恩,你有安王的把柄,却转头告诉姜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瞧,大人果然也晓得,天家无兄弟,早晚是你死我活的争斗,怪不得连师爷也不敢提笔了。”封平倏尔笑起来,“我却不这样想。 我做奴才的,大抵生来就该是卑贱之躯,可我是个人,我也有感情。 别人对我好,我铭记于心一辈子,总想找个机会报答了。 从前宋娘娘活着那会儿,喜欢红梅,我跟着宫里花房当差的老太监偷偷的学,还没能等到有机会在宋娘娘跟前孝敬,她撒手去了。 大公主生来娇贵,金尊玉贵的人,我这样的人,不配往她跟前凑。 再往后呢——直到去年吧。 去年大公主入了朝堂,燕王帮衬着设立了什么司隶院,打从那会儿开始,大公主跟变了个人似的。 奴才总想着,宋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大公主如今这样。 还有惠王。 上阳宫醉酒伤人那件事,究竟因何而起,无人得知。 奴才只知道,大公主和惠王殿下,再不似小时候那样,姐弟情深。 但宋娘娘就留下这么一双儿女。 奴才说了,奴才人微言轻,所能做的实在有限,难道我去劝大公主?还是去劝惠王? 人贵自知,奴才没有那个脸面,就不会想着去做那样的事。 所以聪颖如严大人,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去找姜承德,而非大公主了吧?” 他当然明白了。 封平不希望赵盈插手朝堂事,但他没资格在赵盈面前说这样的话。 他也不希望赵澈对赵盈生出嫌隙,姐弟二人之间的隔阂日渐加重。 夺嫡党争是谁都避免不了的,然而封平不希望他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再添上一笔。 安王和福建勾结的案子,暂且不论真假,只要闹出来,就总有一场“厮杀”。 他希望的是瑞王党与之争个你死我活,内斗起来,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如此一来赵澈姐弟二人便能坐收渔利。 这小太监着实不简单。 不过与其说是宋贵嫔生前替赵盈赵澈姐弟俩积攒的福缘,倒不如说她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严崇之点着桌案,一递一下,发出的声音总是沉闷的,落在人心头,每一下都似重重砸下去。 封平没了后话,好半晌,严崇之站起身来,他抬头去看,严崇之面无表情,冷冷扫他一眼,随后叮嘱一旁主簿:“剩下的你问问清楚,安王如何勾结福建,这些年的具体细节,让他如实交代之后,就把人放回去。” 那主簿又吃一惊:“放回去?” 严崇之再没看他:“封平是证人,不是犯人,他到刑部是首告安王,没道理把人扣押在刑部大牢里。不过——” 他背过身,目光又定格在封平身上:“此案未结之前,你不得擅自离京,刑部若有传唤,你要随传随到,知道吗? 私下里若要见什么人,最好也先到刑部来告诉一声,以免在案情尚未查清之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封平垂首说知道,掩藏起来的表情却是嘲弄的。 自没有什么误会,也不可能会有任何的误会。 · 严崇之会找上门来,本就在赵盈的意料之中。 而且就算他不来,她也是要派人到刑部去找他来的。 二人看似结成一党,可严崇之从来也没拿赵盈做主君看待。 入了司隶院三堂中,见了人,规规矩矩见礼,客客气气回话,唯独没有那份本该有的亲厚。 赵盈不以为意,听他絮絮叨叨说完那些她早就知道的话,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竟是这样,如此说来,竟是母妃生前结下的一段善缘。 这个小太监——是叫封平对吧? 这个封平入宫十几年的时间,还能秉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对母妃十几年前的随手搭救心怀感恩,也算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了。” 严崇之见状皱眉又眯眼的:“殿下从前在宫里,对封平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你让我见他一面,我八成说我见过他,脸熟。他跟在大皇兄身边近身伺候,宫中行走,总能见着。 可你要跟我说有个小太监叫封平,你认不认得,那我确实没印象,也不认识。” 赵盈把两手一摊,在严崇之再问话之前,先发制人,扬声反问:“严尚书该不是怀疑,封平是我安排的人吧?” 严崇之的沉默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盈啧声,笑意不减:“那我该说你太小看我,还是太高估我呢? 我要栽赃赵清,用得着处心积虑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到你刑部去告发? 我要栽赃赵清,也不至于去跟姜承德联手吧? 咱们不妨明人不说暗话,我晓得你心知肚明,肃国公府是怎么倒的,你心里真没数?” 严崇之一时哑口无言。 那正是赵盈最得意的杰作。 也是,对付赫赫扬扬的肃国公府她也没有手下留情,更没想着和什么人联手一起。 现如今剩下安王只身一人,可谓孤立无援,远走凉州,难道她反而要跟姜承德去联手吗? 严崇之抿唇:“那许是臣太多心了。不过臣在刑部多年,干了半辈子的刑名,乍然遇上此案,确实是——” “行了。”赵盈收起笑容,抬手打断他后话,“严尚书持身中正,向来是秉公办案,我是知道的,随口一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此案你刑部既然要着手调查,不妨私下里再帮我调查一件事。” 她说私下里,严崇之眼皮就突突的跳:“殿下有什么事是要动用刑部人手,私下里调查的?” 他特意咬重私下里,赵盈掀了眼皮扫量去:“惠王返京途中,于福建一带遇大雨山崩,马车被埋,现在的情况是,他的腿大抵是废了,下半辈子不良于行,落下个残疾在身。” 赵盈是把严崇之的惊讶与错愕尽收眼底的,心下生出些厌倦,压了压:“我怀疑这件事另有隐情,但是父皇现在没有宣之于众,一则是顾着我的心情,二则是怕一旦闹开,总会传到未央宫去,太后在病中,身上不好,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严崇之开口的时候,喉咙还有些发紧,连声音都带着几不可察的涩意:“怎么会这样……” “是天灾还是人祸,只有调查过后才知道。”赵盈的眼神又变得冰冷起来,“严尚书,我刚听闻此事,比你还要难受,到现在为止,我想到澈儿那条腿,心口都还会发紧,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做这幅样子—— 你们没有人,比我更心疼我。” 严崇之闻言拧眉,却不知如何反驳。 从事实上来看,的确如她所说,但表面上所能见到的,往往都不是真相,这点直觉,他还是有的。 赵盈啧声:“严尚书有什么问题?” “殿下既然觉得事情蹊跷,何不请皇上降密旨于刑部呢?” “父皇日理万机,这种事开不开口我认为没有太大的区别,还有——”赵盈尾音是往地上砸去的沉重,“大皇兄不是很有可能勾结福建吗?姜承德不是早知他可能勾结福建的案情吗? 无论是赵清想要借机杀人,转移视线,还是赵澄想要一箭双雕,他们都有嫌疑。 你在查赵清的案子,顺手把这个事调查一番,过分吗?” 第300章 自杀 “臣想来,有嫌疑的,也未必只有安王与瑞王两位殿下吧?” 严崇之紧盯着赵盈不放,眼神都不带错开一下的。 这种话说来轻巧,可要换个人,谁又敢在赵盈面前开这种口? 他早就过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愣头小子的年纪。 举凡开口,必定三思。 御前行走,身居高位,谁不是如此行事? 再怎么持身中正——他真的那么中正清直,昭宁帝设局逼他不得不择主站队,不需要他做纯臣的时候,也没见他辞官遁去。 赵盈突然就笑了:“严尚书是在说我了?” 严崇之却只双手环在胸前,一言不发。 赵盈冷冷瞥去一眼:“严尚书胆子大,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便是在父皇面前,也没有你不敢说的话。 这几个月以来我还总在想,传言果然未必全然可信。 直到今天为止,我才算是信了。 换个人,今日出不了这扇门,你信吗?” 严崇之把下巴往上挑了下:“臣信不信并不重要,而殿下目下正在答非所问,不是吗?” “答?这样荒谬的话从你一部尚书口中说出来,你竟还认为孤在给你答案?” 赵盈腾地站起身来,左脚在地砖上轻一踏:“算了,严尚书为人处世自有自己一套章法,你不肯替孤办事,孤不强求,关于惠王重伤之事,孤自入宫面圣,请父皇做个决断就是。” 她似真不打算理会严崇之,提步便要走。 严崇之紧跟着站起身,在身后叫住了她:“殿下瞒得过天下人,也未必瞒得过我!” 赵盈眯着眼回头看他:“何事?” “殿下无心扶持惠王吧?” 赵盈啧声:“有心又如何,无心又如何,你且说来,孤听听。” 严崇之踱上前去两步,凑近一些:“从整肃朝中贪墨之风,殿下所走的每一步,看似是在帮惠王殿下扫清朝堂,也是在替惠王殿下立威。 可臣仔细盘算过,殿下得罪的人,也并不少。 如今殿下执掌司隶院,麾下多少能人,可那些人,有几个是为惠王殿下卖命的? 细细想来,那都是殿下你的人,而非惠王。 安王殿下被贬凉州,姜大人被罢出内阁。 肃国公府倒了,刘家也没了,就连孙其也死在殿下手上。 朝局形势于惠王而言,一片大好,可结果呢?” 结果赵澈去了福建,回京途中腿受重伤,落了个残疾在身。 腿瘸了,治不好,意味着他永远失去了储君之争的资格。 那头前那些所谓形势大好,利又究竟在谁? 赵盈沉默着,审视而复杂的目光落在严崇之身上,良久她素手交叠,连拍三下:“干了半辈子刑名的人,所思所虑确实与旁人不同。 孤猜测,严尚书还在想,之所以提议你动用刑部势力调查赵澈腿伤之事是否另有蹊跷,不过是孤为掩人耳目,贼喊捉贼的做法。 乃至于福建贪墨案——哦对,还有福建这桩案子。” 她勾起唇,眉眼弯着,真心实意笑着,迎着严崇之的方向踱上来两步,倒把严崇之逼退。 赵盈见状笑意愈浓:“京中密信朝中好些人都收到过,可太极殿告发的是徐冽,是孤的人。 说不得整件事都是孤一手策划,无论福建案会牵扯到赵清,还是赵澄,孤既出手,自然计划缜密又周全,总能拉下一个。 也正合了眼下之局。 姜承德御前首告,揭发赵清,孤抽身出来,置身事外。 赵清跟赵澄两兄弟斗了个你死我活,无论谁胜谁败,孤都是坐收渔利之人。 严尚书,孤说的,对吗?” 严崇之面沉如水,声也闷闷:“对,殿下说的,都对。” 他倒真是敢承认。 赵盈双手早已背在身后,挺胸抬头,毫无畏惧:“既然如此,严尚书随孤进宫吧。” “殿下何意?” 他反倒迟疑。 赵盈又笑:“清不清白不是靠人说,是要靠证据。严大人为刑部尚书,姜大人告发的案子,你心中有了猜测计较,不该回明父皇? 你心里怀疑,却不敢私自调查孤,对严大人这样的人来说,怕夜不能寐,昼夜悬心吧? 孤一贯是有成人之美这样美好品德的,你要做清直忠臣,铁面无私,孤也愿意成全。 御前回话,拿孤入刑部大牢,该查就查,该审就审,有了父皇圣旨,动用大刑也是可以的。 连宗人府都不比惊动,孤自愿叫刑部查个清楚。” 她一面说,侧身把路让开,再摊开手来:“不要站在这里与孤浪费唇舌,走吧。” 严崇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来司隶院之前,这些念头就已经无数次在脑海中闪现。 不知惠王出事时,他就考虑过这些,且不止一次。 乍然听闻惠王出了事,脑中灵光乍现,突然觉得,赵盈并不是不能做这些事的。 前些日子京中盛传辽国萧太后那段旧事,老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赵盈种种行为……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赵盈会是这种态度和反应。 面圣? 他静下心来想想,这些话他真有胆子在昭宁帝面前说吗? 毋庸置疑,他不敢。 尤其是在赵澈出事后。 他原本不过是想试探赵盈,好让自己安心。 却不曾想被赵盈反杀一手,倒把他架住了。 严崇之面上闪过无奈:“殿下,您也会说,臣干了半辈子刑名,遇事多思多虑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倘或臣今日言谈举止,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至于御前回话——臣为刑部尚书,无凭无据,凭空指证殿下不成吗? 何况殿下是天家公主,金枝玉叶,就算是殿下真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也该宗人府来调查审问,臣无权干涉。” 他一面说,一面拱着手,真是再没那么恭谨的朝着赵盈拜了一个官礼下去。 赵盈心下冷笑,便知他是怕了。 但严崇之此刻怕了,回了府去,仍不会放下这个想法。 她也晓得,不单是严崇之,旁人也有,甚至昭宁帝也有。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刀尖上舔血的事儿,早就料到了的。 “严大人说错了,便是无凭无据,你也可以到父皇面前回明。”赵盈分明不为所动,“随孤进宫吧。父皇若有怪罪,孤自会替你求情。 严尚书终究也是一心为国,是为父皇分忧,并非凭空揣测,更不是要恶意构陷孤。 你是忠是奸,孤心里明白,父皇更清楚。 孤与你说这些,也并非是吓唬你。 你所言,孤并非不知,朝臣之中,也绝不是只有严尚书一人这样想。 从前指责孤是牝鸡司晨,现在只怕疑心孤有心做第二个武后,只不过是父皇偏袒,无人敢进言弹劾。 你去父皇面前回清楚,该查就查,该审就审,还了孤一身清白,这算是帮了孤,明白吗?” · 安王的疑案未结,却又莫名其妙牵扯上了永嘉公主。 文武百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天子最宠信的大公主又被禁足在了司隶院,还给了刑部一道随传随到的圣旨,叫她配合刑部查案。 后来才有人传出消息,也不知是何处得来的消息,说是永嘉公主自己拉着严尚书跑去清宁殿,要求刑部连她一并调查,以供她自证清白。 自证什么清白呢? 站在金殿上的这些人,又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天子怨气怒火,全要发泄到他们身上来。 没人逼迫赵盈,但又仿佛人人都在逼迫赵盈。 其实拍着良心说,赵盈入朝这一年多以来,做过什么恶事吗? 非但没有,还干了不少好事。 那些贪官污吏,哪怕是朝中大巨如刘孔之流,没有赵盈,谁去招惹他们? 但每个人似乎都容不下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赵盈战战兢兢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福祉,他们背地里却有诸多揣测,怀疑她图谋不轨,逼得她如今要自请刑部调查审问,连宗人府都不惊动——那不是赵承衍的地盘吗?自司隶院一事后,人人都知燕王袒护偏帮,她便索性不经宗人府的手。 刑部帮着她说话办事,可严崇之未必一心向着她。 那就是头油盐不进的犟驴。 真要是有点什么肮脏见不得人的事,严崇之是真能挖的干干净净出来。 现在人被禁足司隶院,许进不许出,昭宁帝不生气才怪。 天子生气了,倒霉的会是谁呢? “谁倒霉都跟我没关系,我现在是嫌犯,属于被刑部调查的范畴,要配合刑部查案子的,朝廷里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盈往嘴里丢了颗梅子,今日的梅子发酸,后味还带着苦涩,她吃了一颗就皱眉。 见宋乐仪伸手要拿,抢先一步挪开了小碟子:“这梅子太酸,你别吃。” 宋乐仪撇撇嘴收回手:“可是严崇之不肯偏帮你,真让他查出点什么,你被禁足在司隶院中,拿他怎么样?” 辛程那里眼珠一滚。 他就觉得今天这屋里,好像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他压了下眉心:“今日怎么不见徐将军?” 赵盈笑而不语。 · 刑部尚书,官居二品,天子近臣,却横死在自己府中。 人人都说严崇之是横死,然大理寺、京兆府与刑部三家经验老道的仵作去验尸,都说他是自杀。 短刀上的血手印是他自己的,刀伤的位置和痕迹也都不是他人外力造成,的的确确是他自己手持短刀匕首,捅入心脏处。 且因他力道不足,一刀下去并不足以毙命,是房门反锁,加上夜间他特意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失血过多,导致的死亡。 昭宁帝甚至派了胡泰率御医到严府去看过——医术高超的御医,与仵作毕竟不同。 人死了,他们所能做的相当有限。 但严崇之无旧疾,非心悸猝死,这些还是可以证明的。 再有验看人身上各处足以毙命的大穴,有无暗伤,有无银针伤人,仵作甚至都可能别人买通,但胡泰不会。 得出的结论,也是自杀。 如果是谋杀,一切未免太蹊跷。 没有暗伤也没有别的伤口,只有心口一处刀伤,几个仵作都说是自己下刀造成的,哪怕是江湖上的专职杀手,也难以伪造出这样的痕迹。 可问题在于,严崇之为什么要自杀? 他这个年纪,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家宅安宁和睦不说,寒门出身官拜刑部尚书,又得天子信重,他有什么不满足,不顺坦的呢? 前些时日姜承德被罢出内阁,内阁六把交椅空出一张,朝野上下无不议论纷纷。 放眼朝堂之中,论资历来说,宋昭阳和严崇之都有资格递补入阁,可宋昭阳非庶吉士出身,又在这上头断了前程,除非皇恩浩荡,昭宁帝还要看在已故宋贵嫔的份儿上,强抬宋昭阳入阁。 但不管怎么看,也是严崇之递补入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的。 虽然天子搁置未提之后,众人觉得姜承德复入内阁的可能性也很大。 那即便是入阁暂且无望,他才四十多岁,还怕往后没日子吗? 于是一夜之间,所有的矛头全部都又指向了赵盈—— 严崇之在查什么案子呢? 安王远在凉州,且刑部着手调查安王与福建的勾结案也已经有几天,不是都没出事吗? 怎么才把那位永嘉公主牵扯进来,他就在家里自杀了呢? 被逼无奈,谋杀做成自杀,无论是哪一种说法,总之所有人都认为严崇之的死和赵盈脱不了干系! 赵盈本就被禁足司隶院中,严崇之的事情一出,朝野上下沸腾一片,她的禁足自然没能解除。 昭宁帝似乎在默许外间传言,却又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 这样的物议沸腾持续了半天光景,连宋昭阳都再坐不住。 登门去打听消息的人不知被打发走了多少拨,后来索性闭门谢客,从后角门出了府,乘软轿一路往司隶院而来。 赵盈本是正与徐冽说话的,乍然听说他来,给了徐冽一个眼神就匆匆起身迎出去。 人才下了垂带踏跺,宋昭阳已经脸色铁青进了三堂院中。 赵盈远远瞧见,又提裙摆,快步迎上去:“舅舅怎么——”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宋昭阳的厉声,斥断了赵盈的笑容,他抿唇,缓了口气,“元元,事情闹大了,就算不是你做的,你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你真是叫我们跟着你担心着急,做事情之前为什么总是不来跟我们商量呢?” 第301章 尚书人选 三堂院中人多口杂,赵盈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宋昭阳几句话说黑了她的脸色。 就算不是她做的? 那可真是不巧,这等作孽的恶事,正是她本人所为。 她沉声,侧身把路让开,语气分明不善:“舅舅进屋里说吧。” 宋昭阳也不曾听闻她这般语气口吻同自己说话,愣怔须臾过后,面色旋即更是难看。 他重重冷哼一声,长袍下摆摆动起来,大步流星入了堂中去。 屋内早不见徐冽身影,也不知他究竟躲到了哪里去。 宋昭阳反倒先四下里扫量一番,狐疑看赵盈:“外头当值的小校尉说你在见客,你的客人呢?” 赵盈面色不郁,淡淡哦了声:“严崇之突然死在自己书房里,外面传说的那些荒唐话徐冽一早就来告诉了我,我不想见人,恐怕他们一个个找上门来要同我试探求证,烦人的很。” 她如今真是好的很。 天大的事情从来不商量也罢了,应付外头人不愿见客的那套做派,竟也一并用在了他身上! 宋昭阳拍案而起:“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舅舅!” 赵盈表面上看起来显得无动于衷,只不过是呼吸稍稍重了一些而已。 宋昭阳显然是本就带着满腔怒火而来。 她不用细想也知道。 人家说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从严崇之的死讯传出,到清宁殿未有旨意派出,流言蜚语不断,而无人替她料理,多少人有心到司隶院门前来观望试探,就会有多少人登过尚书府的大门。 赵盈垂眸:“在舅舅眼里,许是我错了,可我仍就认为,我没有错,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这样的路,做这样的事,舅舅,我不想连累任何人,尤其是你。” 她缓缓抬起头,入眼是宋昭阳的满目惊愕,于是她又缓了口气:“人,是我杀的。” 宋昭阳哑口无言。 她刚才,说了句什么话来着? 失了聪一般,听不真切了。 心头发紧,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攥紧他的心脏,揪的人生疼,可他连呼吸都快忘记。 直到窒息感蔓延至周身,才猛然想起来,自己还活着,还有喘气的机会。 之后便大口喘起气来。 赵盈见状,身形微动,本欲上前帮他顺气,犹豫一瞬,又坐了回去:“舅舅觉得震惊吧?觉得不能理解吧? 其实很多事,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还有一件事,今天舅舅既然来了,我索性告诉舅舅——赵澈的左腿受重伤废了,后半辈子只能是个残废,随行的闵广护束手无策,诊断之下断言纵是胡泰,也回天无力。 这件事,也是我做的!” 语出惊人,如平地惊雷。 原本懵然的宋昭阳猛然一个激灵,突然又清醒过来。 他冷冰冰盯紧了赵盈,声音也是冷冰冰:“你说什么?” “我说我废了赵澈的——” 赵盈之前别开眼,没再看他,能听见脚步声,但却没料到,她话没说完,宋昭阳已踱步至于她身前,在她那句话要说完整之前,扬手甩了她一巴掌。 被打痛的脸颊,火辣辣,真是生疼。 他力道大,不曾有半点手下留情。 而她长这么大,也没被人碰过一根手指头。 被人甩巴掌,是件极陌生的事。 赵盈偏着头,抬手捂在脸上,听见身后屏风有响动,合了眼睛。 她这幅模样,分明是不知悔改。 宋昭阳怒极,扬手竟又要打去。 突如其来的外力阻止了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手臂被人紧紧攥着,那人力道更大,宋昭阳心下大惊,侧目去看,不是徐冽还有哪个? 徐冽黑透了一张脸,身形一动,整个人横在赵盈身前,将宋昭阳与赵盈生生隔开。 宋昭阳咬紧牙关:“松手!” 徐冽不为所动,甚至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五指更收拢了三分。 赵盈缓了好久,才漠然叫徐冽:“放开。” 徐冽闻言不情不愿收了手,人却仍挡在赵盈身前。 宋昭阳怒极反笑:“好好好,你真是好样的。” “舅舅生气,是应该的,我知道舅舅是心疼我,若不然,拿了我到父皇面前说清楚,要杀要剐,全凭父皇处置,何必站在这里与我浪费口舌。” 赵盈站起身,抬了手去拨开徐冽,她目光才落在宋昭阳身上。 目光灼灼,又似儿时澄明,却偏偏刺痛宋昭阳一双眼。 他心痛不已:“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那是你的亲弟弟啊!” “舅舅错了。”赵盈还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只有左侧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甚至有些肿起来,“舅舅不止一次问过我,上阳宫醉酒事件,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每每遮掩过去,不愿多说,舅舅大抵看出我不想提,之后才不再追问,对吗?” 宋昭阳眉心一拢:“你果然是知道的?” “赵澈他知道了一些本不该他知道的陈年旧事,认为我压根不该存在于这世间。”她淡淡的,又不经意间扫过徐冽一眼,“我不知他何时知晓,何时起意,总之他是真想要我的命,想要杀了我。 我不跟舅舅说,从前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后来是觉得没有必要。 无论如何,在舅舅看来,我们是亲姐弟,天大的事也没有过不去的,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呢? 母妃去得早,只留下我们这一双儿女,我年纪稍长,承担的更多,舅舅心疼我,所以更偏疼我一些。 但赵澈也是母妃的亲生儿子——舅舅八成还想要从中调停,劝和一番。 然而这件事,是没什么可劝的。 赵澈骨子里的狠辣,像极了一个人,舅舅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她说的隐晦,是因徐冽在场。 宋昭阳还知道,她并非怕徐冽知道真相之后会泄露秘密,她只是不愿再让世间多一人知晓妹妹的过往。 妹妹无错,错在天子,可于她身后名,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可这本就是秘闻,当年知情人也大多被昭宁帝杀了灭口,时隔十几年,赵澈怎么会…… 先时的恼怒,霎时间褪去大半。 赵盈刚搬出宫那会儿住在燕王府上,只是燕王对她多半不管,放纵的很,她大约觉得燕王府不自在,隔三差五就到家里去住,只差人回禀燕王知晓而已。 头上的伤换药时候他是见过的。 那一瓷瓶砸下去,她光是修养便花了一个多月。 赵澈彼时确实是下了死手,想要取人性命的。 所以她想做皇太女,其实并不是他后来所想那样——知道了自己的出身,知道了妹妹遭遇过的一切,想要报复昭宁帝,报复赵氏子孙,夺赵家江山取而代之。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现在看来,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别人手中,也无人值得她托付,哪怕是赵澈也不行。 可是长在天家,她除非自己上位,不然将来终究是死局。 宋昭阳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该劝她,还是该心疼她。 这一年多以来她独自承受了多少,如今所见一切恐怕也不过冰山一角。 那些被她亲手埋藏于平静湖面之下的,若有朝一日被全部翻出来,还不知该有多招人心疼。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赵澈这块肉,从出生就是带着毒的。 宋昭阳看着她泛红微肿的脸颊,越发觉得喉咙发紧:“可是元元,严尚书何辜?” 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也是拼尽全力把那份酸楚咽回肚子里去:“严尚书在朝为官二十年,与我做了这些年的同僚,他持身中正,清直公允,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他一心想要做个纯臣,是被皇上逼迫着,投你麾下。 纵使他有错处,有不尽心辅佐你的地方,可那是他本性使然,并非要与你作对。 若来日你成事,他——” “若来日我要上位,他就是最大的绊脚石。”赵盈的冷漠近乎刻在了骨子里,“舅舅不是也会说,他生来就是那样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他。 父皇做了个局,明摆着告诉他不需要他做个纯臣,只要他尽心尽力的辅佐我,哪怕是辅佐赵澈。 他做了吗?他真的顺着父皇心意在做吗?” 她话音稍顿,自顾自的摇头:“他连父皇的话都不肯全听,等有一天发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当皇太女,带头上书,极力反对,都用不着沈殿臣和姜承德,他便会是最大的绊脚石! 何况舅舅,你说我心狠手辣也好,说我冷漠无情也罢。 不能全然为我所用之人,本就都可以是敌人。 我姑且用得上他,便留他一命。 他没了值得利用的地方,挡着了我的路,就该死。 夺嫡之争,结党营私,原就会有无辜之人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严崇之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 宋昭阳抬手,连指尖都在颤抖。 可他来不及有进一步的动作,徐冽回护姿态摆在那里,大有他再动赵盈一根手指,便立时要他毙命于此的架势。 他突然就懂了。 严崇之不是第一个,无辜之人也会死,那并非完全无辜之人,死在司隶院大牢里的崔钊行,又是何人手笔。 宋昭阳登时不寒而栗:“如果有不是选择了你,而是选择了你弟弟,对你而言,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可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其中一个吗?” 赵盈呼吸一滞,不假思索摇了头:“我会送舅舅衣锦还乡。等我功成那一日,高官厚禄,加官进爵,该着舅舅的体面尊荣,也一样都不会少。” 宋昭阳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到后来苦笑着,那笑容都是冷漠的:“这么说来,我还应该感到庆幸。 庆幸我选择了你,也庆幸我是你的亲娘舅!” “舅舅从来都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现在跟我说这个,也不过是认为我做错了事,走错了路,等日子久了,舅舅心里也就放下这些了。” 赵盈绕过徐冽,上前去搀扶宋昭阳。 宋昭阳在她凑上来的第一时间是想要打开她递过来那只手的,可下意识的动作总是太伤人,赵盈眼底的黯然他尽收眼底之后,还是不忍心,竟又自己递了胳膊交到她手中去。 赵盈扶着人回主位去坐下,顺势半蹲在他身边,两只手交叠落于宋昭阳膝头上:“舅舅生气,是恨铁不成钢,也不想见我这样心狠手辣,是替我母妃心疼我。 我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可是舅舅,我不这样,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我总要先活着。 活下去,才能慢慢把日子过的好起来,对不对?” 宋昭阳闻言呼吸微沉,掌心落在她头顶,触碰到的却是她满头珠翠。 他恍惚间才发现,十五岁的少女却不知从何时起早没有了少年人的模样。 珠翠华丽,妆容精致,人前人后,她总不肯卸下花钿浓妆。 就连从前最爱的白玉钗环,也早就换成了金银与各色珠宝,搭配镶嵌,成了她戴出门的一套又一套最华丽的头面。 他抚了两下:“元元啊。” 叹气是极轻的,却语重心长,正是最意味深长。 赵盈好不容易挤出一抹笑在脸上:“舅舅也不必心疼我,我自己是真没觉得有什么的。” 宋昭阳摇了摇头,把人从地上提起来,指了指旁边那把椅子示意她去坐。 赵盈也乖巧,踱两步过去,旋身落了座。 宋昭阳嘴角动了动,似有话说,可话到了嘴边,大概是想说得太多,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正因如此,赵盈揪着他迟疑的间隙就先把话接了过来:“我也实在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想着,我有多辛苦,有多艰难。 朝廷六部,说到底也只有舅舅的吏部是全然向着我的。 现在严崇之死了,刑部尚书一职出缺,短时间内可以令刑部侍郎代行尚书职权,掌刑部事,但不可能长此以往。” 她声音戛然而止,宋昭阳立时明白,方才的那点心疼和不忍,霎时间灰飞烟灭:“你杀严崇之,是为了夺刑部?” “都有。”话既然都已经说开了,赵盈承认起来反而更大方,“一则他不为我所用,二则我需要他让出这个位置。” 宋昭阳眼底一片寒冰:“人选。” “宋子安。” 第302章 干政 严崇之死了,刑部却不能乱。 况且仵作甚至是宫中御医几番验尸,都证实他是自杀,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冤情呢? 朝中二品大员的死,就这样平淡的揭过去。 风起无波,雁过无痕,没有任何人会去在意。 早前那些有关于赵盈的流言蜚语,也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上京百姓照样过日子,朝中群臣照常上金殿,只是赵盈,自请禁足于司隶院,不愿出门,更不愿上朝。 昭宁帝知她伤心难过,一则为赵澈,二则大抵为那些骤然冒出的流言,于是责令京兆府调查城中传言从何而起,叫严惩不贷,以此来宽慰安抚赵盈,又不知从宫中内府司寻来多少珍宝,悉数送入司隶院去,此事才暂且不提。 大约又三日,吏部吏部司郎中并考功司郎中共同上折,奏请将远在扬州府出任盐运都转运使的宋子安内迁回京,出缺补任刑部尚书。 吏部自然是再三考量,可折子往上一递,就遭到了刑部侍郎乃至姜承德与沈殿臣的反对。 无非是说宋子安虽在扬州府为官数年,从无差错,对朝廷对天子皆是忠心耿耿,又出身名门,若要补缺,原无不可。 然宋子安从前不过京中一纨绔,更不是干刑名出身的人,如何能提调掌管刑部事务。 诸如此类的话,在朝中吵吵闹闹了三四天光景,却无人怀疑此事乃是宋昭阳一手安排——原因无他,那吏部司郎中早年间本是刘寄之的人,五年前不知是何缘故与刘家断了往来。 而考功司郎中出身本金贵,同他赵家沾着亲带着故,一向自视高人一等。 平日里于部中当差,也从未见有亲近宋昭阳之行迹,早前赵盈屡屡被朝臣弹劾,更未见他二人上折为赵盈说过一句好话。 何况国公府和宋昭阳的尚书府,就算不是势同水火,也历来不大走动,更遑论亲近。 国公府深以为宋贵嫔是专宠魅君的祸国妖妃,宋昭阳却把他宝贝妹妹放在心尖上疼,当年宋家人阻拦天子追封那会儿,说的话实在是诛心之论,惹得宋昭阳这种一贯小心谨慎又好脾气的人差点儿没在散朝后,于太极殿前跟他们家动起手来。 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可朝廷里这些人是不会忘。 是以说吏部奏请调任宋子安回京,顶刑部尚书这个缺,谁也不会往宋昭阳身上想。 虽然这二人上折之前,势必要经过他。 众人也不过认为,那些私人恩怨,宋昭阳无意扯到朝廷官员调动上来罢了。 “父亲说现如今僵持住,皇上也没有立时要松口的意思,金殿上争执不休吵了三四天,皇上什么表示都没有,就听着底下人吵个不停,估摸着也不是十分中意宋子安出任这个尚书。” 宋怀雍面色凝重,连连叹气,一句话说下来,长吁短叹得有七八回:“父亲和国公府不大和睦,是不好到皇上面前去进言的。 朝中其余的人,能帮忙的没这个分量,有这个分量的,又极力反对宋子安入刑部。 元元,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赵盈神色看起来比他要坦然很多,似是也没把这当做多要紧棘手的事。 她伸手去拿云片糕,宋怀雍就顺势把整个碟子往她面前推。 她脸上才有了笑意:“叫宋雪真进宫去给太后请个安,侍个疾,这事儿还愁办不成啊?” 宋怀雍拧眉:“历来后宫不得干政,这如何行得通?” “这哪里是干政?”赵盈扬声反问。 “这些年太后心里两块儿病,一是皇叔不娶,二是小舅舅外放,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一片云片糕下了肚,赵盈觉得有些腻过了头,皱了下眉不肯再吃第二片,拍了拍手又继续说,“她心疼小舅舅,喜欢小舅舅。 宋家的晚辈里,真正得太后欢心的也就是小舅舅和云嘉表哥,再算上一个宋雪真。 现如今云嘉表哥官运亨通,宋雪真的婚事也眼看着有了着落,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剩下小舅舅。 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担心,怎么是干政?” 更何况干政之事宋太后也没少干。 早年间为她母亲的事情,群臣还主动请了宋太后干政,甚至想叫她垂帘听政呢。 现在倒来说什么不得干政的话,岂不是好笑? 赵盈嗤了声:“他们国公府教孩子,一贯死板的很,朝堂事宋雪真大抵无从得知,叫姚玉明约着她去逛趟街,随口告诉她就是了。 反正姚玉明一向都是个大嘴巴,她知道的事儿就没有不往外传的,大大咧咧的性子什么都敢说,什么主意都敢出。 况且小舅舅没有往扬州府去之前,对她也不错。” “可是……”宋怀雍另有为难之处。 赵盈挑眉:“表哥是怕宋雪真回头受罚?” 他重重点头:“这不是无辜受牵连吗?” 赵盈撇撇嘴:“人家是骨肉至亲,难道为她在太后面前多两句嘴就打死她吗?真挨了责罚,宫里也有太后给她撑着腰,国公夫人也向着她多些。 再说了,你当国公府就真的不想趁机把宋子安弄回京来吗?” 谁有那么大公无私的心啊。 宋太后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保不齐哪天就撒手去了。 国公府底下的孩子不争气,直到孙子辈才培养出一个宋云嘉。 他们家除了凭着祖上功劳外,这么多年在京城无人敢惹,还不是靠着宋太后吗? 昭宁帝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什么祖宗功劳,那刘家孔家还不是说杀就杀,说贬就贬。 宋云嘉到底还年轻,且得在朝中熬资历。 先头宋太后要给她招驸马,国公府那样看不上她母亲,不是也没拒了这事,还是放了宋云嘉进宫去见她。 如此用心,有什么不明白的。 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罢了。 宋怀雍一时无话,赵盈见状便索性把话挑明了同他说:“吏部的人上折奏请,那是吏部分内的事。 刑部侍郎反对,沈殿臣和姜承德支持他,那是朝廷里党争的事。 国公府不插手,不参言,端的是一番置身事外的姿态,是为了叫世人瞧一瞧他们宋家的清高,心里还不定怎么盼着宋子安出任这个刑部尚书呢。” 她一面说着,眼珠子滚着,分明是翻了个白眼的:“他们国公府那样厉害能干,从老国公爷起,到如今,历经三朝,封官最高也不过是个三品,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刑部尚书,位高权重。 表哥可别忘了,宋子安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他幼时聪颖,他爹如何精心栽培,他虽未被点中庶吉士,但破例放他去了翰林院。 所以到宋云嘉时,国公府不是才卯足了劲儿要他去考取功名,一次不中便再来一次吗? 他如今封了官,都还打算接着再考,非要中个庶吉士不可。 为的是什么,这就是国公府的清高?” 宋怀雍脸色也冷了冷。 宋子安有翰林出身的履历,如今做刑部尚书,将来就有资格入内阁。 姜承德罢出内阁后空出的那把交椅,到现在还没有人递补上去。 放眼朝廷六部,严崇之死了,父亲没有庶吉士的出身,没有翰林的清贵—— 他深吸口气:“怪不得你要这时候把宋子安弄回京城来。” 其实也不是。 严崇之如果乖一点,听话一点,她不会起心思非要他的命不可。 舅舅说那是个纯正之臣,她如何不知? 他只要做他该做的,别当她的绊脚石,她也很愿意在事成之后重用严崇之,且她也确实需要朝中有这样的人在。 只是可惜了。 严崇之自己不惜命,她也没那个福气得一个纯正之臣。 他不死,早晚会咬上她。 戏做的够足之后,这场戏也总要结束。 严崇之是不会配合她的,她自己摆出姿态来就不能再自己寻了台阶走下来,那就只能拿他的命来结束这一切。 再想要提调宋子安回京,不过都是做出这些决定之后顺势为之罢了。 她还真不少为了把宋子安弄回来才要杀了严崇之。 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告诉表哥他们。 赵盈笑了笑没说话,推了推脸前云片糕:“表姐爱吃甜的发腻的,我实在吃不得,特意打发人去外头买来,不合胃口,你给表姐带回去吧。” · 未央宫来人回话是黄昏时候。 昭宁帝才叫人去传了膳,正要陪着孙贵人和赵姝吃饭,见未央宫来人,别说他,就连孙贵人都心口一紧。 小宫娥掖着手进殿,也不敢快步,莲步轻移上了前。 昭宁帝面色凝重,孙贵人见状便先替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宫娥仍旧掖着手:“太后娘娘晚间没什么胃口,这会子打发奴婢来请皇上去说说话。” 二人皆松下一口气,昭宁帝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沉声应了句知道了,打发小宫娥且先去。 人出了殿,孙贵人也已经去取了他的氅衣来,伺候着他穿戴整齐,送了他往殿外去。 “一会儿摆膳上来你带着孩子们吃,吃过消消食就去安置,今夜我就不过来了,还有些奏折没批阅,见过母后就回清宁殿去了。” 孙贵人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笑意,他说什么她都只说好,后来要送昭宁帝出宫门,也被昭宁帝拦了下来,怕她冻着,不肯叫她多走一步的。 等上了轿辇,一路往未央宫去,昭宁帝沉声叫孙符:“下午时候什么人去过未央宫?” 孙符猫着腰跟在辇旁,压了压声:“宋四姑娘进过宫,去未央宫给太后请了安,陪着坐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出宫家去的。” 昭宁帝闻言反倒松了口气。 他无非是怕有人把赵澈受伤的消息传到宋太后耳朵里去,得知是宋雪真进宫反而没先前那般着紧。 入了未央宫时,先入鼻便是一股子浓郁散不去的药味儿。 昭宁帝皱眉:“怎么也不点香?” 眉兮正好迎出来,听见这么一句,掖着手上前把人又往内室中引过去,一面才回道:“太后病着,不爱闻见那些香气,前阵子大公主倒是说不如放些新鲜瓜果,也好驱一驱这殿中药味,太后又觉着奢靡浪费,闻惯了药香,倒也觉得好闻。” 从前宋太后对赵盈的确不是这样的太多。 不过是些瓜果,又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 无非是出主意的人不合心意,这主意自然就成了百般不是。 昭宁帝心里清楚,面上也不显得如何。 宋太后脸色的确不大好,面颊上的红润也全是靠药偎出来的罢了。 人靠在床头,见昭宁帝来,甚至连招手叫他的力气都没有。 昭宁帝脚下快了些,也没往床尾的圆墩儿上坐,一侧身,索性就坐在床边,接过了宋太后那只有气无力正要垂下去的手。 他是铁石心肠的人,可见亲娘日复一日的消瘦下去,心里像针扎了一般密密麻麻疼起来:“母后怎么没胃口?是御膳房送来的东西不合胃口,还是小厨房上当值的不尽心?您想吃什么,我叫人去重新弄了来。” 宋太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把那只手也从昭宁帝手里抽了出来:“你不要忙,我吃不下,叫你来,是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昭宁帝隐约能猜到。 原本有许多话可以堵上宋太后的口,一句不得干政就足足够,只是话到嘴边,又什么也说不出,到最后只能点点头:“您说,我听着。” “下午雪真进宫请安,我问起她小叔近况,她支支吾吾,我再三追问,她才告诉我,吏部上了折子,奏请内迁子安回京,叫他顶了刑部尚书的缺,是不是有这回事?” 她的确气血不足,亏空的厉害,如今除了吃药吊着那口气,好像是真的不大中用。 说一句话要顿上三四次,缓上好几口气,才能完完整整的问完。 昭宁帝又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好几天了,朝上吵的不可开交,我才暂且搁置,一直没有批复吏部。” 宋太后闻言便是一声长叹:“你知道我,早前说半截身子埋黄土,如今这土都埋到脖子,实在没有几天活头了。” “母后!” “叫子安回京吧。”宋太后又去攀他的手腕,“我不干政,他是我的晚辈,跟家里赌气去了扬州府,这么多年了,眼下既得了这个机会,吏部也上了折,你顺水推舟也就把人给叫回来了,他要干得不好,哪怕再夺了他的官呢,叫他回来吧,啊,皇帝。” 第303章 瓮中之鳖 她上下嘴皮一碰,说的倒是轻巧的很。 这怎么不是干政呢? 朝廷官员调动,内迁或是外放,这就是在干政! 只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说成了对晚辈的关怀,不放心,舍不得。 这样的路数,十多年前,宋太后就用过。 还有什么,把人弄回来,大不了再把他的官位褫夺。 这简直是当做儿戏一般。 昭宁帝捏着眉骨没说话。 宋太后见状便晓得他是不大情愿松这个口的,唉声叹气一场:“我知道,这于你而言,就是干政。 只是皇帝,你弟弟那个样子,二十六了,就是不肯成婚,我如今这样子,几次跟他说,他说什么也不点头,全然不顾着我死活。 我就这么两件事放心不下,你要是能劝你弟弟正正经经的娶个王妃,成了家,子安的事情,也就随你去。” 她一面说,一面递出手去,努力的往前伸,又攀上昭宁帝的袖口。 她拽着,猛地咳嗽起来。 昭宁帝也吓了一跳,忙去替她顺着背,又要去倒水。 宋太后一个劲儿的摇头,咳嗽声渐次弱了:“两件事,你总要在我闭眼前,替我了却一件心愿的吧?” 但是这两件事,他一件也不想办! 宋子安的能力他是没有怀疑过的,当年人人都骂上一句纨绔的人,放去了扬州府,在任上不是也做的相当好。 乃至于赵盈往扬州府走一趟,拿了扬州知府后,暂且由他代扬州知府一职,他也照样是做的不错。 只是刑部尚书——他相信宋子安也能打理好刑部的一切事务。 但接下来呢? 把姜承德罢出内阁之后,他仍旧不知收敛。 内阁的那把交椅,到底还要不要交还到姜承德手上,他暂且未定,但心里隐约是有了决定的。 如果不是姜承德,那么递补入阁的原本该是严崇之。 他这一死,此事正好再行搁置。 强要抬宋昭阳入阁不是不成,毕竟他资历和政绩摆在那儿,真是开个先例也不是不行。 就是风险有些大。 这个时候把宋子安弄回来,顶了刑部尚书的缺,他有出身家世,又有翰林履历,真要递补入阁,他就成了不二人选。 昭宁帝迷了眼睛去看宋太后:“母后,宋家,是想在您之后,再走出个阁臣来吗?” · 宋子安回京的事到底是办成了的。 昭宁帝怎么松的口本来外臣无从得知。 赵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正好她另有一件事也到了差不多该做的时候。 她的禁足是早就解了,出入自由,于是吩咐人备了车,一路进宫去。 进了宫才知道,昭宁帝给宋太后直接气吐血了。 老太后身体本来就不行了,跟吊着最后那口气没两样,他还敢去气。 这一吐血,把他也吓坏了,胡泰诊脉后,说的话也不大中听。 于是隔天昭宁帝就定了宋子安内迁回京的事情,叫吏部着手去办。 宋太后得到消息后到了后半天精神就真的好了不少。 说起来也真是可笑得很。 宋太后这一辈子都是自私的。 人家的自私是私自己,她除了私自己,还私宋家。 这种人,赵盈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得慌。 真要说还有什么好谢谢宋太后的,那也只有昭宁帝对宋子安的态度了——宋子安的作用真没有那么大,至少昭宁帝是没想让他入内阁,没打算给宋家捧个阁臣出来的。 等他回了京,行事还是要收敛谨慎些,别触怒了昭宁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毕竟昭宁帝生性如此,历来最恨别人威胁他,哪怕是他亲娘也不行。 赵盈的软轿停在凤仁宫外,宫门是紧闭的。 她皱眉,使了个眼神给挥春。 丫头上前去,叫了半天的门,无动于衷。 赵盈啧声,想了须臾,索性转身又钻回软轿去,也不叫起轿,也不吩咐走人,那架势分明是要在凤仁宫外枯等的。 冯皇后就在宫里。 宫门紧闭也是从赵盈进宫之后,她吩咐人去关起宫门的。 不想见赵盈,下意识的就是不想见。 这几个月以来,只要是见过赵盈,就没有任何好事发生! 看似对她都没有任何损失,但仔细回想起来,赵盈每次都能从她这儿套走话。 不管怎么说,就是给她下了套了! 她这么大个人,活了半辈子,如今到叫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玩弄于鼓掌之间。 思来想去,冯皇后决定干脆不见。 然则她做的绝,紧闭宫门,赵盈真就能比她做的还要绝。 昭宁帝在气头上,这事儿她知道,老太太都给气吐血了,这事儿还能小? 她才不想这种时候做出头鸟,平白承受昭宁帝的泼天怒火。 赵盈是算准了,所以才会把她的破轿子停在自己宫门外。 真要是叫赵盈等上整整一下午,昭宁帝还不吃了她?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 赵盈进的不是正殿,宫娥说冯皇后在小佛堂礼佛,所以才关了宫门不见客,这会子也还没出来,只是经文快要念完了,才打发人去收拾,这才晓得她来了,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便忙让人把她迎进来。 这种虚伪的场面话,冯皇后如今也学会说了。 赵盈驻足在小佛堂外,不肯再迈步进去。 一旁小宫娥左右为难,她横扫一眼去:“我是个不信佛的人,心中无佛,贸然踏足佛堂,只会冲撞佛祖。 皇后娘娘诚心礼佛,别毁在我手上。” 她拿下巴尖儿朝着佛堂内点了点:“你去回娘娘,娘娘知道我的。” 反正她近来说什么祈福都是往玉安观的。 事实上她也不信道。 她这种人,逆天改命夺回来的一条命,连天道轮回都不肯信了,还信什么神佛鬼魔吗? 她信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背在身后的手捏紧成拳,果然不多时冯皇后款步而来。 一身素净,连朱钗珠翠都一并卸去,倒的确是个诚心礼佛的模样。 所以说这人啊,总是会成长。 冯皇后前世多嚣张,多得意啊,估计到赵澈一杯毒酒弄死她,她都没想过要服个软,妥协一下。 现在不是也学会了? 场面上的事,最起码都过得去。 这样挺好的。 凤仁宫的小佛堂东侧就是小花厅。 这时节下也没什么花,冯皇后的宫里从来不许见梅花,可寒冬腊月除了梅,宫里也确实少见其他花色。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小花厅,冯皇后摆手叫小宫娥去:“奉太平猴魁来。” 赵盈闻言便挑眉:“皇后娘娘宫里何时也有太平猴魁了?” 冯皇后没吭声,一直到小宫娥掖着手缓步退出去,她才冷冰冰剜赵盈:“你恨不得天天往我这儿跑,不过是些茶叶,我还不至于在这上头存心恶心你。” 赵盈啧声:“所以皇后娘娘的确是因为知道我进宫,这才关了宫门,不打算见我是吧?” “当然是。”冯皇后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我做的这些表面功夫,也不是做给你看的。 说吧,你今天进宫来见我,又想干什么?” 她先问了一番,冷静下来想想,语气是不太好。 可是话说出了口,就如同覆水难收。 她也不是那种再服软说两句好听话的性子。 想了想,在赵盈开口之前,反手摸了下自己鼻尖:“你几次来见我,都没好事,不是套话,就是套我。 赵盈,我们两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盟友吧?” 她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当然不是。”赵盈嗤了声,“对我而言,皇后娘娘基本上应该属于——帮凶。” “什么?” 冯皇后五官都扭曲了一瞬:“你说我是什么?” “帮凶。” 赵盈倏尔抬眼,翻去一眼,随后视线便定格在了冯皇后身上:“我安分守己的时候,你就做你的中宫皇后。 我要是想惩凶伤人,你只能是我的帮凶。 这种关系,怎么能算是盟友呢?” 冯皇后拍案,力道之大,震的她自己手掌生疼。 赵盈捂了下耳朵:“您也别动怒,听我把话说完,就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冯皇后还没从震怒中走出来,赵盈之后一句话叫她一颗心又悬起来。 这小姑娘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她惯会把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一递一下,叫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没有个着落,到最后全都要着落到她的身上去。 不论她说什么,不得不听。 她就说不能见赵盈! 这宫里的日子,已经足够难捱了。 和宋太后打过一场擂台,和昭宁帝几乎撕破了脸后,她只想清清静静的过她自己的日子了。 赵盈就是不肯放过她——对,赵盈是故意的,不愿意放过她! 可是没有这么深仇大恨的。 除了,宋氏。 “关于我的身世,皇后娘娘是后来知道,还是早在我母亲进宫的时候,你就心知肚明了?” 果然是和宋氏有关的。 不过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冯皇后方才走了个神,等反应过来赵盈说了什么,她猛然往身后椅背上靠去,手肘碰到了一旁鸡翅木雕双花并蒂莲的四方高脚桌上摆着的双龙戏珠斗彩春盘上。 盘中盛有水,水里置了果。 圆滚滚的果子,沾了水,红是红,青是青,又好看,又可口的样子。 但滚落下来,洒落一地。 赵盈看着地上的果,冯皇后在看赵盈。 上位者处于震惊中,赵盈气定神闲。 她托腮撑在扶手上,目不转睛望向冯皇后:“皇后娘娘很诧异?” 冯皇后眉头紧锁:“你疯言疯语的在胡说些什么!” “怎么是胡说呢?”赵盈眉眼弯起来,唇角上扬,那是最真实不过的弧度,“您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所以才能告诉赵澈,我和他并不是一个父亲生出来的孩子。 不然怎么会有上阳宫醉酒伤人那么精彩的一幕呢? 皇后娘娘躲在所有人的后面,避开所有人的视线,那个时候闭门不出,甚至没有人知道您是什么时候私下里见过赵澈的。 热闹好看吗? 您一手策划出来的那场戏,看起来是不是特别的过瘾啊?” “赵盈!”冯皇后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声音却偏偏不敢拔高起来,“你真的是疯了。这是大内禁廷,你是内廷的大公主,你父皇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着你,你今日跑到凤仁宫里说这些混账话!” 她驳斥了好一番之后,终于站起身来。 她抬手,连指尖都在颤抖:“出去!给我滚出去!” 赵盈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慢吞吞的站起了身来。 可是她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她歪了头,背着手,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有一丝得意:“您确定让我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去吗?” 赵盈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伸了个懒腰,一派慵懒姿态:“我是没什么所谓的。 出了凤仁宫,路有那么多条,随便哪一条,都能走到清宁殿去,您最清楚了,对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是心慌,也心虚了的。 这件事,是不能提,不能碰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甚至昭宁帝自己。 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他午夜梦回中,敢想起他是怎么强占人妻的吗? 虞氏满门忠烈,毁在他的一己私欲上,这些事,连他自己都不敢去回想! 因为他很清楚,那些行径,禽兽不如! 然而她提了。 昭宁帝如果知道,真的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只不过是死一个皇后,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天下主,本就掌天下人生杀之权,白绫三尺,毒酒一杯,什么方法不能要了她的命啊。 对外说是暴毙而亡,他不查,谁敢查?谁能查? 赵盈,她又算准了。 可是赵盈又从哪里知道这件事? 她不应该知道的。 连刘氏都只是有所怀疑,当年应该是被昭宁帝威胁一番,她才老实起来,既不敢再去试探宋氏,也把这件事慢慢的抛之脑后,再也不敢想起。 那只有宋太后了——她怎么可能告诉赵盈这种丑事。 冯皇后突然明白了,神色骤变,眼神阴鸷:“只要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只能是我告诉你,无论是不是我,都只能是我。 赵盈,你可真是好心计,好谋算啊!” 让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瓮中那只鳖。 第304章 禁足昭仁宫 可是赵盈又是凭什么牵着她的鼻子走? 冯皇后面容几近狰狞,双眼猩红,恨不能生吞活剥了赵盈。 清净日子根本就没过上几年。 什么生来好命。 高门贵女,长成嫁与帝王家。 这原就不是她想要的! 何况这是什么样的好命? 所谓天家富贵,于她而言,难道有什么值得贪恋吗? 她本生在大富贵的人家,纵使朝堂之中少有她父兄身影,可她冯氏一族也是有权有势,无人敢欺的。 真正到这皇家内廷走一遭,才晓得这其中苦楚。 要真叫她选—— 乍然从赵盈口中听到什么身世不身世的话,她的确是吃了一惊。 但是等到冷静下来,这件事,可真没那么简单。 冯皇后的神情都平缓下来。 赵盈心下感叹。 在宫里摸爬滚打半辈子,她也没指望随随便便就能冯皇后给唬住。 现下这个样子,才像是冯皇后该有的。 “看来皇后娘娘是冷静下来了。” 冯皇后掀了眼皮去睨她:“所以你敢到皇上面前去说这样的话吗? 去问一问皇上,他究竟是不是你的生父? 再问一问他,宋氏当年是怎么进的宫?” 她倏尔笑起来,是真的放声笑出来的,声音甚至有些尖锐:“赵盈,你不敢。” “是啊,我不敢。” 饶是她,也不敢。 昭宁帝是个没有人性的畜生,踩在他的底线上,谁都不会有活路。 她从来都不是无可替代的那一个,作怪也该有个分寸和尺度。 只是冯皇后未免太小看了她。 “您是觉得,时至今日,我还要自己跑到他面前去质问这些事?”赵盈失笑摇头,眼中的不屑一览无遗,“您实在是太小看了我。” 冯皇后也只是怔然了一瞬间而已,似是在考量赵盈话里有话的那个后话。 所以赵盈在那一瞬间站起身,甚至连礼都不肯端,转头就要往外走。 她方才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掀起波澜:“赵盈!” 脱口而出把人叫住的行为反而比她的脑子转的要更快。 可是等赵盈真的站定,以那种桀骜且自信的神情朝她望来那一眼,冯皇后立时就明白,她做错了。 她的确在被这小丫头牵着鼻子走,是下意识对她的畏惧! 在怕什么—— 赵盈脸上的笑意变得阴恻恻,背着手在身后,又缓步往冯皇后身前迈步而去:“果然,我母亲的死,也少不了皇后娘娘的推波助澜。” “不是!” 冯皇后惊叫出声来:“我没有害过宋氏!” 赵盈对她的话,一个字也不信的。 后宫里的这些女人,谁对她母亲没有出过手? 没有一个人会是干干净净。 她甚至怀疑过宋太后。 尽管她数次质问胡泰,胡泰都告诉她,母亲的确是因为常年郁结于胸,忧思不解,再加上生下她之后月子没有坐好,本来就落下了病根,怀上赵澈的时候身子并不算调理的很好。 总之没有人害过她。 赵盈嗤了声:“皇后娘娘,告诉赵澈我的身世,是算准了赵澈会对我出手,是吗?” 冯皇后哑口无言。 她这样子明知故问,实在让人下不来台。 “赵盈,我恨宋氏,也恨你,恨赵澈。” 这些藏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赵盈的面前袒露出来。 她是应该恨的。 赵盈却没有兴趣听下去。 就像当初刘氏临死之前,把她叫去,那些看似胡言乱语的话。 冯皇后的涵养大抵好过刘氏,不过这些女人一辈子困在内廷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所争所抢,不是圣宠,就是储君之位。 真正为自己而活的,一个也没有。 也都是些可怜虫。 赵盈敛了脸上所有表情之后,冷眼看她:“我今日来跟皇后娘娘说这些,一是想证实我心中猜测是否属实,二是打算,和皇后娘娘做个盟友。” 做盟友? 赵盈,和她? 冯皇后柳叶眉往一处拧着:“你说什么胡话?” 赵盈一定在打鬼主意。 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 宋太后病重,御医院束手无策,连胡泰也只能说上一句听天由命。 昭宁帝发了好大的脾气,追问起来才知道,宋太后不知从哪里听说安王搅和到福建案里去,惠王又在回京途中伤了腿的消息。 她拢共三个孙子,一桩福建案,便近乎折损进去两个。 原本就缠绵病榻数月之久的人,如何经得住这样的刺激,当场就厥了过去。 而这一厥,使得她原本稍有好转的病情,急剧恶化。 胡泰和整个御医院守在未央宫寸步不敢离,施针开方子,两服药喂下去,人却丝毫没有转醒迹象。 没有人敢到昭宁帝的面前回明真实情况,到头来还是胡泰硬着头皮去回话——如果今夜不能转醒,只怕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其实自从宋太后连月病着,内府司就早早的背下了身后事,也是为着冲喜。 谁承想没冲成,把人冲成了这个样子。 但这委实是怪不着内府司的。 昭宁帝虽然生气,却并没有打算迁怒整个御医院。 胡泰的医术他是知道的,这几十年在宫里伺候也是尽心尽力,无偏无私, 如果宋太后不是真的凶险,他倾尽全力也会把人给救回来。 现而今迁怒御医院,恐怕也换不回宋太后的命。 然而问题是,消息如何泄露的! 赵清被调查之事倒也罢了,朝中有姜承德闹开,本身姜氏就八成知晓,之后又出了禁足赵盈,乃至严崇之于府中自杀之事,便是内宫中,也众人皆知了。 只是赵澈左腿重伤那件事—— 昭宁帝入昭仁宫时周身戾气未褪,甫一进殿,他的那张脸,把本就为宋太后病情而紧张不安的孙贵人吓的不轻。 一旁赵姝小手里捧着一卷佛经,他看见了,眸色一沉:“出去!” 呵斥的自是赵姝。 小姑娘肩头一动,原本跪坐着的身子停直起来,转成跪着的模样:“父皇。” 她软声且带着些许怯意,颤颤叫了一声,试图软化昭宁帝的心肠。 她晓得这定然是来者不善了,可太后病重,他心里不痛快,也不至于到母妃宫中来撒气吧? 何况皇弟皇妹还在! “出去!” 孙贵人眉心微动,上前两步,把赵姝从地上拉起来,柔声劝她:“乖,出去玩。” 赵姝看看她,再看看昭宁帝,抿紧唇角,掖着手乖乖退了出去。 赵姝前脚才出宫,昭宁帝脚下生了风一般,三两步便已至于孙贵人身前。 他长臂抬起,大手落在孙贵人脸上,上了力道,钳着她下巴。 孙贵人生的白,他劲儿大一些,被生钳住的地方立时就泛了红。 痛。 锥心刺骨的痛。 孙贵人眼角挂着泪珠。 昭宁帝看在眼里,不为所动:“你敢害太后?” 孙贵人骤然心惊:“皇上说什么,妾不明白。” “你不明白?”昭宁帝冷笑,神情阴鸷,“三郎受重伤,不良于行的事情,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孙贵人不敢挣扎,任由他钳制。 闻言思绪一顿。 她好像明白了。 怪不得宋太后的病重会突然加重。 未央宫伺候的人嘴都严,把消息封锁的很死,没有人知道宋太后是为什么突然发病晕厥。 她原本以为是老太太上了年纪,这一年多以来就没有一件舒心的事,她已经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便是年轻力壮的人这样子病上几个月,身子也是受不住,不知要调养多久才能把精气神养足。 宋太后眼下怕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却不料宋太后是因为受了这种事情的刺激,才会晕厥过去,病情加重。 赵澈受伤之事,昭宁帝跟她说过,且只跟她说过。 连赵盈也几次提起,到如今为止,朝中都无人知晓。 昭宁帝的确把此事瞒的严丝合缝,没有走漏一丁点消息,怕的也是姜承德骤然生出勃然野心来。 所以事情一旦传开—— 孙贵人惊愕,一向古井无波的人,面色焦灼,眼底闪过难以置信:“皇上明察,妾实在不知道! 此事皇上只同妾说过,可妾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朝堂上——” “朝中也无人知晓!你还嘴硬!” 昭宁帝咬牙切齿,大手一挥,孙贵人被重重甩了出去。 好在她本就距离身后罗汉床不多远,人被甩出去,她身形不稳,一阵踉跄倒在了罗汉床上。 然则倒下去时候手掌下意识去撑住身子,还是伤到了手。 脸上痛,手腕也痛,连心都被人狠狠地扎了一把。 是赵盈。 这个念头几乎立时冒出来。 只能是赵盈! 可是为什么? 赵盈安排的事情她都做了,哪怕是赵盈没有安排的,该考虑到的,照顾到的,她甚至都提前去做了。 作为盟友来说,她没有背叛过,更没有给赵盈拖过后腿,她甚至因为帮赵盈而付出了代价! 反而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那么一件事,赵盈拖拖拉拉到今天,也没有个准话。 为什么要害她! 她应该要揭穿,要告发。 然而她不能。 孙贵人迅速冷静下来,并不敢趴伏于榻上,强忍着身上各处的疼痛,提了裙摆转身跪下去:“皇上心疼妾一场,凡事都不瞒着妾,妾曾说过,如今所得一切,都是皇上恩赐。 惠王受伤之事只有妾一人知晓,倘或太后因此事而受到刺激,病情恶化,妾岂不是百口莫辩? 妾伺候皇上多年,自问安分恭谨,对太后更没有一日不敬。 皇上认定是妾将此事传至未央宫,妾无以自证清白,只恳求皇上细想,这件事情妾首当其冲,如此做来,对妾又有什么好处? 以妾这样的出身,忝居高位,已经是皇恩浩荡,妾没有不知足的。” 她话至于此,叩首长拜下去:“妾没有做过,请皇上明察。” · 昭宁帝来去匆匆,只是走的时候,满面怒容未减,金口一开,孙贵人就被禁足于昭仁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探视,底下几个孩子倒是暂且留在了她身边没有抱走。 这事儿说来是赵姝机敏。 昭宁帝那样怒火冲天,周身戾气实在吓人,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父皇。 是以从正殿退出来,匆匆往偏殿去寻赵濯和赵妩的乳母,连一盏茶工夫都不到,叫乳母抱着大哭不止的两个孩子往正殿去。 如此才暂且把孙贵人解救出来。 孩子被抱了下去,赵姝挥着小手把人斥退出去:“母妃,母妃到底怎么回事?父皇禁了您的足,任何人都不许出入昭仁宫,母妃,找找大皇姐吧!” 她不提赵盈还好,一提起赵盈,孙贵人面容登时扭曲起来。 赵姝看来心惊:“母妃,该不是大皇姐她……” 孙贵人忙捂了赵姝的嘴。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昭宁帝这次动了真格。 其实这么简单的道理,用不着她来告诉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昭宁帝只要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 但跟她动了手,还把她禁了足,连几个孩子也被困在昭仁宫中。 她很难去相信这是对她的变相保护。 短短时间之内,她似乎想明白。 她会当别人的替罪羊。 那个别人只能是赵盈! 也或许不是。 可是赵盈害了她是事实。 她虎着脸去看赵姝:“你去顾着弟弟妹妹,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不要害怕,我没有事,你们也会没有事的,知道吗? 只是被禁足,不要怕。” 赵姝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下来:“可是母妃……” 可是从刘淑仪到孔淑妃,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被打入冷宫后来被赐下毒酒一杯的两个小美人,谁又不是先被禁足宫中,然后就……出了事呢? 母妃不让她提起大皇姐,这件事大概和大皇姐都有关系的—— “我知道了,我去陪着弟弟妹妹,母妃您别……您别太难过。” 她看得见母亲脸上的指痕,还有红肿的手腕。 御医都守在未央宫中,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在意昭仁宫。 赵姝拍拍裙摆站起身:“我去让人弄冰块儿来给母妃敷一敷。” “姝姝。” 孙贵人把人叫住,她也乖巧站定。 而后就见孙贵人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只去陪着弟弟妹妹,不用管我,知道吗?” 赵姝眼窝一热,鼻头一酸,差点儿就这样哭出来。 第305章 过河拆桥 李寂会这时候来昭仁宫走上一趟,也是出乎孙贵人意料的事。 他是御前行走的人,孙符拿他当儿子看待,他来的时候身后又跟着三五个内府司的小太监,昭仁宫宫门口当值的侍卫自然不会拦下他。 带来的东西叫昭仁宫的宫人接了去,跟着一块来的小太监被留在了殿外。 李寂进殿那会儿孙贵人是靠坐在罗汉床的脚踏上的,等走近一些,见她神情落寞,李寂越发轻手轻脚,声儿也格外轻柔:“娘娘。” 孙贵人抬了下眼皮,见是他,的确意外:“你怎么来了?是皇上叫你来传旨的吗?” 李寂听她话中隐有自嘲兼消沉,登时明白过来,忙又猫着腰上前三两步:“是师父吩咐奴才来给娘娘送些东西,已经都交给娘娘宫里的姐姐们了。 娘娘千万不要多想,眼下大公主正在清宁殿回话,奴才从殿中退出去时,大公主给了奴才个眼神,想是为娘娘的事情而来的。 今晨太后晕厥,大公主八成外头事务繁忙,一直到这会儿才进宫。 这不是刚进宫就听说昭仁宫出了事,往未央宫去看望过太后,就急匆匆去清宁殿替您求情了。 您且放宽心。 师父也说,娘娘这个事儿起的确实是蹊跷,皇上也不过是在气头上,才跟娘娘动了手,这会子冷静下来,原也晓得娘娘心性与为人。 把娘娘暂且禁足昭仁宫,实则也是保护娘娘,以免娘娘受委屈。” 这话多好笑。 最大的委屈一向都是昭宁帝给她的。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她早就不怨天尤人,连宋氏都不怨怼的,她这一生过得凄苦,每每不得不委曲求全,全都不过因为昭宁帝一人而已。 不过眼下的确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李寂虽然为她,不,为赵盈所用,然御前行走之人总是最有分寸。 她见罪于昭宁帝而被禁足,李寂多半会明哲保身。 哪怕赵盈使再多眼色给他,他只说没瞧见,看不懂,如何推辞不掉? 既来了,又特意点名是孙符打发他送东西来—— 孙贵人眉头紧锁。 好半晌她撑着罗汉床的边缘要起身。 先前一直是跪坐着的,后来蹲坐在脚踏上,这会儿起身来,两条腿发麻,第一下根本就没能站起身。 李寂忙上前扶人,才把她搀扶起来。 她顺势往罗汉床上坐下去,此刻又比方才冷静不知多少:“依你说来,皇上眼下并没有多生气?” 李寂掖着手,退离一些:“太后病重,皇上自然是着急又生气,但生的并不是娘娘的气。” 这又是怎么话说? “你不要打马虎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直说。” 李寂这才颔首说是:“娘娘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连师父都劝皇上,万不要寒了娘娘的心。 打从昭仁宫回清宁殿,皇上把御案上的奏本摔了个干净,真是发了好的脾气。 可是没多久,姜夫人就来了。” 姜氏? “她自然不会是去替我求情的。”孙贵人唇角上扬,噙着的却是一抹冷笑,“无非是胡说一通,明着是替我求情,实则是跑到清宁殿去激怒皇上的。 最好皇上盛怒之下贬斥我,降了我的位分,连我母家先前封赠也一并褫夺。 她再使使劲儿,前朝还有她的好父亲,太后倘或真的——” 她乍然收了声,饶是这殿中只有她和李寂二人,那不吉利的后话她也收了去:“到时候群臣上奏,便是处死我,也不在话下了。” 李寂吞了口口水:“娘娘一向是聪慧的。 可您也知道,姜夫人向来口无遮拦,实在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 孙贵人啧声:“李寂,她到底跟皇上说了什么。” 却原来姜氏因听闻昭仁宫被禁足,孙贵人出了事,昭宁帝自昭仁宫离开时满面怒色,那脸黑到了极致。 她在宫中自得意一番,后来真如孙贵人所说那般无二,跑去清宁殿替人“求情”。 偏偏她自己又不是顶聪明伶俐一个人。 昭宁帝本来是根本没打算见她的,她偏偏不走,后来昭宁帝把人放进了殿中,谁承想话没说上十几句,她就露了馅儿。 赵澈断了腿这件事,姜氏也知道。 孙贵人听到此处才猛然吃了一惊:“她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知道,那便是姜承德和赵澄也晓得。 可前朝并没有闹开——孙贵人心下一沉。 姜氏是不大有脑子。 这种事她听过便也立时明白过来,姜承德现下正咬着赵清不放,当然不能把赵澈断腿受伤之事摆到明面上。 坐收渔利的是赵澄,太惹人注意,也太容易引火烧身了。 反正赵澈受伤是事实,就算他们不说,等人回了京,还能瞒得住不成? 现如今知道,自己偷着乐就是了。 且姜承德会更加不遗余力的要拉下赵清。 如此一来,等赵澈回了京,胡泰再给他看过腿,确定无力回天,他落个终生残疾时,昭宁帝膝下有威胁的皇子就一个也不剩了。 哪怕昭宁帝正值春秋鼎盛,但立储之事只要朝臣奏请,就一定会被翻出来说。 她无论出身还是资历都远远不及姜氏,四郎又襁褓之中,更比不上赵澄。 太子之位,正是赵澄囊中之物。 只是可惜了—— 孙贵人倏尔冷笑:“所以你刚才说,皇上禁足昭仁宫,实则是在保护我们母子,就是这个意思?” 李寂频频点头:“姜夫人被好生送回了自己宫里,连禁足都不曾有,只是皇上吩咐了师父,派人盯着姜夫人,再不许她与宫外互通往来,又发了话,旨意工部为瑞王殿下选府建牙,打算叫瑞王搬出宫去了。” 赵盈是不想让赵澄和赵澈兄弟两个搬出宫的。 但眼下昭宁帝已然发了话,此事就成了定局。 虽然她还是没想明白,姜氏在昭宁帝身边伺候了二十来年的人了,怎么去回个话,还能把这么要紧的事情说漏了嘴。 她有心再仔细问问李寂,想来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总之现在昭宁帝是彻底防范起姜家了。 不管姜氏是从宫外得的消息,还是在未央宫安插了眼线,都犯了昭宁帝的忌讳。 私下行事如何都不打紧,千万别翻到明面上来。 孙贵人长松口气:“昭仁宫还在禁足,你来送东西也不宜待的太久,我到底有没有事,等过会子看公主来不来昭仁宫见我,便也就知道了,你回去吧。” · 赵盈当然是来了的。 那是半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期间赵姝为着不放心,还到正殿中看过孙贵人两趟。 她小小的年纪,操的是天大的心。 孙贵人见状才哄了她两句,只说没什么要紧的,赵盈在清宁殿替她求情呢,大约过会儿便会来见。 也正因为得了这样的话,赵姝回偏殿去看顾弟妹,却隔三差五就要往外跑一趟,眼巴巴的等着赵盈。 说来也巧。 赵姝刚打算转身进殿,宫门被打开,声音不小,她就停下了脚步往宫门方向望去,果然见赵盈施施然款步而来。 她连愣怔都不曾有,提了裙摆一路跑着就近了赵盈的身。 赵盈微讶,伸手稳住她:“怎么了?” 真见到了人,又不知道应该问什么。 母妃说,今天的事情很可能和大皇姐脱不了干系,是大皇姐害的母妃遭这一场罪。 尽管刚刚又说怕是姜夫人所为。 但是她追问了两句,那大皇姐是不是和此事无关,母妃却并没有答她。 她心口直坠,便越发想弄个清楚。 然而大皇姐就在面前时,她却不晓得该怎么问。 于是她去牵赵盈袖口,摇了摇头:“李公公来内府司的奴才过来送东西,跟母妃说大皇姐去了清宁殿替母妃求情,我心里不安宁,一直在廊下等着大皇姐过来,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呢。” 小姑娘瓮声瓮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时见了心里觉得亲近的人便一味的想要撒娇。 赵盈见她低垂着脑袋,始终不抬眼看自己,抬手落在她后脑上,轻拍两下,似是安抚,心下却冷笑。 等入了殿中,赵盈安都没有跟孙氏问一个,径直落了座。 孙贵人也侧目看她,手中茶水都是温凉的。 没有人奉茶上来,赵盈笑意就愈发清冽:“看来娘娘还是怀疑是我干的。” “那是不是大公主所为呢?”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归事情已经解决了,娘娘并没有麻烦。 世人说难得糊涂,娘娘怎么凡事都想弄个清楚明白呢?” “啪——” 孙贵人拍案而起。 她向来是谨小慎微的人,进宫十几年的时间也没跟谁红过脸。 日子最难熬那会儿,连底下新进宫的美人才人都敢指着她的鼻子羞辱她,她全都忍了下来。 可今日,她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孙贵人连脖颈处的青筋都是凸起的:“赵盈!” 这样直呼其名,实在是太不客气了。 赵盈却不生气,淡淡扫去一眼:“你不是想让赵濯出嗣?我用一件事,一举多得,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自己,你现在生气,是因为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还是因为发现即便是经年过去,你在父皇的心里,还是毫无地位可言?” 她啧声,似是感叹:“总不至于是后者吧?” 自然不是! 她对昭宁帝从来就没有过心存任何幻想,那也不是她所求。 “公主行事,专擅独断,真的丝毫不顾及身边人吗?”孙贵人寒着一张脸,语气不善的问道,“我好歹算是公主盟友,可你出手之前,竟也全然不考虑我会不会受伤吗? 皇上历来心狠手辣,今日盛怒之下,倘或杀了我,公主难道有法子叫我起死回生吗?” 她几乎咬着后槽牙问出后面的话,赵盈却仍旧是那副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过有件事孙氏倒是说对了。 孙氏死活,本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何况她也从没答应过孙氏什么保她余生富贵荣华此类的话。 如果没有赵濯,养着孙氏一个闲人,她也并不觉得累赘。 但她既对赵濯另有安排,孙氏今后也不能留在宫中。 倘或她上位,孙氏第一个要被送走。 天下之大,哪里都可以是她的去处与归宿,唯独上京不行。 “孙娘娘不会死——”赵盈缓缓站起身来,“孙娘娘自己有手腕,连养大的女儿也很有手段。况且这宫里多得是能为孙娘娘求情之人,我孤行事前,虽未曾将孙娘娘生死考虑在内,可真要是出了事,你的后路,孤是早有安排的。” 孙贵人闻言怔然:“你说什么?” 赵盈再翻眼皮去看她,却已无心理会:“过去一年时间里,孤认为孙娘娘是聪明人,放眼后宫,聪明女人并不少,但你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端好你的聪明,不该你问的别过问。 至于其他事情——你只要别坏了孤的大事,孤与你之间,仍能做到相安无事。” “赵——盈——” 这是明摆着要过河拆桥了! 孙贵人磨着牙,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就不怕——” 话音戛然而止。 赵盈倏尔笑了:“就不怕你到御前去告发? 孤从前所做种种,哪一件你是脱得了干系的? 甚至孤不知晓的,你为了表明立场,都抢着替孤安排考虑到了。 孙娘娘,你,还有你们孙家,到今日所得的一切尊荣,全是因孤的母妃还有孤。 孤能给你,也能收回来。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是天子恩赐吧?” 赵盈往殿中踱了三两步,负手而立。 她身量不如孙贵人,可站的远了,也不必抬头仰望她:“你要是真觉得不甘心,大可到清宁殿去告御状。 昭仁宫禁足未解,但李寂会每天到昭仁宫来两趟,你有什么话想回,有什么东西想要,他都会替你办妥。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孤也不与你多费唇舌,好自为之吧。” “等等!” 赵盈转身要走时,反倒是孙贵人追来三两步:“我是一时生气,公主别跟我一般见识。” 她在赵盈身后,还是咬了下牙,才把心一横,再跨步上前:“我入宫这十几年,皇上从没跟我动过手,今日动了手,我既怕又恼,乍然见了公主,言语间失了分寸,万望公主勿怪。” 第306章 过继之事如儿戏 叫赵濯出嗣的这件事,事实上在赵濯刚刚落地时,赵盈本就有此心。 孙贵人所想,和她所预想的后路,刚好不谋而合罢了。 而之所以一拖再拖,确实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到御前去开这个口。 这日午后,赵承衍匆匆进了宫。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到未央宫去守着,等宋太后病情好转的消息的,可他进了宫却并未往未央宫去,反倒径直入了清宁殿。 彼时昭宁帝才批过几本奏折,为着诸事缠身,又忧心宋太后病情,连午睡都不曾有。 听闻赵承衍来,原本他大手一挥并不想见,就在孙符猫着腰要退出殿去时,他才又把人叫住。 清宁殿一如既往的静谧,昭宁帝于宝座上,左手手掌是撑着头的,指尖微动时正好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递一下,动作轻缓。 他不经意抬眼,扫见殿下赵承衍,才再挑眉:“母后病情还没好转,胡泰带着御医院众人守在未央宫,你既进了宫,便去——” “听闻晨间皇兄在昭仁宫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把孙贵人给禁足了?” 昭宁帝闻言立时眯了眼,也坐正了身子。 其实宫里这点事,瞒不过任何人。 高高在上的帝王,又哪里有真正的秘密可言? 他不可能把后宫伺候的所有太监宫娥全给杀了,谁在向宫外传递消息,谁在把内廷的风吹草动立时告诉宫外,根本也没有多重要。 就连赵盈,也没少在宫里安插眼线。 他御极二十来年的时间里,真正无欲无求,在后宫中本分过自己日子的,只有宋氏。 他就是把所有伺候的宫人全换掉,还会有新的麻烦出现。 有时候这日子的确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昭宁帝甚至都懒得计较赵承衍自何处得来的消息,沉声问他:“你也是为孙氏求情来的?那就大可不必了。” 赵承衍当然不是。 宫里发生的一切赵盈都原原本本说给了他知道。 本来他早半个月前就想着,母后一直病着不见好,赵濯出嗣的事儿其实可以趁机提一提。 不管是做天子儿子,还是做他的儿子,都是母后的亲孙子。 只是犹豫不定的,又拖到了如今。 赵承衍见昭宁帝并不追问他哪里得的消息,又听见那个也字,心下嗤笑,面上不动声色:“自然不是。臣弟同孙贵人,素来没什么情分,谈不上替她求不求情的话。” 情分二字又刺痛昭宁帝的心。 他同宋氏,从前倒是有些情分在! 昭宁帝自高台宝座起身来,背着手,缓步踱至殿中,又在距离赵承衍三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住,盯着赵承衍打量好一番,几不可闻冷笑了声,转而提步朝东次间去。 赵承衍会意,并不多做迟疑,当即跟了上去。 入了东次间中,他也不往软榻上去,等到昭宁帝歪靠在了榻上,才转了脚尖方向,朝软榻斜对面太师椅而去。 长袍下摆微撩起,人施施然落了座。 昭宁帝面无表情看他:“那你进宫来干什么?” 这话好笑的很。 他亲娘也住在宫里,便是进宫来请安也不必跟他请示什么。 赵承衍翻了眼皮看去:“皇上真不好奇我如何知晓宫中事?” “是元元告诉你的吧?”昭宁帝把玩着腰间玉佩,再没看他,“若为孙氏事入宫,除了元元跟你多嘴,也没有别的人会拿这些事情去烦你,更不值得你走这一趟。” 赵承衍是什么德行,他还是知道的。 “永嘉终究还是年纪小,好些事,想的并没有那么周全。”赵承衍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过很是自然就顺势把话扯到了赵盈身上去。 “她从皇上这里听说,姜夫人也搅和到这件事里来,但皇上听后仍旧没下旨放孙贵人出宫,就连几个孩子也被拘在昭仁宫内,还是不许出入。” 他话音稍顿,撇了撇嘴:“她也只道皇上是在气头上,母后病情实在不好,皇上心里又着急。 姜夫人和孙贵人既然是都有嫌疑,索性便都拘着。 孙贵人晨间已被禁足昭仁宫,所有人都只道皇上在昭仁宫发了一场脾气,是以明面上只叫孙贵人担着罪责,并不再明着惩戒姜夫人,只是暗中吩咐人盯紧姜夫人,好看看她平日究竟如何与宫外传递消息,又叫工部为赵澄选址建王府—— 随母妃而居,纵使封王,朝臣眼中也只拿他当孩子看。 可出了宫开牙建府,那就是真正长大成人,百官也只想着,皇上大抵要给赵澄选妃,叫他成家立业。 这是奖赏,是恩赐。” 昭宁帝耐着性子听他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大车的话,其实仔细想想,这未必全是出自赵盈之口。 小姑娘野心一日大过一日,他也不是全然不知,只是觉得仍旧在可控制的范围内,便随她高兴去。 等赵承衍话音落下,昭宁帝脸上才闪过一丝不耐烦,沉了沉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上还是看重孙贵人母子的,才会把人拘在昭仁宫中保护起来。” 赵承衍眼底笑意愈发浓郁,再高高挑眉望去:“赵清卷入福建案,赵澈重伤瘸了腿。这案情未结,人没回京,消息不胫而走,传到母后耳朵里去。 皇上晨间到昭仁宫去撒气,也是做给外人看的吧?” 昭宁帝眸色一沉:“这有什么好做样子的?母后病重,你早上虽然没进宫,但元元肯定也都告诉你了。 今次母后能不能好转过来都尚未可知,朕初闻此事,自是恼怒。 三郎重伤之事阖宫也只告诉过孙氏一人,朕不去问她,难道提了元元来质问不成?” 他不承认,赵承衍就只当是没听见,把两手一摊:“说实在的,静下心来想想看,姜承德未免操之过急。 如果换个人,臣弟大概觉得是有人栽赃陷害,想把他,把赵澄往风口浪尖上推。 可人是姜承德,是姜家,臣弟又不觉得意外了。 没了赵清和赵澈,储君之位便是赵澄囊中之物。 但那是从前——赵濯落生给大齐带来的是龙凤呈祥,孙贵人出身资历虽都远比不上姜夫人,可赵濯和赵澄也都是庶出的皇子,未见得谁就比谁更尊贵些。 何况赵澈养在昭仁宫一年之久,永嘉和孙贵人走动多了,关系自然更亲近些。 真等到朝臣奏请,请皇上立储,赵濯都未必会输给他。” 横竖昭宁帝春秋鼎盛,现在立储,哪怕赵濯还是个襁褓婴儿,难道昭宁帝明天就驾崩了吗? 悉心教养上十几年,总还是能够的。 昭宁帝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赵承衍会因为这些事进宫,到清宁殿来见他。 他对这些朝堂政务从来都不上心,去年西北那件事就足可见了。 储君谁来当,高台将来谁来登,对赵承衍而言,也不过是换了个人做皇帝,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现在是皇弟,将来是皇叔,怎么着都是亲王之尊,宗亲里的最贵重。 昭宁帝啧声:“真是难得,你还有琢磨这些事的时候。” “也不全是。”赵承衍往椅背上靠去,又是那副慵懒姿态,“皇上知道臣弟,最愿意做个富贵闲人,最好天下麻烦事全都离臣弟远远的。 但有件事,臣弟在心里过了很久,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该不该开口。 也是出了今天这件事情,才定下心来,决定进宫跟皇上说一说,至于能不能成的,全看皇上心意罢了。” 昭宁帝闻言便又斜他一眼:“普天之下,还有能叫你为难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事呢?这才真是奇哉怪也。 你且说来朕听听看。” “臣弟想让赵濯出嗣,来做臣弟的儿子。” 他确实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无论太极殿上,还是清宁殿中。 这才是赵承衍。 昭宁帝登时黑透一张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神情阴鸷,语气肃然,声音中透着的那股子清冽,能把人给冻伤。 赵承衍却置若罔闻,点了头就继续说:“臣弟当然知道。 赵濯生来不寻常,说不得皇上对他都寄予厚望。 且孙贵人没有母家扶持,将来若真扶赵濯上位,做了大齐储君,才更不怕外戚擅权。 这些,臣弟还用不着皇上来提点教导。” 昭宁帝咬紧了后槽牙。 可不是吗? 赵承衍什么道理不明白?什么事情参不透呢? 从小就聪颖机敏的人,开蒙进学时,连夫子都说他天资甚高。 先帝无论人前还是人后,曾不止一次表现出对幼子的喜爱。 那是打心眼里的看重。 赵承衍活到二十六岁,这点道理要是还需要人来教,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开了口。 那便诚如他自己所说,确然是深思熟虑过一番,才做了这个决定的。 生气吗? 昭宁帝倒不觉得有多生气。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赵承衍并不是来激怒他,故意挑事儿的。 “你二十六了不娶正妃,母后说了你多少年,你从来敷衍过去,到如今母后病重,病情不乐观,你的燕王府中无内眷,你自己膝下更没一男半女,倒像是过继孩子了?” 昭宁帝虽没有多生气,但还是冷笑出声来:“便是要过继,也并没有什么不成的。 只是你主意打的好正,竟打到皇子身上来了吗?” 及便是要过继儿子,宗亲中选了合眼缘的,过继到膝下,不过养着玩罢了。 又不可能真的一辈子都不娶妻生子。 天子所出,过继到亲王膝下,这岂不荒唐! 昔年他要过继孩子到永王一脉,承继永王爵位,不也是从淮阳郡主膝下挑了个赵乃明吗? 听赵承衍这个意思,早在今天出事之前,在他认为姜承德为了赵澄的太子位而开始把手伸向后宫,朝着孙氏母子发难之前,他就已经动了这心思。 昭宁帝再没开口,赵承衍他倒更像是自说自话,毫不在意昭宁帝是什么想法一般:“从宗亲中过继合适的孩子也不是不成,但先前母后病倒,我动了这心思后,思来想去,认认真真的考虑过。 如今只有晋王兄膝下幼子年幼,今年才五岁而已,可他又是个庶出,是晋王兄身边的通房生的孩子,出身上实在差了些。 余下宗亲中,再没有年纪合适的。 难道叫我去过继个十几岁的孩子到身边养着吗? 况且赵濯是皇上亲生的儿子,就是母后的亲孙子,他不管是做皇上的儿子,还是做臣弟的儿子,总都还是母后的亲孙子,这总没错吧?” “你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昭宁帝听到这儿才算是有些忍不住,怒而拍案。 赵承衍仍旧不为所动:“更何况又出了今早这样的事。 说起来,现在叫赵濯出嗣到臣弟一脉,于皇上而言,应该算是臣弟帮了皇上一个大忙。 历来储位之争,兄弟阋墙,都是要酿成大祸的。 赵澄自己未必不好,可有姜承德一味挑唆,好好的孩子也给带歪了。 来日皇上若是腾出手,料理了姜家,愿意叫赵澄做储君,便叫他做储君,届时赵濯出了嗣,赵清和赵澈不中用,自然也不怕再有什么兄弟阋墙之祸。 万一皇上连带着赵澄也觉着看不顺眼了,这儿子不想要了,便叫他与姜家一并折损。 可那时候怎么办呢?” 昭宁帝那里黑着脸,他反倒还有心思玩笑似的,连尾音都是往上扬起的:“赵清和赵澈仍旧不中用,皇上膝下没有可承继皇位的皇子,要么皇上去立个皇太女,臣弟瞧着永嘉也十分能干——” 赵承衍拖长尾音,已然存了试探心思。 旋即见昭宁帝眼底肃杀涌起,比他提起要赵濯出嗣时来的还要汹涌,登时心下一沉,也转了话锋:“要是不愿意,再把赵濯从臣弟膝下过继回来,他横竖都是皇兄血脉,朝臣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之处来。 固然是儿戏了些,可皇上是天子,天子金口,说一不二,皇上历来不也都是如此行事,倒也不会惦记群臣如何看,如何想,不是吗?” 第307章 赵濯出嗣 赵承衍分明是话里有话的,那言有所指,指的又摆明了是宋贵嫔。 昭宁帝冷笑着坐起身来,自赵承衍进门以来,他也总算是肯正眼去看人:“看来你是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赵承衍手肘撑在扶手上,迎着昭宁帝审视的视线回望去:“自母后病重以来,内府司备下一应仪制,以做冲喜之用,在皇上心里,还是敬爱着母后的。 臣弟原本不敢来开口,只恐怕在皇上心目中——” 他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又咂舌啧一声。 昭宁帝立时横眉:“赵承衍。” 这样子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也无所畏惧:“其实皇上心里很明白,臣弟所说要赵濯出嗣一事,并没有什么不可为的地方。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原本就没有要立储的打算,不是吗?” 这点他算是说对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个,彼此还是了解的。 且不说他春秋鼎盛,就算是到了不中用时,他也没有要立储的打算! 他自己是如何稳坐高台,昔年是何等的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 在昭宁帝看来,太平世里稳稳当当做了太子的都不会有太大的出息,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想法。 底下的儿子长成的没几个是不假,旁人或许都不想见手足相残也不假,可是他觉得无所谓—— 天家兄弟,本就应该同室操戈。 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有真正踩着累累白骨上了位,才能有铁血手腕,把这大齐江山牢牢握在自己手心里。 倘或他强捧着哪一个儿子做了太子,固然也能一路叫他顺风顺水走到登基那一天,然则兄弟之间野心勃勃,就连宗亲之中对皇位觊觎的也不会在少数,什么皇叔皇伯,甚至连赵乃明之流,都有可能来夺这把龙椅。 等到他撒手去了,还有谁能护着新帝? 朝中群臣结党营私,心思各异,本就要天子制衡,再有周遭野心勃勃之人,一旦起兵,这皇位还不是如浮萍飘摇不定,能不能坐得稳都是另外一回事。 昭宁帝晓得赵承衍说的也不算有错。 无论赵澄是不是个中用的,更不论赵清和赵澈如今处境是不是他一手造成,姜家是留不得的。 外戚专权,霍乱朝纲,这是他最不愿见的事。 现在把赵濯过继到赵承衍一脉,确实把姜家和赵澄彻底推上风口浪尖。 来日他若不中意赵澄,后继无人时,当然也能把赵濯再过继回来。 虽然如同儿戏,可儿戏之事,他原也不是第一次干! · 赵濯出嗣,过继到燕王一脉的旨意,昭宁帝没经中书门下。 三省六部与内阁众人,皆不知情。 那道圣旨加盖了天子大印,旨意明发,在文武百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毕竟天子金口,哪里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昭宁帝瞒过朝中众臣工下此圣旨,分明就是不想听他们上来规劝,那就是心意已决了。 旨意下达,昭仁宫晨间见罪于御前的消息就不胫而走。 工部还在为赵澄选址建府,赵濯却已经失去了夺嫡资格。 前一日昭仁宫孙贵人还是昭宁帝心尖上的人,那样盛宠,风光无量。 就连沈殿臣都一度认为,赵濯年纪虽然太小了点,可凭孙贵人这一年多以来的恩宠,若他能平平安安长大,那个位置究竟会归了谁,真是说不准的事。 结果可好,这才几个月,朝中风向因这一道圣旨,立时转了—— 姜家往来的人又多起来,各种各样的理由,登门去做客也好,拜访也罢,横竖是要同姜承德走动亲近。 宫中太后病情还没有丝毫好转,这些人就把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内府司来人往昭仁宫去抱走赵濯那会儿,孙贵人倒是平静异常,赵姝哭着喊着不许人抱走她弟弟,都还是孙贵人强行把人给拉开的。 赵盈临走的时候说过,赵濯出嗣之事,今日若能成也就成了,若是不成,此事往后就不要再想,至少一两年之内,是再不能开这个口,叫她心里有数。 儿子是亲生的,她这个年纪上,在内廷苦熬了十几年,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来。 她的心不疼吗? 自然是疼的。 内府司的人抱走了赵濯,连带着先前给赵濯选好的乳母一并全都带走了去。 孙贵人眼尾是红的,脸上也有泪痕,人瘫坐在殿中,只要想一想今后想再见赵濯一面就心口疼。 赵姝还在一旁哭,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昭仁宫方才热闹了一阵,突然又冷寂了下来。 李寂果然又来了。 掖着手进门回话都是小心翼翼的。 又不料一向乖巧懂事的赵姝,这会子见了他,挣着站起身来,小短腿倒腾的快,三两步跑过去:“我要见父皇!” 李寂怔然,只能猫着腰再往后退两步去,把目光转投向孙贵人:“娘娘,这……” 孙贵人在心口按了一把,沉声叫赵姝:“你来。” 赵姝转过身看她,一双眼睛哭过之后肿的核桃一样。 孙贵人心疼她,只能叹气:“姝姝,你过来。母妃刚刚同你讲的道理,又忘记了吗?” 她没忘! 可是从小到大,她听了太多的大道理。 这些年她更是一步也不敢出错。 母妃告诉过她,在这深宫中,她们是孤苦无依的。 孙家不能在前朝说上话,她们不得天子欢心,所以只能步步小心。 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都是天家公主,可她和赵盈赵婉都不一样。 她铭记于心,不敢有一日娇纵放肆。 好日子过了一年,她原本以为一切都会慢慢的好起来,母妃还生下一双龙凤胎。 然而一转眼,弟弟被抱走了! 她不明白,也不想再听这些大道理。 赵姝杵在原地没有动,李寂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孙贵人无奈之下,长叹一声:“姝姝,让你弟弟出嗣,是我同你大皇姐求来的。” 赵姝愕然不已:“母妃?为什么?” 小小的人儿眼中充斥着大大的疑惑,她是万万想不明白的。 本来李寂不晓得该怎么开口,他知道这件事孙贵人一直都瞒着所有人,是以赵姝当然也不知晓,何况赵姝哭成这个样子,又哪里有半点知情的模样? 当奴才的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闭上嘴。 主子没开口的事儿,他断不能先说出来。 这会子听见孙贵人同赵姝这样讲,他才敢试着去劝两句:“三公主快不要伤心成这样,娘娘瞧着心里只会越发难过的。 小殿下出嗣一事,是燕王殿下今日入清宁殿求来的。 可事实上,早在小殿下落生时,娘娘和大公主就商议过此事。 一拖几个月,实在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去开口。 毕竟小殿下带来的是龙凤呈祥,当日朝臣上表说的那些话尚且历历在目,要出嗣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赵姝整个人都是懵的,连眼神都显得那样呆滞。 她漠然扫过李寂一眼,而后转了脚尖方向,缓步朝孙贵人那里步去。 却又不似从前那般,依偎在孙贵人身边撒娇。 小小的身影站定在孙贵人面前,她递了一只手过去。 孙贵人接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姝姝,母妃亏欠你许多,从小到大,只会教你做个懂事本分的公主,一日不敢娇纵。 从前内府司对咱们宫中多有克扣,你自幼跟着母妃吃了不少的苦。 你从来没有抱怨过,是个好孩子。 母妃怀着弟弟妹妹时候,你说你将来要叫皇妹做最随性的姑娘,母妃便知道,你心里是委屈且难过的。” 赵姝皱着眉头:“我跟着母妃,就从来都不觉得苦。 可是母妃,我不懂,为什么? 四郎是母妃亲生的孩子,是我的亲弟弟啊。 送出宫去做燕王叔的儿子,以后您怎么同他见面呢? 他尚且在襁褓之中,被送出了宫,今后也没有人敢告诉他他的身世了。 就算入宫来请安拜见,也不会到咱们昭仁宫来。 母妃,我真的不明白。” 孙贵人手上上了些力道,有些掐痛赵姝,只是她虽然吃痛,却并没有往外抽离半分。 “骨肉分离,母妃也是难过的,可是比起母子分离的痛苦,我更不愿见你弟弟今后的每一天都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 孙贵人咬了咬牙,越发坚定了心念:“你大皇兄坏了事,被贬往凉州,现在都还要被拉下水,被搅到福建贪墨案中去。 你三皇兄随行钦差往福建去长见识,学本事,回京途中伤了腿,说是天灾,可焉知不是人祸呢? 姝姝,宫里面的孩子要长大,太艰难了。 记得母妃跟你说过的吗? 从前的孔淑妃,现如今的姜夫人,她们有尊贵的出身,显赫的家世。 去了的宋贵嫔有天子恩宠,真正是你父皇心尖上的人。 可她们生的儿子又怎么样呢?” 她松开了赵姝的手,又是一声长叹:“我知道你喜欢弟弟,想陪着弟弟长大。 这内廷中,公主是没有什么所谓的。 你大皇姐目下赫赫威仪立于朝堂上,可在所有人眼中,她也不过是为你三皇兄铺路而已。 没有人会拿你大皇姐怎么样——她自落生起,占尽你父皇的偏宠,连你大皇兄和二皇兄也比她不过,那你瞧着,可有人想过要去害她吗?” 赵姝倏尔心惊。 陷害赵盈? 其实不是全然没有,但那都是她入朝之后的事情了。 从小到大母妃跟她讲过很多这宫里从前发生的事,在她出生以前。 那位贵嫔娘娘她从来也没见过,母妃也没见过,但母妃知道宋娘娘很多事,连带着她也就知道了的。 所以送走皇弟—— 赵姝一时间心中凄凉一片。 她懂了。 这是母妃为皇弟计深远,宁可送走他,也不要他困坐于宫城中,每一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煎熬苦痛里。 她垂眸:“那我以后能出宫到皇叔府上去看他吗?” 孙贵人眸色又痛,一时沉默着。 李寂见她沉默了很久,才猫着腰上前几步去:“三公主要是想念小殿下,自是可以去燕王府看望小殿下的。 只是小殿下既已出嗣,娘娘又是一番苦心为小殿下着想考量,那便是不好叫小殿下知晓自己出身,以免来日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三公主若实在想见,最好还是告诉大公主。 如今大公主就住在宫外,便是哪一日得了空,把三公主接出宫去小住,玩儿上两天,都是成的。 到时候叫大公主带着您去燕王府看望小殿下才好呢。” 孙贵人斜着扫过去一眼。 赵姝也回头看他。 她心里堵着一口气,其实跟任何人都无关,她总不能去怨怪母妃。 母妃没有做错,这整件事情都没有人做错。 她回想此前种种,母妃生产那天,只有大皇姐守在昭仁宫中。 四郎和宁宁落生后,大皇姐怕底下人手脚不干净,还放了挥春和书夏去寸步不离的守着,直到母妃转醒,才另作安排。 而那时候母妃把她从殿中支走,大抵就是那会儿同大皇姐商量着定下了要四郎出嗣之事。 想通了这些,她就真的谁也怪不着。 可还是难受。 “照你这么说,意思便是以后昭仁宫失了宠,还是要过从前的日子了,我也不再是过去一年的三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后便是想出宫见四郎,也只能央着大皇姐帮我,是这个意思吗?” “姝姝!” 孙贵人闻言轻声斥她。 李寂倒没有那么小心眼,又晓得赵姝在气头上,实在不痛快,才会拿他挤兑他。 他越发弯腰下去:“奴才只是讲实话。娘娘高看奴才,肯提点奴才,大公主也把奴才当个人看,奴才这才有机会为娘娘和大公主效力。 三公主所言,其实也有道理,但奴才在御前伺候也有年头了,要说昭仁宫从此失宠,娘娘和您,乃至四公主,往后的日子又要过得凄苦,那却是谈不上的。” 她到底年纪小,李寂哄了两句,后患便转而去同孙贵人讲:“娘娘如今是贵人位分,纵使小殿下出了嗣,不再是娘娘的儿子,娘娘在内宫的地位,也绝不是从前那般。 况且娘娘心里是清楚地,皇上不是糊涂的人,大公主也不会看着昭仁宫受冷待袖手旁观。 是以娘娘不必担心。” 言罢,他又转同赵姝拜一礼:“三公主也不必担忧。” 第308章 崩于未央 泰和七年的春季还没来临,宋太后却再也见不到了。 太后崩于未央宫中,御医院上下回天乏术。 实际上从宋太后病重起,内府司早早预备下其身后事宜。 眼下人去了,自有内府司和礼部按照一应章程行事。 昭宁帝又下旨诏回远在凉州的安王赵清,另去旨催促还在回京路上的惠王赵澈。 未央宫中彻底灯火通明。 因赵清不在,诸皇子公主中便以赵澄为首。 赵盈带着赵婉和赵姝跪在下手位置上。 宗亲中只有赵承衍是宋太后嫡亲所出,不过淮阳郡主幼年时也在未央宫中待过几年,是以也连夜被召进宫来,为太后守灵。 国丧照理说来只要七日,这是自穆宗朝起定下的规矩,然则昭宁帝也不知是不是因年轻时候做过的几件荒唐事,如今宋太后撒手人寰,他反而生出更多孝悌心思。 一面下旨令行国丧三月,停宴乐歌舞,禁婚仪嫁娶之事,一面又大手一挥,把大名府下三县两镇划在了赵承衍封地之内。 赵承衍本为宗人令,昭宁帝又为他加封勋职,诸如此类事,却都只叫赵盈心下冷笑不已。 人走茶凉,活着的时候不肯好好孝敬,从来忤逆亲娘,昭宁帝无论如何谈不上一个孝字。 现如今宋太后去了,他倒做这至孝姿态,也不过是给活着的人看罢了。 实在可笑。 为着昭宁帝下旨辍朝三日,他便也守在未央宫灵堂中,可等到夜深时,没有人真的敢叫天子于此处熬守一整晚。 于是冯皇后劝,赵澄劝,连赵盈也敷衍着劝了几句,他才肯起身出门,回了清宁殿去。 赵承衍还跪坐在殿中,赵姝几次想往他那边凑,都被赵盈给按住了。 如此一夜过去,第二天东方才泛起鱼肚白,天色灰蒙蒙时,赵盈有些犯困打瞌睡,不大有什么精神。 赵承衍也自殿中退了出去松泛筋骨。 赵姝趁着赵盈不留神,偷偷溜了出去。 未央宫东侧花圃下,赵承衍驻足,一回头,果然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赵姝同他是不大亲近的。 以前是循规蹈矩不敢往他身边凑着去撒娇,这一年多以来是因为本就不亲厚,见面次数又不多,即便是宫中有宴,宴上见了他,也说不上两句话。 这会子见赵承衍驻足回身来看她,一向豁朗的姑娘反倒扭捏起来。 她昨夜哭过好几场,这会儿眼睛还肿的核桃一样。 赵承衍见了,闷声吩咐跟着伺候的长亭:“你去找李寂,叫他告诉内府司,取些冰出来,给公主她们敷眼睛用。” 长亭诶的一声应了,猫着腰匆匆退开。 赵姝心思微动,想他也没有那样吓人的,这才踩着细碎的步子往前去:“皇叔。” “你追着我出来,是想问赵濯好不好吧?” 他低头看小姑娘。 以前确实是不大留心赵婉和赵姝姐妹俩。 为宋氏之故,他能腾出来的那些心思,也全都放在了赵盈身上。 如今瞧着小姑娘白白胖胖,婴儿肥都还没褪去,满脸稚嫩,眼神清澈的模样,倒想起八九岁时的赵盈。 但她跟赵盈,还是不同的。 八九岁时候的赵盈连清宁殿御案上的奏本也该撕的,但九岁的赵姝站在他面前却总有些拘谨扭捏。 赵承衍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太后过身,若给人瞧见你这样从殿中追出来,又是为赵濯的事,是要指着你鼻子骂你不孝的,不要说你,连孙贵人也会跟着受罚。” 他抬手,落在小姑娘头顶揉了两把:“回去吧,待在你大皇姐身边,便乱跑。” 那口吻分明拿她做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哄。 诚然是好心为她,怕她受罚,可赵姝还是抿紧了唇角。 她以往那样规矩,又怎么样呢? 她规规矩矩,总想着这样或许更讨人喜欢,即便不能,至少不会出错。 她不出错,就不会受罚,旁人就不能说母妃教女无方。 但是父皇还是会大发雷霆,降责于昭仁宫。 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是被送去做了燕王叔的儿子。 她昨夜跪在皇祖母灵前,心思却一直就不在这儿。 赵姝实在是不明白,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在赵承衍又在做同一件事。 要她乖乖的,循规蹈矩,待在赵盈身边。 因为她行差踏错,就会被人揪住不放。 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了。 道理她都懂。 从父皇在昭仁宫大发雷霆,禁足昭仁宫,紧接着把皇弟过继到皇叔膝下,凡此种种,全都是针对母妃的。 似乎母妃失宠已然成了无可挽回的事实。 越是这种时候,昭仁宫每一个人都越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借题发挥是这些人一贯最会做的事。 咬住了,就要把人给咬死,绝对不会再给母妃任何翻身的机会和余地。 赵承衍的确是好心。 那种不甘心在冷静过后,趋于沉寂。 赵姝面容惨淡,眼底的情绪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难过,总之她低垂着小脑袋,再开口也成了瓮声瓮气的:“我只是不放心他,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见到皇叔,连说上两句话的时候都少。 眼下固然不是合适的时候,皇祖母灵前我追出来问皇叔关于四……濯儿的事,只是我……” 赵承衍撤回手,已然看见了从殿中追出来的赵盈。 他心下无奈,抿唇摇了摇头:“等宫里事情过去,你若不放心他,托人告诉你皇姐,叫你皇姐带你出宫见他就是了。 他如今就住在燕王府,身边伺候的嬷嬷乳母都是宫里带出来的,一应安置都极妥帖,难不成我还会害了他去?” 说不得住在他的王府里,比留在孙贵人身边还要安全靠谱点。 只是这话他没有再开口罢了。 赵盈已经快步而来,去拉了赵姝小手,把人往身边带了一手。 赵姝猛然回头,见是她才舒一口气:“皇姐。” 赵盈嗯了一声,捏着她手心儿,又去看赵承衍:“二皇兄见皇叔还不回去,又想着姝姝刚才追了出来,怕姝姝缠着皇叔胡闹,叫我出来看一看。 父皇还没过来,二皇兄说皇叔不在他没个主心骨,请皇叔回去殿中去主持大局。” 她又撒谎。 赵澄才指使不懂她。 她无非是怕他素来是不大近人情的一个人,这样的场合下赵姝没头没脑追出来也只能是为了赵濯的事儿,万一纠缠起来,他起了性子不耐烦,越发是要生事,这才寻了由头追出来,拉回赵姝,也劝他别在外头多做逗留。 赵承衍无奈摇了摇头:“有什么好叫我主持大局的?不过赵姝这里,倒是你要想着你妹妹,别叫她总是悬着个心,忧心着宫外的事儿,困坐于昭仁宫内不得法,回头再着急上火,容易做错事不说,还伤身容易病倒下去。” 他眼角的余光又去斜赵姝,却发现小姑娘牵着赵盈的袖口,半个身子都躲在赵盈身后。 从前他对小姑娘关注太少,倒是没想到赵姝这样被孙氏养的也姑且算得上心思缜密的小姑娘对赵盈信任至此。 只不过可惜了。 她信任的大皇姐,原本就是个没有心的姑娘。 闲来无事时还肯哄着她顺一顺她的毛,可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赵姝那可真是一丁点的分量也没有,都不要说什么舍弃不舍弃这样的话,是压根儿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背着手,再没理会两个小姑娘,提步往殿中方向而去。 二人施施然再拜礼,目送着他上台阶,才站起身来。 赵姝还是兴致不高,脸色也不大好看。 赵盈转身冲着挥春招手,继而吩咐:“去弄些吃食来,清淡一些,都守了一整夜,这会子吃些清淡小粥才最好,姝姝是爱吃御膳房做的马蹄羹的,叫他们单做一碗那个来。” 挥春诶的一声掖着手退下去,依照应的吩咐去办事。 赵姝才肯抬眼来看她:“大皇姐,我真的不是要在皇祖母灵前生什么事端,就是今儿见了皇叔,我又想起四郎……” 赵盈竖起一根指头来,比的是个噤声手势:“姝姝,他叫赵濯,是你的堂弟,你不能唤他做四郎。 皇叔暂且没顾上给他起乳名,你叫他一声濯儿便再合适不过。 若依着皇叔膝下子嗣来算,你称他一声大郎也是可以的。” 她冷情到骨子里,赵姝闻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书夏根在一旁看着都觉着悬心,她家公主这个性子,如今可实在是越发的叫人捉摸不透了。 从前若是遇上今日此类事,说不得还会好言好语的去哄一哄三公主,小孩子嘛,毕竟就是这样子的,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三公主都还没缓过那个劲儿来,太后就崩于未央宫中,三公主当然是更缓不过来了。 只是她做奴婢的,总不可能当着众人面前去规劝公主什么。 那头赵姝红着眼,把先前牵着赵盈袖口的那只手收了回来:“大皇姐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母妃昨天也跟我讲了许多的大道理。” 她声音仍旧戛然而止,话音之中带着哽咽,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赵盈见此情状,想想这些天宫里宫外发生的这些事,回头往殿中看了一眼,几不可闻叹口气,去拉赵姝小手,叫了书夏一声:“你回殿中去回皇叔,就说姝姝裙子弄脏了,我要陪她回昭仁宫去换身衣裳,过会子再带她回来。” 书夏会意,也松了口气,想着到底是骨肉至亲,又没有那许多的利益纠葛在里头,总归还是要哄一哄的嘛。 那里赵盈已经牵着赵姝的小手出了未央宫门。 身后小宫娥也只敢依着赵盈吩咐远远跟随,无人敢近身去服侍着。 等走出约有一箭之地,赵姝抽出手来,仰起头去看赵盈:“大皇姐领我出来,是有话要同我说吗?” 赵盈笑着说是,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是啊,有些话同你说一说。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都挤在一块儿了,想着你小小的年纪要承受这么多,心里总是委屈难过,偏偏又不能与人说的。 孙娘娘眼下境况也不算太好,你也不会同她去说,底下伺候的丫头们始终是奴婢,说不着。 皇祖母去了,咱们要在未央宫守灵,挤出这么点时间陪你说说话,开解你一番,等这些事都过去,前朝也还有不知多少事要料理,连我也分不出心思来顾着你啦。” 她学赵姝那样娇俏的尾音,只不过她缜着脸,可实在是和娇俏不沾边。 赵姝却不想这些,听赵盈这样一番话,心里果然是好受不少:“皇姐这样子说,我心里真的好受了不少。” 她收回脸,深吸口气:“你说得对,我心情很差,差极了。 说实话,我认为这些事情太让人糟心了。 本来好好的日子,好像是突然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真的就是在一夜之间——大皇姐明白那种感觉吗?” 赵盈闻言却怔住了。 她怎么会不理解? 好好的日子,本来是春光灿烂又明艳,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但是一夜之间天地变色,所有的一切又都被颠覆。 她不才是感受最真切的那一个吗? 赵盈唇角往上扬,是一抹冷笑。 不过现在不太适合。 是以她又收敛起来,低头去看赵姝:“所以才会委屈是吗?” 赵姝抿紧了唇角:“我只是不明白。” “可是姝姝,这天底下有太多的道理,每一个人,我是说每一个人,就算是活了一辈子,寿终正寝,也不会明白,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办法用道理去把它解释清楚的,你懂吗?” 她一面说,又摇了摇头,不免叹气:“其实也不该这样劝你,毕竟你年纪还小,现在告诉你这些,都是要你被迫去接受。 不过那些同你自己,是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 赵姝眼底闪过狐疑:“大皇姐这样说,我就更不懂了。” 赵盈索性拉住她,蹲身下来:“你什么也没做,所有的事情都是别人做的,你委屈难过,永远是在拿别人的过错惩罚你自己,这样想,会不会好受一些?慢慢的学会这样去开解自己,以后遇到再难的事,也都不会太难过了。” 第309章 捉拿归案 赵清远在凉州,回京都比赵澈要早一些。 京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天下举国丧,赵乃明也是皇室宗亲,可为着赵澈腿上的伤,是以路上只能耽搁脚程。 况且一路自福建回京的途中,还要遍访天下名医。 先头甚至转了道,特意去寻那些名医隐士,总归是要做做样子,倒像是真心实意要给赵澈治腿一样。 只是等到京中消息传来,才匆匆赶路回京的。 宋太后的丧仪持续了整整七日。 事实上除了赵承衍外,真正伤心的就没几个,连昭宁帝算在内。 赵清和赵澄是没有心的王八羔子,宋太后为赵清同冯皇后翻了脸,也因为他远走凉州而记恨上赵盈,可是对于赵清来说,他只记得在他母妃临死之前,他到未央宫去求宋太后出面而被宋太后拒绝,全然记不得宋太后曾经对他的好。 赵澄就更甚了——姜夫人从来都是最桀骜又没脑子的一个人,很是不讨宋太后欢心,根本比不上看起来谦逊有礼的孔氏,况且赵澄是次子,在这上头又比不上赵清分量。 是以赵澄长这么大,对宋太后本来就没有什么祖孙的情分。 赵婉跟这两兄弟差不了多少,被刘氏教的钻营算计,除此之外毫无情分可谈。 赵姝倒有些心软,偏偏近来事情多,全都压在心头,纵使有赵盈开解,她也多少有些过不去。 至于赵盈—— 宋太后棺椁送往景陵与先帝合葬的那天,她没去。 理由说起来可笑,竟是要给冯皇后侍疾。 冯皇后连日劳碌,身体撑不住,没太要紧,但是病倒了。 本来她该和昭宁帝比肩而行,为宋太后扶灵,送宋太后入景陵中去。 她这一病倒,礼部商议合计着,索性叫赵承衍顶替了她的位置。 昭宁帝心里固然是不痛快的,只是正日子上也没带到明面儿上来,夫妻多年,这点情面他还是愿意留给冯皇后的。 赵盈到清宁殿请旨,说要留在宫里给冯皇后侍疾那会儿,他也只是寒了寒脸,一句话都没多说,就答应了下来。 小宫娥端了黑乎乎的一碗药汁送入内室来,赵盈连抬手去接的意思都没有。 冯皇后当然不指望她真的老老实实侍疾,由着小宫娥伺候着吃了药,又含了一颗蜜饯在口中,把舌尖的苦涩缓了好半晌后,才冷眼去看赵盈:“你莫名其妙说要留在宫中给我侍疾,倒不怕皇上起疑了?” 赵盈翻了下眼皮:“我自然是不会为皇后娘娘侍疾的,皇上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借口。 自从绿芸那件事后,宋太后不待见我,几次三番的为难我,再到孔家坏了事,赵清被贬凉州,她更是打心眼里恨上我。 她要是我亲祖母,我做晚辈的便没有与她计较的道理,她都去了,我总要送她最后一程。 可她又不是——我自幼娇纵,受不得半点委屈,皇上知道我的性子,就晓得我与宋太后之间,什么祖孙情分早就淡了。 我至少还愿意找个借口不去,又不是直接不去,场面上的功夫做的还不够足?” 这也算足? 说赵盈因为要给她侍疾而不随行往景陵,这话传出去,满朝文武有一个会信的吗? 冯皇后啧声,横竖跟她又没什么关系。 她靠在软枕上,须臾仍旧侧目去打量赵盈,大概是有话想说,偏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赵盈瞧见了,却没有要追问明白的意思,她点了点手背,转而去看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撇了撇嘴:“你且退出去。” 冯皇后皱眉,见丫头拿询问的眼神望过来,本来是真不想给赵盈这个脸面,但是上次的事情吧—— 现而今想来,她还是心有余悸。 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心机深沉,哪里有半分宋氏的柔善。 仔细想想也怪她自己。 赵盈从前十二三年的时间都是被养成一朵娇花的,而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赵澈的成长上,想着娇花又能有什么威胁呢? 却不料养虎为患,一朝不留神,叫赵盈咬了一口。 赵盈先出了手,她就已经处于劣势和被动。 不想被赵盈牵着鼻子走,就要绝地反击。 赵盈所说的那些事,她的那点谋算,真揭穿告发,闹到昭宁帝跟前,哪怕是有宋氏的情分,也保不住她。 毕竟她身上留着的是虞氏的血,深仇大恨刻在骨子里,昭宁帝怎么敢放心留她性命? 但那是鱼死网破的做法。 而冯皇后并不打算跟赵盈同归于尽。 在对宋氏的排挤打压上,她没少出力,但做事的都不是她。 她虽不奢望将来还能跟赵盈和平相处,那也总比把自己摊开到昭宁帝面前,去承受昭宁帝的泼天怒火要强上太多。 哪怕赵盈以后真的不愿意放过她,最起码不会连累整个冯氏一族。 昭宁帝,可不一样。 念及此,她才朝丫头点了点头。 等人自内室退出去,赵盈从官帽椅上起身,缓步至于床榻边上,往床尾的圆墩儿上坐去。 冯皇后眯着眼看她,就看见赵盈不紧不慢的从袖口里摸索一场,不多会儿掏出一小包东西。 那被她摊开在手心的,更像是催命符。 冯皇后心头一紧:“你确定这样做真的不会出问题?” 赵盈眉心一挑:“皇后娘娘,现在想从我这条船上往下跳,恐怕是不太行了,不管会不会出问题,你不是都要做吗?” 冯皇后咬紧牙关,犹豫再三,才伸手把那东西接了过来:“御医院——” “御医院就不用皇后娘娘操心了。”赵盈冷声打断她,“从绿芸的事情出了之后,皇后娘娘跟皇上貌合神离这都好几个月了,也该亲近亲近皇上。 帝后不和,于大齐无益,本就是动摇国本的。 眼下孙贵人禁足昭仁宫,姜夫人也见罪御前,宋太后过身,皇上正处于悲痛伤心之中,身边又没有个说话的人,皇后娘娘若是连这样都要叫下头那些不入流的美人才人捷足先登,那先头咱们说好的,可就都不算数了。” 冯皇后心头沉了下,咬牙切齿说了声好,才一概后话都不提。 · 宋子安回京了。 那已经到了三月初六,距离杜知邑最后一次送消息入京已经过去了四天。 赵盈算过日子,按杜知邑所说,他们钦差一行人,大约是要到三月中旬抵京。 如此说来,赵乃明和杜知邑是真的竭尽全力在拖延回京之期了。 宋太后的丧仪已经全部料理完毕,都送入景陵合棺了,赵澈这个做孙子的还没返京,将来真要算起来,总能给他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刑部从严崇之死后,因吏部提议调宋子安回京认尚书,部中一概事务都暂交刑部侍郎打点料理。 宋子安是在卯时末刻入的城,一人一马,先行而来。 入城后又没急着回国公府,反倒直奔刑部衙门而去。 一直到辰时初,他走马上任,谁都没知会——他手上有圣旨,还有吏部派到扬州府的调令。 本来按照正常流程,他该到吏部去报道,然后入宫去叩谢圣恩,天子如果再给他个恩典,会准他三日假,叫他先在家中与父母兄弟团聚,三日后再到刑部上任。 但他偏偏不。 刑部侍郎梁伍士是满脸不服气从位置上退下来的,宋子安知道他背后是什么人,横了他一眼,索性就挑明了说:“梁侍郎有什么可不服气的呢?我的尚书是皇上钦点的,梁侍郎再有不服,那就是怨怼今上了,认为我是凭借国公府的出身,才让皇上高看我一眼,从而挤了你下去,是这个意思?” 怨怼天子? 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梁伍士咬牙切齿,缓了半天,也意识到宋子安是打算拿他做筏子来立威,方才的确是他鲁莽冲动了,乍然见宋子安拿着吏部调令只身而来,那么的耀武扬威,他的确气血上涌。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子钦点,什么国公府嫡子这些。 现下被宋子安这么一点,他才陡然心惊:“下官不敢。” 立威是要立威的,当也不能把原先供职的人给得罪透。 他毕竟初来乍到,确实还有很多事要仰仗底下的人,差不多是个意思就行了。 于是宋子安点着桌案说无妨:“咱们私下里都不打紧,我这人好说话的很,素来也没有什么官架子,非要拘着底下人如何如何。 今日也只算是提醒梁侍郎吧,免得出了刑部大门,见了外面的人,还把这些情绪挂在脸上,给有心人看见,传到皇上耳朵里,那的确不太好收场。” 他既会做人,更会做官。 一番话端的是宽严并济,恩威并施,倒叫梁伍士鬓边盗出一层的冷汗来。 这头梁伍士还没再接话,那边宋子安已经又开了口:“本官回京,方提调刑部事务,眼下有件最要紧的案子,是先前姜大人首告安王勾结福建贪墨的那件案子,对吗?” 梁伍士并没有点头说是,反而纠正他:“大人,那不是姜尚书首告,那是——” “知道,安王从前近身服侍的小太监首告的,不过人不是找上姜大人告发的吗?姜大人于太极殿上御前告发安王,那怎么不算姜大人首告?” 宋子安肃着脸,端的是一本正经。 这话确实把梁伍士给倒噎住。 宋子安才不动声色嗤笑一声:“这案子现在结了吗?” 梁伍士忙就摇头:“之前严大人正在查,因事关安王殿下,严大人不敢掉以轻心,是亲力亲为在调查的,不过查证起来有些麻烦,所以……” 宋子安又没等他说完,立时哦了声:“那本官知道了。” 他说知道,话音才落,话锋立转:“麻烦梁侍郎走一趟,带上人,到安王府去请安王殿下过府衙问话吧!” 他语出惊人,梁伍士差点儿没双腿一软跌坐下去。 梁伍士眸中还有震惊和错愕,开口时候声儿也有些发颤:“大人说……说什么?” 宋子安眯了眼:“之前严尚书查证无果,不就是因为安王不在京中,一不能对质,二不方便查账吗? 现在安王回京,暂居安王府中,有人首告他,他是涉案的人,按照常理来说,他回京的第一天刑部就应该派人到王府去捉拿他归案,暂且关押于刑部大牢之中,以便随时提审询问。 你们这样懈怠,这样的事情都还要本官回京之后来做定夺。 梁侍郎先前代行尚书权,就是这样提调刑部的吗?” 宋子安是失心疯了吧? 是,他们宋家赫赫扬扬,是显赫人家。 宋氏一族于大齐曾经出过两位太后,三位皇后,高祖时更是一门三公的人家,就是到了现在,家中也有国公爵位传承。 可宋太后崩了! 如今宋氏最大的靠山没有了,宋子安还敢这般放肆跋扈? 安王再不得圣心,再没有了朝臣扶持,他也是皇上的长子,是正经册封过的亲王之尊,何况他的王妃还是太原王氏的嫡女! 梁伍士彻底黑了脸:“大人刚回京,这件事情是不是容后再议呢?” 宋子安啧声:“因为他是亲王之尊,梁侍郎就不敢了? 古语云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依稀记得从前严尚书在的时候,也一贯奉行此话。 怎么到了梁侍郎这里,就不是这样了吗?” “不是……”梁伍士喉咙发紧,头皮都是麻的。 宋子安说得这么好听,怎么不自己带人冲到安王府去捉拿赵清归案? 把他推出去,万一真有个什么,倒霉的难道不是他吗? 况且赵清这个案子本来就是阁老告发的,他怎么好再出尖冒头。 落在旁人眼中,只更认为是阁老在不遗余力的打压安王。 梁伍士横下心来,拱手做了个官礼:“下官不瞒大人,大人有国公府做靠山,有去了的太后娘娘做靠山,确实是不怎么害怕安王殿下,更不怕得罪什么人。 可是下官不成。 下官虽然也算是高门出身,但要轻易去得罪一位亲王,的确是不太敢。” 他稍稍直起身,抬头去正与宋子安视线四目相对:“大人要是真想提了安王殿下到府衙来问话,不如亲自走一趟?” 第310章 下马威 “真抓了?” “那还能有假的?好家伙,好大的阵仗,恨不得把安王府包围起来似的。” “放你娘的屁,你就胡扯吧,牛皮都要吹上天了,安王啊,皇上的长子,刑部的大人们差事不想当啦?” 街边商户林立,此时没有什么生意,掌柜的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聊闲天。 有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双手插着腰,瞪圆了一双眼:“不信你到刑部衙门外头去看啊!什么皇上长子,什么亲王之尊,孔家都倒了台了,他那么尊贵,别被赶到凉州去啊?”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才纷纷噤声,大概是信了他之前所说。 宋乐仪皱着眉头拉赵盈的手,捏紧了她手心儿掐了两把。 辛程也跟着摇头:“简直是不像话。” 当然是不像话。 赵盈扭脸去吩咐书夏:“你回去找周大人,跟他说是我的吩咐,让他走一趟京兆府,这几个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抓去服三个月的苦役。” 书夏诶声应下掖着手匆匆往司隶院方向回去。 眼看着云逸楼就在眼前,众人又提步入了楼中,再上三楼,楼中小二有眼色,迎完人就往外退,绝不在屋中多做停留。 横竖赵盈每每来,要上什么菜,什么样的茶水点心,那都是有定例的了。 直等到落了座,宋怀雍才叹气:“要不去把小舅舅请过来吃顿饭?” 赵盈摇头说不用:“他初掌刑部,本就要立威的。本来严崇之死后,刑部尚书一职最有可能补缺的是梁伍士,姜承德打的怕也是这个主意和心思。 他算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回京之前梁伍士估计就已经在刑部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他不拿赵清做筏子,耍够威风,往后还怎么执掌刑部呢? 他既然做了,咱们不好插手,随他去吧。” 但这件事是宋子安擅自做主,把赵清抓去刑部的,万一出了岔子…… 宋怀雍还是不大放心。 辛程反而笑起来:“倒也没有不放心的,横竖朝中无人知晓宋大人早在扬州府时就投了殿下麾下。 姜承德从前怀疑过,不是也没有证据吗? 按理说来,宋大人今次行事也并无错处。 严大人在的时候,这案子拖了这么久悬而未决,连御前回话都没个说法,不就是为着安王他远在凉州,不能到堂,所以才僵住。 他现在回了京,本来就应该到堂去回话。” 他一面说,一面转而又去看赵盈:“不过要说来,还是殿下最懂得未雨绸缪。早在安王抵京之前,就先瞒天过海把那小太监安置妥当,把人彻彻底底送到了姜承德手上去。” 这算什么未雨绸缪。 此案虽说是拉下赵清的绝好机会,可姜承德未必惯受制于人。 她把人交出去,安置于姜承德羽翼之下,也是冒了极大风险。 但这人她暂且不能沾手,又不能留在安王府,送到姜承德那儿也只能是目下最好的选择。 如果姜承德真把人弄死,将这案子不了了之,她虽然麻烦些,不过也不至于没了后招。 赵盈吃了口茶,笑而不语。 辛程见讨了个没趣,才一撇嘴,转了话锋:“只是百姓议论,便是言辞间不大恭敬,也是朝着安王去的,殿下何必动怒,还要惊动京兆府,把人抓去服苦役呢? 先前我倒是晓得,殿下处置陈士德案时候,以囚车押着他入平恩坊陈府,路上也听见些不大入耳的闲言碎语,也是把人抓去服了一个月苦役。” 他一面说,又不免咂舌:“到安王身上,反而还成了三个月?” “天家威严,岂容这般践踏?”赵盈眸色清冷斜去一眼,“去年被安排服了一个月苦役的那些人,看来是没能给如今这些人做到警醒,既然如此,便就责罚更重一些。” 宋乐仪咂着舌品了品这个话,又同宋怀雍对视了一眼。 赵盈的身世兄妹两个都是已经知晓了的,故而要说她会为了维护什么天家威严而对羞辱赵清的人施以惩戒,那显然不大对。 这番话不过说给辛程一人听,糊弄糊弄辛程而已。 她自有主意与计较。 于是宋乐仪索性把话接过来,也不想叫辛程也扯这些,免得招了赵盈不痛快:“虽说法不责众,可我听着这些人也确实是太不像样子,天子脚下,张口就来,这样轻狂,若不加以惩戒,以后岂不变本加厉? 所以有时候想想,酷吏暴政,也未必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不会纵的上京百姓都敢这样诳言妄语,不知所谓。” 天子脚下,皇城所在,当然是不应该的。 但要说酷吏暴政都能有好处,连辛程都是不敢苟同的。 他去看宋乐仪,话到了嘴边又没敢说。 宋怀雍倒是端着一派要说教的架势,赵盈见状忙先笑着按了宋乐仪手背一把,赶着去拦宋怀雍话头:“表姐这话也不全对。 他们出口诳言,也未见得人人皆如此。 倘或城中百姓个个都是无知无畏的轻狂之辈,才能说是世风日下,朝廷太宽容,纵的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若只是三五人,又或是一两批人如此行径,那便是他们自己个儿的问题。 酷吏暴政之下,人心惶惶,民心不稳,强压之下必出反民,再不然也是怨声载道,那天下可就真是全都乱套了。 所以与其说不如施行酷吏暴政以期达到镇压百姓之效,还不如讲这个法不责众实在没有道理。 错了便是错了,有错就当罚,难道做错事的人变得多起来,错就不是错了吗? 我看未必的。 一个人错要责罚,一百个人错便不要责罚,这才是真正的没道理。” 宋乐仪眉心微动:“那若是杀头的罪过呢?” “也是一样的道理。”赵盈平静而沉稳,“什么罪过不是罪过,那要是依表姐的说法,回头要去杀人放火之前,先拉帮结派,喊上七八十个人,然后一同去,毕竟法不责众,所有人都一起了,就算杀了人,也不用担心被定罪,岂不是毫无法度可言?” 宋怀雍和辛程二人对视一眼,无不欣慰的。 宋乐仪捂着嘴笑:“哪有人还会陪同旁人去杀人放火的。” 怎么不会有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罢了。 倘或真是有利可图,又有什么不能不敢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也只当是玩笑话一笔带过而已,法不责众似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一样,也不知道这种歪风邪气究竟是从何而起,又是谁先起得头带起来的。 赵盈想想都觉得可笑。 上次她责那些人,周衍他们就瞎劝什么法不责众来着。 · 却又说回刑部那里。 宋子安也这么大个人了,在朝为官好些年,并不是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 可他真就端着初出牛犊不怕虎的架势,真的带着人去了安王府,也真是要把王府团团围住的架势,不由分说就拿了赵清回刑部大堂。 说是拿人,一点也不为过。 彼时赵清见刑部的人闯入王府中,自是满心不快,更不可能配合宋子安。 对于姜承德带着人告发他的那件事,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料到宋子安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真敢带着人到王府来提他上堂去问话。 他不肯配合,在府中闹过一场,不过安王府中没有常驻府兵——当初是孔家犯了事,这个王爵是为了把他从京中弄走,眼不见心不烦才给他的,这个王府也只是为了让他尽快在京中完婚好早日离京而匆匆建成。 说实话,他这次因为太后丧仪回京,会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他也早就心里有数了的。 没人把他当回事,更不会有人把安王府看在眼里。 不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冲到他的王府,恐怕也只有宋子安做的出来! 旁人再不把他放在眼里,至少不会明着欺到他头上来! 是以他下了令,叫回京带的护卫把刑部的人赶出王府去。 然则势单力薄,宋子安像是早有防备一样,足足带了八班衙役登门。 他手底下那些人,非但没能把刑部的人赶出门去,反而被制住。 宋子安因见他这样不配合,真是撕破脸的架势,拿他来做这个下马威给刑部众人看,当即明人绳索绑缚,把他捆了起来。 不过好在最后那点面子还是顾全了的,人虽说是五花大绑,不过出府门那会儿宋子安让人抬了一顶软轿进门,就那么绑着把他塞进轿子里,一路抬回了刑部大堂。 刑部府衙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围观旁听。 赵清立于堂中,绳索绑缚还是没有给他松开。 但他本是皇子,又是亲王之尊,是以无人敢押着他跪下回话。 宋子安端坐着,一只手还放在惊堂木上,面无表情。 赵清抬头看上去,原就怒火中烧,现下更是双眼猩红:“宋子安,你别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宋子安闻言唇角倒有了笑意:“就算是肃国公府还在,本官也照样会提了你上堂来问话,安王又何来欺人太甚一说?” 他扬声反问,话音稍落之后,根本也不听赵清开口,立时又接上自己前话:“退一万步来讲,这件案子是姜大人带人御前首告,皇上金口玉言,旨意刑部彻查。 安王殿下,这案子皇上都没打算交到宗人府审理,你现在倒来质问刑部主审官员欺人太甚?” 他失笑摇头,转过头就去看一旁等着记录讯问过程的师爷:“把这句话也记录下来,等到结案之后原原本本拿个皇上去看。” 赵清倏尔拧眉。 他认为宋子安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是故意的,所以今天在这堂中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可宋子安为什么会拿这样的态度对待他? 他的眉峰愈发隆起。 无论是从前肃国公府,还是现如今的安王府,哪怕再扯远一点,扯到太原王氏身上去,同宋家,同宋子安,那也都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必要对他这样赶尽杀绝? 宋家一贯的行事作风是秉持中立,绝不偏颇谁,去年一整年之中,也无非是宋云嘉对赵盈有些许偏颇的地方。 但那时候宋子安远在扬州府——是了,扬州府。 赵清又望去第二眼的时候,眼底已然满是嘲弄:“所以宋大人这么急着把本王五花大绑到刑部大堂,是为了给你新主子表忠心?” 宋子安面色一沉,没再看一旁师爷,只是吩咐:“这句话也记下来。” 那师爷闻言原是微有呆滞,根本就不敢下笔记录,然则再听宋子安如此吩咐,犹豫一瞬,目光投去,偏偏宋子安一点反馈都不给他,他无法,把心一横,才敢落笔,将赵清之言,一一记录下来。 赵清也没料到。 皇祖母已经去了,宋子安还敢这么嚣张! 宋子安真的是坦坦荡荡,一身清正,和赵盈毫无瓜葛吗? 要是这么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要不是为了赵盈而这样急匆匆来整治他,闹得这样沸沸扬扬把他抓进刑部,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而且把他抓进来之后,宋子安反而又这样坐于堂上,一言不发。 赵清啧声,倒吸了两口气。 “宋大人总不能是新官上任,拿本王来做筏子,要在刑部立威吧?” 他试探着问出这句话来,旋即又嗤笑出声:“要真是这么着,那宋大人眼下总该对本王稍微客气一点了吧? 毕竟本王帮了宋大人好大的一个忙——宋大人才从扬州府回京,纵使身后有国公府撑腰,可朝廷三省六部中,又有几个人是毫无背景,任人宰割的呢? 刑部原来的官员待的久了,严崇之一死,都以为梁伍士会上位,结果又来了个宋子安。 如果不拿本王来立这个威,恐怕宋大人很难在刑部服众吧?” 师爷不免又要抬头去看宋子安。 宋子安眼角余光是瞥见了的,只一摆手,他便会意,又洋洋洒洒落笔记录起来。 而后就听见宋子安开了口:“安王殿下真是聪颖过人,还真让你给猜对了,所以只能委屈你,这个绑,本官不能给你松。” 第311章 居心叵测 赵清并不感到意外。 宋子安拿他做筏子也不算是在意料之外吧。 就是他自幼体弱,这半年以来在凉州虽然不至于风餐露宿,可那地方毕竟荒凉偏远,甚是熬人,远远比不上在京中时候。 那会儿他是大齐内廷尊贵的皇长子,什么香的好的都要往他身边送,名贵药材应有尽有。 从小到大靠着那些药材养着,他身子虽说还是差,但人前走动总是能撑得住,年岁渐长之后精神其实也不错。 反倒是去了凉州之后,刚到凉州就先大病一场,之后小病小痛的又一直不断,也多亏了王妃悉心照料。 只是凉州那地方没有名医,医术总是不到位的,他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麻烦棘手,自幼年起是多得胡泰照料,后来才有了整个御医院的精心照顾。 一旦离开了京城,这些便利便都没有了。 如今他身子虚弱,今天灶上经过宋子安这么一折腾,他没有在这刑部大堂直接栽倒下去,都已经算是他回京奔丧这些天叫御医院调理回来一些,得算是御医院的功劳。 他转了转手腕子,筋骨还是不舒服。 宋子安是能看在眼中的,单纯不搭理他而已。 不过绑归绑了,抓了人回府衙也算是立了一场威,他就算是给赵盈办事,又不是要把赵清弄死在刑部大堂上。 于是点了点桌案是以侧立于一旁的主簿,叫他去吩咐底下小衙役,搬张凳子来给赵清坐。 赵清转了转身,甚至是自己挑了个位置,等着人搬着那张太师椅进门,他拿脚尖儿在地面上点了点,示意把凳子放在此处。 小衙役得罪不起他,更不敢得罪都敢抓亲王归案的宋子安,还是怯生生的往高台上看了一眼去,见宋子安示意,才敢把太师椅放到赵清指定的地方去,而后掖着手又往外退。 赵清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坐了下去,从位置上来说,他得仰起头来去看宋子安。 后来觉得这样子实在不舒服,还转了下脖子的:“本王实在不知道宋大人有何指教,把本王这样请到刑部来,有关于案情却又只字不提,那宋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耸了下肩:“你别告诉本王对于案情你一点掌握也没有,把本王请到刑部只是为了给你自己立威,要是这么着,本王就要到清宁殿去告御状了。” 赵清说要去告御状,语气都还是云淡风轻的。 宋子安更是一点都不怕他:“案情本官自然是掌握了的,所以想要问一问安王殿下,封平是从何时在殿下身边服侍当差的呢?” 听他提起封平的名字,赵清那张姑且还算是平静下来的脸才又黑沉下去。 宋子安挑眉:“看来殿下对于这个奴才的首告,还是耿耿于怀的。” 耿耿于怀? 他何止是耿耿于怀! 赵清自问不是个好人,可是对于身边的奴才,尤其是近身服侍他的那些奴才们,他向来都是宽待的。 无论是年节下的赏赐,还是平日里他们在身边伺候时候他对待他们的态度,此类种种。 然后呢? 他们又是怎么回馈他的呢? 如果说是那些他平日里苛待的倒也罢了,偏偏还不是! 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往凉州去的途中,也有几个奴才离他而去——太监没根儿的东西,进了宫多半是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宫城,幸运一些的,只有诸亲王身边伺候的得脸太监,封王开府之时会带着他们一同出宫去。 不过往往这些太监跟着主子出宫去伺候,也都尽心尽力陪着主子,很少会生出反心来。 就他身边这些人最特殊! 去凉州的途中,他身边从小跟着伺候的两个太监,在途径淮阳的时候,唯唯诺诺的到他跟前说是不太想跟着一同往凉州去,实在是京中还有家眷要照拂,原本是狠下了心来,不愿意离开他,是很想要跟着他一并往凉州去服侍的,但是京中来信,又说要他们送银子回家,又说往后他们远在凉州,实在是山高路远,便是往来送一次书信都极麻烦。 他们也是仗着在他身边伺候的久了,才敢来开这个口。 赵清记得那会儿他就生了好大一场气,这种话不都是借口托词吗?真拿他当傻子糊弄了。 还是王氏安抚着,又劝了他好一场,才算是把他心中怒火平息掉。 后来王氏又说,那两个小太监虽然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原本该是最可靠的心腹之人,但现在他们既然生出二心,不愿意在跟着他,即便是强把人留在了身边,将来恐怕也要生出事端。 他们此去凉州实在是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要重头开始,身边人要是出了问题,以后岂不是内忧外患。 赵清想着这样说来也是有道理的,是以尽管不情不愿,还是放了人,甚至多给了他们赏银,叫他们带着那笔钱回了京城,陪伴家人去。 到现在,京城里又出了封平这件事! 赵清神情阴鸷:“封平九岁的时候,就到了本王身边当差。 起初他只是个小太监,做些外间洒扫的活,连本王的身都近不得。 是他十二岁那年——那年本王才十一岁,上元节时出了一趟宫,跟着那些人去逛灯会,买了两只灯笼回宫,一只送给了母妃,一只小老虎的本王自己留着了。 后来灯笼坏了,那东西是宫外带回来的,根本也不值钱。 母妃为人谦逊但心气儿也高,她不肯让本王拿去内府司修补,总觉得跌份儿,甚至因为那只灯笼还训斥了本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宋子安却大概听懂了,于是把他的后话给接了过来:“王爷的那只灯笼是封平修补好的,后来王爷可能是见他机灵,也可能是一时兴起,所以提携了他,这才有了封平后来的步步高升。 他虽然不是王爷身边最得脸的人,但地位也不低吧?不然王爷与王妃离京往凉州去,怎么留下封平在京城安王府主事呢?” 赵清深吸口气,而后说是,他点着头,其实更像是一声无奈长叹:“说实话,这一年以来本王看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掀了眼皮去看宋子安:“宋大人一定明白的吧?”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这些人,谁没见识过人情冷暖呢?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京城之中,起起落落,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么过来了。 但赵清更不同一些。 至少他们尚未亲身经历过这样的起伏跌宕,可是赵清自己经历过了。 肃国公府屹立不倒的时候,尽管赵澄也能压过他一头,不过更多的时候兄弟两个还是平分秋色,伯仲之间的。 也只不过是肃国公府没了之后,才成了如今这样。 他现在说这样的话,想想还是有些让人心疼的。 宋子安嗯了两声:“对王爷来说,看的自是世态炎凉,对我们这些局外人而言,便是人情冷暖。 不过本官又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一念之间。 王爷走到今天这一步,皇上已经格外宽待,也顾念着王爷了。” 赵清脸色就更难看了。 显然是不太愿意听到旁人说什么昭宁帝对他有怜悯体恤这样的话。 宋子安见他那样的神情与脸色,大概其也能猜到这一层,一时又觉得这种人还是不太值得被可怜,被怜悯的。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也罢了,现在还怪人家。 他自己是做错事的,反而去怪人家责罚他的,说的好像他不做错事,皇上就无缘无故责了他一样。 宋子安就懒得听他再絮絮叨叨说那么多,指尖动着,又点了点桌案,把前面的那些话全都给打断了,便也是不想再与宋子安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王爷对封平有提携之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是这个意思,对吗?” 赵清没有急着给他任何回复,先把宋子安的这番话仔仔细细的品过一回。 他不是个不过脑子的人。 进了刑部大堂,宋子安对他毫不客气,他可不认为宋子安会老实本分的不给他挖坑。 赵清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过去:“宋大人不如索性问本王,封平有没有什么理由来诬告本王?” 宋子安又大大方方就把他的话接过来承认了:“本官刚才就说王爷是聪慧夙成的人,还真就是这么个意思。” “宋大人总是这么大大方方的,本王都觉得不太好意思了。”赵清倏尔笑起来,“本王从来没有亏待过封平,对待封平这个奴才,本王能做到问心无愧四个字。 但宋大人如果仅仅因为本王没有亏待过他,他来首告本王,你就要认为他一定没有诬告,那本王认为这刑部尚书的位置,宋大人不配稳坐。” 宋子安听闻此言倒也不生气:“本官只是例行询问,并没有认为王爷不亏待他,他就一定不会诬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若有人狼子野心,以重金或重利诱之,似封平这样的身份以及在王爷身边的地位来说,他出面首告,其实于外人眼中,更有信服力。 这点子浅显的道理,就算本官不是干刑名出身,也是懂得,难不成没干过刑名,半路出家,就连脑子也没有了吗?” “宋大人如果这么说,那你就是有脑子的。” 赵清话音落下,肩膀抖了两抖:“那咱们都说了这么半天话了,总能给本王松绑了吧?” 从在安王府动起手到现在,其实也过去好久,估计赵清的手早就麻木没有什么知觉了。 宋子安为难也为难过他了,就是立威也立过了,再折腾人家的确有点过分。 他也没再叫主簿或是师爷去动手,反而是站起身来,背着手缓步下了高台,亲自上前去,给赵清松了绑。 赵清手臂的确是麻木了的,松绑之后他甚至都有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宋子安见状无奈,只能帮他揉着胳膊,缓和着那股劲儿。 过了好半晌,赵清道了声谢,稍稍侧身,挪了下,就避开了宋子安那只手。 宋子安看着手心空空,撇了撇嘴。 他长这么大也没伺候过几个人,赵清还怪不乐意,像是吃了天大的亏似的。 他也不多说什么,转过身来上了台阶去。 等到他再重新坐下来,下意识就去拿案上放着一直没有动的惊堂木,等指尖触碰到黑漆四方的木块儿,触感陌生,他才又默默地收回手来,到底没有拍响:“那王爷现在总可以说说看了吧?” 赵清眉头皱起来:“本王还是没有明白,宋大人究竟想让本王跟你说什么呢?说封平为什么诬告?说本王从来就没有和福建勾结?说本王和闫达明根本就没有什么交集吗?” “可是据本官所知,王爷在京城的十几年间,也就是国公府还在的时候——早些年间闫达明还是会回京述职的,他逢年过节回京城来,会在京城和旧友小聚,通常他会在京中带上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远的不说,至少过去十年时间,他每每回京,到肃国公府赴宴,或是宴请王爷外祖父,不下百次。” 话到此处,宋子安终于拿起惊堂木,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着,也发出声声的闷响来:“王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清登时就变了脸色:“你从哪里知道的?” “那就要仰赖严大人了。”宋子安冷哼出声,轻嗤道,“所以王爷在刑部堂上还要扯谎,这举动很是值得人深思啊。” 赵清一时之间是有些语塞的。 自福建案爆发之后,闫达明就成了所有人的禁忌,他确实以为不管事严崇之还是宋子安,都不太应该会查到过去十年的事情。 十年啊,十年的时间太漫长了,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又有太多的事情被淹没。 谁又能想到,刑部真有这样高明的手段,把过去十年间的事情都搜集起来,就差把他那点老底给揭开。 他和闫达明之间,又哪里来的清清白白呢? 先前疑心赵澄或是赵澈居心叵测,但现在仔细想来,很多事,是他自己做的,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312章 疑心 是夜,皎洁月光倾泻而下,又摇曳出满地星光。 宋子安来的悄无声息,自后角门入了府中去。 赵盈下午时候就收到他送来的消息,知他大概此时会来,早早吩咐挥春与书夏备好茶水点心,打发了当差的小宫娥自歇着去,又叫挥春与书夏二人守着,悄悄引着宋子安入了花厅,而后退至花厅外把守。 宋子安初初回京,这几日真可谓是忙的头脚倒悬,连在家里带着的时候都少,一天十二个时辰里,竟有七八个时辰都是泡在刑部中,还惹得他母亲说过好几句嘴。 眼下见赵盈倒一派清闲,当下撇了嘴:“到底我们是些活该操劳的命,在外奔波,为你忙走,你倒好,躲在自己宅中赏花品茶,好不自在。” 赵盈听这话也不闹,一面问着小舅舅安好,一面却并无起身打算。 宋子安眼角抽了两抽,索性撩了长袍下摆往斜对面的玫瑰椅坐过去:“我是昨儿进了一趟宫,到未央宫太后灵位前磕了个头,皇上说太后临走前还惦记着我,给了我一道恩旨,叫我得空往景陵去一趟。” 赵盈闻言无动于衷:“确实是惦记着你的,你内迁回京任刑部尚书这件事,沈殿臣和姜承德联起手来反对,国公府无一人为你出头说话,因着长辈们的态度,云嘉表哥便是有心,也不能开口。 我见僵持不下,便想了法子让雪真表姐进宫去给太后侍疾,在太后跟前念叨了两句。 小舅舅去扬州府太多年了,太后也怪想你的。 就是回京这一路上只怕耽搁了脚程,到底没见上太后最后一面。 父皇是孝顺,所以许你得空往景陵去一趟,放眼朝中,就是赵氏宗亲,也没有这份恩典的。” 她语气冷淡,如这三月初的夜,还带着些许清凉寒意。 初春时节的晚风仍是能冻伤人的,赵盈眼下就是那般冷漠,没有感情,最能伤人。 她一口一个太后,连皇祖母都不愿称上一句,这令宋子安眉头紧锁起来。 赵盈自然看在眼中,只是摇头:“我不是不亲近太后,实在是太后生前已经不愿再同我亲近。 小舅舅远在扬州府,不晓得京城里的这些事。 自从赵清几次出事,到我从扬州府返京,横竖这期间发生的所有,太后全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倒像是我按着赵清去强要了绿芸,又像是我早早设下圈套叫孔家行大逆之事。 我一没有做这样的事,二没有落井下石,如果一定要说,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做了几件顺水推舟的事情,何必记恨上我? 小舅舅敬重太后,我从前同你是一样的。” 她掀了眼皮望去,真是最清冷且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宋子安喉咙发紧,觉得她和去年在扬州府见到的时候更不相同。 底气足了,威严赫赫,真有摄政公主的派头和架势。 那样睥睨天下,傲然而立的姿态,竟叫宋子安觉得,她肯开口解释这一番,都已经是他该受宠若惊之事。 他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太后心疼我,我也敬服太后,这是我与太后之间的事。 太后因旁人的过错而怨恨你,你也因此不愿与太后亲近,那便是你同太后之间的事。 你虽叫我一声小舅舅,我却终究不是你嫡亲娘舅,眼下咱们之间说是甥舅,倒不如说是君臣。 我只有心劝上一句,到底你是晚辈,就算心中有再多不满,人前总还是要做做样子。 朝堂既还不是你赵永嘉只手遮天的去处,你就少不得要周全行事。” 赵盈说知道:“这倒也不用小舅舅来提点我什么,太后去后,舅舅和表哥不知私下里劝过我多少回,连皇叔也说教过我一番的。” 宋子安点头说好,心里更多的是无奈。 她身边这么多人都劝过,足可见他没回京之前她行事更轻狂孟浪。 他只怕是说错了——今时今日的赵盈,纵使不能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至少也无人敢轻易冒犯她了。 她眉眼间还是宋贵嫔的模样,周身气度却再看不出宋贵嫔半分影子了。 他幼年时常到太后宫中请安行走,在仅有的记忆里,见过几次宋贵嫔游园时候的做派,那是个言行举止间皆是柔情似水的女人,柔婉和善,最与齐宫不相适宜了。 不过彼时的贵嫔宋氏,眉目间总染着淡淡愁绪,他从来都不懂,得天子独宠,她因何而愁。 其实仔细想想,赵盈和她母妃,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宋子安有些走神,赵盈端着白瓷鱼戏水描金边的盏轻声咳嗽:“小舅舅在想什么?” 他旋即摇头,只字不提宋贵嫔。 赵盈也不多追问,吃两口茶后,才再问他:“小舅舅打算把赵清扣押刑部到何时? 我可听说今儿下午王嫂就已经进宫去见过皇后娘娘。 不过皇后娘娘大抵是懒得理会她的,她转去清宁殿外求见,赶巧父皇今日同工部和礼部众人商量着拟定为太后建安寿观之事,让人送了她出宫去,一概没有见。 王嫂出身太原王氏,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自幼清贵,却肯为赵清这样奔走,失了体面也是不顾的,今日没能成事,八成明天还会进宫。 小舅舅总把人扣在刑部,既不结案,也不放人回王府,你就不怕我的这位好王嫂冲到你刑部堂上,伸手跟你要人吗?” 其实王氏和赵清怎么可能真的伉俪情深呢? 赵清从小就是个色坯子,年纪稍长一些时,宫里凡是有点姿色的宫娥,他就是不敢染指的,也跟人家动手动脚的占过便宜。 于宫外行走,恐怕早年间那些暗娼门路,他也没少插上一脚。 他那种人,一辈子就是到死也改不了好色这个臭毛病了。 凉州荒凉偏僻之地,过惯了精致日子的赵清如何受得了那地方的苦楚? 先头杜知邑几次到她这里回话,无不是赵清于凉州搜罗各色美人于安王府中,夜夜笙歌,只知享乐,甚至还在府中养了三五个姿容过人,身段绝佳的小倌。 王氏是高门女,如何受得了这腌臜气。 也不过是小夫妻关起门来闹别扭,再怎么不和都不会闹到人前来。 此番回京奔丧,京城中多少人看着,王氏要脸面,总要和赵清做出情深似海的样子,你顾惜我,我体贴你的。 反正人这一辈子都是在演戏中度过的,不是骗别人,就是被人骗,王氏此举也不算有什么过分之处。 她本生的娴静,又是如出水芙蓉般的清丽脱俗,可惜了赵清十几年如一日都是最爱艳色美人那一款的,虽说是环肥燕瘦他皆是不挑,但王氏不是他最中意的那样,荒唐事都不知要闹出多少。 于王氏而言,在凉州怎么样都行,但在京城决计不成。 赵盈那里想着王氏如何,宋子安心惊的却只有她身在司隶院,却对宫中事情了如指掌。 如果说从前有孙贵人在宫中为她打点一切,那如今孙贵人是眼见着失了宠,他回京这些天了,所听所闻昭仁宫都是门庭冷落,昭宁帝再没踏入过半步。 那么又是谁在宫中为赵盈打听消息,而后费尽心思送出宫外来的呢? 宋子安皱着的眉头眉能舒展开,不过晓得这不是他应该过问的事:“安王妃既然是高门出身,太原王氏教女总不至于太不成体统,她若识大体,便也就不会闯入刑部大堂,要我交出什么安王还给他。 这案子是天子金口点下来的,拖延了这么久,总要有了结的时候。” 赵盈横去一眼:“所以小舅舅便擅自做主,带人闯入安王府,强绑了人去?” 他绑了赵清也算是个小秘密。 刑部中人见他行事果决,连亲王皇子也敢得罪,自然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 绑着赵清出府那会儿,赵清是塞在软轿中的。 宋子安沉了声:“你该不会在京中朝臣府邸都安插有眼线吧?” 赵盈挑眉,不置可否。 宋子安心下却骤然一沉:“那我们家……”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只手遮天,小舅舅想得太多了。”赵盈冷声打断他,“小舅舅还没告诉我,究竟打算把赵清扣押到何时?” 她要问的并不是何时放赵清离开刑部,而是何时能让赵清永不翻身。 宋子安不是干刑名出身的,严崇之留下的那些东西,还有姜承德这两天频频派人送到刑部来的所谓新证据,以及他提审封平之后再从封平口中得到的那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他勉强能够理出个头绪,却又都不是铁证如山。 赵清毕竟是皇长子,又封了王,娶太原王氏女为正妃,他若出事,太原王家真会袖手旁观吗? 后续种种,宋子安心里是没底的。 赵盈的反复追问,倒更像是胸有成竹。 看来他今夜到司隶院走这一趟,是走对了。 宋子安忽而就明白了。 他回京后为立威到安王府拿人,再到升堂审问,赵清扣押于刑部数日,赵盈从来没有过问过,她只是在等,等着他主动找上门。 方才他还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他和赵盈之间,如今乃是君臣。 没有主君会纡尊降贵为底下的事而去寻底下的人,他是当差办事的,差事办的好不好,周不周全,都要他自己心里有数,在合适的时候,到她面前来回明白。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兜头罩下来,宋子安深吸口气:“案情虽然繁琐,但想要了结,也不过在一二日间。” 赵盈眉心又动:“小舅舅此话怎讲?” 她还装蒜。 宋子安眸色再沉,斜而望去:“不是全在你一念之间吗?” 赵盈笑起来,眉眼弯弯:“你说错了。我费尽心思提你做刑部尚书,执掌刑部,举凡刑部经手的案子,结案与否,如何结案,都该在你的一念之间,而不是我。” 宋子安喉咙滚了两下:“现在手头上的这些证据呈上去,以皇上素日的脾气秉性,就算不能证死安王,可朝中有姜承德等人添油加醋一场,又无人为安王分说,这个王爵能不能保得住,都得两说了。” 赵盈是清楚地。 赵清,孔如勉,他们过去的十几年间太过肆无忌惮了。 和闫达明的私下相交有那么多次,如果说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现在反而不会成为把柄被人给死死拿住。 偏偏他们是明知此事不可为而为之,每每与闫达明往来全是私下里背着人,那高达数百次的私下往来,在闫达明拥兵自重,贪墨成性,就差自立为王的事情被揭露之后,赵清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说的也是,恐怕都不用旁人不放过,父皇就第一个容不下他了。”赵盈脸上笑意渐次淡去,“先有私吞铁矿,再有暗中与手握重兵的福建总兵往来,说他不是为了来日兴兵起事,谋夺皇位,小舅舅信吗?” 宋子安不假思索道:“不信。” 赵盈又笑道:“那就这样呈上去吧。” “明天?” “就明天。”赵盈捏了把眉骨,“太后新丧,朝中还是死气沉沉的,所有人都知道父皇心情不好,赵清这种时候一头撞进来,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为他求情,连沈殿臣都不敢。 可要是等到赵澈回了京,朝臣知晓了他的腿伤再不能医,届时父皇膝下四子便已去二,赵澈身有残疾不可为储君之选,赵濯出嗣为燕王叔的儿子,赵清再因福建案折损,那就只剩下一个赵澄。 沈殿臣最不愿见的从来是朝中一人独大,姜承德现在虽罢出内阁,可根基深,刘孔之后,且无人可与之抗衡,再让赵澄成为父皇膝下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今后就更不会有人敢与姜承德想抗衡。” “你是说……” “沈殿臣那种德行,他冒死也会在殿上为赵清求情,这证据本也不是铁证,说白了,靠的全是父皇那点子疑心罢了。” 那点疑心,是足以置赵清于死地,可若群臣联名请奏,为赵清作保求情,那恐怕就真要两说,倒是枉费了姜承德这样好的手段,连过往十年赵清等人同闫达明的私下往来都能搜罗来证据。 赵盈侧目去看那白瓷的盏,最纯洁的颜色,在这深夜中格外让人挪不开眼。 她倏尔摇头:“我可不想让他再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第313章 千人千相 送走了宋子安后,赵盈并没有即可自花厅出来。 挥春和书夏二人重把花厅内的茶水点心换了一遭,徐冽才款款而来。 他背着手入花厅,见书夏正忙着布置茶点,收回目光,去看赵盈:“夜深了,我入夜是不吃这些东西的。” 赵盈白了他一眼:“你不是等了好半天吗?晚饭也没吃上两口,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省的倒像是我给你委屈受似的。” 徐冽才笑起来,往先前宋子安坐的那张椅子坐过去:“事情走到这一步,殿下不是应该松泛许多才对吗? 姜承德很上心,那些跟闫达明私下往来的罪证都是他搜集来的,他这么不遗余力要拉下安王,必定不会在这上头动什么歪心思。 等到明天宋大人于太极殿上呈上奏本,皇上八成又是龙颜震怒,这些不是都已在殿下预料之中吗? 可我看殿下面色凝重,似乎还是心神不宁。” 他很少看见她这样。 一年多的时间里,经历过的事情实在不算少了,公主她总是能平稳度过,坦然处之。 要说心神不宁,他是几乎没见过的,就算是杀人,她说出来都是那样的淡然。 “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临到事前,才会有许多担心忧虑。”赵盈左手的手肘撑在一旁黑漆案上,手掌朝上,正好托着腮。 她也没看徐冽,声儿有些发闷:“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世事无常,意外发生的时候,不全都是在众人意料之外的吗?” “殿下是怕姜承德?还是沈殿臣?” 赵盈摇头:“都是,也都不是。” 棋局都是人下的,执棋的人在紧要关头往往胸有成竹之余都会多出三分忐忑,饶是她也不能免俗。 明天早朝,若是成了,赵清固然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凭她两世为人对昭宁帝的了解来说,当殿处置发落,狠心一些,杀了赵清都不在话下,赵清最好的结局,也是削爵幽禁了,不把他废为庶人,都得看昭宁帝明天心情会不会突然好一些。 至于太原王氏——太原王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对于这样的人家而言,明哲保身才是长久屹立不倒的根本守则,不然凭他们那样的高门士族,也不至于族中没有子侄争气,在朝中争个出人头地,几个女儿虽也都是嫁得门当户对人家,但要不是去年昭宁帝突然下旨赐婚,人家根本就不会把女孩儿往什么宗亲王府里送。 他太原王氏已有三代不与赵家皇族通婚联姻了。 不过她也说了,凡事就怕有那个万一。 徐冽不喜欢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因而劝道:“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和殿下是无关的。告发的是姜承德,人证也是他提供的,宋大人将会呈送御前的那些证据乃是严大人生前查证搜集而来。 严大人看似是殿下的人,但他是什么性情皇上最清楚,必不会把那些东西和殿下联系在一起。 宋大人此番提调回京尽管是吏部上书,可也非尚书大人牵的头。 由始至终,和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摇着头,目光一刻也没从赵盈身上挪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的样子。 方才与宋大人说起此事,我听殿下那样胸有成竹,观殿下更是气定神闲姿态,却原来殿下的烦心焦虑,竟是只叫我看见的吗?” 他是有心玩笑两句,赵盈却又丢了个白眼过去。 徐冽笑意旋即僵住,又做回那个人前不苟言笑的安远将军了。 赵盈缓了会儿,才开口:“道理也不用你来劝我,不是你,换做表哥或是薛闲亭,我也会有此番焦灼不安。 你要知道,从前所谋种种,多是为我于朝中立足立威。 对付刘家,扳倒孔家,固然也算是动摇了赵清和赵澈的根本,可那终究不是冲他二人而去。 此番我要拉赵清下台,要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尽管我晓得是稳操胜券,诚如你所言,就算出了岔子,一切和我无关,何况姜承德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 但事到临头了,紧张还是难免的。” 她这样子,倒像是个小姑娘,会心慌不安,会手足无措。 徐冽心底的柔软从来只属于赵盈一个人,今夜更是。 赵盈匆匆一眼望去,把徐冽眼底的柔情蜜意尽收眼中后,垂下眼皮,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如果不是今次赵清这个案子,她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古井无波,无论发生天大的事,内心都不会再掀起丝毫波澜。 原来还是和前世无异。 两世为人,老毛病还是改不了。 不过今生她更幸运一些。 从前赵澈和沈明仁二人是虚情假意,现如今她身边至少有真心以待的人。 赵盈突然失笑,徐冽反倒看不懂:“殿下怎么又笑了?” “没什么,想想还挺可笑的,你说我连谋划杀害朝廷命官都不曾眨一下眼,现在倒紧张起来,连吃口点心的心思和胃口也没有了。” 她又唉声叹气,才肯抬眼去看徐冽:“不过这案子了结后,姜承德也不会那么好心,对于赵清一党,他一定赶尽杀绝。 赵清在凉州数月,确实笼络了不少人。 不过好在常恩王兄和杜知邑不日也要回朝了,到时候赵清案结束,赵澈的腿伤就成了朝野关注的重中之重,沈殿臣既不欲姜承德一人独大,到时候要把你送去凉州掌军权,也更容易些。” 徐冽只说好,似乎对他未来要去往何方并不多在意。 他是给赵盈一个人卖命,尽管不愿意离开赵盈身边,可他更明白,军中不能无人。 京城有这么多人守着赵盈,护着赵盈,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现在的赵盈已经不怕当街截杀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了,就算还会有亡命之徒孤注一掷,徐大他们留在京城,也足够应付,护她无虞。 她身边于军权事上,可用的也只他一个。 徐冽早就想通了这些。 不过借此机会嘛—— 徐冽抿唇,叫了声殿下。 赵盈侧目而去没吭声,拿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 徐冽也没再犹豫:“殿下派到我府中主事的人,我既然要到凉州去赴任,京中的将军府有奴才小厮操持着就够了,其余的人,殿下帮我遣散了吧?” 赵盈微怔之后,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心志不改,她虽没法子回应他的炙热,却也总不可能强人所难的。 于是赵盈点着头,几乎一字一顿回了他:“好,就依你的,我帮你遣散了她们。” · 第二天早朝,宋子安因位高,便站的靠前。 姜承德几次拿眼角余光斜扫去,他全当看不见。 自从他罢出内阁后,赵盈的位子都堂而皇之的越过了他。 现在来了个宋子安,刚回京,说是忙着案子,几天不上朝,一出现,和他几乎是比肩而立的位置上,叫他怎么不恨恼? 他在朝中几十年,现而今这些毛头小子黄毛丫头竟然都能后来者居上了! 不过也都不重要。 等到赵清的案子结了,就剩下一个除了赵盈外再无任何根基的赵澈,要料理起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再往后,只要捧着二郎上了位,他就是太子的外祖父,谁还敢对他不恭敬! 等到二郎登基做皇帝,不要说是内阁首辅,届时给他加封国公,满门荣耀,又哪里在话下? 朝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仔细听一耳朵也无非都是些琐碎小事,就连日前还有人敢上奏说上几句的要为宋太后修建安寿观之事,也在昭宁帝的冷酷之下再没有人敢提起。 一大清早上了朝来,正经事情没几件,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这越发让姜承德蹙拢了眉心。 宋子安到底在搞什么鬼? 忙前忙后这些天,赵清的案子他到底还打不打算了结? 他又不是严崇之——严崇之死了也是活该的,拿了那么多的证据,还要查,还要审,到了天子面前屁都不会放一个。 本来以为宋子安回京后,这案子很快就会有个说法的,宋子安可不是谨慎不冒进的人。 姜承德这里心念才刚起,那头宋子安已经横跨出来三两步,掖着手立于殿中:“臣有本要奏。” 于是他眼皮一跳,忙又垂首,压下心头激动,还有眼底的喜悦。 来了。 昭宁帝见是宋子安,大概都猜得到是要奏什么事。 严崇之还在的时候,曾只身入清宁殿规劝过,说赵清的案子,无论结果如何,都希望私下里到清宁殿先行回禀,而不必于金殿上一五一十的回奏。 昭宁帝晓得严崇之心里想什么,中正之人,并不会为了赵清而徇私情,那只是为他的江山基业做考虑,皇长子涉这种案,一旦传开,百姓还不知要如何议论纷纷,皇家的脸面又要往哪里放呢? 果然是千人千相,人和人的心意永远不会完全相通。 宋子安是佞臣贼子吗?宋家教不出那样的孩子,但他会当殿奏明,不给赵清留余地,没有跟任何人,留余地。 昭宁帝缓着声,大手一挥:“宋卿有何事要奏?” 第314章 小人 沈殿臣有心要阻拦之前,昭宁帝先允准了宋子安上奏,那他就不能再开口了,心头直往下坠,坠入万丈深渊中。 近来天子行事越发让人看不透。 四皇子落地是龙凤双生,昭宁帝的欢喜是所有人的看在眼中的,彼时孙贵人又正得宠,那个孩子的出生,为朝堂,为将来,都带来的无限的可能。 然则转眼之间,好好地一个皇子出了嗣,孙贵人失宠,也算是彻底绝了指望。 今天宋子安殿上当众请奏,他执掌刑部,还能奏何事呢? 安王的案子无论如何,也不该于殿上挑明。 沈殿臣心里多少有数。 安王自己未必是个坏孩子,除了那点子毛病外,其余更多还是叫孔家教唆的,何况是为夺嫡。 要说勾结福建,勾结闫达明,那真不是没可能。 毕竟闫达明最得势的那几年,他跟闫达明都有些往来走动,更不要说是孔如勉他们。 但是现在肃国公府没了,孔如勉也早就伏诛,这些罪责,倘或坐实,那就只能安王一个人来承担。 放眼如今的太极殿,能为安王分说一二的,又有几人? 要么是瑞王一党,要么是惠王一党,持身中立者恐怕有都是事不关己不开口,高高挂起以免惹祸上身。 就连他……现在这种时候,如果宋子安真的坐实了安王罪证,他敢开口求情吗? 沈殿臣这里还在犹豫着,宋子安已经双手奉上奏本。 他尚未开口,是孙符步下殿来,将奏本接过之后,宋子安才又直起身,在孙符要回昭宁帝身旁去时,又自朝服袖口中取出一叠纸来,一并奉上。 孙符见状便转过身,又一并接走,才往高台上步去。 东西尚未交到昭宁帝手中,宋子安已经开了口:“臣自接管刑部以来,唯安王勾结福建官场大行贪墨事一案日夜悬心,不敢有半分懈怠马虎,先前严尚书已搜集不少证据,臣再行多番调查,并人证封平的口供,特此奏明皇上,认为此案可结。” 他说此案可结,昭宁帝接过奏本打算翻看的手就顿了下。 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奏折,还有一并呈上的供词,而后往御案上随手放去,又摆摆手,示意宋子安继续说,显然是打算听宋子安的回话。 沈殿臣原本就已跌入谷底的那颗心,就更冷了三分。 奏本和供词一并呈上,此事仍有转圜余地。 昭宁帝只要压下不提,叫宋子安闭上嘴,等散朝后回了清宁殿自己看过,心中有数,无论如何处置,与重臣议定后……这总要有个商议的过程,他就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要给赵清求个情,不是不成。 然而昭宁帝大手一挥,奏本搁置一旁不看,反倒叫宋子安自个儿回这个话。 那就只能证明,无论案情如何,昭宁帝都是铁了心不打算给安王好日子过了! 他真的有意在瑞王与惠王中扶持一人上位吗? 所以先叫四皇子出嗣,转过头来就收拾掉安王殿下——沈殿臣眸色越发沉下去,无声倒吸口凉气。 那头宋子安已经洋洋洒洒说了一车,沈殿臣有些走了神,只隐约听见些确然与闫达明往来走动且都是私下背着人一类的话,至于是否有勾结福建官场大肆敛财,因他无法调安王府账本查看,是以无从得证,唯有封平一人的供词而已。 可是等到沈殿臣回过神来,昭宁帝已经发了好大的脾气。 御前上摆着的奏本被掀翻在地,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孙符也跪在高台上,不敢动手去收拾那些散落在地砖上的奏本。 人人口中念着皇上息怒,宋子安反倒添油加醋:“只是臣想来,如果是光明正大,立身清白,这十数年间,从孔如勉到安王殿下,都实在不必掩人耳目的跟闫达明往来走动。 臣说句大不敬的话,为着闫达明昔年勤王保驾之功,得势的那几年,朝中诸位同僚,恐怕没有谁是没去巴结过,没去走动过的。 他乃是新贵,得皇上信任倚重,据臣所知,就连徐统领和他都是有过私交的。” 此言一出,赵盈立时听见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抬眼往上看去,徐照人虽跪着,却抬起了头怒视下来,一双眼几乎喷出火来,紧盯在宋子安身上。 众所周知,徐照他本是个最桀骜的性子,当年战场负伤归来,再不能战,留在京城,后做了禁军统领,他的性情是从没有一日变过的。 他最不爱与朝中同僚往来从密,不得已的赴宴也是实在敷衍不过去,推拖不得才必须要去的。 他和闫达明有私交,知道的人不算多。 宋子安当殿揭穿,他是唯恐昭宁帝心里有了什么。 赵盈却冷笑,眼神嘲弄。 宋子安是有手腕的,在刑部立完了威不算完,太极殿上他还要叫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宋子安虽比不上严崇之乃是刑名出身的刑部尚书,可他的本事也是不容小觑的,能知旁人所不知之事。 从孔如勉赵清和闫达明长达十数年的私下往来,到徐照与闫达明当年的私交,这些事,旁人有几个知晓? 他回京不过短短数日,就已经了如指掌,了然于胸。 往后谁见了他不心里发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把自个儿的那点秘密攥在手里了呢。 只是宋子安这样冒进,赵盈也觉得实在有意思。 在扬州府蛰伏待机了六年时间,一朝回京,却不怕昭宁帝心生猜疑。 到底仗着国公府的出身,宋太后新丧,昭宁帝在短时间内还是会顾惜宋家的人。 不比她,当日行事,每走一步,都要多番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 宋子安实在是不必如此。 昭宁帝果然已经意味深长的看了徐照一眼,沉声叫众臣起身,显然天子之怒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人说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厉害的本事,赵盈看来却未必。 收放自如,昭宁帝把这一套做到了极致。 他怒时众人胆寒,收起怒意时你根本瞧不出他还生不生气,尽管他可能杀心早起,你都看不出分毫,这才是真正的厉害,真正的帝王手段。 徐照鬓边盗出冷汗来,昭宁帝轻笑,旁人听不见,他听的最真切。 昭宁帝叫徐卿:“朕都不知道,你当年和闫达明还有私交,听宋卿今次话中意思,他在京城当差的时候,你二人怕是还私交甚笃吧?” 徐照喉咙发紧,吞了两口口水:“臣的确和闫达明有过私交往来,但绝谈不上私交甚笃。自从他离开京城到福建去任总兵,那之后臣和他就再无往来。 他虽然每年年节下回京述职都会小住上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也会宴请朝中同僚,或是到同僚家中去做客,但臣和他,再没有走动过一次。” 他明知道宋子安手里不知道捏了多少东西,还敢在御前说再没往来走动,那便是有几分可信。 赵盈盯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徐冽当时回徐家去打听这事儿时,徐霖倒确实说过徐照当年很高看闫达明一眼,往来走动不少,哪怕是闫达明往福建去后,徐照每每提起闫达明,都还是赞不绝口,认为他是军中第一人也。 不过闫达明出任福建总兵之后的事情,徐霖因年纪太小,长大之后也没多留心过闫达明此人,根本都不是一个辈分的人,自然也坐不到一张桌子上去,徐照也慢慢少提了闫达明这个人,他就再不知道了。 赵盈几不可见的摇了下头。 昭宁帝那里拖长着音调哦了一声:“朕也只是随口问上一问,爱卿平日少与朝中同僚往来,朕也是觉得稀罕,你倒看得上他。” 徐照有心分说一二,但那都是事实,他实在不知道能为自己辩解什么,此时说什么都像是开脱,极力撇清跟闫达明的关系,反倒更是不妥。 好在昭宁帝真的没有再追问,转而去叫宋子安:“你说的那些证据——” 他声音戛然而止,宋子安立时会意,掖着手再拱手礼下去:“和封平以及安王等人的供词一并呈了上去,就在皇上手中。 那些东西大多是严尚书在时收集到的,刑部众人也知晓此事。 臣出任尚书一职后,曾派人再去查证核实,左侍郎梁大人说是不必,那些证据都是当日刑部诸人在严尚书的率领之下一并调查到的,全都属实,无一不真。” 严崇之死了,梁伍士还活着,刑部上下大小官员那么多人,都还活着。 宋子安若是夸口,他这个尚书本就是从天而降,人家未必真心服了他,尤其是梁伍士。 是以他敢拿梁伍士来说嘴作保,可见那些证据的真实性。 唯有姜承德眼角抽了两抽。 严崇之搜罗来的证据是真的,可他宋子安也没少往里头添新的,现在说要作保,不单要做严崇之的,还要作他的。 他敢这么大胆提起梁伍士,无非是算准了梁伍士是自己的人,而自己又是非要置赵清于万劫不复之地,不会让梁伍士临时反水,反咬他一口坏了事罢了。 可真不是君子做派,实乃一钻营算计的小人耳! 第315章 她却唱反调 沈殿臣脑子转得快,想明白的也快。 无论是严崇之还是宋子安,刑部根本都没有铁证,能证明安王与福建勾结,与闫达明勾结! 严崇之是持身中正之人,所以此案当时拖了一个多月,悬而未决,朝中人人关切,他却未曾在太极殿上说过半个字。 那不是他办案能力有问题,是事关皇子,且有做储君资格的皇子,他慎之又慎,三缄其口罢了。 私下出入清宁殿,恐怕也不会有断言一类。 但宋子安可不是。 沈殿臣也算是看明白了。 宋子安看似中立之身回的京,但经此一事,只怕连昭宁帝都能猜出七八分来。 赵盈早在扬州府时就跟宋子安有勾结才对。 毕竟赵盈小的时候就跟宋子安关系不错。 而且宋子安回京,是吏部提议,尽管不是宋昭阳,也看似和宋昭阳绝不会有任何关系,但凡事总有个例外,谁又说得清呢? 真是好谋算。 一个一个的把这些人都置于死地,好扶持她亲弟弟上位。 只是他不明白,姜承德如果也看明白了这一层——不,姜承德一定会看明白这一层的。 就算有机会拉下赵清,姜承德又怎么肯莫名其妙和赵盈成了盟友,成了联手的人? 依姜承德的脾气秉性,跳出来给安王求情都不是不可能。 他太自负,没了这次机会,也还会有下一次。 他绝不可能让自己的费心筹谋,最终成就了赵盈和惠王才对。 疑团重重,沈殿臣已经很难拨开眼前的迷雾去看清真相了。 他只是下意识横步出来,拱手做了礼:“皇上,臣以为此案至今也无任何铁证,能证明安王殿下勾结福建,勾结闫达明。 封平虽然随侍安王身边数年,安王对其又有知遇之恩,提拔他到今天地位,然则人心不足,自古以来狼子野心,忘恩负义之人比比皆是,若无其他证据证明,只凭封平一个小太监的口供便要坐实安王这般大罪,臣以为,实在不妥。” 昭宁帝点着御案,对沈殿臣这样一番说辞不置可否。 宋子安只听着沈殿臣为赵清求情,是根本就没打算开口。 他仿佛是个局外人,此事此案跟他这个刑部尚书毫无关系一般。 他只是查了案子,拿到了证据,写好了奏本奏明皇帝,余下的,他一概不管。 昭宁帝看他那副模样,竟果真把到了嘴边的宋卿二字咽了下去。 立于班次靠后的宋云嘉是见此情状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来,对抄着攥紧了的手也松了松拳。 昭宁帝不问宋子安,那总要找个人来问。 其实说询问并不合适——沈殿臣这一年以来是什么情都敢求,为孔家和赵清求的情尤其得多。 他在殿上开了这个口,昭宁帝本可以金口一开把他噎回去,横竖先前那么多次下沈殿臣脸面,也不差这么一回。 只是赵清是皇长子,当日处置孔家和孔氏皆是毫不留情,尽管他是个并不大顾惜什么帝王圣名的皇帝,到如今也还是不太能大手一挥罔顾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的求情而强要发落赵清,毕竟刑部的证据,的确是不足的。 宋子安懒得同沈殿臣在金殿上打嘴仗,自有别的人相当愿意。 昭宁帝的视线顺势转投向了姜承德去。 也不知是不是君臣多年,有了这点子默契。 他目光才落到姜承德身上,姜承德那里已经往殿中站来,正好与沈殿臣比肩而立,而后就见他拱手拜礼下来。 昭宁帝索性连后话也一并收了,不动声色扬了唇角,越发盯着姜承德不挪开目光。 姜承德声如洪钟:“臣以为沈阁老所言,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 沈殿臣暗暗吃惊,猛然转头:“你!” 他果然没有猜错! 姜承德和赵盈之间应该是私下里达成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 今天对着安王这样步步紧逼,赵盈站在一旁只作壁上观,姜承德都心甘情愿。 除非是事先说好,不然沈殿臣想不出还有别的缘由! 那他可就真是成了势单力孤的那一个。 平素交好的不是没有,依附着他的更多,但御前说话,谁都会过脑子,眼见着安王这个情求不下来,那说到底是今上根本就没有打算轻纵了安王去,而他这个内阁首辅,也早不似从前那般分量罢了。 都说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这话说来为时尚早,但也差不离。 这一年以来他地位大不如前,皇帝屡屡拂他脸面,在朝中对他这个首辅大臣诸多打压,再加上太后先时给赵盈选驸马,那会儿最中意的是他沈家孩子,多少人登门去,哪怕不敢明说,话里话外也都是恭贺,结果那件事也不了了之。 种种事情加在一起,从前依附着他的那些人,恐怕也早就生出别的心思。 说不得人家想着,他这个内阁首辅还能做多久都未可知,毕竟不是已经有了姜承德的前车之鉴吗?为着一个孙其,一桩本与姜承德毫无干系的藏匿逆王后嗣案,就把姜承德罢出了内阁。 朝中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瞧着姜承德那样子,少不得联想到他这个越发不招皇帝待见的首辅。 只是话都已经出了口—— 沈殿臣黑着脸,扭脸去看姜承德:“如何没有道理?” 姜承德冷冰冰剜他:“其实依阁老之言,那不就是正反话打罪官司吗?你非要说安王与福建勾结没有铁证,但他私下背着人跟闫达明往来总是事实吧? 难不成到了阁老这里,严尚书和宋尚书辛辛苦苦查证而来的证据,也不算数了?” 他见沈殿臣再要回口,诶的一声,先拦人话头:“既然作数,我都大可以说当日孔如勉私吞铁矿,私下勾结手握重兵远在福建且深得皇上宠信的闫达明,就是打算造反,为了兴兵起事。只是安王年纪尚小,又未成婚,时机算不上成熟,他才没有起事,难道不对吗?” 道理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以往所发生过的一切,现如今全都能联系在一起了。 且不光是姜承德会这么想,要紧的是,皇帝也会这么想! 沈殿臣一时自脚底蔓延出一阵寒意来。 他转过头,对上天子一双似笑非笑的眸。 那是他所熟悉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赵盈,站在远处并未挪动半分,只是听到这里,清冷着嗓音叫了声父皇。 她一开口,众人无不悬心,尤其是周衍等人。 原本说好了,无论金殿上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三缄其口,不光是她,而是他们所有人。 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置身事外,那委实不必临门一脚再掺和进来。 先前也一直在这样做。 可她却突然就开了口! 没人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沈殿臣更不知她会不会此刻落井下石,砸下那最后要了安王性命的一块重石。 偏偏昭宁帝还是顺她心意,任由她开口的。 赵盈蹲身做完了礼,转而去问姜承德:“可难道仅凭着这些,就能证死安王兄与闫达明勾结是为谋逆造反吗? 若如此说来,是不是和闫达明私交甚笃的官员都难逃嫌疑呢? 刑部呈上来的证据,说的是安王兄背地里与重臣武将过往从密,其余种种,皆是大人臆想。 要是这么说,宋尚书方才还提起,昔年徐统领与闫达明私交甚笃,难不成姜大人私心里还要以为,孔如勉和安王兄当年是借闫达明而联络徐统领,实则为掌控禁军,以便来日成事,而徐统领数年来与朝臣少走动,也只是个幌子,掩人耳目罢了?” 姜承德嗤笑出声来:“臣所言是合情合理,殿下所言,那可就真是臆想了。 不然徐统领就在殿上,殿下何不问问他?” 赵盈背着手:“我自知徐统领不是那样的人,更不会做那样的事,所以我是在提醒姜大人,就事论事,可千万不要有过多攀咬才好。” 她话音落下,再转身对上昭宁帝:“儿臣以为,此案仍旧是口说无凭一段公案,刑部调查了几个月,甚至严尚书莫名自杀于府中是不是为此案都未可知,及至今日,在朝堂上这样打嘴仗,争论不休,实在不是个办法,也不成体统。” 昭宁帝才眯了眼:“那依永嘉看来,该当如何?” 赵盈挺胸抬头,又清了一回嗓,才道:“将安王兄一案交宗人府审理,宗人府自会派人往赴凉州,取安王府上下一应账本详查,还有当日查抄孔府——那些账本,如今应该还留于刑部有旧档,也该交宗人府一并调查,究竟有没有勾结,总要有个铁证如山给安王兄,才能令王兄心服,也叫百官心服。 若不然,只以其结党之罪发落惩处,毕竟他私下联络朝廷重臣武将这是不争的事实,以此惩处,想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儿臣以为,凡事都该有礼法可依循,方能令人心悦诚服,何况涉案是皇族,是父皇长子,绝不是仅凭一个小太监红口白牙几句指责,只凭着姜大人金殿上这一通无凭无据的指控,便能定安王兄一个谋逆大不敬之罪! 还请父皇三思。” 第316章 敌人的敌人 这算什么? 姜承德当场黑透了一张脸。 沈殿臣也茫然不知赵盈打的什么好盘算。 昭宁帝对她一番说辞仍是不置可否的态度,显然是没有打算在殿上直接发落赵清。 赵盈所言也算是规矩,更合情理。 赵清结党是事实,但谋逆造反是没有铁证的。 要么就彻查到底,他既然是皇长子,又是亲王之尊,要查他是否真造反之举,那轮不到刑部插手了。 只是宗人府这些年间,一向由赵承衍执掌,昭宁帝不待见他,就变相的架空宗人府,皇室宗亲无论犯什么事儿,都少交宗人府彻查。 要么就以结党的罪名把人发落了——可那又能重到哪里去呢?还是看天子心意。 散了朝后昭宁帝命人传召重臣入清宁殿,宋昭阳和宋子安这两部尚书自都在此列。 赵盈为司隶令,本该入清宁殿一并议事,可也不知是昭宁帝有心,还是对她格外眷顾,只传了周衍入殿,没再叫她。 毕竟事关赵清,她有嫡亲的弟弟,好歹也该避嫌。 人才出了宣华门,沈明仁从身后不远处追上来。 徐冽最不待见的就是他,成天就想着往公主身边凑,什么正事都不干不说,就杜知邑掌握的消息看来,他私下里也没少帮着他亲爹拆公主的台,对于沈明仁而言,心里更偏私着的那个人是惠王,而非公主。 天下情深多了去,偏他要那样的做派给世人看,仿佛这天底下只他沈明仁一人是把公主放在心尖儿上。 实际上又如何呢?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枉世人称他一声公子,这种小人,实在不配。 赵盈晓得徐冽一贯最看不上的是沈明仁,也不愿他在宣华门外同沈明仁起什么争执。 她知道徐冽是骨子里就不喜欢这种人,旁人却不知。 没得传出去又要说二男相争是为她赵盈。 何必要她来背这种名声? 她又不是姚玉明,还真打算面首三千,逍遥过日子的。 于是赵盈往前小半步去,反而把徐冽拦在了身后位置。 沈明仁眸色沉了下,再抬眼去看赵盈那会儿,已是如常神色:“殿下方才在御前回的那番话,实在把臣吓得不轻。” 赵盈噙着笑,瞧着徐冽是肯放下周身戒备,这才往后挪了小半步。 小小的一步,拉开的距离并没有多大,举止看来却很是伤人。 徐冽心中暗笑,面上不露分毫。 沈明仁本想把那小半步的距离追上去的,身形都还没来得及动一下,自己先收住了。 他滚了下喉咙:“安王殿下的事情,有什么是臣能帮殿下的吗?” 赵盈就眯了眼去看他的。 沈明仁一向都是聪明人,今次这个话却说的实在不聪明了。 赵盈冷下脸,说了声不用,只是点了下头示意沈明仁,算是同他告了个虚礼,转身就要登车去。 沈明仁这回脚下生了风,追上来极快。 他险些上手去捉赵盈手腕,被徐冽不动声色格开来,他面色再沉,顺势望去,心下越发不爽。 赵盈一只脚都已经踩在了上马墩上,见此情状脚步收回,转过头去看沈明仁:“小沈大人有心帮忙,怎么样都能帮得上我的忙,倒也不必来问我。 只是安王兄这个事儿,又实在没有什么要让小沈大人帮忙的地方。” 她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徐冽虚扶着她从上马墩稳稳当当站下来,她抽回手,上下扫量过沈明仁一番,才又说:“这本是安王兄自己的事,同我是不大相干的,我也只是见姜大人于殿上太过于咄咄逼人,倒有非要置安王兄于死地的意思,我才有些看不过眼。 刑部没有定论,全靠姜大人一张嘴,他那样不饶人,连沈阁老都说他不过,我想他这样的威风在朝堂上立了太多年,总不能一味叫他逞威风。 至于小沈大人说帮我——其实真的大可不必,沈阁老不是入了清宁殿吗?到底你和沈阁老是父子同心,这话该去问沈阁老才对。” 沈明仁心头直坠。 自从魏娇娘那件事情后,赵盈对他的态度又回到了初时的冷漠,偶尔会有些模棱两可的暧昧,但都太过虚无缥缈,叫人捉摸不透。 赵盈的身边围绕着太多的人,不差他一个,他也不认为自己是最出色的那一个,是以她这样的态度,他不太敢再贸然试探,倒不如静下心来,多跟惠王走动。 父亲说过,赵盈和惠王的关系从上阳宫那一夜后大不如前,但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这偌大齐宫之中,也只有他们姐弟两个才是真正的一脉相承,骨肉相连。 不管到什么时候,赵盈打心眼里也是放不下惠王的。 他做的许多事,父亲并不赞同,可是也没有严词否认他过去的那些行为。 他从那时候起就知道,父亲在朝中看似秉持中立,诸王之中谁也不帮,仿佛只是要一个朝堂安稳,各方势力平稳发展,实则父亲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和盘算的。 满门荣耀谁不想要? 沈家出了个内阁首辅就是天大的荣耀了吗? 尚主的荣光没能延续下来,父亲还是希望他能做到的。 再不济,他若真的能挣个从龙之功出来,对沈家而言,也是天大的好事。 等到新帝登基,封侯拜相,父亲所求也无非就是这些了。 于是就成了如今这样。 父亲在朝中今儿帮着这个说话,明儿帮着那个说话,谁也不得罪,无论瑞王还是惠王,他谁都帮衬,也谁都打压。 而他作为沈家最得意的孩子,一门心思扑在赵盈身上,又同惠王过往从密。 很诡异,但一点也不矛盾。 赵盈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令他感到不太安,抿了下唇:“臣人微言轻,对这些事情说不上话,朝堂议事,臣不敢轻易开口,只是今日御前回话,殿下说的比平日都多些,话里话外对安王又多有维护之意。 臣原本想着,殿下有心维护安王殿下,尽管臣没什么开口的分量,总也要为殿下出一份力的。 只是皇上大手一挥叫退朝,臣又没有了开口的余地,是不大放心殿下,这才追上来问两句。” 他还真是见缝插针的要找着机会到她面前大献殷勤,表他的忠心。 明明那样格格不入,却还是在不停的努力。 赵盈的笑意敛去,给了徐冽一个眼神。 徐冽旋即就会了意,先扶着赵盈上车,而后长身立于车架前,整个人都是回护姿态,把赵盈全部身影挡在自己身后。 他冷眼去看沈明仁,又为着身量高过沈明仁,目光投在沈明仁身上时是朝下扫量去的模样:“沈大人,宣华门外,望你谨言慎行。” 沈明仁变脸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 方才对着赵盈是一派儒雅温和,眼下对上徐冽,再听徐冽这样的话,寒凉阴鸷登时爬满整张脸:“徐将军管的是不是太宽了些?” 徐冽扯着嘴角上扬了一番:“你站在宣华门外跟殿下说这些,殿下无论怎样回你,传出去,都是得罪人。 殿下有今日,是靠她自己一步步走过来,有多不易,沈大人真的知道吗?”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沈大人有沈阁老庇护,从未知他人苦,整日里做一往情深的姿态给人看,实则处处叫人难堪。 我追随殿下,是众人皆知的事。 我混不吝,是个最不会给人留情面的人,怕天下也无人不知。 今日事,若再有下一次,就不知道沈大人这一身文人儒雅,能在我手上走几招了。” “你——” “徐冽,走了。” 赵盈窝在马车里听徐冽说话便想笑,本来没打算开口打断他,可是再听沈明仁连语气都不对了,这才扬声叫人。 徐冽闻言果真不再理会脸都气绿了的沈明仁,转脸翻身上车,打了垂帘钻进去,连背影都写满了拒绝和冷漠。 他的确是融入不进到赵盈身边去,眼下全部的指望都只有惠王——这样下去不行。 惠王年纪太小,纵使心机深沉,现如今于朝中也少不得要依靠赵盈和尚书府,他再去单依附着惠王,那不过是下下之策。 沈明仁望着马车驶远的方向,咬紧了牙关,心中暗暗计较。 · 马车一路自宣华门外驶离,赵盈吩咐了车夫直接往尚书府方向去。 徐冽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叫停了马车好方便他下车,赵盈看穿他心底所想,指尖轻点在腿上:“你跟我一起去等消息吧。” “等尚书大人出宫吗?” 赵盈嗯了一声:“看沈明仁那个德行,还是想保赵清。 我一直不开口,事先也跟舅舅和你们都说过,置身事外,不要开口。 但殿上我替赵清说了话,舅舅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徐冽闻言才拢了把眉心:“说起这个,我才有些不明白。 殿下如果想帮安王,何必费心安排此事。 退一万步来说,此事过后,皇上心中对安王的疑虑更重,凭天子疑心病重这一点,他于大位也或许无望。 但殿下费尽周折,最后图的是什么呢? 今天殿上姜承德那样咄咄逼人,咬死了安王不放,大有把刑部都一并扯上的势头,殿下若始终缄默,说不得皇上当殿就发落了安王。 殿下不是说,不想让安王再有任何回旋余地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以为赵清还有回旋余地?”赵盈哂笑,“你太不了解父皇了。” 昭宁帝那何止是疑心。 古来帝王皆疑心,无论是臣还是子,他们为君,哪怕是什么千古一帝,明君圣主,也少有能做到真正用人不疑的,何况是昭宁帝这种东西了。 赵清已经没有机会了。 等的不过是昭宁帝还肯不肯念最后一丁点的父子之情,在宋太后新丧未过的情况下,肯心软半分,留赵清一条命。 “赵清的后路走绝了,我却不能眼看着姜承德踩着他越发平步青云。” 赵盈合眸,往后靠去,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今天让姜承德咬死赵清,拉下他,往后朝堂风向就全变了。 他罢出内阁后终于肯有所收敛,才老实了多少日子,如今摇身一变,又做回那个耀武扬威的姜大人。 沈殿臣在他面前都已经快说不上话了,难道还任凭他继续风光得意下去?” “只是殿下从前也说过,皇上不容人,眼里最是不揉沙子的,姜承德越是如此,皇上岂不是对他越不满吗?” 徐冽细细盘算来,话音稍顿:“殿下还是有别的打算吧?” 赵盈笑而不语。 打算当然是有的。 不然她何必费心思要姜承德出面去证死赵清。 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非姜承德不可。 换一种办法,换一条路子,也走得通。 她若有想要扶持栽培之人,这么大的一桩案子交过去,告发到御前,那是大功一件,她何不自己留下来呢? 徐冽目光灼灼盯着她,她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你今儿是叫沈明仁气傻了吗?怎么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简单的道理都要追着我问上这么半天?” 他才一时间怔然住。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来着。 于是又啊了声,拍了下脑门:“倒也是,那想是叫沈明仁给气糊涂了吧。” 他还真接这话茬,她原不过随口打趣的。 赵盈更没想到,徐冽不但接了这话茬,还追问了两句:“早前惠王身边的人出了岔子后,殿下不是借那个机会与沈明仁越发疏远了吗? 他今日追上来,我本以为殿下会置之不理,却没想到殿下还耐着性子与他说了那么一大车的话。” 酸味不算重,但多少还是有一些,即便是这样,赵盈也觉得满意。 至少他心思肯用在正经地方,不是整日想着儿女情长,一味的只知道拈酸吃醋。 于是她摇头:“我要坐收渔利,在赵清这件事上和沈殿臣就是同一立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永远都行得通。 既然暂且可以做朋友,那就没必要把关系弄得太僵。 沈明仁现在还有心到我跟前献殷勤,我干嘛不给人家这个机会? 几次三番的,他还来我这里表忠心献殷勤,你细想想,没有沈殿臣首肯,他不要脸,难道沈家也不要脸了?” 第317章 和离 安王妃王氏对于辛府而言,可算得上是位不速之客。 辛程那天刚从外头回家,在府门口就看见了安王府的马车。 赵清被扣押刑部,朝堂上为他的事闹了有两日,一面是以沈殿臣和赵盈为首要保下他的,一面则是以姜承德和冯家为首要拉下他。 这事儿说来又话长些,总之僵持了两日之后,竟连皇后母族也搅和进来。 冯家一向淡薄低调,更为中宫无子,便甚少搅和到这些纷争中来,一贯秉持的是明哲保身看热闹的态度。 今次冯家族中在京为官,且于太极殿上能说得上几句话的子侄们,力陈要严惩赵清,众人自是愕然,不过愕然过后也想得明白,这八成是冯皇后授意,不然何至于此。 冯家从前看不上孔家,难道如今就看得上姜家吗? 早些年宋贵嫔还在的时候,倒是有传言说冯姜两姓打算联姻来着,可后来也是不了了之。 辛程盯着安王府的马车多看了两眼,眸色沉了沉。 太原王氏教出来的孩子,不至于是拎不清的糊涂人。 辛恭要娶的那一个,他小时候都还见过,虽是闺中女孩儿,可也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王氏为赵清奔走已不是一两日。 自从宋子安混不吝的带着人冲入安王府拘拿赵清到堂后,王氏日日都进宫,哪怕碰壁,也还是会去。 她不单是安王妃,还是太原王家的嫡女。 纵使有了清河崔氏的先例,也许不会有人再把所谓的百年士族放在眼中,至少对于这样的人家,大家打心眼里还是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平和。 是以王氏于京中各处走动,朝臣府邸,宗亲贵胄,也并无人拒她。 她会登门,也不算稀罕事儿,只可惜她大概要失望而归了。 现在这种时候,谁愿意沾上安王府分毫? 外头人给她留着面子,那是看在她父兄的情面,看在她王氏一族百年门楣的份儿上,若不然,只怕多说一个字都是不肯的。 辛恭? 辛程嗤笑一声进了门,再没看那华盖香车一眼。 元宝对抄着手跟在他身后,主仆两个才绕过影壁墙后,元宝压了压声儿:“主子不去见一见王妃娘娘吗?” 辛程摇头说不去:“无论怎么算起来,也是辛恭该称她一声阿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她也不是来寻我的,我倒上赶着去……” 他话没说完,见苏梵从远处快步而来,等走近时候他才看得真切,苏梵的脸色可算不上好看。 于是他皱了眉头迎上去两步:“有事儿啊?” 他和辛恭两个人闹的最凶的时候,也少见苏梵露出这幅表情来。 果然苏梵近乎黑着脸凑上前来,做了个虚礼之后,顺势就把声儿一并往下压了去:“安王妃一直在等您,我吩咐了底下的小厮,见您回府先告诉我一声,好来跟你回个话。” “等我?”辛程显然吃了一惊,“她不是来找辛恭的?” 苏梵摇头:“六公子倒是一直作陪,也知道安王妃是为安王殿下的事情登门,只是王妃娘娘不开口,六公子也懒得替这话茬。 王妃只说是来找二公子有要事请二公子相帮,六公子说了您不在家,说不定至晚方归,王妃却执意要在府上等,这会儿已经等了足有一个半时辰了。” 她竟来的这样早。 辛程不免啧声:“早知道跟他们一块儿到京郊去逛一逛散心了。” 这话不假。 昭宁帝要给宋太后建的安寿观,工部几经选址,最终定在了距离玉安观不远的京西郊。 工部紧着赶工,寻常人轻易靠近不得,赵盈却不在此列。 她的确是约上了薛闲亭他们几个说要到京西郊去逛一圈,懒得在城中想这些烦心事,也问他要不要去来着,他是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想着还不如回家睡大觉,反正宋乐仪都不去,他才不跟着溜腿儿,这才回绝了。 要是早知道王氏在家里等了他一个多时辰,他还不如跟着去。 其实,现在要走也不是来不及。 辛程心念闪过,脚下微动,但是人还没转过身提步要走,自己又收住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王氏连在清宁殿和凤仁宫吃闭门羹都接二连三进宫去拜见,何况是他们辛府。 他今儿躲出去,王氏明日还要来。 辛恭和太原王家女的婚事是定下了,但到底还未曾完婚,又是在这风口浪尖当头时,王氏若总来,给外头人瞧着也不像话。 苏梵并不打算给他任何意见,只是掖着手站在原地,等他做决定。 辛程在迈开步子往前厅去之前,还是先开口问他:“老六都是怎么跟她说的?” 苏梵摇头:“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又问王妃近来可曾与王九娘子通书信,说很是惦记诸如此类。 只是王妃心不在此,显然有些心神不宁,即便是跟六公子说起这些,也都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罢了。” 辛程又嗤笑一声,而后长腿迈开,径直朝着前厅方向而去了不提。 · 王氏端坐,却非坐于主位。 论理她是王妃之尊,辛恭将来又是她嫡亲的妹夫,主尊位她原也做得。 辛程先前是几乎没同王氏打过交道的,今日看来,她此次回京,遭逢变故,到如今在京中行走,为赵清奔走,还是游刃有余,也不全是靠着王家的面子。 至少这女人是极有社交手腕的一个人,比赵清不知高明出多少去。 若再识大体一些,嫁给赵清这种人,也算是辱没了。 反正这些天以来他是没少从赵盈那儿听说赵清在凉州的荒唐事。 好好的一个安王府,倒叫赵清弄得暗娼门子一样,什么香的臭的他一概不管,只要是有姿色,就入得了他安王府大门。 简直是混账至极。 这对高门出身的王氏而言,根本是极尽羞辱之能事了。 但王氏忍得。 她非但忍得,还将这安王府做的风生水起,的确不可谓没手段。 赵清只是不爱她,太贪色了,心里未必不敬她,好像是有些矛盾,但仔细想想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辛程进门以来在打量王氏,王氏同样也在审视着他。 反倒是辛恭,自从辛程进了门后,他脸色就一直不怎么好看。 辛程眼角余光是瞥见了的,当然知道他因何不快,只不当回事罢了。 他同王氏见过礼,往侧旁坐过去,并没有先问王氏为何时而来,而是先去看辛恭:“王妃不是来找我的吗?你若没别的事,且忙自己的去吧,听苏总管说你已经在这儿陪着王妃一个多时辰,只怕耽误了你不少事吧?” 辛恭咬了咬牙,捏着拳头慢吞吞站起了身来:“二哥说得很是,既回来了,你陪着王妃吧,我的确还有几件事要处理,先回书房去了。” 话音落下他往堂中步去,在近乎正中的位置站定,转过身来与王氏辞一礼,王氏那里虽然颔首示意,但眼神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辛恭心下微沉,才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一直等到辛恭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辛程都没问一问王氏到底想求什么。 事实是也不必问,他有点脑子都大概猜得出。 毕竟现在朝中肯明着出头,又能出得起这个头的,也只有赵盈和沈殿臣。 沈殿臣近几个月来不得天子器重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赵盈却是顺风顺水在朝中站稳了脚,两相对比之下,王氏会出现在辛府而非沈家,自也就说得通了。 是以辛程不紧不慢去看苏梵,噙着笑交代他:“苏总官也去吧,我陪王妃说两句话。” 苏梵有心说什么的,这会儿也什么都说不了了。 不多瞎过问主子们的事儿是这些年在辛家伺候攒下的心德,主子之间的事最不好说,他现在跟着来了京城就更不好多说话。 老太太护着他,高看他,可他今后要留在辛家服侍当差,头顶上的主子无非是眼前这些人。 真等到老太太百年,谁又来护着他不成吗? 是以苏梵诶的一声应下来,面无表情低下头去,缓步往外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的是辛程和王氏,还有元宝和王氏的陪嫁大丫头在。 王氏才浅笑出声先开了口:“辛二公子把人都支走,显然是知道我因何事登门了。” 人家都说扬手不打笑脸人,辛程对王氏当然也算得上客气。 他说是,却不提那事儿,话锋一转反而先问王氏:“王妃是公主的皇嫂,又是长嫂,怎么不亲往司隶院去见公主,反而要拐这么一道弯,竟不觉得麻烦吗?” “有求于人,哪里麻烦?”王氏笑意未减,“天底下最难的事从来是开口求人,我如今连这个口都开了,便万事都不觉得难,也万事都不嫌麻烦了。 眼下这京城中,于旁人而言,安王府才是最大的麻烦,我人前行走,为王爷奔走,旁人不觉得我是个大麻烦就不错了,还由得我嫌弃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这话说的漂亮,人也通透,倒是难得的人间清醒。 所以她是明知道别人都嫌弃她,还在努力为赵清奔走,不管怎么样,至少保全赵清性命。 但越是如此,辛程才越觉得奇了怪。 王氏显然也看穿他眼底的狐疑,故而问他:“二公子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说,既都说了是我有求于人,二公子有所疑,自合该为二公子解惑。” 辛程挑眉看她:“王妃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这事儿还没开口,我倒已经不好再回绝说不帮了。” “我并非是强人所难。”王氏摇头失笑,“这些天我在外行走,其实也不是见了谁都是这套说辞的。 有些人说上两句话便知他不中用,不靠谱,又或是根本便是指望不上的。 同这样的人,我也实在不必这样放低姿态去说话。 只是见了二公子,瞧着二公子实在是聪明人,咱们索性把话摆在台面上说,反倒比藏着掖着互相试探来的痛快。” 王氏深吸口气,缓了须臾而已:“我想二公子也是这么觉得,是以倒不必说这样的话。 二公子只管问,我也只管说,咱们谈完了,帮或是不帮,是二公子自个儿做决定的,我既逼不了你,也不会逼迫你。” 辛程心下对王氏的赞许和欣赏就又多了一重。 确实是有些可惜了,这样的女子。 他几不可见的摇了下头:“听王妃这样说,我倒是松了口气,实在是因为方才想问之事,对王妃而言,实在有些冒昧唐突,我本来还想着,该怎么开口才好。” 王氏听他这番话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她还没做反应,她身后的大丫头脸色就先变了变,只是怕得罪了辛程,匆匆忙忙低下了头去。 然而辛程还是看见了,便索性叹道:“我就说是会冲撞王妃的。” 王氏登时会意,沉声叫萃容,那丫头站在后头,抿着唇略抬头来,蹲身与辛程拜一礼来:“二公子恕罪,奴婢并非是有心冒犯二公子的。” 辛程才摆手说无妨,也不理会萃容,只是转头又对上王氏:“王妃既然也知道我想问什么,倒别叫我把这话说出口才好了。 原本都不该我来问,只是又实在想不明白。 我见王妃行事说话皆是最明白不过的一个人,又何至于此呢?” 他确实困顿,下意识摇了摇头:“大齐也不是不许夫妻和离,王妃同安王殿下成婚虽说是圣旨赐婚,但是安王殿下头前做过的那些事,是在王妃入府前,总归同王妃并不相干。 有太原王氏在,真要奏请和离,也不是不成,或是为自己奔走一番,等安王殿下真出了事,不可挽回时,替王妃求一求情,叫皇上下旨令王妃与安王和离,今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这样不好吗?” 如果说王氏之前的笑只是浅淡的挂在脸上,这会儿听了辛程一席话,倏尔转变成了最明艳的一张笑脸。 辛程看来愈发不解,便蹙拢眉心:“王妃?” “那看来是我高看二公子了些,以为二公子真正想到了我是因何而来。”王氏笑着,声音清脆,“你又怎知我不是为求与赵清和离而来的呢?” 第318章 自有妙计 辛程说和离大半是玩笑,他万万没想到王氏真把这话接过去,且心下还真就是这么盘算的。 所以她近来在外奔走——她是做给外人看,更是做给天子看! 怪不得内宫去了两趟,办不成事儿都还是要去。 据说在清宁殿外跪求过快两个时辰。 身娇肉贵的高门女孩儿,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新婚小夫妻,从前压根儿就没什么感情,婚后赵清待她又实在算不上好。 辛程才想到这里,那边王氏已经又开了口:“我与赵清之间,从来就谈不上感情二字。 当初皇上赐婚,于旁人看来,天子赐婚,这是莫大恩典与荣耀,可对我们王家来说——” 她声音戛然而止,满眼落寞望向辛程:“二公子出身士族高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辛程只是点头却不语,静静地等着王氏后话。 果然她又道:“何况赵清是坏了事,摆明了是被贬谪的人,说什么封地凉州,那就是被放逐出京的。 可我父亲说,自古来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在赵清到底是亲王之尊,成婚后远离京城,我们夫妇二人永居凉州,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听闻这清闲自在四个字时,辛程眉心动了下,然则还是没说话。 王氏并没有瞧见,长叹一声:“我是不能置王氏全族于不顾而抗旨的,既然不能,我就学着接受。 旁人指指点点,奚落我嫁了个落魄皇子,那也都不打紧,总归今后也见不着面了。 可是赵清欺人太甚! 自去凉州,他把荒唐事做尽,仗着山高皇帝远,父皇又本就不欲再理会他,他越发没有了忌惮。 整个凉州官眷中,我这个安王妃就是最大的笑话。 可我呢? 我还是要笑脸迎人,每每在外行走,装作没事人一样,端足安王妃的派头与架势。 旁人奚落嘲笑我,我却不能自轻自贱,否则这一辈子,才是真的全都毁在赵清手上!” 王氏话到后来咬牙切齿,足可见她内心深处对赵清非但无爱,反而生出不知多少恨意来。 这原也是应当的。 辛程舒了口气,总算接过王氏的话来:“这就说得通了。” 他一面说,一面不免摇头:“前些天王妃为安王四处奔走,我私下里也与人说过,对王妃此举,实在不解。 其实不止是我,想这京中许多人,大抵都觉得困惑。 王妃做一派情深的模样,倒真叫人以为您同安王殿下是伉俪情深。 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王氏嗤笑:“他也配。” 辛程对这种话没什么感觉,王氏自己说起来就更没有什么不恭敬的感觉了。 话全都说开了,辛程的态度却并不明朗。 王氏心内其实有些着急,只是面上并不显露太多。 心下的急切倘或有十分,脸上带出来的也不过三两分罢了:“横竖该为赵清做的我都做过了,所有人也都知道我对他是仁至义尽,为妻该做的本分与情分,我全都做足了。 难不成他要去死,我也要抱着他一块儿去死? 说句实在的,我起初也并没有动这样的心思。 太后丧仪,我随赵清回京,这一路上我不止一次问过他,倘或刑部要调查他与福建勾结的案子,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及至彼时,我心里也仍旧愿意把他当做我的夫君看待。 从前肃国公府孔家做过的事,我心里很清楚,但跟赵清成婚数月以来,他是什么德行什么路数,我多少也知道。 即便他真的跟福建有牵扯,多半也是孔氏族人怂恿撺掇的缘故,或是他并没有做——” 她稍抿唇,没了后话。 辛程唇角扬起来:“王妃是想说夺嫡之争,栽赃陷害。” 这样含沙射影的话,少不得把赵盈也给含进去,所以她才沉默收声,没继续往下说,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儿,也不是非要挑明了讲不可。 只是辛程想来,眼前的女人果然不同寻常。 原来自入京时她就料想到了会有今日。 当日她究竟是已经动了要与赵清和离的心思,还是如她言外之意那般,倘若彼时赵盈肯跟她说上那么两句贴心的话,她也是很愿意为赵清奔走,写信送至她母家太原王氏去的,这一切已然未可知,她所言也未必可信,故而辛程无意探究。 他转了话锋,再不接王氏那茬儿:“眼下王妃遭遇此等事情,虽说是皇家事,外臣不该置喙插手,可王辛两姓,早定姻亲,原也都是自家亲戚,今日即便是我父亲在此,对王妃所请所言,大抵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王氏闻言面上大喜:“那二公子的意思,是肯帮我?” 辛程还在笑着,笑意不达眼底,那样的笑容反而遮掩去他最真实的情绪:“这个帮说穿了不值一提,不过举手之劳,王妃入京也必是早知我近几个月和公主走得还算近,说得上几句话,便是尚书府也是常来常往的,所以王妃今日枯等一个多时辰,此事也只打算与我说,而非说与六郎听。 是以我若还要推脱不帮,那委实是有些过分。 来日给父亲知道,也是要责骂我一场的。” 漂亮话说得越多,后话也越是容易伤人。 王氏的喜悦神情稍稍敛去,再抿唇角,犹豫一瞬,转而问道:“然而呢?” 辛程笑意再浓:“然而公主脾性王妃不知,我却深知。这件事情我可以替王妃去开口,也可以引公主同王妃见上一面,王妃与公主自己谈去,都是可以的。 可是今次安王出事,刑部态度持中,姜大人和都察院的几位大人咬死了安王不放,非要治他谋逆重罪。 公主与沈阁老在朝中已是百般为安王殿下说情开脱,摆明了态度是偏帮安王的。 王妃现在去找公主开口,说要与安王和离,恐怕是难以成事了。” 王氏本以为是有何难处,听辛程这么一说,竟反倒松了口气:“这都不妨事,我自有我的说辞,只要二公子肯帮我说上几句。 永嘉的脾气性情,我虽未与她深交,但听闻也并不少。 我虽说是她的长嫂,但在她面前,说话分量怕是不如二公子分毫,不然我也不会登门来开这个口,叫二公子夹在中间为难了。” 她话音落下之时,人就已经站起身来。 她站在那儿,想了一瞬,竟施施然冲辛程拜一礼。 辛程面上惶恐,却并不曾有起身打算,只是把膝头稍偏,躲过她那个礼,没有生受:“王妃为尊,万不可如此。” 王氏见他不受,可也没有多少恭敬,就知道他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她也没多不受用,横竖她有求于人,何况她就算不是来求人帮忙的,今时今日她和辛程之间的地位——说不得将来和离不了,她真要受赵清牵连,到那个时候,她在辛程这儿就是连提鞋都不配的地位。 实在是没什么好拿乔托大的。 王氏还是把那一礼拜完了,而后才直起身来:“那我就安王府中等二公子的消息了。” · 赵盈明里是帮着赵清说话的,她算着日子赵乃明一行至多再有三五日也该抵京,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是卯足了劲儿在朝中帮着赵清对付姜承德。 私下里赵清叫宋子安托人给她带过一次话,说要见她,她不肯去,后来赵清也不再开这个口。 是以得知王氏要见她时,她并未打算拒绝。 宋乐仪听来只是不解:“她既然是想求你帮她跟安王和离,眼下你在朝中向着安王说话,又何必理会她?” “不妨事的,她想跟赵清和离本是人之常情,其实不管怎么说,对于王氏,我还是同情怜悯更多些,如果有可能,我倒真愿意成全了她。” 辛程眉心立时就动了:“我应付她两句是不得不应付,但她见了殿下,殿下倒大可不必应付她。 和离? 这是天子赐婚,谁敢开口求和离? 她找了这么多的人,依我看来,不过都是幌子罢了。” 那头薛闲亭也如此把话接过去:“头前那些人是她做样子给外人看的,不知内情者只道她对赵清一往情深,不离不弃,这样在京中为他奔走,连触怒龙威都不惧怕,实在是叫人感动,不管赵清最后落的什么样的下场,王氏总能留个好名声。 可实则她各处走一趟,最终的目的,是因为那些人成不了事,帮不上赵清什么忙,她可以顺理成章的来见你。 你同情她?” 薛闲亭嗤了声,显得格外不屑:“好名声她要,好下场她也要,恶人叫你当,触怒龙颜之事也丢给你去做,你反倒同情她?” 话虽如此,但王氏终究是被无辜牵连进这场祸事之人。 要没有扬州府一行,没有她筹谋一番,引得赵清失圣心得罪中宫与冯家在先,又有以谋逆大罪扳倒肃国公府在后,那道指婚都未必会落到王氏头上去。 而今次与福建勾结一事,更是她拿着赵澄和姜承德的罪证迫姜承德为之,赵清他的确是无辜的。 他都是无辜的,王氏岂不更加无辜吗? “她固然算计了我,也算计了所有人,但也只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赵盈是真没生气的,反而笑着问薛闲亭,“我与王氏易地而处,大抵也会如此行事,甚至比她做的还要过分,你也会认为我是不值得同情怜悯之人吗?” 薛闲亭哑口无言。 她做什么都是对的,这话他没法答。 宋乐仪却仍觉得不妥:“但他二人说的是对的呀,天子赐婚,你去求着皇上让赵清和王氏和离,那不是打皇上的脸吗?” 不想赵盈却摇头:“若真要答应王氏,我也不会自己去跟父皇说,叫赵清在刑部大牢写个奏本陈情,自请与王妃和离,万事大吉之策。” 宋乐仪啧声:“只怕他是不肯的。” 赵清已经是麻烦事沾染了一身,他除非是脑子有病才会这时候自情与王妃和离。 打天子的脸,赵盈都不敢干,他没吃酒没撒癔症人完全清醒的时候,就敢了? 可赵盈显然是已经心里有数的,只是眼下她尚没有觉得帮不帮王氏,才没有开那个口说后话。 薛闲亭看穿她心中所想,皱着眉问她:“你想知道王氏能给你什么?” 赵盈说对:“有求于人也要有叫人帮她的资本,难道仅凭她可怜?就凭她是太原王氏女?” 她整个人反倒懒散下来:“天底下的可怜人太多了,我随手搭救谁都是救,寒门出身的可怜人说不得更感念我恩德,一辈子感恩戴德,把我奉若神明。 王氏她出生高门,自幼金贵,我就算对她不熟悉,也曾经听说过这位王氏嫡女的做派,那是个真正眼高于顶的人。 我就算帮了她,她眼下感恩,过个三五年,还不是撂开手,只当没有这回事罢了。 我又不打算做活菩萨,平白就帮她去?” 事实是自从一年前开始,她所做的事情,就几乎都带着目的性。 哪怕是崔晚照那件事——宋怀雍喜欢崔晚照,她固然是会相帮,就是看着宋怀雍的面子,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更要紧的是经此一事她能把孙其一并拉下水,姜承德就难以独善其身。 果不其然,结局是姜承德被罢出内阁。 她虽然没有伸手跟崔晚照要什么好处,可那好处是实打实的摆在那里的。 薛闲亭心下无奈,只是无意规劝罢了。 辛程就没他那么多的想法,只是追问赵盈一句:“那殿下要见一见王氏吗?” “她若有话说,自然还是要见上一面的,她若没话说,你替我问了她也是一样。”赵盈眼角余光瞥见宋乐仪,她眼神往辛程方向多停了一瞬,情绪似有些低落,于是她噙着笑,叫辛程,“算了,你不要私下里再见王氏。 她未与赵清和离时是安王妃,你是外男臣下,本不该私下相见。 要是真的和离了,她是孤身一个,你更不方便见她。 明日我在云逸楼做个东,请王妃嫂嫂一同吃个饭,今日会派人送请帖到安王府,你就不用管了。” 她收了话音,见宋乐仪又把目光投向她,笑意更浓:“表姐也一起去?” 第319章 好处 国丧期间,朝廷明令禁止的民间一切婚嫁宴乐之事。 外阜或许还好些,京畿确实无人敢轻狂造次。 是以自宋太后崩逝起至今,京中各处茶肆酒楼生意全都惨淡的厉害,似戏楼那样的地方更是直接上板歇业开不了张。 云逸楼家大业大有底子撑着,每天还会照常开门,虽然少有客至,不过各家府邸偶尔会到云逸楼来叫上一桌子菜送至家中,这样总不算是有违朝廷禁令的。 王氏本来以为赵盈即便肯见她,也至多是把她叫到司隶院去,又或者为着如今赵盈在朝中正帮着赵清说话,肯给她三分薄面,会亲自登安王府的门来跟她谈这件事。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赵盈敢这么明目张胆把她请到云逸楼,送到安王府的请贴上都是堂而皇之写明是宴请。 王氏刚拿到请帖的时候是心生退意的。 这要是让人抓个正着可怎么了得? 她并不是不知道。 早前赵清被宋子安带人抓走,她几次三番往来宫里,莫说冯皇后,就是昭宁帝,其实都是恼了她的。 只不过她是女眷,又是晚辈,看在是为夫情急的份儿上,帝后才不跟她计较而已。 终究她还是有所收敛,知道分寸,清宁殿外跪过两趟就不敢再去,更没有仗着王氏出身,王妃身份,闹到刑部大堂上去。 而之后在外奔走,往来朝中重臣府邸,她既没有背过人,昭宁帝肯定全都知晓。 赵清现如今的罪名,谋逆或是结党,许哪一个,原本就是昭宁帝一念之间。 她的种种行为,都更像是坐实了赵清结党营私的罪名。 没人跟她计较,没人来追究她的不安分,那是懒得搭理她,连赵清都没想好究竟怎么处置,怎么会来跟她一个女眷计较罪名问题。 然而赴了赵盈今日这个宴,给人拿住,便是把柄,万一昭宁帝起了性,要追究前事,便正好借此发挥。 但她到底还是去了—— 王氏没敢大摇大摆乘安王府的马车到云逸楼去赴赵盈之请,只叫人拿一顶极不起眼的青灰小轿抬了她过去。 等落轿下来,云逸楼里的小二早迎候在门口。 王氏见此情状皱了下眉头,然后就看见不远处专属于赵盈的那乘白玉顶的马车。 赵盈是特意招摇过市的! 司隶院里的马车有很多,赵盈出行大多都坐司隶院属的马车,是以司丽令身份在京中行走,而非永嘉公主的身份。 但是这乘马车不同,王氏知道。 这是赵盈十一岁生辰那年,昭宁帝予她的尊贵,普天之下能以羊脂白玉为顶,玛瑙玉石做缀,一架马车所耗便不下于万金之数的,也只此一架,只赵盈一人耳。 这马车别说是在京中,就是出了京城往外阜,再没见识的,也晓得那是永嘉公主赵盈之物。 王氏咬了咬后槽牙,寒着脸问小二:“永嘉来了有多久?” 小二不知她因何突然黑了脸,只越发陪着小心,侧身把路让开,将人请进门,才回她前头问的话:“公主来了有小半个时辰,茶都换过一壶了,特意吩咐小的在门口迎一迎王妃,王妃您往三楼请。” 王氏闻言就更知赵盈今天不会那么轻易松口就答应帮她了。 请贴上越好的时辰就是现在,她并没有来迟,甚至特意早出门了一刻,就是怕赵盈先到,反倒要叫赵盈等她。 诚如她自己所说,既然是有求于人,也该有个求人的态度。 然而赵盈却提前小半个时辰就在云逸楼里等着她——把她那架马车堂而皇之的停于云逸楼外。 那不是满京城去告诉人家,赵永嘉今日在云逸楼请人吃饭,甚是隆重吗? 若非隆重,她怎会取那架白玉马车来用。 赵盈是有心算计她,更为试探。 王氏直到进雅间的门,脸色都不好看,虽然没有刚进云逸楼时候那么黑,但还是能看得出她的不快的。 挥春和书夏二人蹲身见礼,一抬头见她那样的神情,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是来求人的? 她们瞧着倒像是来吃人的一般。 两个丫头掖着手退回到赵盈身边去,对王氏不咸不淡,连多看一眼都再没有。 王氏当然也不会去跟两个丫头计较,她是赵盈的皇嫂,也不必与赵盈见什么礼。 反而是赵盈该同她行个平礼才是周全礼数。 然则赵盈端坐太师椅上,连上桌的意思都没有,更别说起身了。 王氏拢了下眉心,越发觉得今日乃是一场鸿门宴。 而且—— 赵盈明知道她因何事来求,国丧期间非要用上宴请这样的字眼也就罢了,带上宋乐仪算什么意思? 她们可以是无话不谈的好姊妹,她跟宋乐仪可八竿子都打不着。 凭宋乐仪的出身门第,要不是因为有个好姑母,到她跟前来提鞋都是不配的! 王氏黑着半张脸往赵盈对面坐过去,目不转睛盯着她:“现而今国丧期间,到外头来以宴请这样的名义吃一顿饭,本就已经很是不妥,你怎么还取用白玉马车,做这样的排场呢? 我方才下轿,一眼瞧见你的马车,甚至都不晓得该不该进门来见你了。” 赵盈看她黑透了脸色,也不生气,反而笑出声:“父皇既赐给我,我何时取用,也要跟皇嫂打个招呼不成吗? 那架马车宽敞,表姐喜欢,所以今儿就用了这乘车子,倒无关什么排场不排场的,是皇嫂想多了。” 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赵盈也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与她言明罢了。 王氏捏了捏自己指尖,做深呼吸,缓了两口气:“永嘉,你知道我今天是为什么而来的。” 她眼眸低垂,才没有了刚进门时的戾气和显而易见的不满。 宋乐仪看着王氏直皱眉头。 这种人是真够不讨喜的。 变脸给谁看呢? 要不是元元有自己的打算,她也不想坏了元元的大事,方才王氏黑着脸进门,她就已经叫人把王氏给赶出去了! 哪里学来这样的臭毛病。 昔日姚玉明到元元面前说话,都算不上有求于元元,都还是客客气气。 安王府眼见落魄,王氏还敢如此不知收敛的行事,真是好有意思,也不知从前在闺中做女孩儿时,该是何等的嚣张跋扈,那太原府一众贵女们,又是怎样受她的气来着。 宋乐仪从来也不是什么仪规容整的闺中典范,要放在平日里,王氏这样的行径做派,她早大口啐到王氏脸上去了。 偏生赵盈不以为意,似根本没将王氏神色放在眼中一般,满脸的漠不关心,一面点着扶手发出阵阵闷响,一面才叫了声皇嫂:“云逸楼菜色都不错,也有太原府的招牌菜,这楼里生意之所以好,就是因为后厨上的师傅手艺高,天下各州府名菜都会做上一两样,又有拿手的好菜,这才撑得起云逸楼的名号。 我从前未与皇嫂亲近过,也不知皇嫂爱吃什么菜,就吩咐他们把太原府的名菜多做上两道来。 皇嫂自去岁入京跟安王兄完婚后,就跟着王兄远走凉州,应该是怀念太原府中一切旧事的吧?” 她顾左右而言他,只字不提有关王氏所求和离一事。 宋乐仪也侧目看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王氏嘴角几番抽动,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赵盈摆明是故意的,倒不是为了给她下马威,但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她心中所想。 人家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氏索性也冷了下来。 “说起这个倒也还好,凉州虽非繁华富庶的好去处,但民风淳朴,风土人情也都不错。”王氏抬起头,笑靥如花,“我出身这样的人家,从小便知将来是在家中留不住的,便不是嫁皇室亲王,也是要寻了门当户对的去处,横竖都是要远嫁的。 只是当日赐婚旨意来得突然,倒确实不适应过一阵。 不过皇恩浩荡,父皇亲为我和王爷赐婚,也是高看我,是恩典。” 她还是那个滴水不漏的王氏嫡女,言行举止绝无半分疏漏之处。 宋乐仪不动声色撇了撇嘴。 赵盈是能真切感受到宋乐仪对王氏的不喜欢的。 其实她也没多带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人周身都有一种气场。 从王氏进门,宋乐仪的气场就全变了。 王氏同她不亲近故而不知晓,但赵盈察觉得到。 她偶尔眼风斜扫过去,也能瞧见宋乐仪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 于是无奈摇了下头,转而吩咐挥春与书夏:“楼里今儿没备云片糕和马蹄糕,你们两个去胡记买了来,云兮也一块儿跟着去吧,多买点回来,表姐说这两日不想回家住,晚些时候一并带回司隶院,免得后半晌表姐想吃,还要吩咐人现去买。” 这屋里伺候的原也就她们几个贴身服侍的大丫头而已。 王氏闻言隐约明白赵盈用意,诶的一声,接了赵盈的话来:“去年入京成婚时王爷给我买过一回胡记的糖霜玫瑰糕和藕粉桂花奶酪,自去了凉州后我寻了不知多少家糕点铺子,都没有那样的味道。 这次回京是为奔丧,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我一直也没有心思去买什么糕点吃,这会儿听你说起胡记,反而嘴馋了。” 她笑吟吟的,也不叫挥春她们替她买回来,反而吩咐身边大丫头,叫跟着一块儿去:“你再看着买几样,晚些时咱们也一并带回家去。” 这是有意要把人支走,丫头们心下清楚,个个蹲身做礼,听了吩咐办事,踩着细碎的步子就朝门口方向步去,等出了门,反手带上房门,把屋中一切声音给隔绝开来。 王氏也算聪明。 赵盈敢把人全都支走,不留一个在门口把风的,这云逸楼别说她是常来常往,恐怕底下当差的小二都晓得替她把风守着,知道她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商谈,绝对不会让任何不相干的人靠近赵盈的雅间。 话没挑明,王氏人却放松下来。 赵盈见状,也不再跟她绕弯子:“皇嫂想与皇兄和离,既然找上我,是看得起我,无论怎么样,到父皇面前替皇嫂回个话,劝说两句,都不算什么要紧事,哪怕是哪天入清宁殿见父皇回朝中事,捎带手也就替皇嫂回了。 皇嫂是铁了心想和离,真求到我跟前来,无非想让我想想法子周全,既能把皇嫂摘干净,又一定能叫你与皇兄和离,是这个意思吧?” 王氏径直点头,也不藏着掖着:“所以永嘉今天乘白玉马车而来,请贴上又写明宴请二字,是觉得我如此做不大地道,真的故意为之了? 这样说或许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很难让人不这么想。” 赵盈笑而不语,半晌揭过这话茬根本就不理,反而重新捡起前头的话:“我并不瞒着皇嫂,法子我的确有,两全其美,还能让你顺利和离。” 王氏眼底一亮,面露喜色:“果真?” 赵盈再点头:“只是我帮皇嫂这么大的忙,费心筹谋,皇嫂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宋乐仪又皱了下眉头。 她把利益纠葛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口,的确是很没有人情味的。 每每见赵盈如此,她总免不了心疼。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硬是叫内廷磋磨成了如今这样。 她早就说过,那座宫城不是什么好去处,凡是被困在其中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从前姑母是这样,后来的刘氏孔氏,甚至是现如今的孙氏,全都是这样。 赵盈也只是比这些人稍稍幸运一些,能抽身出来,但尽管如此,还不是成了眼下这幅人不人鬼不鬼,每日只知阴谋算计,活在鬼蜮幻境之中。 宋乐仪抿唇,又给赵盈添了半盏茶,往她面前推一推茶盏,低声催她:“吃口茶,润润嗓。” 王氏才扫量宋乐仪一眼。 她像是局外人,冷眼旁观。 到底干什么来的? 赵盈那里已经执盏吃茶,王氏便知她是真的极看重宋乐仪这个表姐。 与人商议正事时,有人从旁打断,说的是不相干的话,也丝毫不生气的。 王氏深吸口气:“永嘉想要什么好处呢?” 第320章 答应你 她想要的,只怕王氏是给不起了。 好在王氏也乖觉的厉害,不过是顺着赵盈的话问了那么一句,并非真正要等赵盈给她什么答案。 后来见赵盈沉默不语,她大概是认为自己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一时有些讪讪,话锋一转,兀自又道:“永嘉在朝,纵使翻手为云覆手雨,时至今日,这一年多来,军中无人吧?” 她挑眉看赵盈:“那位战功赫赫的安远将军徐冽,如今赋闲京中,并不得天子重用。 退一步来讲,就算徐将军往驻军之中为主帅,无论去哪里,他都不过初来乍到。 现而今四海升平,没有了战火纷纭,连柔然都跟咱们大齐议了和,送了公主入京和亲,往后战事只会更少。 太平世里,各地驻军宗也少不了那些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儿,为的是军中的权,得了势的,就为朝廷分派下来的军饷军资。 说句不中听的,譬如闫达明此类之事,绝非只他一个,不过是他倒霉,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叫人家拿住了,拿他开刀立威,或是,为了踏平前路而已。” 她明明话里有话,含沙射影的,指的不是赵盈就是姜承德。 王氏果然不简单。 无论朝中军中,她都知道甚多,平日里闷不吭声,是因为没必要,但凡事她都心中有数,这样的人最不怕事,更最不怕惹事。 毕竟谁都不知道她心里藏了多少秘密,一旦揭穿开来,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宋乐仪终于正了神色看她,这也是自王氏进得门来,她认认真真打量王氏的第一眼。 王氏感受到她的目光,以及那样目光背后隐藏着的审视与打量,于是她不动声色回敬宋乐仪一眼:“宋大姑娘觉得我说的不对?” 宋乐仪摇头:“我是觉得,王妃胸中有丘壑,可惜生做女儿身,否则也万不该困于一方内宅天地之间。” 王氏笑起来,倒觉得这小姑娘有趣的厉害。 赵盈是无心她们之间这些打趣的话的,她心下只另有计较,好半晌,接过王氏前头的话来:“皇嫂突然提起军中事,是想与我说一说,凉州?” 王氏所要求的,事关她终身,她不会扯些没用的废话来消耗自己的耐心,这点毋庸置疑。 且赵盈本来就知道。 前世赵清举兵起事,最初靠的不就是凉州驻军吗? 他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说什么勤王保驾,实则为谋逆夺位。 后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响应他而大肆兴兵,无非是想分一杯羹,借赵清的名,谋自己的利罢了。 可是眼下王氏骤然提起,赵盈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那么一丝吃惊和意外的。 当年赵清能带兵一路打回京城,兵临城下,是他已在凉州筹谋多年。 赵澈上位登基的时候,赵清已经被贬往凉州六年有余,且那时肃国公府未倒,在京中还是有人响应支持他的。 但现在呢? 王氏噙着淡淡的笑,唇角微上扬着:“永嘉知道凉州总兵高士吉吗?” 她怎么会不知道! 高士吉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窝在凉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虽为总兵,掌一方兵权,可他几乎从朝中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的。 天下各州府,掌兵权的总兵主帅那样多,吏部与兵部个个都挂的上号,唯有高士吉—— 她还记得当年赵清起兵,是由高士吉为统帅先锋,他堂堂总兵,甘心做了赵清的马前卒,为他杀伐征战,竟连下数城,以至于凉州军势如破竹,赵清占尽便宜。 后来天下甚至谣言四起,说高士吉乃是太宗朝时战神高公化身而来,辅佐赵清这位真龙天子,正是祖宗降兆,天意所归,而赵澈之所以屡战屡败,是因他窃夺皇位,此乃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诸如此类的话,在赵清事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赵澈杀伐果决,双手沾了不下千条人命,又以金龙入梦之说广传于民间,才彻底使得先前那样的话再没人敢提起。 那时候是成王败寇,赵澈摇身一变成了天命所归。 高士吉,他可委实是给赵盈带来过不小的麻烦的。 原本早在赵清往凉州之初,就该想个法子叫高士吉从凉州总兵的位置上滚下来。 然则京中一切尚未料理干净,她实在不能把手伸的那样远,去谋凉州之事。 后来她想着,早知该防范此人,那他就再构不成威胁,早一日料理,晚一日料理,并没多大差别。 或是等她将赵清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他再不能翻身时,高士吉本就不足为虑了。 现在突然从王氏口中听到高士吉的名字,赵盈不可谓不惊讶。 王氏固然也是把她的诧异尽收眼底,才稍敛笑意:“看来此人平素表现出的均是庸碌无为,朝中众人才都没把他这位凉州总兵放在眼里。 同样是做总兵,同样是掌军政大权,看看闫达明何其风光,再瞧瞧高士吉——” 她失笑摇头,啧声轻叹,后来也不跟赵盈打马虎眼,径直把话摊开了说:“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就是这样的一个消失在朝中众人眼中之人,居然敢冒奇险,暗通柔然,你说可笑不可笑?” 高士吉通敌? 赵盈吃惊之余,正好同宋乐仪四目相对。 宋乐仪眉头紧锁,想起好久之前的事来。 那时北国与柔然相继来犯,朝中局势不容乐观,秦况华于南境更是节节败退,连丢城池,军心不稳,现而今想来,若非秦况华有些真本事,当日那样的情形之下,只怕还等不到徐冽等人支援南境军中,大齐的国门就要被柔然人彻底踏破了。 后来战事终了,所有人都知道,朝中有内奸。 但内奸是谁呢? 没人再追查此事,好像一夜之间又不了了之。 突然出现在王氏口中看似格格不入且毫不相干的人,与数月之前的战事竟能联系在了一起。 这莫名叫人心惊。 “你怎知——”赵盈嘶的倒吸口凉气,“赵清告诉你的?” 她和赵清说是夫妻,私下里各自过各自的日子,这么要紧的事情,赵清怎么可能告诉她? 王氏果然摇头:“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告诉我。不过是吃多了酒,说漏了嘴,我偶然之间得知罢了。” 赵盈一脸的不相信,王氏只得与她细细地说:“其实刚到凉州不久,赵清就和高士吉联系上了。 我起初并不知道,只道他二人臭味相投,都是好色贪欲之徒罢了。 或是结伴去逛暗娼门子,或是把高士吉叫到王府中,饮酒宴乐,好不惬意。 可后来有一天,赵清吃醉了,陪在他左右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他花了些银子从外头买回来的。 他大概是有些得意忘形,说漏了嘴,说什么等到将来起事,一举攻下京师,他入住齐宫皇城,黄袍加身做了皇帝,就封她两个做贵嫔这样的话。 跟着伺候的人听的是心惊肉跳,只得去回了我。 我闻言如何不心惊呢?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竟是私下里与高士吉做这样的联系。” 赵盈眉头紧锁:“后来呢?” “我即匆匆赶去,唯恐那两个胡言乱语,将此事宣扬出去,一旦走漏风声,安王府上下就都别想活命了。 我虽不喜赵清,他所做诸事对我而言皆是折辱,但我嫁了他,那时候又不曾有过和离的心思,自然是出嫁从夫,既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安王府上下六百余条人命。 所以我让人把她二人看押起来,寸步不离的守着赵清,直到他第二天酒醒——他是心狠手辣的人,当即下令绞杀了那两个女人。”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自然是活不成。 可赵清却放过了王氏。 赵盈点着手背看她:“皇嫂出生高门,赵清他只是生来贪恋美色,如此看来,倒也并非是全然不喜皇嫂,有意折辱。” 王氏嗤笑:“他不过是因看我行事尚且周全,又已经知晓他的秘密,难不成连我一同杀了?他只怕还想将来能借一借我太原王氏的势,才舍不得杀我。 既然我肯与他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当然乐得将我拉上他的贼船去!” 说起赵清,王氏总是不屑的:“不过也正因此,他倒是同我好了一阵子,也肯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王氏尾音再拉长,不再顾左右而言他:“高士吉这条线,是从前肃国公在时,早就替赵清搭好的。 我刚知道时惕然心惊,想他孔氏也是几代的忠良之辈,竟果真生出谋逆反叛之心来。 且埋下高士吉这颗暗棋,实在不可谓不高明。” 孔如勉老奸巨猾,城府颇深,最擅钻营,姜承德与他相比,都相差甚远。 是因为孔如勉晓得内敛藏锋为何物,不似姜承德那般倨傲无礼。 早早埋下高士吉这颗棋,也是早早就给赵清留好了退路。 或者说,他也许早就料到了有朝一日他会出事,肃国公府会出事。 早就盘算着,一旦出事,无论如何保全下赵清——国公府虽然没了,但他还能留给赵清不少东西,譬如高士吉。 这是以诛九族的罪行拿捏死了高士吉,绝不怕他生出二心,倒反赵清。 赵盈心惊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佩服来。 “皇嫂所言,我全都信,但于旁人,终究是口说无凭的。” 王氏知道她什么意思,一声低叹过后,抬眼看她:“临行前我从赵清书房暗格中拿到了你现在想要的东西,他全然信了我,并不知我拿了他的东西,到现在也不知。 我能给你的,应是你想要的。 高士吉手握凉州重兵,无论你想怎么调用他,有了那件东西,他只会俯首帖耳,对你言听计从。 永嘉,这笔买卖,你绝对不亏的。” 赵盈倏尔笑起来:“我是个公主,就算参政,也只是个公主,况且我不打算谋逆造反,要军权又有何用呢?” 王氏脸上的自信霎时一僵,她抿唇:“好吧,那也许是我想错了。 但我用高士吉诛九族之罪和你做这笔买卖,也不值得你考虑吗? 就算你不打算利用军中统帅行何等事,这世上总是多点关系多条路,对你总没有坏处。 你帮了我,我给了你这样东西,往后咱们也是互不相欠,各不相干。 我与赵清和离后便再不是赵家的人,遣返原籍,无论将来婚嫁与否,与你大抵是都不会再见。 今天在这个雅间里发生过的事,我们之间说过的话,出了这个门,再没有第四人知晓,也永远不会有第四人知晓。 如果我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就同意做这个交易的。” 其实王氏并不心急。 她有这样的好东西,找谁帮忙不是帮呢? 眼下她之所以没找上姜承德,是因为姜承德一心要置赵清于死地,那东西拿出来他不会想着如何拿捏高士吉为己用,只会呈送御前,作为赵清谋反的铁证。 而王氏嘛,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要是赵清知道她出卖了他,他还不反咬王氏一口? 她早就知道赵清意欲谋反,私下勾结朝中武将,还是通敌的武将,却隐瞒不报,反替赵清遮掩。 一旦没有人护着她,她的下场比赵清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条件都是可以谈的。 万一真的跟她谈不拢,那也只能去找姜承德和赵澄谈。 王氏从不是别无选择。 是以赵盈再不拿乔:“我信皇嫂,但凡事小心为上,明日皇嫂带着那东西到司隶院来一趟吧,我眼见过,确认了皇嫂今日所言,三日之内必定如皇嫂所愿。” 王氏眼底一亮,旋即答应下来:“好,就依你所言,可你别忘了,我是要……” “我答应了你的,自都依你心意成全,保你全身而退,即便和离,也能保全名声不损,你大可不必担忧,只要那东西属实。”赵盈眸色却不似王氏那样明亮,反而黯淡三分,“我还有些别的事,就不陪皇嫂吃这顿饭了。 云逸楼的菜色的确不错,我也确实吩咐他们做了太原府名菜,皇嫂吃了饭再回家吧,我就先告辞了。” 第321章 王妃有孕 从云逸楼出来登了车,马车驶向司隶院方向而去。 宋乐仪却始终兴致不高,看起来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赵盈诶的一声只管拿手肘戳她:“还是对王氏喜欢不起来?” 宋乐仪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她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罢了。” 王氏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早知赵清有谋逆反叛的心思,且在凉州数月,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私下里拉拢掌军政大权的一方总兵,还能为什么? 何况还是孔如勉在世时就替赵清规划好的这条路。 这种事情她本该早早告发,才算是她识大体,忠君爱国。 可是头先没有牵扯到她自身利益,她竟三缄其口,反倒替赵清遮掩隐瞒。 今日云逸楼中王氏说起这件事那样的轻描淡写,乃至于被赵清灭口的两个女人,在王氏口中也不过如草芥,她是丝毫没感觉的。 不是骨子里冷血,就是她真没把那样的人命当回事。 恐怕早前还做着中宫皇后的美梦呢。 赵盈想到这一层便也嗤笑:“她自然不是好东西,你跟着生什么气?倒为这样的人气坏自己,划不来的很。 人家从前是夫妻,再没感情,也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亲近人。 拥有了共同的秘密,除了夫妻之外还是盟友。 赵清意图谋反,志在高台,王氏又何尝不是想着后宫凤印能归她所有呢? 倘或赵清成了事,她是先帝钦旨赐婚的正头王妃,赵清的中宫皇后便也只能是她。 她是不喜欢赵清,但她希望尊贵——只怕还想着有朝一日给赵清生下个嫡子,将来等着做太后呢。” 宋乐仪却一阵反胃恶心:“真叫人说不响嘴,竟也敢拿到你面前来说。” 但王氏是聪明的。 安王府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干净,王氏却并不怕她会将此事告发到御前,尽管她在朝堂中所表现出来的是偏帮赵清,那也仅限于此事上头,说到底是为了同姜承德和赵澄打擂台,不是真的心向赵清。 而王氏算准了她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凉州军权,故而才敢同她明着讲。 赵盈拍着宋乐仪手背安抚她:“知道她是什么人就算了,横竖将来咱们也不跟她打交道。 她自己都说的很清楚,一旦和离,遣返原籍,她回太原王氏继续做她的王氏嫡女,咱们在上京过咱们的富贵日子,本就是各不相干,一辈子只怕都见不上一面。 你总想着她做什么呢?” 宋乐仪还是一味的摇头:“我从前不理会这些事,这些人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些世家贵女而已。 换句话说,可不可交的,都没所谓。 而且你知道我,打心眼里和这些人也就不是一路的,我压根儿也没想过同谁深交。 后来经历这些事,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身边出现的这些女孩儿,见识过的这些阴谋算计,才恍然发现,人跟人真是不一样。 以前母亲念经,我总听她说命,说缘法,没觉得有什么,也参悟不了。 现在想想看,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一辈子活成什么样,都是各人修来的。 或是前世有缘有德修的,今生便顺遂些。 或是前世没缘无功德的,今生便要比旁人走的艰难点。” 她话至此处,顿了顿,侧目看向赵盈:“就好比说你吧。” 宋乐仪口中说出这样神神叨叨的话,反而引得赵盈浅笑起来,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尖:“我?” “你十五岁之前诸事顺遂,十五岁之后却整日活在阴谋算计当中,但我看来,却同你前世如何并无关系,与那些人又不一样。” 赵盈这才皱了下眉头:“因为我的坎坷艰难是自己选的,若不走这条路,原也可以一世顺遂,那自然是前世修了好德行的缘故?” 宋乐仪郑重其事的点头:“王氏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有些像是宋云嘉从前说的,好好的日子不肯好好过,非要折腾。 又偏是从顺遂往坎坷上走,何必呢? 要真像崔晚照那样,凭着自个儿努力把原本艰难坎坷的路给走顺当,反倒好了。 赵盈仔细品宋乐仪这话,想来也不全对。 要这么说来,她前世没少作孽,给赵澈铺路时就滥杀无辜,做了摄政长公主后更是杀人不眨眼,百姓提起她都叫她做女魔头,坊间三岁小儿听见她的名字都不敢哭出声。 那今生这样步步为营,岂不还是前世作的孽? 实在是一套歪理邪说。 于是赵盈抬手在宋乐仪身上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你只管胡说,舅妈念的是佛经,参的是佛法,到你嘴里便成了这样的歪理,你且等着我告诉舅妈,看她不打你的。” 宋乐仪知道她是有心调侃,不愿继续这样的话题,只好叹着气摇了摇头,虚躲开一把:“你便告状去,我才不怕你。” · 第二日后半晌,临近黄昏那会儿,刑部衙门里上职当差的将一天的差事交办清楚,等着到时辰下职回家。 只有宋子安,只身一人入了刑部大牢去。 他谁也没有带,甚至吩咐了人不许任何人跟着,不许靠近赵清的牢房。 这不合规矩。 他是主审官,赵清的案子一直没有定案了结,他私下里去见赵清,还背着人,就很有什么串供翻供之类的嫌疑,不过宋子安是不必怕的,毕竟在外人看来,是赵清请他去相见——先前大牢里的狱卒匆匆来报的,说安王非要见他一面——那固然是他安排的人,哪里真是什么赵清非要见他。 不过眼下落在外人眼中,当然是赵清不许人跟着,要私下里,单独的,见上宋子安这个刑部尚书一面。 刑部大牢昏暗,赵清已经被关押在此处有半个月之久。 他身份特殊,王爵封赠也还在,底下的人不敢怠慢,甚至宋子安都对他很“照顾”。 牢房是他单独一间,还选了个带窗户,能保证每天有微弱阳光洒落入牢房内的“好去处”。 这半个月时间里赵清的弱症发作过两次,也惊动了昭宁帝,但昭宁帝并没有发话,让刑部放人。 赵清自己就死了心。 这会儿见宋子安只身而来,驻足在牢房外,赵清从鼻子里挤出个嗤的声来,反而转过身去,背对着牢门。 宋子安啧声:“安王跟我赌什么气呢?也不是我非要把你关在刑部大牢不放你出去的。” 这话倒是真的。 起初是他混不吝抓了赵清不假,但既已上达天听,那就是昭宁帝圣心独裁之事了。 放不放赵清回安王府,只在昭宁帝一念之间,而非宋子安可把控。 可赵清还是背对着他:“宋大人是给本王带了圣旨来吗?” 宋子安眯了眯眼:“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王爷想先听哪个?” “在刑部大牢待了这些天,日子已经过得够苦了,苦中作乐,你要说就说好消息,坏消息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 他还真是……心还挺大的。 不过也是。 昭宁帝膝下没有嫡子,赵清这个皇长子身份就比别的皇子要贵重得多。 大齐虽没有立储以嫡或以长的规矩,但皇长子所受重视总是要格外多些。 早在宋贵嫔生出儿子之前,即便赵澄已经出生,但赵清还是一枝独秀了好几年,昭宁帝对他的教导也是十分上心的。 他身体不好,底子弱些,所有人都顺着他心意来,自幼众星捧月,养的娇贵极了。 纵使落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娇矜,也是很难改变的。 宋子安不跟他计较这个,说了声好:“那我要恭喜王爷,要当爹了。” 赵清闻言腾地一下就坐起了身来,三两步至牢门口:“王妃有孕了?” 宋子安点头说是:“永嘉公主可怜王妃一个人在王府支撑,还要为王爷四处奔走,特意请了御医院的胡御医为王妃请脉开的安胎方子。” 胡泰惯来是只服侍昭宁帝与太后皇后的,也就是宋贵嫔活着时昭宁帝发了话,他照看了宋贵嫔几年,后来多了一个赵盈而已。 先前孙贵人有孕,几次不好,为着她是盛宠,昭宁帝也点了胡泰到昭仁宫去请脉看顾。 赵清长在宫里,对此更是再了解没有。 是以他面上大喜。 他要当爹了! 可那份喜色很快褪去,赵清一只手抓在牢门上,死死攥着:“坏消息呢?” 宋子安反而卖了个关子:“王爷方才说也可以不听的。” 赵清面色直往下沉。 宋子安才说道:“王妃要与王爷和离。” 和!离! 王氏果真好样的! 早知道那女人不是真正和他一条心! 赵清咬着后槽牙:“她自己找你说的?你怎么不带她来见我,我倒听她亲口跟我说!” 他声是厉的,双目猩红,几要吃人:“和离?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现如今见我落魄,眼看着要不中用了,她倒想一拍两散,回太原王氏做她的高门贵女,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当日我——” 赵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盛怒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话,是他死上一百次都无可挽回的。 他原本黑透的脸色霎时间白了一下。 宋子安却心里有数。 赵清是认为王氏能跟他同富贵,不肯与他共患难。 他要造反时,王氏不告发,是做着当皇后的美梦。 现在眼见着无望了,甚至极有可能因为安王妃的身份而被赵清所牵连,就急着要跟赵清撇清关系。 赵清果然是不肯的。 赵盈又说对了。 但若是如此,她说的这法子……也不知会不会管用。 宋子安不动声色退开半步,揉了揉耳朵:“话是王妃托永嘉公主带给我的,而且事情是王妃要做,又不是我撺掇着王妃跟王爷闹和离,王爷冲着我喊什么?如此失态,真是没别人在,王爷也不怕人家看笑话了。” 赵清冷眼斜扫去:“赵盈?是了,她倒不会安什么好心! 王氏怀着本王的孩子,竟想着与本王和离。 宋大人,话你带到了,本王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要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你带来的消息,没有一个是好的!” 因和离二字似戳中赵清的心,就连王氏有孕这种消息,他都觉得刺耳起来。 宋子安当然不会走,反而叹了口气:“说句实在话,人家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都是造孽的事儿,我是真不愿意来带这个话。 可是无论王妃还是公主,那日与我所言,我后来细想,实在觉得有道理。 所以还是走了这一趟。” 赵清见他啰嗦聒噪,转身就又要回那张破床上去。 宋子安忙叫住他:“王爷的案子未结,朝中僵持了这些天,皇上始终没有发落处置,可是不放王爷出刑部大牢,也算是有个态度了,王爷对自己的前途,真的还抱有希望吗?” 赵清果然站定,背影是僵硬的:“你想说什么?” “王妃有孕,腹中孩子是王爷的亲生骨肉,此时和离,只叫胡御医暂且瞒下王妃有孕之事,待王妃回了太原王氏,生下孩子,若皇上怜悯皇孙,自然格外开恩照拂。 万一王爷真的坏了事,皇上连带着孙儿也不待见,那孩子跟着王妃回了王氏,随了王妃的姓,将来……将来勉强也能有个好前程。” 宋子安退的那小半步,自己又踱上了前:“现在和离,保全的是王妃腹中子,看王爷这意思,和王妃是半点情分也没有了,宁可抱在一起死,也不想叫王妃有好日子过,但孩子不是无辜的吗?那不是王爷自己的孩子吗?” 赵清迟疑着,慢吞吞的转过身来:“这些话,是她让你告诉本王的?” 宋子安叹了口气:“我没娶妻,膝下也无子,这些自然是王妃说给我,不然我哪里想得了这些。 人家都说虎毒不食子,依我看来,先前半个月的时间里,王妃为王爷四处奔走,希望朝中多有大臣为王爷说情,对王爷未必无情。 眼下要和离,也只是因为腹中这个孩子。 这样吧,王爷考虑上两三日,做好了决定,我再帮你转告王妃,王爷觉得呢?” 赵清沉默下去,宋子安也没再催促他。 好半晌,赵清抬眼:“我要见胡泰。” 第322章 天子属意 王氏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这样的话从胡泰口中说出来,对于赵清而言,显然更具有信服力。 虽然他还没有松口,自请和离,但态度已经和软不少,甚至跟宋子安开过口,想要见上王氏一面。 宋子安往司隶院去回她时,她好似也对此早预料到了。 赵盈吃着茶,面无表情。 宋子安心中有不知多少疑问,目下又都问不出了。 赵清之所以那样轻易就信了胡泰的话……那是胡泰啊,换做是他,也会轻易就信的。 赵盈到底是有什么办法能拿捏胡泰呢? 赵盈手中茶盏一旁落下,才抬眼去看宋子安:“赵澈明后天就抵京了,等他回来,腿伤之事闹开,朝中又是好一场热闹。 我估摸着,父皇不会等到那时候再处置赵清,不然朝中只会闹得更厉害。 他想见王妃就大可不必了,你只说王妃有孕,胡泰说了要静养,牢狱之地总归晦气,恐怕冲撞了王妃,他要是有什么话,你代为转达就很好,也告诉他,赵澈就快回京,他与王妃和离之事不能再拖下去。” 她答应过王氏,三日之内必叫王氏如愿以偿。 到现在嘛,刚好两日过去,最迟到明天。 杜知邑送回的消息,他们已经到了京师附近,不过是赵清的案子还没定下,王氏也还没能顺利同赵清和离,其实他们原本今明两天就能抵京,是赵盈送信出去,叫他们且拖上一二日。 反正已经错过了为宋太后奔丧的日子,那早一天晚一天本就没有什么区别的。 现在这种时候反而是宜迟不宜早。 宋子安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仍旧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盈知道他,从来不会这样吞吞吐吐,是自从认她做主君,在扬州府那会儿还没这么收敛,这次任刑部尚书调回京城后,再到她面前,每每说话,都规矩了不少。 眼下这样几次三番欲言又止,赵盈不用细想也知他想问的是些难以启齿,又或者他身为臣下不该探究的事。 于这上面,他始终做不到杜知邑他们那样。 大抵还是自持身份。 赵盈摇了摇头,并没有打算告诉他,有些规矩还是要尽早立清楚。 是以她点点扶手,发出的声声闷响引得宋子安侧目而来,她才淡淡道:“不该小舅舅过问的,不要心里总想着。 我自问不是一意孤行,不听人劝的人,只是举凡我做了决定之事,一则你们为臣下,不要再来强行规劝,扭转我的心意,二则既为臣下,本不该探究主君心意。 至于那套揣摩上意的做派——小舅舅当知我,最看不惯那样的人和事。 我身边这么多人,哪怕是谨小慎微如奉功,他如今也晓得不必揣摩我心意做事。 我吩咐了的,你们照办就好。 若是我没吩咐的,而你们自己又十分有主见的,譬如小舅舅回京之初带人闯入安王府强抓了赵清回刑部大堂一事,你做了,我也不曾怪罪。 小舅舅明白?” 赵盈算是给人留着脸面了,话说的这样和婉。 宋子安几不可闻又叹口气,一面应声说知道,对于赵盈仅存的最后那点探究,也在赵盈不动声色的警告中烟消云散。 · 赵清自请和离的奏本是宋子安代他呈送御前的,就在次日太极殿大朝会上。 大朝会本一月一次而已,最早是先帝在时定下的规矩,每个月大朝会的日子外阜的知府、总兵都可以无诏进京,御前回话。 后来到了昭宁帝,他实在是不如先帝的仁德,真敢回京来告御状的没几个,但规矩总是先帝定下的,是以也就保留了。 如今朝廷的大朝会也成了寻常朝会无异之事,不过众人打打嘴仗,看得上的多说几句拉拢一番,看不上的含沙射影吵两句嘴,天子端坐高台上,就冷眼看着底下菜市场一样的热闹。 不过近来朝廷的热闹都汇聚在了赵清一个人身上。 姜承德今天还没来得及开口要接着攀咬赵清,宋子安已经将赵清的奏本呈上。 自请和离啊。 他反倒不太好上前去落井下石。 连昭宁帝神色都沉郁下去。 孙符自宋子安手中接了奏本过去,昭宁帝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径直沉声问宋子安:“怎么回事?他怎么跟你说的?” 倒像是家长里短的问话。 宋子安掖着手:“王爷昨日把臣叫到牢中去,说他已在刑部大牢关押半月之久,皇上未曾开恩放他出刑部,他想来恐怕不好。 这些日子王妃总想到牢里去看一看王爷,也送了不少吃的用的进去,臣……臣看王妃实在可怜,也帮着给王爷带过几句话。 王爷知道王妃近来在外奔波,为他操碎了心,深以为王妃辛苦,实在是受他牵连。 王爷想说的话,都在奏本上……” 昭宁帝还是闷声:“朕在问你。” 宋子安不动声色朝赵盈瞥去一眼,见她几不可见点了下头,才心里有数,稍稍安定,继续又说:“王爷说在凉州的时候,他未曾善待王妃,为他做过的那些糊涂事,叫王妃成了凉州官眷眼中的笑话。 王妃本是出身高门的贵女,这一向全是被他给连累的。 当日匆匆成婚,也是为……为孔家之故。 如今回京为太后奔丧,又遇上他这件案子。 王妃跟着他,没享过几天的福,他也不愿看王妃操劳,为夫妻二字,要困坐一生。 皇上赐婚,本是天恩浩荡,是王爷自己没福气,辜负了皇上的恩典,也受不起王妃这样的好,故而自请与王妃和离,今后各自嫁娶,便不相干,且请皇上格外开恩旨,准王妃不必遣返原籍,许她自由之身……” 他话到后来,声音弱了下,耳边还能听到身边的议论声。 声音不大,是怕天子听了去。 宋子安因垂首,是以唇角上扬也并不怕,更像是讥讽笑意:“臣以为,王爷此举虽辜负了皇上当日赐婚的恩典,但实在不能不叫人感动,臣之所以为王爷代呈这道奏本,也正是因为感动二字。 臣在朝为官,本不该以私心处事,然世上无情之人太多,有心太过难得。 王爷的案子还未结,是否有大罪过无人可定,臣以为王爷还是亲王之尊,能为王妃考量至此,实在难得。” 他就为难得二字,是因为情之一字,倒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安王要和离,离的是昭宁帝钦赐的婚事,他的案子本来就在天子许与不许之间,他还敢上这样的奏本。 到底是对王妃太情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就没人知道了。 及至散朝,昭宁帝脸色都不大好看。 他回清宁殿,谁也没有叫,只吩咐孙符去传了曹惟生入清宁殿。 无论大朝会还是平日立于太极殿,曹惟生永远都是那个局外之人。 这阵子为赵清案子脑成了什么样,姜承德跟沈殿臣两个斗法厉害,吵起来厉害时候恨不得当着天子的面去动手。 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曾经的内阁次辅,这热闹怎么不好看? 连赵盈也掺和进去。 似乎所有人都忙着考虑究竟该站哪一边,唯独曹惟生例外。 他入清宁殿,带进的仍是一派正气。 入了西次间,昭宁帝不开口,他就也不开口,拜过礼,往斜对面坐过去。 昭宁帝手上的,正是早朝时宋子安代呈的奏本。 他反手扣上,才侧目看曹惟生:“今早的事情,老师怎么看呢?” 曹惟生笑着摇头:“老臣倒觉得,安王殿下,没有这样的品行。” 他精明,也识时务,晓得昭宁帝此时单独召见他,要听的便是实话,而非恭维奉承之言。 赵清有没有那个品行,昭宁帝不比谁都清楚啊? 是以他当然实话实说:“如果说是不忍见王妃陪着遭罪,跟着受苦,当日宋尚书带人到安王府拿他回刑部,隔天他就该上这道奏本了。 宋尚书处置起来这样不留情面,摆明了是不会给他留任何余地。 安王殿下跟在孔如勉身边那么久,又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他当然知道,此事一旦闹大,姜尚书不会轻易罢休。 王妃跟着受牵连是肯定的事儿,何至于等到今日呢?” 昭宁帝捏了一把眉骨:“那就是有人威胁他了。” 曹惟生没有接这个话,但是他顺着这个话说了下去:“天子赐婚是大恩典,安王殿下身上的好多事情都没捋顺呢,这时候自请与王妃和离,落在姜尚书等人手上,又是把柄一件。”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怪不得姜尚书方才一言不发。” 姜承德实在不必说什么,毕竟事情是赵清自己干的。 赵清这么一个风流成性的皇子,鬼才会信他怜惜王妃,才自请和离。 大不敬三个字反而会死死地扣在他身上。 曹惟生抬眼看去:“皇上是打算饶恕安王了吗?” 饶恕? 天子猜疑,岂是三两句话,三两件事便能轻轻揭过的? 赵清私下和闫达明往来是事实,闫达明到现在都不知所踪也是事实。 贪墨的银子,拥兵自重,闫达明在福建都快自立为王了,赵清和他相交多年,真的一点不知道吗? 先是私吞铁矿,大肆敛财,又勾结军中——他当真没有谋逆造反的心? 昭宁帝是不信的。 他的皇位本就不是顺顺当当坐稳的,是以对于造反二字,本就更敏感。 曹惟生一见他沉默下去,心下立时明白,便不动声色又叹道:“只是不知道皇上目下可有立储的打算?” 昭宁帝横去一眼,又眯起眼来,啧了声:“有件事,朕没叫任何人知道,除永嘉外,老师是第一个知道的。” 曹惟生暗道不好。 天子要掩下的秘密,他可一点也不想知道。 知道的多了,风险总要承担的更多些。 “三郎的腿断了,从福建回来的路上,暴雨山崩,把他的马车埋了,跟着伺候的奴才为了救他当场毙命,赵乃明他们把三郎从泥石里刨出来,抢回来一条命,腿却废了。” 腿……废了? 惠王的腿废了?! 曹惟生心头大震,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后来,他怔怔道:“怪不得……怪不得了。” 昭宁帝闻言就笑了:“老师现在终于知道,永嘉何以在大郎这件事上诸多偏帮,几次三番为他说话求情,希望朕从轻发落了吧?” 是,他晓得了。 惠王的腿废了,人就不中用了,储君之位这辈子也不要再想。 就算能治好腿……那得花多少心思多少时日啊? 他本就年纪小,瑞王在这上头沾了大光,又有姜承德筹谋着,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时间留给他们姐弟二人。 先头永嘉公主于朝中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可是她又怎么甘心坐以待毙。 现在保下安王,她和惠王才会有以后的机会,若是保不住安王…… 曹惟生没敢再想,又越发看不懂天子心意起来:“那皇上是打算从轻发落安王殿下吗?” 却不想昭宁帝不假思索摇了头。 曹惟生心下咯噔一声:“但如今安王若被废,惠王腿伤,皇上正月里又将小皇子出嗣,做了燕王殿下的儿子。 一旦惠王回京,腿伤消息传开,老臣以为,朝臣恐怕会纷纷请奏,请皇上早立东宫。” 他说的还挺隐晦的。 昭宁帝嗤了声:“姜卿嘛,野心大,大在他有个外孙子上头。 老师,让四郎出嗣,是朕和赵承衍商量过后做的决定。” 今天的震撼,可真是一个接着一个啊! 他早起就应该装病,在朝中告假。 这两件事,哪一件他都不想知道。 天子和燕王兄弟不和,那是从年轻时候就开始的,并非天子登基之后,他既有这个半师之谊,对这些事知道的总要更多一些。 昭宁帝什么时候都肯坐下来跟燕王商量这么要紧的事了……真是活的久了什么怪事都能见着! “皇上是觉得,朝中几次三番出事,都是冲着几位殿下,小皇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孙贵人母家又不显赫,恐难以保全,所以才叫小皇子出嗣……” 那就意味着,天子心里,还算是属意赵濯的? 一个襁褓婴儿?这是开什么玩笑? 第323章 害了他 曹惟生他是自诩聪慧且圆滑的。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大半辈子的时间和心思都扔在了这官场上。 当初他本来就是奔着桃李满天下的大儒之路走过来的,是以陪伴家眷的日子少之又少。 年轻时候把心思全放在向上爬上头,于太子有了半师之谊后也不借此而冒进,反而退避锋芒,后来种种,直到今日—— 他本以为天子用意,他永远可以参悟,即便昭宁帝心思一向深沉,难以琢磨,可若是他,也总能猜出七八分来。 现在看来,却只怕未必。 安王身怀弱症,瑞王虽康健但将来恐有外戚擅权之嫌,那也该轮到惠王才是! 健健康康的孩子,外祖家又稀松平平,他的亲娘舅是靠着他母妃,得了天子青眼,才有今日,同那些高门士族之家比起来,实在是差的太远,是以便不必怕宋昭阳将来外戚做大,横竖朝堂上也轮不到他。 况且惠王还是天子心爱所出。 怎么会想到小皇子赵濯呢? 曹惟生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一层。 当日昭宁帝明发谕旨,令四皇子赵濯出嗣,他在家中盘算良久,本以为皇帝做了决定,这是打算挪走赵濯这个“龙凤呈祥”的大吉之子,好给他最心爱的孩子让路。 结果……不对。 曹惟生眉心蹙拢,可始终缄默。 昭宁帝轻笑了声:“老师是觉得难以置信,朕怎么会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四郎身上,既放在了他的身上,何以又要他出嗣,是吗?” 曹惟生越发低下头去:“老臣不敢妄自揣摩圣意。” 昭宁帝撑着扶手在摇头:“朕与老师之间,没有这样的话。” 那是他现在心情还不错——还不错? 他一个儿子腿废了,一个儿子关在刑部大牢眼看是保不住,他倒还能心情不错。 曹惟生心里嘀咕了两句,面上到底不敢表现出半分。 他若托大一些来说,说是看着昭宁帝长成的都不为过。 是以昭宁帝是什么德行,他可是太清楚了。 高兴的时候一口一个老师,心情坏起来就变成了曹卿。 那差别大了去,他可不想拿自己的脑袋去试上一试。 昭宁帝不知曹惟生心中所想,只是又问他:“依老师看来,朕这几个孩子之中,哪个最成器呢?” 总不至于现在这个时候真的动了立储的心思吧? 他方才说是那样说,可是一旦知道惠王伤了腿,他是真巴不得没说过那句话! 但天子发问,他没有缄默不答的规矩,是以曹惟生再三想来,摇了摇头。 昭宁帝见他摇头,反而笑了:“老师的意思是,朕有三子,三子皆不成器?” “老臣不敢冒犯三位殿下,三位殿下自然也各有各的好处。” 他抿了抿唇,像是怕昭宁帝会跟他秋后算账,是以又补了几句:“安王殿下虽然有顽疾,自幼底子便弱许多,但老臣依稀还记得,殿下刚入上书房启蒙之初,便已可见起聪慧,后来日渐长成,于为君施政之道均颇有见地,老臣曾与皇上说过,瑞王和惠王二位殿下在这上头,远不及安王殿下。” 他又顿声,试探着去看昭宁帝神情,见上位者神色无异,才继续往下说:“瑞王殿下则有如明珠生辉——殿下出身尊贵,身体康健,幼时所受关注虽比安王殿下少了些,可长大后却又不同。 早在惠王殿下没出生前,京中还是有些传言的,皇上不是也知道吗?” 昭宁帝闷声嗯了一嗓子,算是给了个答案。 那时候赵澈没出生,宫里就只有赵清和赵澄两个孩子。 帝后本为结发,但成婚多年无子嗣,一直到妾妃生下皇子,中宫都不曾添个嫡子出来,且冯皇后的年纪,也已然过了生育的好时机,是以当初的确脑过一阵子传言。 无非是说赵清病怏怏的身子骨,指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到时候那东宫太子的位置还不是赵澄囊中之物。 诸如此类的话传了有小半年,无人约束,再后来,昭宁帝传召姜承德入了一次清宁殿,那场风波悄无声息就平了过去。 内情究竟如何,时至今日,已无人说得清,昭宁帝是不是真正做到了心中有数,曹惟生也不可能在数年之后再去揣测。 不过如今提起这个话,倒不是为了叫昭宁帝生出什么猜疑之心。 反正他说的也是事实。 锋芒毕露,这既是赵澄的短处,也确然是他的优势。 姜承德就是敢这么明着支持他夺嫡,从不藏着掖着,旁人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昭宁帝失笑摇头:“老师这话说的,有点意思。” 这就是有些不大高兴了。 曹惟生就没有再敢提这茬,揭了过去:“至于惠王殿下——殿下年纪尚小,仍旧可塑,且殿下素日里少言,实则是城府颇深,好些事不过藏在心里罢了。 皇上偏宠永嘉公主,但事实上公主和惠王殿下自幼是无人照拂的,公主倒还好些,从小独居上阳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惠王殿下,只怕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 他的意思昭宁帝明白,点了点头:“算是寄人篱下吧,刘氏待他谈不上有几分真心,利用倒更多些。 从前朕也无意插手这些事,男孩子,总是要胡打海摔的长一场,等到长大了,才能有真本事,难不成要凭朕护着他们一辈子吗? 永嘉是公主,是女孩儿,自然不同。” 不同个屁。 曹惟生还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两句。 那就是宋贵嫔不在了,要是还在,有她护着惠王,天子还不把这个儿子当眼珠子一样看待,岂会任由这些人揉搓他? 真把他扔到兄弟堆里去厮杀一场,宋贵嫔见了还不心疼死,到天子跟前掉两滴泪,皇上就什么也记不起了。 现在当然是这么说了。 曹惟生面上应承着:“所以老臣说,是各有各的好处。 只是老臣实在不明白,皇上如今心里究竟是怎么想。 东宫储君,国之根本,老臣以为,此事并非圣心独裁之事。 安王的案子一拖再拖,自他回京奔丧,被宋尚书拿入刑部大牢至今,这也有大半个月过去,皇上的态度是并不明确的。 现在看来,皇上其实早有了决断,只是一直未曾在姜尚书等人面前表现出来而已——皇上是不想有人私下里给安王传递任何消息?” 昭宁帝面上笑意更浓:“老师又说对了。” · 安王成婚尚不足半年时间,天子一道恩旨,准他所请,许他与王妃和离,且又格外开恩,许王氏自由之身,不必遣回原籍去。 和离的圣旨派下来那天,王氏于安王府中喜极而泣。 她早就等着跟赵清和离,行李细软一应竟全都是收拾好了的,当天就搬出了安王府。 太原王氏家大业大,在京中也是有些产业的,留了人在京中打点,和离之事王氏不敢瞒着家里,也早写过家书,那封家书还是她求到赵盈跟前,托赵盈代为急送至太原府,交到她父亲手上去。 而赵乃明钦差一行,就是在王氏搬离安王府那个时候,浩浩荡荡的入了城。 钦差行驾自安华门入城,赵乃明与杜知邑一人一马,叫围观的百姓挪不开眼,但独不见惠王赵澈身影。 两侧百姓交头接耳,一面议论着赵乃明与杜知邑何等风采不俗,一面又念叨起赵澈来。 “到底是皇上亲生的皇子,纵然都是亲王之尊,派头也要更大一些,这钦差返京,偏就只有惠王殿下乘马车而来,你瞧,常恩王爷还要打马行在前头。” “听说当初钦差离京往福建那会儿,皇上的圣旨是要常恩王爷为主事之人的,惠王殿下这样,岂不是僭越大不敬?” “什么大不敬,人家是皇子,是贵嫔娘娘生的皇子。”一旁圆脸大肚子的男人啐了两口,一口朝着说话人的方向,一口是朝着车队行进的方向。 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距离身后马车有些远。 街道两旁吵杂热闹,马上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话,就更没有人能够听清了。 杜知邑拉着缰绳缓行,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王爷倒真不怕惠王将来恨上您?” 赵乃明都没看他,目不转睛直视着前方:“钦差返京,这本是规制,何况大破福建贪墨案,自安华门入城,缓行至宣华门外,再入宫觐见,复旨交差,一向不都是如此的?他恨我什么?” 他话音落下,才偏过头来,扫过杜知邑一眼:“他自从伤了腿,性情大变,时而装的柔弱可怜,时而又是残忍暴虐的德行,他爱记恨谁便记恨谁去吧,横竖我是无所谓的。” 他固然是不怕。 眼看着有福建的功劳在身上,昭宁帝能顺理成章给他指婚,和亲联姻,地位与从前大不相同。 反正公主对惠王也就那样,惠王伤了腿成了废人,也不会再有人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看在眼里。 杜知邑高高的挑眉:“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之后便再没别的话说。 钦差一行至于宣华门外时,本该百官相迎方是正礼,不过宋太后丧期不久,朝中还有安王案,这些礼节昭宁帝就旨意礼部全都给省了,只是叫内府司看着封赏的定制,还有吏部那里也另有交办。 赵乃明和杜知邑就连入清宁殿回话,都是四下里再无旁人的。 而赵澈断了腿的事,则是在当天下午,就在各处都传开了—— 起初还是赵盈匆匆回宫,才惹人注意。 她自从做了这个一品司隶令,就很少回宫去了。 入宫除去请安外,也是到清宁殿去面圣,都是为着有事儿才肯到宫里走上一趟。 现而今惠王回京,本来姐弟情深,惠王又跟着立了功,原该出宫来看她,好好聚上一聚,但却恰恰相反,惠王始终不曾露面。 昭仁宫的禁足虽然解了,但比之从前清冷了不少,是以昭宁帝大手一挥,把赵澈暂且挪去了慈仁殿。 赵盈面露焦灼之色,于外室正殿中等着。 昭宁帝难得的陪着她一块儿等消息,连朝堂政务也一并搁置下去。 胡泰很快掖着手快步出来,赵盈腾地站起身,三两步赶上前去:“胡御医,澈儿的伤怎么样?” 昭宁帝叫她:“元元,你来坐着,不要着急,听胡泰慢慢回话。” 赵盈抿唇,不情不愿的坐了回去。 胡泰这才深吸口气,把礼数先周全,而后才开口回道:“启禀皇上,惠王殿下的腿伤,臣无能为力。” 赵盈小脸儿一白,昭宁帝看在眼里,沉了沉面色:“一点办法也没有?” “回皇上的话,惠王殿下是被重物砸中腿,腿上的经络已经坏死,膝盖上的伤也很严重,臣刚才已经为殿下施过针,可殿下的左腿一点知觉都没有,连他腿伤几处大穴,臣施针上去,殿下都毫无反应。 臣无能,惠王殿下这条左腿,臣无力救治,请皇上降罪。” 罪不在他,这不怪他。 赵澈刚出事那会儿,赵乃明六百里加急递折子回京来,折子上就已经说的很清楚,就算是胡泰在,对赵澈的腿伤,也没有办法。 他先前安抚赵盈,说什么遍寻天下名医。 其实现在看来,只怕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是束手无策的。 赵澈的腿,是彻底废了。 昭宁帝黑着一张脸,抬手捏了把眉骨。 赵盈急的直搓手:“胡御医,我听闻有些古籍医书,甚至是坊间的一些偏方办法,你能不能……” “公主殿下,坊间偏方是断然不可信的,倘或出了岔子,惠王殿下伤及的可能就不只是一条腿而已。至于说古籍医书,有一些方子的确有可借鉴之处,但今人与古人毕竟不同,旧时的那些方子,放到今天是未必可行,更未必能用的。” 胡泰是先开了口打断赵盈的话,而后才掖着手往后又退了半步:“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公主殿下这样病急乱投医,非但帮不了惠王殿下,反而可能会害惨殿下的。” 赵盈所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她怔怔然转过头去看昭宁帝:“父皇……” 第324章 得不偿失 上京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惠王赵澈断了腿,永嘉公主为此焦心,连司隶院的一应事务也再顾不上料理,不知支使了多少人,要遍寻天下名医。 此举简直是把巴掌甩在整个御医院脸上,打的一众御医的脸啪啪作响,可就算有人心生不满,也没有人敢挂在嘴上说,毕竟天子首肯,纵着她。 姜府·花厅 姜承德手边难得放的是一杯酒,赵澄就坐在他正对面的位置上。 “怪不得赵盈这阵子在朝上跟您打擂台,竟还要伙同沈殿臣一起,偏帮着赵清说话,先前一直没想明白,只当她是非要立个牌坊,恶人叫咱们做了,良善名声她还要博一博,如今全明白了。” 赵澄话音落下时,执盏一饮而尽。 这算是小酌怡情,毕竟心情好。 赵澈左腿废了,往后余生不良于行,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痛快的消息? 赵澄的心里,最恨的人,其实从来不是赵清。 赵清是长子,自幼受到的重视多一些,他不是不能理解,再说了,赵清病怏怏的身子,他又何曾真正把赵清放在眼里过了呢? 可是赵澈呢? 赵澈无非会找肚子托生,落在宋氏肚皮下。 他是次子,幼子本就受到宠爱会多些,何况宋氏还是天子心头肉。 从小到大,无论他做得多好,都不顶用。 以前有个赵清压在他头上,进上书房那会儿,连曹惟生都说赵清是少有的聪慧。 他自知在这上头比不过赵清,便于骑射愈发精进,想要在父皇面前露脸,得到父皇一两句夸赞。 在赵澈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其实是做到了的! 赵清那个身子骨,哪里是能骑射的,是以在这上头他便拔得头筹,沾了些光,小小的年纪,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苦练,才能有一身好本事。 赵澈出生之后,他就连这个也没有了——赵澈什么都不用做,也是父皇眼里最可爱的儿子。 刚开始的时候他年纪还是小,不明白,曾经去问过母妃,大家都是父皇的儿子,为什么赵澈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得到父皇诸多赏赐与偏爱,他甚是不解。 母妃说,因为赵澈的娘,是宋氏。 一直到他十二三岁,他才彻底明白过来。 这一辈子,他无论怎么努力,也比不上长子身份的赵清,比不上宋氏所生的赵澈。 赵清之前闯了那么多的祸,又从小就是个风流成性最好色的东西,皇祖母都为他百般求情。 孔家倒台,父皇也不曾真正牵连到他。 赵澈就更不用说了,如今还有赵盈这么个好帮手。 只有他! 只有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也不是,他做的再多再好,父皇都不会看在眼里。 他从来都是不甘心的。 他希望得到的一切,赵澈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拥有,他为之努力了十几年,也始终靠近不了父皇身边。 那就干脆不要了! 得不了圣心眷顾,他还可以筹谋算计。 他便是不信,在这上头,赵澈还能压过他一头! 凭什么?就凭一个赵盈? 姜承德见他面色渐冷,几不可见摇了摇头:“都到了今时今日,怎么还去想从前的事情?那些事想来烦心,我早跟你说过,实在不必。 你看你母妃,前些时日突然就断了与宫外的联系,你也搬出了宫去住,到如今进宫请安才能见上一面,才晓得当日究竟是因为什么。 从头到尾的整件事,你母妃不也是让人算计了吗?她便也没像你这般,总想着那些不痛快。” 赵澄抿唇:“您说的是,只是有些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 说起这个他心思才稍敛:“您前些天不是说,母妃如今越发不得圣心,在宫中行走还是要收敛一些,从前安插在各处的人,现在最好不要用,那既然是这样,母妃遭人陷害的这件事——” “这件事有什么要紧。”姜承德揉着眉心,小酒盅重重搁置下去,发出一声闷响,“教过你多少回,总是不长心。 我知道你是孝顺,见不得你母妃受委屈,可你也不想想,在内廷中,还有谁能拿这样的事陷害你母妃? 连皇后都不知道赵澈伤了腿,你仔细回想,你母妃出事那会儿,昭仁宫又如何?” 昭仁宫先是被禁足,没两天父皇就把赵濯出嗣,赶去做了燕王叔的儿子—— 赵澄眉心一动:“所以父皇本也不是定死了此事是母妃所为,他只是把母妃和孙氏一并怀疑上了,这才一起发落处置,偏对母妃的处置又在暗处不叫人看见。” 他话音再顿,倒吸口气:“我怎么觉得,父皇倒像是有意抬举我?” 就是有意抬举。 但这又未必是什么好事。 自古捧杀二字最可怕,何况是天子捧杀。 这也就是姜承德的折子没有再往御前递的原因——原本赵澈出事的消息一传开,他当时就要递折子,再吩咐手底下的人上几道折子,把赵清的案子催上一催。 反正他这半个月以来上蹿下跳,态度和立场都是再明确没有的,也不差这一道折子。 然而赵澄自宫中请安出来,直奔姜府,把前因后果与他讲明,他立时打消了那样的念头。 这道折子送上去,那可真不一定是谁的催命符了。 “不管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现在赵澈已然不中用了,凭天子疑心,赵清是万不可能独善其身的,你现在,乃至今后,只要韬光养晦,凡事都不必再出头冒进,东宫的位子,早晚都是你的。” 赵澄眼皮一跳:“您的意思是,朝中收手?棋局也不必再下?” 姜承德唇角上扬:“你已经是赢家,还同这些人下什么棋,布什么局呢?” 他一面说,一面嗤笑出声来,真是从鼻子里哼哧的一声,充斥着不屑:“赵盈苦心经营,诸多算计,到头来还不是海中捞月,全是一场空罢了。 她本想借福建案拿住我们的把柄,要我们替她除去赵清,过后还不知打算怎么摆上我们一道。 现如今又怎么样? 她苦苦经营了一盘棋,都是在为她的好弟弟铺路,结果赵澈没那个命,是他们姐弟两个没那个命。 她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急着要让赵澈去建功立业,不然赵澈好好地待在京城,哪有如今这事儿?” 这话不免就有些幸灾乐祸了。 他到底是年轻,这件事于他而言是天大的喜事,姜承德摇了下头,倒也没再说他:“急是急,西北功劳在薛闲亭身上,扬州府是她亲自去的,前些时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连宫里都惊动了,那些话可不怎么好听。 至于她和赵澈——她是个女孩儿,将来倚仗谁去? 真眼看着赵清或是你上了位,她和赵澈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她母妃在时专宠六宫,是遭了众人嫉恨的,尽管经年过去,你母妃的满腔恨意也未必褪去半分。 赵澈在上阳宫伤了她,她也跟赵澈闹了一场,可你看看她后来做的那些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赵澈盘算的呢?” 赵澄啧声。 这倒是真的。 赵盈为了赵澈,那真是煞费苦心,脑袋都叫赵澈给她开了个洞,还惦记着为赵澈铺路。 又是送去未央宫,又是眼看着孙氏承宠便送到昭仁宫的,反正是不遗余力,前朝、后宫,只要是对赵澈有好处,将来能有帮助的——早一阵子她不是也往来凤仁宫吗? 听母妃说这阵子赵盈也偶尔会到凤仁宫去请个安。 冯皇后一向就不待见他们姐弟俩,她如今还不是要跟皇后低个头。 想想都觉得痛快! 但是赵清那里—— “可您若说咱们今后都不要再出头冒进,安分一些,那赵清的案子……” 他侧目望去,心下一沉,又补了两句:“我晓得父皇疑心重,从孔家私囤铁矿再到今次闹出的勾结福建案,前一桩是有实打实的证据,后一件却没有,只是说他私下同闫达明往来,但这也足够了。 外祖父,父皇到底是因为什么,拖延到了今天,都还没有处置他呢?” 至于为什么,那只有昭宁帝自己最清楚,他们无论怎么想,都只能是揣测。 毕竟昭宁帝早就知道赵澈伤了腿,也可能是对赵清存了些许余地,也怕一旦处置发落了赵清,朝臣请立太子,他膝下所出就只有赵澄。 又或者,他在等—— “沈殿臣不遗余力的要保赵清,你看皇上理他了吗?” 赵澄一怔,旋即反问:“可父皇也不曾理会外祖父,所以我才始终看不懂。” 不理会他是正常的。 这一年以来他出现的纰漏属实有点多,再加上还有赵澄在,他要昭宁帝处置赵清是有私心的,沈殿臣却不然。 一个内阁首辅,在朝廷里没有了绝对的话语权,那意味着什么呢? 说句实在的,沈殿臣的私心不比任何人小,他无非是一贯做出持身中正且公允,绝无偏私的样子。 他和沈殿臣同朝为官几十年,这点东西看不清那就白活这半辈子。 昭宁帝虽有昏聩之期,识人还是清明的,说白了,沈殿臣骨子里是什么德行什么东西,昭宁帝也很清楚。 说不得…… 姜承德又啧声,沉思须臾之后,才开口:“说不得,是赵盈搅浑了这潭水。” · “我不是要搅浑水,而是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秉持中立不开口。”赵盈剥了颗葡萄往嘴里送,开口时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我是司隶令,也是大齐的大公主,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能叫你们都不开口,既不偏帮,也不落井下石,我自己却不成。” 辛程皱眉:“但是现在看来怎么算呢?惠王出了这事之后,殿下还是觉得,安王该此时处置干净?” 赵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这件事情,早在她把赵澈断了腿的消息告诉舅舅和表哥时,他们也有过这样的忧虑。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 她却不然。 “你觉得以赵澄的心性品德,堪为东宫储君吗?” 赵澄嘛……依昭宁帝膝下三子看来,赵澄最攻心计,钻营算计的那点子本事是跟姜承德学了个十成十,但要说做储君,甚至将来做皇帝—— 辛程还没有开口,周衍沉了声:“只恐怕也不过是个傀儡。” 赵盈倏尔笑起来:“奉功平日里惜字如金,每每开口却都一针见血。” 周衍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姜大人耀武扬威太习惯了,这些年瑞王有什么,也都是听他的安排,就好比从前的安王与孔如勉吧,都是一样的道理。 更何况姜大人比之孔如勉,乃是有过之无不及的。” 辛程面色一沉:“殿下的意思是说,姜承德是打算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会吗? 赵澄是他亲外孙,姜夫人是他嫡亲的女儿,他力捧赵澄上位,在朝中卯足了劲,努了十几年的时间,是为了自己权掌天下? 辛程喉咙滚了下,只觉得头发麻烦。 薛闲亭点了点扶手,仔细想着:“要这么说,皇上还未必会发落赵清。” 没料到赵盈却摇头说不会:“这是两码事。从前或许是一码事——父皇也会有此担心,所以你看,无论沈殿臣还是姜承德,一个成了渐次说不上话几乎被架空的首辅,一个只是因为识人不明就被罢出内阁。 我早就说过,父皇是要在朝中重新布局。 他如今春秋鼎盛,眼下又是四海升平,便正是重整朝堂的最好时机。 等到这些人都不在朝了,赵清他们几个厮杀起来,成王败寇,他大可以安心把大齐江山交付。 可那是在赵清妄图谋逆造反之前。” “谋逆从来都是天子最忌讳,也最不能容忍的,何况是当今圣上。”一旁辛程沉声把话接过来,“天子御极之初,如何坐稳皇位,谁能想到十几年后,他自己的亲儿子还要来造他的反,他如何能容,如何能忍? 纵然朝堂的局面还不是他最想要的,安王,也留不得了。” 当然留不得。 赵清这条命,谁也别想保下来。 沈殿臣他是得不偿失,想稳定局势,到头来反而会把自己折进去! 第325章 服毒 对赵清的处置,是在赵澈回京的第四日,昭宁帝没再召见任何人,圣心独裁,金口一开,削爵幽禁。 旨意明发,没有再给沈殿臣替赵清求情的机会。 赵清的王爵保不住,就连他天家贵胄的出身是也保不住了的。 废为庶人,终生幽禁。 不过也不知是昭宁帝格外开恩,到底想着这是亲生的儿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赵清幽禁之处就在京中安王府。 只不过府上一众伺候的奴才也都发落了去,或变卖或杖杀,一个也没留下。 赵清的余生,也就只能困在那座府邸中。 消息传来,似在众人意料之中,只是又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看沈殿臣的笑话。 原本此事到此也就该告一段落,然则旨意送到赵清手里的当天黄昏,他便服毒自杀了—— 刑部结案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把人交给禁军提走去看管。 交接的手续大概还要三五日。 昭宁帝没有立时要了赵清性命大抵因为没有铁证,但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之下把皇长子废为庶人,断了父子情分,也算是做得够绝的。 有关于赵清的一切,他都不想再听到。 是以当赵清服毒的消息送进宫,已经到了晚上。 毒药是从哪里来的? 赵清又为什么要服毒? 他显赫的出身被剥夺,自由也被剥夺,他就一定要去死吗? 这其中疑云重重,昭宁帝却一概不再追究了。 昭仁宫中灯火通明,孙贵人正伺候着昭宁帝吃晚茶。 他听说赵清服毒的消息,竟连眉心都没动一动。 孙贵人看着心惊,越发不敢吭声。 天子凉薄至此,也是她没有料到的。 尽管早知昭宁帝是个最冷血无情之人,但那毕竟是他亲生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刑部大牢,他还能这么无动于衷,如何叫人不心惊? 昭宁帝手上的茶盏往一旁放下,抬眼看孙贵人:“三郎的腿好不了了,前两天不叫他挪回昭仁宫,是为着朕疏远冷落你,如今既也都好了,你还想叫三郎搬回来住吗?” 孙贵人要添茶的手一顿:“皇上这样问,妾实在惶恐。” 昭宁帝摇了下头,在她手背上轻按,示意她把东西放下去。 孙贵人抿唇,只得顺着他,而后吸了吸鼻子:“惠王养在妾跟前拢共不到一年时间,妾若是跟您讲,同惠王如何感情好,舍不得孩子,别说您不信,就连妾自己都是不信的。” 她稍稍退离了两步,径直蹲身礼下去:“其实您是知道的,打从一开始,妾就不想叫惠王养在昭仁宫。 可您圣心独裁,是抬举妾,妾不能不知好歹辜负皇恩。 自从妾养着惠王,又不知生出多少事端来。 这些本都不怪惠王,是妾没福气。 前儿大公主也来过一趟。” 孙贵人声音戛然而止,昭宁帝抬眼看去。 赵盈入昭仁宫的事情他知道,但没过问都说了些什么,左不过也还是为着赵澈的事情。 但眼下孙氏提起,他就猜到了七八成。 果然孙氏见他抬眼看来,才把前话接过:“大公主的意思是,瑞王既然出宫开府,惠王伤了腿,住在昭仁宫中多有不便,妾既不是生母,也不是从小抚养惠王的养母,何况还有宁宁在,妾看顾起来,恐分身乏术。 大公主没有明着说,但妾听得出来她话中意思,是怕妾不好好顾着惠王,想叫惠王也出宫开府。 如今大公主就住在宫外,惠王自个儿开府建牙之后,她往来看顾要方便的多,也省的终日放心不下,要宫里宫外来回的跑。” 这些话赵盈没有自己来说。 在外头待的久了,心眼子多起来,还要做出一副不想叫他操心的样子,所以进宫来见孙氏,让孙氏来开这个口。 花花肠子一肚子,弯弯绕绕的那点子钻营如今也用在了他身上。 昭宁帝便止不住摇头又叹气的。 孙贵人见状,也没再提赵澈搬出宫的事儿,横竖她替赵盈开了口,这件事情昭宁帝不会不放在心上,昭仁宫嘛,赵澈是住不得了,赵盈的上阳宫从来没人可留宿,赵澈也不成,总不能一直叫他住在慈仁殿,不成个样子。 她还是规规矩矩掖着手,没敢凑上前:“妾另有几句话,就怕说了您不爱听。” 昭宁帝眼风扫过,斜她一眼:“是因为朕前些日子冷落你,所以如今跟朕说起话来,又成了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吗?” 在没有出事之前,他实打实的宠着孙氏,有那么一段时间,孙氏同他无话不谈,甚至朝廷里的事,他也愿意跟孙氏说上两句。 她平日里没少读书,闲来无事就看看书消磨时间,是以肚子里装了不少东西,说起话来进退有度又很叫人舒服。 每每那种时候,他又不自觉想起宋氏。 宋氏在的时候,他也愿意说这些——那是他的心头肉,就在自己身边,每天守着,无论是生活起居还是朝堂政务,都是他的一部分,他最愿意拿来同宋氏分享。 然则她不愿意。 她满心满眼都是另外一个男人,从来没有他半分! 他贵为天子,却得不到她半点关心。 朝中事务繁杂,有时候遇上棘手头疼的,他心情不佳,但去了披香殿总是高兴的。 坐在一处跟她说上两句,她要么沉默,要么虚情假意的浅笑着说不懂。 其实他都知道,她只是不愿意搭理他罢了。 她是闺秀,自幼饱读诗书,比孙氏强了不知多少,怎么会不懂。 年幼时《资治通鉴》都是通读熟解的,后来嫁了人,跟着虞玄来又学了好些兵法谋略的东西。 她既能做柔情似水的解语花,也能做智谋卓绝的巾帼女英雄。 亦柔亦刚,才最叫人爱不释手。 但前些日子,昭宁帝还是爱极了孙氏能与他谈上两句中肯且有用的话的。 他希望那是宋氏做的事,她在的时候没做过,孙氏替她做了,他也觉得受用的很。 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这样谨慎同他说话的孙氏了。 昭宁帝几不可闻叹了一声:“未央宫走漏消息那件事,朕同你说过,冷落你,禁足昭仁宫,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并不是真的要罚你。 至于四郎——孩子是为娘的心头肉,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只是你懂事乖巧,不跟朕胡闹。 四郎是朕的亲生骨肉,朕又何尝不喜欢他呢? 出嗣去做了燕王的儿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伸出去一只手:“你自个儿不是也知道吗?为着你抚养三郎这一场,生出多少的事端来。 三郎腿伤的消息是一早送回京城的,朕也没瞒着你,你还不能体谅朕的苦心吗?” 天子给了台阶,再不往下走,那就是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了。 孙贵人把自己的手落在昭宁帝大掌之上,终于上前去,闻言又做出一派诧异模样来:“皇上的意思是说……您这是……您是为了妾,也是为了四郎?” 昭宁帝眸中隐有笑意,在孙贵人鼻尖轻点:“你还是聪明。” 孙贵人面上是感激涕零,口中念的也是多谢他眷顾,心中冷笑,不屑极了。 都说当皇帝的精明惯了,难道这样的精明人,就是总爱把别人当傻子糊弄吗? 或是她出身实在不好,昭宁帝想着她就是读过几本闲书,所知所懂也不过皮毛,随随便便就能哄骗过去。 什么为她着想,为濯儿着想,昭宁帝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他所想所谋,只会为了他的朝堂,他的天下。 “那妾……”孙贵人欲言又止。 昭宁帝见状捏了捏她手心儿:“想说什么?” “妾方才说的那番话,岂不是太不懂事了些。” 昭宁帝恍然大悟,笑出声来:“知道你一向是不情不愿,三郎在你宫里这些日子,你看顾他,处处精细,唯恐叫人拿住你的不是。 可那不是母子的情分,说句不中听的,你别吃心,朕冷眼看着,倒觉得你拿三郎当主子一样伺候着,生怕他有半点的不痛快。 其实早前就想过,不如叫他从你宫里搬出去。 只是后宫众人位分皆不如你,朕也不可能再去抬举一个与你并尊。 姜氏那里不必说,皇后嘛,她是断不肯教养三郎的。 虽然是那样想,但还是得把孩子留在你跟前。 甭管你是不是拿他当儿子看待吧,至少还有些真心,是肯用心顾着他,倒不知比刘氏从前强出多少来。” 昭宁帝一面说,一面又叹气:“朕后宫里的这些人,谋求算计,日日跟在朕身侧,却日日不知在算计朕什么。 也只有你,与她们都不相同。” 孙贵人心下咯噔一声。 昭宁帝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的确就不是这样的人。 要么是试探,要么是讽刺于她。 她和赵盈的私下往来,反正他早有察觉的。 孙贵人又抿唇:“皇上这样说,妾受宠若惊。” 至于别的,她一概不提,既不攀咬谁,也不捧着谁。 昭宁帝手上力道松了一番:“如今正好,二郎已经挪出了宫,朕明儿就叫工部的人给三郎选址建府,等惠王府落成,他也出宫住去吧。 既然你和元元都是这么想的,那就这样办吧。 他就要搬出宫了,身上还有伤,也省的来回折腾,就不叫他再从慈仁殿搬回来,这些日子你多去看看他,总归名义上三郎还是你的养子。” 无论他说什么,孙贵人都一味应好。 其实她自己都很有心问一问,那赵清呢? 刚才孙符进殿中回话,他真的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服毒。 十八九岁的孩子,服毒死在了刑部大牢里,连她听了都不免动容。 尽管赵清是咎由自取,自掘坟墓才走到了今天这地步,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能这么狠呢? 然而话到了嘴边,她还是没问出口。 昭宁帝又不知一时想起什么,难得的说要去皇后宫中坐坐。 他和冯皇后冷了小半年了,突然要去凤仁宫肯定是有别的事,孙贵人眼皮动了下,却肯定不会拦着他。 好生的送了昭宁帝出门,赵姝才不知从哪里窜出来。 孙贵人见了女儿,眼里才有了真情实感的温度,揉着她的小脑袋,低头问她:“刚才怎么不来见你父皇?” 赵姝绷着小脸儿直摇头。 孙贵人有些无奈。 她先前很喜欢缠着昭宁帝。 长到这个年纪才得到父亲的疼爱,所以只要昭宁帝过来,她就总是粘上来。 但自从四郎送出宫,她被禁足昭仁宫中不许出,昭宁帝对她的态度是一冷多日,要不是得宠那些日子在宫中有许多安排,这些天就凭着内廷这些奴才拜高踩地的做派,昭仁宫还不知暗地里要受多少磋磨。 孙贵人牵起赵姝的手:“那你怎么不陪着宁宁?” “父皇去哪儿?” 赵姝仰起头来看她,孙贵人脚步一滞:“你父皇要到皇后娘娘宫里去,难不成还能长长久久住在咱们昭仁宫中吗?” 她摇头说不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孙贵人一时无话。 当然不一样。 连她这个人小鬼大的,对昭宁帝不是都不似从前那样亲近了吗? 世人说覆水难收,放在眼下,简直再合适不过。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昭宁帝那时也不是要做给姜氏看。 他疑心病重,倒也是真的疑了姜氏,但是她,也不在被昭宁帝完全信任之列! 姜氏身后有整个姜家,所以连禁足都不曾有,而她呢? 孙贵人懒得去想这些,便又提步上台阶去:“你小小的年纪不要总是想这些,有这个工夫,不如多陪陪你妹妹,或是到慈仁殿去看看你三皇兄。” 赵姝噘起小嘴来:“母妃,您不觉得大皇姐和三皇兄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吗?” 她的确是个鬼灵精怪的,又天生敏锐。 这些都不是她教的,那确然是生来如此。 赵盈的不同,赵澈的不同,也不是在今日才有。 孙贵人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也觉得她一个孩子家,知道这些无益,便遮了过去:“人不都是会变的吗?早就教过你的,天底下从来没有什么是一辈子不变的,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给人听见又是一场麻烦,便是眼下,咱们清净日子都未必能过上两天,你还要自找麻烦不成吗?” 第326章 揭发 赵盈不是一个人入的清宁殿。 连昭宁帝也没想过,她会有那么一日拉着沈殿臣一道入清宁殿来面圣。 前些天朝中为赵清说情,她是不得已为之,现在怎么还跟沈殿臣搅和在一处? 况且她还不安分什么? 昭宁帝捏了把眉心。 要她离开朝堂的念头已经在脑子里闪过好几次,没定下是因为赵澈才受伤,这时候就开口要她从朝堂事抽身出来,只怕她会多心乱想。 再加上赵清没了,赵澈伤了,朝局如何,他自也考量过。 看着殿下面容姣好的赵盈,昭宁帝又有些走了神。 赵盈若是他亲生的孩子—— 也算是可惜了。 他回过神来,指尖点在御案上,一递一下的:“是有什么事?怎么这时辰你们两个一块儿进了宫来?” 赵盈同沈殿臣对视一眼,大抵是入宫之前就说好的,沈殿臣便没急着开口,反倒是赵盈越发往前上了半步,站的位置自然就比沈殿臣靠前了些。 她拱手做的是个官礼,从袖中掏出样东西。 那像是个荷包,娟秀的不得了,但却不是赵盈的东西。 她喜欢什么样的物件,昭宁帝还是知道的。 孙符掖着手站在一旁且没动,昭宁帝给了他个眼神示意,他才踱步下殿,去接了赵盈手中物。 那东西就是个刺绣荷包,绣的是木芙蓉花,颜色也素雅清丽,确实不是赵盈日常会用的样式和颜色。 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荷包就放在昭宁帝脸前,他扫了两眼,并没打算碰:“永嘉,这是什么?” 赵盈又拱手一礼:“今晨散朝后,儿臣回到司隶院,底下人交给儿臣的。 底下当差的人说送东西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替安王府送这只荷包交给儿臣,又不非要等着见儿臣,放下东西就走了。 儿臣觉得此事蹊跷,东西拿到手后打开看过……” 她犹豫了下,那样的迟疑显然是因为荷包里装着的东西。 昭宁帝眯起眼来,手指尖动了那么一下,可也就是那么一下而已,重又收回去,还是没打算再碰那只荷包。 赵盈见状,了然他用意,才继续道:“东西是王氏吩咐人送到司隶院,交给儿臣的。 荷包里装着的是她的手书一封,还有凉州总兵高士吉外通北国的罪证,是高士吉和北国往来互通的书信两封。 王氏手书中讲明了,赵清刚到凉州之初,就跟高士吉走动颇多。 起初她并没有当回事,毕竟高士吉也是恶名在外的风流人,好色成性,在这上头跟赵清简直是臭味相投。 彼时二人同来同往,歌舞宴乐,好不快活。 是直到月前,赵清小宴上吃醉了酒,左拥右抱之余说漏了嘴,身边伺候的奴才闻言惊愕不已,只得惊动王氏。 后来那两个舞姬被赵清赐了毒酒,王氏虽然知晓此事,可她说赵清以性命相挟,她在赵清手底下讨生活,眼见赵清杀人不眨眼,实在不敢告发。 且彼时赵清防着她,她也接近不了赵清书房。 直到福建案后,再到他们要回京为皇祖母奔丧,赵清渐次顾不上,松懈下来,王氏才得了机会溜进赵清书房里,得到了高士吉的这两封书信,还有赵清和高士吉之间串谋的一些事。 据王氏所言,这些还是孔如勉生前……就已经替赵清铺好的后路。” 昭宁帝神情莫测,一言未发。 沈殿臣这时候才提步上前来:“殿下得知此事后,便到内阁去找了臣,把事情原委说与臣听。 臣乍然听闻自是震惊不已,但物证齐全,且若真要拿高士吉归案,王氏也可做为人证…… 臣与殿下思来想去,这才入宫面圣,回禀皇上知晓。 现而今回想起来,前些日子于朝中那样为赵清说情,臣与殿下,皆汗颜。” 不是汗颜,而是怕受到牵连。 沈殿臣是老狐狸。 赵盈是卖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昭宁帝伸手去拿荷包,一面慢慢的拆,一面不经意的问:“王氏入京之初,宫中治丧之事了结,他们夫妇出宫回安王府不久,赵清就被宋卿抓回了刑部,再也没放回王府。 朝中为此事僵持不下,你二人跟姜卿他们几次争了个面红耳赤,一力要保下赵清,不肯叫朕治他谋逆之罪。 那个时候,朕没记错的话,王氏于京中奔走,几次三番入宫求见,还在清宁殿外跪过两趟,那都是为了给赵清求情吧?” 昭宁帝的的意思赵盈晓得。 当日她要王氏留下这样的手书一封,答应过王氏,此事翻到台面上,绝不牵连。 她想着,扬声叫父皇:“王氏一介女流,遇事糊涂,又恐怕牵连她自己。 您看过手书便知道,她当日几次三番求见,是希望私下里与您回禀此事。 京中奔走,据她自己所说,也是希望能寻到一个靠谱的人,把事情告发到您的面前来。 但是在那之前,她还是安王妃,这是谋逆造反的铁证,一旦坐实了赵清罪名,她也逃脱不掉,甚至都有可能牵连她王氏一族,是以她小心再三,也曾登过辛家的门。 不过后来都没成事罢了。 手书中言明了,赵清与她和离一事,是她求到宋尚书跟前去的。 小舅舅那个人,一贯是最意气用事,见她可怜,便答允了她。 至于她到底是怎么说的小舅舅心软可怜她,那儿臣不得而知,父皇倘或感兴趣,不妨传召小舅舅进宫来问一问。” 昭宁帝才不会对这些破事感兴趣,还为此而传召宋子安进宫问话, 她也是算准了,才把一切都推到宋子安身上去。 反正就算昭宁帝真的问话,这点小事宋子安还不至于担待不起。 御医院中,胡泰那里肯帮王氏打这场掩护,说是宋子安的交情也行,说是什么都行,随随便便也就遮过去了。 从头到尾王氏都是可怜人,担惊受怕的过日子,知道赵清的罪证也不敢告发,恐牵连她自己,还连累家族。 在所有人眼里,王氏是无辜的。 昭宁帝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跟王氏秋后算账,且这笔账无论如何也算不到她一个女人家头上。 她已然与赵清和离,算算脚程,现如今也快要返回太原府去了,大动干戈把她再弄回京,又是一场麻烦。 皇长子坏了事服毒,皇三子断腿,昭宁帝的朝局稳固已经岌岌可危,他不会为了一个王氏大动干戈的。 处置了高士吉也就是了—— 果然沈殿臣最会揣摩上意。 在内阁时赵盈可没跟他说过要如何把王氏给摘出来。 这会儿他拱手也上前,重新与赵盈比肩而立,叫了声皇上:“臣以为此事倒不必再大动干戈的声张,就连问罪高士吉,也不宜直接派人到凉州捉拿,以免再生出第二个闫达明来。 高士吉在凉州任总兵多年,掌凉州军权,万一狗急跳墙,于眼下局势绝对无益。 一则此时还要再传召王氏返京,再去问宋尚书当日情况,便就先把这些事宣之于众。 可事实上赵清已经于刑部大牢中服了毒,就算他曾经跟高士吉合谋,意图造反,他既身死,旧罪不究才是。 现在要问的,只是高士吉的通敌之罪。” 昭宁帝沉着声,终于开口:“依你所言,朕倒要好声好气把他请回京城,再于京中设局,把他拿了问罪?” 沈殿臣还没应声,昭宁帝已然拍案而起:“造反!通敌!这样的罪名,你为内阁首辅,却跟朕说这个?” 他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错? 连赵盈都知道,沈殿臣所言是再正经不过的道理了。 高士吉敢通敌,现在真把他逼急了,他就不敢举凉州之兵造昭宁帝的反吗? 去年刚经历过两场战事,大齐如今哪里还能再战? 北国于去年一战虽也遭到重创,可要是高士吉真的与北国里应外合,这大齐江山岂不岌岌可危? 把人骗回京,不动声色拿下便就是了。 外阜武将入京是不许带一兵一卒进城的,哪怕是他总兵府的府兵,一路跟着回京来的亲兵,也全都要留在西郊大营,而后只身进城。 进了城,就如同老鹰折断了翅膀,还不是任人宰割。 她自然也有盘算。 拿这个条件要挟高士吉不是不可以,但她不需要。 徐冽要入军中,凉州本是首选,之前舅舅一直说此事得等上一等,总要有个更好的时机,才能把徐冽推出去。 结果这一等,京中接二连三的出事,此事又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徐冽赋闲京中,高士吉嘛,有把柄短处被她攥着,他并不是忠心不二的,是不得不追随,说不得他若有机会,都会痛下杀手,反正只要她死了,他的秘密就再无人知晓。 与其用这样的人,赵盈还是更愿意把他拉下来,用徐冽换下他。 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场戏——没错,就是一场戏。 所有的人,不过是被她摆上戏台同场的一个个角色罢了。 从王氏的手书,到沈殿臣与她一同入清宁殿,每一步她都早在王氏求自己想法子叫她好跟赵清和离那天,就已经想好了的。 赵盈抿着唇:“父皇您息怒,事情已经出了,赵清想造反,高士吉要通敌,现而今您生气,也只是气坏自己身子罢了。 去年柔然和北国同时来犯,儿臣虽然没说,但儿臣知道,沈阁老跟您提过,舅舅也提过,朝中是有内奸的。 这件事情一直没有摆到台面上,不也是一则无实证,二则怕打草惊蛇,惹得内奸狗急跳墙吗? 沈阁老所言,儿臣也认为是对的。 父皇固然生气恼怒,高士吉是有负皇恩,可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此事,这样的人断断不能再任由他于凉州军中作威作福,手握一方重兵。 如果大张旗鼓再派钦差前往,不仅仅是打草惊蛇这样简单。 父皇细想,福建案才告一段落,闫达明这个福建总兵,伯爵之尊,做了那样令人不齿的勾当,大肆敛财,几乎自立为王,坊间百姓已是众说纷纭,现在再闹出高士吉的通敌案,天下百姓又会怎么想呢?” 这些军中武将,手握重兵,不可谓不受朝廷重用。 位高权重者,总是这样持身不正,到底是朝堂风气如此,还是天子识人不明呢? 贪墨案叫百姓不满,闫达明搜刮的都是民脂民膏。 通敌就更不用说。 去年两场战事,即便是远离战火的地方,不也是怨声载道吗? 或是征丁,或是家里本就有人在军中当差,总之只要起了战事,对百姓而言就总是灾难。 赵盈的一番话,令昭宁帝沉默下去。 沈殿臣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话不是他不会说,也不是非要赵盈说出来皇帝才想的明白。 归根结底,是天子如今不待见他,他说什么,皇帝都会小题大做,借题发挥,跟他本身所言究竟是不是荒谬,根本就没有关系。 要如何不动声色拿下高士吉,具体如何还要同吏部兵部甚至徐照这个禁军统领一并拟个章程出来。 赵盈是无心再插手这些了,她该做的做完了,就要往后退一退。 等高士吉被捉拿归案问了斩,都不用她开口,凉州总兵一职出缺,自会有人首先想到徐冽。 而昭宁帝也是乐见徐冽上位的。 说来她倒该庆幸眼下这看似赵澄一枝独秀的局面。 孙符送她出的清宁殿,沈殿臣当然是留在殿中等着宋昭阳他们进宫来议事了,赵盈伸了个懒腰,转头叫孙符:“我去慈仁殿看看澈儿,你不必跟着。” 他只诶声应下,又赶忙叫李寂,软着声儿几乎是哄着赵盈的:“皇上吩咐奴才好生送了公主,这会子公主不想出宫,要去看看惠王殿下,叫李寂伺候着您过去吧。” 赵盈斜了李寂一眼,良久才短促的嗯了一声,之后就再没同孙符多说半个字,径直迈开步子下了台阶,转往内宫慈仁殿方向而去。 她走得慢,孙符催了李寂一声,李寂才小跑着追上去,一道远离了清宁殿这头不语。 第327章 赐婚 清宁殿渐次隐在了二人身后,直到于宫道上再转过一道弯,彻底不见时,李寂猫着腰叫了声殿下。 赵盈下意识捏眉骨,脚步放缓。 周遭无人跟着伺候,只有李寂一人。 宫道上当差洒扫的小太监和小宫娥见赵盈是根本不敢直视的,一个个猫着腰请安见礼,更别说敢探听她在与李寂说什么。 那可是最得宠的大公主,和大内总管跟前最得脸的徒弟,半个儿子一样对待的人。 等过了清安门,宫道上连宫人都变少了。 赵盈的脚步越发缓下来,李寂才压了压声:“贵人叫奴才转告殿下,昨儿贵人同皇上说起叫惠王搬出宫的这件事,皇上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他就这么一句,赵盈听来却眉心一动。 她眼皮都跟着跳了两下。 不假思索? “这是孙娘娘原话?” 赵盈冷不丁问了一句,李寂忙不迭点头,跟着还特意补道:“贵人特意交代了奴才,一定要告诉殿下,皇上是不假思索答应的。 贵人还说了,皇上看起来还是心疼昭仁宫,也心疼惠王的,可她瞧着,又不大像。 昨儿在贵人那儿说完这个事儿,也没多坐坐,就说要去皇后娘娘宫里。” 去见了冯皇后? 赵盈啧声,转而问李寂:“父皇昨日宿在了凤仁宫吗?” 她做晚辈的,无论如何也没有打探长辈这种事的道理,何况还是君父。 可她既然问了,李寂还是如实答了她。 赵盈见他点头,突然就明白了。 孙氏是会看人脸色的,昭宁帝明里对昭仁宫百般关怀,对赵澈也是如此。 但事实上孙氏不管是怎么开的口,昭宁帝都心生不快了—— 他自己也未必有多重视赵澈,毕竟赵澈如今成了个废人,再指望不上,江山大业,皇位传承,与他无关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昭宁帝自己能嫌弃赵澈,孙氏却不配。 在他眼里,孙氏之流也不过玩物罢了。 本该一辈子老老实实依附他,万不该有别的想法。 自从未央宫一事,他把孙氏和姜氏一并疑心起,对昭仁宫就注定了不可能再似从前那般。 以往他或许也怀疑过,认为她私下里与孙氏走的太近,不过有母亲摆在那里,替她挡着,昭宁帝总愿意把她往好的一面去想,甚至会认为,是因为孙氏眉眼之间同母亲有几分相似,她年幼丧母,重伤转醒之后孙氏又真心待她一场,她才会对昭仁宫另眼看待。 彼时昭宁帝绝不会认为孙氏不安分。 规规矩矩的小宠物,就像是当日不知从何处跑到她上阳宫的那只白猫一样,谁不喜欢呢? 时间久了,他慢慢发现孙氏也不是表面看来那样柔婉和善的良善之辈,甚至生出自己的野心,那一切就都变了。 赵盈仰头望天。 这四方的天,她确实是愈发看不得了,怎么瞧着都极不顺眼。 “李寂。” “奴才在。” “昭仁宫,一贯还冷清着吗?” 李寂默然一瞬:“前阵子冷冷清清,好在贵人平日与人为善,又有您交代吩咐,奴才平日留心着,才没叫人为难了贵人和三公主。 如今……如今皇上又往来昭仁宫,恩宠看似不如从前,但后宫众人之中,也还是贵人最得圣心,是以,殿下多虑了。” 可总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赵盈倏尔笑了:“你回清宁殿当差吧,我自己走走。” 李寂什么都听她的,便不会忤逆她意思。 赵盈想着孙符是个人精,昭宁帝也不知如何防备着她,便又叮嘱李寂:“你师傅要是问起,你便说临近慈仁殿,我想起惠王腿伤,又伤心难以自持,恐见了惠王越发招惹他难过,便一个人到御花园散散心去,不叫你跟着,打发了你回去,旁的也不用多说什么,他精明的很,不会追问你。” 李寂又说好,就再也没跟上赵盈的脚步。 这时辰金轮已高悬,今日日头绝算不上毒辣,温和的阳光洒落下来,打在人身上最是暖洋洋。 那位殿下今岁十五,背影却似老妪——李寂被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 若给殿下知晓,他恐怕死无全尸。 莫名的,他便是觉得,殿下的心是孤寂的。 无人与她相伴为伍。 这条宫道那样长,她一个人,拖长一地剪影,走在宫墙之下。 红砖碧瓦映衬着,她本该多姿多彩的人生,不知从何时起只剩下了一种颜色——黑色。 · 高士吉的事真要拟定也不多难,他在凉州多年,除去每年回京述职之外,也不得召见。 不拘寻个什么由头,传召他回京就是了。 如今三月里,他原本也就该是四月与十月各回京一次来述职,偶尔提前,并没什么值得怀疑。 赵清在京城出了事,他固然害怕,但是京中传旨,召他回京,他若拖延不回,反而是心虚坏事。 这些都是宋昭阳说给赵盈的。 其实是一件高兴事都没有。 原本宋怀雍和崔晚照的婚事是最该喜庆热闹一场,叫众人都换换心情,偏宋太后一去,又行国丧,婚事只能暂且搁置。 结果也没人晓得昭宁帝怎么想的——早朝的时候,他大手一挥,给赵乃明和唐苏合思赐了婚。 婚期是礼部早就定下来的。 当初柔然派遣使团入齐,为和亲而来,礼部就已经着手准备大婚事宜。 大吉之日选了三个,一个在五月,一个在八月,还有一个赵盈记得是在次年的七月,上上大吉,只是时间太久,未眠夜长梦多,昭宁帝给否决了。 现在要赐婚,婚期也只能选在八月,国丧终究还是要考虑进去的。 但明明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赐婚的—— 唐苏合思在京城待的久了,对这些中原礼数有了不少了解。 赐婚的旨意下来,她自然欢喜,内府司也送了不知多少珍宝到四方馆去。 她挑挑拣拣,寻了顶好的,带去跟赵盈和宋乐仪分享。 赵盈对这些没什么感觉,宋乐仪是一贯就不喜欢穿金戴银,她是好心要分享好东西,二人不愿扫她的兴,也就随手挑了两样。 她就是孩子心性,坐下没一刻,张口就问赵盈:“中原人说守孝,太后丧期不久,前阵子我还沮丧了一场,想着不知到何时才能得你们大齐皇帝的赐婚,可是怎么突然就赐了婚呢?” 她小脑袋歪了歪:“我们柔然也有国丧,不过不是这样的说法,国丧期间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也了解了好多的。 太后娘娘是常恩王爷的长辈,婚期尽管定在八月,那时候是出了国丧,但现在赐婚做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昭宁帝心里在想什么。 婚是他赐的,没有人能挑赵乃明的不是。 何况昭宁帝说的很清楚,于常恩王府而言,是双喜临门,永王在天之灵,也会倍感欣慰,赵乃明总算是长大成人,既为朝廷立了大功,又成家娶妻。 都说成家立业,他是立业之后即刻成家,如此一来,可不是双喜临门吗? 只是连唐苏合思都明白的道理,昭宁帝未免太心急了些—— 送走唐苏合思,宋乐仪把她带来的东西信手放在一旁,都没再多看一眼。 赵盈笑了笑:“表姐不喜欢这些,姚玉明却最爱穿金戴银,回头都给她送去。” 宋乐仪是没心思与她玩笑的:“元元,皇上现在赐婚,是为了抬举常恩王。 可是赵澈是在他和杜知邑的看顾下受伤的,断了腿,胡泰都说治不好。 这些天他性情大变,连我在宫外都有所耳闻,据说慈仁殿里近身伺候他的小宫娥,已经被他吩咐人活活打死了五个。 皇上就算不责罚常恩王,也不该如此恩典,国丧期间要凭他福建之功给他赐婚——元元,父亲说恐怕皇上有心要你离朝,你怎么一点不知道着急呢?” 赵盈端茶盏的手顿了一瞬,也仅仅一瞬而已:“他想让我离开朝堂,我就一定要离开吗?” 朝堂是天子的朝堂,天下也是天子的天下。 天下众生皆是臣民。 自古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胸有成竹,朝中偏帮你的更不在少数,但是……” “表姐,朝中事,从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想整治刘家和孔家时,怎么没有金口一开,大手一挥,就把刘孔两姓发落处置了呢?”赵盈知她着急,缓着声拦了她的话,“他捧着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段,现在想拉我下来,也没那么容易。 我已经不是一年前的赵盈,任人宰割。 旁人奈何不了我,他也一样。 说句实心话,他未必不疑心我,但又能怎么样呢?” 她挑了下眉头耸了耸肩:“至于说此刻赐婚,抬举常恩王府,落在众人眼中,固然是他不在把赵澈这个已然不中用的儿子当回事,却也未见得全是坏处。” 宋乐仪闻言一个劲儿的皱眉:“怎么不全是坏处?赵清死了,赵澈废了,赵濯还出了嗣,皇帝倘或对赵澈还有半分关切紧张,也不至于赵澄太过得意。 偏偏他摆明态度,就不把赵澈放在心上,赵澄岂不真成了一枝独秀,好不得意?” “他得意,我不是也没被他挤出朝堂吗?”赵盈眼中澄澈明亮,“天子就不能捧杀他吗?岂不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表姐是着急过头,忘了这道理了。” 赵澄肯定是德不配位,要做东宫储君,他配吗? 一肚子的阴谋算计,从来就不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人,当然不配。 宋乐仪见她说的那样信誓旦旦,再不放心,也不知道如何劝她了。 她自己一点也不着急,这么久以来,赵盈好似也的确是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如此想来,宋乐仪才稍稍安慰了自己一些:“那就听你的吧,横竖我跟你说这些,你也不听的,只是得空要回家去一趟。 自从赵澈负伤归来,母亲成天在家里念佛,如今都恨不得茹素斋戒,生怕你在朝中出什么岔子,那些人要联起手来排挤打压你。 好些事父亲也不愿跟她说,免得她越发多思多虑。 你知道的,母亲当年小产后,身体一直就虚,平日里不怎么操劳劳心,才保养得不错,当年御医诊脉也说过,是断不能劳心劳神了。” 赵盈心头暖暖的:“我知道,今日就清闲无事,正好咱们去淮阳郡主府给姚玉明送东西,送了东西我陪表姐回尚书府小住两天,权当是散心了。 赵澈成天在宫里作妖,我做姐姐的,既替他伤心,也替他着急,见了面规劝不下,不见面又总挂念,这阵子就住在尚书府,多好呀。” 宋乐仪愣了下,旋即摇头:“你呀,如今这样也不是说不好,只是我还是更喜欢当初那个心思澄明,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的赵元元。” 她也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啊。 何止是宋乐仪喜欢。 赵盈闻言低了低头。 两世为人,她最喜欢的,最怀念的,都是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她十五岁之前的日子。 金尊玉贵,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公主,可呼风唤雨,要什么没有? 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儿,整日也只管招猫逗狗,不必理会这些阴谋算计。 谁不喜欢那样的生活,谁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赵盈已经站起了身:“那表姐还是说我如今这样不好了,嘴上说没什么不好,心里却不这样想,怎么现在在我这里也要口对不心,这样好没意思的呀,我见了九牧要告你的状,叫舅母狠狠地责罚你。” 她又是这种插科打诨的态度。 宋乐仪也没话可说。 心疼是真的心疼。 她也晓得说这些都是废话,赵盈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能再抽身出来。 只她有时候还是忍不住说。 每回赵盈都是这样打岔过去,从来也不接她的话茬,若要再说得多了,她就插科打诨,端的一派不正经模样,倒弄得她无话可说。 宋乐仪索性也不搭理她,径直挽上她的手,姊妹两个并肩出了门,登车往淮阳郡主府寻姚玉明而去,一概后话皆不再提。 第328章 何必立储 封平的死,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 他也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太监,不值得人留意关心。 赵清的案子了结后甚至连姜承德都将他抛之脑后。 本来他该重归内府司,再行分派调遣。 不过这样的奴才,说是忠君,又未必全然是,到底他的所作所为还是卖了主的。 彼时赵盈端的是为赵清说情的派头,故而在昭宁帝跟前分说了一场,没有再让封平回宫里当差。 他一个太监,安王府待不了,也回不了宫,至于今后何去何从,自然也不是这些贵人们要考量之事。 不过是在那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曾经有人真真切切瞧见他往来出入姜承德府上,再往后,便没人见过他了。 直到今日,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京城东郊广华山的山脚下有河流穿过,也有渔民回到河里捕鱼,广华山资源丰富,还会有猎户进山打猎去,甚至是京城里的几个大一点的药堂,隔三差五都会差遣人进山采药。 在河道岸边发现尸体,这种事情没人敢瞒着,当即报给了京兆府。 封平是死了足有五六日,被人勒死之后沉入河中的,尸体都已经泡的有些肿胀起来,不是特别容易能辨认出五官样貌。 京兆府的仵作也是验看尸身发现是个太监,再仔细辨认之下,确认那是封平。 原来他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并非是寻着了安身立命的好去处,反而是死于非命。 确定了不是失足落水,京兆府就把案子报到了昭宁帝跟前去。 案情不大,左不过死了个小太监,哪怕是走在大街上被人家谋财害命都极有可能,但是不能不报。 封平的身份太特殊了——赵清勾结福建的案子是他首告告发,也是他作为人证在刑部大堂咬定了要指认赵清。 那案子到现在,众人也心知肚明,哪有什么铁证如山? 不过是圣心独裁,不愿再给赵清转圜余地,天子疑心,认为赵清既有了谋逆造反的嫌疑,就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而赵清呢?堂堂的皇长子,被废为庶人,因受不住这样的落差,在牢中服毒。 其实他自杀了,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背地里议论,说赵清这是以死明志。 毕竟案子结的不清不楚,他因有冤情,而昭宁帝不肯听他辩白,更不会为他洗刷冤屈,说到底他的下场是昭宁帝一手造成,是以他才会决然死在牢中,以此向昭宁帝表明自己的清白。 何况现在封平也死了—— 流言从何处起已经不可查。 姜承德入清宁殿面圣时心中都是有些许忐忑的。 天子传召,所为何事,他不用想也知道。 临入宫之前赵澄就在府上,见宫中内侍来传旨召他入宫,免不了也要提心吊胆一场。 昭宁帝于东次间等他,他进门时就见昭宁帝手上把玩着一块儿羊脂白玉的手把件。 因站的远,看不真切,不过那玉料极佳。 他也没敢细看,上前去见礼问了安。 昭宁帝摆手叫他起,顺势把目光落在他身上:“知道朕为什么传你入宫吗?” 姜承德抿进了唇角说知道,倒没有了往日里的嚣张气焰。 从前便是在御前回话,他又何曾似眼下这般内敛乖觉。 昭宁帝倏尔笑了,把手心摊开,羊脂白玉的玉雕狮子滚绣球就放在他手心儿上。 姜承德这才看清楚那手把件。 雕刻功夫实在不太行,甚至可以说雕刻之人技艺生疏,狮子的线条生硬不说,那么小的手把件,他站的也不算近,都不用靠近了细看,都还能看见错了刀法重新改刀的地方,且修饰也不好,以至于完工成品之后,搭眼一看就晓得这处是曾经错过刀的。 这种东西内府司是不敢送到昭宁帝跟前的,那就只能是赵清他们兄妹之中的某一个,年幼时雕刻此物,送给了昭宁帝。 而联想到眼下的事情,京城里那些传言…… 姜承德心头直坠。 果然昭宁帝手再握拳:“这是大郎八岁那年送朕的生辰之礼,他小小的年纪,身体又不好,头一次雕东西,已经毁了好些块儿料子,可还是雕的歪歪扭扭不得法。 不过他是个万事不服输更不会气馁的性子,朕到今天都还记得,他把东西送到朕跟前时,仰着小脸儿不服气的说,以后一定会雕出更好的送给朕。” 这话姜承德没法接。 昭宁帝自顾自又说下去:“从那年起,他每年都会雕上两三样东西送到朕这里来,一直到他十三岁,他用了五年的时间,雕刻功夫已经炉火纯青,朕这里现而今收着他好些东西,和内府司送上来的相比起来,也丝毫不差。 但只有这个狮子滚绣球,朕近来总带在身边,时时把玩。” 他总不至于是真的在怀念赵清。 在看过王氏手书,得知赵清是真的心存反意,勾结高士吉,于凉州拥兵自重之后。 那今日说这些话,无非是敲打。 姜承德作势要跪,昭宁帝诶的一声:“这里没外人,连孙符朕都打发他到殿外伺候去了,只有咱们君臣两个,有什么便说什么,你也不要动辄下跪,好好坐着吧。” 尽管他如此说,姜承德还是如坐针毡。 他有什么好说的? 诬陷赵清是事实,可那也不是他的本意,还是赵盈的主意。 但是能告诉昭宁帝吗?他为什么会受赵盈要挟做出构陷皇子之事,他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再说了,天子说有什么便说什么,那不过是随口说说。 他今天敢在这清宁殿东次间中明着承认,他构陷了赵清,甭管赵清是不是勾结了高士吉,总之他是没有好果子吃好的。 难道昭宁帝还会轻描淡写揭过去,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了? 姜承德喉咙滚了两下:“即便今天皇上不召见,臣也是要入宫求见回话的。” “哦?”昭宁帝拇指揉在小狮子的脑袋上,挑眉看他,“回什么话?” “臣知道,封平的尸体在京郊被人发现,京兆府验尸后确定了是被谋杀,现如今满京城传言纷纷,多半是说赵清当日乃是遭人构陷,而封平眼下招致杀身之祸,不过是背后主谋之人杀人灭口。 这样的话一旦传开,矛头直指瑞王府和臣——毕竟当日惠王随行福建,不在京中,赵清案发生以来,及至于赵清夫妇回京奔丧,被刑部扣押,朝中永嘉公主又一力为赵清说项。 思前想后,只有瑞王与臣,最有动机做这件事,也最像是臣的手笔。” 姜承德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再没那么诚恳的。 然则昭宁帝看来根本就不为所动,反倒是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朕这些天思来想去,在这件事情上,若传言是真,的确是你最有可能做出构陷皇长子,再杀人灭口的事。 不过你与朕君臣多年,你的为人,还有二郎的脾气秉性,朕不是不知道,所以今天传召你入宫——传言说的多了,总叫人听着不舒服的,姜卿,你说是不是?” 他的为人? 赵澄的脾气秉性? 这话说的,昭宁帝倒不如直接说,此事就是你们两个人干的! 他说的像是信了自己和赵澄,实则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 姜承德只觉得头皮发麻:“臣知道,可是天下最难堵悠悠之口,臣虽然懂得众口铄金的道理,却又实在不知这样的传言该如何抹平。 天下人也未必都愿意听解释,何况臣说与臣无关,红口白牙翻说罢了。 要说彻查封平之死——当日事情被刑部接手后,臣便把封平交给了刑部,一直到永嘉公主在皇上面前回话,不许他再回宫中服侍,他的确到臣府上去过两趟。 但臣那时候便想着,赵清的案子委实不能算是有铁证而结案,若真的收留了他,将来恐怕有不少麻烦事,所以给了他一笔银子,叫他回家中安置,打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他死在京郊,被人勒死之后沉入河中,难保不是谋财害命,或是从前在宫中当差行走得罪过什么人,亦或者是赵清那件案子牵扯到了什么人,寻仇报复。 这些可能都是有的,京兆府眼下都有些茫然无头绪,臣不是干刑名出身,就更没有头绪了。” 昭宁帝面色沉了沉,但姜承德一时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天子沉默不开金口,他自认为该说的也都说了,是以便也就随着一起沉默下来。 良久,昭宁帝手上的手把件往黑漆小几上一摆:“如此说来,此事确实是与你无关了。” 姜承德当然不会松下那口气,只是闷声说是。 昭宁帝抬眼再去看他:“你给了封平多少银子?” “一百两。” 姜承德回话极快:“他从前在宫里当差,后来在安王府管事,家底不会少。 臣和他素来没有什么交情,若说一下子给他千八百的银子,也像是买通他似的。 是以臣那日只叫府上管家支取一百两银子交给封平,让他拿着银子家去,横竖那些钱,寻常人家也足够他们活一辈子的,臣也算是仁至义尽。” 他做事滴水不漏。 其实昭宁帝并非真的疑心于他。 姜承德若要杀人灭口,封平的尸体现在就不会在京郊广华山下被人发现。 他会做的毫无痕迹,杀人之后毁尸灭迹,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封平这个人,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构陷赵清或许发生过,但杀人灭口……就算真的是杀人灭口,也不可能是姜承德动的手。 至于是谁,昭宁帝心中多少有数,只是他也不会去追究计较罢了。 说到底只是死了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就算是真的要查下去,也伤不了谁的根本,不过是白费功夫,只会愈发弄得人心不安罢了。 但是有件事—— 昭宁帝点着手背:“如此倒也罢了,咱们君臣之间说清楚,便也就没有什么妨碍,外头传言闹得再凶,好歹朕心里有数,也省的回头真的伤了君臣情分。 不过姜卿,自三日前起,不少朝臣上折,劝朕早立太子,这件事你怎么看?” 姜承德鬓边几乎盗出冷汗来。 立太子的那些奏本,的确有一部分是他授意人上的,而且都不是素日就明摆着是他的人,不然他动机和目的也太明显,极易惹怒天子。 可是从封平的尸体被发现,到京城传言四起,矛头直指瑞王府,他就吩咐交代下去,那些折子不要再上。 但也不能一下子全都断了。 隔三差五上一本,因天子不予理会,之后暂且就不要再提,等到此事风波过去,总有机会再奏请立储的。 只是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他所能控制的范畴。 周衍上了折,徐冽都跟着上了折。 这些人想做什么,他八成都猜得出。 要捧杀,要昭宁帝打心眼里厌恶赵澄,赵盈到现在还这样上蹿下跳,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落在外人眼里,固然是她能屈能伸,对他和赵澄低了头服软,事实上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这女人年纪虽小,但确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姜承德已经不止一次后悔从前小看了她,若不然,当年她尚未长成,就该横死在后宫中,哪里有今日于朝堂叫嚣的资格! 姜承德收敛心神:“臣以为此皆为大逆不道之言。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何必此刻就急着立储之事?依臣说,这样的折子谁若再上,皇上也该发落处置几个,好叫他们警醒一些才是!” 处置? 最后上折子的是徐冽。 他会说这样的话不足为奇。 昭宁帝似笑非笑又盯他看了一眼:“是心里话?” 姜承德眼皮一跳,倏尔垂首:“御前回话,臣自然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否则岂不是欺君。” 昭宁帝这才笑出声来。 那只雕刻的一塌糊涂的手把件他随手拿起来,扬声又叫姜卿:“这只狮子滚绣球,便赏给你了,拿回家去,也好好瞧一瞧。” “皇上?” 姜承德一时迟疑,天子却已经把东西递过来,他哪里敢不接,忙上前去接下来,待再要说话,昭宁帝已经收回目光再不看他,一摆手打发他去:“你去吧。” 第329章 吓病 有了昭宁帝那日摆在明面儿上的警告,姜承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收敛的多,但是事情俨然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 请立太子的奏折还在上,从没有一日听过,甚至连姚家都上了折。 姜承德几乎第一时间想到了姚玉明。 可她是个女孩儿,又何来这样大的本事,能说服她那个一向都只晓得置身事外的爹,上这样的奏折。 赵盈坐在赵澈床边,帮他剥着橘子。 赵澈面色阴沉,心情看起来并不怎么好,而且这么多天他就困在这慈仁殿中,根本就没出过门。 他伤在左腿上,只是行动不便,并非全然走不了路。 但是只要下了床,周遭小宫娥小太监围上来要搀扶,走起路来跛着脚,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从今往后他就是个废人。 赵澈心性不是大变,而且从前被他隐藏起来的暴虐,如今一览无遗。 杀了不知多少宫人,他倒索性把自己关在殿中不肯再下床。 有好几日赵盈都不进宫看他。 时而他心情不错,身边伺候的人也敢说上两句实话,毕竟他好的时候比谁都要好,没有半点皇子亲王的架子。 他们说,赵盈是伤心了。 为他的腿伤,也为他的一蹶不振。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振作起来——他听着都觉得可笑。 他现下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本来就是赵盈最得意之作,她伤心? 她倒是伤心,总要做个伤心难过的样子给旁人看。 这会儿赵澈把心思稍敛,并不愿叫赵盈看穿他心中所想。 他递过去一只手,落在赵盈手背上,按下她手上动作:“这两天我听底下奴才们说起来,朝中大臣纷纷请立太子一事,阿姐来看我,怎么一个字也不提?”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拨开他的手,那只橘子也剥好了皮,递到他面前去:“跟你说这个,也只是叫你徒增烦忧,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养伤,胡泰不是说了,腿伤如今无碍,不会伤及你身体其他地方,可你总是郁结不解,日子长久难免伤身。 你年纪还小,腿伤的事情来日方长,我为你遍寻天下名医,将来说不得会有法子。 我想着你心情好一些才是最重要的。 朝廷里的事,如今说给你也没什么用处。 倒是底下这些奴才,过会子我也该好好查问一番,是哪个这样多嘴,外头的事也说给你听!” 她发了狠,赵澈却抿着唇角有些想笑:“伤了腿成了废人,外头的事便也不告诉我了吗? 阿姐一个人担着,不累吗?” 赵盈眯了眯眼:“澈儿,姐姐知道你不甘心,心里也有怨气和不满。 论才学品行,你哪一点也不输给赵澄,现如今…… 从前朝臣无人提什么立太子的话,反倒是你一出事,那些奏折就不断的上。”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说到底是我没用,便是在朝堂奔波一年多的时间,好不容易有了些根基,却也还是保不住你成为储君。” 她竟红了眼眶。 赵澈心头一沉:“阿姐何必这样说?就算去福建是阿姐提议的,我也从没有怪过阿姐。 你是为了让我去建功立业,让我去得人心,就像当初阿姐不得已往扬州府是一个道理。 何况这次还有常恩王兄和小杜大人陪着一起,我本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得个大便宜的。 天灾意外,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他口口声声是安抚,语气听来又哪里有那么多的真情实感呢? 甚至连拍一拍赵盈手背都懒得做了。 “其实外头请立太子闹得厉害,也未必全然是坏事。” 赵盈闻言,抬眼看去:“你也这样想?” 赵澈眉心一动:“看来阿姐早有此念。” 他话音稍顿之后,再一次确认四下无人,才接了后话:“怪不得阿姐头前叫周衍和徐冽跟着那些人一起上这样的奏本。 他们都说阿姐是因我的腿伤,失去了来日倚仗,先前为赵清求情又没能保下赵清,现在不得不向赵澄低了头,好等着将来在他手底下讨生活。 我却不这样想。 阿姐不是这样的人,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的阿姐是最骄傲的孔雀,怎么会与人低头服软。” 她才不是什么金丝雀。 赵澈摆明了故意恶心她。 “这些事父皇心里也有数,我们想再多也都是瞎操心罢了。”她一面说,只是摇头,“立不立太子,从来不是咱们说了算的。 现在这个样子,父皇膝下便只有他一个,朝臣越是这样上折子,父皇对他越是不喜。 父皇春秋正盛,哪里会想着东宫立储的事?我瞧着他倒是自己作的不得了。” 赵澈悠悠叹说是啊,别的话竟果真一概都不再提。 室内就这样沉默下去,安静了不知道有多久,赵澈猛然叫皇姐。 赵盈敏锐的捕捉到他心思转过的不同之处,锐利的目光转投过去:“干什么?” “皇姐有没有想过——” 赵澈只是把尾音拖长,想过如何他却不说,而后话锋一转:“皇姐觉得,武后如何?” 赵盈倏尔笑起来。 灿烂的笑挂在最明艳的脸上,良久她缓缓站起身,站在赵澈的床边,居高临下的看他:“你是希望我学武后,还是怕我学武后呢?” 赵澈眼神慌了一瞬:“阿姐,我只是……” “你在宫里问这样的话,一旦给旁人听去,传到父皇耳中,于我而言,便即刻会招致杀身之祸。”赵盈彻底冷下脸,“我看你是在殿中闷久了,把脑子也一起闷坏了!” · 那日慈仁殿中不欢而散,一连数日赵盈都再没进宫去看过赵澈。 工部给赵澈选址建惠王府,天子看似对这个废了腿的儿子不多在意,然则隔天便要催问工部进程如何,大有当日永嘉公主选址建司隶院重演之迹象,是以也绝不敢怠慢,故而工期便更拖久了一些。 这天散朝后,昭宁帝难得的叫住了赵盈,把人带回了清宁殿。 他近来下朝后大多往冯皇后宫中用膳,今日却是一早吩咐了底下伺候的奴才把早膳传至清宁殿来。 菜色也大多是赵盈从前爱吃的。 赵盈看起来闷闷不乐,春笋粥喝了小半碗,昭宁帝才叫她。 她搁下碗,昭宁帝摆手:“你吃你的,咱们自己吃顿饭,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 她哦了一声,连声音都是沉闷的。 昭宁帝便叹气:“前两天就听奴才们说,你去慈仁殿看三郎,结果吵了一架,走的时候脸色难看的不得了。 这两天你照常上朝,可就是没个笑脸,下了朝也不去看三郎。 我想着,他是怎么把你给气着了?” 自从赵澈腿伤之后,赵盈就事事容忍着他。 知道他心情差,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出格的事,她从来都不计较的。 赵盈不太拿得准。 那天赵澈疯了一样问出口的话,殿中的确没人伺候,但那话有没有人听了去,就得两说。 就算没人听去,赵澈会不会自个儿传出去,也得两说。 赵盈仔细观察昭宁帝神色,与平日看来没多大不同,只是要极认真,才能看出他眼下的些许乌青,还有日渐浑浊的一双眸。 她扬了扬唇角:“他问我,觉得武后如何,我听了这话,只当他是疯了。” 赵盈再没吃剩下的半碗粥,仿佛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就连吃饭的胃口也全然没有了一般:“他的确是疯了!父皇,他伤了腿,我为他奔波操劳,遍寻天下名医。 前阵子坊间都骂我,说我这样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哪里有一国公主的样子。 我全然不理会,只惦记着他的那条腿。 他却问我这样的话!” 她咬重话音,声儿也厉起来:“他性情大变,动辄喊打喊杀,我都强忍着不去说他,可他简直是魔怔了。” 昭宁帝眯起眼,眼中隐有薄怒:“简直是混账。” 可混账的是赵澈,还是她,谁又知道呢? 赵盈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吸了吸鼻子:“我也觉得他混账!还有慈仁殿里伺候的宫人,也都不成体统,朝廷里的事也拿来说给他知道。 这阵子朝臣请父皇立储,他养在内廷,本是不该知道的,偏偏底下的人说给他听,他要拿这话来问我。 又说什么,不知父皇是不是打一开始就不喜欢他,所以当初他好好地,父皇从没动过立储的心思。 现如今他伤了腿,失去了当太子的资格,朝臣请奏,父皇虽还未应允,克也没见恼怒。 说不得,父皇心里原就是中意瑞王兄的,他这一伤,反倒省了父皇许多麻烦,要给瑞王兄腾开路,挪出地方,方便王兄顺利上位做太子。 我听他越说越不成体统,斥了他几句,他便问我——他便那样问我!” 她说得可怜,几分真几分假,昭宁帝无心分辨。 给她夹了一筷子的菜,昭宁帝才黑着脸叫孙符。 赵盈一慌:“父皇要做什么?” 昭宁帝没理他,只沉声吩咐孙符:“你去慈仁殿,告诉他,再敢胡说八道,朕就把他扔出宫外,叫他自生自灭!” 孙符眼皮突突的跳,猫着腰应了是就往外退。 赵盈更慌了:“父皇这样子,岂不更叫澈儿恼我吗?倒像是我平白在父皇跟前告他的恶状,引着父皇不待见他。” “便是你告了状,难道不是他自己不成体统?怕什么。”昭宁帝转而对上她的时候,冷硬的面容才稍有缓和,“他如今越发行迹疯魔,为他受伤之事,我也已经诸多包容。 前阵子孙氏去看他,他嘴里也是不干不净,连姝姝都被他吓过一场。 你事情多,他挪出昭仁宫后你便也少往昭仁宫走动,大概还不知道这些事。 姝姝病了一场,孙氏哭了好几天,这两天都不敢到慈仁殿去看他。 他是越发不自爱,难不成他断了腿,全天下都要围着他一个人转? 简直是荒唐至极。” 这事儿赵盈的确不知道。 孙贵人只让李寂跟她说过昭宁帝答应赵澈搬出宫的事,还暗示了昭宁帝的态度,以及圣心回转,肯和冯皇后试着重修于好的消息。 但是赵澈言辞不敬,还把赵姝吓病了的事儿,她再没让李寂告诉过她了。 赵盈皱了眉头:“姝姝病了?” 昭宁帝嗯了声:“眼下没什么大碍,养了两三天,我叫胡泰每天到昭仁宫去给她诊脉的。 就是让三郎吓的,年纪小,经不住事儿,吓住了,养养神就没事。 你要是担心她,过会儿吃过饭去昭仁宫看看她也行。” 这话里试探的意思就太明显了。 昭仁宫里不只有赵姝,还住着孙贵人。 赵盈沉了声:“我还是不去了吧。孙娘娘见了我,难免想起澈儿来。 本来我还想着,好歹孙娘娘养了他这么久,说不得回头找个机会,叫孙娘娘去劝劝他,他还肯听。 现在看来,倒趁早算了。 他实在是不争气——” 她连连叹了两声:“父皇,叫姝姝到我这儿住两天吧,在宫外散散心,换个环境,表姐每天都会到我那儿去,唐苏合思有时候也会跑去找我们玩,人多热闹,带着姝姝一块儿,对她养病我想是有好处的。 而且……而且总是澈儿对不住孙娘娘和姝姝,我想尽量做些什么来弥补。” 她犹豫了下,才吞吞吐吐说后话:“姝姝她一直都是惦记着四郎的,把她接到我那儿住,我下了朝还能带她到皇叔府上去看四郎,她一定很高兴。” 这委实算不上什么大事,放在从前,她哪怕不跟昭宁帝商量,兀自接了赵姝出宫小住,谁又说她什么不成? 昭宁帝便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都随她的意思去。 赵盈才跟着添了两句:“但还要父皇帮我开这个口,去跟孙娘娘讲,叫姝姝跟我出宫。 恐怕孙娘娘为此恼上澈儿,连我也一并不待见,我是不好开这个口了的。” “孙氏不是那样的人。”昭宁帝笑着摆手,“也罢了,毕竟是那个不争气的把姝姝吓病的,一会儿吃过饭,我陪你一块儿去昭仁宫,你今儿就接了姝姝出去住吧。” 第330章 泰山崩了 也不知昭宁帝是真的对孙氏存了戒备之心还是如何,自那日离了昭仁宫,之后半月之间常来常往皇后宫中之外,连姜氏的华仁宫也去过好几趟,唯独少入昭仁宫,但一应礼遇恩宠皆又在,每每内府司新送去什么好的稀罕的,他又总头一个想着昭仁宫,一时间倒弄得后宫众人不知他究竟如何看待孙氏,反倒不敢拿孙氏怎么样。 他新晋还得了两个美人,时不时会带在身边,连清宁殿都许她们入。 赵盈全都知道,但一个字都不会规劝。 连胡泰私下里也跟她说过,许是这一年多以来朝中内外烦心事实在太多,昭宁帝的身子如今实在有些内虚,该好好进补,女色一事当敬而远之。 他进过言,昭宁帝不听,他转头说给冯皇后知道,冯皇后也说会规劝,但结果如何,大家有目共睹。 这会子昭宁帝同赵盈一前一后进了昭仁宫的门,孙贵人知道他要过来,一早候在廊下,见他进宫门,才提了裙摆下台阶,快走几步迎上来。 昭宁帝对她是真的冷淡不少,再没有从前那股子亲热劲儿,直截了当表明来意,说通了孙贵人,便说还有朝政要处置,留下赵盈转身就走。 赵盈眼角抽了抽。 等到目送明黄身影消失在昭仁宫,孙贵人几不可闻叹了口气,赵盈才往她身侧步去:“孙娘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瞧着父皇如今这样冷淡,可昭仁宫一切礼遇不减,前头听李寂的意思,您在宫中地位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我倒看不懂了。” 她说看不懂,孙贵人眼底更多的是无奈。 赵盈冷眼看着,越发蹙拢了眉心。 天气回暖,殿外竟比昭仁宫殿中还要暖一些。 这清清冷冷的样子,和从前真是不能比。 赵盈以往每回过来,不是昭宁帝在,就是赵姝围在孙氏身边亲亲热热,殿中各处烟火气十足,暖的不得了。 孙贵人摆了摆手叫她坐:“皇上近来不在昭仁宫留宿,每天用膳时也都在皇后娘娘或是姜夫人那里,再不济也叫苏美人和余美人陪着,近身伺候没我什么事儿的。 公主也不是不知道,早前大半年的时间,我专宠六宫,后宫稀进御。 结果现在风水轮流转,我少有机会到御前服侍。 本来看似昭仁宫解了禁足后,皇上待我一如从前,可后宫这些人谁也不是傻子,皇上冷着我几天而已,余美人都敢到昭仁宫来叫嚣。” 她一面说,一面抬手给赵盈茶盏中把水添满:“本来我那会儿在想,也没什么了不起,那样的日子从前我过惯了,只当那大半年是一场梦,倒也不必劳公主为我操心。” 她说到这儿,抬眼扫了赵盈一回。 赵盈眯了眼:“孙娘娘是在怪我。” 孙贵人噙着笑,也没摇头,却也没承认,含糊其词的:“或许吧,公主抬举我,我自己个儿也争气,走到今天,突然又不成了——可是为什么不成呢?真要是m再没好日子过,其实说到底,成也公主,败也公主,我都不知道该去记恨谁。” 赵盈从来知道她活的通透豁达,只是没想到豁达至此。 她举盏轻抿。 昭仁宫的茶都还是上贡来的顶好的大红袍,孙氏哪里是失宠的人? 她放下茶杯,再问孙氏:“后来呢?” “后来余美人受了训斥,皇上一连三日不曾召见,罚她闭门思过。皇后娘娘是最会看皇上心情的,就着内府司又送了好些东西到昭仁宫来。 皇上护着我,皇后娘娘也抬举我,宫里这些人见风使舵,就没人再敢小看我。 但皇上还是这样的态度,你方才也看见了,就算过来一趟,连小坐都不肯。 这些天若是想见宁宁,就让李寂过来,把孩子抱去清宁殿或是凤仁宫,他见过,再送回来,也不曾自己过来看上一眼。” 赵盈啧声。 说句实在的,在之后的整件事情里,她的棋局中,是没有规划如何把孙贵人摘出来的。 不过看眼下这幅样子,竟然是歪打正着。 赵盈抬眼看她:“孙娘娘为此而失落吗?” 她却摇头:“这有什么好失落的?既得了体面,又得了自在。公主不妨去问问皇后娘娘,看她愿不愿意每天陪在天子近侧呢? 人家说伴君如伴虎,一句话说错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我们后宫里的女人,除了自己,还有家族。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 我们孙家是小门小户,皇后娘娘他们是高门贵女,对她们而言,除非是真心敬爱皇上,否则只盼着离皇上更远些才是真。 也只有底下那些还没挣出好前程的美人才人们,才想着争宠,得了天子恩宠,家里头跟着一块儿荣耀,再然后,也能丢开手来的。” 这样的话大逆不道,传出去够她死上十次的,却又都是再正经不过的实话。 赵盈有些笑不出来:“既然孙娘娘也不为此而感到失落,如今这样,我瞧着反而很好。 父皇既然喜欢到皇后或是姜夫人那里去坐坐,孙娘娘落得自在清闲,没什么不好,以后也少有麻烦能找上孙娘娘。” “麻烦?”孙贵人立时捕捉到赵盈话中的另外一层意思,“公主这话,是在提醒我?” “自然是提醒你,不然你当我随口胡说的?”赵盈再也没去碰那只茶杯,“只是怕告诉了你,你心里害怕。而且上次赵澈腿伤那件事,孙娘娘不是险些恼了我,认为我是硬要拉着孙娘娘上贼船,属于强买强卖吗?” 孙贵人面上闪过尴尬。 她也是那时候才体会到,为什么人家总是说,高台坐久了,人心都会变。 她从前总以为能够把持得住,这颗心只属于她自己,谁也别想改变她。 她通透豁达了十几年时间,也不至于现在叫天子恩宠给迷晕了头。 结果呢? 上次是真的差点跟赵盈翻脸,等回过神来,已然把赵盈给得罪了。 现在赵盈轻描淡写说这样的话,孙贵人越发心惊,她只能半玩笑道:“公主怎么还跟我记仇呢?” 记仇这样的事,是不拘跟谁的。 不过赵盈也没打算吓唬她,摆了摆手:“算了吧,有些事情,您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横竖早晚会明白,孙娘娘这样聪明的人,真等到那一天——不用我说,你也什么都明白了。” 她说着便起了身来:“姝姝身上还是不好吗?” 方才也没见她跟着一块儿在廊下等昭宁帝。 提起女儿,孙贵人不免又叹气:“说起她,我早有心叫公主接她出宫小住,好歹散散心去,只是又怕打扰了公主清净。 自从四郎出嗣之后,道理我虽说给她知道,可她总对皇上亲热不起来,心里隔阂着,再加上皇上也不怎么到昭仁宫来,她年纪毕竟小,有好些事情钻牛角尖想不开。 这次惠王伤了腿,她其实是很喜欢惠王的,也伤心难过了一番,前两天我带她去看望,又叫惠王给吓住了。 说起来怪我这个当娘的无能,终究护不住她周全。” 这番话无非叫赵盈对她更多出些心疼怜悯。 赵濯出嗣虽然是孙氏自己的主意,但一手促成的是她,而且她本就从中得利。 她跟赵澈再没什么姐弟情份,那也是她亲弟弟。 反正赵姝现在这样,她也要承担很大一部分的责任,孙氏无非就是这个意思。 赵盈深吸口气:“没什么打扰不打扰,姝姝乖巧懂事,最不会给人添麻烦,那我就带她出宫了,孙娘娘自个儿在宫里,若有什么事,不妨传个话出来,如今我接了姝姝出宫住,孙娘娘便是不放心女儿,要给我送什么信儿,也没人多说什么了。” 孙贵人眼皮突突的跳:“公主,你——” 她之后的话赵盈一个字也没再多听,转身出了正殿,往赵姝住的侧殿寻去,后来把赵姝日常用的东西简单的收拾一番,领了人径直出宫,再不提别的。 · 请立太子的事情还是没有消停下来。 昭宁帝的态度也始终模棱两可。 那些折子他是一本也没有朱批,可问题是凭他他的性情,真要是对此不满,抓几个无关紧要的推出去杖杀,杀鸡儆猴还不能够吗? 偏偏他都没有。 可就在事态不明,赵澄有些暗暗得意之时,朝中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泰山崩了。 泰山自古封禅之地。 昭宁帝御极之处,平各地叛乱,曾率百官往泰山,行封禅之礼。 据后来人记载,彼时金光万丈,漫天彩云,是为祥瑞之兆,昭宁帝也因此从地域而来的厉鬼摇身一变又成了大齐真龙天子,稳稳当当坐他的帝位。 现如今,泰山却崩了! 连赵盈都知道,当初那不过都是昭宁帝为自己造势而鬼扯的谎话,他自己本人不吃斋不念佛,心中无佛祖,更不信道法自然之说,一辈子都不敬神佛的人,连朝中太常太卜都形容摆设,一年到头他也想不起把人叫到跟前问一问天象之说。 可是泰山崩,是为大凶之兆,主恶,不吉。 别说太常太卜,朝中三省六部,哪个衙门当值当差的不纷纷上折啊? 但上折又有什么用。 老天爷发了怒,降兆于世,可没人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太极殿上终于有了太卜寺人说话的份儿。 “臣等夜观天象,再兼泰山崩,主恶不吉,实则……实则……” 他犹豫之余,眼角余光分明瞥向姜承德。 姜承德自然瞧见了,心道不好,就要开口阻拦。 沈殿臣沉了声:“姜大人何意?” 一句话惹得众人纷纷侧目而来,姜承德只能哑巴吃黄连,明明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却已经把那些探究的目光招揽上了身。 他讪讪的闭上嘴,昭宁帝黑着脸拍御案:“太卜寺越发会当差了,御前回话,金殿之上,你支支吾吾,成何体统!” 太卜寺卿扑通一声跪下去,连连磕了几个头:“启奏皇上,臣等实在惶恐,此次泰山崩,实在是……上天降兆,有危星危及主位者,并主位周遭小星接连灾殃,先前臣等是上过奏本的,可皇上未曾传召,臣等不敢实在不敢多言。 现而今凶恶之象尽显,且其危一日胜过一日,主位星乃……乃是紫微星,周遭小星已然星光黯淡,再无力与凶星抗衡,接下里便只有紫微一星,故而才有了泰山崩之大凶之事,以警醒世人。” 紫微星,那不就是昭宁帝他自己! 昭宁帝再怎么不信这些天象星宿之说,那泰山崩是铁打的事实,毫无征兆的就这么崩了。 他这样的人,当年屠戮手足之后尚且知道要拿封禅之礼来大做文章,好洗刷他身上残害手足的暴虐形象,做成正义凛然的天命所归之说。 现而今泰山崩,对昭宁帝来说,确实是莫大的打击。 至于太卜寺卿所说的那个危星—— 赵承衍侧身而立:“陆大人,你口中所说危星,可有所指吗?” “这……这……” 昭宁帝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看。 反倒是赵承衍催促两声:“怎么又吞吞吐吐起来?事关国祚国运,有什么你只管照实回话!” 他一连接个是,已经是满头冷汗:“危星主凶,然星小,光弱,其后有一辅星尾随,光亮胜过此危星,星坐东南方,辅星追随之位是于南方,臣等以为……后宫之之中华仁宫于东南,瑞王府于京城东南方向,而姜大人的府邸……正坐落于城南方向,是以……” 他支支吾吾,声音也越来越弱,显然是害怕。 赵承衍闻言,眉心一凛,当即把话接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那危星指的乃是瑞王,其辅星便是姜大人?至于危及主星,主星周遭小星先有灾殃,说来说去,太卜卜是认为,惠王因天灾伤腿一事,其实全因天象而来?” 陆廉他非但没有反驳,甚至还顺着赵承衍的话又补了两句:“甚至是孙贵人怀胎时,几次三番胎气大动,以至凶险,胎儿差点保不住,四……公主落地时也是难产,此前种种,也皆是由此而来!” 第331章 是人祸 此话一出,矛头直指赵澄。 天象如此,他甚至都无可辩白。 姜承德倒是想开口,昭宁帝却哪里给他这个机会呢? “陆卿,你只说可有解此凶象之法?” 天子金口一开,便定死了此乃凶象。 天象主大凶,赵澄自然就是大凶大恶之人。 不但克兄弟亲族,连大齐江山也一并危及。 他今天没有来上朝,倒算是一件幸运事,否则立于这太极殿上,该如何自处? 昭宁帝这话一出了口,他有再多的委屈不甘心,也只能先请罪。 赵盈是听见姜承德倒吸了口凉气的。 不过太卜寺好似真的只是为天象以及泰山崩之事才进言,并非是要针对赵澄。 “启禀皇上,此天象已有时日,眼下朝中大事,臣……不敢妄言。”他话到此处,稍又顿声,“至于瑞王殿下——天象所示,乃是冲撞紫微帝星,方有如今这些大变故。最好是能将瑞王暂且迁出京城,三个月内不要再随意走动,也不要再面见天子,若三个月后,斗转星移,天象之危尽解,便也就无碍了。” “皇上——” 姜承德闻言便就慌了神。 离开京城三个月意味着什么? 朝臣才刚刚请立太子,太卜寺一番天象之说就生生将赵澄给困住,现在把人弄出京去,往后还不定怎么样呢。 经过这件事后,昭宁帝的心里会怎么想赵澄?到时候就算天象之危尽解,还会不会把赵澄召回京都是得另说的事儿。 更别提京城里还有一个赵盈在。 姜承德快步至于殿中,双膝一并就直挺挺跪了下去。 然而昭宁帝显然没打算理会他,径直去问太卜寺卿:“只是把他迁出京城,父子不见,便可解眼下危局?” 跪在姜承德身侧的人又点头。 姜承德越发心惊:“可是皇上——” “姜大人。”赵承衍清冷的嗓音在殿中响起,自头顶横梁绕了三场,再落回众人耳中,“事关江山与天子,姜大人该不是还想要为赵澄说个情吧?” 昭宁帝冰冷没有温度的眼神扫过来时,姜承德登时觉得头皮一炸。 他当然知道是不能开口的。 于是他咬紧牙关,再不发一言。 · 散朝后旨意派下来的极快,昭宁帝甚至为赵澄选了个好去处——给宋太后守陵。 那地方就在京郊,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众人一见旨意,又听是把赵澄送去皇陵,大多也就猜到了天子用意。 赵澄气恼,在府中不知摔碎多少珍宝瓷器。 底下的奴才进门要收拾,姜承德黑着脸把人全都呵退出去:“你现在拿这些死物撒气又能怎么样?传到你父皇耳朵里,只会让他觉得你心生怨怼,对他有诸多不满。 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你还要对天子心生不满,不要命了?” 赵澄咬牙切齿:“我偏不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姜承德横一眼过去:“我也不信,但皇上信了,你连分说的机会都没有。 泰山崩了,对皇上来说,那就是顶要紧的大事。 他再不信神佛之说,事实摆在眼前。 若没有泰山这一崩,太卜寺又哪有御前回话的分量?” “您说,会不会是赵盈……” 姜承德先打断他的话:“气急了也不要胡说,她胆子再大,也不敢擅动封禅之地,一旦为人察觉,她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皇上砍的! 这一年多以来天灾人祸却是不断,今次泰山崩,说不得就是个天灾。 只不过太卜寺借题发挥,就只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一面说着,深吸口气,缓了缓:“现在这种时候,离开京城也有离开京城的好处,好在就是到皇陵去给皇太后守陵,也不至于说把你弄到十万八千里的去处。” 赵澄心里可不这么想。 他本是来回踱步的,乍然听了姜承德这话,再没挪动半分:“您觉得离开京城有好处?是,现如今风口浪尖之上,要说留在京中,我还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所有的阴谋算计都冲着我一个人来。 离开京城去了皇陵,反而落了个清净! 可是您别忘了,京中赵盈虎视眈眈,我这一去三个月,她占尽上风。 朝臣刚刚请立太子,我一走,他们倒又全都不吭声,没人再提这茬事儿,父皇会怎么想? 那分明就是我唆使怂恿,是在给我自己谋夺太子之位! 但是他们继续上折,又会怎么样呢?” 赵盈能用太卜寺借着泰山崩之事把他弄出京,难保下次不能借着太卜寺的手,再捧出个真命天子来! 姜承德知道他担心什么,但眼下他也已经无计可施,只能尽可能的安抚赵澄翻涌的情绪:“你只管去,京中一切不是都还有我吗?” 赵澄闻言眉心又拢。 有他? 是,从前凡事都听他的,倒没出过什么纰漏。 甚至当初他们只要做壁上观,赵盈就已经出手先后扳倒了刘家和孔家,连赵清也没落着好。 但现在呢? 赵盈神不知鬼不觉谋划了这么多,他却毫无察觉。 被罢出内阁几个月了,父皇也没有要他重回内阁的意思。 赵清死了,赵澈废了,赵濯出嗣,朝中形势看似是一片大好,实则却不然! 好的只有赵盈,没有他赵澄半分。 现而今这朝堂中,刑部归了宋子安,那是个打小就跟赵盈更亲近的主儿,更别提上次扬州府事了。 吏部更不用说,户部有宋云嘉在,就连两个侍郎如今心里也更偏着赵盈多一些。 工部自从没了孙其后,也渐次不听他的调遣,他的好外祖父手里,不也就捏着一个礼部吗? 那兵部中他倒是还能说上几句话,只是从去年两场战事,徐冽赋闲在京,地位又非同寻常。 御史台、太卜寺,还有赵盈她自己手里的司隶院。 放眼朝堂,论人脉论根基,细细想来,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竟然还比不上一个赵盈! “外祖父。”赵澄很快冷静下来,看着满地狼藉,声音再没那么平稳,“燕王与晋王,都是心向赵盈的。赵乃明联姻柔然公主,这主意是燕王出的,他能回京,托了燕王的福,您觉得,他心里向着谁? 淮阳郡主拿姚玉明当眼珠子一般,父皇上次在清宁殿警告过您之后,姚家上的那道折子,您又怎么说? 外祖父,这京城中,就算有您坐镇,难道我真的能放心离去,直奔皇陵,一住三月吗?” · “他当然是不肯走,可也由不得他不走。” 赵盈端的是云淡风轻,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薛闲亭。 薛闲亭见她这幅模样,剑眉越发皱起来:“泰山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崩了?” “世子慎言!”周衍倒吸口气,扬手把他的话给打断。 连徐冽也丢了个白眼过去。 薛闲亭只当没看见,还是问赵盈:“真的跟你没关系?” 不要说是他,就算是宋怀雍和辛程他们,对此也始终存了个疑影。 这件事发生的实在是太突然了。 封禅之地,前后七十余年未曾有过崩塌之事,如今这个时候,说崩就崩了? 泰山崩了的消息刚刚传回京城,太卜寺卿就又在太极殿上把天象之事重提,这真的是巧合? 天下大多巧合都不是真正的巧合。 那些看似不经意凑在一起的事,往往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他们会这样怀疑,昭宁帝又怎么会不去想? 毕竟赵澄这一离开京城就要去三个月,而且还只是说,暂时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天象如何,眼下冲撞紫微星的危局究竟能不能解,还不是要问太卜寺吗? 赵盈成了既得利益者,那巧合若是阴谋,就只能是她施的诡计,做下的局。 赵盈高高挑眉:“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搞出这样的事情来?泰山若崩,非同小可,万一有人起了疑心,要去追查,我但凡露出丁点痕迹,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兵行险招,未尝不可。”薛闲亭太了解她了。 她眼下这个德行,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和态度,这件事情八九不离十就是她干的! 他咬紧了后槽牙:“赵盈,我看你是疯了。” 一旦东窗事发,连赵承衍都不会护着她半分! 宋怀雍闻言,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元元,你真的——你怎么会?” “你们就没发现杜三近来总不露面吗?” 赵盈翘着二郎腿,晃了晃鞋头:“从回京之后,他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们就没人留意过?” 杜知邑? 这要问宋怀雍。 他那个人本来就独来独往惯了,薛闲亭和他更彼此看不顺眼,若没有赵盈在,二人私底下根本就不往来。 他也只是跟宋怀雍走的近些,后来多了个辛程。 不过辛程就是那种人,跟谁都处得来,就是跟谁也不会真正交心。 指望他去留意杜知邑近来如何,那是开玩笑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投向宋怀雍。 宋怀雍也是此时才去回想,好像从他们自福建归来,他也有日子没见到杜知邑了…… 朝廷里事情多,国丧期间本来也不能到外头去小聚赴宴,走动自然比从前更少一些。 如此说来…… 他沉着脸色:“他帮你办的这件事?你真的疯了不成?我看他也是疯了不要命!那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敢?” 这样发生山崩还能是因为什么,指定是被炸的。 痕迹太明显,只要留心细细查看就一定能查出端倪来的。 赵澄因为这件事被发落出京,如果查出端倪,矛头直指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宋怀雍一时坐不住,拍案而起:“你做这样的事情,跟我们任何人商量过吗?” 辛程眼角抽了下,心道不好。 徐冽已经开口先劝:“殿下做事自然有她的用意和章程,小宋大人再生气,也总要听一听殿下怎么说。” 他们这些人是奉殿下为主君的,那就是君臣有别。 宋怀雍是表兄,身份跟他们不一样。 私下里怎么着都行,当着臣下的面,这样呵斥诘问于殿下,殿下面上挂不住,一旦僵持起来,宋怀雍也讨不着好。 就算殿下让着他,他们见了殿下的隐忍退让,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果然赵盈神情变了:“表哥,有些事能与人商量,有些事却万万不能,难道今后我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征得表哥的同意才能放开手脚去做吗?” 宋怀雍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 赵盈未必真的跟他生气,但话里话外警告他注意些分寸还是有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成拳,须臾放开:“是我失言了,我也只是乍然听闻这样的事情,心里有些害怕。你……” 重话他是一句也没敢再说,吞了口口水:“你做了这样的事,一定是把所有后路都想好了的吧?” 当然是想好了的。 就算被发现,事情也不是她干的。 这不过是赵澄和姜承德自导自演的一场戏,把所有人都当傻子糊弄,还要栽赃到她头上,要的就是她死无葬身之地,下去陪赵清,从今往后朝中再也不会有人跟他们作对。 至于赵承衍那里——赵承衍的态度的确不是她能够轻易掌握得了的。 天下还是姓赵,她也不过是在赌。 赵承衍若是连皇位都能拱手让给她这个虞氏女,泰山崩或是不崩,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眼下宋怀雍问起,她只是捏了把眉心:“这种事情还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有人能说得准,一定把所有后路都设想好的呢? 天底下的事,不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生意外吗?” 宋怀雍就倒吸了口气。 薛闲亭对她这番话显然也极为不满:“你知道这是何等要紧的大事!” “那又如何?”赵盈不以为意,反而扬声反问,“再怎么要紧,现在大家不是也都在一条船上吗?”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不谈利益的时候,大家可以做朋友。 真涉及到切身相关的利益,那就只能做盟友。 上了她的这条船,谁也别想随时下船。 何况这事儿她无意把他们拖下水,是他们非要追问到底,心甘情愿跳下来陪她的,那可跟她没有关系! 第332章 天子中毒 赵澄走的那天根本就没有人去送。 太卜寺言辞凿凿直指他是冲撞了天子的灾星,他摆明了招昭宁帝不待见,堂堂的亲王之尊赶出守皇陵,朝堂中那些人哪个不是人精似的机灵,凡事都要看时机的,谁也不可能这时候还上赶着亲近赵澄。 头前上折子请立太子的是他们,现如今赵澄成了灾星,泰山一崩,上天降兆,他们又成了不相干的人,谁都不提这一茬了。 姜承德把人送出城,姜幼烟陪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爹别不高兴,表哥早晚会回来的,爹不是总说,来日方长吗?” 他倒是想来日方长。 可是当天下午,昭宁帝就一头栽在了清宁殿中—— 彼时昭宁帝正批阅奏本,那也不知道是外阜哪个不长眼的上的折,又或者那折子慢递入京来的,那人在京中没什么根基,所以请立太子,吹捧赵澄这样的折子,到今天没有人替他淹下去,就那样呈送到了御前。 昭宁帝才看过,一口气没倒上来,两眼一黑就昏死过去。 孙符才来奉茶,见状吓的不轻,忙吩咐李寂传太医。 胡泰来的也快,后宫里冯皇后也叫惊动了。 天子昏厥那就不是小事,当初宋太后不就是被急火攻心,气的昏厥一次后,再也没能从床上起来身吗? 尽管昭宁帝从前看起来总是身强力壮,如今更是春秋鼎盛之期,同宋太后不一样。 然则胡泰前些天规劝的话,言犹在耳,昭宁帝如今是中空需补,他自己又不爱惜。 姜夫人和孙贵人位分高,膝下又有孩子,乍然听闻这样的消息,自然也往清宁殿去守着等消息。 胡泰在诊脉,冯皇后听李寂回话说姜夫人和孙贵人都在殿外等着,当场黑了脸:“你去请夫人回她自己宫里,不要守在清宁殿,以免冲撞了皇上!” 她儿子被当成灾星,大早上才刚送出城,这会儿昭宁帝就昏厥过去,她还敢跑到清宁殿来! 李寂诶的应下来,也不顾着别的,转身就出门去回话。 姜夫人一听这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皇上龙体不适,我难道都不能在清宁殿外等消息吗?” 昭宁帝情形不明,还没转醒,姜氏就在清宁殿外叫嚣,公然违抗中宫旨意,简直不成体统。 李寂在宫里伺候这么久,一贯晓得姜氏脾性,莫说是他,只怕眼下皇后娘娘亲自来说,她都是这样的态度。 于是只能把求助的目光转投向孙贵人。 孙贵人深吸口气:“姜姐姐还是先回华仁宫去吧,便是不放心皇上,要等消息也不拘在这一时,或是把芳蕊留下来,得了信儿叫她回宫告诉。 瑞王才出城几个时辰,这会儿在皇陵只怕人都没安置下来,皇上就昏厥在清宁殿。 皇后娘娘也是为姜姐姐好,姐姐留在这里,倘或龙体再有不妥——”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姜夫人立时横眉冷目,竟扬起手来。 但她生生忍住,是因孙贵人目光冷毅,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 她咬了咬牙:“你很好,皇后也很好,今日羞辱,我记住了!” 时至今日姜氏仍然敢这样嚣张,所倚仗的无非是赵澄罢了。 她从前也未见得对中宫有多恭敬,可是总不至于在后宫里这十几年,如今都一把年纪了,反倒想要压过中宫一头,明目张胆的跟冯皇后对着干。 赵澄被指为凶又如何,昭宁帝膝下若说立储,也只有他。 孙贵人深望向殿中一眼,退离两步,实在不愿跟姜夫人多说半个字。 她大概是忘了,宗室之中过继孩子到皇帝膝下,一样有资格承继大统。 赵澄离京,一去三月,姜氏倒是好有信心,他一定还能回得来。 姜夫人怒气冲冲的走,孙贵人只一味的摇头。 李寂也是等姜夫人身影消失在御阶,才猫着腰迎上去两步:“娘娘也别生气。” 她摆手说无妨:“皇上情况怎么样?” 李寂摇头:“皇后娘娘在殿中陪着,胡御医带着御医院的人一刻不敢懈怠,这会子奴才也不敢跟您乱说话的。” 孙贵人说好,嘴上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始终悬着一颗心。 赵盈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没挑明,她心里却已经有了数的。 昭宁帝出事出的实在是太巧了。 她知道的越多,心里越是不安定,偏偏跟任何人都不能讲。 冯皇后又知道多少呢? 她隐约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凤仁宫中,赵盈也是常来常往。 昭宁帝甚至都笑谈过,说她如今在外头当差,经历了一些事,脾气性情倒是被磨平不少,也肯软和着态度跟冯皇后好声好气说上两句话,平日进了宫,也愿意到凤仁宫去请个安。 在昭宁帝的心里,大概永远也不会去想,赵盈也会有跟冯皇后上了同一条船的时候。 其实都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中宫权柄,也是很好用的,他不爱惜冯皇后就算了,从年轻时候起几次三番打中宫的脸,冯皇后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看着他专宠旁人,还要忍受他的冷漠,本来就是他把这个结发之妻一点点推远去。 孙贵人深吸口气,再没看李寂:“你回殿中服侍吧,我就在这里等消息。” 好在今日日头不算太毒,李寂又应了一声,转而回了殿中去。 冯皇后对孙氏到底多出些包容,得知姜夫人那些话,又听说她还守在外头,就吩咐人挪了椅子出去,还叫奉了茶水点心。 孙符忙前忙后,本来想说这么着还不如叫孙贵人进殿中一起等,不过话到嘴边还是算了。 这位皇后自年轻时候起,心气儿高,从前眼高于顶,还是为着皇上收敛锋芒的。 姜夫人她们还有机会跟她坐在一块儿,孙贵人却不成。 出身不成,那张脸更不成。 这话说了也是自讨没趣。 · 整个御医院在清宁殿中忙活了半个多时辰,胡泰满头冷汗,面色铁青的回到殿中。 冯皇后身形一动,而后压下那股劲儿,又稳稳当当坐回去:“胡泰,皇上怎么样?” 胡泰扑通一声跪下去,一向沉稳的人,开口时候竟然连声音都在颤抖:“皇上……皇上这是中毒之症。” 天子中毒,毒从何来? 即便是近身服侍的那些人,也没多大的机会给天子投毒! 孙符是从小跟在昭宁帝身边,绝对信得过的,只要不是他下手,旁人哪里来的机会? 冯皇后脸色登时就变了:“什么毒?” 胡泰吞了口口水,此刻只觉得头皮发麻:“是慢性毒药,或口服,或熏香,也就是说一饮一食,日常所用,皇上平日起居时,这毒药都有可能入了皇上骨髓中去。 原本这药总要长达三个月的时间才会见效,起初只是人精神不济,时间久了,会昏厥,一病不起,等到病势沉疴,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无力回天。 只是前段时间皇上他……他宠着苏娘娘和余娘娘,臣几次进言,皇上一概不理,这话臣也回禀过皇后娘娘,所以才仅半个多月,药性就发作起来…… 今日皇上应该也是受到了刺激,急火攻心,才会发作的凶猛,昏厥过去。” “此毒你可有法解吗?” 旁的事情一概都可以不理会,但解毒之事是当务之急。 胡泰闻言抿紧了唇角,一时之间沉默下去。 冯皇后眉头一拢,转头吩咐孙符:“传旨六宫,各宫自行禁足,不许任何人出入,让内府司的人带着这半个多月以来各宫出入宫门的记录来清宁殿回话!还有,去传徐照过来!再吩咐人出宫,请燕王速速入宫。” 胡泰那个架势,这个毒恐怕是不大好。 天子被人下了毒,悄无声息的,这叫人如何不恐慌? 现在是又要想法子给天子解毒,还得揪出来幕后凶手,另一方面又要稳定朝局——昭宁帝明天醒不过来,早朝是一定去不了的了,届时引起恐慌,那局面要如何平息? 孙符此时是不敢有任何旨意的,冯皇后如何交代,他便立时去照办了。 外殿中只有冯皇后和胡泰在,冯皇后黑着脸问他:“情况到底怎么样,你照实说。” 胡泰缓缓抬眼望去:“这毒虽然是慢性毒药,但药效却猛的很,又霸道,一旦中了毒,要解毒得花不少时间,且即便是解了毒之后,最少要静静调养上三年时间才行。” “三年?”冯皇后倒吸口凉气,低呼出声来,“那依你看来,皇上这个毒,你现在能解吗?” “臣也只有六成把握。”胡泰手脚都发凉,可是他不得不如实回。 这种时候还要夸口,将来的麻烦只会更大:“如果皇上擅自珍重,保养身子,这毒发作起来,臣如今也至少有八成把握,可是眼下……眼下臣实在是不敢拿龙体开玩笑。” 冯皇后捏了一把眉骨:“如果解毒,有什么凶险之处吗?” 怎么可能不凶险呢? 那毕竟是毒,还不是寻常的毒。 胡泰沉默不语,冯皇后见状也不逼他,缓缓起身来:“本宫还有许多事情要交办,皇上就暂且交给你了,胡泰,你在宫里服侍多年,忠心耿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皇后娘娘放心,臣一定全力救治皇上。” 她说好,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进去看一眼昭宁帝,便径直提步出了殿门去。 胡泰望着她的背影迟疑良久,到底摇了摇头,没有敢多说什么。 外头孙贵人见冯皇后出门,三两步迎上前去,刚要蹲身做礼,被冯皇后抬手止住:“孙符都跟你说了吗?” 她摇头说没有:“孙总管方才神色匆匆,妾想来应是有十分紧要的事,也没敢拦着他多问。皇后娘娘,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人多眼杂,冯皇后不好站在大殿门口跟她多说什么,略想了想:“你进去陪着皇上吧,我另有些事,就在清宁偏殿中处置,你若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叫孙符来回我便是。” “皇后娘娘?” 清宁殿是非之地,照理说来每个人都这样神色匆匆,脸上见不到半分舒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她也八成猜得到,御医院上上下下急的团团转,她本以为冯皇后会把她拦在清宁殿外的。 冯皇后提步刚要走,听见孙贵人叫她,只能又收住脚步:“胡泰会告诉你,你进了殿,他便知是我让你进殿陪着皇上,你有什么只管问他,他不会瞒你,这半个多月以来……你不是一直没有在御前侍奉吗?” 孙贵人心头一凛。 果然,赵盈当日所说,眼下全都解了! 她说焉知是祸非福,来日总有她明白的那一天。 赵盈竟是这样的意思! 她近来不在御前服侍,少有伴驾的日子,昭宁帝就算去昭仁宫也从不小坐,更别提留宿。 如今天子出了事,里外里的竟然只有昭仁宫能摘干净。 孙贵人不再多问,已然打定主意,即便进了殿,也只做事少说话最好。 横竖冯皇后坐镇清宁殿中,本来就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做好分内之事,免得再坏了赵盈的大计,反而惹上一身麻烦。 她目送了冯皇后往偏殿,而后才入殿中。 胡泰见她的时候显然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冯皇后的意思。 昭仁宫都快一个月的时间不在御前服侍了,现在这个时候,冯皇后真要相信谁,也只有昭仁宫孙贵人。 于是他提步上去,就要回话。 却不料孙贵人一抬手:“皇上龙体要紧,胡御医忙你的,我就在这儿陪着,皇上若有什么不好,我去回皇后娘娘。 娘娘只说另有要紧事情要办,皇上这里不能离了人,才叫我进来守着,胡御医不必与我细说了。” 胡泰眉心一拢,当即又退了回去,一面应好,一面不由多看了孙贵人两眼。 孙贵人只当看不见,往太师椅方向步去,施施然落座后,竟果真一眼不看胡泰,更不与他多说半个字。 胡泰抿唇,想这女人还真是不简单。 只做事不说话,谁也别想揪住她的错处去。 公主是慧眼,孙氏在后宫埋没多年,竟也能叫公主发现了她,没抬举错了人。 第333章 搜宫 中宫旨意晓谕六宫,各宫各院都被禁足在自己宫中,不得擅自走动出入。 姜夫人的华仁宫非但不是例外,反倒是守卫更加森严的去处,内廷是侍卫轮了两班在华仁宫外守着,寸步不离。 内府司当差的人来的也极快,孙符却并没有再跟着过来,想是直接入了正殿去陪着昭宁帝。 黄总管跪在殿中,冯皇后面色不善,见他四下也没有带别人,沉了沉声:“孙符都跟你说清楚了?” 他忙不迭应是:“奴才带了名册来,近一个月以来各宫人等出入宫禁的记录,以及在外带回的东西,全都记录在册,请皇后娘娘过目。” 冯皇后也不傻。 真要查,从明面儿上是什么也查不出的。 她冷笑说不必:“你先跪着吧,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那脏东西不知如何进了宫,皇上龙体抱恙,无论如何你们内府司当的好差事,你是总管,罪责难逃,且跪上一跪,不冤枉吧?” 他在宫里当差有年头了,从前一向都觉得冯皇后还算得上平易近人,就算是宋贵嫔在宫里的那几年,皇后娘娘脸上那样无光,她也从不曾苛待过任何人。 以前还做小太监的时候,私下里敢浑说,还说过中宫果然是最该做皇后的人,气度不凡,有容人之量。 诸如此类的话,放到今天,那是他自己说过的话,拿出来想,岂不是可笑吗? 冯皇后面无表情,短促的冷笑一声,他都觉得毛骨悚然。 上位者的威严,中宫皇后的气势,她这些年竟全是藏敛起来的。 为什么呢? 她大可以锋芒毕露——藏拙,避的就只有天子。 他越发低下头去,根本就不敢抬眼去看冯皇后:“奴才不冤枉,奴才有罪。” 冯皇后显然是此刻不愿听他聒噪的,一摆手:“那你好好跪着,等燕王进了宫,一并回话吧。” 赵承衍来的也快。 冯皇后那句话落下没有一刻,他人就进了清宁偏殿。 进殿时赵承衍的脸色不算好,一见地上跪着的人,眉头更蹙拢三分。 冯皇后没有叫人告诉他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怕的是消息外露,但看赵承衍这个样子,恐怕是猜到了。 他上前问安,人才刚起身来,话没说上两句,春熙进殿来回话:“娘娘,徐统领来了,就在殿外候旨。” 眼下顾不上那么多了—— 冯皇后摆手叫她一旁退下,转而叫赵承衍:“徐照是外臣,不是不得已,我也不好轻易见他,你既然来得及时,便去告诉他吧,皇上中了毒,胡泰与御医院众人正在救治,眼下情形如何实在不得知,但只怕是不大好。 他是禁军统领,此事瞒不了他。 二郎,天子危重,这消息绝对不能走漏,你明白吗?” 饶是赵承衍自进宫以来,见各处都有侍卫把守,入了清宁殿后又见御医院众人忙前忙后,他已然猜到几分,只怕是昭宁帝不大好,所以皇后才会急着传他进宫商议。 可是他来不及问清楚,就听到这样的消息,人还是愣怔一瞬的。 冯皇后显然有些急:“二郎,现在不是愣神的时候!我已传旨六宫,各宫禁足,不许任何人走动,断了各宫与宫外联系,可是有人投毒,就只怕他们早做准备,就等着这天! 徐照就在殿外,该怎么办,你心里有数,还不快去!” 对于赵承衍而言,昭宁帝该死,他早十几年前就该死了。 折损忠臣良将,强占人妻,畜生不如的东西罢了。 他愿意捧着赵盈上位,是真的觉得这天下无论姓什么,只要是个人,是个有一丝良心的人,都要好过昭宁帝。 而赵盈,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那也不意味着,他是想眼看着天下大乱的—— 那样兵荒马乱,战火纷纭的日子,他经历过,晓得老百姓是生活在何等的水深火热之中。 举凡起兵,到头来无论是谁赢,事实上不都是两败俱伤吗? 大齐这一年多以来出了太多的事情,本就已是元气大伤,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他还来不及细想是何人给昭宁帝投毒,毕竟连赵盈都是有可能干这种事的。 那是血海深仇,她不手刃昭宁帝,怎么才算给她爹娘报仇雪恨? 眼下实在顾不上想这些了! 在冯皇后又要开口催促之际,赵承衍提步朝着殿外去。 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去而复返。 冯皇后交叠着手握紧了:“怎么样?” 赵承衍拱手做一礼:“皇嫂放心,徐照是行武出身,这一辈子都只知忠君体国。 臣弟已经吩咐他,责令禁军严守皇城六门,让徐照持禁军令往五成兵马司,京城防卫暂由禁军接管,城中一切照旧,然京城九门都需严加防护,徐照知道怎么料理好这些。” 其实由禁军接管京城防卫,这就已经不太妥当了。 但是没办法。 昭宁帝昏迷不醒,他身上的毒能不能全然解了,就算解了,他又何时会醒,现在都是未知的。 赵承衍如此做,也不算有错。 冯皇后深吸了口气,肩上的重担好似霎时间卸下大半:“二郎,皇上出了事,宫里的每个人都有嫌疑,只是有人嫌疑更重而已。 我打算让春熙出宫,传姜家幼女进宫说话,你觉得可妥当吗?” 姜幼烟吗? 赵承衍倏尔拢眉:“皇嫂如此只怕打草惊蛇。 若此事真是他们所为,皇嫂贸然派人传召姜家小姑娘进宫,姜承德就知道宫里出了事,依臣弟看来,还是不要为好。” 冯皇后好像就是随口说上一嘴似的,他说不妥,她真的不与他争辩,而后起身,又缓步踱下来:“宗亲之中,你身份最尊贵,地位最尊崇,所以我只急召你一人,我也只能信得过你一个。 二郎,从前不管怎么样,现如今皇上这样,一旦生出事端,殃及的是大齐江山,更是大齐子民,孰轻孰重,你从小就是最明白事理的好孩子,一定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皇嫂——”赵承衍皱着眉头拖长了尾音。 冯皇后却一抬手:“我说了,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赵承衍闻言吃了一惊:“皇嫂的意思,这件事情交给我来查办,连同皇嫂和皇嫂的凤仁宫在内,无论查到谁,都交我秉公办理?” “是。”冯皇后斩钉截铁回应他,“另外有件事,孙贵人现在正在正殿陪着皇上,她的昭仁宫我也没叫人把守禁足。 这一个月以来,孙贵人就没在御前服侍过,论下毒,她没机会。 动机或许有,但机会是一点也无。 所以二郎,我觉得昭仁宫是清白的,当然,你若不放心,也可查上一番,不过孙贵人聪明伶俐,你若信得过她,真有什么,跟她说上两句也无不可。 至于永嘉——” 说起赵盈,冯皇后稍稍合眼:“永嘉在宫外,我不知道她这一年多以来都谋划了什么,只是你素来疼她,能不能信她,该不该信她,我既将宫中权柄交于你手,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过她要是想进宫,我劝你不要拦她。 赵澈还在慈仁殿,我是连慈仁殿一并禁了足的,你不让她进宫看她弟弟,她那股子聪明通透劲儿,其实最像的是她母亲,一定猜得到宫里出了事。 她不知出了何事,又担心她弟弟,若做出什么,反倒不好。” 她把什么都交代的清清楚楚,归根结底,在赵盈这件事上,她对赵承衍是不放心的。 赵承衍眸色沉了沉:“皇嫂是中宫,就算宫里每个人都有嫌疑,皇嫂也大可不必如此行事。” “不,你知道最该查谁。”冯皇后眸色坚定,后退半步,“若真是她,不如此行事,她势必不服,你纵有铁证如山,她也反咬是我栽赃诬陷于她,难道仅仅凭我中宫身份,凤仁宫就可以不被怀疑,不用搜查吗? 二郎,此人乃一大祸害,决计不能再留!” 她居高临下看向一直跪着没说话的人,沉了沉声:“黄总管,刚才的话,你都听懂了吗?” “奴才懂,奴才明白了。” 冯皇后长舒一口气,显然彻底放下心来,提步便往门口方向而去。 赵承衍嘴角动了下,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没有再说。 他目送了冯皇后出殿门,才叫起身:“内府司总管?” 黄总管颔首说是,刚要回话,赵承衍又问他:“永嘉提拔的你吗?” 他当场愣住:“王爷?” 赵承衍眯了眼:“你且先去,叫孙符来见我,这里不用你回话。” 不用他……回话? 方才皇后娘娘说的却是…… 他只是迟疑一瞬,又哪里真的敢质疑赵承衍的决定。 这殿中无第三人,赵承衍要见孙符,总不可能他一个王,亲自到正殿去问话。 是以他猫着腰掖着手,快步退了出去。 孙符来时,他并没有跟着再进门。 赵承衍看在眼里,不免想着,赵盈从前到底是留心了多少旁人不曾留心的人和事呢? 她小小的年纪,用的每个人却都这样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的聪明,恰到好处的有眼色。 连她自己,每每行事,也总是恰到好处这四个字。 昭宁帝中毒的事情,到底和她有几分关系呢? 孙符已经叫了声殿下。 赵承衍回过神来:“有几件事情,等我问过你话,你立时去办了。” 他诶的应声,赵承衍继而又道:“第一,凤仁宫一并禁足,华仁宫外安排了多少侍卫把守,凤仁宫同样,其余一切,与六宫各处均是一般,连皇后也不得随意走动,不得擅自离宫,若有什么话,叫把守的侍卫到清宁殿来回本王。” 孙符万万没想到,赵承衍一来,吩咐的头一件事就这么让人……愕然。 但皇后娘娘是刚刚离去的,这只能是她跟燕王商量好的。 至于为什么,他大抵猜得出。 赵承衍对于孙符的反应显然满意:“第二,永嘉如果进宫,不许拦她,但不要叫她四处走动,一进宫就把她带到清宁殿见我。 第三,清宁殿中伺候的一干人等,在皇上转醒之前,不得离开清宁殿半步,包括孙贵人在内。 禁军已经严密封锁整座宫城,本王交代下去,若有妄图与宫外私相传递消息者,当场打死,一概不论,清宁殿众人,包括孙贵人,包括你,也是这个话。” 孙符肩头抖了一下:“奴才记下了。” 赵承衍说完,缓了口气。 这狠话放完,也得哄着点儿人。 孙符嘛,是信得过的。 冯皇后方才交代了那么多,这个要提防,那个要谨慎,连住在宫外的赵盈都在她的防范之列,却唯独对孙符只字未提。 赵承衍点着扶手:“苏美人和余美人近一个月以来伴驾最多是吗?” 孙符点头说是:“其实……其实……” 他欲言又止,赵承衍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所以皇嫂才会自请禁足凤仁宫中,正是因为这一个月以来皇上常留宿凤仁宫中,你不用说了。” 孙符暗暗松了口气:“王爷现在可要见一见苏美人和余美人吗?” 这就不妥了。 不过权柄既是中宫交给他,又是非常之时,就不提这些了。 但赵承衍自己是没打算见那些不入流的人的,他一摆手:“你让人去她二人住处搜宫,若有不妥的东西,拿去给胡泰看,若没有不妥之处,也不要惊吓她二人,立时来回我就是了。” 孙符猛地抬头,望去一眼。 他最想搜查的,应该是华仁宫,皇后娘娘亦然。 但华仁宫的那位,伴驾次数最少,先拿华仁宫开刀,意图未免太过明显。 而且这样大肆搜宫,那皇后娘娘的凤仁宫呢? 中宫居处,只怕也免不了要搜宫一场的结果。 孙符其实是有些为难的,如果昭宁帝醒过来,一定会大发雷霆。 此事若是冯皇后所为倒还好说,可这是燕王干的…… 只是若要劝,可又要怎么开这个口呢? 赵承衍已经冷笑道:“事情既然是本王交办,皇上醒来,若要问罪,也有本王一力承当,与你什么相干?孙符,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话。” 第334章 铁证如山 搜宫的消息一经传出,后宫之中更是人心惶惶。 苏氏和余氏年纪小,十七八岁而已,新晋承宠,都是孩子心性的,见了这样的阵仗没有不害怕的。 尽管侍卫们得了赵承衍的吩咐,并未过分惊吓于她二人,但那些侍卫个个持刀,又都冷着脸,依着赵承衍所吩咐的,除了搜宫之外,贴身服侍苏氏和余氏的宫人们全都被抓去了内府司严刑审问。 搜宫没能搜出任何不干净的东西,后宫里的人也大概晓得了是为什么要搜宫,如果不是龙体抱恙,怎么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连中宫皇后都自请禁足凤仁宫,还要从宫外请了燕王入宫来坐镇,主持大局。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苏氏和余氏自戕的消息是在搜宫后半个时辰不到就传到了了清宁偏殿去的。 孙符神色匆匆进门,赵承衍正捏着眉心,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怎么了?急成这个样子。” “苏美人和余美人她们……她们自缢了。” 嫔妃自戕,从来都是大罪,那是要殃及家族的! 赵承衍面上的疲倦一扫而空,坐直了身子再问孙符:“静和殿搜宫不是什么也没有搜出来吗?苏余二人身边伺候的宫人拿入内府司也有半个时辰,是不是也没有问出什么东西来?” 孙符忙不迭点头:“就是因为这样才奇怪。按理说,静和殿虽然被搜了宫,可是没做过的事情,又何必要害怕成这个样子呢?身边伺候的人也没吐露什么,何至于……” 何至于自戕。 赵承衍却明白了。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小小的年纪入了宫,得天子恩宠,虽然和宋贵嫔还有孙贵人盛极之时是没法子比的,可昭宁帝本来就对后宫淡淡的,苏余二人已经算是不错了。 这个年纪被天子恩宠至此,难免飘飘然。 一朝出事,尽管她们什么都没有做过,却还是怕了。 怕了这红墙碧瓦下隐藏着巨大的阴谋,漩涡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一只脚踏进去,本来也不会再有活路。 看来苏余二人在入宫之前,也是晓得什么叫做侯门一入深似海的。 连冯皇后都没能幸免,被禁足凤仁宫,何况是她们。 无论清宁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昭宁帝又出了什么岔子,事情到最后总要做一个了结,那便要有人站出来顶了罪。 赵承衍深吸口气,那只手缓缓垂了下去:“可惜了,也是我思虑不周。” 孙符喉咙一紧。 这位殿下到底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发生这样的事情,白白葬送两条性命,他心里只怕是不好受。 赵承衍又叫他:“棺椁成敛,秘不发丧,等到风波平息,再宣称因病亡故,至于身后事,你去一趟凤仁宫吧,这事儿还是要让皇嫂拿主意,只是替我告诉皇嫂,苏美人和余美人虽然是自戕,但恐怕是无辜受此牵连,白白葬送了性命,还请皇嫂留些体面,也不要再牵累苏氏和余氏两姓才好。” 孙符闻言,一一照办,就是另有一样…… 赵承衍见他欲言又止,摆手示意:“有话直说。” “静和殿搜宫无果,宫人们入内府司被审问半个多时辰也都说两位美人是清白干净的,要是照王爷的意思,接下来……” “你亲自带人去华仁宫。”赵承衍往椅背上靠去,仰起头来把脖子就架子椅背最顶端,长叹一声,“不过凭姜氏那个性子,只怕你有得受。但是孙符,搜宫一事势在必行,是为皇上龙体,更是为大齐江山,不论是说,如有违抗,一律以谋逆罪论处,听明白了吗?” · 华仁宫正殿外,姜夫人锦衣华服,头戴四凤冠,整个人挡在殿外,寸步不可让。 孙符委实是头疼得厉害。 看这个样子,她八成已经知道了苏美人和余美人自缢的事儿,也晓得禁军侍卫们会到华仁宫中来搜宫,所以早有准备。 那是她封夫人时的吉服,头上的四凤冠是皇上钦赐的。 孙符跟在昭宁帝身边伺候,后宫里的这些事儿他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中宫之下,凤冠是不轻易赏赐的。 昔年宋贵嫔封贵嫔的第二个月,昭宁帝就赏赐了一顶五凤冠,剩下惠王之后,又赏赐了她一顶六凤冠。 中宫凤冠,只九尾。 到宋贵嫔过身,两顶凤冠皆陪葬入陵寝,她盛装入敛之时,头上戴的就是一顶九凤冠。 未行追封皇后之礼,丧仪也非以中宫规格而办,可是在昭宁帝的心里,她就是他的皇后。 一直到宋贵嫔故去多年后,姜夫人才得了这样一顶四凤冠的赏赐。 她现在戴着这顶凤冠站在正殿门口,无非是想要吓退这些等着搜宫的禁军侍卫们。 孙符想起赵承衍的吩咐,再想想姜夫人素日里的脾气,只觉得头皮发麻:“娘娘,各宫各处都要搜查,这是王爷下的令,皇后娘娘特意请了王爷入宫坐镇,将这六宫调度之权交予王爷调配,静和殿已然搜过了宫,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才好。” 姜夫人仍旧不肯让开分毫:“孙符,你可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也看清楚本宫头顶的凤冠。燕王?他一个行了册封礼本该挪去封地的王,就算是皇后授意,难不成他就可以这样放肆的搜查六宫吗?本宫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等到皇上出面时,你又打算如何交代? 孙符,皇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厉声呵斥的时候,孙符是眯了下眼的。 早上到清宁殿外去等消息,被皇后娘娘给打发了。 后来胡泰查出是中毒,消息就不能再走漏。 皇后娘娘和燕王的意思,宫中各处既然幽闭,适当的走漏一些也不是问题。 但华仁宫中……各宫其实多多少少都有听到风声,华仁宫这里不该一无所知才对。 除非她是装出来的。 孙符登时心下一沉:“夫人,得罪了,王爷有令,六宫搜查,举凡有违抗不尊者,皆以谋逆罪论处!” 他沉声,一直猫着的腰倏尔直起来,三两步往后退,再一挥手:“搜宫!” · 禁军办事极有效率,偌大一个华仁宫搜查起来,连小半个时辰都用不了。 角角落落,全不放过。 华仁宫中伺候的宫人,也要抓去内府司问话的。 姜夫人后来被带到清宁殿去的时候,人还是发懵的。 她去的时候冯皇后也在。 那会儿天色已经完了,黄昏晚霞,月亮悄悄露出半张脸,还没算是彻底明亮。 连赵盈,也进了宫。 没有人知道赵盈是何时入宫的,只是孙符依着赵承衍吩咐办事,她甫一入宣华门,孙符很快就得了消息,根本没敢让她四处走动,更没放她到慈仁殿去看赵澈,立马带了人到清宁偏殿见赵承衍。 而不过一刻,禁军就从华仁宫中搜回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毒是秘制的。 胡泰仔细看过,昭宁帝所中正是此种毒。 传自北国,在大齐境内,也只在黑市上能够寻得到一些。 不过这种毒药本就极难得,就算真的要买,这一小瓶都要千金之数。 冯皇后端坐宝座之上,赵承衍和赵盈都坐在殿中左右排开的官帽椅上而已。 姜夫人是跪着的。 她地位算是尊崇的,出身更是尊贵,跟在昭宁帝身边这么多年,何曾这样跪过人。 等到那股子发懵的劲儿缓过去,人登时叫嚣起来:“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燕王无论如何都算臣,永嘉更是晚辈,皇后把我押入清宁偏殿,这样让我跪着,究竟是要做什么!” “放肆!”冯皇后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沉声叫孙符,“把东西拿给她看!” 那只是一只精致的不得了的湛蓝色的小瓷瓶,干干净净的,瓶子做的是梅瓶的形。 姜夫人看着眼生的很:“这是什么东西?” “在你宫里搜出来的,你倒来问本宫这是什么东西?” 冯皇后连声冷笑着:“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孙符,传胡泰入殿。” 直到胡泰进入点内,聒噪的不得了的将事情始末缘由大概讲来,姜夫人才大概听了个明白。 那是毒!那是能够要了昭宁帝性命的毒药! 有人要谋害天子。 可那个人不是她! 她懂了! “是你!还是你——”姜夫人猛然转过身,手指尖正对上的那个人,是赵盈。 赵盈面不改色,只是将眉头皱了一下:“姜娘娘是说我打算弑君弑父?就算毒杀父皇,澈儿腿废了,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姜娘娘,事情是谁做的,水心里没数吗?” “你们要害我,要诬陷我!”姜夫人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头顶的凤冠摇摇欲坠。 那凤冠入了冯皇后的眼中,是那样的刺眼啊。 宋氏是最内敛的性子,昔年先后得了两顶凤冠,她却从来不肯用。 当然了,除去内敛不肯嚣张炫耀之外,她打从内心里也是不肯用皇家的东西才对的。 姜氏却不同。 冯皇后对昭宁帝再无情无爱,无欲无求,也不代表她能时时刻刻容忍这些女人踩在她的脸上肆意践踏! “孙符,给我剥下她的四凤冠!”冯皇后也是拍案而起的架势,“毒杀天子,罪无可恕,你这等毒妇,岂配得上皇上所赐四凤冠!传旨六宫,即日起降姜氏为才人,暂且留居华仁宫,一应服侍当差的宫人,亲近者全都要入内府司严加审问,其余的交内府司发落,一个不留!” “你敢!”姜夫人立时挣扎,根本就没有给孙符近她身的机会,“你不过嫉妒我多年来得皇上恩宠,借机打压报复我!我要见皇上!” “见皇上?皇上眼下若是醒着,只会先要了你的命。” “姜才人。”赵承衍冷不丁开口,却正如一盆冰水兜头在姜氏身上泼下来,“天子中毒,只在你的宫中搜出毒药,且你也是最有动机的人。事关重大,就算不是你做的,恐怕也要暂且委屈你一番。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本王自会查清,没有人要冤枉你,也没有人能够冤枉你。 或者才人不服气,不甘心,本王可以召集宗亲入宫,同议此案。 就是事情一旦闹大,若真的定了你的罪,到那个时候,别说是你,就连赵澄,姜家,一个也别想跑。” 姜氏的眼神淬了毒一般:“燕王,你又是偏向了谁?” 偏向了谁都不重要。 现在的情况是,物证有了,一旦姜氏身边的奴才松了口,那就是人证。 铁证如山,由不得她多做分辨。 赵承衍未必不知道,真的要做成冤案并非不可能。 只是要这样冤枉姜氏——哪怕是极盛之时的冯皇后,也很难做到。 除非是阖宫上下,联手要对付她姜氏一个。 从买通心腹,再到把毒药弄进宫,塞入华仁宫,还不被姜氏所察觉。 赵承衍摇了摇头:“孙符,派人去请晋王和淮阳郡主他们进宫来吧。” 孙符几乎不假思索就要往外走,姜氏却叫住了他。 赵承衍皱眉:“又改主意了?” “你们无非是想要我的命,想让我认下这个罪名。”姜氏咬紧了后槽牙,眼神在赵承衍和赵盈身上来回扫量过,倏尔放声笑起来,“我等皇上醒过来,我一定要等皇上醒过来!我是不是冤枉的,我要等着听皇上亲口说! 什么宗亲,什么晋王郡主,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何必做这冠冕堂皇的样子!” 清楚什么呢? 清楚她姜氏一族目中无人,连皇室宗亲也不放在眼中,把一干宗亲得罪的实在是不少。 当初姜承德以为昭宁帝不待见这些所谓的手足兄弟,连姊妹们也不看在眼里,是以他绝不愿与宗亲往来,更别说亲密了。 笼络朝臣便已然足够,再与宗亲走动反而得不偿失。 现如今出了这种事,真要是传召宗亲入宫,商议姜氏罪行,又有谁会替姜氏分辨半个字呢? 落井下石或许有,雪中送炭便是一个也无。 姜氏自己心里很清楚,才不敢让孙符到宫外传召。 至于她说要等昭宁帝亲口说—— 赵承衍没吭声,转而去看冯皇后。 冯皇后斩钉截铁说了声好:“滚回你的华仁宫去!” 第335章 回头路 孙符亲自送了姜才人回华仁宫。 华仁宫上下一干人等,都依着冯皇后的意思叫内府司的人带了回去。 偌大一个华仁宫,短短半个时辰而已,殿中空空,只有姜才人一人而已。 孙符喊出关门的那一瞬,隔着宫门往宫内看,姜才人跌坐在正殿前的地上,手撑在青灰色的地砖上,整个人失神无力。 而至于清宁偏殿中,赵盈正要开口,赵承衍拦在她前面叫了一声皇嫂。 冯皇后长舒口气:“二郎,你要是觉得有什么疑点,姜氏现在满心都是不服气,凤仁宫也不是不可以搜宫。” “皇嫂,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承衍做了深呼吸状,其实整个人看起来是有些无奈的,“我只是想说,宫里的事情既然告一段落,我就先告退了。” 冯皇后眉心微动,竟是转而去看赵盈:“永嘉,你要跟你皇叔一起出宫吗?” 其实事情告一段落,赵盈还有些别的事情想要弄清楚,不过赵承衍这个时候要离宫,对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肯多问半个字,这话当然也是说给她听的。 赵盈抿唇,缓缓起身,对上盈盈一礼:“我先到慈仁殿去看看澈儿,惠王府再有十天也就完工,他就能搬出宫,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怕他心里不好受。” 冯皇后说好,压了压鬓边太阳穴处,把脸上的疲倦敛去:“二郎,你等一等永嘉吧,让她去慈仁殿看过她弟弟,你带着她一起出宫去吧。 宫里出了这么多事,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也不安宁的很,苏氏和余氏又是自戕,永嘉小小的年纪,也别在宫里待着了。” 赵承衍这才随着赵盈的动作起身来,说了声好,拱手做了个礼之后,领着赵盈一块儿出了清宁偏殿。 今日天色也不好。 阴沉沉的。 且燥热的很。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整个人都容易变得郁闷暴躁起来。 赵盈刚一出殿门,小脸就垮了下去。 转头看过去,正好见孙贵人从正殿步出来。 她脚步顿了下,孙贵人显然也看见了她和赵承衍,不过碍于赵承衍在,才没有过来说话。 赵盈想,现在这种时候,跟后宫中人还是少有往来才最好,哪怕是看起来最清白无辜的孙贵人。 她叫皇叔:“突然也不想去看赵澈了。” 赵承衍不曾迟疑说好:“那现在出宫吧。” “不,我想去看一看我母亲。” 赵承衍广袖袖口下的手倏尔攥紧:“怎么突然想去看你母妃?” 赵盈噙着笑,回头看他:“皇叔觉得呢?” · 从宫里出来,赵承衍始终黑着一张脸,眼角眉梢全是沉重,不见半分轻松笑意。 他并不是为着昭宁帝。 赵盈下了马车,跟着他进府,仔细回想,也确实有好多日子没有再回到燕王府来。 恍若隔世。 现在才真的是恍若隔世。 赵承衍一路带着赵盈进书房,沉声吩咐长亭不许任何人靠近。 长亭实在很少见他这样的神色,听着那样语气不善,便索性退到月洞门外守着去了。 赵盈施施然落座,在赵承衍开口之前。 赵承衍眼角越发抽动两下:“你本来就打算在事成之后跟我摊牌的吧?” “对。” 赵盈坦然承认,端的是落落大方:“我是认为,事情至此,也该告一段落了。” 告什么段落? 赵承衍呼吸急促也加重起来:“你告诉我,那种毒药,从何而来?” 没错,早在从清宁偏殿出来,赵盈说要去看一看她母亲的那一刻,赵承衍就猜到了此事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除了赵盈,还能有谁? 她就是为了复仇! 血海深仇,他当时就在心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可是直到她要到她母亲牌位前就待上一会儿,同她母亲说说话,赵承衍才笃定了。 他失笑出声,眼中满是嘲弄。 赵盈一眼看见,又叫皇叔:“现在是不是开始后悔,发现我真是狼子野心,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敢做,做了还敢堂而皇之的承认,岂不是太过于嚣张了些吗?” “你为什么选择这么直接的跟我坦白真相?” 他最先问的居然是这个。 赵盈也是万万没想到。 看来赵承衍对昭宁帝是真没有什么手足之情,巴不得他早点死透了才好,只要不弄得天下大乱,朝局不稳,昭宁帝是死是活,新帝换了何人来做,赵承衍是全然不在意的。 “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吧,凭皇叔的聪慧,早晚也会查明真相,猜到是我。”赵盈高高挑眉,有些不以为意,“清宁殿刚出事的时候皇叔就有怀疑过我的吧?” 赵承衍的沉默代表了他的答案,良久之后,他冷着眸色去看:“你是怎么做到的?事情已经成了既定事实,我现在还是想问一问,你是怎么办到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难的。 内府司里有她的人,出宫采买,要带什么东西进宫,还能躲过宫门的查验,这都是很容易就能遮过去的。 早几个月前,她频繁往来凤仁宫,无非是费尽口舌说服冯皇后而已。 要说起来也是昭宁帝自作孽不可活。 想到这六个字,赵盈眉眼舒展开,甚至伸了个懒腰:“皇叔,以前人家总是说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我其实是不太相信的,现在我却信了。” “什么?”赵承衍皱着眉头问她。 她却一味的笑着:“您大概想不到,在毒杀天子这件事情上,皇后娘娘同我,齐心协力吧?” 皇后? 冯氏?! 这怎么会—— 赵承衍眼底一闪而过的震惊自然没能逃过赵盈的双眼。 她眼角的笑意越发浓郁:“皇后娘娘跟皇帝是少年结发,其实说句实心话,她可不可怜呢? 要是叫我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来看,她当然是可怜的。 皇叔虽为宗亲,掌管着宗人府,但是后宫中事,皇叔一向少上心。 您应该从没有想过,何以皇后娘娘这么多年都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吧?” 很多年前,他到未央宫去请安,母后那时候偶尔会感慨上一两句。 昭宁帝膝下没有嫡出的孩子,连母后都觉得这委实是个遗憾。 冯皇后自己好似上心,又好似不当回事儿,总是淡淡的。 昭宁帝从前到时着急过一阵子。 刚登基那两年,孔氏生下赵清之后,他遍寻天下名医给冯皇后诊脉,坐胎药更是不知道吃了多少,然而冯皇后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一直等到他得了宋氏入宫,才撂开手,不再考虑是不是有嫡子降生这回事。 再往后…… 这件事情跟他本就是无关的,他肯定是没操心过。 从前宋太后念叨,赵承衍就算真的是在跟前听了几句,也最多劝宋太后宽一宽心。 儿女缘分那是上辈子注定的,原本就强求不来。 只是现在听赵盈这分明话里有话的意思,冯皇后多年无所出,难道竟和昭宁帝有关不成吗? 赵盈眼角的笑意冰冷起来:“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皇后跟刘氏一样,都被昭宁帝灌下了红花一碗,断了子嗣缘分。 刘氏当初是因为我母亲过身之后,赵澈年纪太小,孤苦无依,要有个出身尊贵,地位不俗的母妃来抚养他,昭宁帝又恐怕刘氏有坏心思,所以赏了她一碗红花,是为了让她一心一意的教养赵澈。 至于皇后——” 她深吸了口气,失笑摇头:“昭宁帝从来就不想要一个出色的嫡子。 大齐立储虽然从没有以嫡以长的定制和祖宗规矩,可若是天子得一嫡子,将来要立太子时,朝臣少不得心中总要偏向嫡子多一些,且中宫权柄甚重,他总是不放心的。 现在这样子多好,没有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你死我活的争斗看起来也全然是再公平不过的。” 她语气之中满是讥讽嘲弄,赵承衍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父皇在的时候,不是就有了最好的例子吗? 他和昭宁帝都是嫡出,朝臣多追捧,父皇心里属意的也始终是他们兄弟,母后彼时何等压制着后宫众人,更不可能见哪个皇子权势大涨。 只是父皇从前没有这许多肮脏心思,他也只是因为两个嫡子真的出色罢了。 昭宁帝…… 赵盈说的不错,他就是个变态。 赵承衍扶额:“是啊,你这么说来,我真是万万想不到,连皇后都为你所用。” “这怎么能算是为我所用?大家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赵盈眸色倏尔冷下去,“皇叔,有很多事情,您是早就知道了的吧?” 她是说…… 赵承衍抬头,侧目望去,见赵盈神情,面色便是一僵。 赵盈反而释怀了:“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赵澈为什么突然想要我的命,后来很多真相浮出水面之后,我总算是明白,我的身世,他早就知道了。 可是后宫之中,连刘氏恐怕都不知我的出身,否则昭宁帝早就不会留着她的性命。 只有皇后! 舅舅和舅母也跟我说过,当年母亲入宫,总是瞒不过皇后的。 她或多或少的做了昭宁帝的帮凶,结果又来怪我母亲处处压过她一头,心生嫉恨。 我已经不愿意再去想,当年我母亲在后宫,她暗地里使过多少绊子。 但是赵澈能知道我的身世,就只有她!” “所以你威胁她,如果不肯帮你,就把整件事情给抖出去?” 她还是变了的。 以前只是心狠手辣,现在倒真是有些不择手段。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她也想得出。 虽然成效的确不错。 赵承衍喉咙动了两下:“孙氏真是无辜的?” “后宫里的人,有谁敢说自己一身清正,从来无辜?” 赵盈不答反问,后来沉了沉声:“她不知道,但或许早猜到了。从未央宫出事,她被昭宁帝冷落,我几次三番提点过,是福非祸。 种种事情加在一块儿,她是聪明人,昭宁帝身边又得了新宠。 愿意到凤仁宫去坐一坐,也少往昭仁宫去。 孙氏本就觉得天子凉薄,从来不真正指望什么皇恩浩荡,专宠六宫,她一向觉得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呢? 再加上我几番提点,她这才抽身出来。 恐怕清宁殿刚一出事,她就猜到是我的手笔。” 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种聪明,是损人利己的聪明。 孙氏从来都是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只要对她有好处,她一样的不择手段。 对她没什么好处的,哪怕天下大乱,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样的女人才更加可怕。 经此一事后,赵盈怎么可能还会留下她。 “那个药,不会致人死命,只会把人慢慢折磨死,为什么?” 赵盈像是听他说了个极大的笑话,下意识是想要放声笑出来的,可也不知是怎么的,眼看着大仇得报时候,反而笑不出来了。 似笑非笑的表情僵硬在脸上,顶着精致妆容的那张小脸变得有些扭曲起来:“当初谁又给了我父亲和母亲一个痛快了呢?” 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把昭宁帝千刀万剐,怎么可能一瓶鹤顶红送他归西那么简单。 况且他骤然驾崩,就算有冯皇后在,要力捧她登基做女帝,群臣也必定不会同意。 留着昭宁帝,他的身子每况愈下,朝中总要有人监国。 是赵澄亦或是她,那是昭宁帝的心意,非是皇后一意孤行。 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她会亲手了结昭宁帝,给她爹娘,更是给虞氏一族报仇! 她如此狠辣,是赵承衍始料未及的。 可要说后不后悔,他想应该还是不后悔的。 今天的事情,换做赵清三兄弟中的任何一个,都只会比她更狠。 弑君于他们而言也不在话下,何况他们还不似赵盈这般身怀家仇。 赵澈能在上阳宫失手想要杀人,真的上了位,又怎会留下赵盈性命。 仔细想想,又如何怪小姑娘心太狠呢? “所以他还是会醒过来的。” “那是当然。”赵盈尖尖的下巴往上挑,“天子不醒,谁来开金口,一言九鼎的定姜氏之罪呢?我的好皇叔,您且等着看吧,事到如今,连您在内,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第336章 我都知道 天子辍朝,非同小可。 昭宁帝于朝事上一向还算得上是勤勉,哪怕是身体偶然抱恙,也绝对不会不临朝。 五年前他高热不退,都还坚持临朝了三天,后来支撑不住,在太极殿上晕厥过去一回,把朝臣吓的不轻,这才惊动了宋太后,逼着他休息了几日,还责了冯皇后一场。 所以距离上一次天子辍朝——那可真是有年头了,得一直追溯到宋贵嫔过身时。 一连三日,昭宁帝都没有登上太极殿。 第一天是群臣已至殿外,等候朝会,不多时孙符匆匆而来,只说皇帝身体抱恙,今日不朝,沈殿臣等人想着许是身子实在不爽利,便主持着一众臣工离了宫禁。 第二天是索性就没叫朝臣入宫进殿。 直到第三日,沈殿臣坐不住了。 宣华门有禁军把守,天子下了旨意说不临朝,他们这些外臣便进不去,哪怕是他这个内阁首辅也不成。 当值的禁军倒算是客气,好说歹说一番,无论如何不肯为他入宫通禀,话里话外告诉他见不到昭宁帝。 沈殿臣越发觉得此事古怪,偏是不肯走:“难不成还要我联络群臣,于宣华门外跪宫请愿,皇上才肯见一见我们吗?” 他厉声呵斥,两个侍卫面面相觑。 他们既不敢得罪沈殿臣,又有统领大人的严令,实在是左右为难。 左侧站着的那个圆脸小侍卫略想了想“阁老请等一等,末将等实在是做不了主,您且等一等,等一等!” 他一面说着,一溜烟跑远了去。 很快,徐照疾步而来。 沈殿臣见他腰间佩剑,眉心微挑。 徐照虽然是禁军统领,但是平日御前行走是不佩剑的,除非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昭宁帝要在宫里接见什么外臣,又或是外头有什么贡上来的稀奇古怪的稀罕物。 沈殿臣眉头越发蹙拢,等到徐照在他身前站定住,他毫不客气开口就问:“皇上龙体究竟如何?徐照,你虽然是禁军统领,但是这样把持宫禁,究竟想要干什么!” 造反这种罪名可不是那么好扣下来的。 徐照翻了个白眼横过去,一只手就压在了腰间的佩剑上:“阁老,此乃中宫旨意,皇后娘娘说了,任何人不得出入宫禁,至于别的,阁老实在是跟我说不着。” 冯皇后? 是中宫旨意? 居然不是天子旨意吗? “徐照,你别——” “阁老要是实在困惑,与其站在宣华门外跟我打嘴仗磨工夫,不如到燕王府去走上一趟。” 天子中毒,三日未醒。 胡泰率御医院众人昼夜不眠的守在清宁殿,已经整整三天了。 没有人敢随意走漏消息,禁军接管下京中防卫,九门严守,虽然还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可是皇上一天不醒,他的心就一天落不下来。 沈殿臣在这里胡搅蛮缠,今天他能来,明儿各部的尚书大人,御史台的言官御史就能围堵宫门。 皇后的旨意是要他严守宫门,在昭宁帝醒来之前不许任何人出入,除去她的召见之外,谁也别想踏入宫门一步,连燕王在内也不行。 可是皇后没有说过,谁敢请愿跪宫或是擅闯宫门,他真的能够当场诛杀。 这都是朝中重臣,与他同朝为官多年,他也下不去那个手。 现而今皇后和孙贵人陪在清宁殿,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管。 燕王殿下坐镇府中,每日城门或是城中有何异动都要去回他一声,可宫内的事儿,他也是概不过问。 就把他一个人夹在这儿,左右为难。 于是徐照深吸了口气:“阁老何必要为难我呢?我也是听吩咐办事,当差的人罢了。阁老进不来这道宫门,还是去吧,去燕王府见一见殿下,不要再来了。 阁老,今儿您在宣华门外闹一场,明儿若是姜大人也来,后儿宋大人也来,这差事您叫我如何当?” 沈殿臣面色铁青,心下隐隐感到不好:“徐照,说句实话,皇上果真没事吗?” 徐照斩钉截铁摇头说没事:“阁老放心,皇上一切安好。” 才有鬼。 昏睡三天,具体情况他也不敢到清宁殿去打听。 皇后和孙贵人嘴巴严,清宁殿伺候的奴才嘴巴更是紧,生怕说错一个字都要人头落地。 徐照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有生以来真是第一次觉得有人这样讨厌的。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沈殿臣是个这样啰嗦聒噪的人! 徐照正要再寻了借口打发沈殿臣快走,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殿臣已经深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了。 · 昭宁帝是在当天下午醒过来的。 不过人还有些迷糊。 毕竟是昏睡了三日,且还是中了毒。 胡泰说他体内的毒素并没有能够完全除去,这毒实在棘手难办,他拼尽毕生所学,也只是能让昭宁帝清醒过来了。 冯皇后和孙贵人都在昭宁帝的床前哭过一场,反而是昭宁帝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冷静清醒。 胡泰掖着手站在旁边,昭宁帝喝了两口水润过嗓子之后,发现自己还是没什么劲儿,连转个身去看胡泰都费劲,索性不折腾,锐利的眼神紧盯着床顶:“胡泰,朕还有多少日子?” 这话一出,胡泰吓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皇上千万不要多心,这毒素虽然没能尽除,可您已经醒过来,就不会再伤及性命,之后几年时间里,臣会悉心为皇上调养身子,只是……只是……” “有话你就直说。”昭宁帝眼珠子一滚,勉强瞧得见一旁的冯皇后,“皇后也听一听。” 冯皇后心下一沉,别开脸去,作势擦拭眼角泪珠。 孙贵人打算告退的,昭宁帝叫住了她:“你也一块儿听一听吧。” 她才诶的一声停下所有的动作。 胡泰犹豫再三,到底不敢欺君,还是如实回了话:“皇上眼下觉着浑身无力,便是毒性所致,大半年的时间里恐怕都起不了身,只能这样躺着,仔细调养,慢慢才会好起来,可即便是身上有劲儿了,能够挪动了,您还是……您最好还是……” “最好还是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榻之上,不要下床走动,是吧?” 胡泰缄默起来。 这殿中静谧的可怕。 倒是昭宁帝自己,反而放声笑了起来。 冯皇后眼底闪过惊诧:“皇上,您别吓唬……” “朕昏睡多日,皇后操持后宫一切,又封锁消息,避免天下大乱,叫有心人有机可趁,想比是已经把事情查清楚了吧?” 这气氛有些古怪,确实是不太对劲儿。 昭宁帝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似乎不以为意。 他是天子,起不了身,下不了床,如何把持朝堂,处理朝政呢? 身子拖垮了,就再也不能勤勉政务。 他怎么会是这样平静的反应? 冯皇后分了心,还是一旁孙贵人不动声色扯了下她的袖口,她才想起来要回话。 只是话才到了嘴边,昭宁帝长叹一声,叫孙贵人。 冯皇后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唇畔。 孙贵人闻言上前小半步:“您要什么?妾在呢。” “你带他们下去吧,朕和皇后,说说话。” 冯皇后眼皮突突的跳起来,转头去看孙贵人,正巧孙贵人也扭脸儿看向她。 二人四目相对,隐隐都感到不好,却又给了彼此一个安心的眼神。 某种默契,从前一个不愿高攀,一个看不上对方,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无踪。 孙贵人带着胡泰等人很快退出了殿外去。 寝殿之中只剩下昭宁帝和冯皇后两个人。 冯皇后生分,始终都只肯坐在床尾的圆墩儿上,连床边都不肯挨着分毫。 昭宁帝动不了,却看得见。 他眼角居然难得的有了一丝苦涩:“你刚嫁给我那会儿,不是这样的性子。年轻的女孩儿都娇气,在家做姑娘时候有父母拘着,嫁了人,在王府,没人管着,私下里其实也很放肆。烧过王府的厨房,扮作小丫头的模样偷溜出王府去买糕吃,你那会儿,也就比元元大不了两岁。” 冯皇后眉心一动,眼底闪过意外,可到底还是冷冰冰:“我是十五岁时嫁给你的,永嘉今年,就是十五。” 她嫁给昭宁帝那年,和赵盈如今是同岁。 “我记得,逗你的。” 冯皇后秀眉却皱的越发紧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昭宁帝指尖动了下,冯皇后却不肯接上他的手。 “你终究是恨了我的。” 如果不是冯皇后定力足够的好,她这会儿就已经从圆墩儿上弹起来了! 昭宁帝是话里有话。 她嫁给他这么多年,这点儿言外之意还是听得出的。 “皇上到底想说什么?” “你给我下了毒,又不要我的命,是打算栽赃给华仁宫,构陷姜氏一族,还有二郎吧?”昭宁帝的语气竟然是平淡的,“蕙娘,你又是图什么呢?” 冯皇后一时之间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立起来。 “你……你——” “我怎么会知道,是吧?” 昭宁帝失笑摇头,后来自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早就活够了,这话你信吗?” 她既信,又不信。 他这条命,随着宋氏过身,早就已经去了半条,剩下那半条,原本就是打算守着宋氏留下的一双儿女,守着大齐江山,过完余生罢了。 他对赵盈的心思,旁人或许不知,她却一清二楚! 那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希望。 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把情爱刻进了骨子里,是宋氏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但他本来是舍不得死的。 冯皇后鼻尖泛起一阵酸涩来:“因为永嘉不受你的掌控了吗?” “我梦见她了。”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偏过头来,目不转睛的望向冯皇后。 “我梦见她,还有虞玄来。” 冯皇后后槽牙咬紧:“什么时候的事呢?” “也许是在你决定给我投毒的半个月前吧。” 他知道! 他居然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皇上,你——”冯皇后一时之间错愕不已,是真的再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慌什么。”昭宁帝唇角又动了下,“我后来一直在想,过去的十几年,甚至是二十年,我是真的做错了吗?” 他一面说,一面自顾自的摇头:“母后还在的时候,要给元元选婿,我跟她闹了一场,其实那天晚上我就梦见了她。 后来不敢去面对,也不愿意面对。 元元说要搬出宫,我放她出宫了。 这些年,我内心是矛盾且挣扎的。 她就留下一双儿女,为了大齐江山,三郎他……他和他两个哥哥,不可能有任何区别。 唯有元元。” 冯皇后还是觉得恶心。 嘴上说的全是一往情深,实际上干的事儿还不是猪狗不如。 昭宁帝是把她眼底的嫌恶看真切了的:“你们搞小动作,把脏东西弄进宫,孙氏不愿再亲近我,你倒一反常态肯叫我留宿凤仁宫,陪我吃上两顿饭,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只是……我只是有些累了。” 总不可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胡泰说他还有好些年的活头,不过是如活死人一样的活着而已。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冯皇后便再不与他装什么恩爱情深。 她冷笑出声来:“所以皇上是说,你知道永嘉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成全她,也成全我?” 昭宁帝说不是:“是成全她,不是你们。” 冯皇后终于攥紧了拳头,腾地站起身来。 她身下的小圆墩儿被带翻在地,滚了两下,从脚踏上滚落下去:“赵承奕,你不要太过分!” “怎么时隔多年,到了现在,你还会生气吗?” “我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冯皇后发了疯,上前去,一把掐在昭宁帝脖子上,“我十五岁嫁你,自问从不曾亏欠你分毫,我们冯家更没有亏欠过你赵成奕丁点,你怎么敢,怎么能,这样糟蹋我!我真恨不得杀了你,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会。”被人掐住脖子,说话的声音显得支离破碎。 可是短短三个字,打碎了冯皇后十几年才好不容易聚在一处,一瞬间爆发的恨意。 她手上力道卸去,慢慢松开:“对,杀了你,赵盈也不会放过我。你是变态,赵盈也是,你们全都是变态!可惜了的,只有宋氏一个,你的心头肉,被变态占有,毁了她的一生,又生下个变态女儿,九泉之下,她如何瞑目,如何安心?” 她放声笑起来:“我有什么输给她,至少我身边没有你们这样的变态!” 第337章 牵机解药 姜氏入殿中时,昭宁帝是半靠在身后的软枕,坐起了身来的。 胡泰他们候在偏殿里,冯皇后也早退了出去。 姜氏有些惶恐。 孙符带着人到华仁宫去传召那会儿,态度和搜宫那日全然不同,但姜氏却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儿。 她有罪无罪,其实只在昭宁帝的一念之间。 冯皇后和赵承衍所谓的铁证如山,实际上……实际上也不是不能伪造出来,就看昭宁帝是信她还是信冯皇后,或者说是不是愿意把太子位给阿澄……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进了殿中,姜氏难得乖巧,掖着手站在床边,因见昭宁帝脸色发白,实在虚弱,她越发大气不敢喘一下。 昭宁帝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姜氏。 或许鬼门关走一遭,所思所想真的和从前不同。 又或者早在几个月前梦见宋氏起,他心底的柔软就比以往多出更多。 姜氏一向都是张杨明艳的,性情也最洒脱,她是被家里宠惯坏了的嫡女,总是更娇纵一些。 昔年入王府时,冯氏虽也有小女儿的娇纵,却不敌她。 孔氏最娴淑,刘氏最内敛,冯氏是正头王妃,人前大多时候要端着,唯有姜氏,与众人不同。 其实她们每个人最初的模样,最美好的记忆,昭宁帝都不曾忘记过。 毕竟陪在他身边二十多年的时间,他虽然无心之人,也不是全然不记好。 昭宁帝想抬手叫她坐着说话,使了半天劲儿,胳膊也没能抬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臂,还是有些难受。 今天这个结果还是他自找的呢。 倒不如,给他个痛快。 “你坐下说话吧,这样站着干什么?” 昭宁帝沙哑的声音入了姜氏的耳朵里,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皇上龙体安康,妾就放心了,只是也没见着胡泰,妾也不好问上一问您如今究竟怎么样。 从前见您总是英伟的,现在瞧着脸色这样差,说起话来都有气无力,妾看着真是难受极了。” 她也未必就全都是做戏给他看。 他后宫里有这么多的女人,有几个是真心,又有几分是真心,他还是清楚的。 唯一看错的,只有孙氏。 昭宁帝摇头说没事,又催促了一声,姜氏才往圆墩儿上坐过去。 她也不说话,眼尾红红的看昭宁帝,无不可怜。 昭宁帝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你的事,皇后都跟我说了。” 姜氏心中一沉:“皇上,妾没有……” “胡泰说往后也就这样了,能保住这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反倒觉得,不如就这样去了干净。”昭宁帝根本就没有打算听她说完,冷声打断姜氏的话,眼皮一掀,侧目望去,“从来也没问过你,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愿意殉葬,随我而去吗?” 殉……殉葬? 姜氏眼神里分明闪过慌乱。 她从来也没想过要给昭宁帝殉葬! 她又凭什么要给他殉葬呢? 自从嫁入王府,就有孔氏和刘氏与她并尊,等到他登基做了皇帝,贵嫔的位置不肯给她,连贵人的位置也不肯给,夫人这个位置一坐就是这么多年。 后来他得了宋氏,宝贝成那个样子,接连晋封,更是压过后宫众人。 昭宁帝从来都是不爱她的,她有儿子,有出色争气的儿子,母家更是权势熏天,等到昭宁帝驾崩,她还指望着做皇太后呢,怎么可能去给他殉葬! 他的陵寝中,宋氏早早占据了一席之地,恨不得挤走冯皇后的位置,他就守着他的心肝宝贝在地底下过日子不好吗?何必还要拽上不相干的人。 姜氏咬了咬牙:“您应该不是从前没想过,而是现在突然想起来的才对。” 他才不想叫任何人给他殉葬呢。 宋氏过身,他疯了一样非要追封皇后,追封不成,一应丧仪全都逾制去办,宋氏本就是贵嫔,再逾制,便就是比照皇后定制而来。 她生前昭宁帝不能跟她两个人长相厮守,死后八成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要不是碍于祖宗礼法,他真敢把冯皇后的位置从帝陵陵寝中给挪出去的。 叫她殉葬? 不是她想不想,是昭宁帝压根儿都觉得她不配。 姜氏喉咙发紧,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皇上,妾是冤枉的!” 她捏紧了手心:“妾不知皇后是怎么同您说,可真的不是妾,妾没做过这样的事!” “我知道。”昭宁帝轻柔的语气似是在安抚,然而细听来却又不是。 姜氏越发拿不准他心意,当下无措起来。 昭宁帝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愿意殉葬的。” 她当然不愿意了! “既然是这样——” 昭宁帝尾音拖长的那一瞬间,姜氏猛然觉得自己或许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 “皇上——” 她尖锐的声音几乎紧接着昭宁帝落下的话音而起,然则昭宁帝再没有理会她半个字,朝着门外方向叫孙符。 孙符猫着腰匆匆进门,姜氏脸色已经煞白。 昭宁帝的目光始终没于她面容之上再多做停留:“华仁宫姜氏意图谋杀朕,赐死,你去办,秘不发丧,传姜承德和瑞王入宫觐见,让徐照率领禁军包围姜府,上下一干人等暂押府中,听候发落。” “皇上,您不能!”姜氏腾地站起身来,甚至忘记要跪下回话才是她求情该做的事。 她就那样直挺挺的站着,后知后觉:“您是看姜家不顺眼,看我父亲不顺眼,早就想要处之而后快,今天这一切,不过是皇后送到您面前一个天大的把柄——您知道不是我做的,可您要我的命,要姜氏全族性命! 二郎,二郎他是您亲生骨肉啊! 您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二郎——姜氏,我父亲,我父亲从来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 她给昭宁帝生下一个出色健康的皇子,也曾经怀过一个女孩儿。 那时候他满心欢喜,只是那个孩子没能落生。 她记得阿澄渐次长成,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那会儿,他是很高兴的,毕竟赵清小心翼翼的养了那么多年,他是天子啊,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膝下得一个健康的儿子。 他御极之初,父亲为他操持奔波,稳定朝堂,连后来屈居沈殿臣之下,只是做了个内阁次辅也毫无怨言的。 她知道…… “我知道,皇上我都知道!父亲素日里张扬,朝臣觉得他嚣张跋扈,二郎也……二郎处处出色,觉得兄弟之中只有他最能干,最能为您分忧,是我没有教好他,也没有约束好母家,可不是的……我们不是更不敢害您的!” 昭宁帝始终面无表情。 姜氏终于想起来要跪在他床边说话。 她伸手去攀扯,试图握紧昭宁帝的手,但是触手是一片冰凉。 他身体底子似乎是真的虚厉害了,这种时节,竟然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姜氏心头大惊。 如果天子命不久矣…… 他要是真的没活头的,这个时候凭此事而借题发挥,要赐死她,除掉姜氏,打压二郎,那只能是…… “赵澈他残废了!”姜氏骤然尖叫着喊出声来,“您的心,要有多偏,为了那样一个废人,竟然这样对我,对姜氏一族,对您的亲生骨肉!” 昭宁帝冷冰冰去看她:“你和你父亲,还有赵澄,就没有谋求算计过朕的皇位吗?姜氏,一刻也没有过吗?” 有。 可是那又怎么样! 姜氏登时心如死灰:“赵盈没有吗?还是赵澈没有?先是刘氏,再是孔氏,一步步走到今天,您要给赵澈铺路何不直说呢?何必要捧杀我们母子! 二郎他自幼聪明,出色能干,哪一点比不上赵澈? 是了,无非是他有个好母妃,我不是你的心头肉罢了! 可是我也是满怀憧憬嫁给你的,我也曾经真真切切爱慕着你,一颗心满满当当的全是你! 我做错了什么?二郎又做错了什么? 你不想叫他当太子,不想让他做皇帝,早早娶妻封王,赶去封地,断了他的念想,断了我的念想,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她不明白。 她一点也不明白! “去吧。”昭宁帝淡漠的视线从姜氏脸上挪开,“孙符,永嘉进宫了吗?” 他又想起赵盈。 这种时候,他心里所想,还是只有赵盈! 姜氏撑在地砖上不肯挪动。 孙符闻言越发低下头:“李寂出宫去传公主了,过会儿公主就会进宫。” 昭宁帝说好,再斜扫过姜氏一眼:“你现在肯定也很后悔。 秀毓名门,系出高阁,当年若不是先帝一纸诏书,赐你进王府,你寻一门当户对人家,做个正头娘子,这一辈子过的不知多快活恣意,也不必搅和到这后宫纷争,朝堂夺嫡之中来。 你的性子,本就与这内廷不合适。 既然要走了,朕最后赐你一份儿恩典吧。” 他还能给她什么恩典! 姜氏唇畔噙着冷笑:“大逆不道,毒杀天子,是为造反,废为庶人,不入妃陵,皇上该不会是想说,还我一个自由身,来世投胎再不要入宫门侯府,清清白白的做个人,坦坦荡荡活一生吧?” 昭宁帝倏尔笑了:“去吧,去的体面些。” · 赵盈进宫的时候,姜氏已经服毒死在了华仁宫中。 她不肯就死,明知已经回天乏力,却还是想要见赵澄和姜承德最后一面。 孙符有昭宁帝的赐死口谕,支使左右,强行掰开姜氏的嘴,把毒药给她灌下去的。 人一去,棺椁成敛,就停放在华仁宫偏殿,确实是秘不发丧,六宫中都无人知晓,更不要说外面的人。 不过赵澄和姜承德比赵盈来的要更快一些。 毕竟宫内消息被阻断了,辍朝这么些天,连沈殿臣都无数次吃了闭门羹,一点消息也探听不到,突然说天子传召,他二人自然动作快得很。 赵盈驻足在殿外,背着手在身后,孙符从殿中退出来,猫着腰迎过去:“皇上这会儿正在见瑞王殿下和姜大人,恐怕还得一会儿,叫奴才跟公主说一声,您先去看一看惠王殿下再过来也成。” 让她去看赵澈? 把她传召进宫,却又打发她去看赵澈? 赵盈眯了眯眼,朝着殿中方向深望一眼。 不过也好。 从昭宁帝出事后,她有一件一直想做,但一直没来得及做的事。 择日不如撞日,她看今天就很好! 孙符眼看着赵盈脸上表情变冷,没由来皱了下眉头,想要问些什么,赵盈已经转身往偏殿方向去了。 孙贵人在偏殿,胡泰也在。 他远远看着,到底没再跟上去。 赵盈进门的时候孙氏不在,后来听胡泰说她是累极了,吩咐了人盯着,自己回了昭仁宫去休息,便摇了摇头。 底下的御医们忙着煎药,也没人敢往赵盈身边凑。 她往西次间踱步过去,胡泰极有眼力的快步跟了上去。 “公主,皇上的病……” 赵盈盘腿坐着,摆手打断他的话,因晓得外面的御医不会也不敢跟过来,便就没有刻意压下声音:“胡泰,牵机有解药吗?” “什……什么?” 他刚才听见了什么? 公主殿下进了门,直截了当问的就是……这种天下至毒,是否有解药吗? 胡泰头皮一裂,喉咙发紧。 他嘴角刚动了第一下,赵盈已经沉声又吩咐:“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够了。” “有……有的。”胡泰还是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没敢多问,顺着赵盈心意回了话,“牵机本就不会立时要人性命,痛苦折磨,生不如死。 它本就有解药,只是往往用牵机毒之人也不会备着解药去解毒…… 解药服下,立时可解牵机症状。” “很好。” 看来赵澈的手段还是差了一点。 他当年就应该更狠一些。 给她喂下牵机之后再灌解药,就这样慢慢的折磨她,什么时候折磨的够了,烦了,再给她一个痛快。 那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能叫人在一次次的大起大落,希望与失落中,把尊严与意志全部磨灭,连人性都支离破碎,除了要人命,还能诛人心。 “牵机毒和解药,三天之内你替我准备好,送到司隶院去。” 第338章 监国摄政 昭宁帝的寝殿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静谧之余,平添孤寂。 孙符说赵盈没有往慈仁殿去看赵澈,一直待在清宁偏殿,胡泰陪着说话呢。 他想了想,竟然想不起来,赵盈是什么时候心变野了的。 这阵子走马观花回溯过往,仿佛所有人都记得起,每个人的转变,都历历在目,唯独赵盈。 他好像看得透,却又看不懂了。 姜承德是被禁军押下去的,昭宁帝没有别的吩咐,就是叫禁军暂且把他看押起来,留在宫里头。 赵澄也是一样。 不过二人是分别看押。 赵澄跪在昭宁帝床边哭,哭到后来声音都哑了,说想去见一见姜氏。 孩子似乎也都是极有孝心的好孩子,到头来,坏的只有他这个做父皇的。 昭宁帝靠在软枕上,精神愈发不济,几度昏昏沉沉,险些又昏睡过去。 赵盈轻手轻脚的进了门,见他合眼小憩,没再上前。 她掖着手站得远,孙符想了片刻,才提步近前去,压低了声音叫皇上。 昭宁帝缓缓睁眼,一时觉得眼皮有千斤重。 眼角余光瞥见赵盈,突然就想起来了。 她搬出了宫,从那时候开始,脸上总是最精致的妆容,把原本的模样掩盖起来。 珍珠成妆,花钿做饰,每每见她,都是满头珠翠,冰冷没有温度,再也不是那个缠着他叫声叫父皇的小姑娘。 他只是想不明白。 何至于此。 “元元来了,坐吧。” 大病一场,昭宁帝整个人苍老了十岁都不止。 垂暮之年的老人总是沧桑的,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疲倦。 赵盈终于在他的眼神里看不到贪欲,却也高兴不起来。 孙符已经掖着手退到了寝殿外守着。 赵盈想了须臾,还是往床尾的圆墩儿坐了过去:“胡泰说您的病不大好,得静养,今儿不是才见过姜大人和瑞王兄吗?您该歇着的。” “你筹谋多日,就要等到故事结局了,事情一日没有落定,你心里一日不安吧?” 赵盈眼皮突突的跳,好在她稳得住。 她僵着脸色去看昭宁帝,到了嘴边的那些装傻充愣的话,全都收了回去。 同样的话,他八成跟冯皇后也说过。 如果不是心里明镜儿似的,到了这种时候,他不会再存心试探。 赵盈缄默不语。 昭宁帝叹了口气:“姜氏赐死,姜承德和赵澄都被禁军看押起来,你出宫时候,把他们带回司隶院吧。” 赵盈的眉心倏尔蹙拢:“您赐死了姜才人?” “她意图谋害朕,不该赐死吗?”昭宁帝反问道,“这是谋逆,罪同造反,不光是她,整个姜氏一族都要受到株连,还有赵澄。” 他明明知道…… 赵盈定了定心神:“我不懂,您不是知道真相了吗?” “元元,你是什么时候起,想要坐上那至尊之位的?”昭宁帝好似没听见赵盈的问话,自顾自的低声问她,“你也不用怕,朕叫你进宫来见,又屏退左右,便只当是咱们父女之间,谈谈心。 你长大了,但你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又是因为什么突然长大的,朕竟然一无所知。 你好像做了许多事,宫内,宫外,从两年前不谙世事的大公主,到如今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的司隶令,朕真的想知道,你都干了什么。” 他说着又苦笑出声:“你母妃是最柔婉的性情,生平最不爱钻营算计,所以恨极了内廷里的这段日子,是朕拘着她,逼着她在后宫生活。 你除了容貌与她有七分相似,这脾气秉性,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你母妃。” 提起母亲,他的神情才一如往常。 他知道下毒之事是她一手策划的,所以才会说她如今是只手遮天。 遮的不光是宫外的天,还有内廷这四方的天。 不过赵盈也听明白了—— “您不想活了吗?” 昭宁帝眯了眼:“你没去凤仁宫见过皇后?” 赵盈摇头。 看来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跟冯皇后说透了。 而且……他大抵真是无心求生,现在病倒在清宁殿,宫中的消息居然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真不怕有人第二次谋害他一样。 赵盈呼吸微滞:“您只问我什么时候想,怎么不问问我如今怎么对您也下得去这样的手呢?” 他究竟是知道了全部,还是一知半解呢? 从监国公主到皇太女,她还有一段路要走,所以得留着昭宁帝性命。 他现在做的所有妥协,其实不能称之为妥协。 昭宁帝一定早就知道她的谋算,可是他默许了她和冯皇后等人的所有行动,这才有了他今日之灾。 说穿了,他就是不想活了,顺便成全她而已。 赵盈不认为她有这样天大的脸面,八成还是因为母亲…… 昭宁帝确实是个变态。 这种偏执且疯狂的爱与眷恋,她一点儿也不懂,更不想懂! “下不下的去手,你不是也做了?”昭宁帝毫不在意,“你是内廷长大的孩子,在我手底下长起来的孩子,我从来就没指望你真的做个柔婉端淑的女孩儿。 你想做女皇帝,当第二个阿武,不踩着累累白骨,如何上位? 我如今,也不过是你上位路上的尸骨如山中的一个罢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盈也无谓再去纠结他究竟知道多少了。 “是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到别人手上,哪怕是赵澈,也不行。” 赵盈顿了很久,才端着一派叙旧谈心的语气开了口。 “上阳宫醉酒闹事,所有人都以为是赵澈的无心之失,到现在为止,您也这样认为的吧?” 没料到昭宁帝却摇了头。 这件事情起初他没太放在心上。 真的以为当日只是赵澈的无心之失。 喝醉了撒酒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不过后来才隐隐察觉到古怪。 赵盈出宫之前发落了上阳宫的一个小宫娥,后来他也知道了,那是刘氏安插在上阳宫里的人,探听消息,打听赵盈的一举一动,包括那天晚上赵澈能够顺利进入上阳宫,其实应该算是刘氏一手策划。 那赵澈就不能是无心。 平日刘氏又能撺掇他什么呢? 他在宫里所能倚仗的,从来都不是刘氏,只有赵盈一个而已。 他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况且宋氏过身那会儿他年纪尚小,可以说之后多年是跟赵盈相依为命。 赵盈得宠,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他应该很清楚,紧紧靠向赵盈,才是对他最有好处的。 偏偏他干了那样糊涂的事情。 他不放在心上,是觉得没必要。 哪怕他曾经怀疑过,赵澈也许知道了赵盈出身,才想要除掉赵盈,除掉这个毕生污点。 他从未求证。 与冯皇后长谈那日,他问起此事,终于知道了真相,也证实了他从前猜测的丝毫不错。 只是眼下赵盈问起…… 昭宁帝抿唇:“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他根本就没有吃醉酒,他闯入上阳宫,是真的想杀了我,是我福大命大,又或者是母妃在天有灵庇佑,才让我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来。” 赵盈长舒一口气。 现在再提起这件事,她已经能够做到心如止水。 就连前世的恨,也一并平淡了。 她距离成功就差了最后一步,逆天改命,她的确做到了。 既然做到了,前尘往事便可以释怀。 不是放下,而是大仇将要得报,实在不必再耿耿于怀。 “从那天起,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么事也用不着再多问。 昭宁帝倏尔笑出声,声音里头听不出他的喜怒来。 赵盈也不接话继续同他絮叨。 他笑够了,收了声,这话题好像真的就这样揭过去:“朕这场病,是姜氏毒害,现在只能静养,朝政是顾不过来了。 赵澄是姜氏的儿子,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他谋划,等你查清楚姜氏一族的余罪,他自然也难逃罪责,是要一并定罪论处的。 你弟弟——赵澈废了腿,现在又性情乖张,行为古怪,实在是不服管教之流。 监国重责,除了你,也再没别人可担得起来。” 话至于此,赵盈暗暗地松下一口气。 他果然不知。 如果他知道,断然不会把这锦绣河山交付到她的手中! 他无非是想着,她费尽心思把赵濯弄出了宫,早晚有一天这江山还是要还给赵家子孙的。 毕竟在昭宁帝看来,她还是把自己当赵家的孩子看待。 女皇帝不好当,说不定过个三年五载,她自己就先打了退堂鼓,自己推着赵濯上位了也未可知。 如果他知道,她已然晓得自己身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安心的把监国重任交到她手上了。 · 从清宁殿出来,赵盈突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下来。 前世她步步为营,今生又何尝不是? 老天爷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却不敢有半分松懈,日子过得一点儿也不松快。 现在尘埃落定,令她监国的圣旨就揣在怀里,站在这清宁殿前的玉阶之上,她才终于敢松一口气。 孙符见她停下脚步,当然跟着一块儿停下来。 他并不言语,赵盈也没回头:“父皇这个病要静养,如今既然令我监国,皇叔辅政,之后朝廷里的事情我自会来回他,其余不相干的人,就不要轻易放进清宁殿来搅扰父皇养病了。” 孙符闻言,倒吸口气。 这是要把天子软禁于此吗? 她才刚得了监国圣旨,就敢…… 赵盈冰冷的眼神突然横来,孙符哪里还敢分心,忙不迭点头应声:“那皇后娘娘和孙贵人那儿……” “皇后和贵人不会再来了。”赵盈冷冷瞥他一眼之后收回目光,“你只在清宁殿当好的你差,其他地方也不用你管,慈仁殿——惠王府最迟后天就完工,我会派人来接惠王出宫。 他近来性情古怪,也多半是身边人规劝不住的缘故,一旦发作起来,一个个都不敢劝,反纵得他越发胡闹。 孙符,惠王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都换了吧。 后儿一早我叫人来接惠王出宫,那些不中用的奴才我不想在惠王府再瞧见一个,明白了?” 孙符心下咯噔一声,却不敢有所质疑。 她如今是真正的权势熏天了。 摄政大公主,前所未有。 这是昭宁帝许她的权力。 她连天子都敢软禁,何况惠王。 姐弟情分至此……也不是,这禁廷之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骨肉之情。 何况是赵盈和惠王殿下。 孙符深吸口气,只当这些同他全都没关系,连皇上都撂开手不管,他做奴才的更管不着:“那您现在要出宫吗?瑞王殿下和姜大人还在徐统领那儿,您是亲自去,还是奴才派人过去……” 赵盈一摆手,示意他住嘴。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按耐不住,恨不得立时冲到慈仁殿,把牵机毒药亲手给赵澈灌下去。 现在就算是在宫里头,她要做这样的事,也没有人能管得了她了。 只是没必要。 两天而已,她连两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这两天。 赵盈深吸口气,胸膛处不易察觉的起伏一场:“孤先出宫了,你去告诉徐照,让他亲自把人押送至司隶院中。” · 成明二年,姜才人毒杀天子未遂,昭宁帝因病卧床,旨意永嘉公主司隶令赵盈监国,燕王辅之,原礼部尚书姜承德交司隶院审理追责,瑞王赵澄暂幽禁于瑞王府中,有禁军昼夜把守。 又一日,天子旨意又出,擢吏部尚书宋昭阳递补入阁,为内阁次辅,成国公世子河间府辛程补缺出任礼部尚书之职。 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数月之前,京中盛传永嘉公主意图效仿武后临朝,不过月余,竟然成真。 更令人惊愕的是天子默许此事! 一时之间,朝堂整肃,人心惶惶。 “你才刚刚上位,天子旨意也才出,以你监国,你甚至都还没有真正在太极殿上升座听政,已经等了这么多年,真就急在这一时吗?” 司隶院中赵承衍满面怒色,赵盈反而平静异常。 等到他声嘶力竭的质问过后,她才平声开口:“任何事我都能等,只有为我父亲平反,为虞氏一族沉冤之事,我一日都不想多等了!” 第339章 无能狂怒 太极殿终于又升座了。 只是天子宝座左手边上,多出另外一张规格减半的宝座。 赵盈再不是立于殿下与群臣比肩。 她登高台,端方落座。 身下这张宝座,昔年曾有两位太后垂帘听政之时坐过,穆宗的许皇后于穆宗病重的最后三个月里,监国之时,也坐过。 现在,终于轮到她了。 只是太极殿中站着的那些人,变了模样。 沈殿臣根本就吗来上朝。 昭宁帝旨意一出,他就闹着要入宫面圣,在宣华门外被拦了下来。 徐照把消息送到司隶院,赵盈一笑置之。 从前带头说她牝鸡司晨,现在天子金口令她监国摄政,他还是不满意。 “周卿,瑞王与姜氏谋逆的案子,司隶院审理的怎么样?” 周衍的位次从第四排提到了第二排,毕竟人家现如今地位不一般了。 赵盈点名叫他,一句周卿,实在太有昭宁帝昔日风范。 也因此,引得殿下众人抿唇皱眉。 那些不想来又不敢不来的,大气不敢喘一声,却要在心里骂赵盈祸国。 周衍拱手站出列次来:“姜氏于后宫之中投毒,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全,事发之后,姜氏畏罪,自缢于华仁宫中,姜氏一族众人暂由禁军看押于府中,原礼部尚书姜承德现关押于司隶院大牢中,瑞王幽禁王府。 案情审理的还算顺利,供词臣也已经拿到,只是姜承德声称此事全是他一人所为,与瑞王无关,臣……不知该如何处置。” 走到今天这一步,孔刘两家的前车之鉴,姜承德比任何人都明白了。 昭宁帝在清宁殿见他和赵澄那天,究竟说了什么,尽管赵盈不得而知,也能猜出个大概。 姜承德自负了一辈子,好在脑子足够聪明。 他既晓得是天子要他死,那他认罪或是不认罪,就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唯有赵澄—— 这大概是姜承德阳奉阴违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还是想保下赵澄。 赵盈转而叫宋子安:“刑部怎么说?” 眼下的朝堂,是赵盈的朝堂,可现在的赵盈,不是他最初想要的那个赵盈。 宋子安喉咙发紧:“瑞王是亲王之尊,应当由宗人府详加审理之后,再做定论,刑部……没有任何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呢? 审理姜承德本该是刑部的差事,昭宁帝把人交给禁军之后,让禁军直接送去了司隶院。 天子心意如此,赵盈更是不曾推辞。 说白了,在这件事情上,她的私心根本就没有打算藏起来。 她便是要天下人都知道,她要姜承德的命,要赵澄的命,就是要在这朝廷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她? 赵盈对这个答案似乎极满意,一挑眉:“那此事恐怕还要麻烦皇叔。” 赵承衍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他如今辅政,昭宁帝虽没给他加封摄政王,但就是那么个意思。 今日是赵盈监国之后第一日太极殿升座,他少不得要到这殿中来站一站。 赵澄的案子又有什么好审理的。 赵承衍掀了眼皮扫量上去。 到底是上位之后,还想着总要顾全大局,这场面上的事儿得走一走,不然她自己就能把赵澄给处置了。 昭宁帝给了她权柄,许她监国,就再也没把赵澄和赵澈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不知道昭宁帝究竟是怎么想的,更无意揣测。 他只是好奇,如果昭宁帝知道她要给虞氏平反—— 赵承衍思绪才转至此处,赵盈已经沉声开了口:“另有一件事情,是父皇亲口叮嘱,要孤务必着紧办了。” 众人听闻昭宁帝,不免敛气凝神。 没有人能见到天子了,到底是她赵盈想办的事,假借了昭宁帝之口,还是果真是昭宁帝吩咐,他们谁也不知道。 “凉州总兵通敌叛国,当日为避免节外生枝,只将他急召回京,捉拿问斩,然则此案之后,父皇心中又始终牵挂着多年前的一桩旧案——” 赵盈精致的妆容写满了冰冷,深吸口气,缓了一瞬:“数年之前,虞氏附逆伏诛,满门抄斩。 孤也是近日才知,昔年父皇只是因为得了一纸密告,加上父皇御极之初,天下不稳,朝局不稳,是以他并未详加审问调查,便匆匆下旨,处死虞氏满门,以逆党论处,摘了虞氏满门封赠,虞氏先祖牌位也撤出太庙功德殿。 父皇早在凉州出事之初,便想到昔年虞氏一族,现如今大病一场,对陈年旧事思虑更重。 虞氏祖上累军功起家,自太祖皇帝打江山起,虞氏一族便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 父皇思虑再三,只恐怕昔年冤枉虞氏一族,令功臣之家蒙受不白之冤近二十年。 过去种种,虽难追查,可父皇想要一个真相,也想给虞氏一个真相,给天下人一个真相。” 赵盈咬了咬牙,定下心神来:“宋卿。” 宋子安眼皮突突的跳,应了一声在。 赵盈的目光却是落在赵承衍身上的。 其实连宋昭阳都悬着心,提着那口气。 平反陈冤,哪有那么容易。 何况一个不留神,就会牵扯出她的身世…… 可是谁劝她都不管用。 她才刚刚监国,就已经铁了心要给虞氏平反。 那是二十年前的旧案,要查起来太难了。 昭宁帝刚登基那会儿,的确有太多的人想要造反,虞家身上又是附逆罪。 究竟有没有党附,有没有生出不臣之心,二十年后的今天,仅凭着刑部大理寺去追查,就真的能查明所谓的真相吗? 案情一旦僵持住,她又打算怎么收场呢? 可她想做。 她想为虞家,为她父亲,力所能及的做些什么。 她要还虞家一个公道,给虞玄来洗刷冤屈,追封封赠,给足他身后体面。 逝者已矣,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所以到后来,宋昭阳才没有再劝。 就连赵承衍也答应了——他点了点头。 赵盈越发安了心:“此案就交刑部查明,大理寺佐刑部调查,旧档、旧卷宗、旧人,还有兵部,该查什么人,该用什么东西,父皇和孤要的,是真相,不拘你查多久,更不拘你查到什么人,明白吗?” ·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要重新调查当年的虞氏附逆案?” “这样兴师动众,可见朝廷重视,只是从前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大公主刚刚监国……这是要借题发挥,别不是盯上什么人了吧?” “朝廷里的事儿,谁说得准呢,咱们小老百姓只过好咱们的日子罢了,理会这些做什么,快别乱说话了,你也想被抓去服苦役吗?” 众人似乎才想起数月之前的事,一阵后怕,忙收了声,不敢再胡说。 马车里合眼小憩的赵盈倏尔睁开眼:“所以你看,也是有好处的。” 周衍不说话,倒是一旁李重之抿了抿唇:“殿下,您真的不打算让徐将军去凉州,要把我换去吗?” “你不愿意去?” 那倒也不是。 比起留在司隶院,他更愿意带外头去领兵。 不是跟着赵盈有什么不好,而是他志向在此。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在殿下心里,他也是能替代徐冽的。 李重之有些得意,高兴的昏了头。 周衍却不动声色摇了摇头。 赵盈见他那样,更不忍心拆穿,拍了拍车厢,示意车夫停车。 二人茫然看过去,她朝着车门口方向一努嘴:“你们自己回去吧,我要去一趟惠王府。” 她一大清早就让人进宫把赵澈接出来了。 工部的人最有眼色会来事儿。 她监国摄政,连惠王府的竣工之期都提前了。 昨日临近黄昏,工部尚书亲自去了一趟司隶院,就为了这么一句屁话。 赵盈不冷不热的把人送走,就吩咐人准备着第二日一早接赵澈出宫的事情。 她在太极殿升座,早朝过后,赵澈已经出了宫。 离开了慈仁殿,他的好日子就算是彻底到头了。 惠王府的规制其实比寻常亲王府邸要更华贵一些,乍然看去没什么不妥,仔细看来是一定有逾越之处的。 赵盈冷笑着进门,王府内当差的小太监小宫娥全都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 从前跟在赵澈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一个也没给他留下。 小太监头前引路,引着赵盈一路入了三进院赵澈住着的上房院去。 室内满是药香味,余味略带苦涩。 赵盈深吸口气,叫挥春。 挥春立时会意,打发了屋里当值的小宫娥全都退出去,她自己也跟书夏二人退到了屋外,就掖着手立于廊下,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赵澈躺在床榻之上,见她来似乎并不意外,眉眼间全是冷肃:“皇姐来了。” 他叫的是皇姐,赵盈却嗤了一声。 她站在床边,根本就没打算坐,居高临下,带着桀骜:“还装?” 赵澈眉头一拢,再不开口。 赵盈背在身后的手交叠在一起,指尖点在手背上:“我虽然不是你同父同母的姐姐,可是自幼疼你宠你,你养在刘氏身边,我唯恐你有半点不痛快的地方,恨不得一天三次的跑去看你,你有一点儿不高兴,我就把你接到上阳宫住,更不知给了刘氏多少脸色,在昭宁帝面前告了她多少黑状。 赵澈,人心都是肉长的,到底你不是人,还是你没有心?”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赵澈声音清冷,再没有半点感情和温度。 赵盈啧声:“你说呢?” 那就是上阳宫事件之后了。 怪不得她从那时候起态度就始终不远不近,忽冷忽热。 他费尽心思想要讨她欢心,想哄着她,结果傻子竟是他自己。 她从哪里知道的已经不重要。 又或者是冯皇后的好手段。 本就是要他与赵盈自相残杀,好报昔年母妃专宠又险些追封为后的仇。 “你对我好,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以为我是你的亲弟弟。”赵澈掀了下眼皮,事到如今,他眼神里仍然充满了不屑,“赵盈,你今日所得到的这一切,是你应该得到的吗?” 他反问一声,嗤笑摇头:“这都是你偷来的!” “是吗?”赵盈也不恼,挑了下眉,“我今天得到的一切,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尽管也并不是很想要。 你想杀了我,觉得我是你这辈子的污点,就连母亲,也是你的污点。 如果将来被赵清兄弟发现此事,一旦宣扬出去,群臣反对,你仍旧无缘储君之位。 所以当初尽管你会考虑这是不是冯皇后要我们自相残杀的计谋,你还是选择了对我下手。 只要我死了——母亲早就不在了,我死后,再也没有人会去翻出陈年旧事。 母亲永远是天子后宫专宠的宋贵嫔,而我,也永远都是大齐最尊贵的永嘉公主,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赵盈的心尖,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赵澈喜不喜欢她,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但是曾经,毕竟曾经她真心实意的护着他,真的以为她跟赵澈是相依为命的姐弟俩。 赵澈呼吸重了一瞬:“你得宠,是因为你那张脸,不是因为你这个人。 父皇把对母妃的眷恋转移到你身上,只让我觉得恶心。 不过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以前只是觉得你讨厌。 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你,父皇对母妃所有的眷恋,那些来不及捧到母妃面前的美好,应该都只属于我一个! 我知道刘氏是在教唆我,我也知道皇后不安好心,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嗤了一声:“赵盈,没有人喜欢你,没有一个人,会真真正正的喜欢你。 那些人对你好,是忌惮你身上的恩宠。 我对你好,是因为要仗着你在父皇面前得脸,以图来日。 而父皇——你要是没有了这张脸,这张跟母妃七分相似的脸,也不过是个野种罢了!” 他在故意激怒她。 赵盈气血上涌的一瞬间,反应过来这个事实,所有的怒气又在那一刻压了下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希望看到她狂怒失态。 同样的话,刘氏差不多也这样说过。 那又怎么样? “可最终监国摄政的是我,不是你。”赵盈淡淡扫去,“你自以为聪明,却没想到燕王殿下从来知道我的身世吧?赵澈,那个可怜虫是你不是我。 明知我不知赵家女,明知我与昭宁帝有血海深仇。 燕王他宁可送我上位,也不肯正眼看你。 舅舅是我的亲舅舅,也是你的,可尚书府从舅舅舅母,到表哥表姐,帮的是我,心疼的也是我。 你想激怒我什么呢? 到头来,一无所有,无能狂怒的,也只有你一个。” 第340章 求之不得 瑞王府上下尽是肃穆。 禁军把王府里里外外把守着,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架势。 徐照这个人一向都是公事公办,天子旨意,他从不怠慢。 皇子王孙,他也并没有放在眼里的样子。 从惠王府再到瑞王府,赵盈想了很多。 其实相比起来,她更想让赵澈生不如死,至于赵澄,哪怕是已经不在了的赵清,又有多少仇恨呢? 她和赵清赵澄之间,从来没有深仇大恨。 只不过是彼时立场不同,成王败寇罢了。 从马车步下来的时候,赵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双手。 素净白皙又最柔嫩的,却沾满鲜血。 其实要是有可能,她一点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说起来可笑,费尽心思,步步为营,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些人的生死真的全都掌握在她手里的时候,她反而觉得无趣极了。 当皇帝非她所愿,是不得不朝着那把龙椅而努力。 前世到今生,她最期盼的都只是安稳度日,而那样的日子,显然是一种奢望罢了。 门上当值把守的禁军见是她,匆匆开了门迎她入府去。 姜家出事之后赵澄就被关押在王府里,伺候的奴才也都打发了去。 偌大一个瑞王府,清冷的吓人。 但赵澄比赵清要强一点,至少他从不买醉,不会弄得自己酒气熏天,大失仪态。 赵盈推门进去,赵澄人就歪在罗汉床上。 听见动静,连身子都没转一下,显然知道来者何人。 这种时候,还能够进出他的王府如入无人之地的,除了赵盈,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在赵盈的眼中,赵澄是佝偻着身子蜷缩在罗汉床上的。 那是最没有安全感,也最防御戒备的一个姿势。 回想过往十几年,再算上她前世的二十多年时间,赵澄一向都是兄弟三人中最意气风发的那一个。 赵清老是病病歪歪,赵澈人前人后又总装的乖巧和顺,只有赵澄,历来锋芒毕露,耀眼夺目。 昭宁帝未必不喜欢他,若论阴狠,三兄弟不相上下,再论及气度,赵澄显然胜过他两个兄弟。 大概是她半天没言语,赵澄才狐疑转过头,见她一动不动站在门口,皱了下眉:“站在那儿干什么?坐啊。” 赵盈才想起来。 母亲刚刚去世的那一年,她骤然丧母,常常会在夜里哭醒过来。 胡泰给她请平安脉,她身体是没有大碍的,真是郁结不解,年纪太小,想不开罢了。 昭宁帝也束手无策,只能更抽出时间陪着她,想方设法哄她开心。 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那时候赵澄他……其实他没有那么坏。 上阳宫常来常往的不是赵清更不是赵澈,赵澄那会儿一天里有两三个时辰都待在上阳宫,哪怕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陪着她。 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赵盈倏尔笑了笑。 她终于迈开步子,往一旁官帽椅坐了过去。 赵澄略想了想,到底转过身来:“你来干什么的?” “姜承德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却唯独说你无辜,今天太极殿升座,我已经把你的案子交宗人府审理,皇叔大概下午就会到王府来见你。” 赵澄又拧了下眉心:“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想让我主动认罪?” “我只是有些好奇,那天在清宁殿,他都跟你们说了什么。” 她口中一个他,令赵澄面色一沉。 是说父皇吗? 果然如今得了势,监国摄政的人,她比谁都巴不得父皇早登极乐吧? 连父皇都不肯叫了,野心恁得大。 过去两年时间里多少晓得收敛藏锋,现如今全然不必了。 赵澄手掌撑在罗汉床上,撑着自己的身子坐直起来:“有意义吗?” 没什么意义。 可能单纯的,好奇吧。 昭宁帝的转变到底从何而来赵盈也没弄明白。 事情好像突然之间就尘埃落定了。 一切都是她最初所预想的最好的模样,结局固然也是她想要的,只是这个过程,脱离了她的掌控,总是莫名的难以安心。 “你还真是幸运。” “什么?” 赵澄横去一眼,冷冰冰的,后来可能是觉得现在他对赵盈的任何不满都已经变得没有必要,索性就连眼底的那点冰冷也褪了下去。 从出事到现在,也不过几日光景。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仿佛已经被磨平所有棱角。 赵澄靠在围板上:“他们总说,你长这么大,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母妃,我却不这么认为。” 赵盈眼皮一跳。 这样的话,她确实从来没听过。 无论是后宫里的那些人,还是赵清赵澈,甚至是那些不明就里的朝臣百姓,谁不是觉得,她赵盈能有今天,靠的只是她有一个好母亲呢? 她没说话,赵澄低叹一声:“就好比你舅舅一家吧。 当年父皇抬举宋昭阳,的确是因为你母妃的缘故,即便是你母妃过身多年,父皇心里始终记挂着她,遇事总格外恩宽宋家,你舅舅自己要是个立不住的,他凭什么能做吏部尚书呢? 人人都说宋怀雍凭借他的好姑母做了朝廷新贵,炙手可热,真是这样吗?” 他一面说着,兀自摇头:“孙贵人这一年多难道不是盛宠吗?你自己最清楚,她比你母妃当年,有过之无不及。 父皇那样推恩孙氏一族,她族中可有这样争气的孩子?这样争气的兄弟? 就连赵姝——姝姝真的没心眼吗?她年纪虽然小,心眼子却足够多,比你小时候有成算多了。 但是赵盈,父皇御极二十多年,不也只出了一个宋昭阳,出了一个你而已吗?” 赵澄面上闪过自嘲笑意:“其实我说的也不对,你除了幸运,也足够有能力。 我觉得你幸运,还是首先认为你有一个好母妃了。” 赵盈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刘氏死前要剪她最后一面,说这后宫禁廷中,人人都希望她死,没有人想叫她好好活着。 赵澈说的话,同刘氏那日所说,如出一辙。 她本就不在意这些人是不是喜欢她,又是否希望她好生活着。 只是今日赵澄这番话—— 赵盈低下头,浅笑出声,再抬头的时候,神色如常:“那你还挺与众不同的,我见过了很多人,他们都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他们自己太无用,所以败在你手里时候,只会怨天尤人。” 赵澄揉着眉心:“你也见过赵澈了吧?他难道不是宋贵嫔的儿子吗?你能得到的,他又因为什么而不能呢? 他真的足够出色,足够优秀,凭宋氏在父皇心里的地位,东宫太子,还用得着争吗? 那早就没有我跟赵清什么事儿了。” 他还真是跟姜承德一脉相承,足够自负。 或许赵澄只是败在了不够了解昭宁帝吧。 赵盈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足够幸运。 但也要庆幸昭宁帝的心理扭曲。 否则赵澄说的极对,早就没有别人什么事儿了,从赵澈一出生,储君就只能是他。 反正昭宁帝不是什么仁君明主,要一言九鼎,群臣也只能服从,谁敢质疑就杀谁,杀鸡儆猴,便再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他有足够的能力为赵澈铺平后路。 他不干罢了。 要这么说起来,这也算是她的运气之一。 赵盈目不转睛望向赵澄,看了许久,才缓声问他:“你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放过你,还是想要一个痛快?” “你怎么可能放过我?”赵澄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成王败寇的道理我还要你来教我吗?监国摄政的大公主,大齐开国以来你也是独一份儿。 入朝时他们就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牝鸡司晨,现如今真正监国了,他们更拿你比阿武与萧太后。 我虽从不觉得她们有什么不好,那些人也未必不佩服她们,然而在他们的时代里,走出一个‘武后临朝’,他们便决计容不下。 留着我岂不是心腹大患,我活着一天,你就一天不能高枕无忧。 唯恐哪天那些人便拥着我,逼宫造反,要你把皇位还给我,是为正道。” 赵澄倒是想得开:“你给不给我个痛快也不重要,横竖都是一死,我连死都不怕了,其实也就没那么怕生不如死。 只是有件事……” 他声音并不是戛然而止的。 尾音渐次弱下去的时候,语气中是遗憾还有悲恸。 姜氏。 赵盈眉心动了下。 她倒差点忘了,赵澄最是孝顺,孝顺他母妃。 “姜氏的棺椁还停放在华仁宫偏殿里,天子金口,废为庶人,她已经没有资格葬入帝陵之中了。” “我知道。”赵澄垂眸,压下来的眼皮掩去眼底的悲伤,那是他最后的骄傲,不肯给赵盈瞧了去,“既是谋逆大罪,我这王爵,你一并削了吧。” 赵盈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意。 在成全和叫他死不瞑目之间,动摇甚至连一瞬都不到,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站起身来,长身玉立,站得笔直:“待你死后,我会让人为你和姜氏安置吉穴,这一世的母子情分,也总算是有始有终,也算是……” 她深吸的那口气,把后话给噎住了。 赵澄侧目而去:“也算是感谢我最后说的这番话,在你阴暗不见天日的这两年时光里,为你带来一丝光亮。 赵盈,你要是我的亲妹妹,该有多好。” 赵盈心头一颤,吞了口口水,再没有别的话,转身出了门去。 赵澄会比任何人做的都好。 无论为兄还是为弟,他要是有个一母同胞的姊妹,那女孩儿会叫他纵得无法无天,大概比昭宁帝昔年对她更过分。 不过她不羡慕,也不值得羡慕。 是赵澄遗憾于没能得她这样一个亲妹妹,并非是她羡慕没能拥有赵澄这样一位兄长。 她有表哥有表姐,哪个不比赵澄做得更好。 从瑞王府出来,徐冽等在府门外。 他见赵盈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提步迎上去。 赵盈四下看了一圈儿,他是一个人来的:“有事儿?” 徐冽摇头:“听说殿下去了惠王府,从王府出来没回司隶院,就直奔瑞王府来,我怕殿下心里不好受。” 赵盈噗嗤笑出声。 她有什么不好受的。 天下她有,大权在握,不好受的是他们才对。 她扫量徐冽一眼:“正好你来,有件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我去过司隶院,见过李大人,周大人也跟我说过了。” 赵盈脚步一顿,哦了一声:“那你晓得我的打算?” “殿下想让我入兵部。”徐冽始终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我不是辛程,不可能一跃去做兵部尚书。 兵部一应事务也不是那样好接手过来的,即便是我,贸然上位,也必定不能服众,不似礼部,一概都有章程。 兵部尚书年逾四十,虽非庸才,但也不是什么有大志向的人,从前不过依附姜承德,往后嘛,殿下想叫我在兵部历练几年,得了人心能服众时,到那时候殿下的大局也尽定了,再由我接管兵部,为殿下分忧解难。” 跟徐冽之间,的确不必事事言明。 往往她走出第一步,徐冽就知道她余下的九十九步打算怎么走。 最难得的是,他从来愿意配合,也始终跟随。 无论是对是错,哪怕每一步迈出去对后路都是未知的探索,他也仍然义无反顾的追随上来。 既不指手画脚,更不会走个回头路,舍下她。 赵盈脸上的笑容明媚起来:“现如今功成名就了,还是不打算回徐家?” 徐冽再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径直摇头:“从来就没有这个打算,只是舍不得兄嫂和两个孩子,对徐家——我追随殿下,又有军功,等殿下登大位时,我是有从龙之功的人,难道还要转头回去依附徐家之势不成? 往后全要仰仗殿下才是,就不回去了吧。” 赵盈放声笑起来:“那你怎么不伸手跟我要禁军统领之位呢?” “也不是不成,如果殿下不是那么急需我入兵部当差,来日接管的话。”徐冽跟着她一块儿笑,心情大好,“接管禁军,还能离殿下近一点,我求之不得。” 第341章 传召沈明仁 姜氏一族谋逆弑君,罪证坐实,满门抄斩,天子体念废人姜氏于近身服侍二十年,又诞皇子,故开天恩,未诛姜氏九族,只严令姜氏族中无论远近,举凡五服之内,五代不得为官,叫旁支举家迁出京城,再不许入京居住。 瑞王赵澄,经宗人府详查,亦参与谋逆案中,削去爵位,赐下毒酒一杯。 赵澄服毒自尽的那天,正是赵澈第五次服下牵机毒药之时。 沈殿臣已经接连六七日不上朝了,沈家上下苦苦规劝,他一概不听,沈明仁在他书房外跪了两日,他也无动于衷。 赵盈会派人去传沈明仁到司隶院相见,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书房外他本还跪着求沈殿臣想开些,底下的小厮来回了话,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 赵盈传召的消息自然被沈殿臣一并听了去。 书房的门倏尔被拉开,沈殿臣黑着一张脸,负手步下垂带踏跺来:“这些日子你又去见过她?” 沈明仁皱着眉连连摇头:“大公主监国,政务繁忙,儿子私下里再没有见过公主。” 其实是早从年前起,赵盈对他的态度一落千丈。 不过那会儿他把所有的心思暂且放在了赵澈身上,想着小姑娘家忽远忽近,也没什么大不了,在这上头他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只是没料到赵澈在福建出事,弄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再要转过头去跟赵盈亲近,总是不得其法。 她又一心朝政,根本没那些谈情说爱的心思似的。 结果就成了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样,全然僵持住。 他是既没了赵澈这条路可走,在赵盈那儿也没捞着什么好处。 今日赵盈派人过府传话,他自己还有些懵然呢。 沈殿臣闻言面色才稍有舒缓:“那你就去吧,说不准是为朝中事,只是我不上朝,你在她面前也少浑说,一问三不知才最好,省的给自己惹祸上身。” 到现在为止,沈殿臣要是还想不明白,这两年之内朝堂局势骤变是何人手笔,那他也白在这朝廷几十年。 多事之秋,他既不满赵盈牝鸡司晨,更不愿搅和到这一滩烂泥里去。 自从昭宁帝辍朝以来,朝中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所有的一切,无论口谕还是圣旨,都出自赵盈之口。 为什么会在二十年后骤然重提虞氏逆案呢? 沈殿臣翻来覆去的想,那绝不是昭宁帝的意思。 他御极之初多少人盯着他的帝位,谋逆造反的,附逆成奸的,无论清白还是冤屈,时隔几十年,在昭宁帝的心里,那些人已经不在了,死人不作数,凭他的脾气性情,根本不会把旧人冤屈放在眼里,何况即便是冤枉,还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如果说要平反,也不该是虞氏一家。 可赵盈又是因为什么? 沈殿臣心中多有不屑,数日来想不出个缘由,到最后索性归结于,也不知赵盈又动了哪家小郎君的心思,多半是为讨好人家做的这些功夫。 一时间他又暗自庆幸,幸而当日他沈家没能尚主。 不然岂非是留个祸害在家里吗? 眼下瞧着还跪在院中的沈明仁,沈殿臣长舒了口气:“你真的喜欢永嘉公主吗?” 沈明仁眉心几不可见拢了一把。 “父亲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殿臣摇了摇头:“这一年多以来,我几次问你,你顾左右而言他,东拉西扯不肯跟我说实话。 现如今永嘉公主监国摄政,皇上膝下也再没有中用的儿子,很难说以后这储君之位究竟会不会是赵盈来坐。 皇太女——大齐开国以来的第一个皇太女。 你可想清楚了。” 他被在身后的手交叠在一起,视线始终停留在沈明仁身上:“从前她只是格外得宠的大公主,哪怕你不是真心喜欢她,只是觉得娶了她能带来天大的好处,我也有私心,虽偶尔拦着你,不许你有过分的行为,私心里也是想着,如此确实能为沈家带来莫大荣耀。 现在却不成了。 赵盈其人城府颇深,心思沉重,你对她若不曾有半分真心,就万不要再做那等痴情一片的蠢事。 否则惹恼了她,并非是我这个内阁首辅能保全你的。” 沈明仁何尝不知道。 但是到如今为止,就算他对赵盈从无半分真心,也只能演出一万个真心来了。 从前他做过那么多的蠢事,如今一转脸,变了个人,说不喜欢赵盈,那才是找死呢吧? 沈殿臣见他眼神多有闪躲,不免摇头叹息:“你起身,去收拾收拾,到司隶院见她去吧,我同你说的这些话,也不是叫你今日立时与她断干净那些不清不楚的联系,只是叫你自己有个分寸,心里得有谱儿,不要再做那些可能给自己惹祸上身的事情,让人家拿住你的把柄。” · 沈明仁以为赵盈会是在司隶院的花厅中等着见他,却怎么也没想过,底下的小校尉一路领着他径直入了正堂去。 赵盈端坐高台之上,端的分明是—— 沈明仁剑眉霎时蹙拢起来。 刑部与大理寺升堂问案是什么架势他当然见过,赵盈现在这样子更甚。 而且堂中还有周衍和徐冽在……徐冽? 周衍身为三品司隶监,就算赵盈突然传召他真的是有案子要问话,周衍旁听算合情合理,徐冽站在这堂中算什么? 沈明仁犹豫了一瞬,拱手做了官礼拜见。 赵盈指尖点在鸡翅木的桌案上:“沈卿免礼吧。” 他眼皮又下意识跳了跳,显然还是没能够全然适应赵盈的转变。 先前她老是一口一个小沈大人的叫,偶尔尾音上扬,是带着小女儿家娇俏模样的撒娇语气,俏皮又可爱,沈明仁不止一次为此而感到骄傲,甚至有些志得意满。 盛宠天下的大公主又怎么样,还不是折服在他手上。 现在嘛……赵盈的语气和太极殿上一般无二,端的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再没有了从前的情分。 沈明仁站直起身来:“不知殿下传臣到司隶院来,所为何事?” 赵盈高高的挑眉,眼角余光扫过周衍。 周衍会意,上前小半步:“沈大人,孙贵人怀胎那会儿,后宫里曾出过一件事儿,惠王身边的两个宫娥争风吃醋,冲撞了孙贵人的胎,险些害得孙贵人小产。 虽然经胡御医精心调理,贵人平安生产,但还是因为那件事伤了根本,今后再不能有孕。 这件事情,沈大人知道吗?”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这事儿与其说是魏氏她们两个争宠引发,倒不如说是赵澄跟赵澈两兄弟斗法引起。 他两个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害了孙贵人腹中孩子,没想到赵濯跟赵妩福大命大,没能胎死腹中,只是拖垮了孙贵人身体罢了。 事情早就尘埃落定,当日昭宁帝也不曾深究。 赵澈事后跟他说起来,也是暗暗松下过一口气的。 毕竟当时孙贵人正值盛宠当头,他行事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好在时机算得足够准,赵澄跟他同时出手,昭宁帝才不曾重责,只是发落了魏氏二人,杖毙了事。 事后就连他都没有被追究。 据赵澈所说,那会儿是赵盈包揽了下来,说魏娇娘是她从沈家要了进宫服侍的,实在不该把这罪责算在他头上,昭宁帝在大头上都轻易饶过了赵澄跟赵澈,更不会在这细节处拂赵盈面子,才轻轻放下。 怎么今日又旧事重提? 沈明仁思忖良久,并不知赵盈是何用意,但思来想去,坦白一些总没坏处。 于是他点头,抬眼去看赵盈,回话也只冲着赵盈:“臣知道,此事臣也委实自责过一场,毕竟惠王身边的魏氏,当初还是从臣身边调入宫中去服侍的。 出事之后皇上不曾责罚臣,听惠王殿下说,当日是公主为臣求情说项,才叫臣免于责罚。 时隔数月,臣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跟公主道声谢,且又想着这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高兴说嘴的事情,既然过去了,未免节外生枝,再生出什么风波,臣也就没有再提起过。” “那就是了。” 赵盈还是没开口,周衍也不在意沈明仁的目中无人,清直的身形立于堂侧,声音更是清脆的:“惠王殿下昨日告诉公主,魏氏当日在昭仁宫中几番争宠,全是沈大人挑唆教导,可有此事吗?” 沈明仁瞳孔一震,紧接着周衍的话就厉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周衍面不改色,赵盈接过他的话来:“沈卿没听明白吗?” 沈明仁喉咙一滚,头皮都跟着紧了一下。 他耳朵边全是嗡嗡作响的声音,赵盈在说什么,他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如遭雷击。 赵盈是要找他秋后算账的! 但这笔账,无论如何也不该算在他的头上! 魏氏在沈家才住了几天?怎么可能是他挑唆…… 不对。 沈明仁很快冷静下来:“臣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他语气坚定,转念想过,把长衫下摆一撩,直挺挺跪了下去:“魏氏来历,公主您也是知道的。 当初把她救下来,从扬州府带回京中,她在臣府上住了半个月都不到,公主就把人接进了宫里去。 臣何来的时间教唆她? 况且教唆她在后宫里争风吃醋,对臣又有什么好处吗?” 他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惠王殿下怎么会跟公主说这样的话,臣实在是不明白!”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赵澈不会平白无故攀咬他。 这种话不是好随口乱说的。 一个弄不好,谋害皇嗣的罪名就要他来背负。 赵澄跟赵澈兄弟斗法时,昭宁帝可以轻易饶过。 但要不是呢? 赵濯跟赵妩尽管已经平安降生,可事儿决计过不去。 何况他现在也不是犯在昭宁帝手里—— 沈明仁眼神颤了下:“公主,您也怀疑臣吗?” 打感情牌嘛,一向是沈明仁的拿手好戏。 他眼底的情深似海,要不是赵盈经历过一场,恐怕当场就要心软放了他。 徐冽在一旁看的眼神越发冷。 他又低头看赵盈,发觉赵盈噙着的是那抹玩味笑意,心下了然,啧了一声:“这番话是惠王殿下亲口说与公主听,我不妨与沈大人说得再清楚一点,惠王说,是你教唆魏娇娘蓄意冲撞孙贵人的龙胎,目的是要栽赃在惠王殿下身上。 所以沈大人,过去一年多以来,你每每做深情状,叫殿下成了全京城的谈资,又在后宫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陷害惠王,究竟是替哪位逆王行事的?” 他怎么可能是为逆王行事! 赵清,赵澄,他二人皆因谋逆而获罪,也皆废为庶人,一个自杀,一个被赐死,谁也不无辜。 现在说他同此二人结党,这是要他的命! 不可能。 不可能是赵澈说的这番话。 沈明仁尽可能的保持冷静,努力平静的思考,但是思绪翻涌,他哪里能够全然稳得住! 这可不光是杀头的罪,诛九族,沈家上上下下都跑不了。 一旦赵盈坐实他的罪名,最好的下场,父亲也要被罢官赶出京城,这都还是给父亲留了最后的体面了。 而他,不会有活路的。 是赵盈想要他死吗? 沈明仁脸色倏尔煞白一片,不敢置信的抬头望上去。 倾国容色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颗心呢? “臣能不能和公主,单独谈一谈?” 徐冽眼角抽了下,刚要开口,赵盈已经挑眉说好:“你们到外面去等着,别叫人进门。” 周衍转过身已然做了一礼要退下去,徐冽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他掩唇轻咳,提醒徐冽,全然没用。 后来还是赵盈掀着眼皮斜睨过去一眼后,徐冽才老老实实的跟着周衍一道退到了正堂外的廊下去。 偌大堂中,赵盈端坐高台上,沈明仁笔直的跪在堂下。 这样的场景,其实讽刺。 赵盈又想到前世她临死前的场景了。 他那时候居高临下,同赵澈有说有笑,看着她生不如死的痛苦,还能在赵澈耳边说着谄媚的话。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啊。 “公主,臣……” “你想跟孤说什么?” 赵盈眼底的嫌恶再不加掩饰,冷声打断沈明仁:“是打算说说你的情深似海,要孤宽恕你,还是说说你的狼子野心,要孤给你一场痛快?” 第342章 外室 赵盈一副要同他明人不说暗话的架势,沈明仁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在何处得知赵盈至此,要她才一上位,就想要了他的性命。 亦或者,她并不厌恶他,只是冲着沈家而来? 沈明仁许久不这样跪人,司隶院大堂上的地砖更与别处不同,是赵盈特意叫内府司寻了来交给工部的,阴寒至极,人跪在上头更加受不住。 冰冷刺骨,膝盖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既然支走徐冽和周衍,沈明仁也就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不敢说不能问的了。 他双手垂放在膝盖上,轻揉了两把,人在笑,声却沉闷:“公主为什么这么想要置臣于死地呢?” 平平淡淡问完一句,沈明仁眉眼弯弯抬起头来。 赵盈记忆里的沈明仁,就是这个样子的。 前世未嫁时初次遇他,在太液池边上,惠风和畅的日子里,阳光也正好。 那天沈明仁身上一席绛紫常服,精美的刺绣上全都辅以金银线,他整个人都在发着光,耀眼且明朗。 好看的郎君她实在见过不少,沈明仁这般的,她头一遭遇见。 嫁给他之后,他朝中再忙再累,回了家也都是笑脸。 情到浓时,一口一个“我的公主”,她每每听来,都是别样滋味。 那时候又怎么想过,明朗少年最爱笑的那张脸上,藏着的是这世上最龌龊肮脏的一颗心呢? 赵盈摇了摇头:“你觉得孤何以想要你死呢?” 他的确是聪明人。 赵盈也压根儿就没想要瞒过他。 自从沈明仁跟赵澈搭上关系后,她嘱咐过杜知邑,要格外留意沈明仁的一举一动,他既同赵澈过从甚密,赵澈后来每回出宫,或明着登门,或暗里在别处约见,实际上都没能逃过杜知邑的眼。 哪怕是杜知邑跟着一块儿去福建那几个月,沈明仁的身边也有人紧盯着。 所以她确实是很好奇,沈明仁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和自信,还敢问她这样的问题。 暗娼门子他去过,姜府私下里也走动过。 从赵婉到姜幼烟,沈明仁也可谓是广撒网,坐等鱼儿上钩了。 真是不要脸。 沈明仁抿进了唇角,仔细思考着赵盈的问题:“过去一年多的时间,臣或许偶有唐突冲撞之处,可也皆因臣心中只公主一个,失态失礼之处,臣也曾告罪,也因此而……” “沈明仁。”赵盈眼皮往下压了压,“京西大柳树街你养了什么人,要孤提醒你吗?” “你怎么会——” 沈明仁断断是没有想到赵盈知晓此事的,震惊之余,面上更闪过慌乱。 这件事原也不是今生才发生的。 前世沈明仁就一早在京西大柳树街上了个女人,一个极漂亮的女人。 不过他瞒的特别好,把那女人藏得也好。 以至于她下嫁之前,连宋太后和昭宁帝都未曾察觉半分。 成婚数月,他即便是休沐日外出,也鲜少有晚归的时候,是以她从没有起过疑心。 是成婚半年,赵澈同她说,阿姐,你知不知道驸马在大柳树街养了个外室。 那时候沈明仁已经把那女人养了长达四年之久。 后来沈明仁是怎么说的来着? 赵盈想起来面色就发冷。 他说白氏孤苦无依,是他在老家时候就认识的姑娘,家道中落,自幼与他相识,彼时他在老家无人照拂,更没有人把他当主子看待,是白氏支持他,鼓励他,他寒窗苦读,才有了后来出人头地的日子。 被沈殿臣接回京之后,不敢张扬,唯恐惹沈殿臣不快。 一直等到他地位稳固,才敢派人到老家寻访,这才知白氏家中遭贼,她早不知所踪。 再往后头,便是千里寻亲的投奔戏码了。 白氏跋山涉水的找到京城,没敢登内阁首辅的家门,在沈府外不知蹲守了多久,才终于寻着一个四下无人,能与沈明仁单独说上两句后的机会。 打那时候起,沈明仁就下了决心要把白氏养在身边。 他还没成家,高门大户里的嫡子成婚之前先养外室是家族中绝不容许的,更何况沈殿臣对他寄予厚望,本就希望他能尚主,为沈家延续荣耀。 既然是要尚主,就更不能沾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故而沈明仁是一直瞒着家里的。 给白氏置办外室宅院的银子,也是他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体己钱,还有他当初被沈殿臣接回京后,为了安抚弥补,给了他几样他母亲生前之物。 他为了养白氏,甚至将他母亲遗物拿去典当换银子。 可真是情深似海。 赵盈想,她当年真是猪油蒙了心。 压根儿没从这些事上发觉沈明仁对白氏的情根深种,只一味信了沈明仁的鬼话,觉着他是为报幼时白氏鼓励支持的恩,又心存仁善,见不得姑娘家落魄受苦。 白氏既然一路投奔至京城,他断然没有把人赶走不理会的道理。 所以把人养在京中,也是他重情重义的表现,并非是用情至深。 白氏还是她安排人送走的。 新婚的小夫妻最是浓情蜜意的时候,饶是沈明仁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再怎么好听,赵盈心里还是有了隔阂,容不下白氏。 她甚至不放心沈明仁安排人离开京城,那会儿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面信了沈明仁对白氏无意,一面又怕沈明仁阳奉阴违。 她并没有为难白氏,更没有要了白氏性命。 毕竟那时候为了赵澈的前路,她手上已经沾染了不少无辜之人性命,实在不愿再多白氏这一条命。 吩咐人送走白氏后,她和沈明仁的生活一切如旧,好似这件事情从不曾发生过。 沈明仁没有打听过白氏下落,一直到她死前—— “你既然有一心爱慕的姑娘,纵使她出身清贫,只要身家清白,你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父亲的呢?”赵盈思绪戛然而止,冷眼看向堂下早变了脸色的沈明仁,“偏偏要做这幅样子来恶心孤。” 沈明仁喉咙滚了两下:“你怎么知道的?” “小沈大人总是对孤殷切,满心满口说的都是一往情深,孤这人生来多疑,后来宫中几次见你与赵婉之间颇有些暧昧,再兼你私下走动姜府,姜家小姑娘和你是不是关系也挺好?” 赵盈挑眉,倒没有不回他的问题:“孤那会儿就在想,沈明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人一旦有了想要探索下去的心,总更想要获知更多旁人所不知道的信息。 可这人呐,也是最经不起探查的。 小沈大人胆子不小,敢把人养在京城,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察觉? 你这京城第一贵公子的名号,是多少闺中少女给你传出来的,小沈大人温润清直,可要是让人家晓得你尚未成家,先养了个外室,这名声便也就坏透了。 所以孤说,小沈大人你对那位白姑娘一往情深,连自己的前途都可以拿来冒险,也要把人养在京城里,不再叫她受委屈吃苦,先前种种,又是何苦来呢?” 赵盈叹着气,已经缓缓的站起身来:“孤生来不信命,更不信什么情情爱爱的事儿,所以对你,孤从没放在心上。 但你要知道,孤不在意你是孤的事,你两面三刀,阳奉阴违来恶心孤,孤便绝容不下你! 沈明仁,党附逆王,谋害皇嗣,这样的罪名,你觉得,沈家能不能为你担当得起?” 她话锋一转,又扯到他的“罪状”上来! 所以赵盈她果然是打算一箭双雕。 除去他的同时,更打压沈家! 可是她怎么能…… “公主监国,只手遮天,现如今我就算喊冤喊屈,也不会有人帮我出头,更没有人能帮我出头。”沈明仁挺直腰杆,“只是公主,朝局不稳,人心惶惶,皇上只是病了,但还健在,你真的敢贸然动沈家,动我父亲吗?” 他未必是威胁。 赵盈太知道沈明仁了。 他有时候真的是自信过了头,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来的这种莫名的信心。 赵盈倏尔失笑:“一个沈家罢了,天下氏族何其多,没了你沈家,自然有别家。 沈殿臣做了几十年的内阁首辅,可大齐的朝堂,大齐的内阁,并非没了他就全然乱了套。”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步下来:“有时候觉得你聪明,有时候又觉得蠢笨不堪不中用,沈大人,看来你是不想认罪了。” · 世人眼中那位冰壶秋月的沈家小公子朝夕之间成了司隶院中阶下囚,这样的消息一经传开,令京中众人瞠目结舌。 罪名更是离谱。 一年多时间以来谁不知道,沈明仁追在永嘉公主身后,整日只晓得围着永嘉公主转,现在却说他党附逆王,昔日于宫中暗使手腕,谋害皇嗣。 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 后宫里的事情,他一个外臣是怎么插得了手的呢? 偏偏司隶院外告示说得清楚,这案子就是惠王殿下翻腾出来的。 有惠王殿下做首告,哪怕宫里头那个早被杖毙,这事儿……这事儿好像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姚玉明找上门来的时候,赵盈正闲坐庭中剥莲子。 “你好闲,怎么这时辰到司隶院来?” 姚玉明脸色算不上好看,见了赵盈也没正经见礼,只是见她剥莲子,眉眼一挑:“手不疼吗?” 也疼,但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这样的习惯。 她没回答姚玉明这个问题,努嘴示意她坐:“有事儿快说,后半天我大概还要见一见沈阁老,陪不了你多久。” 姚玉明闻言更是皱了下眉:“你还真打算动沈家啊?” 话出了口,见赵盈面色寡淡,便兀自一摆手:“得,当我没问,朝廷里的事情横竖跟我没关系。我今天来,是因为京城风云起,你扣押沈明仁在堂,弄得人心惶惶。 我母亲素来不过问朝廷事,如今在府中也是愁眉不展,一个劲儿的念叨这京城的天真是要变了。 永嘉,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更无意插手,只是你如今上位,监国摄政,总不要忘了当日与我的承诺才好。” “我没忘。” 赵盈横扫过去一眼:“你要的人,我不是已经给你送到你的别院去了吗? 姜氏是重罪,满门抄斩,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人给你弄出来,要真是失信于你,何必白费这番工夫?” 姚玉明抿了抿唇:“那个……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心里也没个谱儿。” 她一贯是磊落大方的姑娘,行事坦荡,今日却扭扭捏捏。 赵盈拢了把眉:“你到底出了什么事,特意跑来司隶院见我,蝎蝎螫螫的说这些,家里出事了?” 姚玉明闻言竟果然叹气:“说穿了是小事一桩,本来也没想拿来烦你,谁叫你这么聪明,这也猜得到。” 她根本就是故意的好吗! 赵盈低叹一声,颇为无奈:“说吧,怎么了?” “是我祖母。”说起这个,姚玉明有些垂头丧气,“她不喜欢我母亲你是知道的,连带着对我也没什么好感。 你上位之后,她才想起先前我明里暗里帮你的几件事。 今儿沈明仁出事后,她把我叫到跟前,问我跟这件事又没有关联,弄得我一头雾水。 说来说去,她想叫我嫁人。” 即便要嫁人,也不值当姚玉明这么急赤白脸的跑到司隶院来。 如今有她在,答应过姚玉明的一定会兑现,将来姚家她当家做主,就算有了夫婿,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谁还能拿她怎么样不成吗? 既着急了,那八成是—— “你祖母想叫你远嫁,离开京城?” 姚玉明咬重了话音说是:“我母亲不依不饶的闹了一场,我父亲他……我父亲从来不怎么偏帮我母亲的,便又说我母亲不孝,顶撞祖母。 我听着他那个意思,也是愿意叫我远嫁的。 八成是看我这几个月以来都不大安分,你上位之后朝中反对的声音仍旧不小,他可能是慌了吧。” 毕竟泰山崩之前,上折子请立赵澄为太子,姚家也出过力,且就是听了姚玉明的建议。 她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她爹,现在转过头来,她爹开始怀疑她当日用心了。 赵盈深吸口气:“看来凡是同我走得近的姑娘家,家里头都要生出些疑虑,唯恐做了第二个我了。” 第343章 少惹麻烦 赵盈嘴上那样说,姚玉明面上也显得颇为无奈。 似乎家中长辈这样的安排,她无可逃脱。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朝时候,赵盈一纸诏书,赐姚玉明明康县主的衔儿。 这原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反正现在朝廷不是昭宁帝说了算的时候了,以往他在那会儿,对待宗亲几乎可以算得上苛刻,哪怕是淮阳郡主,这位从小还在宫里,在宋太后跟前养过几日的郡主,也未能得昭宁帝另眼看待。 头前既然连崔晚照都能得一个县主封赠,如今别说给姚玉明封赠一个明康县主衔儿,就是破格比照她母亲的例,封赠她一个郡主头衔,谁又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去触赵盈霉头呢? 毕竟人家可是连沈家都没打算放过的人。 只是到了后半日,赵盈派人登姚家大门,二话不说,用一顶软轿抬了姚家老夫人姚刘氏往司隶院去相见,才弄得众人傻了眼。 那位老夫人深居简出许多年,从前颇有些脾气在身上,后来姚家尚淮阳郡主后,她就是对着淮阳郡主也挑三拣四,总有许多不满。 年轻时候实在是个不饶人的主儿。 年岁渐长,才消停下来。 好端端的,见她做什么呢? 司隶院后宅院的花厅是赵盈又重新布置过的,清雅之中又透着精致。 刘老夫人自进得门来,虽见赵盈脸上总挂着笑,她心里却实在不安。 挥春和书夏领着小丫头奉了茶水点心上来,才掖着手退到一旁去。 赵盈举盏吃茶,盏中却不是她一贯爱吃,反倒是姚玉明平素喜欢的碧螺春。 “老夫人吃茶,这是今岁新贡的碧螺春,昨儿明康来,孤还叫她带了一些回去,听她说老夫人也是爱吃碧螺春的,所以特意让丫头们上了这个茶来。” 刘老夫人越发尴尬。 不过到底是经历过场面的人,尽管知道赵盈把她弄到司隶院来恐怕没什么好意,但面上仍旧稳得住。 她吃了一口,自然是连番夸赞,一旁看起来精致可口的点心却一口也没有动。 赵盈手中的茶盏重新放回桌案上去,见状噙着笑淡淡开了口:“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点心吃下去克化不动,又或是不可心吧。 孤特意交代了叫预备一些好克化的玫瑰膏和茯苓软糕,想是老夫人不爱吃这两样。” 话到这里,刘老夫人甚至都想好了怎么客气一番,说不必麻烦,用不着再给她特意准备糕点。 谁料想赵盈她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话锋一转,摆手叫挥春:“撤下去吧,老夫人年纪大了,甜食糕点少吃些也没有坏处,上了年纪的人该颐养天年,平日里吃食要清淡,这些软糕恐怕吃下去腻腻的不消化。” 两个丫头不苟言笑,赵盈吩咐什么她们都只照办,很快就把刘老夫人手边茶点全都给撤了下去。 刘老夫人的笑容就在脸上僵住了。 赵盈捏了颗梅子丢进嘴里:“其实孤也不爱甜食,反倒是这梅子酸酸的,还有些滋味。 老夫人年纪大,见多识广,一辈子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儿,人生阅历丰富,这百样食如同百样人,其实想想,天下道理皆是一般。” 刘老夫人眉心微拢:“公主说的极是。” “昨日听明康说起来,老夫人打算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来着?” 刘老夫人眉心再动,旋即应是:“女孩儿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她不比公主,没有那样大的本事,早日相看了夫家,成了家,相夫教子,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这话可不是什么恭维奉承的好话。 正经姑娘到了年纪总要嫁人,要相夫教子,那她赵盈不是正经姑娘呗,所以她牝鸡司晨,占据朝堂一席之地,甚至堂而皇之的监国摄政。 她是没打算跟这老太太计较这个,不然就凭她这几句话,问个罪不为过。 到底也是看了姚玉明的面子。 说起来赵盈便觉得姚玉明太痴了些。 那么个通透姑娘,偏生又被什么家族情分牵绊住。 刘老夫人一辈子不喜欢淮阳郡主,连带着不喜欢姚玉明,家里明明就她一个嫡出的女孩儿,老太太却嫌弃的什么似的。 要换做了她是姚玉明,如今无论如何也要给刘氏一些颜色瞧瞧。 包括她那个一辈子只唯刘老夫人马首是瞻的爹在内。 姚玉明却愿意在这些事上包容。 又说这老太太上了年纪,都未必还有几年活头,实在没必要撕破脸,一家子弄得你死我活似的,倒成了仇人。 将来她真的接管姚氏一族,那自然也没她爹什么事儿,等她掌握着家族大权,她爹还要看她脸色过日子,所以眼下也没必要闹得太僵。 说来说去,还不是惦记着那点儿血缘情分吗? 不过她自己这样想,赵盈才不会逼着她非要割舍断绝骨肉亲情。 难不成她自己是个亲情缘薄的,就要身边人全都跟她一样吗? 回头天下人真该觉得她赵盈是个怪物,所以身边人才都是亲情缘薄,孑然一身的怪物了。 赵盈指尖点在扶手上,眼看着连书夏脸色都不好看起来,她反而笑出声:“老夫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如今恐怕不成了。” 刘老夫人神色蓦地一沉:“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监国摄政,管天管地难道还要管臣下家中嫁女之事不成? 自古婚姻大事,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她们这样的勋贵人家里,皇恩浩荡,天子赐婚,那也没有说拦着不许女孩儿嫁人的。 赵盈自己要做个天下特例,却也别拉上她们姚家一块儿啊? “孤身边如今还缺个女官差使,每每朝中诸事,没有个商量主意的人,进出往来一众臣下皆是男人家,总是有许多不方便说的话,便是皇叔辅政,那终究也是男人家不是?”赵盈仍旧挂着那抹淡淡笑意,娓娓道来,“老夫人是女人,自然体谅孤的苦楚。 似孤这样的年纪,总有些女孩儿心思,是羞于与外人言说的。 现如今监国摄政,身居高位,都说高处不胜寒,孤现在才切身体会。 是以孤思来想去,明康机灵,出身显赫,孤身边这个二品女官的差使,由她担当,最合适不过,也料想朝中诸位大人没什么可说嘴的。” 刘老夫人差点儿一口气没倒腾上来。 赵盈是把她的后话全都给挡回去了! 一句出身显赫,就绝了宋乐仪这条路。 她可真是什么都能说出口。 宋乐仪虽然算不得小门小户出身,可横竖在出身上是矮人一头,现在的宋家再怎么显赫,也改变不了她非三代世家女的出身。 放眼京城中,赵盈要真的是想提个二品女官在身边出入,一时之间,还真是没有比姚玉明更合适的人选。 皇亲国戚,又刚刚加封了县主衔儿,姚家也是世代为官的氏族人家,她可不是出身显赫吗? 刘老夫人咬了咬后槽牙:“只是如此一来,明儿的婚事上……” “孤当然不会耽误明康终身。”赵盈诶的一声一摆手,打断刘老夫人的后话,“孤既然重用明康,便是打心眼里看重她,将来她有了中意的郎君,孤自然给她做主赐婚,若她实在没有中意的人选,孤也会慢慢从勋贵人家选了合适的郎君配给她,总要凑出个佳偶天成才好,老夫人可放心吗?” 佳偶天成哪里要人凑出来? 她这话分明诓骗三岁孩子一般。 要她放心? 她放的哪门子心! 之所以大费周章想把姚玉明远嫁,让她离开京城,就是觉得她这几个个月以来跟赵盈走得太近了点儿,唯恐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真要做赵盈第二。 现在可好了,她这头人选都还没定下来,只不过是放出个口风,试探试探姚玉明的心意,果然她转脸就跑到赵盈跟前来告状! 赵盈做事也是够绝的。 昨儿人到司隶院来告状,今儿她就封赠个县主头衔,紧接着就派人把她传到司隶院来,说了这么一车的话,还要给姚玉明加封二品女官的官衔。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她,告诉整个姚家,以后谁也别想打姚玉明的主意,姚玉明背后是她赵盈在撑腰吗? 果然她没猜错。 姑娘长大了,心跟着赵盈一块儿学野了。 · 刘老夫人是怒容满面离开的司隶院。 哪怕是活了半辈子,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今儿在赵盈面前也失态了。 戾气和怒火根本藏也藏不住,眉眼间写满了。 挥春和书夏看着都觉得来气,想着这位老太太未免眼里也太没人了些,可赵盈不追究,她们总不能越过主子去计较,反而要好生送了这老太太出门去。 宋乐仪从屏风后闪身出来时,赵盈手边原本满满一碟子的梅子就只剩下了一半。 她皱着眉头上前去,伸手抽走莲花碟:“酸得很,吃这么多,仔细闹肚子。” 赵盈才要再去摸一颗,摸了个空,撇了撇嘴:“我成日里要操心这么多的事,朝廷里的事情尚且忙不完,还得帮姚玉明料理她家宅里的老太太,表姐也不知道心疼人,连几颗梅子也拦着不许吃的,我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宋乐仪啧声往侧旁坐下去,仍然把剩下的半碟梅子护的好好的,绝不肯让赵盈再摸着半颗去:“那也是你给自己找事儿。 昨儿你到家里来吃饭,说起这事儿,莫说是我,就是母亲不也劝你吗? 你要兑现承诺是一回事,可断人因缘算什么? 二品女官的差使给了她,总不叫她远嫁离京就是了,她家里头晓得你的心思,肯这样重用她,断绝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在京城里选了合适的人,等再过几个月国丧之期过去,完婚成家,又不耽误给你当差。 你倒好,把人家老太太请到司隶院来,这威逼利诱一顿吓唬,端的是不许姚玉明成婚的架势。” 她一面说,不住的摇头:“我知道姚玉明的心思,招猫逗狗养面首,我是不能理解的,但不管怎么样,这是她自己的事儿吧? 她自己不想法子跟家里说清楚,反倒全都指望着你。 你还喊辛苦,这份儿辛苦不全是你自找的?”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还真就是她自找的。 不过谁让她打心眼里就肯抬举姚玉明呢? 姚玉明自己也未必真的没办法妥善处置,但对姚玉明来说,请她出面,吓退姚刘氏,本来就是最省心也最有效的办法。 她虽辛苦些,做的也都是出力不讨好的事,姚刘氏私下里不知道怎么骂她,事情传出去,京中那些官眷也不知要怎么议论此事。 但她就是愿意给姚玉明出这个头,帮这个忙。 再者说了,那不是还有姜家那一个呢—— 赵盈人靠在椅背上,想着想着笑出了声来。 宋乐仪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去看她:“你想什么呢?笑成这个样子?傻了吧你?” “表姐不知道吗?明康自得了姜家那个庶子,养在外头,要不是每日晨昏定省她还得陪在淮阳郡主身边,离不得府,她日日都不肯在府中待着了。”她笑着笑着把自个儿给呛着,咳嗽两声,“前些天就来央过我,叫我寻个由头把她弄到我这儿来住,我没理她。 这姻缘之事啊,皆有天定。 就算是不远嫁,京城里的这些人,她也一个都没看上。 你看她嘴上说的痛快,要在姚家老宅养面首三千,现如今得了姜家那一个,宝贝的不得了。 姜家一门获罪,罪臣之后,死里逃生,全靠明康的脸面才捡回一条命,却还要明康小心翼翼的陪着,唯恐伤着他的自尊心。 咱们从小一儿长起来的,你几时见过明康这样?” 宋乐仪面色才沉了下来。 是没见过。 她甚至都不大留意这档子事。 到底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事情,那一位如今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姚玉明把人私藏起来养着的举动更上不得台面。 偏偏元元纵容着。 宋乐仪只好摇头:“随便吧,反正你做都做了,可有一样,你别哪天又动了心思,要给她指那一位的婚,谋逆大罪抄家灭门的罪臣之后,你少往自己身上揽点儿麻烦吧!” 第344章 挟私报复 人不惹事,事也总要找上人。 沈殿臣登门原本就在赵盈的意料之中,不过他来的却远比赵盈预料的要迟许多。 沈明仁都在司隶院大牢扣押了快三天,他才姗姗来迟。 正堂是升堂之处,见他不合适,但赵盈还是选择了在正堂见他。 沈殿臣也不知是真的病了,还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 总之他进门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人看起来有气无力,甚是虚弱。 赵盈见状便“吃惊”不已,甚至差点儿就起身去迎他的。 沈殿臣好似很有分寸,在赵盈起身之前,先行官礼,连忙阻止:“殿下如今身份贵重,老臣担不起殿下起身相迎之礼。” 赵盈皮笑肉不笑,心道我也没打算真的迎你,还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她施施然又坐回去,吩咐校尉挪了张凳子。 那把官帽椅放置的位置也很有趣,还是周衍提前吩咐的。 沈殿臣不是嫌犯,他到司隶院来见赵盈也仍旧是以内阁首辅的身份,在正堂相见本就已经很不合适了,见就见了吧,若要赐座,官帽椅所放置之处该处于堂下靠向右侧的方位,将官帽椅朝着高台上赵盈方向斜侧放置之后,方便沈殿臣落座回话。 那样一来,他正好是斜对着赵盈,也省去正视上位者的不恭敬。 偏偏眼下不是这样子的—— 沈殿臣看着那把官帽椅,起先发白的脸色,霎时间黑了一瞬。 官帽椅就大大方方摆放在堂下正中的位置上。 那分明是审犯人的意思。 赵盈笑而不语,沈殿臣只看了她一眼,深吸口气,提步过去,咬着牙坐了下来。 “阁老这些日子都抱病不出,朝中许多事没了阁老,处置起来实在有些棘手,舅舅初入内阁,阁部事宜原本该阁老多提点他,现而今却要他来承当重任了。”赵盈一面说,一面叹气,“孤原本有心叫胡泰到阁老府上去诊脉,可是父皇还在病中,身边实在离不开人,胡泰是决计走不开的。” 她说到这儿,咦了声,话锋一转,反而去问沈殿臣:“孤见阁老神色不虞,这些天也没请大夫好好瞧一瞧吗?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怎么总是不见好呢?” 沈殿臣眼角抽动。 赵盈这张嘴,一如既往的厉害。 她想挤兑人的时候,什么好听的话都不会有,难听话一箩筐,最离谱的是她还能用关切关怀的语气来骂人,叫你乍听之下觉得不太舒服,稍稍深思,又好似是自己多心,非得再静下心来认真思考,才知道她就是在骂你! 小小的年纪,阴阳怪气的一把好手。 好在沈殿臣早就于太极殿上领教过,也不会真的放在心上,更不至于为了赵盈三言两语就真正激怒了他。 沈殿臣平缓着自己的情绪:“老臣只是数年来劳碌,大夫说是积劳成疾,需要将养一阵子,过些天也就无碍了,多谢殿下关怀,劳殿下记挂了。 胡御医一向是给皇上请脉的人,除了皇上和太后皇后之外,这些年,他无非也就伺候过贵嫔娘娘和殿下,这一年多来伺候过贵人两场,老臣是断不敢僭越的。 京城里也有不少名医,行医下药都很有分寸章法,只是老臣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大中用了。 朝中事,劳宋阁老费心。” 他这番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可是姿态放得很低。 他一口一个积劳成疾,又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赵盈大可以顺着他的话,大手一挥,叫他辞官致仕,安心养病去。 沈殿臣此番行为,倒是古怪。 不过赵盈可不会认为他是就此服软也认了输的。 她扼腕叹息:“阁老一生为大齐,为父皇,如今年纪渐长,倒弄得积劳成疾,累出一身的病来,要是叫父皇知道,难免又要伤心一场。 等明儿孤叫内府司准备些上好的补品补药,送到阁老府上去。 阁老看病养病,若是一时有什么缺的,只管派人来告诉孤,内府司和御医院里有的,全紧着阁老用去。” 沈殿臣少不得又要起身谢恩。 只是等他再坐回去,话锋又转:“老臣今日到司隶院来见殿下,是因在外头听了几句闲话,此事尚且没有在城中闹开,老臣想着若是讹传,料理了那些说闲话的小人是正经,可要不是讹传,此事只怕不大好。” 赵盈眉心一动:“阁老不是在府中静养养病吗?怎么又听见了外头的闲话呢?” “府中人丁多,人多口杂,难免在外头听见了闲话,要在家里头说,老臣这些天一直在家里,自然是听得见的。” 赵盈还是挑眉,哦了两声:“是什么样的闲话?惊动了阁老,病都不养了,一大早的跑到司隶院来。” 沈殿臣抿唇:“姜氏谋逆,获罪问诛,满门抄斩,连带先瑞王也废为庶人,赐下毒酒一杯,老臣斗胆,想请问殿下一句,此案督办是由司隶监周大人及刑部宋尚书,其中可有什么疏漏之处吗?” 姜家还能有什么疏漏之处。 从头到尾,赵盈是一点活路都没打算给姜家人留下。 周衍和宋子安亲自督办抄家的事儿,谁也别想在他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翻出天。 唯一值得人拿出来说嘴的—— 姜子期。 事实上姚玉明在这件事上做的也算隐秘了。 就是她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子有恃无恐。 姜家一出事,所有人都被禁军把守,女眷暂押府中,男丁押入了司隶院大牢来。 当时赵盈就吩咐过周衍,要对姜子期格外照顾。 人是一起抓回来的,不过进了司隶院,姜子期就跟他那些兄弟们分开关押了。 他在司隶院的牢中待了连半天都不到,赵盈怕他胡闹起来,把人给药晕过去,然后让周衍安排软轿,从司隶院后门抬出去,抬到了姚玉明私下里早就置办好的那处宅子去。 后来给姜承德定罪,姜氏满门抄斩,那会儿已经没有人在意姜子期这个从来不受宠的庶子身在何方了。 周衍跟宋子安都知道这件事,赵盈告诉的。 宋子安深以为此事不妥,但架不住赵盈不搭理他。 他还不得不跟着周衍一块儿粉饰太平,从死牢里弄了个身量年纪都差不多的出来,反正是抄家,砍了头谁知道哪个是姜承德,哪个是姜子期,哪个又是不相干的刑部大牢的死囚呢? 横竖姜家一门上下三百余口,尸身一具不少就是了。 之所以说姚玉明她有恃无恐,无非是因为有她在。 其实那个时候监国摄政的圣旨她就已经拿到了。 这种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法子,本来该把姜子期送离京城,哪怕是姚玉明舍不得,给人安置到京郊去,隔三差五的寻个由头出城去看一眼也就是了。 总要等上个一年半载,姜家的风波彻底过去,赵盈也从监国摄政真正当上皇太女,事情全部都落定下来。 到那个时候,姚玉明她哪怕是大大方方把人接回京,就当个面首养在身边,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换个身份,旁人再如何认得姜子期那张脸,姚玉明说他不是,她也说他不是,谁还敢说他是姜家庶出的四郎姜子期呢? 这不,麻烦就来了。 坐以待毙,等着对手先出招,从来不是赵盈的脾气。 以前要韬光养晦,所以不得不见招拆招,现在却大可不必。 故而赵盈指尖点在面前桌案之上,随着那一声声沉闷响声的发出,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合着那样的闷响一起传入沈殿臣耳中去:“姜子期,孤偷梁换柱,把他给换了出来,人给明康送去了,明康中意他,想养着他,哪怕当个玩物一般,等没了兴致,自然丢开手。 孤倒好奇的很,这等私密之事,阁老究竟是从谁的口中听来的呢?” 这固然是私密之事。 能够走漏风声,是沈殿臣太有本事。 当是从姜家一出事,沈殿臣就始终盯着姜家的一切。 整件事情,只有周衍和宋子安二人经手过。 姚玉明就怕节外生枝,闹出不必要的风波,给她带来麻烦,也恐怕保全不下姜子期,安排在姜子期如今小住那个院子里伺候的人,都是姚玉明安排了人,专程到商行去从外头买回来的,全都不是京城人,谁也没见过姜子期,谁都不认识他。 若说这样都还能有人走漏风声,那只能是周衍和宋子安当了叛徒,再不然是姚玉明派去商行买奴才丫头的心腹出卖了她。 显然都不太可能。 赵盈面色如常,笑意反而愈发浓郁:“阁老倒是好有本事,孤和明康把此事做的这样隐秘,阁老不过短短时日,都能察觉到姜子期没死,还敢到司隶院来以此事要挟孤。 孤确实是佩服,阁老也不亏是在朝为官几十年,内阁首辅的交椅稳坐十年之久的人。” 沈殿臣的来意没讲明,赵盈就已经先给他挑明了。 他就是在要挟。 只可惜,他想错了。 赵盈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扬声反问他:“阁老是凭什么认为,今时今日的你,还有资格在孤面前谈条件,甚至敢来要挟孤的呢?” “你——” 沈殿臣终于险些隐忍克制不住。 他鬓边青筋凸起,咬紧了牙关:“殿下所求,不止于此。 皇太女,不是人人都好当的。 臣为内阁首辅,殿下如今在朝中只手遮天,可太极殿升座,没那么简单吧? 亦或者,殿下大可以学一学皇上御极之初那样,大肆杀伐,将朝中不服不满你的人尽数杀光。 殿下,敢吗?” “沈殿臣,你好像总是这样自信。”赵盈收了手,拢指于案,“从前人人都说姜承德自负,目中无人,孤倒觉得,他比你可差远了。” 沈殿臣沉默不语。 赵盈略想了想:“你想救沈明仁是吧?想让孤放了他,给他洗清所谓的党附逆王的这个罪名,是吧?” 沈殿臣还是不说话,可他此刻的沉默,正代表了他的答案。 赵盈点头说好啊:“要换人性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命抵一命的说法,沈阁老总该听说过吧?” 她怎么敢——! 她居然敢说,让他用自己的性命,救回沈明仁一命。 沈殿臣在扶手上拍了一把,腾地站起身来:“殿下挟私报复至此,就不怕天下人不服,天下人嗤笑吗?” “天下人多愚昧无知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孤固然知晓,可若有铁证如山,别说是杀一个沈明仁,就是屠你沈氏满门——阁老,刘孔姜的前车之鉴,血淋淋的摆在你面前,孤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还敢这样大言不惭的?” 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对沈殿臣手下留情。 前世沈明仁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沈殿臣的排斥不喜,这些东西,清算起来,她总是要沈殿臣一条命来抵,才能解恨的。 然而不是眼下罢了。 她就是要留着这些人,慢慢磋磨,一点点的,吞噬掉他们。 她偏生喜欢坐在高台上,居高临下的瞧着这些人如丢进油锅煎炸一般的煎熬着,挣扎着,再慢慢死去的惨状。 生在惶恐中,远比什么凌迟处死,五马分尸,来的要痛快得多! “殿下是真的不怕老臣把姜子期的事情宣扬出去了。” “你大可对外说去。”赵盈一副没所谓的样子,“阁老,孤念在你勤勉政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暂且只问沈明仁一人之罪,对你,对你们沈家,已然是格外开恩。 至于姜子期——便是孤看上了他,非要饶他一命,又厌倦了他,随手赏赐给了明康,又有何妨? 阁老大概是需要好好清醒清醒了。 孤说他是姜子期他才是,不是你说了算的。” 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 沈殿臣是没想到如此的。 历来争储夺嫡,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这些人上位之后,会比任何人都更加爱惜羽毛,珍重自己的名声。 锦绣山河眼看在手,谁都想清清白白的坐上皇位,尽得人心,总不甘愿招来一身骂名。 然而赵盈却—— 沈殿臣喉咙一时发紧,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第345章 舞弊案 姚玉明这个二品女官的差使做的稳当且清闲,甚至都不需要每天到太极殿去听政的。 姜子期的事情慢慢发酵,已经是十多天之后的事情。 沈殿臣称病多日,终于在太极殿露了面,彼时沈明仁已经判了秋后问斩,把人转入了刑部大牢里去。 他往来朝堂之上,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对他指指点点。 内阁首辅虽然还是他,可也不过短短半月时间而已,宋昭阳在内阁中简直是如鱼得水,这位次辅大人简直有盖过沈殿臣这位首辅的架势。 等到姜家庶子没死的消息在京城里散播开,沈殿臣每日惶惶难以自安。 他后来几次递了帖子要到司隶院去拜见赵盈,赵盈都回绝了。 这种僵持的情况又持续了有三五日,姜子期的事儿越发传的沸沸扬扬,姚府外头天天都有百姓围观,姚玉明也不堪其扰。 她几次想叫赵盈帮着说句话,哪怕就一句话,赵盈也都没答应。 一直到月底的时候,西南舞弊案爆发,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才从死而复生的姜家庶子身上转移开。 太极殿上肃穆一片,赵盈神色不虞,群臣惶恐。 这位大公主摄政以来铁血手腕,说一不二,简直比昭宁帝当年有过之无不及的。 谁知道这个舞弊案后,她又会揪出朝中多少的蛀虫来。 人人都怕牵扯到自己,才越发证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不干净。 “朝廷科举,算上开恩科在内,挑选人才,选贤举能,如今倒好了,这两年朝廷没开过恩科,前年的科举早都尘埃落定,现在却从西南云贵一代走出十几个原告,这诉状都递到京城京兆府来了!” 赵盈声线始终是清冷的:“殿试做不得假,可底下的乡试和礼部主持的会试呢?各地州府举送入国子监的那些监生们,有多少是花了银子买进去的,又有多少是靠着关系挤掉了成绩优秀者跻身其中,等待着朝廷封官的?” 她倏尔又沉了声:“国子监生,原本就给了那些家族荫庇者和捐资入学者机会,只是要入国子监时一一写明,现如今倒好了!” 她拍案,发出的闷响叫人听着都替她手疼。 礼部尚书是由于辛程递补出缺的,科举会试历来又礼部主持,他少不得要上前说话:“回殿下,前年科举,礼部主持的会试,彼时是……是姜承德在任,这里头的好些事儿,只怕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可是现在他人死灯灭,这就算要追究责任,臣实在惶恐,还请殿下明鉴。” 他自然是毫无关系的,只是少不了礼部仍旧当差的那些旧人,于此事上恐怕是一个也跑不了。 还有各地州府之中。 赵盈依稀记得,昔年西南舞弊案最初就是从云贵地区爆发。 两地足足有上百名学子,或是童试就落榜进不得学院的,或是在学院后续的考试中拿不到应得名词,被人挤下去的,选拔贡生入国子监没他们的事儿就算了,可是连正经八百考试成为科举生员,好下场参加乡试都不成,这就委实是不能忍。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骨,又都是些寒窗苦读多年的年轻人,本来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起初大家也不是一条心,各人告各人的,但当地学政打压,连云贵两地的提督知府都秉承着官官相护的做派,一力打压这些学子。 投状无门,足足拖上了两年多的时间,眼看着朝廷科举在即,其实本来有机会再等上一年,偏偏宋太后薨了,科举又要推后一年。 是因为这个,他们百十来人才聚在了一处,从云贵之地逃了出来,一路直奔京城,把状纸投到了京兆府去。 这案子当初是昭宁帝在的时候就办了的。 京兆府起先还打算遮掩,毕竟那会儿姜承德还在,京兆府尹没敢直接把奏本呈送御前,反而是送到了内阁中去。 沈殿臣没见着奏本时,姜承德先把奏疏给淹了下去。 持续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学子们得不到回应,把刑部门前鸣冤鼓敲响,此案才终于上达天听。 如今是姜承德倒了,赵盈她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她上位以来司隶院的权势愈是熏天,监察各府衙门,好似他们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赵盈一双眼。 故而京兆府尹才不敢有所欺瞒,唯恐来日连累到他自己,还没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这才在接到学子状纸的第二日,于早朝上便急急忙忙上了折,奏明此案。 “此案自然与你不相干。”赵盈摆手叫他退到一旁去,再冷声又问京兆府尹,“这些学子,大多出自云南、顺宁、贵阳、铜仁四府和普安州与毕节卫?” 京兆府尹弯着腰,越发往殿中方向挪去两步,沉声回是:“云南府学子三十七人,顺宁十八,贵阳与铜仁均是十二人,普安州十七人,毕节卫只三人。 另外还有三名学子,户籍所在不同,但据他们所说,参加童试都是在贵阳府。 臣没敢直接归于贵阳府中,细问下来,他们之所以没有在自己户籍地参加童试,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那些地方本就烂到了骨子里,他们想出人头地,仗着一身本事,想到贵阳府去试上一试。” 赵盈冷笑着把他的话接过来:“却不曾想天下乌鸦一般黑,走出去,结果还是一个样,说不得都不如在自己家里头参加童试! 这三人户籍何在?” “一在大理府,一在丽江府,还有一个是在安顺州。” 一桩舞弊案,牵涉云贵六府两州一卫,简直是触目惊心! 当地学政,并知州知府,甚至是云南总督与贵州总督,这岂不又是惊天动地的一件大案。 牵扯到京城里,不必细查就可知必有姜承德手笔,其余的人呢? 赵盈扫量过殿下站着的这些人。 在她的记忆里,西南舞弊案后,除去云贵两地的大小官员被斩首罢免者高达一百七十余人外,京中官吏,同罪者十三,罢官去抄者二十,降级的更数不胜数。 姜承德昔年势大,他自己独善其身不说,还能力保下孙其。 沈殿臣其实也牵涉其中,只是昭宁帝连姜承德这个礼部尚书都轻轻揭过,没有重责,对于沈殿臣,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了过去。 今日自京兆府尹递上奏本,到赵盈变脸质问,沈殿臣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沈阁老。” 沈殿臣肩头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才提步出来:“殿下。” “依阁老之见,此案当如何?” 这本就不该是赵盈主动问他的。 他身为内阁首辅,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他该一早开口,拿个主意出来才对。 缩在一旁一言不发,赵盈心下不免冷笑。 确实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此案臣暂且没什么想法,殿下若要问臣,臣得回去好好想想,毕竟涉案州府实在有点多,朝廷即便真的要查,派钦差前往云贵两地,难道要派上十来个钦差吗?这不大现实的。” 沈殿臣深吸口气,抬眼望上去,同赵盈四目相对:“只怕打草惊蛇,各州府不能同时行动,便会销毁证据,到时候……” “销毁证据?”辛程眉心一挑,侧目看沈殿臣,“阁老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从云贵走出百十来个告状的学子,这阵仗够不够大? 如果这阵仗都不算大,我觉得阁老心中,恐怕对此案也没怎么重视。 可要说足够大,难道云贵官员便无所察觉吗?” 他相当适时的收了声。 声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间,京兆府尹便极有眼色把他的话接了过去:“启禀殿下,据告状学子所说,他们一路自云贵出来,直奔京城,途中确实遇到重重阻碍,甚至死了两个人。 后来因为人数过多,太过招摇,太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于是便化整为零,约定好日期与地点汇合,点阅过人数之后,再分头进京。 如此在路上停停走走,休养月余,他们实则是从去年九月的时候就自云贵出发,到如今再抵京告状。” 辛程甚至能够听到身后有倒吸凉气的声音。 出云贵,奔京城而来,路途遥遥,且云贵山高,可寻常入京,至多两个月时间也足够了。 他们这一行人竟然走上大半年时间。 还牵扯出了人命案子。 寒窗苦读的学子,若是昔年有平等的机会参加科考,说不得将来都是朝廷栋梁之才,就这样白白断送了性命,岂不可惜吗? 那些人,食君之禄,从来不思为君分忧。 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财与权,何曾有天下,何曾有君父。 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对着这些血气方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痛下杀手时却毫不手软,简直可恶! 赵盈脸色越发难看:“沈阁老,而今还要同孤说什么打草惊蛇这样的话吗?” “这……”沈殿臣面露为难之色,“可一时之间若要派十几个钦差往赴云贵之地……臣以为,此仍乃为难之事。” 为难的不是朝中无人,而是那些人说不定还跟这案子有莫大关联。 他们本身就是涉案者,是幕后推手,如何能做这个钦差,替天子巡幸云贵,查察案情。 可要是把宋怀雍他们全都派往云贵,京城之中暂且就没有了可用之人,留下的都是那些反对赵盈的老顽固,还有的便是些脏心烂肺的东西。 沈殿臣是在点她。 他还是不服气的。 经过沈明仁的事,经过司隶院中一番警告,这位首辅大人还是想在皇权威势面前试上一试。 且要瞧一瞧她这个年轻的掌权者,会不会屈服,会不会左右为难,进退不得,终有与他妥协的那一日。 这是以下犯上,实为大不敬。 赵盈倏尔笑了。 朝臣一时都看傻了眼。 傻了不成? 这么要紧的事,连一向精明能干有主意的沈殿臣都束手无策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赵承衍一直缄默不语,见她脸上笑意,才皱着眉头叫永嘉:“你笑什么?” 赵盈轻轻摇头,笑意渐次浅淡下去,再也没有多看沈殿臣一眼,转而去叫宋昭阳:“云贵两地,涉案州府虽多,可云贵有总督,总督有监察之责,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云南总督和贵州总督难辞其咎。 舅舅不妨拟个章程出来,选定往云南与贵州两地的钦差,一应只和总督说话。 一到地方,先收兵权,由钦差提调一切军政要务,令云南总督与贵州总督将功赎罪,他们为了活命,大抵也不敢再有包庇之处。 具体章程,舅舅同吏部众卿拟去吧,光是云南与顺宁两府学子就高达五十人,不妨把重点放在云南。 还有一人,舅舅可安排在钦差之行中。” 宋昭阳突然就想到了她带回京城后再没人前露过面的玉堂琴,她该不会是…… 他这里才想到玉堂琴,赵盈已经噙着笑开了口:“堂琴先生举世之才,名满天下而归隐,天下学子大多心服于他。 云贵闹出此等丑闻,朝廷的颜面也叫云贵官员给丢尽了。 天下学子还信不信朝廷,信不信朝廷科举,这都是不好说的事儿。 即便派了钦差去查察此案,也只恐怕云贵学子满信不信。 有堂琴先生同行同往,也不必给他加授官衔,他昔年犯下的事,先帝仁善不予追究,可终究他是不适合再立于朝堂之上。 只以客卿尊他,叫他与钦差同行,坐镇云南,无非是摆在那儿,给天下学子看的。” “殿下——” “沈阁老不必说了。” 沈殿臣的脸色立时黑透了。 赵盈摆明了是要架空他。 先前昭宁帝虽然也对他多有疏远,但是针对的虽然是他一人,却也没这样明着来。 那会儿是内阁都丢了话语权的。 赵盈倒真是做得出来! 宋昭阳是内阁次辅,她大手一挥,把此案交宋昭阳全权处置,置他这个内阁首辅于何地? 她心中分明已然有了计较,却还要当殿问他。 算准了…… 赵盈是算准了他手上也不干净,故意为之,还是说,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用这套说辞驳了他,转而把权柄移于宋昭阳之手。 沈殿臣喉咙一滚,心再没那么煎熬起来。 第346章 想见赵濯 赵盈难得去了清宁殿。 昭宁帝的情况比他刚转醒那会儿好了不少,至少眼下自己挪动有了力气,抬手叫人,甚至再撑着些力气非要挪着下床也不是不能够。 但他很听话。 胡泰说他这个病要卧床静养,他就真的一次都没下过床。 从赵盈监国摄政,她把昭宁帝软禁在清宁殿,冯皇后和孙贵人真的一次也没有再到清宁殿服侍过。 昭宁帝好似无所谓,对后宫的妃嫔,哪怕是与他少年结发的中宫皇后,他也全然不在意的。 她们心里没有他有什么要紧,反正他这辈子心里头除了宋氏,也没有旁人半分分量。 赵盈进殿那会儿孙符才服侍着昭宁帝吃过药。 药苦的厉害,昭宁帝却不肯吃蜜饯,每天吃过药顶多喝两口茶漱漱口。 那样的苦涩始终萦绕在他舌尖,一路涩入心头去。 孙符见赵盈来,收拾了药碗猫着腰往外退。 赵盈就在床尾的圆墩儿上坐下去,目不转睛盯着昭宁帝打量了许久。 他是直等到赵盈挪开视线,才笑着问她:“在看什么?是不是想着,父皇从前那样伟岸,现如今一病不起,只能窝在这床榻上,行动举止都受你辖制,这种感觉,也挺奇怪的?” 赵盈皱了下眉头。 昭宁帝笑意愈发浓郁:“其实先帝病重那两年,我监国摄政,不止一次起过这样的念头——把他软禁在清宁殿中,断绝他与外界一切往来,这朝堂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 名正言顺上位,继承大统,跟你使这些卑劣手段,是有区别的。 软禁天子,天下无出其右,是不是?” 原来他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变态。 赵盈还以为他是自从母亲……也不对,她从前以为昭宁帝是因为对母亲爱而不得,才渐次疯狂,自损忠臣良将,强占臣妻,慢慢走上了变态这条路。 她还真是低估了昭宁帝。 不知道先帝在天有灵,若知晓他年轻时候曾有过那样的心思,会不会后悔,当年在他一出生时没有立时掐死他。 昭宁帝那些兄弟之中,包括赵承衍在内,没有谁会比他做的更差。 但他却是最狠辣的。 “云贵出事了。” 赵盈深吸口气,并没有打算理会昭宁帝那些莫名其妙带着试探的话。 她后来又叹气:“是舞弊案。已经死了的姜承德难逃干系,可是死人不作数,姜家是满门抄斩,总不可能再去追究死人罪过。 但我心里很清楚,恐怕朝臣心中也有数。 昔年姜承德为礼部尚书,主持会试,前年会试时,他又为学子座师,但是沈殿臣呢?还有朝中三省六部那么多的人——” 赵盈声音戛然而止,抬眼望去,昭宁帝却面不改色。 她不免啧声咂舌:“您好像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水至清则无鱼,早晚的事。”昭宁帝点着自己的手背,“你监国摄政不足一个月,云贵科考舞弊就闹到了台面上,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自云贵走出来,往京城告状的那些学子,是从去年九月就动身的。” 不过昭宁帝这样提点,她也回过些味儿来。 两年前她入了朝堂,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站稳脚跟,虽然那时候还不能够在太极殿上呼风唤雨,但是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扳倒刘家和孔家,站在了足以和姜承德相抗衡的位置上,已经十分难得。 云贵学子,寒窗苦读,或许有些苦读书,只读书的迂腐人,却也一定会有出谋划策鬼点子多的明白人。 科举舞弊,礼部首当其冲,这么大的把柄送到她面前,她断不会轻易饶过姜承德。 她要在太极殿上咬死姜承德,拉下赵澄,就总要还云贵学子一个公道。 是以若说还有人能够为他们讨个说法,放眼天下,也只有她赵盈一人。 赵盈垂下眼皮,没再说话。 昭宁帝见状,便知她会意,才又继续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把案子交给舅舅了,他既是吏部尚书,又是内阁次辅,让他去拟个章程出来,以云南为最重,派钦差前往查察,令云南总督和贵州总督辅佐钦差查明真相,还叫玉堂琴同行云南,免得云贵学子蹬鼻子上脸,或是一味不信任朝廷。” 昭宁帝始终神色如初,即便是听了这样的话,也没动一动眉头:“此案过后,你打算叫沈殿臣去朝?” 赵盈觉得为难之处,也正在此。 她也是鬼使神差,才会到清宁殿来见昭宁帝。 他是仇人,血海深仇,她才会跟昭宁帝走到今天。 但是她在昭宁帝膝下长到十五岁,从前十五年,总有感情牵绊。 她对昭宁帝下了黑手,可朝中遇到事情,又没忍住,到他面前来问询。 事实上这些事情,赵承衍也能为她答疑解惑。 并不是非昭宁帝不可的。 “朝局并不稳,我是知道的。姜家出事之后,人心惶惶,现在朝廷里最需要的是稳定,而不是大清洗。” 赵盈抬手捏眉骨:“沈殿臣做了十年内阁首辅,在朝为官更是几十年。 刘孔姜三家皆有大罪在身,尚且不能把他们在朝中势力连根拔起,何况沈殿臣呢? 您在朝中主持大局的时候,几次三番驳了他的面儿,有意收内阁权柄转交六部,我那时候就在想,您究竟是想废黜内阁,还是废黜沈殿臣。” 她灼灼目光又定格在昭宁帝身上。 昭宁帝倏尔笑出声来:“沈殿臣这个人,既忠且奸。 他做到内阁首辅那个位置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十年光阴,光阴似箭,永嘉,你觉得他能不能秉持初心,忠君体国呢? 朕过去十年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朝中无论何人,出了何等的事,他似乎总是想要粉饰太平。 这大齐江山,究竟是真的太平,还是一贯被他粉饰出来的假象呢? 朕困坐宫城中,很难有微服私访的机会,便不得而知。 时间久了,你觉得如何呢?” 其实在这件事上,除了太子猜忌,也的确有沈殿臣的僭越。 他本该是朝中最赏罚分明的一个人,替天子周全百官。 可他每每替人兜搭,这里头又究竟是不是在替他自己周全,谁又说得好呢? 他看似持身中正,不偏不帮,自成一党,与众人皆无党附,实则又不然。 “你舅舅,朕不止一次动过心思,要提他入阁。 无论沈殿臣还是姜承德,都非长久可用之人。 昔年朕总想着,将来你那三个兄弟,无论谁上位做了太子,都很难在短时间内降服得了沈殿臣。 姜承德就更不用说了。 是以你舅舅入内阁主事,最合朕心意。 只是可惜他履历上不够清贵,出身上也始终差了一截,朕再怎么有心抬举,到底勉强了些。” 他再去看赵盈神色,无奈摇头:“朕说的不是事实?” 好像自从他没有了从前那样的心思后,真就把自己当成晚辈一样在教导。 或者说,当成女儿吧。 爱屋及乌,昭宁帝做到了极致。 但又有什么用。 赵盈别开脸:“是事实,所以后来您一度削弱内阁权力,是想叫朝臣心里认为,内阁再不是从前的内阁。 到时候您要强行提了舅舅入阁,好将来顶了沈殿臣内阁首辅的位置,朝臣也不会再说什么。 毕竟内阁权柄移于六部,没有了那莫大权柄,谁又会愿意贸然去得罪舅舅这个吏部尚书呢。 您深谋远虑。” “所以你一上位,还没把内阁打压到极致,就急着抬举宋家和你舅舅,到底是年轻,太心急了。” 昭宁帝一面说,一面摇头:“不过你都监国摄政了,这也是早晚的事,朝臣心里也有数,仔细想想,便也无妨了。” 他说了这么多,内中深意,其实早已经言明。 “您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了,您安心养病,我先出宫了,得了空再来看您。” 赵盈缓缓起身,如今连行的礼都算不得周正,昭宁帝似乎想叫住她,她却没有理会,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从清宁殿出来的前一刻,把为虞氏平反的事告诉昭宁帝的冲动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赵盈也真的驻足回眸,唇角抽动的下一个瞬间,生生忍了回去。 她要等到为虞氏,为她父亲,平反冤案之后,亲自来了结昭宁帝性命,再告诉他,她是虞氏后人,她叫虞盈,她用他给的权力和恩宠,为她的父亲平反沉冤,令虞氏满门光耀。 出了清宁殿,李寂守在殿外。 见她出门,跟上来几步,端的是要送她下玉阶的架势。 直等到下了玉阶,四下无人,赵盈也沉声问他:“你有事儿?” “贵人前两日打发人来问奴才皇上近况如何,师傅叫奴才如实告诉贵人,奴才便去了一趟昭仁宫。” 赵盈背着手,身形越发顿住:“她是想见赵濯吗?” 李寂猫着腰说了句瞒不过您:“贵人的意思是说,皇上如今身上也不好,叫燕王殿下带小世子进宫来见上一面也不为过,贵人她……她想见一见小世子。” “孤就不去昭仁宫了,你替孤去告诉她,姝姝要是惦记弟弟,孤会让人来接姝姝出宫小住,可要是她惦记着燕王府的世子殿下,就大可不必了。” 赵盈眯着眼,回头看了李寂一眼:“该怎么回话,你知道的吧?” 李寂心里咯噔一声。 这位殿下可真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没上位时候同昭仁宫亲亲热热,有商有量。 真正得了势,这大有一副要把昭仁宫丢开的架势。 他哪里敢口说半个不字,实际上也没真觉得昭仁宫那位可怜。 当初四殿下才落生,也是她自个儿上赶着要四殿下出嗣,现在四殿下真做了燕王世子,她也无非看着大公主上位得了势,想着可以放肆一些,这才屡屡提说要在宫里与四殿下相见。 他倒也劝过,奈何孙贵人不听,他当奴才的,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寄希望于大公主不会责罚他,才敢替孙贵人回了这个话的。 · 赵盈回尚书府那会儿神情可实在是不好看。 门上当值的小厮见她这幅神情来府上,急忙进府去通传,她已经自己进了府中。 宋乐仪匆匆迎出来,见她脸色下意识皱了眉头,快步过去,挽上她的手:“母亲才吩咐灶上中午做鱼脍羹,还说等再过半个时辰打发人到司隶院去告诉你一声,叫你中午到家里来吃饭呢,可巧了你这时辰过来,但我瞧着这脸色,谁惹了你不成?” 云贵出了舞弊案,父亲和兄长一回家就一头扎进书房里,母亲本来就是怕元元心里不受用,才特意吩咐做鱼脍羹,让把元元叫到家里吃饭,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司隶院中生闷气,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大哥说她没有一块儿出宫,下了朝后往后宫去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见了冯皇后,还是孙贵人,倒生了一肚子的气出宫来。 赵盈反握上宋乐仪的手:“舅舅和表哥在书房吗?你先陪我去见过舅母,我有事情跟舅舅说。” 宋乐仪一面说好,到底免不了担忧,可是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提谁惹了她的事儿,自己就先叹了口气。 赵盈倒愣了下:“我没事儿,下了朝去看了眼皇帝,说了两句朝廷里的事,从清宁殿出来,李寂跟上来回话,说孙贵人想见一见赵濯,让他到我这儿回话的。” 孙贵人要在宫里见赵濯? 开什么玩笑! 宋乐仪乍然听了这个也变了脸:“她什么意思?别不是现如今看着皇上不中用了,赵清兄弟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她是又想叫赵濯回宫里养着了?” 她如今比从前放肆了不少。 天子不中用,皇子非死即伤,这话也敢脱口而出。 那种沉郁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不少。 赵盈面色稍霁,眉头也舒展不少:“可能只是想孩子了,想见一见,我已经让李寂回绝了她。倒也没有你说的这样。 她也没有不要命到这个地步。 我多半还是为云贵的案子焦心,这点小事你也不要再说给舅母听,免得她替我忧心。” 第347章 去母留子 事实上天子不待见沈殿臣,对于宋昭阳而言,并算不得秘密,也不值得他惊讶一场。 朝中凡是有些脑子的,大抵也都看得出来。 昭宁帝和沈殿臣君臣之间,绝对不只是政见不和那么简单的事。 有哪个皇帝会喜欢一味只肯粉饰太平的权臣呢? 从古至今,一个也没有。 要么就做个直言上谏忠君体国的纯臣诤臣,譬如张承业王琳之流,就像严崇之那样。 要么索性亦忠亦奸,哪怕会有绝对利己的时候,可至少天子眼中,还是有那么些时候是心向朝廷的,就好比姜承德。 唯独不能做沈殿臣之流。 说他利己,他看似一心都是为大齐。 可要说他真的忠君体国,为君分忧,他每每行事,又都是恐怕损了他沈氏一族的利益。 权衡朝中诸士族,才能让他沈家立于不败之地,让他自己稳坐内阁首辅那把交椅。 这算什么? “沈殿臣这十年的时间,都不过是借着皇上的手,在成就沈家的荣耀罢了。” 宋昭阳提起来显得有些不屑:“其实依着皇上的性子,御极之处,若非诸王叛乱,天下动荡,朝局不稳,沈殿臣那个时候就该死,沈氏一族早就该灰飞烟灭了。 他这种人,骨子里就是那样的德行,皇上虽不是什么明君圣主,但识人总是清明的。 之后这十年时间里,不动他,是帝王权术。 沈殿臣在利用皇上权术士族高门,皇上又何尝不是利用他在稳定朝堂局势。” 他说到这儿,顿了声音,举盏吃了一口茶。 温热的茶水顺着嗓子滑下来,叫人通体舒畅,心头也是暖暖的。 “只不过若非你监国摄政,皇上大概没这么快要对沈殿臣下手。” 赵盈一挑眉:“毕竟他做了十年首辅,不是谋逆大罪,哪有那么轻易把他连根拔起,这道理到今天我都很明白。 不过现在好了,监国摄政的人是我,我要立威,先拿掉姜氏,但毕竟姜氏是弑君谋逆,旨意也多少算是天子明发,同我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拿沈家来立这个威,最合适不过。” 一直没有开口的宋怀雍,此刻才接过赵盈的话,把他心中困惑了好几日的话问了出来:“所以你抓了沈明仁,给他扣上个党附逆王的罪名,就是因为要对沈家出手,以他做那个撕开沈氏的口子?” 那倒不是。 沈明仁是该死,该死上千次万次,同沈殿臣又不大相干。 对沈家出手,拉下沈殿臣,是为了她今后的朝堂有清明正气。 昭宁帝带着头把朝堂搅浑,用了十几年时间也没能还以清明,那问题就多半出在了朝臣身上,尤其是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 她可不想以后她坐拥天下,还要看沈殿臣这种粉饰太平的货色来恶心她。 所以一码归一码,根本就是两回事。 一个是报私仇,一个是为江山。 她抿了下唇角:“也有私仇吧。” 宋怀雍眼角登时抽了两下,连宋昭阳也猛地咳嗽,差点儿叫茶水给呛着。 赵盈却把两手一摊:“他追在我身后那么久,叫我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几次做事出格,实在僭越,不成体统。 他无非仗着沈殿臣和沈家,昭宁帝彼时都不曾严加苛责。 这些事儿我都没忘。 自然是早晚都要同他清算回来的。” 这话倒小孩子脾气上来似的。 那会儿她不也是要利用人家,还上赶着跟沈明仁走动过一阵子,后来才渐次丢开手,反倒弄得沈明仁不上不下,越发对她“神魂颠倒”。 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欲擒故纵。 宋昭阳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皆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她到底是个女孩儿,这样的行为举止实在有些不妥当,只是小女儿情情爱爱的事情,他们两个大男人能跟她说什么? 宋昭阳只是在心中暗暗记下,总要叫云氏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说说她才行。 单是在沈明仁的事儿上如此也就罢了,反正沈明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今后要总是这样子,可怎么办才好。 赵盈并不知道她舅舅心里想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一时又想起赵濯的事情。 那件事同她舅母不提便罢,横竖说了也只是叫她跟着白操心担忧一场,可是同舅舅和表哥,该提还是要提的。 “我今日从清宁殿出来,李寂说,孙贵人想让我把赵濯带进宫,让她见一见。” 果然此话一出,父子两个脸色都变了。 宋怀雍眉头紧锁:“她这是想干什么?” “我倒不怕她现在想做什么,困坐宫城,她什么也干不了。” 赵盈揉了把眉心,淡淡开口:“连昭宁帝都被我软禁在清宁殿中,冯皇后置身事外,守着凤仁宫清清静静过日子,她又能做什么呢? 我担心的,是以后。” 她抬眼,正与宋昭阳四目相对。 宋昭阳声儿是清冷的:“世子总会长大,你有心栽培,少不得带他宫中行走。 只要孙贵人在宫中一日,就难保旁人不会说漏了嘴。 即便宫里头没有,宫外呢? 倘或真是走漏了风声,终究血浓于水,母子情分如何割得断? 他有心认母,只怕不是你能阻止得了的。 我晓得你未必真是一心向着至尊之位才走到今天,但终究是辛辛苦苦这一场,难道将来为他人做嫁衣不成?” 他点着桌案,定了定心神:“何况你非赵家女。他是赵家的儿子,骨子里跟你就不会是一路人。 燕王把他拉扯大,你看顾着他,可今后的事情谁都预料不到的。 现如今你大张旗鼓的为虞氏平反,万一——我是说万一。 有一天赵濯他知道了你的出身,再回顾前尘往事,莫说是你,就连宋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况且赵濯的生母之所以能承天子宠幸,还是因为肖似她母亲的一张脸。 宫中浮沉数年,再度承宠,也少不了她周全筹谋。 她可不想看着赵濯变成下一个赵澈。 她再亲手养出个白眼狼来。 最好的办法—— “去母留子。”宋昭阳一咬牙,竟在赵盈之前,先开了这个口。 宋怀雍眼皮突突的跳起来:“父亲?” 宋昭阳横去一眼:“这种事情,有什么可妇人之仁的? 只是此事不能经元元的手。” 当然不能算在她的头上。 现如今做的一切都是防患于未然,那就要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进去。 往后平稳度日,一概不发生自是最好。 可要真是发生了,也省的她束手无策,一时乱了章法。 终究提前都有了预料和筹谋。 “昭宁帝宠爱孙贵人到这般地步,等到龙驭上宾,舍不下孙贵人,遗诏令她殉葬,自是合情合理。”赵盈深吸口气,“孙氏一族虽得隆恩,好在朝中却无根基,也不会有人为孙贵人强出头,违拗先帝遗愿。 便是将来赵濯长大了,知晓此事,也算不到咱们头上。” 宋昭阳喉咙滚了两下:“对旁人一概都不要再提起,哪怕是薛闲亭他们,只唯独不能瞒着燕王行事。” 赵盈面色微沉,说了声知道,其余后话才都不再提。 · 在尚书府吃过午饭后,赵盈出门登车,马车缓缓行进,朝着燕王府方向而去。 宋昭阳说,既然决定了去母留子,纵观昔日种种,孙贵人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恶人,现如今既然大局还算稳定,孙贵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再加上赵濯尚在襁褓之中,便把他带回宫中给孙贵人见上一见,成全她为娘的思子心切,也没什么妨碍。 赵盈是没有这些柔肠千转的,不过还是答应了宋昭阳。 至于燕王府外下车,长亭早早的候在了府门口。 赵盈见他等在门口,提步进府时免不了要问他:“你知道我要来?是皇叔如今能掐会算了?” “自打府上有了世子爷,主子格外留心好多,殿下的车马才入长街,主子就知道了,打发奴才到门口候着殿下。”长亭猫着腰,引她入府,方向却不是赵承衍的书房。 见赵盈脚步稍有迟疑,长亭忙又回话:“世子这会儿才午睡醒,主子陪着世子玩儿呢。” 赵承衍还会逗孩子呢? 这可又是天下一大奇闻。 当初说要把赵濯送到他的王府,过继来做他的儿子,他多不情愿啊。 一则为着赵濯龙凤呈祥的出身,二则更多还是因为他说什么不喜欢小孩子。 这二十六年孑然一身实在惯了,王府上下都安静得很,突然叫他养个小孩子在身边,还是这么金贵的小孩子,他才懒得养。 等养到五六岁,最闹腾的年纪,他怕赵濯掀了他的燕王府。 如今可好了。 人送来没几个月,赵承衍倒把他宝贝上了天。 赵盈不免失笑摇头:“皇叔挺喜欢四郎的吧?” 长亭笑着说是啊:“打从世子进了府,主子是一日喜欢胜过一日,主子是没有自己的孩子,要是有……” “长亭。” 赵盈唇角的弧度敛去,声也肃起来。 长亭笑意一僵,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奴才失言,奴才失言了,殿下恕罪。” 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 何况长亭还不是为着得意二字。 燕王府是赵承衍的地盘儿,关起门来都不怕有旁人安插的眼线的,在王府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能做。 长亭跟着他伺候,是他身边最心腹之人。 这两年以来,她和赵承衍谋划过什么,算计过什么,长亭全都知晓。 四下无人时,说话难免不顾忌那些。 反正赵濯本来也不是真的要给赵承衍当儿子的。 只是这样的话,一旦说多了,根深蒂固,万一出门在外说漏了嘴,终究是麻烦。 赵盈淡淡扫过去一眼,一路上再没同长亭说半个字。 直到进了赵濯的寝殿,赵承衍见她神色不虞,长亭也比往日略显拘谨,才放下手上的布偶小老虎:“叫你到府门口去迎人,这是得意忘形在永嘉面前说错了话?” 长亭心下咯噔一声,不敢抢在赵盈前头回话。 赵盈并没打算为难他。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这一路上长亭都拘谨的不得了,吓唬他也吓唬够了。 是以她舒缓了面色说没有:“只是我今日散朝后进宫,听了些事情,这不是到舅舅那儿吃过饭,就着急忙慌来见您。 长亭一路迎我入府,就是见我神色不对,他也不敢多说话,弄得怪拘谨的。” 赵承衍翻了她一眼:“你不说就算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才又摆手叫长亭带着丫头们下去:“濯儿才睡醒,一会儿怕是就要饿,叫乳娘抱去偏殿吧,我跟永嘉说会儿话。” 长亭诶的一声,摆摆手,乳娘才提步上前去,从赵承衍身边接过赵濯,把人抱稳当之后,蹲身一礼,才跟着长亭领着屋里伺候的丫头嬷嬷们退了出去。 一时只剩下赵盈和赵承衍二人。 赵盈还没开口,赵承衍先叫了她一声:“昨儿宋子安还跟我抱怨,快二十年的旧案,查起来毫无头绪。” “毫无头绪是他不中用,或者是虞氏清白的佐证。要真是党附成奸,怎么会一点痕迹也没有?” 赵盈不假思索就驳了回来。 赵承衍皱眉:“再追查下去,你是真不怕牵扯出你母亲的往事,和你的身世来?” “此案刑部主理,京兆尹和顺天府都没什么说话插手的资格,只是从旁协助而已。”赵盈掀了眼皮,瞥去一眼,“谁来揪我的身世?宋子安吗?” 赵承衍算是拿她没办法了。 调查虞氏的案子现在本来就不是最合适的时机,眼下又有云贵舞弊案,刑部京兆府和大理寺都且有的忙。 他提了一嘴,她不肯暂且搁置,那就算了。 横竖都由着她开了这个头,现在再非要劝她收手,反倒没意思。 于是他自己转了话锋,打岔过去:“你在宫里遇上什么事儿了?” “是孙贵人。”赵盈也肯顺坡就下,“她托李寂转告我,想在宫里见赵濯。这事儿我跟舅舅商量过,一致认为应当防患于未然。 原本可以等皇帝驾崩,不动声色就料理了,只是思来想去,此事可瞒过天下人,唯独不该瞒着您,所以到王府来见您。” 第348章 美好的日子 她是打算去母留子了。 这种事情在内廷并不算新鲜稀罕的。 且从古到今,一直都有。 不过赵盈她之前跟孙氏,关系处的似乎还不错的。 赵承衍才啧声:“你不打算去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不管她是什么样的想法,现在是我来做决定,我选择防患于未然,为什么要去问她?” 赵盈说的理直气壮,倒把赵承衍弄得一时间无话可说。 她说的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太对。 赵盈见他沉默,以为他不赞同此事:“您有更好的法子?” 赵承衍哦了一声旋即摇头:“你随便吧,这种事情不用来过问我的意见。 不过我很好奇,对孙贵人你都不打算手下留情,对皇后呢?” 过去的很多事情,他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赵盈连自己的身世都察觉了,宋氏当年在宫里的境况,她最后的郁郁而终,赵盈又知道多少,他从来没问过,也不想问。 那是揭人伤疤的事儿,他实在不太想做。 皇后手上不干净,尽管没有真正伤了宋氏筋骨,但是赵盈早说过,宋氏能顺利在宫中安置下来,少不了冯皇后的推波助澜,而宋氏入宫后,一切都出乎了冯皇后的预料,她也再无力掌控整个后宫,对宋氏怀恨在心是一定的,私下里做过什么,只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赵盈果然沉默下去。 赵承衍有心开解几句,却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他不是赵盈,尽管能够设身处地为赵盈着想,终究很难完全感同身受。 他更没有资格替赵盈去原谅谁。 只要开口劝了,就是在希望她试着原谅与放下。 所以他选择住口。 赵盈却深吸口气,接过了前话来:“我能够理解,却不能够体谅。 对于冯皇后,我始终是矛盾纠结的。 曾经我想杀了她——您一定猜得到吧? 我母亲入宫,她推波助澜,昭宁帝是元凶,她就是帮手。 何况她私下里也没少为难我母亲。 从小到大,我固然是生活在昭宁帝的万千宠爱之下,但对于凤仁宫,对于冯皇后,没有一刻的记忆是美好的。 她厌恶我,我也讨厌她,这是我过去十五年对她所有的印象了。 再到赵澈——是她告诉赵澈我的出身,也是她告诉赵澈母亲和我是他一辈子洗刷不掉的污点。 我跟赵澈走到今天,固然是赵澈骨子里的冷漠阴鸷与自私自爱所致,可要是追究根本,也是出在她身上。 可是您说,她错了吗?” 赵承衍眉心一动:“你觉得她错了吗?” “我当然觉得她错,对我来说,对我母亲来说,她穷凶极恶,罪大恶极。 她帮着昭宁帝一起,先毁了我母亲原本平和完满的人生。 又在十几年后,挑唆赵澈,毁了我原本平静的人生。 她怎么没有错?” 然而就算是说起这些,赵盈也始终是平和的,未曾见到她脸上有半点情绪的波澜变化。 果然她话锋一转:“那对于冯皇后自己而言呢?” 她这话是在反问自己。 话音落下去,赵盈兀自摇头:“她是为了自己。安置我母亲于后宫,是讨好昭宁帝,她是皇后,也是人妻,她不过是恪守了出嫁从夫这一条,更是以天子为重。 挑唆赵澈,想让赵澈杀了我,叫我跟赵澈自相残杀,让他失宠于昭宁帝,那是为了给她自己报仇出气。 我母亲入宫那些年,僭越之处实在太多。 如果我不是赵盈,站在赵婉或是赵姝,甚至是天下任何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去看待这件事,她都没有错。 我母亲生前所得种种,她已经再三隐忍退让,甚至免去各宫晨昏定省,躲在自己的凤仁宫图清净日子。 但她换来了什么呢? 死后追封,追封不成就让我母亲头戴九凤冠装殓下葬,丧仪比照皇后规格,帝陵正殿本该只停放昭宁帝和冯皇后二人棺椁,我母亲的棺椁却被放了进去,与冯皇后比肩。 宋仁宗追封张贵妃做温成皇后,死生两皇后只此一例,那您说,我母亲算什么呢?” 宋仁宗给了温成皇后死后的体面,可他一辈子,后宫美人无数,哪怕是得追封的温成皇后张氏,史书也并无“后宫稀进御”的记载,他从未专宠任何人,温成皇后也绝非他心尖上的唯一。 而她的母亲,群臣阻挠,宋太后不许,追封固然不成,昭宁帝却要用实际行动再一次告诉天下人,她母亲是他认定的皇后,认定的妻,是他赵承奕心里的唯一。 冯皇后会想要杀了她和赵澈,不足为奇。 “所以我一直都在考虑您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 赵盈到最后,才叹了口气,把话题拽了回去。 她举起两只手,手心儿朝着赵承衍:“干净吗?” 她的手是极漂亮的,细长又白嫩。 但他知道,那双手不干净。 赵盈自己也是这样说:“我一直在想,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还要继续杀人吗? 这双手已经不干净了,到底是不在乎多一条人命,还是学一学人家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想好。” 只是今天话到此处,余下的,实在不必再说。 她终究愿意以仁爱的心去包容世人。 哪怕她无法包容,赵承衍也觉得,这样很好。 他笑着站起身来:“走吧,送你出府。” 赵盈愣了一瞬:“我以为您会留我在王府吃个晚饭。” “你差我这儿这一口吃的?”他又打趣起来,“既然做了决定,你这些日子打算带赵濯进宫见孙贵人吗?” 赵盈起身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赵承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 还是在舅舅府上安插了眼线似的。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总不见得是他跟舅舅之间还什么心有灵犀那一套。 赵承衍见状唇角弧度愈发大:“我倒觉得大可不必。” 赵盈这才皱了下眉头。 他又往下说:“心存仁善是好事,有些善意却本不必留。” 赵承衍说着提步往外走,赵盈倒也乖巧跟上:“你给了她希望,她才会越发不甘心,不如就这样平平静静,等待着死亡来临。” 赵盈蓦然一震:“您是说——” “你不是总说她是个聪明女人吗?” 昭宁帝死后,她就没打算独活吧。 才会这样肆无忌惮,让李寂来告诉她,想见赵濯,想在昭仁宫见赵濯。 横竖活不久,早晚都要死,儿子是最割舍不下的,现在还不如真正痛快的为自己活一场。 赵盈一时无话,直到出府登车前,她才闷声说了句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同赵承衍之间,心照不宣。 · 吏部的事情宋昭阳处置起来还是快的。 叫他拟章程出来,也不过两三日光景,他就拟好了章程,直接在太极殿上交给赵盈去的,连过内阁那道程序都给省了。 沈殿臣的脸色难看的要命,却一言不发。 往云南和贵州两府的人选上头也不必犯什么难。 朝中现摆着可用之人的。 辛程是新任的礼部尚书,且礼部自从姜承德出事之后,赵盈提了辛程上位,也把礼部下头从前那些依附姜承德的大小官员换了一拨,现如今要调派他做钦差往贵州,他不至于走不开。 云南府既然是重中之重,自要选个更有分量些的人。 宋昭阳提上来的人选无非薛闲亭和赵乃明,赵盈只要权衡一下,做个决定,定下叫谁去就成。 薛闲亭清闲,赵乃明也没忙到哪里去。 国丧没过去,他跟唐苏合思也完不了婚,不到新婚时候,到哪里都走得开。 只是从赵盈上位,留下赵乃明在京,淮阳郡主恨不得一天往他的王府跑三回。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所有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家母子两个才享天伦多久,现在把赵乃明弄去云南府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所以到头来还是定下了薛闲亭为主事,玉堂琴以客卿身份随行,再从礼部、刑部和大理寺选出大小官员二十三人,赵盈额外又提了周衍和徐冽二人一块去。 并且特意言明的,往云南府第一件事,便是要收缴云南总督手里的兵权,政务自是薛闲亭主理,军中事便交徐冽做主。 散了朝徐冽也没跟他们一块儿出宫,身后不少官员见他只身出宣华门,脚下匆匆就追了上去。 薛闲亭摇着头跟在赵盈身后:“你监国之后,倒把徐冽丢在一旁,又沉寂这么些天,我看朝廷里的这些人,见风使舵的老毛病还是没改。” “见风使舵到什么时候都吃得开,他们怎么可能会改?”赵盈不以为意,反嗤了声,“等这趟回来,正好叫他入兵部,顺理成章。” 对此薛闲亭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他有意见的只有一件事—— 他是走在赵盈右侧后方一些的,两人之间错了一个身位的距离。 从前不会这样,是自打她监国以来,他才慢慢习惯了这样的距离。 “姚玉明能不能不去?” 赵盈脚步顿下,回头看他:“你为什么老觉得她麻烦呢?她其实很让人省心。而且她虽然跟你们同行,但不会掺和这件事,她就是想带姜子期出去散散心,不然姜子期成天憋在家里,人都快憋傻了。 她缠着我说了好几回,你们只当她不存在就是了。 倒也不是不能叫她自己出门,但淮阳郡主不放心,赵乃明也不放心。 昨儿赵乃明还到我那儿替她说了几句好话,你不是也吃了赵乃明的酒席? 席上不驳了他,这会儿跟我说什么?” 说起这事儿薛闲亭就觉得头疼的厉害。 赵乃明也是有那个大病。 从小就过继出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彭城长大的。 姚玉明出生的时候他连面儿都没见着。 往年回京问安,最多就是宫宴上见一面,远远地,哪里有什么感情啊。 现在倒好了。 没了那些约束,淮阳郡主天天恨不得住在常恩王府,姚玉明就跟着淮阳郡主一块儿。 赵乃明对这个妹妹真是百依百顺啊。 先前姜子期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又好奇又诧异,一天到晚围着姜子期的宅子。 姚家嫌丢人,拘着姚玉明不许她出门,赵盈不好插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赵乃明呢? 他也真做得出来。 调了他常恩王府的五十府兵在姜子期的宅子外头把守着,还让人去给姚玉明送信儿,叫她放宽心。 这是什么哥哥啊。 自己妹妹养了个男人在外头,跟养外室似的,且还是罪臣庶子,他不说管教,还纵着。 这回也是。 姚玉明说要带姜子期出门散心,所有人都不放心,不想让她只身出门,那姜子期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真遇上点儿什么事,还得姚玉明保护他。 结果这不就叫他给赶上了。 淮阳郡主毕竟长了一个辈分,去赵盈那儿说几句好听话吧,赵盈不好反驳她。 赵乃明跟着瞎掺和什么? “我才不去触那个霉头,天底下只他赵乃明一个人有妹妹,宝贝上天了都快,我说姚玉明半个字的不是,他能掀了桌子跟我动手。”薛闲亭背着手,还是不情愿,“我只事先跟你说好了,路上真出点差错,她要是拖后腿当累赘,我可真半道上扔下她不管,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赵盈笑了笑:“那没事,徐冽比你会来事儿,更周全,还有奉功呢。你再使性子要丢下她,徐冽和奉功也不会依着你。 所以你看,我不是特意说了吗? 虽然你为钦差大臣,但云南府一切军务交徐冽提调。 你们俩各管各的,谁也别干涉谁,平起平坐,他说了也算。” “赵元元!” 正好宋怀雍从身后追上来,听见他咬牙切齿喊赵盈,诶的一声就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回:“这还没出宣华门呢,她如今监国摄政,你怎么也这样无理?” 谁无理了? 他上哪儿说理去! “有妹妹了不起!”薛闲亭横着白了宋怀雍一眼,撒了邪火到他身上去,“数你们有妹妹的最厉害,得罪不起,告辞行了吧!” 他头也不回越过赵盈直奔宣华门出去。 赵盈望着他气呼呼的背影却放声笑起来。 日子是好起来了啊。 第349章 玩物 赵乃明突然在常恩王府设了个小宴,且单请了赵盈一个。 入席时候见淮阳郡主和姚玉明都在,赵盈才隐隐觉得,八成又是一场鸿门宴。 是有求于她,才请她吃饭。 赵承衍说得对,赵乃明身上的分寸感实在是太讨喜了。 他如今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开口,还要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本身赵盈对于赵氏宗亲是都不爱见的。 那是赵家的宗亲,不是她的亲眷。 可每每见了面,要皇叔长,姑母短的叫,她心里万分别扭。 所以从她上位以来,虽然比昭宁帝掌权时宽待宗亲许多,但能不见的,都尽量避开不见。 眼下见了淮阳郡主少不得又要叫着姑母同她见个礼。 等到落座下去,姚玉明在旁边儿扯她袖口。 她回头看过去,才听姚玉明说道:“钦差明日动身,我要带着子期一起去,我母亲说你为我的事情也操心不少,本来该正经八百的设宴请你好好吃顿饭。 但是这事儿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她又是长辈,明着请你吃席也不好。 所以叫兄长在王府摆一桌子席面,请你过来聚一聚,吃顿饭。” 肯定不止这些。 不过说起这件事,赵盈倒有些佩服淮阳郡主。 姚家上下对姚玉明的行事都很是不能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忍受。 刘老夫人被她传召到司隶院去警告过一回,可出了姜子期这个事,她仍然端足派头和架势把姚玉明拿捏得死死地。 彼时姚玉明被禁足在府中,也只有淮阳郡主始终是站在她这头,护着她,甚至可以说是……偏帮她的。 可是要说因为这事儿请她吃顿饭,当做什么谢礼,那就有点儿搞笑了。 姚玉明私下里跟她说过。 对于姜子期的存在,淮阳郡主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姚家众人面前,她跟姚玉明是一伙儿的,是因为自她嫁入姚府,便没有几天舒心日子。 年轻的时候刘老夫人作践她,她都记在心里。 现在有机会能把老太太气个半死,她高兴都来不及。 倒也不全然是真正接受了姚玉明在外头养个男宠这件事。 私下里还是数落过姚玉明几句,也试着劝她丢开手过,只是淮阳郡主不强求姚玉明非得如何行事而已。 所以说啊,她是什么呢? 她是帮着人家女儿养面首的那个帮凶,把姜子期偷梁换柱从姜家换出来的罪魁还是她呢,怎么可能因为这个摆宴席谢她。 赵盈笑着拨开她的手,转而去看淮阳郡主:“姑母一定还有别的事儿吧?您是长辈,为这样的事情专程摆一桌席面请我吃饭,不像话。” 淮阳郡主去看赵乃明,赵乃明会了意,把话接过来:“永嘉,是这样,我始终是过继到永王一脉,承继永王爵位的人。 如今在京城住着,母亲每每到王府来看我,外面总是有人说闲话的。 时间久了,我和母亲都深受其扰,其实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所以王兄的意思是想回彭城去?” 赵盈的语气已经冷淡下来。 她觉得人可真有意思。 她难得发发善心,设身处地替他们母子考虑,不叫他们母子才团聚就又分离数月,所以往云南府的差事,指派给了薛闲亭,想着既然不是非赵乃明不可,就叫他留在京中多陪陪他母亲。 结果人家倒好了,非但不领情,还蹬鼻子上脸。 她的朝堂,正是用人之际。 沈殿臣也留不得,内阁清洗不是小事儿。 礼部又是刚刚整肃过一番的。 辛程虽然有手腕,可到底年轻了点,也不是事事都镇得住场子。 她身边可用的心腹也就他们几个,赵乃明这会儿还要撂挑子。 姚玉明就坐在赵盈身侧右手边上,最先能够看清楚她的神情转变,甚至是她周身气息不稳的那一下,她都真切的感受得到。 于是就想要开口替赵乃明说两句好话。 然而被赵乃明先一步给拦了她的话头:“也不是眼下就走,总要等到世子他们从云贵回来,等到舞弊案的风波过去,朝局稍稍稳定下来,我能走得开的时候。” 赵乃明拿了青瓷酒壶在自己面前的小酒盅填满了一盅,又抬手去给赵盈添酒:“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母亲也不是。 我母亲从前虽然性子傲了点,可她是知道好歹的。 这回云贵的案子,你没叫我去,便是为我们母子着想。 眼下世子和周大人他们都派了出去,徐将军也要跟着去,辛大人挑大梁去了贵州,放眼朝中,你手边可用的亲信也没有太多。 我留下来虽说未必能帮你多少忙,但也总不可能这个时候撂挑子只考虑自己。 只不过是提前告诉你一声,真要回彭城,总得几个月之后了。” 何况姚玉明也要跟着一起去云贵散心。 母亲是不放心把她留在京城的。 尽管她自己不是很愿意走,如今身上又有二品的衔儿,姚家也未必有人敢欺负她,但架不住母亲不放心呀。 他也觉得还是暂且带着姜子期一起再避避风头最好不过。 反正不管怎么样,总还得等她回京才好定下。 就是这一部分,实在没必要说给赵盈听。 赵盈未必猜不到这个,可要是说出来,就有点儿太伤人了。 前头那些倒都成了说辞,不放心明儿才是真的。 赵盈的笑声有些干,其实不如说是有些尴尬吧。 方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恶意揣测人家了。 既是如此—— 她端起面前的小酒盅,冲着淮阳郡主和赵乃明一抬手,而后举杯,一饮而尽:“那合该我给姑母和王兄赔个不是,方才险些错怪了姑母和王兄,还拉了脸子给你们看。 也是近来朝中事情太多,叫人心烦,王兄突然说要回彭城,我一时有点儿上头了。” 这就是答应了。 淮阳郡主长松了一口气:“不过等再过几个月,国丧就过去了,云贵舞弊案料理完,永嘉,你王兄的婚事——” “姑母放宽心吧,王兄的婚事我上心着呢,不会耽搁了王兄的终身,等到时候叫他跟唐苏合思在京城完婚,再一同启程回彭城去,我想着这样也有个说头。” 赵盈话音稍稍顿了顿:“永王的牌位还供奉在彭城,王兄既然过继到永王一脉,成家立业,少不得回去告诉一声,也总要带新妇去磕个头。 就是姑母到时候不太方便跟王兄一块儿动身,不然京城里传的指定更离谱。 前后脚走,人家也会揣测,可到底是不敢翻到明面儿上。 不过姑母也不用担心,到时候姑母往彭城去散心,我亲自从禁军中选了身手顶好的一路护送,保管不会叫姑母路上出岔子。 可有一样——” 淮阳郡主眼角眉梢本都是笑意,乍然听见赵盈转了话锋,笑意一时僵住,下意识就看向了姚玉明。 果不其然,赵盈紧接着就说道:“把明康给我留下来吧。” · 这顿饭也说不上吃的高兴或是不高兴,反正散的很早。 赵盈出门时候姚玉明都是跟她一块儿出府的。 席间姑娘家也没吃几杯酒,但姚玉明看起来倒醉醺醺的心情不好。 赵盈扶了她一把:“你干什么?真醉假醉?” “不想回府,也不想回我母亲那里,咱们去云逸楼吃茶吧,我有点心烦。” 赵盈摇着头,想了想,打趣她:“那怎么不带我去见见姜子期呢?你不是只要瞧见了他就怎么样都好吗?眼下心烦,去看看他,不就顺心了?” 姚玉明腾地一下就站直了。 她甩开赵盈的手,干巴巴的扯着嗓子,就那么笑,笑的人心尖疼。 赵盈皱了下眉:“你说你图个什么劲儿。” 姜子期也是够不识好歹的。 他在姜家处境本来就尴尬,庶出就算了,生母又那样不受待见,连良妾都算不上,到死都只是姜家伺候的丫头。 从前他倒是性子软,见了谁都是软吞吞地,谁都能骑在他头上随便欺负。 现在倒是长了本事了。 姜家犯了案,姜承德坏了事,要没有姚玉明,他早就死了。 二人已经登了车,赵盈拍了拍车厢内壁,吩咐往云逸楼去。 姚玉明靠在车厢上,止不住的唉声叹气:“你说人也真是好奇怪,是吧?” “什么是吧?我又不是你,可没经历过这个。” “也不是啊,就拿沈明仁来说,他不够好吗?”姚玉明斜扫过来一眼,盯着赵盈看了会儿,“这个比喻不太好,他的确不太行。 薛闲亭,徐冽,就包括你身边的杜知邑,这些人不够好吗? 永嘉,你怎么一个都看不上呢? 真是暴殄天物。 你瞧他们,一个个是怎么生的呀? 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 或温润如玉,或英武挺拔,再不风流倜傥的,各有各的好处,我看着真是眼馋。” “那你挑一个,我给你们指婚,把姜子期扔到市井里去,撂开手呗?” “那可不成。” 姚玉明反应倒是快,说完了,自己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又咯咯地笑:“我也奇怪,简直就是有病。你说他有什么好的啊? 我是谁啊? 我可是姚玉明。 淮阳郡主唯一亲生的女孩儿,姚家唯一的嫡女,天子——哦,你亲封的明康县主,领着二品女官的差使,可登殿听政,可入内宫行走,我可太威风了。 他凭什么不死心塌地的跟着我啊?” 她语气里全是委屈。 “明康,男女情爱之事,从来强求不来。” 赵盈看她眼尾红红,也说不上是心疼,还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姚玉明却抹了一把眼:“我偏要强求。而且我还告诉你,我这人坏得很,别叫我哪一日得了他的心,他只管等着瞧吧。” 她又发起狠来:“我说过要养面首三千,得一个姜子期我固然心满意足,可天下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他给我走着瞧!” 赵盈又不懂了:“你到底有没有吃醉酒?” “当然没有!我拢共就吃了一杯酒,兄长成日里严苛的很,一板一眼的比族学里的夫子还无趣,他从来不许我多吃酒水。”姚玉明又翻了个白眼,“我跟你说真的,我好像没那么喜欢姜子期。” 什么东西? 那她折腾这一场,真有病啊? 赵盈抬手要去探她额头。 姚玉明一把捉了她的手:“你大抵没遇到这样的人。你觉得他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想占为己有,慢慢的,又想毁了他的美好。 姜子期嘛,他是个好人,但是他命不好。” 她见赵盈又皱眉,诶了一声,去抚平赵盈蹙拢的眉心:“不是因为他的出身,也不是因为姜承德薄待他。 那都是从前。 我说的是以后。” “遇见了你,所以他命不好?”赵盈啧声,“这胡说了吧?没有你,他早死了。” “死了都更清净。” 赵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姚玉明的笑有些阴冷。 “我能把他捧上天,就能把他拽下来踩到泥里去。”姚玉明撤回自己的手,“我只是觉得有趣,也想看看,他什么时候才会服软,完全臣服于我。” 赵盈好像意外,又仿佛不太意外。 这好似就该是姚玉明说的话,做的事。 毕竟当日她能堂而皇之说出来,她要执掌姚家,要在姚家老宅养面首三千。 那样的话,无异于说,她要踩在姚家列祖列宗的脸上张牙舞爪。 反倒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对姜子期的百般呵护,千依百顺,才不像姚玉明了。 今天只是从前那个姚玉明,又回来了而已。 赵盈没再皱眉,也没太大的反应:“那你在我面前做这等失魂落魄的样子干什么?” “看看能不能骗到你啊。”姚玉明高高挑眉,“我要是连你都能骗过,还怕骗不到一个区区姜子期吗?” “那不用去云逸楼了,你现在这个状态去见他,正合适。”赵盈抬手就要拍车厢。 姚玉明一把攥住她的手:“你别小气,请我喝杯茶怎么了?我这会儿不过去,反正明儿就要随钦差一行出城了,到时候再说,今儿我先潇洒一天再说!” 第350章 二十四年前的黑手 姚玉明嘴上说的那样厉害,到最后还不是从云逸楼直奔养着姜子期的宅子而去。 赵盈一时都要分不清她到底是嘴硬,还是真的心硬。 虽然跟她没多大关系,但是看着别人把人生活成这样纠结矛盾的样子,她真是有点看不过眼。 杜知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门的,挥春和书夏大抵也都没有打算拦着他。 赵盈回过神那会儿,他都已经在圆桌旁坐了下来,甚至已经给赵盈的杯中又添满了茶水。 她仔细想想看,得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这样坐下来跟杜知邑说说话。 其实她的好多事儿,杜知邑和徐冽知道的是最清楚的。 杜知邑帮她害人,徐冽帮她杀人。 真不愧是她的左膀右臂啊。 赵盈倏尔眉目低浅笑出声,杜知邑反倒挑眉:“殿下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你和徐冽,觉得有趣。” 杜知邑撇了撇嘴:“我还是比不过徐将军的。” 他鲜少有认输服人的时候。 赵盈来了兴致:“怎么说?” “殿下监国摄政,我求殿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我去朝。 徐将军呢?他有豪情壮志,本来可以到凉州军中去领兵,却甘心为了殿下困坐京中,入什么兵部为官。” 杜知邑笑着吃了口茶:“论及对殿下的用心,我比不上徐将军万一。” 他这话是真心的,赵盈听得出来。 其实也不是他们比不上徐冽,只是徐冽曾经失去过一些东西之后,对这世间的得失都不甚在意了。 最风光,最落魄,两种极端的日子他都曾经有过,现在无论想做什么,也只是凭他自己心意罢了。 并不是非得要如何如何。 “姜公子的事情,查清楚了。” 赵盈倏尔正色:“是谁?” 杜知邑摇了摇头:“县主身边的清澜在府上有个相好的小厮,那是沈殿臣的人。” “一个奴才?” 赵盈吃惊,杜知邑却又点了下头:“想不到吧?” 那可太想不到了。 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内阁首辅,连人家府上的奴才也收为己用。 这事儿多多少少有点,匪夷所思吧。 她印象里的沈殿臣,所结实应当都是非富即贵。 他要想探听什么消息,好像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偏偏事实出人意料。 “还有一件事,殿下一定更感兴趣。” 赵盈倏尔皱了眉头:“别卖关子,说你的。” “这阵子不是叫我重新去彻查沈殿臣身边的往来关系吗? 我才发现,沈殿臣在二十多年前曾经在汇丰银号汇入白银三千两,在荣德贵商号以他长子的名义买过一处京西城的宅子。 但是那处宅子现在并不在他名下,也不在他沈明齐名下。” 杜知邑稍顿了下,也没等赵盈开口问,她只是一个眼神过来,他就又继续说下去:“那处宅子一个名叫寿如的人的名下的,就连当年的三千两白银,花些工夫细查下去,后来也是被寿如取走的。 京西城的宅子二十多年没有再转过手,我也派人去查探过,宅子早就空置,没有人居住。 殿下要知道,京西城的宅子虽然比不上吉祥巷和如意坊的宅子值钱,但是总好过东城那地方鱼龙混杂。 三进三阔的宅院,就算不转手卖出去,挂在商行租给别人,一年下来少说能赚个一百二十两。 这得多有钱,就这么闲置呢? 偏偏寿如这名号,京城却叫不响,要不是此番追查,我根本都没听说过这号人。 可是这名字听起来,殿下绝不觉得耳熟?” 是耳熟。 但是赵盈可以确定,她两世为人,都不认识这个寿如。 之所以耳熟,无非是…… 赵盈眉心越发蹙拢起来:“像是……宫里的太监。而且二十多年前的话……” 她反手摩挲着下巴尖儿:“天子还做皇子时,孙符是叫寿荣的,天子御极,他做了太监总管,那是给他脸面和恩典,准许他用回本名孙符。 皇叔身边的长亭和长禄,也是后来皇叔觉着俗气,才给他们改的名儿。 宫里主子们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内府司指派时定下名字都有定制,跟各宫主事的大宫女是一样的。 这个寿如……” “没错,他正是荣禄长公主身边服侍的大太监!”杜知邑沉了沉声,“长公主在宫外建公主府,搬出宫居住,照说是不该有太监随着出宫的,可见这个寿如得宠,被长公主带出了宫,留在长公主府服侍。” 赵盈登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曾经问过玉堂琴。 二十四年前,他持剑杀害当朝长公主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别的阴谋在里面。 他又是否曾经在赵荣禄面前吐露过,他一心爱慕,是他的小青梅。 玉堂琴给过她答案的。 朝中另有高人在幕后操纵了这一切,只是时隔二十四年,再也没有人会关心当年玉堂琴是不是被人陷害,赵荣禄是不是被人利用。 他去朝,给不少人腾了地方,否则他在朝为官,多少人要活在他的荣光之下,难有出头之日。 现而今看来…… 赵盈寒着声:“这么机密的事情,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查到了?” “很简单啊,汇丰银号是我六年前收并的,不过当时查账也只查对到十五年前,再往前的账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不会追查。 但是这次调查沈殿臣跟姜子期这事儿的关联,又查到汇丰银号头上,我叫人把近三十年间汇丰银号中与沈殿臣有关的记载账目全都找了出来,足足花了五天五夜的时间啊。” 他说起来像邀功:“至于那个宅子,那得怪沈殿臣自己不小心了。 他也是有毛病。 二十多年前给人家送宅子,经的手荣德贵商号的手,现在给人送宅子,还经荣德贵商号的手,真不是我想查出他那些破事,是他自己非要上赶着叫我查啊。” 沈殿臣不是有病。 他是太自负了。 赵盈也没说错。 和姜承德相比起来,沈殿臣的自负有过之无不及。 姜承德是一贯表现在人前,沈殿臣是藏在骨子里而已。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内阁首辅当了十年,纵使现在她上位,拿沈明仁开刀,眼看着要对沈家出手,沈殿臣其实还是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 尽管她先后扳倒刘孔姜三家,在沈殿臣看来,大概都是她运气好,又刚好碰上昭宁帝想要清洗朝堂,重整朝局,不然她什么也办不成。 所以他行事才格外不谨慎。 况且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谁会去查啊? 也就她跟杜知邑这么“无聊”了吧。 · 沈家宅邸,赵盈不是第一次踏足了。 当年她下嫁沈明仁,那时候是一心倾慕的,自以为得如意郎君,夫妻情深。 她在宫外有公主府,可是成婚的头两个月,她跟着沈明仁住在沈府,晨昏定省,侍奉婆母,一日没有落下过。 昭宁帝甚至为此传召过沈殿臣去问话。 两个月后,她未免节外生枝,才带着沈明仁搬回公主府去。 一切都还是前世记忆中的模样。 只是陪着她入府的人不同,心境与那时也大不一样了。 她来得突然,沈殿臣不知她因何而来,却总归没好事儿就对了。 本想称病推脱,可赵盈都已经上门了,他装病她也不会走,索性来见。 但见不光赵盈在,还有辞官去朝的杜知邑,沈殿臣下意识就皱起眉头来。 杜知邑也不是什么好人。 赵盈背地里间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竟不知有多少是他帮的手。 正堂中沈殿臣虽为主人家,却也只能坐在下手位置上。 赵盈端坐主位,黑漆四方桌案另一侧的太师椅上,是杜知邑。 沈殿臣面无表情,连问安见礼都是匆匆,礼数并不周全。 赵盈笑了笑:“今儿过来,是想向阁老打听个人。 我毕竟年轻,从前的很多人,很多事,只能寻了老人儿来问。 还请阁老不吝赐教。” 沈殿臣眉心才动了下:“殿下要问什么人?” “寿如。” 赵盈直截了当,沈殿臣波澜不惊的那张脸上总算有了起伏波动。 他喉咙是发紧的,一时没应声。 赵盈只当没看见:“这好似是昔年荣禄姑母身边的大太监,听闻他当年得宠,皇祖父破例在宫外开府,叫姑母搬出宫居住时候,姑母把他一并带出了宫,是有这么回事儿吗?” 沈殿臣迟疑一瞬,点头说是:“他是内廷的太监,照理说是不能跟着长公主出宫服侍的。 宫里的规矩,殿下比老臣更清楚。 皇子成年后封王开府,身边从小陪侍的大太监是可以一并跟出宫,但公主们没有这样的规矩。 公主府都是公主成婚时才建成,公主带着驸马同居,府内是不该有内廷的太监伺候的。 只不过当年荣禄殿下实在得宠,先帝本就是破例为她开府,也就不差这点儿规矩上的事儿了。 荣禄殿下用惯了寿如,自然就把他一并带出了宫。” “那后来呢?” 赵盈平平淡淡问了他一句,沈殿臣却啧声:“老臣那时候只是三品侍郎,对荣禄殿下的事情知道的并不算多,殿下问后来,后来什么?” “后来阁老是怎么跟寿如过从甚密,又是给银子又是给宅子的呢?”赵盈眉眼弯弯,眼中始终都噙着淡淡的笑意,“孤确实好奇,且这个时间是不是也太巧了点? 二十四年前,荣禄姑母矫诏,假传圣旨至云南,一杯毒酒赐死关氏女。 消息传回京城,朝中新贵,现如今还是名满天下的玉堂琴持剑闯入公主府,一剑毙命,荣禄姑母年纪轻轻,死在了玉堂琴剑下。 再后来,天子问责,百官有落井下石者,自也有为玉堂琴求情开脱的,此案沸沸扬扬,拖了长达三个月的时间,玉堂琴去朝,改白为玉,同云南白氏断了关系。 阁老,怎么你在汇丰银号汇入三千白银是二十四年前。 你以沈明齐的名义从荣德贵商号经手,在京西城买下那处三进三阔的宅院转入寿如名下也是在二十四年前呢? 二十四年前,玉堂琴去朝后,吏部尚书之职出缺,而你从三品礼部侍郎平迁做了吏部侍郎,以侍郎职暂代尚书职,顶的不正是玉堂琴的缺。 阁老,太巧了吧?” 沈殿臣脸色骤变,掩在袖下的那只手倏尔攥紧:“殿下想说什么?我从没有给过寿如什么银子,也不曾给他置办过什么宅院。 至于平迁暂代尚书职,那是先帝看重,肯抬举,殿下是对先帝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吗?” “皇祖父都驾崩这么多年了,孤就是有什么异议又怎么样?要不然阁老到地下去皇祖父面前告孤一个大不敬的罪?” 赵盈嗤鼻,指尖点向杜知邑方向:“汇丰银号现如今是杜三郎名下产业,阁老大概不知道吧? 事情虽然发生在二十四年前,阁老却总不会以为,二十多年过去,账本荡然无存,所以你能高枕无忧? 荣德贵商号经手你给别人置办宅院,原也不是第一回。 明澜那个相好的叫什么来着?你方才说过一回,我又忘了。” 最后那句话却是转过脸去问杜知邑的。 一句“孤”,一声“我”,亲疏立别。 沈殿臣登时面如死灰。 杜知邑唇角上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殿下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不过看样子,沈阁老跟他熟悉得很。” 沈殿臣吞了口口水:“所以殿下今天过府来见老臣,是想凭这些莫须有的事情,给老臣扣个什么样的罪名呢?” “莫须有?” 赵盈似乎诧异:“孤把证据摆到你面前,才不算莫须有吗?” 她反问了两句,旋即拖长尾音哦了一声:“对了,阁老大可以说,当年荣禄姑母死后,长公主府众人无依无靠,寿如是个太监,也不能再回宫里服侍,阁老是看他可怜,所以给了银子又给宅子,想叫他下半辈子有个安身之所,衣食无忧。 这乃是阁老所行一大善事,怎么能被孤恶意揣测,今日堂而皇之追问你,昔年是不是恶意设计,逼走玉堂琴,害死荣禄姑母。 对吧,沈阁老?” 第351章 摊牌 “你想要什么?” 这个话问得好啊。 她想要什么呢? 也真不愧是沈殿臣。 二十四年前的老底儿叫人给揭干净了,还能端着首辅的气派,倒好像他真的有这个资格跟她谈条件一样。 “阁老也上了年纪,你最中意的儿子判了秋后问斩,伤心郁结,无心朝事,孤都能体谅的。” 赵盈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扫量沈殿臣一眼:“可你到底是内阁首辅。朝廷里这么多事儿,你撂开手什么也不管,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阁老在朝为官几十年,别到头来一身清白保不住,弄得大家都好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懂了。 赵盈想让他辞官去朝。 什么姜子期,什么玉堂琴,她从来也没真正放在心上。 不管是二十四年前,还是二十四年后。 他当年对玉堂琴做过什么,如今又对姚玉明做过什么,赵盈根本都是无所谓的。 要紧的,只有他沈殿臣一人。 沈殿臣倏尔笑了:“殿下有通天的本事,又何必使这下作手段,逼着老臣主动辞官?” 赵盈也不恼:“阁老也可以继续赖在太极殿上,孤想让你走,自然有办法,只是孤的办法,大抵你脸上就没这么好看了。” 她说着便已经站起身来:“其实从沈明仁党附逆王再到云贵舞弊案,看在你几十年为官的份儿上,孤已经给你留足了面子。 可惜阁老始终都是个不惜福的人,你既不要体面,就当孤今日不曾来过吧。” 一路出了沈家,再登车时候,杜知邑才平声问她:“殿下真想让沈殿臣去朝?” “不然我做这许多事情,图好玩的?” 他下意识蹙拢眉心:“是因为他从前带头反对殿下,说殿下牝鸡司晨?” 赵盈笑而不语,再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 随便他如何揣测吧。 杜知邑见她不吭声,就知道这问题不该问,赵盈也是为着这话是他问的才不计较而已。 于是便你先转了话锋:“他会辞官去朝吗?” “他会。”赵盈语气坚定起来,“他太精明了。” 现在给了他机会让他体面的离开朝堂,沈殿臣不会真的不珍惜。 “可是之后呢?” “什么之后?” 杜知邑喉咙滚了一下。 有些事情他确实很好奇,但也知道不该追问。 他不知道赵盈对沈殿臣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本来也以为只是因为政见不和,因为沈殿臣之前的阻挠。 但是赵盈那一瞬间的犹豫迟疑之后,杜知邑才恍然大悟。 赵盈是打从心眼里厌恶恼恨沈殿臣的。 按照她往常行事看来,她又怎么可能放沈殿臣平平安安的离开京城。 果不其然,赵盈那句话问完,自己先笑了:“之后的事,不是要交给你去办的吗?徐冽要往云南不在京城,这种差事也只能你来办了。” 她确实是想半路下手,做成劫杀,神不知鬼不觉就要了沈殿臣这位前首辅的命。 杜知邑面色微沉:“他毕竟做了十年内阁首辅,本该衣锦还乡,可死在归乡途中,少不得……” “少不得朝廷要过问,要追查,你想的未免也太多。 这世上从来人走茶凉。 他就是做了五十年内阁首辅,去了朝,也什么都不是了。” 赵盈翻了个白眼去看他:“沈明仁判了秋后问斩,沈殿臣辞官去朝,沈家从此一落千丈。 明眼人都看得出我不喜欢沈家父子,天子也不多待见这位首辅大人,谁会自找麻烦?” 杜知邑盯着她多看了两眼,到底什么都没有再说。 第二天早朝上沈殿臣就呈了道折子。 他是当殿请辞的,从场面上来说,赵盈少不了挽留一番,当然是没有许他辞官。 钦差一行要出发往云贵,本来该是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领着文武百官于宣华门外相送。 但是他要辞官,要撂挑子不干了,殿上呈过折子就以身体不适为由退了出去。 赵盈很会做场面活儿,吩咐人去传胡泰往沈府给他请脉,可另一边也丝毫不耽搁,叫宋昭阳率百官送钦差至宣华门外去。 这哪里是不许沈殿臣辞官,分明是早有以宋昭阳而代之的心。 所有人心知肚明,可所有人都不敢宣之于口。 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家父子这是把赵盈给得罪狠了。 那赵盈是什么人? 天底下最心狠手辣的姑娘。 他们是真没见过比赵盈还要狠辣的女人了。 现如今朝廷里她说了算,他们这些人连昭宁帝的面儿都见不着,代行天子旨意,不全是赵盈吗? 得罪了她,谁也不能在太极殿立足,沈殿臣也不例外。 故而这个事情,谁又会替沈殿臣去强出头呢? 大约僵持了有三五日光景吧。 内阁拟了旨意,赵盈批复过后,还是准了沈殿臣辞官去朝,许他衣锦还乡。 他自己离开老家这些年,说有感情谈不上,只是他说如今京城是他的伤心地,留在京中,总是想起沈明仁,五味杂陈,倒不如率家眷回徐州老家去安置。 这固然都是借口。 沈明仁小时候就在徐州老家养大的,回了徐州去,岂不是更睹物思人吗? 他就是要避赵盈锋芒,不敢再继续留在京城碍眼。 反正不管怎么说,沈殿臣这事儿一出,朝廷里算是彻底清静下来。 起先还持有观望态度的那些人,谁也不敢再心存幻想,想着哪一日凭他们便能把赵盈拉下来。 连沈殿臣都不是赵盈对手,怕了赵盈的厉害,何况是他们呢? · 日子平平淡淡的过了有半个多月,从徐州方向送回的消息。 沈殿臣辞官后,赵盈还是给了他最后的体面,仍旧以一品虚衔恩养,准他返乡养老。 不过碍于他不是实权官儿,所以有关于他的一切消息,也不能再以急递送至京城。 这么算下来,是早在他离开京城不到十日,人就已经死在了官道上。 说是山匪劫道,随行的金银珠宝也的确被抢了去,还有底下的几个小丫头也一并被掳走,沈殿臣的小女儿也在这场祸端中失踪了。 要说震惊朝野吧真谈不上,就是赵盈大手一挥,责令刑部和兵部追查那伙山匪。 可刑部是宋子安管着的,且还有给虞家平反的案子没了结。 兵部更不用说——兵部尚书从前依附姜承德,自赵盈监国以来他无不心惊胆战,成日悬着个心,遇上这样的事,更是唯宋子安马首是瞻,哪里有自己半分主见。 十年首辅,横死官道,最后竟也不过草草了之。 “你还是太心急了点。” 昭宁帝手上的橘子也不是赵盈剥的。 孙符剥好了橘子就退到了外殿去。 他靠在软枕上,细细打量赵盈。 她脸上的妆容愈发精致了。 十五岁的女孩儿,眉眼间却哪里还看得出少女的青涩与稚嫩。 他兀自摇头:“之前不是说云贵舞弊案跟沈殿臣脱不了干系吗?既然是这样,何必还搞这样的小动作。” 赵盈今天进宫,原本不是专程告诉昭宁帝有关沈殿臣的这些事。 只不过既然来了,总得做个铺垫,就大概同他说了一番。 “朝中出了太多的事,现在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稳定朝局的时候,我不想再节外生枝。”赵盈斜眼去看了昭宁帝一眼,“有法子处理干净,就不必那样大动干戈。 云贵舞弊案受牵连的官员不在少数,从京城到地方。 再把一个内阁首辅扯进来,往日与沈殿臣走动颇多,关心亲厚的那些人,越发惶惶难以自安。 我想还是这样平平静静的让他去朝,让他死在山匪手中,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太不光明磊落。 不过昭宁帝也没什么资格说旁人行事不磊落。 当权者,其实龌龊事才真是没少干。 赵盈跟他比起来都已经算好的了,至少没有上位过程中那么多的尔虞我诈。 尽管她也有,可确实是少多了。 故而他叹了口气:“既然做了,那也就这样吧,你考虑的也不无道理,看起来你成长却是足够快,自己是个聪明的,身边的人也没少提点你。 要说先前不放心,如今见你行事,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朕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永嘉啊,这天下无非是——” “有件事,一直没顾得上告诉您。” 赵盈不爱听他的“谆谆教诲”,他实在是不配。 所以当昭宁帝拖长了尾音,语重心长的要教导提点她的时候,赵盈冷冰冰开口打断了他。 昭宁帝闻言也愣怔一瞬:“还有什么事?” “我监国的第二天,便令刑部与大理寺彻查二十年前虞氏一族附逆之罪,是以您的名义,责令刑部与大理寺为虞氏平反。” 赵盈语气是淡淡的,面上也是一派云淡风轻。 可昭宁帝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身上早就有了力气足够支撑,此刻他撑着那股劲儿要挣扎着起身,一抬手,是朝着赵盈坐着的方向攀过去的。 赵盈腾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反倒居高临下望着床榻之上的昭宁帝:“您觉得不妥?” “你——你——”昭宁帝咬着后槽牙,“虞氏是逆臣!永嘉,你胡闹也总要有个度!” “虞氏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战功赫赫,为赵氏征战杀伐,为大齐固守山河,保百姓平安,给了大齐百姓一片净土。我实在是不懂,二十年前,虞指挥使究竟是怎么被扣上了附逆罪名的。” 赵盈语气森然,到此时此刻,她似乎再没打算收敛起那些隐忍克制多时的情绪:“还有件事,是皇后娘娘告诉我的,您想听一听吗?” “住口!赵盈,给朕闭嘴!”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自己自己禽兽不如,所以怕我说!” 赵盈冷笑着:“皇后娘娘告诉我,我的生母宋氏,像极了因附逆罪被五马分尸,满门抄斩的虞指挥使的夫人,至于我——我母亲入宫,怀胎不足七个月就生下了我,是有这么回事吧?” 她压了压声音,终于再欺身上前去。 昭宁帝的力气霎时间是被抽干了一般,又想挣扎,偏生又无力。 赵盈的右手抖了两下,再一抬起,落在昭宁帝脖颈处,而后慢慢收紧:“我姓虞,不姓赵。你身为人君,却强占臣妻,为了你的一己私欲,置忠臣良将于死地,给虞氏的世代清名扣上极冤屈的一顶帽子。 我的母亲,从来就不爱你,所以才会郁郁而终。 你是杀人凶手! 我与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别以为我不知道。 自我母亲过世后,你对我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赵承奕,你真叫人恶心!” 昭宁帝的右手缓缓抬起,却到底是绵软无力的,只能攀在赵盈的手腕上。 他呼吸急促,因为赵盈渐次收拢的那只手几乎剥夺了他所有的声音,一开口,显得那样支离破碎:“我和你母亲,是青梅竹马,你不要听信小人谗言,放开朕……永嘉,放手。” 他突然就有了求生的意志。 先前投毒时,分明已经不想活了。 演戏嘛,昭宁帝论第二,就没有人敢应第一了。 他之所以突然有了求生的欲望,是因为想弄死她。 赵盈笑着撤回手:“我放了手,放开了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皇上,清宁殿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如今就连孙符也走不出清宁殿半步。 你想活下去,突然不想死了,是因为不再甘心把大齐江山交到我这个虞氏女手中吧? 我知道自己的出身,大齐江山就再也不会姓赵。 等你死后,赵氏列祖列宗也不会放过你。 不过你别怕,等你死后,我原就会将你挫骨扬灰,叫你永世不得超生——你真以为我会把你的棺椁好好奉入帝陵之中,让你入土为安吗? 赵承奕,你欠了我父亲母亲多少,欠了虞氏多少,二十年后的今天,你也该还清楚了!” 她眼底布满阴鸷:“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严崇之是我杀的,因为他挡了我的路,实在有些碍眼。 赵清没有勾结福建,那是我拿住了姜承德和赵澄的账本,迫使姜承德诬告的他,他死前的那杯毒酒,也是我让人送给他的,他之所以会答应跟王氏和离,至死都是孑然一身,也是我骗他说王氏有了身孕,他不该叫他儿子做罪臣之后,一辈子抬不起头。 至于赵澄,倒没什么说的。 不过赵澈——我先前跟胡泰要了牵机毒和解药,每日一碗牵机毒,再喂下解药,生不如死,啧,真叫人心疼啊。” “赵盈,你——蛇蝎毒妇,你——!”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第352章 我都知道 赵盈咯咯笑起来,到后来几乎笑岔了气。 昭宁帝看怪物一样的眼神有些许刺痛了她。 “我是蛇蝎毒妇,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你是变态,赵盈也是,我也没有哪里输给了宋氏,至少我身边没有你们这样的变态。 冯氏那天歇斯底里的呐喊,是她这二十年来所有委屈得到了一个宣泄的地方。 她说得对。 他和赵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祸害了人家的前半生,赵盈就继续糟蹋她们的后半辈子。 至于他—— “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朕?” 赵盈皱了下眉头。 认命了? 那就太没意思了。 赵盈又坐了回去:“这样不好吗?胜利的人总该得到一些奖励。 从前你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有人都在你的掌控下,由你支配,任你操纵。 我爹和我娘,我舅舅一家,他们这一辈子,全都是按照你的意愿走完的。 我母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 她顿了下声音,选择了改口:“就算是她死后,也得不到渴望已久的自由。” “我是真的爱她!你小小的年纪懂什么!” “我并没有打算跟你讨论这个。” 赵盈冷眼横去:“赵承奕,你这一生,幼年时得不到父母的疼爱,长大成婚,你的发妻倒是曾经爱慕过你,那份情谊却也被你一点点的消磨。 至于从前的孔氏姜氏和刘氏,哪一个不是为了你的储君身份嫁给你的呢? 后宫里的女人勾心斗角,为的也不过是前程。 争宠,难道是真的爱你? 即便是孙贵人,到如今你总能猜得出,从一开始,她就是我布下的第一枚棋子。 她爱你吗?” “她从来都不爱朕,朕也不需要她们来爱朕。”昭宁帝回以冷眼,“说你年轻,你还不肯承认。 人生一世,没有了情情爱爱,就过不下去了?” 他倏尔发笑:“你是胜利者吗?你又能拿朕怎么样?” 昭宁帝把两手一摊:“这些所谓的事实,不过是你曾经蝇营狗苟的证明罢了。 你又清白到哪里去?干净到哪里去? 为了报仇?忍辱负重?认贼作父? 你如今无非能拿捏着朕的江山——其实你错了。 你伙同皇后给朕投毒,朕明知你二人用心险恶,却不揭穿,你跟皇后说的都对,朕就是不想活了。 朕连命都不要了,还要这江山做什么? 稳坐高台几十年,人间至尊富贵朕也享用够了,你要这天下?那你就拿去。 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拖长了尾音又哦了一声:“对,给虞氏平反,给你爹翻案是吧? 就算虞氏清白又怎么样? 你爹死了,你的族人都死绝了! 追封,恩赏,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死人可不算数。 你能堂堂正正的去虞氏祖坟跪拜吗? 就算你代天子谢罪,真的跑去虞家祖坟磕个头,你还不是只能顶着永嘉公主的身份,顶着赵盈的名字。 你敢告诉天下人你姓虞,是虞氏后人?” 他说的都对。 她到死都是赵盈。 除非等她上位之后,能将赵氏子孙屠戮殆尽,把那些曾经忠于赵氏,忠于昭宁帝的臣子一个个诛杀。 她才能够改头换面,做回虞盈。 否则江山易主,天下改姓,赵氏宗亲不会答应,忠于赵家的臣子也不会答应! 这场战争,看似她赢了,实则也不过两败俱伤。 “你什么都不在乎,生死,江山,你儿子的命,横竖你都不顾了。” 赵盈缓缓站起身来:“清宁殿西次间里的东西,我会让人收拾好,一件不留的带出宫。 我母亲供奉在帝陵里的牌位和棺椁,我也会让人启出。 你死后自是不配葬入帝陵的,我母亲也该瞑目。 她想要的自由,我做女儿的,总要尽孝。 等我父亲平反,虞氏仍旧是满门忠烈,我会给虞氏一族修祠立碑,受世人香火供奉,我母亲的棺椁当然会送入虞家祖坟,与我父亲的衣冠冢合葬在一起。” “你敢搅扰你娘死后清净?” 昭宁帝的声音终于变了一瞬。 赵盈噙着笑低头看他:“我母亲,求之不得。” · 她不想再等了。 有的时候会上头。 她知道今天其实不该来。 对于昭宁帝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唯独舍不得的,无非是她母亲。 可他已然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 他做九五至尊,太晓得如何拿捏人心,其实三言两语,就差点儿叫赵盈丢盔卸甲。 要不是她一颗心脏足够强大,方才在昭宁帝面前,人一定会崩溃的。 她这么努力的走到今天,杀了那么多的人,真的报仇了吗? 也许并没有。 昭宁帝希望她清楚地认识到,她所谓的报仇,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安慰自己的话。 天子大印如今就在她手中。 给虞氏追封的诏书早就起草好了。 还有立她为皇太女的诏书。 原本是打算等到云贵舞弊案后,再把虞氏的冤案给翻过来,且她监国后处置舞弊案,得尽天下学子的心,册立皇太女,有天子加盖宝印的圣旨,有中宫皇后和赵氏宗亲的扶持,朝中也已经不会再有人作梗阻挠,天时地利人和,她尽占得。 可她一天都不想再等了。 她要昭宁帝死! 要不是为了在他活着的时候给虞家平反,在他活着的时候以他的名义册立皇太女,她早就毒死那个畜生了。 赵盈没出宫。 许是昭宁帝的某一句话牵动了她的心。 她叫人出宫到燕王府去接了赵濯进宫来。 前世她嫁给沈明仁,是没有孩子的,不过她那会儿很喜欢小孩子。 别人家里新添丁,她总要去沾沾喜气,上手抱一抱小奶娃娃,一回生二回熟,抱起孩子来竟也真像那么回事儿。 挥春和书夏都没跟她进昭仁宫,赵盈自个儿抱着赵濯进了殿中去。 从昭宁帝病倒,后宫就变得愈发冷清了。 连冯皇后都鲜少出宫一趟,更不要说下面的这些人。 李寂上次来回过话,之后那么多天,赵盈没露面,赵濯也没出现,孙贵人已经失去了希望。 是以当赵盈抱着赵濯踏进殿中,她猛然从罗汉床上站起身,三两步冲上前来,却又怕伤着孩子。 那种小心翼翼,想亲近,又不敢,叫赵盈心中更是动容。 她把赵濯递了过去:“皇叔说四郎很聪明,才这么大点儿,就认了人似的,平日里除了奶妈跟皇叔,也就我能抱一抱他,旁人碰一下都要哭的。 所以原本皇叔不想让我带他进宫。 只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让你见一见他。” 孙贵人伸出来要接孩子的手蓦然顿住。 旁人碰一下就会哭啊…… “没事,母子连心,或许你可以呢?” 她抬眼去看赵盈,抿了唇角,到底把孩子接了过来。 赵濯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看,竟果真没有哭。 母子连心。 赵盈心中咯噔一声。 先前那点动容,烟消云散。 说来她也是别扭到了极点。 在矛盾复杂的心情之下,把赵濯带到宫里给孙氏瞧。 去母留子的主意是她点了头同意的,往后她就是赵濯的杀母仇人。 为了避免赵濯长大后赵姝多嘴,还得把赵姝远嫁,叫她离开京城远远地。 倘或等赵濯年纪稍长,有风声四起,赵姝有了异心,她还得防着,不能叫赵姝活着出现在赵濯面前。 是了,也许就是昭宁帝那一句“认贼作父”,她才肯把赵濯带回宫一趟。 可真见着了,简简单单母子连心四个字,偏又叫她更坚定了去母留子的想法。 赵姝本来在偏殿陪着赵妩,听说赵盈来也没什么反应,还是底下小宫娥说她带了赵濯一起进宫,她才小跑着冲到正殿中来。 孙贵人见状大概觉得有些尴尬,她也另有事情要问赵盈,索性叫人抱了赵濯到偏殿去跟赵妩一块儿,又打发赵姝快去。 赵姝看赵盈,越发觉得陌生,规规矩矩的蹲身做了一礼,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长了两岁,却还不如她刚转醒那会儿活泼。 这是怕了她了。 赵盈但笑不语。 孙贵人吞了口口水:“我近来读书,前两日正读到汉武帝的赵婕妤,公主饱读诗书,一定知道赵婕妤吧?” 赵盈侧目看她,缄默不语。 孙贵人突然就笑了起来:“我倒觉得,赵氏也不亏的。” 赵盈眯了眼:“怎么说?” “赵氏出身算不得好,父亲因罪被处以宫刑,做了宦官,当了中黄门,这样的出身却因美色而进于御前,册封婕妤,史书所载,皆有赵氏姿色甚佳,颇受武帝宠爱。 一直到她生下昭帝,进为夫人。 你说她不算幸运吗? 武帝时期著名的巫蛊之祸后,武帝久不立储。 彼时燕王刘旦上书请回长安,惹得武帝大怒,不但杀了燕王使者,还削了燕王封国三县。 广陵王刘胥就不必说,自是行为从无法度之人,本就不堪承继大统。 可那位昌邑王刘髆呢?” 刘髆乃是李夫人所生,在卫氏自杀,汉武帝驾崩之后,配祭汉武帝宗庙,做了武帝名义上被认可的正妻皇后的,便正是这位受宠极重的李夫人,即便是在昭帝御极之后,也未以他生母赵氏配祭武帝宗庙,而是将李夫人追加尊号孝武皇后。 然则世事无常罢了。 李广利与刘屈氂为刘髆谋夺太子位,事败后一投匈奴,一被腰斩,这位曾经最受瞩目,也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昌邑王殿下,便就这样,于史书记载中,或死于后元元年正月,甚至比汉武帝驾崩还要早上一年,亦或是死于后元二年,可无论何种记载,曾经那样受宠的昌邑王刘髆,分封王爵在位的十一年间,竟从无自昌邑至长安的来朝记载,实在令人唏嘘。 赵盈沉默着,始终冷漠的看着孙贵人。 孙贵人反倒放松下来:“有昌邑王这样的兄长,昭帝都能承继大统,顺理成章当上太子,赵氏的命,怎么不算好? 她是被汉武帝去母留子不假,是没能追封皇后配祭武帝宗庙不错,可追封太后,却没有孝武皇后什么事儿。 生前受武帝恩宠,死后昭帝追尊。 我倒觉得,她早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昔年汉昭帝八岁登基,后经内乱政变,虽平内乱,朝政大权至此也几乎被权臣霍光一手包揽,连他的私生活都要受到霍光限制。 驾崩的时候,都不过二十一岁。 赵氏若是活到那个时候,倒真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只是孙贵人今天突然说起这些,并不会是因为心血来潮。 什么史书不史书的。 赵盈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没听说过孙氏是个爱读书的人。 只怕翻阅史书记载,找出这么一大段来,除去被汉武帝去母留子后世皆知的钩翼夫人那一段外,余下的,她还不知记了多少天呢。 赵盈往椅背上靠过去:“所以贵人是在提醒孤,即便杀母留子,对你而言,也并没有什么遗憾。 毕竟等到将来孤要退位,这皇位龙椅交给赵濯时候,你是他的生母,只要风声走漏,他认你这个亲娘,即便配祭宗庙的人是冯皇后,太后追尊也只能是你。 而你呢? 现如今去了,我又总要给你身后体面。 你本就是贵人之尊,将来少不得以殉葬为由要你追随天子而去,追封贵嫔,还要给你孙家推恩。 生前你虽沉寂多年,可有极荣之时,又为天子诞下两女一子,后宫诸多妃嫔,你子嗣最多。 死后你儿子登高台为帝——” 她咂舌叹了一声:“你这么说来,好像真的不太亏,跟汉武帝的赵婕妤比起来,你其实更风光。” 孙贵人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谁说不是呢?赵氏生前宫里还有个李夫人,我却要好得多。” 赵盈多看了她一眼,便兀自摇了摇头。 孝武皇后虽生卒年不详,但钩翼夫人是陪伴在汉武帝晚年时期的,赵氏入宫时,只怕李氏都不知死了多少年了,又有什么风光不风光,挡路不挡路的。 赵盈深吸口气:“你能猜到我不带赵濯进宫见你是因为什么,的确聪明,但你今日说这些给我听,大抵是有法子要挟我,便不怕我连赵姝一并除去。 说说吧,我也想听一听,开开眼界。” 第353章 要挟 “要挟?” 孙贵人像是大吃一惊:“公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你如今大权在握,天下都是你的,谁还敢来威胁你? 我们母子的命都在你手里了。 我只是跟你谈谈心,聊聊天罢了。” 她话虽然是这样说,可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半分善意。 宋乐仪当初说,跟孙氏这样的人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到如今看来,倒也不得不承认。 早知她不是个会安分的。 赵盈并不接她的话,只等她继续说。 孙贵人抚了下鬓边金钗:“听皇后娘娘说,贵嫔当年怀胎不足七个月,就生下了公主。” 她抬了眼皮,斜扫过来:“我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这再怎么早产不足月,也没见过不足七个月就能生下来,且似公主这样健康的孩子。 除非——” “除非孤本就是足月而生。” 孙贵人话音顿住的同时,赵盈自顾自的就已经把她的话接了过来。 孙贵人脸色微变。 她居然就敢承认了? 赵盈失笑摇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把柄捏在手里。 这话也不会是冯皇后告诉你的。 贵人聪明人做久了,如今是被吓傻了吗?” 她缓缓站起身来:“今日出宫,赵姝和赵妩孤就一并带走了。 如今孤住在宫外,倒也很惦记两个妹妹。 公主府已然建成,这些日子我正好搬进去。 足够大,也足够气派,够赵姝在府上玩闹好一阵子的。 至于贵人你——你也清闲了这么久,不如每日到清宁殿去侍疾吧。 孤会叫人把清宁偏殿收拾出来,既要侍疾,你搬过去住吧。” “赵盈!” 眼看着赵盈要走,孙贵人腾地站起身来,一向沉稳的人,脸上难得有了慌乱:“你真不怕天下人知你出身?你只不过是个……” 野种两个字,她到底没敢说,喉咙一涩,自己岔过去:“赵家江山,是你窃来的!赵氏宗亲肯听从你,扶持你,是因你身上终究流着赵氏的血,可你不是!” 赵盈回过头,皱着眉头把孙贵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终于确认,这女人是真的不太愿意赴死的。 不然也不至于口不择言,这样没脑子的话也说得出来。 “你说这些话,都还要假借冯皇后的名义,黔驴技穷,你到底能拿孤怎么样?” 赵盈叹气,还是摇头:“你与孤总算共事一场,从前种种,不得不说,孤也有要谢你之处。 你肯老实一些,安分一点,孤总要给你身后体面,推恩孙氏一族。 偏偏你贪心不足。 也是,人不都是贪心不足的。” 赵盈再没有理会孙贵人半句,吩咐人去抱上赵濯和赵妩,也一并带上赵姝要出宫。 赵姝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不想离开母亲,又哭又闹,没有半点天家公主的体面,吵吵嚷嚷,吵的赵盈头疼不已,也实在懒得耐着性子哄她,几乎是叫人把她绑了丢进软轿,抬出了宫去的。 至于把孙贵人挪入清宁偏殿,封禁昭仁宫,那就是另外一宗事了。 李寂最早是被孙贵人收买的,但是宫里当差的小太监,能从籍籍无名一步步往上爬,做了孙符的徒弟,他就是最活泛也最有心眼子的人,晓得该为自己择什么样的主。 孙贵人挪去清宁偏殿,就是李寂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余下的一概都不再提。 · 赵盈的公主府坐落在距离司隶院两条街的古井胡同上。 说起来也是挺巧的,那从前是赵荣禄的公主府。 赵荣禄死后,先帝同失爱女,下令府中一切维持原样,他自己偶尔都还会微服出宫,到此处小住一两日,思念爱女。 本来赵盈在司隶院后宅中住的也好好的,那里是她精心布置过的,极合她心意。 不过近来宋昭阳总是说,连云氏也劝她。 这么大个人了,也该有个正经宅邸。 等到册立皇太女,她本该搬到东宫去住,要说起来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可是东宫上一任的主人是赵承奕,叫他们谁想来都觉得膈应恶心,估摸着赵盈也不肯搬进去住。 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选了公主府,比照皇太子的规格布置起来,也是个正经事儿。 如此她才选了赵荣禄从前的公主府,令工部比照东宫规格布置修缮一番,早两天前就已经搬了进去,留在司隶院的东西也陆陆续续都送了过来。 宋乐仪已经在她这儿住了三天了。 赵姝被绑着抬进府中,小宫娥把她从轿子里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晕过去。 宋乐仪人都看傻了,快步往赵盈身边迎过去,一双水汪汪的眼角闪了又闪:“这是什么意思?赵姝怎么哭成那样?你把她怎么了?” 赵盈却冷笑:“不是我把她怎么了,是她的好母妃要把我怎么了。” 她一面说,揉了把眉心,叫人把赵姝带下去安置,转头就吩咐书夏:“你去看着她,不许她离开自己的院子半步,人醒了打发人来告诉我。” 她是打算把赵姝带出宫软禁起来吗? 怎么进了一趟宫,又出了这么多的变故? 宋乐仪忧心忡忡,却一直等到伺候的小宫娥尽数退下去,只剩下挥春和她身边的云兮在,她才拉着赵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我还说这程子总算平静下来。 如今国丧也过去,再过些日子常恩王要完婚,大哥和晚照姐姐也要成婚,京城该一团喜气了,也冲一冲先头的阴霾。 你这进宫一趟,怎么又生出变故来? 孙贵人?孙贵人她怎么了?” 两个姑娘手挽着手,一并进了内院去,一路上赵盈大致将孙贵人行事说与她知晓。 宋乐仪一时听闻竟也不是生气的,后来偏又生出无限的感慨来:“这人说来真是奇怪,她费尽心思,还去翻阅史书记载,等着你入宫说这样一番话。 可元元,倘或你不进宫见她呢?岂不是白费工夫。 她明知道你有这样的念头,说来是孤注一掷,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活不成了,总要给赵姝和赵妩留条后路,但这干的叫什么事儿?” 进了屋中落了座,宋乐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回想往日种种,越发叹起气来:“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是慈母心肠,恐怕我连赵姝和赵妩也一并不肯留,只是可恨她这样要挟我。” 赵盈递了个果子过去:“还要挑拨离间。” 说起这个,宋乐仪咦了声:“你又怎知不是冯皇后告诉她的呢?” 赵盈便笑了。 冯皇后可比孙贵人格局大多了。 也许是她这一生都没有儿女牵绊,才更加放得开吧。 冯皇后把母亲当做死敌,记恨了这半辈子,但是当日肯帮她,给赵承衍投毒,既有对赵承奕的报复,也是为了活下去。 她的身世,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禁忌。 从前对赵承奕是,现如今对她更是。 冯皇后连拿这事儿见罪于赵承奕都不敢,又何况是她呢? 她已经掌权了,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况且现在把这种事情告诉孙贵人又能有什么好处? 既没有好处,她便一辈子都不会再开口,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里。 至于孙贵人如何知晓—— 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宋乐仪见她许久不说话,便也没有再追问:“那你现在把赵姝和赵妩都带出宫,是打算把她们两个也软禁在你的公主府吗?” “孙氏我把她扔去清宁偏殿了,好吃好喝的供着她,等着她给赵承奕殉葬那天,在这之前,她自是走不出清宁偏殿半步了。” 赵盈往身后靠过去:“赵妩襁褓婴孩,倒没什么。赵姝却被孙氏养的鬼灵精。 我思来想去,暂且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合适不过。” 只是…… “可你如今行事,她必定恨极了你,今后怎么办呢?” 她是不能把赵姝软禁在永嘉公主府一辈子。 但是等到孙氏死后,青灯古佛常伴,又有什么不能的? “我要是说先前本打算给她个安稳余生,表姐信我吗?” 那就是现在不打算给了。 宋乐仪呼吸微滞:“那自然是信你的了。我只是觉得,皇上接连折损三个儿子,赵婉是不值一提了,也没有人在意她的死后,她亲娘获罪,养母又获罪,便没有人再把她放在眼里。 可赵姝不一样啊。 她母妃从前荣宠一时,赵濯虽然出嗣,但他毕竟是皇上的骨血,那是赵姝的亲弟弟。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啊? 或轻或重,只怕天下人议论。” 她话音落下,按着赵盈手腕又说:“知道你最不怕天下人议论,我这不也是替你犯愁,只觉得你为难。 明明该前路平坦,怎么行事还是有诸多磕磕绊绊的。 要不然明儿我陪你往道观去,祈个福求个平安顺遂,咱们去抽个签子解来看看吧。” “我可不去。” 她最不信的就是那个。 什么天命不天命,她都死过一次,还不是从地狱里挣扎着又爬回来。 “孙贵人一往情深,惦记着天子,撇下幼女要去侍疾。 赵姝和赵妩也是我的妹妹,在宫中无人照拂,我把她们接到公主府照看,有什么不妥的吗?” 赵盈撇嘴,把两手一摊:“赵姝也十一岁了,再过上几个月,天子驾崩——也许都用不了几个月时间。 孙贵人殉葬追随先帝去了,赵姝自幼和孙贵人相依为命,对她母妃感情甚笃,一夜看破红尘,非要出家修行,我虽然心疼她,却也拦不住。 到时候无非在京郊给她建个庙,许她住在里面,带发修行。 可这出家人便不该再过问红尘俗世,也不该再见红尘中人。 到时候叫人守在外头,不让人扰她清修就是了。” 她一面说着,又伸了个懒腰:“我真不想这样的。 还记得两年前,赵澈刚打伤我,我醒过来后你进宫看我那天,小姑娘眉眼弯弯,横冲直撞的跑到我宫里,那会儿多可爱多活泼啊。 她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我,我搬出了宫,可只要我回宫去,她就总要粘着我,大皇姐长大皇姐短的。 可惜了。” 宋乐仪眉心动了一下:“那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怪她这个年纪不好。 她要跟赵妩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能平安富贵长大。 就是十一岁了,懂事了,太懂事了,才不成。” 她又拍了拍赵盈手背:“可她现在住在你这儿,总归有的闹,底下这么多伺候的丫头,难保没有浑说的,要不然给她换个地方住? 姚玉明安置姜子期的那个院子,她现在带着人出京散心,暂且闲置下来。 那府里伺候的一个比一个嘴严。 或者玉堂琴府上也行啊,那不都是你精心挑出来的人,又不会走漏风声。 你再叫徐大他们多盯着点,一个小丫头,总不会翻了天。” 赵盈正要说没事,书夏神色匆匆的进门来,她后话登时收住:“赵姝怎么了?” 书夏一面蹲身做礼,一面回道:“三公主醒了之后就把屋子里的东西全砸了,一地的碎瓷片子,满目狼藉,奴婢们劝不住,她拿了碎瓷片子弄伤了自己,奴婢们还不敢近她身,她吵着要见公主,您……您要不要去看一看啊?” 宋乐仪心下咯噔一声:“把自己给弄伤了?人没事吧?” 赵姝可不能死在元元的公主府,那麻烦才大呢。 赵盈深吸口气:“她没什么筹码跟我谈条件,就拿自己的性命做要挟,想着她死在我府上,我没法子跟赵氏宗亲交代,也没法跟天下人交代。 真是把她母妃的钻营学了个十成十。 她眼下就这么点儿资本了,才不会真把自己给弄死。” 说着人已经从罗汉床上起身来:“表姐你就别去了。” 她朝着门外方向走,没回头,只吩咐书夏:“你去叫张嬷嬷和胡嬷嬷来,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通天的本事。” 宋乐仪原要提步跟上去的,一听这话,驻足停下。 内廷里积年的嬷嬷们手上都有磋磨人的本事,不叫她跟着,大抵是不想她见识这些东西。 赵姝小小年纪说起来也是可怜,但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和她母亲虽都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将来,可要真是安分守己……元元起初并没有打算赶尽杀绝的。 宋乐仪目送赵盈出门,不免叹气:“我叫灶上准备鱼羹,你别把自己气的吃不下饭啊。” 第354章 非他不可 赵姝伤的实在算不得严重。 她把碎瓷片子紧紧的握在手里,可不得把手心儿给划伤吗? 这样的伤势,留点儿血,在寻常百姓人家,再平常不过。 无非她是天家公主,生来金贵,养的格外细皮嫩肉,有一丁点儿磕着碰着都了不得,才惊得底下伺候的小宫娥慌了神。 赵盈推门入内,屋里围了五六个小宫娥,七嘴八舌的劝,劝赵姝把手上的碎瓷片子放下去,免得真伤狠了自个儿。 赵姝面颊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实在做不来那等狠戾模样。 原本手里的碎瓷片子是冲着那些小宫娥的。 她脚边更是摔了一地瓷器玉器,真应了书夏那句满目狼藉。 这会儿一见赵盈出现,手腕方向一转,拿着碎瓷片子就抵在了自己脖颈上。 “公主——三公主,您可千万别伤了自个儿。” 小宫娥急了,慌张劝她。 赵盈提步上前,拍了拍她,她忙掖着手退开。 “你想干什么?” 赵姝死死咬着下唇:“送我回宫!我要和我母妃在一处!” “生死不离?” 赵姝瞳孔一震:“赵盈,你敢!” 果然还是孩子脾气。 再聪颖机敏,到底不过十一岁的孩子,长在妇人手中,见惯的是后宫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又哪里晓得外头的权利倾轧。 挥春已经领着小宫娥都退了出去,临出门顺带把房门一起给带上了。 赵姝还是同赵盈对峙的架势,赵盈却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太师椅旁边也散落不少碎瓷片,赵盈嫌弃的拿脚尖儿踢开,发出阵阵脆响,她才提着裙摆坐下去:“我叫书夏去传了嬷嬷来,内廷里的嬷嬷,磋磨人的手腕你应该知道,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去,我还是蛮喜欢你的,不想叫你吃这份苦头。” 赵姝喉咙一滚,捏着瓷片的手分明抖了一下:“大皇姐,你放我回宫吧!我母妃得罪了你吗?我替她给你赔不是成不成? 我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我母妃半步。 我们从前也过过几年苦日子,那些我都不在乎,可我想陪着她。 你把我带出宫干什么呢?还把阿妩一起带出宫。 母妃已经把弟弟送走了,她只有我和……” “赵姝。”赵盈冷冰冰开口,打断小孩子稚嫩的哭诉,“我再说一次,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 赵姝犹豫了一瞬,也只那么一瞬而已。 赵盈斜扫过去一眼,扬声朝着门外叫挥春。 赵姝忙开口:“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你谈交易的资本了,只有我自己!我并不想这样的!” 谁都不想这样。 赵盈点着扶手,默然不语。 赵姝犹犹豫豫,到底扔掉了手里的碎瓷片子。 小姑娘是有些害怕的,方才手抖起来,真是拿捏不好分寸,瓷片最尖锐的部分朝着自己的脖颈,白皙娇嫩的皮肤见了血点,到底是划破了。 难为她不觉得疼。 赵盈眯了眼去看。 她见过太多鲜血,杀过太多人,眼下却觉得赵姝脖子里那点血迹,有些刺眼。 她嗤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带出宫,是吗?” 赵姝抿紧了唇角,后来想摇头的。 母妃跟她说过,秘密不能知道太多,更不应该急着去探索。 不该她知道的,哪怕无意中发现了,也要装傻充愣当做不知情,否则会害了自己。 现在她就不该问。 只是事关母妃—— 赵姝抬眼去看赵盈:“我想知道母妃到底怎么得罪了你。父皇病重,大皇姐监国摄政,母妃跟我说,大皇姐将来是要做皇太女,要御极做皇帝的。 我不懂这些,却又觉得,是你也很好。 大皇兄跟二皇兄就算了,三皇兄他从前是好的,可他受伤之后,性情大变,还有母妃差点儿小产那件事—— 我一开始想着,大皇姐同我们亲近,你真的做了皇帝,对我和母妃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说不得我也能仗着大皇姐的势,在京城威风几年。 可怎么一夜之间就全变了? 我真的不懂。” 看来她猜得没错。 孙氏虽然急急忙忙的想着给赵姝铺条平顺后路,尽管她自己的命留不住,至少得叫赵姝余生平安康乐,做个富贵的长公主,不能叫她找赵姝麻烦。 何况她本就不是赵家子嗣,对赵姝可没有什么姊妹情分。 不过这件事,从头到尾,她没透露给赵姝半分。 知多险多。 小孩子又总容易意气用事,真的冲动上头,恐怕孙氏也治不住赵姝,是以去母留子那档子事,更没敢告诉赵姝。 小姑娘现在在她的公主府这样闹,仍旧是孩子脾气,不愿与生母分离,想回宫里陪在孙氏身边,母女一处罢了。 宫中变故生了太多,她从前也出宫小住三五日,但金时不同往日,她这是怕了。 赵盈捏着眉骨叫赵姝:“真想知道?” 赵姝沉默。 “真相伤人,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什么真善美的真相,你小小的年纪,今后我给你铺就什么路,你便走什么路,安安稳稳过你的人生,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她倏尔抬眼,正好与赵姝四目相对,是冷漠的,更是威严的:“说你年纪小吧,也十一了。赵姝,你自己做个选择吧。 安生待在我的公主府,将来凡事听我的,你自然会是大齐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成婚生子,享无边富贵。 亦或者,你非要知道所谓真相,那咱们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的份儿了。” 赵盈的话音顿了有须臾吧,几乎是低叹着又开了口的:“人得为自己负责,你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就走什么样的路,是福是祸,自己选。” 自己选…… 她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任何决定。 以往什么都听母妃的。 如果是母妃,会怎么选? 毫无疑问,要她享无边富贵,世间的纷争都不要再掺和。 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多诱人啊。 可是她不要! 赵姝把心一横:“我要知道真相,我要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渐次长开,越发清秀的小脸上写满倔强,眼神也是坚韧的:“我不是没有怀疑过。 父皇病重,御医院服侍,以胡泰为首,可清宁殿谁都进不去了,莫说是母妃,就连皇后娘娘也一样。 可你每每往来清宁殿,到底是不是真的软禁了父皇?” “赵姝,你知道什么是杀母留子吗?” 赵盈的直截了当,这般开门见山的丢出一句话来,反而令赵姝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杀母留子……杀母留子! 宫中没有中用的皇子了。 余下的那一个只有……赵濯! “赵盈!”她发了狂一般想要冲上前,是朝着赵盈的方向扑过去的。 赵盈并没有闪躲。 赵姝的手就生生掐在她脖子上。 试图收拢,夺走她所有的生机。 她非但不躲,甚至抓了赵姝的手腕,钳制着,不叫她撤回手去。 僵持不过须臾,赵姝颤着指尖松了手,尖叫着又往后退:“疯子,你是个疯子!” 她当然是个疯子。 赵盈揉着自己脖颈,轻咳了两声。 小姑娘力气本就没多大,先前哭闹了两场,更没多大劲儿,其实伤不了她,只不过有些许的不舒服罢了。 “怎么不试着用力一点,杀了我,说不定下一个上位的就是你。” 她? 她从来就没想过! 从她记事儿以来,母妃就并不受宠了。 后来听母妃说,得宠也不过就是那一两年的事情罢了。 小产过一个成了型的男胎,后来怀上的她。 她落生不到半年,父皇就丢开了手。 从小就谨小慎微的人,哪里敢像赵盈这样野心勃勃。 她方才的确是想杀了赵盈。 什么杀母留子,赵盈想要她亲娘的命! 可她试图做了,才发现自己做不到。 掐着赵盈的脖子,那样细,用力一点,再多用力一点,掐断了,人就死了。 鲜活的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死在她的手里吗? 她办不到啊! 赵姝跌坐在地上,就跌落在那一堆的碎瓷片中,也不知有没有再弄伤她自己。 小姑娘发怔起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你当了皇帝,大可以有自己的继人,四郎已经出嗣,他现在是燕王府的世子爷,不是父皇的儿子了。 赵盈,你大可以不要栽培他,不要以他为继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母留子?如此恶毒—— 是了,恶毒! 你忘了吗?你都忘了吗? 汉武帝杀母留子的那段历史,还是你讲给我听的!” 那时候赵盈说,当政掌权的人,考量的是天下,是大局,于汉武帝而言,此举并不算有错,毕竟汉朝的太后和皇后,手上有着莫大权柄,幼帝登基,难保太后不把持朝纲,霍乱天下。 只是叫她们这些后人来评说,她们又不去考虑什么天下苍生之事,自然觉得此举太过恶毒了些。 现在呢? 现在赵盈怎么能—— “你也忘了,彼时我教导你,是以大公主的身份教导你,今日选择杀母留子,是以未来天子的身份做决定。” 赵盈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正是她内心毫无波澜最直接的表现:“我原本想过,等将来登基,把孙氏送离京城,供奉她晚年,可她让李寂传话,竟要在昭仁宫内见赵濯。 人一旦开始有了贪欲,日久天长,只会越发贪心不足,一发不可收拾。 我便再留她不得了。 至于你——” 赵盈拖长了音调,斜扫过去一眼:“你原本可以有个安稳人生的。 将来寻个好人家,把你远嫁,叫你离开京城。 只要今后不会再影响到赵濯分毫,你是死是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孙氏留不得了,你自然也不能再体面地出现在赵濯面前。 赵濯跟她,始终是母子连心,难不成我杀了赵濯亲娘,还敢留着你,叫你将来跑到赵濯跟前道明真相,告诉他我是他的杀母仇人吗?” 赵姝蓦然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是因为怕死,还是因为怕了赵盈这个人。 但是都不重要。 赵盈缓缓站起身,又踱上去两三步,一弯腰,把赵姝从地上提了起来。 她月白色的裙子已经脏污的不成样子,也果然有了血迹。 赵盈眯了眯眼:“我不会杀你。等你母妃去后,我会在京郊修建庙宇,送你进去带发修行,余生你只能常伴青灯古佛之侧,一直等到我把这天下江山交付出去。 这些日子,你若安分一些,我把你留在公主府,你还能陪着赵妩和赵濯。 你若仍旧不肯安分,我多的是地方安置你。” 她扶正赵姝的身子:“两位嬷嬷我就带回去了,看起来你还是比我想象中更聪慧一些,晓得不做无谓的挣扎,那就聪明到底,别像你母妃一样,聪明反被聪明误,倒坏了事。” 赵盈再没有理会她,转过身,提步就往门口方向走。 可是听见身后扑通一声,那分明是重重砸下去的声音。 她驻足回头,赵姝果然又跪在地上。 未免也太不爱惜自己。 方才那声音,她现而今膝盖都隐隐作痛。 赵姝却哪里顾得上那些,哪怕碎瓷片子弄伤她膝盖她都不觉得有什么,磕头拜下去:“大皇姐,你身边有那么多的人,那些出色的小郎君们,个个倾慕于你,臣服于你,能不能放了我们? 我,母妃,还有濯儿和阿妩。 我们不要荣华富贵,你放我们走,离开京城,天大地大,从此隐姓埋名都好,这辈子濯儿和阿妩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和母妃也不会再出现在京城。 你放了我们行不行啊? 你又不是非濯儿不可!” 她当然不是非赵濯不可,相反的,将来立赵濯做太子,把他做继承人那样去培养,她辛苦从赵承奕手中夺来的赵氏江山,岂不又拱手送还给赵家? 她不是没想过,无非一年的时间,生下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虞氏后人,天下江山,将来就是她虞家的。 只是赵濯更方便一点,省去她许多麻烦。 但无论她还要不要以赵濯做继承人,事情都开诚布公说到这份儿上了,谁还能有活路啊? 赵盈淡漠扫过赵姝一眼:“我会让胡泰来给你看伤,好好养着吧。” 第355章 杀了你清净 册立皇太女这个事,如同册立太子是一样的,得郑重其事,格外严谨。 那就不能是赵盈说什么便是什么,冯皇后的话也不好使,哪怕有所谓的天子旨意,哪怕她手上已经有加盖天子大印的圣旨,有些过场,少不得还是要走上一走。 于是在六月十三那天,已经足足有两个多月不曾见过朝臣的昭宁帝,传召诸臣工至清宁殿,要趁着他身体还撑得住,人也还算清醒的时候,立储! 只是众人都晓得,那就是个过场。 礼部尚书辛程是赵盈的人。 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宋昭阳是赵盈的人。 钦天监——钦天监到底是不是赵盈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反正泰山崩那会儿,天象之说,直指先瑞王,到头来,得利的还是永嘉公主赵盈啊。 哦对了,要立储,宗亲少不得也要到场的。 所以燕王殿下不就一同入了清宁殿去吗? 反正都是扶持赵盈的人,这见或是不见的,结果本来就都一样。 后来钦天监把册封的吉日定在了七月初四,说是下半年中上上大吉的日子,且这里头最妙的是,常恩王的婚期是在六月十九,宋怀雍的婚期却是在六月二十二。 在册封皇太女之前,赵盈还能去参加这两场婚礼。 这身份没定之前,她只是监国公主,出入哪里都还算方便,没有那么大的规矩。 等到七月初四册封后,她就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那区别可大了去的。 · 册立皇太女的消息是在十天后送到薛闲亭他们手里去的。 这一路往云贵去,临行前赵盈特意交代过,用不着特别急着赶路。 虽然已经惊了蛇,可她又想知道,云贵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在钦差抵达之前,云贵两地的大小官员,究竟还能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消灭证据? 还是残杀当年参加科举考试的天下学子呢? 而此举之前,是她已经吩咐过徐冽,把徐大他们全都带出京,分了两拨人,一批派往云南,一批派往贵州,另外算上手底下那些人,一队人马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化零为整,分批进入云贵,先在云贵布控监视,若有十分出格的,便只管抓个现行就是。 是夜,月朗星稀。 薛闲亭和徐冽倒还能坐在一块儿喝上两杯酒。 尽管他们两个也没多少话能说的。 薛闲亭的酒袋空了。 徐冽想了想,把自己那只递过去。 薛闲亭翻了他一眼,没有接。 席地而坐有个好处,只要他不嫌脏,随时都可以往后一靠,平躺下去。 枕着自己的胳膊,入眼就是漫漫夜空。 “七年前,赵盈那会儿才十岁,她自己偷溜出宫的,你敢信吗?” 徐冽眉心动了一下,一抬手,又吃了一大口酒。 “仗着天子宠爱,她自小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扮作小宫娥模样,拿的就是她上阳宫腰牌,宣华门当值的侍卫们见是上阳宫腰牌,谁也没敢拦着她。”薛闲亭说着说着笑起来,“出了宫也不去尚书府,跑到我们侯府去翻墙头,你说她一个天家公主,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大晚上的,坐在墙头上怪吓人的,差点儿没摔下来。” “后来呢?” 徐冽冷不丁开口,声音远比这夜色更清冷。 远处有几声蛙叫入了耳,薛闲亭有些走神:“能怎么办?要送她回宫她不肯,我也不敢惊动爹娘,把她留在府上过了个夜。第二天一早宫里头翻了天,说永嘉公主丢了。皇上为她辍了朝,我也吓的不轻,才带着她去见我父亲。” 赵盈十岁那会儿,应是最最得宠的时候了。 好像是宋贵嫔过身后,本来昭宁帝是心疼她年幼丧母。 结果没一两年,得了孙氏,捧在手心儿宠了一场。 等回过味儿撂开手,又觉得对不住赵盈,或者说是对不住宋贵嫔,偏偏赵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昭宁帝就更宠她,几乎言听计从,像是在赎罪,却不是在跟赵盈赎这个罪,是同去了的宋贵嫔。 反正那会儿她就是要摘星取月,昭宁帝也想法子弄给她的。 “那你应该挨了一顿毒打。” “她很讲义气,有她求情,才没有人责罚我,就连宣华门上当值的侍卫们也免于责罚。” 薛闲亭始终都没有看徐冽:“你看,她从小就是个麻烦精,专会给人惹麻烦的,偏偏每次闯了祸,她又都能摆平,从来没有人能会因为这些事情被责罚。 如今长大了,还是老样子。” 徐冽眉心又动:“但我没觉得玉堂琴的事情多棘手,更不觉得是个麻烦。” 薛闲亭呼吸顿了下,撑着脑袋,侧目看他:“徐冽,你能把命都给她?” “能啊。”徐冽答的坦然,“这有什么不能的?” 薛闲亭却噙着笑摇起头来:“生身父母,都未必能得你以命相报,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做到的。” 徐冽回望去:“你不也能吗?” “但她不需要啊。”薛闲亭好像是真的释怀了,说起这些,眼中再看不见半点忧愁,“有时候想想,像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要是没有侯府羁绊,赵盈也能这样全然信任他,比徐冽要强多了。 徐冽思考了很久,诶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玉堂琴的事儿的?” “我?”薛闲亭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尖儿,“我跟她一起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我再不知道,那也太可笑了。” 徐冽有些闷闷的哦了一声。 他先头觉得,他是最了解赵盈的人了。 毕竟有时候觉得是同病相怜。 赵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明白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原来不是啊。 “不过我很好奇,玉堂琴打算偷跑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底线在哪儿啊?她对玉堂琴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容忍度才对。” “三次。”徐冽叹了口气,“离开京城之前,殿下说,他要是好好的,就叫我还把人好好带回京。 他逃跑一次,就把他送去道观里。 逃跑两次,扔进司隶院大牢,但是要背着人。 逃跑三次,先带去云南,处置完事情,杀了了事。 要是有第四次,就地诛杀,云南的案子就用不着他了。” 薛闲亭猛然一惊。 徐冽与他四目相对时,点了点头:“殿下说二十多年前荣禄长公主那件案子,他其实什么都清楚。 可是回京之后,他又什么都没肯说。 殿下早前留着他,本来就是防着将来上位时,天下读书人迂腐,要闹出事端,有玉堂琴在,替殿下说上两句话,要强过杀一百个读书人。 不过现在不太用得着,殿下发现其实她想多了。” 老百姓嘛,吃好喝好,日子安康,才不会管谁登基,谁掌权。 那些读书的学子其实也没差多少。 只有真正入朝为官,才开始有了文人酸腐,还得是大官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因为那时候才有了自恃清高的资本。 寒窗苦读十几年,写几句酸话去酸掌权者,找死呢? 或许也有想不开的傻子,可傻子吧,终究是少数。 所以玉堂琴本来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连那点儿名满天下的好处都对赵盈无用了,就是废人一个。 薛闲亭啧了一声,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 那青灰的颜色,是玉堂琴爱穿的。 他瞧着很不顺眼。 于是坐直起身,须臾索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草和土:“你们聊吧,我去睡了。” 徐冽嗯了一声,都没起身,等他走远,另外一个脚步声才渐次靠近。 他还是端坐未动。 玉堂琴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来:“徐将军,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徐冽冷冰冰横去一眼:“堂琴先生不是精于算计,聪明一世的人吗? 看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话不错。 堂琴先生现在怎么也要做明知不可为却非要为之的蠢事了?” 玉堂琴面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是有点难,但关乎我自己性命,总要试一试。 何况,我觉得我所知道的事情,其实是足以跟徐将军谈一谈的。” “哦?”徐冽扬声反问,“那我倒是想听一听,先生知道我的什么事?” “徐将军是自幼丧母吧?”玉堂琴笑着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听说徐将军因为自幼丧母,无人照拂,尚在襁褓中时便被徐统领的夫人抱到自己屋里养起来。 可惜那位夫人命数也不好,不是个长寿的人。 所以徐将军长到六七岁时,因骨骼惊奇,才得了徐统领的重视,手把手的教你武功,再长大些,送去了天门山学艺。 徐将军,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也不大了解自己的生母,是吧?” 徐冽面不改色,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所以呢?” “你娘没死啊。”玉堂琴悠悠道,就好像在说,今夜星星太少,明天大概天不好那样轻松。 徐冽喉咙滚了两下。 玉堂琴笑意收起来的时候,神色淡漠:“徐统领这人挺怪的,又不希望妾生子因为妾室的存在而自卑,长大了被京中世家子弟笑话,又狠不下心杀了你亲娘。 当年暗地里把人送走,把你抱到正室跟前,虽说是妾生的孩子,可长在嫡母膝下,同嫡出的孩子一般无二。 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那干脆不要纳妾不得了? 又贪恋美色,又不顾情分,我要是徐将军,我也不认他这个爹。” 徐冽知道,玉堂琴是在跟他博弈,博的是心态这一局棋。 他心内掀起狂风大浪,面上却要镇定,不动声色的回馈给玉堂琴! 他亲生母亲…… 玉堂琴说得对。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没了亲娘的,总之从他记事开始,就长在母亲屋里,跟大哥二哥他们一块儿,读书写字,且母亲待他极好的。 底下的奴才们有时候会碎嘴,他慢慢的才知道,自己跟两个兄长不一样,他是妾生的庶子。 但母亲从来不说那个。 大约是可怜他年幼丧母。 他却从来没敢问一问,他娘是怎么没的。 从天门山学艺归来,以为长了本事,徐照也那么喜欢他,他终于问了一次。 说是生下他之后身子一直就不好,没两年时间就撒手去了。 他就再也没有问过。 但今天玉堂琴说—— 不管玉堂琴说什么,都是心怀叵测,带着目的的。 徐冽咬了咬牙:“先生是想让我放你离去,装作不知,你就把我娘的下落告诉我?” “那是自——” “这么多年了。” 徐冽学着薛闲亭先前的模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荡起的灰呛了玉堂琴一脸。 徐冽嘲讽一笑:“鬼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天知道你会不会等跑远了再书信告诉我我娘早死了,再不然,随便找个老妇也装作是我亲娘,我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她,保不齐是你留在我身边的眼线和奸细。 真有意思,你就这点儿手段,也来糊弄我,跟我谈条件呢? 再不老实,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玉堂琴整个人呆滞住。 知道徐冽不好糊弄,也晓得他脾气并没有多好,但这么不按常理出牌,是不是有点太…… “徐将军!”玉堂琴追着起身,也追上去两步,本来想去抓徐冽手臂,但好像真的怕徐冽对他动手一样,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须臾,讪讪的收了回去,“我可以先告诉你你娘的下落,你派人去查实之后,再放我离去! 我是为了活命,断然不会拿这个骗你的。” 这总可以了吧? 徐冽果然站住了脚。 玉堂琴心下一喜,果然这天底下母子连心,饶是徐冽也不外如……是吗? “大可不必。” 玉堂琴心底的那先欢喜才刚刚冒了个头,登时又被徐冽打散了去:“你就不想……” “不想。”徐冽翻了个白眼,“我连爹都不要了,要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娘干什么?娘可以不要,你不能跑,听明白了吗?白,堂,琴。” 到后来,徐冽是一字一顿,叫回玉堂琴的本名的:“我没有吓唬你。你再敢试图逃跑,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带去云南,或者,简单一点,杀了你大家清净。” 第356章 徐冽生母 月色朦胧,竹林下,石桌石凳旁,赵盈抬手,往徐霖的杯中添满了酒。 徐霖惶恐,匆忙起身来。 赵盈笑着叫他坐:“白日你出入孤的公主府太惹人注目,叫你爹知道,只怕你不好交代,所以孤只能夤夜请你前来了。” 徐霖看了看面前的酒杯,并没有举杯的打算。 “你可以尝一尝,这是孤的母亲生前亲手所酿,拢共剩下了不到一坛,孤前些天才叫人从宫里取来的。” 宋贵嫔生前亲手酿的酒,他更不敢喝了啊! 徐霖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殿下……殿下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微臣吗?” “也不是,就是跟你叙叙旧,你紧张什么?”赵盈挑眉看他,“不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吗?还是小徐大人也做过什么亏心事呢?” 那倒没有。 只不过是这位永嘉公主行事举止都实在与正常人……不太一样。 而且跟他有什么旧可叙的? 他跟赵盈可没有任何的交情。 莫说是他,就算是徐家,若是一定要说,也只有她跟六郎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牵绊罢了。 还有就是女童走失案时,她一句话,叫皇上准许调用禁军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手调查孩子们的下落,徐府上下,以及他本人,都欠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余下的,就再没有了。 但这话又不能说。 人家说叙旧是给他脸,他说没有旧可叙那就是给脸不要脸。 徐霖深吸了口气,缓和了一下先前紧张的情绪:“微臣自问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孤也看你像,要不然徐冽也不会那么敬重你这个大哥。” 徐霖眉心一动,心里有了隐隐的念头闪过:“殿下是想跟微臣聊一聊……六郎?” 赵盈点了点石桌边缘处:“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 徐霖待要再问,赵盈已经开了口:“是徐冽的生母。” 徐霖立时皱了眉头:“周姨娘?” “小徐大人还记得她?” 六郎出生的时候,他都已经记事儿了。 周氏在府上伺候,他也是有印象的。 不过那时候年纪太小,对这些生死离别的事情不是特别清楚,后来周氏生下六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周氏,六郎也一直都养在母亲房里。 母亲还总是同他说,弟弟生的可怜,他做兄长的,往后要知道心疼幼弟,得处处护着六郎多一些,别叫人欺负了他去。 再长大一些,明白了什么是嫡什么是庶,在外行走,也的确不少人拿这个说嘴,奚落六郎。 他小的时候是个习武的,动起手来三五个同龄的孩子也打不过他一个。 父亲嫌他在外惹是生非,母亲却每次都维护他,认为他是护着弟弟,做得对且做得好,那些说嘴的东西就活该挨打。 直到母亲去世前—— 徐霖永远都会记得。 那天阳光明媚,已经缠绵病榻一年之久的母亲终于在那个春天熬不住了。 百花盛开时,她气若游丝。 正赶上父亲奉旨往西郊大营不在京中,他匆匆派人往西郊大营送信,可母亲身边只有他和弟弟妹妹们守着。 母亲说,这一辈子,不能看顾着他们兄弟长大,要他一生铭记,他为长兄,无论到何时,也不许任何人欺负徐家的孩子。 弟弟妹妹们泣不成声,只有徐霖最镇定。 他清楚地知道,母亲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他们几个兄妹,是六郎。 父亲从西郊大营赶回家已经是黄昏时分,到底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彼时问起他,母亲临终都有什么吩咐。 他原原本本说给父亲听,父亲却只是站在母亲的床边,长久的沉默着。 后来六郎和父亲闹翻,背家而走,从那以后,每年母亲的忌日,父亲再也没有到母亲的牌位前去上一炷香。 徐霖这个神走的有些久。 赵盈吃了半杯酒:“小徐大人在想什么?” 徐霖这才回过神来:“殿下怎么会突然问起周姨娘?” “徐冽从云南传信回京,托孤帮他查清一件事,孤思来想去,跟你爹实在是不对付,见了他便生气,所以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她还是有些兜圈子,徐霖索性没有再接这个话。 赵盈也不跟他计较:“徐冽从别处听说,当年他生母生下他之后,并不是他后来所知道的,什么月子里落下病根,身体始终不好,拖了一两年,撒手去了,徐冽年幼无人照拂,才被抱到徐夫人屋里去养着。 据说当年徐冽一落生,你爹就把他抱到了徐夫人身边去。 至于他的生母,既没有难产,也没有产后虚弱不调,而是被你爹送出了京城,至于安置到了何处去,那就没人知道了。” “这是什么话?”徐霖腾地站起身来,“这样荒唐的话,是什么人说给六郎听的?六郎与我父亲原就苦大仇深的样子,这种诛心言论,他若一时信了,岂不是更叫他记恨我父亲吗?” 他脸上既有不可置信,也有愤怒。 赵盈看来是真实的,并非刻意做出来给她看。 “你也不用着急,徐冽并没有信了这些话,不过他信上说,传言总不会空穴来风,还是请孤帮着查一查,他远在云南,实在腾不出手调查与他生母有关的事,只能麻烦孤。” 赵盈努了努嘴,还是示意徐霖坐下来说话,她实在懒得仰着脖子看他:“徐冽追随孤一场,这样的小事上,孤自然要尽心一些。 毕竟事关他生母,还是要帮他弄弄清楚比较好。 他从来说自己是有兄无父之人,这怎么到头来连生母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徐霖的身形猛然一僵,慢吞吞的坐下去:“六郎出生的时候,微臣确实已经记事了。 六郎的确是一落生就抱到了微臣母亲屋里去,父亲说六郎是庶出的孩子,他虽不看重嫡庶,终究都是徐家骨血。 可外头总有那些小人,瞧不起高门世家的庶子。 若是给姨娘养着,也怕将来把六郎养坏了。 在母亲身边养大,旁人也不会总拿这个戳六郎的脊梁骨。” “那周氏呢?” 徐霖却摇起头来:“在微臣的记忆里,周姨娘原本就是个很谨小慎微的人,平日里除了在母亲跟前服侍,连她的房门都很少迈出的。 而且微臣那时候已经入了族学,一日里大半时间都要在读书和习武上,也不会成日厮混在内宅中,对姨娘的事情更是知之甚少,也……也不大会留意这些。 不过仔细想想,从六郎出生之后,微臣的确是再也没见过周姨娘。 后来微臣的三妹偶尔问起过母亲两次,母亲都说姨娘病着,身上不好,平日里吃不了风,不大愿意见人,之后便也没有人再提起了。” 回想起从前的那些事情,再想想赵盈今夜说的这番话,好像是有那么一些古怪之处。 “不到两年,母亲有一日突然说起,姨娘过身了。” 徐霖下意识去摸酒杯,手伸出一半就停住了,他抬眼去看赵盈:“姨娘虽然生了六郎,但她是妾室,丧仪也不会大肆操办,好像就给了周家二十两银子,棺椁成敛后,叫周家人领了回去发丧,再之后,府上就像是从来没有周姨娘这个人存在过一样。 六郎日渐长成,府上的奴才们也会提起姨娘。 但是六郎自己心大,不在乎他的出身,就是从知道了以后,老是会缠着母亲跟他讲姨娘的事儿。 大概七岁那年,父亲还带着他回过一趟周家,见过他周家的舅舅和舅母,也到姨娘的坟前去磕了两个头。 本来六郎孝顺,自从那以后,每年都会在姨娘忌日回去祭拜的。” “本来?”赵盈吃酒的动作顿了下,“那后来呢?” “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君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但是因为祭拜自己的生母跟人发生龃龉,起了争执,动手把人打的头破血流,甚至到了京兆府,这就不一样了。” 徐霖一面说,一面摇头:“他祭拜了姨娘有几年时间,在外行走本就有人指指点点,父亲说过他好多次,但是他脾气犟,每年都还要去。 之前都是母亲劝了下来,护着他,父亲看在母亲的份儿上,也确实喜欢他,就不计较。 他十二岁的时候打得御史家的小儿子站都站不起来,真是头破血流啊,人家要上折子参父亲,那时候母亲也已经不在了。 我跟四郎求了父亲一天一夜,父亲还是把六郎吊起来打了一通,足足两个月没下来床,才算平息此事。 殿下知道,六郎自幼习武,骨骼惊奇,是练武的奇才,寻常挨几下,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被打的两个月下不了床,父亲也是……下了狠手了。” 那哪里是想了狠手,分明是下了死手,真是把孩子往死里打。 要不是徐冽身体底子太好,恐怕就叫徐照给活活打死了。 这种做法,是平息对家怨气,也叫徐冽长个记性,但这种教子方式,赵盈实在是不敢苟同。 但十二岁的时候—— 赵盈秀眉一蹙:“徐冽养好伤之后,就被你爹送上了天门山?” 徐霖点头说是:“天门山学艺三年,规矩是很大的,他不能下山,自然也就没法再去祭拜姨娘。 三年学成归来,大概是在山上吃过些苦,那会儿锐气磨平不少。 其实他离开家之前也都有去祭拜姨娘,但不会再想从前那样大摇大摆不背着人,之后就都私下里悄悄地,都是我跟四郎给他打的掩护。 父亲知道他始终惦记姨娘,只要不给人拿住说三道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但是如果玉堂琴说的是真的,当年周氏产子后,徐照不想杀了她,又不想叫她拖累徐冽,把人悄悄送走,对外宣称病故。 其实一切也说得通——徐冽老是跑到周家去祭拜周氏,年少轻狂,从不避着人,人家都知道周氏的存在,少不得有那些好事儿的,爱挑事儿的,就要深挖这些。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徐照干的那些事就有可能被挖出来。 徐冽的性子,现在也都看见了。 当年徐照要真的把他生母送走,弄得母子分离十几年不得相见,徐冽只怕是要与徐照刀剑相向的。 还有徐夫人—— 稚子无辜,尚在襁褓中没了生母固然可怜,可有她照拂,有全家呵护,徐冽真的有那么可怜吗? 她临终所托,惦记的都不是她自己亲生的孩子。 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徐冽。 赵盈呼吸重了重,把小酒盅添满后,举杯一饮而尽。 徐霖喉咙滚了两下。 酒杯放回原处去,赵盈冷冰冰望向徐霖:“小徐大人想自己找你爹问清楚,还是让孤传他到公主府来问清楚?” 徐霖心下咯噔一声:“殿下,这也是微臣……” “这不是你们的家事。”赵盈面色倏尔沉下来,“徐冽的事,是孤的事,不是你徐家家事,小徐大人想听孤说几次? 你最好快点做决定。 这个面子,是孤给徐冽的,原也不是给你的。 要是让孤请了徐统领到公主府来问话,那可没这么客气的。” “微臣去问!”徐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微臣这就回家去问清楚。” “多久能问清楚?” 他这个性子,跟徐冽真是两个极端。 从前也是习武的人,打算走的是武官那条路,半道上被徐照拘着丢了那些,一转脸变成个文臣。 结果这性子是磨磨唧唧,一点儿杀伐果决都没有,遇上事儿老这么犹豫不决可还行? 白耽误工夫罢了。 “三天。”徐霖硬着头皮,竖着三根手指比了个三出来,“三天后,微臣一定来殿下面前回话。” “行。”赵盈果真没有为难他,“不过小徐大人搞清楚一件事,孤要听的是实话,不是那些推诿搪塞。 至于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你爹说的是不是实话,三日后你来回孤,孤自然还会再派人去查。 有半句不实——徐冽当然会保着你和你一双儿女,但他可不会到孤跟前求情保下你爹的命。” 第357章 恶毒 徐冽想要知道的消息,是在他们钦差一行抵达云南的第二天,自京中飞鸽传书,送到他手上的。 薛闲亭从没见过那样几乎杀红眼一样的徐冽。 这么久的相处以来,印象中徐冽总是平静的。 他不爱笑,但也不爱发脾气瞎折腾,遇上什么事儿都是淡淡的。 大抵最意气风发时候被磋磨一场,才有了如今的沉稳与内敛。 徐二匆匆忙忙来找他,他也着急忙慌跟着去了。 “徐冽——” 玉堂琴的脖子被徐冽掐在手心儿里。 徐冽是习武之人,身手那样好,玉堂琴哪里是他的对手呢? 只要他再用力一点,玉堂琴的脖子就要被他掐断了! 可是自从那天晚上过后,玉堂琴再没有试图要逃跑。 所以他们才一路相安无事入了云南地界。 昨日入城,今天中午才在提督府吃了一场接风洗尘的宴,下午时候收云南总兵手中兵权,把云南上下军政要务都捏到他们自己手里。 玉堂琴其实也算是卖了力气的。 从前听人家说什么三寸不烂之舌,如今他才算是开了眼界。 舌战群儒也不过如此了。 还有云南府那些学子—— 钦差要抵达云南的消息八成是云南提督胡兆先提早就散播出去的,云南境内诸州府的学子早早的就等在钦差行辕外了。 昨日他们进城,住进钦差行辕,要没有玉堂琴坐镇,那些学子们竟然要攻破钦差行辕的架势。 总不能真的伤了人。 昨夜说起,徐冽还感慨,到底是赵盈高瞻远瞩,把玉堂琴一起派到云南来,确实是帮他们解决了不小的麻烦。 今儿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徐冽周身戾气未曾褪去半分,薛闲亭沉声吩咐徐二:“别叫人来!” 徐二忙不迭点头说知道,掖着手去退出去安排。 薛闲亭才提步上前,试图去拉开徐冽。 可徐冽整条手臂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任凭薛闲亭怎么拉扯,都动不得他分毫。 玉堂琴那张脸肉眼可见的涨红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好歹说句话!这样没头没脑的,真的杀了他,云南那些学子们你来安抚吗?” 他再上手,徐冽倒松了些力道。 薛闲亭忙把玉堂琴从徐冽手中解救下来。 重获自由,玉堂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薛闲亭见状只好上去把人架起来,扶着他往一旁官帽椅坐过去。 徐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还是阴沉铁青。 薛闲亭抿唇,转头去问玉堂琴:“他为什么要杀你,你自己知道吗?” 他……知道的。 · 从玉堂琴屋里出来,薛闲亭放心不下徐冽,吩咐人到提督府去,暂推了中午定好的一场晚宴,一路跟着徐冽而去。 钦差行辕景致不错,假山嶙峋,有水有鱼的。 云南这地方又本就是四季花常开,最宜人的去处。 只是徐冽周身的冷肃与这行辕中的处处温暖实在是格格不入。 “那天晚上,玉堂琴跟我说,我生母没有死,他知道我生母的下落,想以此作为条件,让我放他远走高飞。” 徐冽整个人都紧绷着:“他心术不正,我一早知道。 但是你大概也晓得,从小我在京中行走就多有不易之处。 母亲待我虽然极好,比她亲生的几个孩子还要好,可私心里,我总是惦记着我生母的。” 这些薛闲亭倒也有所耳闻。 原本年纪相仿的孩子,只是徐家几兄弟从小是不跟他们这些人一处厮混胡闹的,交情才没那么深。 徐冽十二岁去天门山学艺,三年学成归来才十五。 他十五岁那会儿……那会儿族学也不好好去,成天招猫逗狗,打架斗殴,那就是他的十五岁。 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但有所耳闻,是因为他娘。 母亲有时候会感叹,大概素日里同徐夫人走动,偶尔会说起徐冽这个孩子,只是他也从没放在心上罢了。 不过他后来才知道,当初跟人大打出手惊动京兆府的那个就是徐冽。 至于因为什么,事后他也没打听过。 薛闲亭听的是一头雾水,但隐隐又能猜出几分:“他骗了你?” 徐冽一双眼是猩红的。 “他自然是骗了我的。” “那你的生母……” “她死在三年前的夏日,忧思成疾,身子一直不好,拖了十来年,没熬过那个夏天。” 徐冽声音里有哽咽。 赵盈送到云南来的信,厚厚的一沓啊。 里面写的那样详细。 徐照当年是怎么瞒过所有人送走他娘,送去了哪里,身边又是些什么人在服侍。 他娘这些年病着,吃的是什么药,给她看病的都是什么样的大夫。 还有,三年前他娘过身,徐照其实从安置他娘的京东郊小河村带回来很多东西,都是他娘准备给他的。 从衣服,到玩物。 赵盈看过那些东西,徐照都老老实实的交了出来。 从他尚在襁褓,一直到他娘死前,每季三套新衣裳,全是他娘一针一线缝制的。 小时候逗孩子玩儿的拨浪鼓,自己动手做的弹弓子,还有扎的小老虎的纸鸢,狮子头的花灯。 他中武状元的时候,他娘还做了一身喜庆吉服。 还有信——每年一封信。 明知道送不到他手上,可还是一直在做。 他高中武状元后发生那件事,背家而走,小小的年纪,身无分文,流落在外,不知道是死是活,从那年起,他娘每年都给他求了一道平安符,一直到三年前她过身…… 可是事实上,三年前他已经跟在燕王身边做了个暗卫了。 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出人头地,大大方方的回到京城,出现在众人面前,虽然不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徐家六郎,但他摇身一变,做了燕王殿下身边心腹之人,也足够体面。 他娘没见到。 徐冽合上眼,眼角有泪珠滚落下来:“我跟在公主身边,不到两年,当初燕王殿下把我送到公主身边去护卫,现在算一算,就是在我娘过身的一年之后。 她始终没能看到我长大成人的模样,甚至到死,她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平平安安活在人世。” 这…… 薛闲亭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他。 他自己是家庭和满之人,徐冽所经历的痛苦,他这辈子也体会不到,更很难感同身受。 没法子感同身受,就没法子劝。 说什么节哀顺变,什么且顾眼下日子,都是扯淡。 还有玉堂琴—— 那真是可恨该死之人! 徐冽跟亲爹决裂离开家,这两年以来也没有要认回徐家的半点意思。 玉堂琴就住在京城,而且这老东西知道这么多事,不会不晓得这一层。 现在还拿人家生母来骗人! 就该杀了他痛快! “你刚才……” “半个时辰前我收到这封信,看过后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后来起了杀心,徐二他们几个苦劝不住,更拦不下我。”徐冽一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是我冲动了,险些误了大事,你体谅则个,别见怪,回京后……” 他顿了下:“回京后,也不要告诉公主了。一来事情过去了,我不想叫公主替我忧心,二来我怕公主觉得我感情用事,不堪重用。” 薛闲亭心头一滞:“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冽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我知道,不过我现在冷静下来了。” 他再没有别的话留给薛闲亭,背着手转身走远。 这种时候,徐冽更需要的是安静,是空间,不打扰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薛闲亭深吸口气,望着徐冽远去的背影又不免长叹。 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 以前他不会想这些的。 生来尊贵的人,他很难体会到人间疾苦四个字。 这两年他渐次释怀他跟赵盈的有缘无分,头前一年时间里,无人时总是觉得自己日子太苦。 现在想想,他这点苦,又算什么? 所谓爱而不得,不过是人的执念与贪欲。 似徐冽这般,自幼坎坷,到如今也还要承受爱而不得的痛苦,岂不比他更难上千百倍吗? 有的人真就能恶毒至此。 为了一己私利,非要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要不是玉堂琴,徐冽到现在都以为他生母早就离世,也不会去调查当年的真相,更不会知道这些。 薛闲亭咬了咬后槽牙,大步流星往玉堂琴的院子又回去。 徐二和徐四看守在院外,不许任何人接近,更不许玉堂琴见任何人。 这会儿见他去而复返,二人对视一眼,徐二先快步迎了上去:“世子,将军他……”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薛闲亭冷着声吩咐徐二,“你去办件事,到城中随便一家医馆给我找个大夫来,直接带来见我,我有事吩咐。” 徐二也不问是什么事,诶的一声点了头就去照办。 薛闲亭却没有走,反而提步入了院中,没去见玉堂琴,转往东厢房迈去。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徐二带着个两鬓华发已生,看起来有五十岁左右年纪的大夫回来。 “世子,这是城中……” 徐二话没回完,薛闲亭一摆手:“他的来历用不着跟我说,徐二,你在这儿听着,我要吩咐的事,你也是有份的。” 那大夫越发恭谨起来:“世子爷,您是有什么……” “有毒药吗?” 薛闲亭语不惊人死不休,话一出口,别说是那上了年纪的大夫,连徐二都大吃一惊。 什么东西? 他要毒药干什么? 打算毒死谁? 薛闲亭冷冷瞥去一眼:“要那种不会立时致人死命,服用之后会叫人生不如死,但是又有解药可解毒,今儿喂了毒药再给解药,明日继续喂毒下去,短时间——半年之内,半年之内不会伤及性命的,有吗?” 大夫喉咙发紧:“有是有的,可世子爷,草民……草民就……就没,没干过这种事儿啊。” “你只管把药交给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会有人查出什么来,用不用我给你白纸黑字写个东西,留给你保命?” 他心说你肯给是最好不过了。 可他哪里敢说呢? “牵机……牵机毒,世子爷若是要这样的东西,牵机最合适不过。但草民的药堂可没有这样的药,得……得到城南的黑市去碰碰运气,说不定……” “说不定?”薛闲亭嗤笑,“老者行医问药多少年?你手上真没有这东西吗?” 那大夫先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并不敢认:“这东西损阴德的很,其实也很名贵,草民确实没,没有的。” 薛闲亭那一声浅笑都是冰冷的:“那你对我来说就没什么用处了——” 他把尾音一拉长,扬着音调叫人:“徐二,把他带走。” 带走? 带到那里去? 他这种语气,这样的态度,那大夫鬓边已经盗出一层的冷汗,其实连后背的衣衫都尽湿透了。 一旁徐二也是惯会作威作福了,作势就要上来提他。 他见状如此,哪里还敢再有半分隐瞒,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两手撑在身侧,冲着薛闲亭已然磕了不知几个头,开口就求饶:“世子爷,草民也是早几年偶然间得了牵机,实在没有害过人的,您明察……” “我没兴趣理你如何得来牵机,更没工夫调查你害没害过人。 你只要把东西交给我,我说了,一切跟你没关系。” 大夫试着抬眼去看,发现薛闲亭好像真的没把他当回事儿,单纯就是为了要牵机毒药。 他皱了下眉头,后来忙不迭应了:“是是是,世子爷有吩咐,草民自然不敢不听从的。” 薛闲亭点着扶手又叫他:“你可听清楚了,今夜你不曾到过钦差行辕,也没有给过我任何东西,以后发生任何事,跟你自然没关系。 可你要是来过这里,见过我,那不管出不出事,你身上都有死罪,听明白了吗?” 这么吓唬人…… 果然官场上的人最不好打交道,轻易得罪不起的。 徐二这才算听明白,什么叫后面吩咐的事情跟他也有份儿。 他去看薛闲亭,薛闲亭果然已经沉声交代他:“你亲自盯着吧,他有丁点儿走漏消息,就抓回钦差行辕来见我。” 徐二颔首应声:“属下明白了。” 可那牵机毒,是打算用给谁的? 第358章 忠定王 云贵舞弊案有了结果的消息传回京时候,是六百里加急。 尽管急递送回京,时间也已经过去很久。 彼时赵盈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女了。 六月里京城喜事不断,先后两场婚事,又逢天子立储,笼罩在京城百姓头顶长达两年之久的乌云终于消散。 朝廷下了大赦天下的旨意,皇太女也要择定吉日代天子往泰山封禅。 云贵的舞弊案牵涉大小官员足有两百多,重者抄家灭门,最轻也是罢出朝堂,永不录用。 天下学子无不拍手叫好。 连京中百姓也都说,这位皇太女虽然是雷霆手腕,但目前看来,一切都还好,至少是真为老百姓办事儿的人。 那京郊开设的善堂和粥棚,现就摆着呢,又有了云贵舞弊案这一桩。 赵盈的民间的口碑一下变得好起来。 好似先前杀伐果决,杀人不眨眼的那个永嘉公主不是她一样。 又仿佛从前不是他们口诛笔伐,摇旗呐喊着什么牝鸡司晨一类的话。 就连茶馆戏楼里的话本子都大变了样。 “这些人也好有意思,先前可不是这样的说辞,最早到这里来吃茶,那戏台上说书人还将武后如何如何呢,含沙射影,好没意思。” 唐苏合思抓了一把瓜子剥着吃,顺势把宋乐仪的话接过来:“我知道,王爷跟我说,这叫见风使舵,是小人行为。” 一旁宋乐仪眼角又抽了两下,懒得理她。 赵乃明八成不是这么教她的。 唐苏合思又诶的一声:“永嘉做了皇太女,还能出来听戏吗?咱们可等了她半个多时辰了。” 大概是不能的。 刚册封后,她搬回宫里去住了五天,是那么个意思。 昭宁帝还安置在清宁殿中,天子病重,也不好挪动,否则显得她这个皇太女才刚刚上位,就要越过天子行事,也是不好。 所以索性把朝堂政务,那些奏本折子,都叫送去了上阳宫。 也就住了五天,还是搬出宫了来着。 不过可能是前两年受的约束太多了些,赵盈现在倒有些我行我素的架势。 反正隔三差五还会出来听听戏,吃吃茶,多少避着点儿人就是,要不然动辄簇拥,走到哪里都是老百姓跪迎,也怪没意思的。 正说话的工夫,房门被人敲响。 宋乐仪皱了下眉头说了声进,推门而入的却不是赵盈本人。 用书夏的话说,虞氏的案子有了证据,赵盈眼下走不开了。 宋乐仪心下便咯噔一声,站起身来,想回公主府去陪着赵盈。 唐苏合思一把把她给拉住了:“等了半个多时辰她不来,怎么你也要走?我跟王爷好说歹说才放我独自出门,怎么把我撂下了?” 书夏见状也蹲身做一礼来:“公主说叫大姑娘不必忧心,小宋大人他们这会儿都在公主府,等晚些时候您跟王妃听完了戏,再回去是一样的。” · 二十年前虞氏一族因附逆罪被定为逆党,满门抄斩,虞玄来本人更是五马分尸,一代名将,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时隔近二十年,一朝翻案—— 这案子可翻的太难了点儿。 刑部与兵部、大理寺,从赵盈监国的第一日,一直到她正式被册立为皇太女,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从陈年旧档中找出痕迹,顺藤摸瓜查下去,证实了虞氏清白。 当年诬告虞氏附逆,如今翻出来,竟然是以姜承德为首。 他通过暗线,也不知是如何得来三封虞玄来与逆王互通往来的书信,呈送御前。 然而那三封为铁证的书信,在刑部的多日调查中,居然是下落不明的,并不在刑部记档之中。 后来宋子安再找着在刑部供职多年的老人追问起来,才知道那三封书信之前一直被存于记档库中,也就是当日被赵澄一把大火“不小心”给烧着的那间屋子里。 后来的事情如何艰苦,宋子安也没一一说给赵盈,倒显得他在邀功一样。 反正赵盈要的也只是一个结果。 三封书信烧毁了两封,最后一封竟是在已经被查抄的姜府中挖出来。 的的确确是挖出来的——姜承德从前的书房院子中有两颗柳树,靠近南墙跟的那一棵树下,埋着这封书信。 至此赵盈才算是明白过来。 余下的事情,跟刑部兵部都没什么关系,结果她已经知道了,于是打发了宋子安等人退下去。 等人尽退,宋昭阳才满眼心疼看上去:“元元,事情已经……” “事情已经过去快二十年,可我还是恨!” 赵盈咬着牙:“我总算明白了。 姜承德何至于猖狂到如此地步呢? 赵承奕对他总有诸多容忍,在后宫中对姜氏态度也算和善,这一切,竟都是有根源的!” 这件事情,本就是姜承德帮着赵承奕做下的,那大概是姜承德这一辈子干的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了! 世家豪族,战功赫赫,祖上是入了功德祠的,虞氏一族曾经也有过一门三公的荣耀,可就是这样的士族,毁在姜承德的手里,他怎么不满足? 天子授意,他就是天子最心腹之人! 赵澄在刑部放的那把火,跟辛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是姜承德叫他那么干的。 所以事后赵承奕也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因为书信没有了,任凭将来谁上位,都不可能再给虞氏翻案。 哪怕是赵澈上位,舅舅有心给虞氏平反,也是难如登天。 他只是没想到姜承德偷天换日,叫赵澄偷了一封书信出来,私藏在府中。 “赵承奕要杀姜承德,杀的那样轻易,把毒杀天子的罪名轻轻松松就扣在了姜氏头上,并不全然是他所说的什么活够了——” 赵盈捏紧了骨节处,现在想来竟还有一丝后怕:“他只是算漏了一件事。” 算漏了她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足够掌控大局。 在他病重后,有足够的能力把他软禁在清宁殿,不许任何人入宫面圣。 当然了,可能还算漏了孙贵人吧。 毕竟在赵承奕看来,尽管她一手扶持孙贵人上位,但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澈,而孙贵人自己有了亲生的儿子,只要拉下她和赵澈,皇位就是赵濯唾手可得之物,孙贵人来日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 他只是从来都没考虑过,他毁了孙贵人原本平静的人生,孙贵人对他只有满腔恨意,再没有半分希望,更不会反水帮他对付她。 宋怀雍长舒一口气:“现在知道这些真相,实在是好险。” 就差那么一步,一脚崴下去,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当然是好险。 赵盈心口阵阵钝痛:“舅舅,其实我曾经为杀了严崇之而感到自责过。” 她合上眼,缓缓道:“严崇之做了这么多年的纯臣,我以为他真的是个纯良中正之人。 杀他,是因为他始终不能为我所用,且他的存在已经阻碍到我,不得不下手除去他。 但是舅舅,他不是无辜的!” “是,他不无辜。” 因为虞家的案子,主办的,就是他严崇之。 昔年他尚不是刑部尚书。 寒门出身的人,苦读上位,连中三元也算难得。 那时候先帝看重他的才华,破例点他入了刑部做了个浙江清吏司六品主事。 到赵承奕御极之初,立马提他做了河南清吏司五品郎中,在虞家案前的半年时间,刑部右侍郎因附逆案被人告发,革职斩首,侍郎之位出缺,赵承奕又钦点了严崇之出缺补任。 宋昭阳深吸口气,脸色也没好看到那里去:“虞氏祖籍在晋州,晋州属真定府管辖,隶属北直隶。 当日你父亲被人诬告附逆,案子交归刑部审理,本就要以三品侍郎以上来主审此案。 实际上,是该由尚书亲为主审,大理寺协同。 但是那件案子……” “那案子是严崇之主审的。”宋怀雍一时毛骨悚然,“凭他的本事,宋子安能在短短两个月内查到那封信,又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发现信是被人用姑丈手书剪凑而成,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他当然不会发现不了。 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赵承奕的一个大阴谋罢了。 姜承德找人伪造出那三封书信,再由他呈送御前,彼时天下动荡不安,造反的,谋逆的,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兴兵起事的,比比皆是。 赵承奕大手一挥再交给严崇之主审,但暗中早交代过,这案子无论如何要做成铁案,虞氏一族就是党附逆王的叛臣贼子! 什么一代名将,忠良之家,君要臣死,臣就必须得死。 然而姜承德和严崇之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承奕做了这么多,都只是为了强占她母亲入宫而已! “也许赵承奕告诉他,虞氏就是叛臣,我父亲功高震主,虞家留不得,他不想在二十年后再平一场乱。 诸如此类的借口——横竖严崇之死了,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他昔年怎么会助纣为虐。 但他死的不冤!他本就该死!” 就算当日没有叫徐冽下手除去严崇之,今日事情真相摊开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放过严崇之! · 虞氏祖上追随太祖皇帝打江山,天下大定后,封晋国公,授正一品左柱国,并升授特进光禄大夫,加太师衔,死后奉入了太祖所建功德祠,谥襄武。 虞家昔年种种风光,今又在矣。 内阁拟旨,赵盈朱批允准,为虞氏一族平反,使得蒙冤近二十年之久的名将功臣之家,终得沉冤昭雪。 从前被昭宁帝褫夺的一切封赠皆复,晋国公牌位重新奉入功德祠中。 至于虞玄来,除去恢复他生前一切官职名誉爵位之外,追授正一品左柱国,并升授特进光禄大夫,加太保衔,另追赠忠定王,以亲王规格于晋州虞氏祖坟再为他重新修建衣冠冢。 另外泰山封禅之时,赵盈一行会转道晋州,到虞氏祖坟去亲祭,再行水路道场,为虞氏故去的四百多冤魂超度。 蒙冤忠臣,即便要行追封,追赠一个国公衔也算了不得,何况虞玄来前头还有这许多的封赏,赵盈还旨意真定府各地为虞玄来与他夫人宋氏立祠,受后世香火供奉。 可这追赠王爵,还是比照亲王规格,实在有些离谱了。 晋国公那是开国功臣,他身上所有封赠加起来,如今竟都还不如虞玄来更要风光些,这简直就是没道理的事情。 而且这王爵追赠下去,既是追封,少不得连虞玄来的父母双亲也一并追赠,那自然免不了又是一个亲王爵位。 于是这满朝之中,不要说是那些个御史言官,就连宋子安都一并上了折子,请赵盈无论如何要三思而行。 但赵盈都用不着自己开口。 那天太极殿升座,她特意提前一天就去跟赵承衍通过气。 赵承衍只一句“此天子之过,皇上已书罪己诏,虞氏一族无论如何追赠推恩,都不为过,与尔等什么相干”,便将那些人一个个的全都堵了回去。 赵承奕的罪己诏的确有,但不是他写的,赵盈替他写好的,。 追封之事确定之前的三天,赵盈带着那封罪己诏又一次踏入清宁殿中去。 赵承奕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听着赵盈字正腔圆的读给他听,每一句,都戳在他心窝上。 等罪己诏读完了,赵盈远远的站着,把罪己诏收好起来,声色清冷:“我到现在才知道,杀严崇之没杀错,杀姜承德更没杀错。 十月泰山封禅,我会转道晋州,为我父亲亲祭一杯酒,行跪拜大礼。 赵承奕,你欠了我父亲和虞家的公道,虞盈今日,讨回来了! 至于你的那些爪牙——等到了父亲坟前,我总也能说上一句,我为虞氏报仇了。 还有,我母亲的棺椁已经启出来,舅舅安排了可靠的人护送回晋州去了,我父亲追封忠定王,以亲王规格重修衣冠冢,我母亲自要与他合葬在一处。 今日,特来告诉你一声。 从今往后,赵承奕,我母亲与你再无半点瓜葛,生生世世,都莫要再缠着我母亲了!” 第359章 求死不能 成明二年十月,昭宁帝崩于清宁。 距离册立皇太女仅仅过去了三个月而已,连派往云贵处置舞弊案的钦差都才刚刚回京。 天子,驾崩了。 清宁偏殿中自然也是一派缟素。 孙贵人盘腿拢着膝坐在罗汉床上,精致的妆容与她满头珠翠却与这内廷的素白格格不入。 赵盈不肯为昭宁帝披麻戴孝,也不怕旁人说她不孝这样的闲话,只在腰间系了跟白布条,就算是给昭宁帝戴了孝。 她进门,孙贵人一见她那副打扮就冷笑起来:“储君要清名立世,公主却倒不怕这些,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在你头上,来日若有人要造你的反,这就是一大错处。” “没有人会有那样的机会,包括赵濯。” 赵盈负手而立,见孙氏满头珠翠,啧了一声:“看来孙娘娘做好了追随天子而去的准备。” 孙贵人脸色却骤然变了:“赵盈,我什么都听了你的! 从头到尾,当初你扶持我,这一路走来,我帮了你不少! 你筹谋算计,偶有疏漏之处,我也都替你——” “你并不是为我。”赵盈抬手抚着自己的眉尾处,漫不经心扫量过去一眼,“孙娘娘,我们这样的人,到这种时候,还有必要说这些话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也很明白? 我是不是疏漏,你是不是为我周全,时过境迁,提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希望我好好待赵濯是吧?” 赵盈深吸了口气:“其实同那些人比起来,你那双手的确算干净,如果不是你贪心不足,自作聪明,我本可以给你,给你们母子一个好下场。 我听孙符说,你一早跟他说,叫内府司把你封贵人时候的吉服送到清宁偏殿,又跟内府司要了上好的珍珠做妆,但天子既去,你却一直没有动静。 你等我来见你,是想最后用你的性命再跟我做个交易。” 她平静陈述,字字句句都是孙贵人心里话。 “赵盈,我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求你的了。” “你老实一点,你的几个孩子,我不会要了他们性命。” 只是不取他们性命而已…… 孙贵人合眸时候眼尾有泪珠滚落,顺着她的面颊,连最精致的妆容也晕花了。 后来那滴晶莹泪珠正好落在她唇边珍珠上,便显得愈发剔透。 赵盈说得对,是她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连累了孩子们。 赵承奕去了,是赵盈亲手把他送走的,她还有什么能拿来跟赵盈谈条件的呢? · 天子生前专宠昭仁宫,孙贵人舍不下天子,自愿追随天子,殉葬而去。 原本该追封孙氏为贵嫔,于孙氏一族再行推恩之事。 奈何新帝生母死后未行追封,便是贵嫔之尊,孙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越过宋贵嫔的位分去。 昭宁帝的丧仪持续了有大半个月,冯皇后在发丧那日在昭宁帝棺椁前哭晕过去,胡泰诊脉说她是积劳成疾,又忧思过度,宜静养,那之后她就再没有露过面。 孙贵人去后,三公主赵姝整日以泪洗面,后来住在新帝从前的公主府,也不肯再见人。 赵盈的登基大典是在腊月初举行的。 一应的仪典规制礼部早有准备,虽说要赶在新年之前奉新帝御极,却也并不显得如何仓促。 这朝堂,彻彻底底换了景象。 新帝御极,改元纪年,过了年便改年号为平昭。 这年号也叫人心生疑窦,只是无人敢提——昭宁帝驾崩之后,最初赵盈发了狠,给他定了“灵”字为谥,还是宋昭阳几次劝阻,她才勉强作罢,最终定了“昭”字为谥,未追庙号。 先帝既为昭皇帝,这改元纪年,年号平昭,无论如何也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样的野心怎么能宣之于口? 可赵盈已然上位。 在赵承奕的谥号追尊上没能叫她顺着心意来,这年号上头,宋昭阳乃至赵承衍便就都随她去了。 先帝驾崩不过两个月,朝臣们便就已经忘记了先帝在时是什么样的光景,甚至于忘了如今这位女帝在先帝丧仪期间,都不曾披麻戴孝,从始至终不过腰间一根白布。 无人敢说嘴。 倒不是新帝多残暴,只是朝中已没有昭宁帝在时的肱骨老臣。 如今三省六部之中,还不都是新帝上位之前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之人吗? 谁又会去开这个口,给自己惹麻烦上身呢。 赵盈御极的第五日,便又责令工部于京东郊修建一座清安寺,要送长公主赵姝去带发修行,说是她自请的,但究竟怎么样,也没有人再敢追究。 先帝留下的诸子女中,到头来,竟也只有二公主赵婉还勉强算过得去——赵盈登基后,册了赵婉做鲁国长公主,封地渝州,叫她带着人带着钱,去了自己的封地,也没说无诏不得返京,就是把婚事暂且搁置了而已。 远离京城,倒也不用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毕竟赵婉从前是真没少得罪赵盈。 至于赵妩,强抱婴儿,空有个长公主的封赠,实际上还是赵盈带着她住在内廷中,教给底下的嬷嬷们带着的。 冯皇后一病三个月,年关将至都不露面。 不过赵盈还是依着定例,尊她做了皇太后,迁入了未央宫去,大有深居简出的架势。 反倒是她自己的生母宋氏,再也没行追尊之事。 又五日,御史连上三道奏本,请皇帝追尊生母贵嫔宋氏,赵盈却置之不理。 后来这样的折子多了,赵盈在太极殿上大手一挥,说她母亲生前独宠于内宫,多有惶恐,死后又是以皇后规格葬入帝陵,陪葬于先帝左右,她已故去多年,就该给她一份清静,这份死后哀荣,大可不必。 她都这样说了,那些御史言官也不好再拼了命的上折子。 尽管于礼制不符,但那是天子亲娘,她都不想着给她亲娘挣这份儿死后哀荣,又管他们什么事呢? · “皇上,惠王府来人送信,说惠王殿下想见您一面。” 赵盈手上的奏本合上,抬眼看下去:“他又醒了?” 挥春对抄着手颔首应是:“这个时辰正服过解药,再过半个时辰才给惠王殿下喂第二次毒,大抵是这会子人清醒,便叫人传话到宫里,说想见您。” 她是腊月初六坐上这把龙椅的,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一了。 整整半个月时间过去,赵澈第一次派人送口信到宫里。 赵盈低头又去看那道奏折——奏折上所请,是说她既登基为帝,宗亲之中虽然仍该以燕王为尊,可燕王是长辈,宗人府的差事也该交给赵澈,才更名正言顺,那毕竟是天子亲弟,一如昔年的赵承奕与赵承衍。 尽管赵澈身有残疾,但执掌宗人府还是能够的。 赵盈笑了一声,折子往御案上撂下去,站起身来踱步下殿:“挥春,这本折子,原样发送出去。” 天子移驾,自然是兴师动众。 她出宫是往惠王府,便也没人说得出什么来。 赵澈如今面黄肌瘦,再没有从前清俊之相。 每天两次牵机喂下去,他唯一能够松泛些的时候,只在夜间而已。 可是赵盈不肯轻易放过他,夜间又会明人在他周身几处大穴施针。 他的身体早就让牵机给拖垮了,那几处穴位施针下去,只会提着他的精神,让他能够更加清晰的感受到疼痛在周身蔓延,严重的时候,等到子夜时分,全身的骨头蚂蚁啃噬一般,又或是烈火烹油一样的煎熬。 他睡不着,也死不了。 第二天起来还要被喂下牵机。 赵盈好手腕。 这样折磨他,又不肯叫他死去,每三天都会让胡泰来惠王府给他诊一次脉,根据他身体状况不同,之后给他喂下的牵机分量便便不同,入夜时分甚至还会给他端上来一碗补药——那是什么狗屁补药!只是吊着他的一口气,续着命让他苟延残喘,继续受她折磨罢了! 好好的少年郎,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连抬一抬手都困难。 皮包骨头的模样看起来真是不好看,连眼窝都凹了下去。 哪里还有两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皇上来了。” 赵盈摆手,打发退了屋中服侍的奴才们,自己往床尾的圆墩儿坐过去。 床头黑漆矮几上放了一碗药。 他的身子是真的不成了。 前两个月只是入夜时候进一碗补药,如今连白日也要进一碗,如此才能保住命。 赵盈却不为所动。 赵澈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先帝驾崩,冯太后退居未央不见人,孙氏殉葬,两位长公主一往封地渝州,一往清安寺带发修行。 赵濯早出嗣,算不得先帝儿子。 赵妩襁褓女婴,养在你手上。 皇上,先帝诸子女中,只剩下我。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一个痛快!” 后面那句话他本来咬了咬牙,然后又平缓下来,大概是知道实在没有发脾气的必要了。 “你很想死?” 赵澈闻言就笑了:“皇上曾经说过,要让我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我尝到了。 人不人,鬼不鬼。 皇上从不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倘或你试过,就不会这样——” “朕尝过。” “什——什么?” 赵澈的惊愕显然不是叫赵盈的冰冷给吓出来的,而是赵盈那句尝过。 她怎么会? 赵盈淡漠掀了眼皮:“朕是死过一次的人,想不到吧? 朕曾经为了你,四处奔走,扶你上位。 后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后来。 你如今经历的一切,都是当初你予朕的。 一碗牵机药,没能要了朕的命,说不定是我父亲在天有灵护着我,反倒叫我重生归来,看清你们每一个人的真面目,重来一次! 赵澈,朕怎么会轻易叫你死呢? 朕会让胡泰好好养着你的身子,这才哪儿到哪儿。” 她说到后来,浅笑出声:“就是为了朕的名声,你也不能死的。 赵承奕留下来的孩子们,没几个有好下场。 要不是燕王几次劝阻,赵婉早就死在朕手里了。 你既占着朕亲弟的名头,就好好‘活在’这燕王府中吧。” 赵盈在赵澈的目瞪口呆中站起身。 其实他现在这幅德行,也不大看得出目瞪口呆这四个字了的。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朕今日来,不是念着什么手足之情,而是告诉你真相,好叫你死了这条心。 你死不了,也别想着再见朕求情。” 怪不得—— 他到底还是错了! 刚出事时候,他以为是赵盈不知何时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所以对他再不似从前亲厚。 却原来…… 他想杀赵盈,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这件事,自从冯太后告诉他赵盈的身世之后。 牵机,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是牵机了! 跟沈明仁搭上线后,还是沈明仁告诉他…… 那会儿沈明仁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永嘉公主独占圣宠多年,明明是一样的出身,却处处压过殿下一头,殿下心中忿恨,臣明白殿下心中苦楚。臣知一药,名为牵机,传说南唐后主便死于此毒。服用下去,人做牵机状,饱受生不如死的苦痛折磨,殿下便能居高临下的亲眼看着,看着如今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永嘉公主,如何卑微的死去。” 他说,他只求事成之后,也赐他一瓶牵机毒药。 那瓶药他打算用在谁身上,赵澈没有问,但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嫡亲的大哥。 沈明仁出的主意,说的话,之所以能认为他会这样恨上赵盈,还不是因沈明仁自幼的经历吗? 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为此而心动。 牵机毒,他正是打算用在赵盈身上的! 当日赵盈给他喂下牵机毒,他本以为自己就此死去,结果她更恶毒,还反复不停的给他解毒再喂毒。 后来心如死灰,人也麻木了,那会儿想着,果然是天道有轮回。 他早想以此毒去害赵盈,没成想到头来他却栽在这上头。 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自阴诡地狱死而复生的人,心黑手毒,再不足为奇的。 他不用去想在赵盈口中的前一世中他曾经做过什么——求死不能,他如今才是真真正正的,求死不能啊。 第360章 替身 京城里变了天,内廷的贵人们死的死,走的走,老百姓的日子虽说是照常过,可那层阴云,到底是又笼在上京上空了。 但不管怎么变天,年关还是到了。 今年的除夕宫里没有设宴。 先帝新丧不久,赵婉往封地,赵姝带发修行,对外宣称的是赵澈因先帝驾崩后,腿伤发作,又在惠王府中闹了一场,如今大病不起,卧床见不了人,已然起不了身了。 宫里头还有什么可喜庆的呢? 都没了人了。 赵盈在清宁殿里坐了很久,缓缓起身,踱出了殿外。 挥春和书夏忙领了小宫娥跟上去。 却发现她一路往集英殿的方向去的。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根了半天,书夏才叫了声皇上。 赵盈深吸口气:“想想前两年除夕时是个什么光景,如今自己登高台,好像才明白,为什么皇帝总喜欢动不动的就搞个宫宴,要么传宗亲相伴,要么令百官相陪。” 这内廷,的确是太冷了,偌大的清宁殿中,也太孤寂。 都说孤家寡人,这话一点不错。 她不是皇帝的时候,每逢过年,等到过了初五,还能放纵放肆的出宫去,到舅舅府上住上三五天,也感受感受外头年节的气氛,不必困坐宫中,那会儿也没人管着她。 如今不成了。 她是天子,天子该有威严,君君臣臣,她心里头不把这些当回事,朝臣却格外当回事。 今日出趟宫往尚书府小坐,明儿就有御史上奏,那些言官可上谏天子的,反正就是指责她不该如此任性妄为。 这算什么任性妄为啊? 跟自己亲舅舅亲近,管他们屁事。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天天也是吃饱了撑的简直没事做,就盯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今儿一道奏本,明儿一道谏书。 怪不得赵承奕那时候连御史言官也杀,活该。 书夏垂下眼皮:“皇上若是觉得宫里冷清,明儿不妨请了大姑娘还有常恩王妃与明康县主她们进宫来说会子话,年下虽然休了朝的,但县主领着御前二品女官的差事,可上朝堂,可入后宫,宫里好些事儿原就该县主管着才对。” 姚玉明和唐苏合思那还是算了吧。 一个是混不吝,一个是根本就没谱。 何况大过节的,把她们两个都传召进宫,淮阳郡主和赵乃明还不找上门来要人的? 这内廷寂寞,她也不想叫表姐进来。 宫城里头是最不养人的地方,老是进宫做什么呢? 怪没意思的。 赵盈背着手,人却没有再往前走。 远处李寂掖着手匆匆而来,又在不远处停下来,没靠近凑上前。 赵盈回过身看他:“大年下给你们放了假,怎不去同底下的人一块儿热闹,跑到朕面前做什么?” 李寂看她好像兴致不高,脸上当然不敢再有笑容,猫着腰只回话:“徐将军要面圣,这会子在宣华门外候旨,等皇上传召呢。” 徐冽? 赵盈眼皮跳了两下:“他来做什么?今儿是除夕,朕不处置朝政,去叫他……” 算了,他是有心的人,也是孤独的人。 徐家还有徐照在,人家一大家子亲亲热热的过除夕,他又去不了。 自己一个人守着个空荡荡的将军府,比她在宫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了解了她的清冷,才这个时辰叫开宫门。 也就是他了。 当值的禁军都是他亲爹一手栽培的,当年北国与南境两场战事时,朝野上下还有谁不知道的,徐照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把这个儿子放逐出徐家,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要惦记。 夤夜叫开宫门,等同谋逆,禁军当值的侍卫们可自行将来人拿下,就是当场诛杀也不算有罪。 反正没人敢在这个时辰轻易叫开宣华门。 赵盈话音收住,兀自笑起来:“李寂,你去一趟,领徐将军到上阳宫去。” 李寂低垂着的头颅差点儿就抬起来了,生生忍住。 上阳宫的位置,其实在前朝与后宫相链接之处,但总的来说还是算禁廷内宫的。 先帝留下来的那些美人才人都挪到了别宫去颐养,冯太后居于未央不出,后宫说起来是没什么人了,但这进内廷回话…… 他什么也没敢说,应了个是,又匆匆退开了。 · 上阳宫灯火通明,像极了赵盈刚刚转醒的那个夜晚。 宫灯长明,她叫人挪了贵妃榻在廊下吹冷风。 徐冽进宫门,远远地就先看见廊下的赵盈,穿的也单薄,连披风都没有,只在腿上搭了一条白兔子毛制的毯,手里有个云锦罩子罩着的小火炉。 他先叹了口气,才提步上前去,又在台阶前站定,倒很恭敬的拜了礼:“参见皇上。” “你吃不吃冷酒?” 徐冽直起身来,径直摇头:“冷酒吃多了伤身,何况是这寒冬腊月里,皇上也不该吃。” “你好放肆。” 然后就没了后话。 赵盈在看徐冽,徐冽也在看他,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放声笑起来。 等笑过一场,赵盈招手:“知道你最爱惜自己,从不肯吃冷酒,早叫人去热着了,还是今年年初我自己酿的,回宫的时候埋在了上阳宫那颗桂花树下,今夜你进宫,我才让人去启出来。” “那臣有口福了。”徐冽笑着往她身边坐过去,“本来以为皇上会传宋大姑娘她们进宫相陪,不然臣早就求见,也不会等到这个时辰。 方才在宣华门外,若不是臣身手了得,今夜可能也见不着皇上了。” 知道他是在玩笑打趣,赵盈横去一眼:“他们敢伤了你?没事儿,等明儿我就下道旨,将今夜宣华门当值的侍卫统统责了,给你出气。” 小宫娥正好送了酒上来。 赵盈刚要伸手,徐冽已经替她倒了一杯,又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去:“其实今夜统领府,给臣送过帖子。” “是吗?”赵盈接酒杯的时候,顺便望去一眼,“怎么不去?” “觉得有些可笑吧。” 徐冽已经执盏一饮而尽:“我也姓徐,但帖子上说的是,邀我至统领府一同守岁过年,是邀,邀请外人的邀。” 赵盈眯了眯眼:“不是说不惦记吗?” “平时倒是真不惦记。”徐冽长舒口气,发现这酒一点儿也不烈,一杯下肚,舌尖反而残余甘甜,有点像是…… 他眉心也拢了下:“我以为皇上不会酿这个酒。” 那是她母亲酿出来的酒,她怎么可能不会。 前世不酿是因为她那时候始终觉得这是母亲和赵承奕之间的回忆,她虽然会,却也不敢打破这份儿回忆。 重生回来,知道了真相,只觉得赵承奕手上那几坛酒,实在是可惜了。 他不配呗。 现在尘埃落定,她也给爹娘报了仇,当然要自己酿些酒,缅怀也好,安慰自己也罢,她还准备给尚书府送两坛子过去呢。 “我平日里也不想喝这个酒,越是到年下,越是想着,从二十五就休沐不朝了,我每天都会自己喝两杯,可惜了我母亲宫里从前那样好的红梅都被砍了去,不然今夜能引你去赏梅。” 赵盈往榻上靠过去:“不过明年就好了。明年有宫宴,热热闹闹的,就到后半夜了。” 徐冽笑而不语。 怎么会到后半夜? 宫宴散后,她还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守着冷冷清清的清宁殿。 “明年臣还能这时辰进宫来跟皇上说话吗?” 赵盈啧声:“你如今怎么也学得得寸进尺?可见果然是不要同辛程走动太多,平白叫他带坏了。 前两天我叫奉功把他女儿抱进宫来见见,他也是一番无赖说辞,如今倒敢驳我了。” 徐冽心下咯噔一声。 赵盈见他半天都没吭声,斜着眼风又扫量去,便叹了口气:“问吧。” 她一面说,一面摆了摆手。 挥春和书夏两个便退远了一些。 底下的小宫娥本就不敢近身来服侍,一时间周遭便没了人。 冷风簌簌,赵盈今夜的妆很淡,小脸儿冻得有些发红。 徐冽还是犹豫了很久:“皇上不冷吗?挪去殿内说话吧。” “吃着酒容易上头,吹吹冷风醒神,你问啊,辛程可从来不这么磨磨唧唧的。” 自从表姐松了口,他眼看着要得如花美眷后,仗着有表姐这层关系,在她面前就更不这么吞吞吐吐了。 有什么就说什么,好在还有个分寸,不至于口无遮拦。 徐冽眼角抽了抽:“皇上是怕臣荒唐,还是怕克制不住自己?” 赵盈那股劲儿登时就醒了:“徐冽。” 她咬重话音,徐冽才无奈一撇嘴:“皇上今夜怎么不传燕王世子入宫呢?” 他也是明知故问,还非要听她再亲口说一回。 从前坚定不移的那颗心,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动摇了。 她跟赵承衍说过,毕竟当初是先欠了赵承衍一个天大的人情的。 这江山是赵承衍帮着她从赵承奕手中夺来,她虽觉得夺的痛快,但终究是夺了赵家天下,有些事,赵承衍那儿少不得要说上两句。 赵濯到底该不该做她的继人,她已经没有那么笃定了。 可以是赵濯,但她也大可自己生一个。 怀胎十月是辛苦,月子里不能挪动不能劳累,满打满算少说一年之久,她得提前把朝堂与军中一切都布置妥当,且又少不得舅舅为她劳心劳力,担起这个重任。 “我一直都在想,到底要不要这么麻烦,到现在也没想好。 既然没想好,就且先冷着吧。 横竖我还年轻,也不急于一时,才刚刚登基,怎么就要考虑储君人选? 现在老是把赵濯频繁的接到宫里,外头的人心里不定怎么想,我不想等到真的考虑好了,再来修补这个麻烦,索性叫他在燕王府待着吧。” 赵盈抽了抽身上的毯子:“我这个年纪上了位,执掌天下做女帝,膝下无所出,来日的继人,的确是个麻烦。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鬼门关前走一趟,好与不好,朝中都可能掀起一场风波。 要是到三十岁的年纪,膝下有子有女,就像武后那样,倒也没这么头疼了。” “其实现在也不必头疼的。” 徐冽笑吟吟的盯着她看。 赵盈被那样的眼神看的毛骨悚然:“打什么坏主意呢?” “皇上要是想留个自己的孩子,臣替皇上想了一个极好的法子。” 赵盈倏尔皱眉:“大过年的,不想骂你,我玩笑你两句,你可别真的学辛程,御前胡言乱语,我可把你赶出宫去。” “那皇上要不要听一听?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把臣赶出宫?” 他是铁了心了。 这么上赶着…… 赵盈冷了冷嗓音:“徐冽,就算我想留下个自己的孩子,天下之大,可选的人何其多,也未必是你。” “对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要留子嗣血脉,既然谁都可以,那臣怎么不成? 臣自问长得还不错,体格也健壮,都这个年纪了,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难道比别人差在哪里了吗?” “你——” 赵盈拍案,徐冽先诶了一声:“皇上别恼,臣是与皇上说正经的。” 她拢眉不语,大有今夜不再理会他半句话的架势。 徐冽满眼无奈,更有宠溺:“皇上就没想过在朝中放一个替身,自己挪到别宫将养,等到孩子降生,一切归于原位不就行了吗? 朝中有宋大人,还有我们这些人,无论是朝堂还是军中,只要提前布置周全,就绝不会出纰漏。 只要那个替身,是心腹可靠之人,一年的时间而已,再譬如有一个多月是称病的,有两三个月去往泰山封禅去的,其实一年到头,在太极殿上坐着的日子,真没几个月。 朝中文武大臣也不是日日近皇上身边当值,既不熟悉,便认不出皇上。 臣甚至替皇上考虑的极周到。 宋大姑娘就不错,明康县主也成,尚书府上少夫人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整日深居简出,除了内宅,往来最多也就是侯府,别人家的宴本来走动就少,要真给皇上做提前,头前几个月索性一概推辞不赴宴,一年不露面,随便扯个谎就敷衍过去了。” 第361章 香火传承 赵盈眼皮狠狠地跳了两跳。 许是今夜的月色醉了人,总之这酒是醉不了人的。 她有些上了头,看徐冽都变得模糊了些。 替身,生子。 她只需要一个孩子。 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冠以虞氏为姓,那本就是虞氏后人! 如果是个女孩儿…… 如果她真的能生个孩子…… “徐冽,这天下要是真的姓了虞,你说那些人,会来造我的反吗?” 今夜的赵盈大不相同。 太极殿上她杀伐果决,清宁殿里也是雷厉风行。 今夜坐在上阳宫的廊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难得的有了这两年多时间来都极少见的茫然。 徐冽抬起了手,甚至想落在她头顶。 可那是大不敬。 他把心一横,到底还是做了。 倒没能抚在赵盈头顶。 即便是在上阳宫,即便是在除夕夜,天子头上的冠是不会摘下来的。 徐冽抚在赵盈侧旁发丝:“皇上,没有人能造你的反,有臣在。” 他是大齐的战神。 两场战争力挽狂澜,百姓把他吹捧上了天,恨不得给他立生祠供奉一般。 对于这样僭越的举动,赵盈也没有再斥他。 · 新年伊始,改元纪年。 平昭年间第一天,天子就堂而皇之的移驾出了宫。 “等到年后复朝,御史言官的折子一定堆满了你的御案。” 宋乐仪一脸的不高兴:“你要是觉着在宫里无趣,打发人到府上来告诉一声,我和阿嫂进宫去陪你就是了,你出宫也就出宫了,不会学话本戏折上那样子,微服出宫吗?倒叫人家来抓你的短处。” 她在抱怨,赵盈却在笑。 崔晚照坐在一旁戳了戳宋乐仪:“大过年的,来都来了,快不要说这个了,回头惹得皇上不高兴,仔细把你押下去打板子。” 她如今开朗太多,而且六月里成婚,到了九月底的时候就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这孩子来的也算很是时候。 不然新婚燕尔,就赶上赵承奕驾崩,国丧期间万一有了孩子,又是个麻烦事儿。 这会儿身孕快有四个月了,已经显了怀,小腹微微隆起,看着叫人心里是高兴,至少这个孩子是因为幸福才来到所有人身边的。 放在平日宋乐仪要捶她玩笑的,如今也只能撇撇嘴:“阿嫂如今对她更亲近,我这个亲妹妹反倒丢在一边儿了。” 为着今日赵盈来,云氏亲自去下了厨。 女孩儿们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宋昭阳也没在跟前陪着,给了她们些松泛劲儿。 这会儿夫妻两个一道进门,身后还跟着宋怀雍。 云氏虎着脸叫宋乐仪:“没规矩的样儿,不许气你嫂子啊。” 赵盈含笑不语。 她就喜欢这样子。 打从去年十月里她御极之后,几次到尚书府来,这里才是她的家。 从舅舅舅母到表哥表姐,甚至是表嫂,也只有玩笑揶揄时候会叫上一声皇上,平日里都是元元长元元短。 她不是高高在上头顶冰冷珠冠的皇帝,而是有温度有人情味儿的虞盈。 菜做的也都是她爱吃的。 席间赵盈状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昨夜徐冽进了一趟宫,同我说了个事儿,入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好久,才想出宫跟舅舅舅母商量一下。” 宋昭阳手里的筷子就停住了:“他什么时候叫开的宫门?” 云氏就在一旁拿手肘撞他,他也不理会,就沉着个脸等赵盈回答他。 这事儿本来也藏不住,更没什么好藏的,赵盈就如实的回了。 果然宋昭阳重重的哼了一声:“先前你不是说,既是女帝,也就学不来古来帝王三宫六院那一套吗? 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御史还上了两道折子,说什么不如选个皇夫,叫我给骂了回去,你也只管大口啐他们,这又是怎么说?” 他是长辈,民间本来就都说见舅如见娘,宋昭阳说起来也没遮拦的:“你昨夜不会叫他住在宫里了吧?” 宋怀雍一口鱼肉才丢进嘴里,差点儿没叫鱼刺给卡着。 宋乐仪才端了茶杯喝水润嗓子,闻言是真叫呛着了,猛地咳嗽起来。 崔晚照一旁只管替她拍着背顺气,又赶紧端水杯给她叫她再多喝两口缓一缓。 赵盈一脸的尴尬。 云氏索性上了手,在宋昭阳胳膊上一推,劲儿显然大,宋昭阳整个人都跟着晃了下:“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大年初一头一天,不吃饭就出去!” “我是她亲舅舅,问上一句又怎么了?我可告诉你,这么不清不楚的——” “舅舅,我没有。”赵盈是有些无语的。 这个事儿其实从登基之后,最早都还是舅舅先跟她提的。 但舅舅自己也很纠结。 又说徐冽将帅之才,实不该困坐宫城,简直是埋没了。 又说那薛闲亭也是不成的,侯府就他这么一个独苗,怎么能进宫做皇夫呢? 选来选去,说杜知邑不错,可惜一身铜臭味,她也未必喜欢。 好家伙,这京中高门世家子,合着舅舅是一个个都盘算过了的,连宋云嘉都在其中。 彼时把她弄得蛮无语的,后来说没这个打算,为此舅母还进过宫去劝她,大抵还是觉得,总要有个孩子傍身,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才好。 不过她做了皇帝,这种事情也强求不来。 倘或是放一个不靠谱的在身边儿,枕边人出了问题,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又不是寻常人家过日子,这可是天下苍生的大事。 这话算说到她心坎儿上,她顺着说了几句,叫舅母回家多劝劝舅舅,此事才作罢了的。 如今也不算是旧事重提,不过这态度可真是截然不同了。 看来舅母说话还是好使。 赵盈想着想着就笑了:“舅舅好歹听我把话说完,我倒没什么,横竖舅舅也不是第一回跟我提这事儿了,可这不是还有表姐在呢吗?” 宋乐仪瞪了她一眼,云氏瞪了宋昭阳一眼。 崔晚照跟宋怀雍小夫妇两个对视一回,宋怀雍立马打起了圆场:“元元,徐冽那个时辰进宫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这样郑重其事,大年初一就移驾出宫到家里来,都等不到年后复朝吗?” 他也是近来新婚燕尔甜蜜昏了头,越是提起徐冽,宋昭阳脸色就越是难看。 赵盈赶紧把话接过去,免得宋昭阳气上头来,还要再说那些:“倒不是说十万火急,是我心里总放不下。” 她缓了口气,去看宋昭阳:“他说如果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倒也不是不成,还给我出了个主意,大抵意思是说可在朝中放个可靠的人做我的替身,平日也无非就是到太极殿去升座,清宁殿里批阅奏折和见外臣的事儿都好糊弄。 等真的有了孩子,在宫里养着,朝中大事总有舅舅和表哥你们在,我自个儿在宫里头,也不是不能操心。 等到孩子落了地,再昭告天下,反正事情都过去了,朝臣也不好说什么。 我思来想去,他这个法子,倒也算可行的。 连人选他都有提,表姐和明康都成。 表嫂性子安静,平日也不大到外头去走动赴宴,若是一切都安排妥当,真打算要个孩子,或是怀上了孩子要养胎时,头前一两个月表嫂索性谁家的宴都推了,也不引人怀疑。 就是表嫂比我身量还要高一些,怕叫人瞧出来。 且也要等表嫂这一胎平安生产之后,主要是真进宫替我,孩子不能天天抱到宫里去,怕叫表嫂母子分离不好。” 这尚且没决定且还没影儿的事情,她说起来就已然有了这许多顾虑。 宋昭阳听着这哪里是自己都还没有考虑好,分明是相当动心了,才迫不及待出宫来告诉。 崔晚照抿了抿唇,手落于小腹之上:“后头那个倒没什么,横竖一年的时间罢了,真要叫我去替你,平日住在宫里头,叫乐仪白天抱着孩子进宫走动,只当是进宫去玩儿的,再叫上明康跟常恩王妃,或是隔三差五进一趟宫也都不打紧。 只是看你自个儿如何决定这个事儿,到底不是孩子的玩笑。” 别的话她也不再多说。 表明态度就成了。 赵盈要不要留子嗣,那还有公爹和婆母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这个表嫂多嘴。 宋昭阳点着桌案,心里还想着徐冽那一茬。 他贸然进宫去说这个话,元元她就一定省略了其中的某些部分。 至于省略的是什么,不用细想也知道。 那小兔崽子想的还挺美的! 宋昭阳的脸色仍旧没有多好看。 赵盈心下微沉了沉:“舅舅觉得这主意并不好?” 宋昭阳才尴尬的咳嗽一声,遮掩过去:“那倒不是,他这法子还算不错,你年纪也还小,不急在这一两年,再过两年,朝中一切也都安定了,打点起来不费事儿。 何况就算真的走漏了风声,我们也有法子周全,并不必怕有人生出二心,趁此机会谋划别的。 只是你这个……那总不能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拉到宫里去跟你生个孩子吧?” 云氏那样柔婉的一个人,都再忍不住,一抬手,一巴掌打在宋昭阳身上:“你还越说越离谱了!” 宋乐仪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跟辛程的事儿虽然大差不差就要定了,可这不是国丧还没定下呢吗? 就哪怕是赵盈,有些话,等到回头她进宫去私下里说就是了,要他这样翻到面儿上左一句右一句的反复提吗? 赵盈显然也没打算今日同他分说这个。 人选不人选的,连要不要留个孩子都还没决定好,想这个做什么。 且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情—— 赵盈平声叫舅舅。 宋昭阳仔细听那语气,颇为郑重,就敛了神色:“还有什么?” 赵盈果然深吸口气:“要是真的留下个孩子,孩子不能姓赵。” 在座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宋怀雍皱着眉头看她:“但是元元,世人眼中你仍是先帝膝下大公主,是曾经永嘉公主赵盈,你生个孩子出来,叫孩子姓了虞,这……” 知道她出身的,也就这么些人了。 舅舅一家自不必说,赵承衍是不会说什么的,冯太后于未央宫,消息也再散不出去,能活多少时日都是未可知的事儿。 倒也不用怕有人揪着孩子姓了虞这个事情来追查她的出身和母亲的过去。 “我有考虑过,若真如此,必定掀起轩然大波,但我想着,搪塞过去总是能够的。 我能生一个,就能生第二个。 头一个孩子姓了虞,只说是替先帝赎罪,这有什么不可的吗? 当初赵乃明不也是因为这个才入了永王一脉吗?” 赵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莲花碟子:“只是这孩子姓虞不出嗣罢了。朝臣们会觉得我还有别的孩子,江山也不会托付给这一个,闹两场,也就过去了。” 可实际上,她就没打算再要第二个孩子。 她就是想把赵家的江山光明正大的送到虞家的孩子手里去! 国姓从此由赵变成了虞。 这是她对虞氏一族,对虞玄来最好的交代。 赵盈犹豫了一瞬,又补完了前话:“如果是个男孩儿,自然不必说什么,但要是个女孩儿,今后这孩子所生的孩子,都只能随母姓。 等到我百年过身,她仍为女帝,就算她要三宫六院养男人,生出来的孩子,也只能姓虞。” 赵承奕曾经为了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叫虞氏绝嗣,香火尽断。 她便要用他的江山,还虞家一个后继有人! 两代人。 只要两代人,便足够了。 此事若然敲定,虞家得了香火传承,等到来日泰山封禅转道晋州,于父亲坟前跪拜诉说时,她也能告诉父亲一声,虞氏并没有绝后。 云氏心疼孩子,每每说起虞家那些事情,她都心疼不已,赵盈说什么,她是都愿意应的,想做什么,她也都想帮她达成心愿。 宋昭阳也心疼,但他显然要更加理智一些。 朝中不可能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东西。 纯正之臣有那么两个,这件事,将来就会很棘手。 还有——燕王。 宋昭阳沉默了很久,才问赵盈:“你打算,怎么跟燕王殿下说呢?” 第362章 自己的孩子 燕王府年下也没有多少喜气。 赵承衍是一个人惯了。 从前宋太后在世,年下他会进宫,不会四处走动,只是在未央宫陪着宋太后。 未央偏殿一住就是六七日,有时候甚至过了十五上元节才出宫。 今年宋太后不在了,国丧又正好赶在了年节时候,反正举国上下都是冷冷清清,谁也不敢大肆热闹一场,就更不要说燕王府。 赵盈出宫的动静大的离谱,她真是大摇大摆移驾的。 人才出了宣华门,赵承衍就得到了消息。 长亭甚至还劝了两句,问他要不要去劝劝赵盈。 他不愿意去讨那个没趣,又不是人家正经亲叔叔,没有上位之前就已经硬气的不得了,如今真的登基做了皇帝,肯给他三分薄面他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所以也懒得理会这些。 横竖等到年后复朝,御史言官的奏本是淹了赵盈的御案,又不是拿来烦他的。 可这会儿都不到午饭时候,她从尚书府又大摇大摆的移驾燕王府,赵承衍就有点头疼了。 这怎么打算把京中府邸逛个遍不成吗? 天子驾临,他就是长辈,也得出门亲迎,方是正礼。 故而赵承衍看着赵盈缓步下车,眉心始终就没有舒展过。 一直等到进了王府,过了影壁墙,天子仪仗在身后排开,挥春和书夏走在最前头,不过她二人刻意的同赵承衍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所以身后仪仗也就拉开的有些远了。 长亭两个见状更不会紧跟着凑上去。 于是赵盈和赵承衍二人走在前头,身后奴才们则是越来越远。 穿过抄手游廊往后宅方向去,赵承衍才沉声叫住她:“今儿是大年初一,改元纪年的头一天,皇上不该出宫的。” “在宫里闷得慌,便出宫散散心,这也不成?” 赵承衍也没打算隐瞒什么:“昨夜安远将军叫开宣华门,月色朦胧之际得天子传召入宫相见,这消息今儿一早京中都传遍了,皇上怎么会觉得闷得慌呢?” 赵盈脚步收住,转过头来看他:“皇叔坐于王府高墙之内,却知墙外世间事,这么大的本事,就不怕朕猜疑你?” “所以皇上是来警告我的?” 赵盈说了句没劲。 她仍旧背着手,提步朝的那个方向—— 赵承衍没跟着她身形挪动,驻足不前:“寒冬腊月,湖面上结了冰,如今不能泛舟,皇上是要去看湖面上的冰吗?” 她住在赵承衍这儿的时候,从来也没去泛过舟。 今儿也是突然就来了兴致。 算了。 赵盈叹了口气:“皇叔不像从前那样惯着朕了。” 赵承衍眼角抽了抽:“皇上长大了,从前是永嘉公主赵元元,如今是平昭帝,这话说得不好。” 赵盈只是摇头。 有些人的疏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御极以来,能秉持初心不变的,也无非那几个人而已。 辛程嘴上看似没遮拦,心里实则最有成算,不会越雷池半步。 连杜知邑,如今每次见她,都要把规矩两个字写在脸上。 她虽然不觉得惋惜,也早想到今日光景,但真正发生,心里到底不舒坦就是了。 孤家寡人这条路,她原不是第一次走,现在也就是些许的不适应,再过上三五个月,一切都平淡了。 那湖上既然不能泛舟,赵盈也没了兴致:“去看看赵濯吧,好些天没见他了。” 赵承衍眉心动了下:“叫奴才们跟着一起吗?” 赵盈没说话,赵承衍就会了意。 她来之前就吩咐过挥春和书夏,跟着天子的奴才自然不会跟上来,赵承衍交代下去,长亭也就收住了脚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转往赵濯的院子去。 难得赵濯这个时辰没有在睡觉。 乳母正逗着他玩儿。 这个年纪的孩子什么都还不知道,最快活了。 赵盈是从乳母手上把赵濯接过去的,抱在怀里,有些生疏。 “小孩子身子软,皇上可仔细,别把他给摔了。” 赵盈就笑了:“摔坏了再赔给皇叔一个?” 底下伺候的丫头并着那乳母都很有眼力见,早早退了出去,屋中只留给赵盈和赵承衍。 赵承衍闻言面色一沉:“皇上是不打算让赵濯做继承人了。” 赵盈抱孩子的手紧了一下。 小孩子的反应最直接也最真实,赵濯原本笑呵呵的,这会儿小脸儿一皱巴,眼看着就要哭。 赵承衍无奈起身,把孩子从赵盈怀中抱走。 “其实朕本来没想好怎么跟皇叔开口,从尚书府来的这一路上,朕都没想好。” 舅舅问她,打算怎么跟赵承衍说。 她信誓旦旦的说,自然有法子说服赵承衍。 其实并没有。 可赵承衍他好像是能算天下事,就连人心也能算准的。 他冷眼去看赵盈:“皇上是什么时候动了这样的心思?想给虞氏留个后,想把赵家的江山,名正言顺的交到虞氏后人手里去。” “一开始没这样想过,就算是我把赵承奕软禁在清宁殿那会儿,也没这么想,后来——” 赵盈眯起眼来,似乎真的在仔细的回忆着:“先是打算去母留子,那时候都还没考虑这件事。 最早触动我的,大概是赵姝。 她哭着求我放过孙贵人,也放过她们姐弟那会儿,跟我说,我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我登基做了女帝,想要继承人,天下之大,选谁都行,并不是非赵濯不可,为什么不能放了赵濯,成全她们。” 她声音稍稍顿了一瞬后,噙着笑的那双眼转投向赵承衍:“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她说得对。” “你已经贵为天子了,何必来告诉我呢?看样子,宋昭阳是支持你的。” 赵承衍撇嘴:“也是,他什么时候是不支持你的。要说他的心也是够偏的,你跟赵澈都是你母亲的孩子,都管他叫一声舅舅,他从来扶持你也就算了,你现在上位了,把赵澈困在惠王府,折磨成那个鬼样子,他也不管。”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他是向着你父亲。” 或许吧。 她也没有追问过,舅舅为什么会这样做选择。 她是认为那不重要。 在舅舅的心里明确作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就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有什么好问的呢? 哪怕舅舅当初选择的是赵澈,她也会欣然接受。 至于赵承衍眼下这个态度—— “无论如何,朕都还是赵盈。朕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光明正大的做一回虞盈了。”赵盈自嘲笑了一声,“既然是赵氏,皇叔是宗亲,执掌宗人府,为宗人令,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得跟皇叔商量通才行吗?” 也只是嘴上说的漂亮罢了。 赵承衍早就想过,有朝一日她上位后,他是管不了她的。 赵盈骨子里就是个不服管教的叛逆人,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宋昭阳和云氏的话她肯真正听进去两句,别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改变不了她分毫。 但好巧不巧,宋昭阳跟云氏又都对她言听计从。 绕了一大圈绕回来,其实还是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管得了。 天下江山,他真没多在意。 否则也不会扶持她上位,叫她一个虞氏女去夺赵承奕的皇位。 “你似乎总是喜欢选择一条无比艰难的路去走,哪怕撞的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赵承衍没再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赵濯:“你要自己留个孩子,属于虞家的孩子,传承香火,我没可说的。 这原本也是先帝欠了虞家,欠了你父母和你的。 你怕将来朝臣反对,那倒没什么,只要我在朝中一日,自然向着你说话就是了。 可有一样。” 赵盈抿进了唇角:“赵濯做了皇叔的儿子,他一辈子都是皇叔的儿子。朕能承诺皇叔的,他只要肯安安分分做个富贵闲王,哪怕是朕将来不在了,也会给赵濯留下保命符,不会叫他被新帝为难。” 但前提是赵濯肯安分守己,不涉朝局。 毕竟他的身份太尴尬了。 他是赵承奕亲生的儿子,就算出嗣,也是赵承奕亲生的。 赵盈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朝中那些老顽固,哪怕是有赵承衍帮衬着,他们说不得到时候连赵承衍一块儿给骂了。 有赵濯在,他们总有一股子希望——扶持赵濯上位。 · 平昭元年六月,燕王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把走路都还跌跌撞撞走不稳当的世子赵濯送上了天门上学艺。 据说深居清安寺清修的长公主赵姝听到消息,也是发了疯一样要回京面圣。 后来如何,外人自然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赵姝没能回京,赵濯也被送走了。 不过好像有不得了的消息传出来——那位长公主当初是自请出家,先帝驾崩,她生母孙贵人随殉,她亲弟弟也做了燕王的儿子,小小的年纪生无可恋,觉得这红尘俗世再没什么值得牵挂,这才一心想要了却红尘,出家修行。 结果根本也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这不是挺牵挂燕王世子的吗?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时间,冯太后下了道懿旨,把修行的长公主传召回京,召入了未央宫,之后那位殿下就再也没出过宫回去清安寺。 “这两个月外头说什么的都有,难听话也多,我如今连外头那些宴都懒得去赴,一个个面上笑,心里不定怎么啐,两面三刀,怪恶心人的。” 赵盈逗弄着床上的孩子,听着宋乐仪的抱怨,笑而不语。 这是崔晚照在三月里生下的儿子,健健康康,养的白白胖胖,如今三个月大,赵盈实在喜欢这小子,隔三差五就总让崔晚照跟宋乐仪抱进宫来玩。 且为了两年后的事情,也该让崔晚照慢慢的来适应内廷的生活,习惯赵盈的一举一动。 “本来倒也还好,偏是太后懿旨,把人传回京,如今再不放出宫去了,才愈发叫外头人说嘴起来。”崔晚照给儿子拢了拢襁褓,“大多还是说当初孙贵人就不是自愿追随先帝去,长公主也不是自己要带发修行去出家,都是你逼迫的。 眼下燕王府把世子送上天门山,那就是个孩子,上了天门山能学什么啊?一去学艺数年之久,再回来京中,也只能当个纨绔养起来,孩子岂不是养废了。 所以这位长公主发了疯的不满。 如此你便闹了,假借太后名义把人传回京,索性软禁在宫里,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就给……就给……” “就给暗害了是吧?”赵盈一面摇着手里的拨浪鼓,一面笑着弹舌去逗孩子,后来才把崔晚照的话接过来,“随他们说去吧,天下悠悠之口,我还能一个个给他们堵上不成? 我也是不明白,徐冽也是天门山学艺回来的人,他就是养成纨绔了吗? 这些话,倒是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宋乐仪闻言啧声:“别是赵婉吧?她虽说是去了封地,但山高才皇帝远呢,你管不着她,别是她暗地里勾结了什么人,做这样的勾当。” 改朝换代,新帝御极,总有不太平的事。 不是兴兵作乱,就是使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而且散播流言,煽动百姓,这种事儿也太像是赵婉干的了。 赵盈却摇头:“她在渝州什么也干不了,有人盯着她呢,你真当我心那么大,就好好的放她去封地了? 百姓不就是这样。 宫里的事,天家的事,因为离得他们太远了,摸不着,看不到,才越发要恶意的揣测。 揣测的多了,七嘴八舌,那不是说什么的都有。 等再过些日子,要往泰山封禅,回头再以赵姝的名义给孙贵人做两场水路道场,她出个面,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崔晚照看看宋乐仪,宋乐仪也看她。 反正她们是劝不下赵盈的。 眼下最好的法子不是恢复赵姝的长公主身份,在京城给她选址建公主府,哪怕像是看着赵婉那样派人看着她呢,也好过这么把人拘在宫里,外头见不着。 宋乐仪摇着头叹气,索性也不再提这茬,倒是话锋一转:“父亲还叫我问你呢,那事儿是定了,孩子你到底打算从哪儿得啊?” 她话音落下,见赵盈横一眼过来,诶的一声就连连摆手:“这是父亲的原话,可不是我说的,不信你问阿嫂!” 第363章 有孕 赵姝剃光了所有的头发。 从清安寺回宫以来,赵盈一面也没见过她。 她整日住在未央宫,其实也不到冯太后跟前去。 冯太后眼下只静养清修,什么人都轻易不见了,也不过是听着赵盈的,把人传召回宫来,在未央宫后殿安置下来,余下的是一概与她无关。 那日送走了宋乐仪和崔晚照后,赵盈就叫人到未央宫去传了赵姝来,这才知道,她自己把头发全都给剃了。 赵姝在佛寺清修数月,人是清减了不少,但面上的戾气分毫未减。 赵盈眯了眼打量她:“干什么?把你从清安寺召回宫里,还这么大的戾气?” “我知道把濯儿送走是你的主意!” “还真不是。” 赵盈啧了两声:“今儿叫你来,赵姝,你听好了,这是朕最后一次见你。” 赵姝眉心一拧。 不是赵盈? 那是燕王吗? 他是宗亲,是他们的亲叔叔,且濯儿是过继到他膝下去,如今是他燕王府的世子。 知道他这一向都是偏帮着赵盈的,可他也没有偏心到这个地步的道理吧? 这天底下,还真有人不爱江山皇位的吗? 赵盈如今虽然登基做了皇帝,但是她膝下无所出,而且就算将来有了孩子,那孩子终究也不姓赵。 她想立储,莫说赵氏宗亲,就是朝中大臣也不会同意! 到头来,还不是要扶濯儿上位? 赵承衍既做了濯儿的父王,濯儿御极,他自然要加皇帝尊号。 这也把濯儿送走吗? 赵姝咬紧了后槽牙:“皇上也不要打量着我是个傻子,就这样好糊弄,照皇上这个意思,濯儿是被皇叔做主送去天门山的了?” 赵盈盯着她看了很久。 前世对赵姝没什么记忆,今生的那些记忆,从前都还算是美好的,觉得小姑娘聪明伶俐。 果然人遇上至亲的事情总容易昏了头。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不过她没那么多的耐心。 “赵姝。”赵盈声音冷肃又凝重,“朕为天子,掌天下生杀大权,赵清、赵澄,乃至朕的亲弟弟,哪一个有好下场了吗? 赵婉被送往渝州封地,朕也不妨告诉你,她的长公主府里里外外都是朕的人。 她在渝州的一举一动,言行举止,哪怕是夜里做梦说了梦话,朕隔天就能收到飞鸽传书。 朕对你,对赵濯和赵妩,还不够宽容吗?” 宽容? 这就是所谓的宽容吗? 赵姝冷笑的时候唇边的弧度是带着明显的嘲弄的:“皇上所说的包容就是逼我母妃殉葬,又把我送入清安寺软禁,再把濯儿送上天门上吗? 宁宁是养在宫里,可她是养在皇上手上的,将来养成什么脾性,还不是全凭皇上心意? 皇上贵为天子,生杀予夺全是一句话的事儿,便觉得这样对我们就算是格外开恩了?”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 赵盈倏尔也笑了:“你母妃随殉先帝,确实是朕逼的,但你总不会不知道,在先帝病重,朕监国摄政之时,你母妃几次三番想把赵濯接回昭仁宫的事情吧? 如果你忘了,李寂可以原原本本告诉你,你母妃是如何与李寂说的。 赵姝,你母妃靠着内府司的宫人和李寂,妄图联络朝中大臣,想要立赵濯这个襁褓婴孩为太子,扶持赵濯为新帝,你真的不知? 朕早就说过,昭仁宫的体面朕既然可以给,就可以收回来。 是你母妃自己贪心不足,如今倒来怪朕心狠?” 赵姝一时无话。 有很多事情,其实她是知道的。 可是…… 可她不认为那样做,有什么错处。 她从前羡慕赵盈,虽然外头人都说赵盈牝鸡司晨,可她觉得赵盈好潇洒。 哪怕是母妃后来生下濯儿,她也没有想过,让濯儿取代赵盈和赵澈。 只不过—— 赵姝喉咙一滚:“内廷这么多的宫殿,皇上没有三宫六院,哪一处不能安置我母妃呢? 她不是一定要死,是皇上容不得她的野心,她才非死不可。 至于濯儿——皇上御极,做了大齐开国以来第一个女皇帝,难道将来还想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外姓人吗? 终究你只能选濯儿,那为什么就不能……” “赵濯被送上天门山,就是燕王的态度,赵濯不可能再成为朕的太子。”赵盈平声打断赵姝的话,“你如果乖巧懂事,朕也不愿赶尽杀绝。 等过个七八年,朕有了自己的孩子,且孩子也日渐长成,朕会让人把赵濯接回京。 他仍然是尊贵的燕王世子,而你,赵姝,你安分一点,朕也可以在京中为你选址建长公主府,也会从无权的勋贵人家给你选个好驸马。 等赵濯回来,你们姐弟还能常见面。 古来帝王,屠戮手足的事情,屡见不鲜。 朕这双手,沾染了太多条人命,说句实在话,真是不差你们姐弟两条命。 你也不用觉得朕要留什么好名声,做样子给百姓看,不敢杀你们。 留着赵婉和赵澈,朕身边还养着赵妩,足够了。 你一心要出家,朕大可以把你软禁清安寺一辈子,是死是活,谁又在意? 赵濯上了天门山学艺,失足跌下山崖,也与京中无关。 赵姝,好好想想清楚,回未央宫去吧,想清楚了,叫人来回朕一声,朕不会再见你了。” 此生不见。 可她如果按照赵盈所说的去做,往后也住在京城,年节下难不成也不用进宫请安赴宴? 赵盈还是想软禁她。 “皇上的意思,是给我换个地方软禁我吗?” “平日里你到未央宫去陪着太后说说话,逢年过节称病不要再进宫,朕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你。” 赵盈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自高台下来:“朕可以给你富贵荣华,也可以给你三尺白绫,你自己考虑清楚,去吧。” 一直到了平昭元年的八月,赵盈下了道旨意,让工部把京城东南角长乐坊永胜街上闲置了六年之久的一处宅邸收拾出来,重新修葺,把那宅邸周遭大小十几处宅院并入府中,比照亲王规制,给赵姝修建宜真长公主府。 永胜街也改名为长公主街,长乐坊改为宜真坊。 足可见天子重视。 工部自然不敢迁延,不过短短半个月,就将长公主府中一应规制打点布置妥当。 可奇怪的是,这位长公主殿下自未央宫搬入长公主府去,一路上是天子吩咐了用皇太子辇抬着她送入府中,面儿都没露一下。 人一进了府,长公主府的大门就关上了。 宜真长公主府占据了大半条街,那府邸实在是太显赫华贵,而且赵姝搬进去后,京中百姓就发现公主府的府兵把守在长街口,闲杂人等不许出入长公主街。 又过了三五日,登门道喜去拜贺的,也只常恩王与王妃,并着明康县主,再便是宋尚书家的大姑娘,还有那位早封了县主的宋家大奶奶。 先前京中百姓传言说是把人从清安寺弄回宫里软禁,如今话锋一转,那华贵的长公主府,不就是宜真长公主的牢笼吗? 这种流言一直持续到十一月里,赵姝出过几次府,往宫中去给冯太后请安,出了宫也没立时回府,在城中闲逛吃茶,或是到谁家去赴个小宴,不过每次时间都不会太久,至多一个时辰,就匆匆回府去。 对外只说她早已不眷恋红尘,可皇上放不下她,她自己也舍不得宫里的幼妹,才从清安寺搬回京城,还了俗。 可人虽说还了俗,心下仍旧是一片荒芜。 时间久了,老百姓竟也接受了这样的说辞。 到了平昭二年的三月里,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天子一道旨意,要给宜真长公主选驸马,深居简出了一年之久的冯太后才在宫中操持起来。 但挑来挑去,拖到了六月里,也没把人选给定下来。 反倒是天子病倒了。 据胡泰所说,是积劳成疾,毕竟赵盈登基以来,每日只睡上两个时辰,最多的时候也不过睡上三个时辰而已,余下的时间都在批阅奏章,处理朝政。 正月里两广地区又暴雨成灾,国库仍旧是空虚的,即便有康宁伯府又进献不少银子,她也着实的头疼了一场。 天灾过去,赈灾稳定人心,过后朝廷又要开科举。 总之一句话,皇帝累倒了,得静养。 赵盈一连七天都没上朝,朝中大事全是宋昭阳这个内阁首辅与赵承衍那位宗人令在操持,能够入清宁殿觐见的,也只有他二人。 后来倒是断断续续的在太极殿升座,但实在精神不济的时候,也还是不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九月底,眼看着就要入金秋十月时分,天子才龙体大安,朝中一切也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就是病了一场后,人瘦了两圈儿,声音也同从前不大一样,文武百官没大放在心上,整天上折子都不忘在最后添上一句保重龙体,以示对天子的忠诚与关切。 · 上阳宫里的赵盈卸去满头珠翠,也没了龙袍加身,倒是一身素净。 她靠在床头,这时辰散了朝,内室的帘子被人撩开,她眉眼弯弯望过去,崔晚照正挠着脸上的皮肤进门来。 宋乐仪诶的一声就迎上去:“别抓别抓,抓坏了明儿没得用了。” 那人皮面具裹在脸上不透气,闷着实在难受的紧。 赵盈忙吩咐挥春:“还不快伺候大奶奶去摘下来,给大奶奶换身松泛衣裳去。” 崔晚照无奈摇头,宋乐仪一面往床边坐回去,一面跟赵盈两个咯咯地笑。 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崔晚照才去而复返,她一进门,便抱怨:“这还是头一天,我就觉着实在是太累了,朝中好多事情,我实在不晓得怎么应付,要不是公爹跟燕王殿下在……想想还要这样子过一年,我就后怕。 真的自己到太极殿上去坐一坐,才知道你平日里有多么不容易。” 赵盈笑着拉她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放过去:“知道表嫂辛苦,等将来孩子落地,长大了,我得让他好好孝敬表嫂,难为表嫂为了他这样劳心劳神,提心吊胆的到太极殿去升座。” 是了,赵盈怀孕了。 她六月里“病倒”的时候,其实也没想过这个孩子会来的这么快。 到了九月初,胡泰来给她诊脉,她就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到如今也快两个月了,而且旁人大多到了三四个月才显怀,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最近进补吃胖了,总之那小肚子微微隆起,竟像是显了怀的。 崔晚照忙就把自己的手往回抽:“那我可当不起,这是个金疙瘩,谁不把他捧在手心里儿,我可不敢叫他来孝敬我的。” 宋乐仪笑呵呵就把话接过去:“阿嫂不敢,我敢,横竖他要管我叫声姨母,我是长辈,这有什么不敢的?他是未来的天子,我也是他姨母。” 众人都在笑,只有宋乐仪眼尾的笑意稍稍收敛了些。 她动了手,打算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似的。 崔晚照一拧眉,在她手腕上按了一把:“胡御医说了,元元如今不能乱吃东西,你别从外面带了吃的随便拿给她。” 宋乐仪撇了撇嘴。 赵盈叫表嫂,一伸手,把崔晚照的手从宋乐仪手腕上拿开,才抬眼去看宋乐仪:“今儿表姐又是替谁带了什么东西进宫?” 宋乐仪干巴巴的咳嗽,别开脸去:“我可先说好啊,不是我要替他们带东西进宫来,实在是把我缠的没办法,我也拒绝过的啊,上次你不高兴,我也叫父亲和大哥去骂他们了,可消停不了三天,又把东西塞给辛程,叫辛程拿来给我来着。” 赵盈无奈摇头,手心朝上伸过去:“拿来吧。” 宋乐仪这才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枚长命锁。 长命百岁,吉祥如意。 是羊脂白玉制成的。 锁的背面刻的就是这八个字。 正面锁面儿上雕的是如意云纹,云纹下还有一把小小的如意雕刻,那如意上又洒了一层金粉,精致的不得了。 赵盈一看这东西,就知道是何人手笔。 徐冽是没这样的心思的,大抵也不认识这样的能工巧匠。 便只有薛闲亭了。 第364章 孩子的爹是谁? 赵盈养胎到六个多月的时候,还是百般的不适。 胡泰几次给她诊脉,不知道下了多少安胎的药,但是结果都一样。 这一胎并不好。 不好是在于胎儿有些大,胎位又不大正,生产的时候风险极大。 虽然也有些稳婆手上有本事,能在生产的时候正胎儿胎位,可是那终究也是要冒险的。 赵盈是天子,哪里能冒这个险啊? 胡泰就劝她。 现在六个多月了,凭借他这一身医术,现在要把孩子给拿掉,他有足够的把握保证赵盈安全无虞,且不会损伤身体,调养上一年,把身子彻底调养好,再怀孩子也不迟。 赵盈不听。 云氏进宫的时候胡泰悄悄地去见了,宋昭阳为此也进宫请见了两回。 崔晚照劝她,宋乐仪劝她,就连姚玉明那样不着调的也担心的不得了,进宫来规劝。 赵盈后来听烦了,索性一个也不见。 倒把她们弄得没了脾气。 她这躲在上阳宫里不见人,可急坏了薛闲亭他们几个。 怀相不好的消息又不能叫太多人知道,也无非就是薛闲亭与徐冽几个,私下里关切的太多,追着宋怀雍一个劲儿的问,不然就缠着辛程到尚书府去打听消息。 一个侯府世子,一个大将军,成天光为这个悬着个心,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也终究不是个事儿,宋昭阳这才松了口,叫说给了他们听的。 两个人也是焦头烂额的着急,不知道递了多少帖子要进宫去见,赵盈根本就不理。 干着急没办法,急的徐冽要到道观佛寺去求平安符。 后来把他兄嫂都给惊动了,吓得他只说是自己一个朋友如何如何,偏生又说不出那是哪里来的朋友,后来推到了天门山的师姐妹身上去,才算勉强敷衍过去,还引得她嫂子不知准备了多少名贵药材给他拿去,好叫他“师妹”好好补身子。 私下里又与徐霖说起来,只怕这位“师妹”在徐冽心里意义不同,从来也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这样上心,就是天门山一众师兄弟与姐妹,这么些年他好像也不大有联系。 徐霖听是听,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徐冽心里藏了个人,可望不可求的人。 为此徐霖登了一趟将军府的门。 徐冽那天正好要出门再去给赵盈求个平安符的,徐霖带着孩子过来,他也不好把人推出去,就叫进了门。 徐珞跟徐熙围着他闹了一会儿,就要自己玩儿去,底下的丫头领了两个孩子到院子里去逛,正厅里就只剩下了徐霖和徐冽兄弟俩。 徐冽看看徐霖,徐霖也在看他。 好半晌,他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是阿嫂跟你说,我弄那些平安符,还有阿嫂准备的补药,都是给我天门山上一个师妹,你才来问我的吧?” 徐霖抿唇,想了会儿才点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身边也没有个知冷暖的陪着,这偌大的将军府,冷冷清清,就你自己一个。 你大嫂整天悬着个心,放心不下你,着急上火的,还跟我说实在不行把徐珞跟熙儿放到你跟前养一段时间。 说不得你看着孩子高兴,实在喜欢,也就动了心思肯成家了。 我又哪里敢告诉他,你心里是有人的。” 他一面说,又不由要叹气:“六郎,你那个师妹,是怎么回事?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 你就不是那样的人。 对姑娘家嘘寒问暖,就是对皇上,你也只有扶持追随,只怕少有这样的时候才对。 你的平安符,是不是给皇上求的? 皇上是出了什么事吗? 可我见她每日上朝,神色如常,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啊。” “大哥怎么好咒天子?”徐冽面不改色的撒谎,“真是我天门山学艺时候的一个小师妹。她年纪小,才十九岁,下山都不到一年的时间,不谙世事,叫人给骗了。 头前两个月认识了个男人,眼下就有了身孕。 那男人撇下她不见了踪影,她才到京中来投奔我。 那孩子是断然留不得的,我找人给她拿掉了,才到庙里去给她求个平安符。 哪里有大哥想的这么多。” 徐霖还是半信半疑:“那姑娘如今住在哪里?你可把人给安置妥当了吗? 你一个郎君,又是没成家的郎君,也不好出面照拂。 实在不成,把人交给你嫂子吧。 她在京郊还有两处陪嫁的庄子,庄子上当差的都是可靠的人,父亲平日在家,这样的姑娘贸然接到家里照顾,父亲那里不好交代,叫你嫂子安置到庄子上去,也省得你照顾不好,回头再耽搁了,给人家姑娘坐下病根来。” 说来说去无非是不信他罢了。 徐冽抬手捏着眉骨,颇为无奈:“那倒也不用了,怪麻烦的,而且她现在也挪动不了,得静养。 我在如意街给她租了个两进的院子,阿嫂要是不放心,明儿我陪着阿嫂去看看她吧。 正好阿嫂是心细的人,也叫阿嫂看看她哪里有没有什么短的缺的。” 后来这件事情果然不了了之。 徐冽并没有骗徐霖。 平安符虽然不是给他那师妹去求的,但事儿是真的。 人下了山受了骗,进京来投奔他的,他确实花钱把人安置在了如意街,也从商行买了几个机灵的小丫头和两个稳重有经验的妈妈去伺候。 那天之后他陪着他嫂子去看过一回,徐霖才算是彻底的放下心来。 · 事情说起来也奇怪。 也不知道是赵盈自己身体底子好,还是胡泰的药太管用,又或者是徐冽的平安符真还就起到作用了。 总知道了赵盈怀胎快有八个月,眼看着临盆之期都快要近了的时候,胎位居然自己正了。 胎儿虽然还是有些大,生产的时候她恐怕要吃些苦头,不过一切都算正常,至少没有那样大的风险。 这是高兴事儿,赵盈躲了一个月不见人,才终于又开了上阳宫的大门。 宋乐仪陪着云氏一道进宫来的,崔晚照也是下了朝就过来,陪在上阳宫里。 看着她大大的肚子,云氏满口直念阿弥陀佛:“真是祖宗保佑的事儿,不然多叫人悬着心,你这孩子脾气又犟,谁的也不肯听,先前说没了这一个……” “母亲,元元既然一切安好,就不要说这个了,叫孩子听着,回头该不高兴了。” “是是是,是不该说。”云氏抬手去抚赵盈的肚皮,“要说起来,徐将军是真尽心。 为着胡泰几句话,他焦头烂额,几次到庙里去求平安符,又偷偷地托付到我这里,叫我送进宫,交给晚照带给你。 那样紧张担心你,偏又不敢多问,怕一时真的不好,连我们都要被勾着伤心一场。” 云氏是真觉得徐冽不错。 那样的孩子,无论对别人再如何,对元元始终算得上心思澄净。 他不是也不打算再到军中去了吗? 如今就留在京城,供职兵部。 以后兵部尚书的位置就是非他莫属的。 要依着她说,白天朝廷里他是兵部尚书,执掌兵部事务,晚上进了宫,陪在元元身边,同天子做了小夫妻,又有什么不可的? 徐冽又没有什么外家。 统领府跟他那么尴尬的关系,将来又不怕夺了元元的皇位,谋划着什么篡位逼宫之事。 “其实世子也着急的。”云氏咂摸着,想了想,“就是你的事儿不能叫外人知道太多,他心里着急,成天在家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唯恐惊动了侯爷和侯夫人,再追问出什么来,倒没有徐将军自由了。” 这哪里是在品二人对她好或是不好,上心或是不上心的。 赵盈抚着肚子,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踹了她一脚,她诶的一声:“舅母,孩子不爱听这个,刚刚踢我来着。” 云氏就叹了口气:“你不爱听就直说你不爱听,都要当娘的人了,拿孩子做借口,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出宫的时候,崔晚照送出来好远。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云氏深吸口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和你公爹始终觉得,总不是个事儿,难道她真的这样过一辈子?就自己一个人?守着孩子?” 养个孩子有多难,她生养了两个,还夭折过一个,太清楚了。 宫里的孩子成长不易,尽管赵盈膝下再没有别的孩子,可难保别人不惦记着。 这孩子从落生就是何等尊贵的存在,真要是有人觊觎这天下江山,除掉这个小的,才最有保障了。 守着孩子养大成人,将来的指望都在这个孩子身上。 且不说有没有意外吧。 “等这孩子长大了,元元退位,他登基做了皇帝,三宫六院,前朝诸事,都是繁杂,他有那个闲工夫天天到未央宫去陪着元元?” 宋乐仪撇着嘴:“元元也可以搬出宫来住的啊,又不是非要住在未央宫。 她是太上皇,又不是皇太后。 到时候就搬到自己从前的公主府,再不然,只要她高兴,到晋州去修建行宫,陪着姑母和姑丈,真等到那个时候,父亲也年迈了,辞了官,带着您,咱们一家子陪着元元一起到晋州去,有什么不可以的?” “别胡说,你哥哥不当官了?辛程的前程也不要了?你嫁了人,还跟我们一块儿呢?” “娘!”宋乐仪嘟囔了两句。 云氏还是叹气:“我知道你们都是想着元元不爱听这个,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已经算是最难得的了,那是她自己想给虞家留个后,不然也不会有这个孩子的存在。 不管是徐将军还是世子,我和你公爹都是觉得,怪可惜的。” · 入夜时分,徐冽进了宫。 宣华门上当差的禁军侍卫不会再拦着他,这是皇上特许的。 不论什么时候,徐将军都可以叫开宫门。 不过这一个多月都没见他进宫了。 赵盈身子笨重起来,每天都睡得早,偏今儿晚上饿得慌,本来都已经收拾了要睡下的,一时又贪嘴,想吃芸豆软糕和秋葵羹。 挥春伺候着她起了身,书夏去吩咐小厨房预备吃的。 外头小宫娥就匆匆来回话,说徐将军来了。 挥春看看赵盈,赵盈靠在床头,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去叫他进来吧。” 丫头这才诶的一声,摆手打发了小宫娥退下去,自己出门去迎了徐冽进门。 反正这上阳宫,连留宿都有过了,皇上肚子里的小殿下保不齐都是徐将军的,还差什么深夜内室相见这一宗吗? 徐冽进门时候手里提了两包东西,赵盈偏过头多看了几眼,认出来是瑞丰斋的糕点:“胡泰说不让我乱吃宫外的东西。” “我盯着他们现做的,这也不能吃?”他提着小包上前去,把东西放在床头的圆墩儿上,解开来,“都是你爱吃的糕,薛闲亭还特意嘱咐我,叫我每样都准备一点,怕你现在改了胃口,一时爱吃,一时不爱吃的。” 赵盈正好也饿了,他带来的东西的确都精致,也确实是她从前爱吃的。 不想拂了他面子,就要伸手去拿。 徐冽见状就先拿了一块儿,喂到她嘴边去,另一只手还托在下头。 赵盈也不跟他争,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皱了眉头:“太甜了,不爱吃。” 徐冽乖乖就要去换另外一块儿。 赵盈才诶的一声:“你别忙,坐吧,我叫书夏去给我准备吃的了,今儿想吃那个。倒是你,这一个两个月没见,你跟薛闲亭如今倒亲兄弟一样的亲近呢?” 提起这个徐冽脸色微变:“我不爱理他,他也不爱搭理我,这不是前段时间说你的胎不太好,我们俩跟着着急上火的,他知道我今夜入宫,所以多嘱咐了两句,谁跟他亲兄弟一样。” 赵盈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是了。 当日她决意留嗣,除了薛闲亭与徐冽以外的人,她又一个都不信。 哪怕是杜知邑,在这样的事情上,她也没办法全然信任。 偏偏薛闲亭和徐冽这两个,选了哪一个,另一个只怕都有得闹。 而且在人选上头,别说是她,就是舅舅舅母,甚至是赵承衍,争了小半个月,也没能统一意见。 是以后来,她便想出一个极精妙的办法—— 第365章 生产 那得从赵盈怀孕之前的快两个月时间说起了。 云氏一贯是极看好徐冽的,赵承衍也觉得她一定要留有后嗣,徐冽远比薛闲亭合适的多。 薛闲亭身后毕竟是广宁侯府,他自己对赵盈一往情深,广宁侯和侯夫人虽说不是那等见利起意的小人,可是赵盈这个孩子的生父,实在不该出身太过显赫。 既要是可靠地心腹之人,又不能太过显赫,放眼赵盈身边这些适合的郎君之中,最最合适的那一个,绝对是徐冽。 然而宋昭阳和宋怀雍都极看好薛闲亭,连宋乐仪也是偏向于薛闲亭的。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宋昭阳几乎看着薛闲亭长大,总觉得这才是知根知底,比徐冽安全可靠太多。 后来僵持不下,赵盈又总不可能去问问薛闲亭跟徐冽,你们两个谁愿意退让。 这件事情,他们俩只有挤破脑袋往上争的份儿,绝没有说谁退让一步的。 她也干脆就不开那个口。 赵盈苦恼了有好些天,姚玉明那个不靠谱的后来有一日进宫,玩笑间说什么,何必非要选一个,天下美男子本就该皆为赵盈收入后宫,方才对得起她这大齐第一女帝的名号。 惹得赵盈起了性,着人将她打出宫去。 再后来又有一日,她偶然间在御花园里见小宫娥们聚在一处比着踢毽子,那几个年纪都小,玩儿的起劲儿,她远远地看着,挥春和书夏要上前去责罚人,她伸手拦住了。 回了清宁殿,脑中灵光一闪,便有了主意——民间百姓能比武招亲,抛绣球选婿,她怎么不能呢? 她既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去过问宋昭阳等人,反正这种事情,问的人越多,七嘴八舌的,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主意,弄到最后,八成又是不了了之,成不了事儿。 索性做了,也就做了。 可这比试上头,徐冽虽然是个能文能武的,但比文试他绝比不过薛闲亭。 但要说一招一式的过招比武,薛闲亭又在徐冽手上正经走不过三招,实力悬殊未免太大。 文不能,武不成,那还比什么? 打小时候起,这两个也都是招猫逗狗的好手,世家高门里纨绔公子哥儿会的那些,这两个全都会。 什么斗花斗草斗石斗蟋蟀。 只是太不正经,难免要挨骂。 到最后,思来想去,赵盈把二人传召进宫,就在清宁正殿前,叫薛闲亭与徐冽二人比了一场投壶。 一场定胜负。 这两个也不晓得她打什么鬼主意,比试时候究竟有没有用尽全力那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比试之前,众人都以为薛闲亭是赢定了。 毕竟早些年间徐冽在外游荡,就算后来做了燕王身边的暗卫,也少有机会练习投壶。 薛闲亭每年在外头吃酒赴宴,席间偶尔都还会与人投壶做赌,自然要比徐冽胜上一筹。 但比试的结果,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徐冽赢了。 当夜他就留宿了上阳宫,且那之后一连一个多月,他每天晚上都进宫,就住在上阳宫没走过。 薛闲亭那时候才知道,那场投壶赢家的彩头是什么,彼时懊恼不已,但错失良机,也再没有第二次的机会给他。 到之后赵盈果然有了身孕时,他又替赵盈高兴,又想把徐冽给杀了,只是打不过徐冽,几次见了面都是冷言冷语冷着脸。 还是到了眼下,这都快八个月过去,他才勉强看开了一些。 书夏捧着糕点和粥进了门,放下之后就掖着手又匆匆要退出去,人退了两步,犹豫了下,驻足站定。 赵盈咦了声:“你有事儿啊?” 她犹犹豫豫去看徐冽,喉咙发紧,干巴巴的问了句:“今夜……徐将军还出宫吗?” · 赵盈是在怀胎八个多月时候生产的。 她这是头胎,而且那个孩子也的确是比寻常的孩子大了一圈儿都不止,是以等到生产时候,便诚如胡泰早前所言,她委实是吃了好大一场苦头。 足足七个时辰,她几次提不上那口气都昏死过去,惊险的不得了。 那七个时辰里,宋昭阳他们谁也没敢进宫陪着,连徐冽这个当爹的都没入上阳宫。 他头前半个月就因为京城里出现了江洋大盗之事,暂且从提调了五城兵马司的节制之权,连禁军也有一半听他调用,赵盈生产当日,他坐镇宫外将军府中,严令京中九门紧闭,宫城五门不开,抓捕江洋大盗来着。 后来孩子落地,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胡泰给诊过脉,说是健康的不得了。 赵盈又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期间倒也醒过,就是实在是累的虚脱了力,迷迷糊糊的,醒来连句囫囵话也说不上,就又睡了过去,足足一天一夜,人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云氏和崔晚照她们陪在她床前,孩子却不在。 赵盈醒来便找孩子,云氏按下她手臂,笑道:“徐将军这两天见天儿往宫里跑,这会儿在偏殿顾着孩子呢,你要见见他吗?我叫人让他来。” 她说不用:“让他带着孩子吧,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宋乐仪撇了撇嘴:“是个男孩儿,后头又有麻烦事儿了。” 是麻烦。 她要给孩子冠虞氏为姓,要是个公主,朝臣反对的声音或许还没那么大。 是个皇子,他们还不把太极殿都给掀翻了。 崔晚照拿手肘戳了宋乐仪一把,才又同赵盈说:“这都是后话,眼下不想这个,你还没出月子呢,又上不了朝,等你能上朝时候再想吧。 燕王殿下头前也来过,他是宗人令,孩子落地要造玉牒的,依着规制,你先前给孩子取了令贞为名,不过这赵家宗谱,他就没有再往上添这一笔。” 自然是不能添的。 至于这个名字—— 赵盈早就让人去查过了。 自她父亲那一辈从了玄字辈分,到她这一辈儿本该男孩儿从则,女孩儿从元,这也就是当初母亲为什么给她取了小名唤作元元。 其实并没有什么元者始善也的寓意与说辞。 如今她再生下这个孩子,男孩儿本该从令字辈,女孩儿定的是玉字。 当初孩子没有落生前,她就告诉过舅舅和舅母。 这个孩子无论是男还是女,都是虞家唯一的香火了。 她想叫这孩子从令字辈,若是个男孩儿便唤作令贞,既又忠贞正直,又兼真诚坚定,她希望这孩子像她的祖辈父辈一样,忠正刚毅,顶天立地。 若是个女孩儿,便唤作令瑛。 瑛,玉光也。 虽非美玉,仅似玉美石,赵盈却觉得美玉易碎,倒是美石更好。 宋昭阳在这上头自然都依着她,且这两个名字,她又不知绞尽脑汁,想了多久才定下来的,她是孩子的亲娘,这有什么好反驳的。 反正徐冽是孩子亲爹都不说什么,还都全都听她的呢。 “燕王办事是一向周全的,他亲来给孩子造了玉牒,便不怕来日朝臣说嘴,不上赵家宗谱这事儿,他也会安排妥当。” 赵盈揉了下鼻尖儿:“徐冽有说什么吗?” 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姓了虞,名字她也定好了,才出生的小孩子,什么都还不懂,就要被当做未来的天子栽培起来。 他这个当爹的干看着,什么话都说不上。 大抵是生了孩子心跟着软了不少,赵盈心下总觉得对徐冽还有些亏欠。 云氏大概看穿她心中所想,才生产完的人总爱胡思乱想的,实则没什么好处,便诶的一声叫她:“徐将军说了,别的都依你的,可总有一样,得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留给孩子的。 等到你出了月子,这孩子抱上太极殿,又不打算叫朝臣知道他的出身来历,生父是谁,以免越发的节外生枝,那如今总也得应承他一样。” 赵盈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一些,这样子躺着说话实在有些气儿不顺。 崔晚照一把就把她按了回去:“你且安生躺着,这会子说了话,我们也出去了,叫徐将军把孩子抱来给你看,你该睡觉就睡觉,别老想着说话费精神。” 云氏说正是呢,顺势接上前头的话:“他说希望儿子将来就算做了天子,也能做个纯粹的人,乳名便叫淳哥儿,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对这孩子一辈子的祝福和希望了。” 又两个月,赵盈彻底出了月子,崔晚照也不必再顶替她去上朝。 说起来虞令贞与寻常小孩子也不大一样,两个月大的奶娃娃,通常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偏他一天精神大的不行,白日里很少睡着,不过到了晚膳时分就沉沉睡去,夜间除了吃奶,也不怎么醒,一觉就能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如此倒也省事儿,还省去不少哭闹。 赵盈其实并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就把虞令贞抱给朝臣们看的。 朝中的一切,又恢复到了她最初登基时候的模样,风平浪静。 · 古井无波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平昭三年的四月里。 虞令贞快两岁了。 他周岁抓周那会儿,抓的不是赵盈的玉玺,也不是徐冽的佩剑。 一只手抓着杜知邑叫人打的纯金小算盘,一只手抓的是唐苏合思自己绣的歪歪扭扭的锦绣江山图。 等到快两岁时,他说话虽然不是那么流利,但是比同龄的孩子已经好太多。 平昭三年六月初七,天子在太极殿升座,文武百官如往常一样登殿。 两班列开,等着天子驾临。 可是赵盈一出现,朝中众人无不惊愕。 皇帝手里牵着的那个奶团子——那是个什么东西?是个孩子吧?哪里来的孩子? 那不是宋家的大公子啊,也不是常恩王府的世子,宋家大姑奶奶成婚后还没生出孩子呢,这孩子打哪儿来的? 赵盈端坐宝座龙椅之上,一侧身,抱起虞令贞,安安稳稳的,也放到了龙椅上。 奶娃娃给他坐龙椅,这是—— “众卿见过,这是朕的儿子,朕已旨意礼部,择吉日册为赵王。” 从六月初七之后,赵盈就不上朝了。 她辍朝,是辍给朝臣看的,就是故意的。 因为虞令贞来得突然,来的莫名起码,而且他还姓了虞。 倒不是说他们质疑虞令贞的血统来历,毕竟赵承衍在太极殿上亲口说了,赵盈生产当日,他就守在上阳宫前殿,亲给虞令贞造的玉牒,这就是皇室血脉。 是皇室血脉就是吧,问题是孩子的生父是谁啊? 总不能说大街上随便拉了个小郎君弄到宫里,拘着人家就跟天子生了个儿子出来吧? 这要非得不肯说,那只能是朝中之人。 薛闲亭?徐冽?再不然杜家三郎? 是谁这总得有个准信儿吧! 再不济,不说就不说吧,怕他们回头又见风使舵的去巴结,怕东怕西的,不说就算了! 问题是,这孩子怎么能姓虞? 赵盈上了三天朝,朝臣就在太极殿跟她吵了三天。 是真的吵了三天。 以辛恭为首。 他带着一批御史言官,带头上折,非要把虞令贞的姓给改回来。 既然是天子亲生,又不愿叫人知道生父是谁,那怎么着也要跟她的姓,否则将来怎么继承大统? 赵盈吵架有点儿没吵过,又不能因为这个事儿把辛恭给推出去砍头。 他最不要脸的地方是在于,还写了家书回河间府,叫他亲爹那位久不理朝政的国公爷也六百里加急上了道折子,直达天听。 然后赵盈就不上朝了。 这已经辍朝六日,她御案前的奏折堆成了山。 她一本也不想看。 徐冽站在旁边儿,翻了两本,叹了口气:“不看就不看吧,还真没点儿新鲜事儿。这些人成天上折子,也不怕淹了外阜的急递。” 赵盈白了他一眼:“他们分的清楚着呢,外阜急递都送到内阁去了,有舅舅坐镇,出不了岔子,所以才一天恨不得写上八百本奏折送到我的御案上来!” 她越说越是来气,大手一挥,那成山堆积的奏折就洒落了一地:“我是真想把辛恭推出去砍了!什么东西!他上次就差当面儿骂我数典忘祖了,简直就是个混账东西!砍他一万回我都不解气!” 第366章 倒戈 天子辍朝,总不是长久之计。 辛恭不服软,旁人也会服软。 至少在朝臣眼中看来,赵盈能走到今天,靠的可不是她的慈悲心肠。 听说近来清宁殿御前服侍的小宫娥打死了好几个,因为天子太容易发怒了,一句话说的不对,哪怕是茶温不对,立时就拉下去打死不提。 这种消息也不知道谁放出去的,反正还挺有用。 起初辛恭带头上书,那些人跟着一块儿上折子,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本赵盈连朱批都没有,原样发回,然后第二天他们就接着写,接着往御前送。 后来连徐冽都做惯了,走个过场,送到清宁殿,他象征性的替赵盈翻两本,就让人拿走原样发出去了。 可清宁殿里这样的消息一出,到了第二天,御案上的奏本少了一大半。 赵盈又临朝了。 还带着虞令贞一起。 其实宋昭阳劝过她。 虞令贞年纪太小,什么都还不太懂,现在把他带到太极殿去见这样的场面,恐怕没什么好处。 赵盈却深以为并非如此。 就是小小的年纪才该经历一番磋磨,否则他一帆风顺的长大,有这么多的人为他保驾,他今后真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皇帝吗? 太极殿上朝臣口风转变得快,不过总有些所谓忠贞之士,忠的是赵家江山,赵氏皇族,仍旧在太极殿上据理力争,说什么也要劝言天子,得把虞令贞的姓给改回来。 再后来,他们就不上朝了。 以御史台为首,三省六部,乃至京兆府大理寺,还有五城兵马司,甚至是禁军中的两个副统领,擅离职守。 天子不是能辍朝吗? 他们怎么就不能罢朝呢? 只可惜,没什么用处。 六部各有人节制,且基本上也都是赵盈自己提拔上来的可用之人,少了他们,六部事务不会受到一丁点儿的影响。 御史台中还有杜知淮坐镇,事情闹大的时候,辛恭态度太过强硬,赵盈索性借机抬举杜知淮,从前不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叫他跟辛恭平起平坐吗?眼下这时机正合适。 如此一来,自然不怕御史台中无人主事。 连又闲散在家中的杜知邑都被重新启用,仍旧是在御史台当差,可见朝中是真的不缺这些人。 “辛大人,这么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辛恭一个眼神过去,先头开口的某位御史讪讪的就收了声。 一旁的裴副都统大马金刀跨坐着,一拍桌案:“大不了就是辞官不干了!新帝尚且年轻,如此不知轻重,天家血脉之事也如此儿戏,我等为朝廷效忠,也都是先帝一手提拔,难道为了自己的前程,就眼看着皇帝如此胡闹,作践先帝留下的大好基业不成吗?” “但……但是燕王殿下不是也没说什么吗?”京兆府的韦承光叹了口气,“除了燕王殿下外,如今京中宗亲,无一人说话的。晋王府、淮阳郡主府、昌平郡主府,还有常恩王府,说句实话,仔细想想,皇上登基之前,就已经掌握了朝局,大局皆在天子掌控之中,咱们这些人……” 韦承光的话音戛然而止。 在辛恭府上的这次聚会,自然是不欢而散。 从辛府出来,有人匆匆追上韦承光:“伯明兄,伯明兄且慢,等一等我。” 韦承光闻言回头去看,正是最先开口却被辛恭一个眼神给挡了回去的御史左高阳。 他脚下放慢,正要说话,眼见裴喻之大步流星从府门口来,黑着个脸,是冲着他们二人方向追上来的,显然来者不善。 于是韦承光反而快步迎上去,一把按在左高阳的左手手腕上,示意他闭嘴。 身后裴喻之已经追了上来,鼻音极重,冷哼一声:“你们二人,该不会是想要临阵逃脱,真打算打退堂鼓吧?” 如今还能撑得住事儿的,其实也就他们这几个人。 底下附和的那些,大多成不了气候。 韦承光冷眼看着裴喻之,并没开口。 左高阳左右为难,长吁短叹:“裴大人,这也不是我想打退堂鼓,可皇上的态度也这样坚定,咱们是臣,她是君,自古以来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几时见过臣下逼迫君上的?又不是要逼宫——” 说起逼宫,他反而底气足了些:“裴大人祖上有名望,我们比不了你。也是徐统领他面冷心热,如今裴大人这样做,他不跟你计较,可我们实在是不成啊。” 裴喻之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把左高阳骂了一顿,那真是几乎指着人家鼻子骂,骂骂咧咧了一场,他倒是出了气痛快了,迈开长腿径直走远。 左高阳是敢怒不敢言,转头就去看韦承光:“伯明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难道为先帝尽忠的只有他裴喻之一个?还是只有他辛程一个? 那早前上折子,难道你我二人没上折吗? 现在事情弄成这样,主意都是辛恭出的,反倒被皇上晾在这儿—— 我早就说了,这朝堂离了咱们,难道真就不成了? 他是仗着孝温皇后,仗着辛家,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依我看,伯明兄,咱们兄弟该进宫面圣,到皇上面前去服个软,不然再这么闹下去,官位不保,咱们就该卷铺盖卷儿滚蛋了!” 他跟韦承光都不是世家子。 年轻的时候寒窗苦读,熬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 当日也确实是一腔热血上了头,真就信了辛恭的鬼话。 而且说句实心话,他们也确实是想着,有辛恭这个出头鸟在,无论如何也责不到他们身上来。 结果倒好,天子大手一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索性不理会他们这一茬了! 不是喜欢罢朝吗?成日里告假不上朝,那就歇着去吧! 朝廷该怎么处置每日事务就怎么处置,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显然也不少。 这事儿可就不太成了。 韦承光始终没开口,左高阳就有些急了:“伯明兄,你倒是给句痛快话。 你说那辛恭,他将来是要袭爵的人,就算没有了朝廷里的官位,人家早晚也是国公爷,还有河间府辛氏可倚仗,娶的又是太原王氏的姑娘。 那裴喻之——他死了多少年的亲娘是个郡主,他高祖父是救圣驾有功的大功臣,皇上就是真要撸咱们的官儿,只怕也撸不到人家头上去! 伯明兄,底下那些人,不过是跟着咱们就干吆喝。 真正领头主事的,到如今,除了辛恭跟裴喻之,可就只有你我二人。 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是真急了。 韦承光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到御前去告罪,此事平息,事后我自然没什么,得罪辛恭和裴喻之,总归我身在京兆府,同他们也打不着交道。 我行的正坐得端,也不怕御史台找我麻烦来。 可是你呢?” 左高阳吞了口口水:“你说……我要是求皇上,给我调个官位,不在御史台待着了,可能吗?” · 韦左二人入宫时徐冽就在宫里,逗孩子玩儿。 听说他两个进宫,笑着就把虞令贞抱到了内室去。 清宁正殿上,赵盈端坐宝座之上,令左右宣召韦左二人入内觐见。 赵盈不开口,韦承光和左高阳跪在殿下就没起身。 僵持了大约有一盏茶时间,赵盈才笑着淡淡开了口:“爱卿行完了礼,要说什么快说吧,老这么跪着干什么?” 左高阳鬓边盗出一层冷汗来。 韦承光就把话接了过去:“臣今日是进宫来请罪的。” 赵盈哦了声:“两位爱卿何罪之有?” 这…… 这到底是打算计较到底,还是不打算计较了的意思? 韦承光在心里过了两番儿,但他机敏,一开口,不说自己有什么罪,只是陈起情来:“臣的奏本,还有左大人的奏本,皇上想是都看过的。 臣和左大人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先前所思所虑,也是为了皇上,为了大齐江山稳固,不愿见到民间流言四起,谣言纷传的情况发生。 只是这两日,臣和左大人再三商议过——” 他深吸口气,话音一沉:“臣仍旧不认为先前做错,但臣错在以罢朝来要挟天子,此乃大不敬之罪,所以臣今日进宫,是来请罪的。” “这么说来,韦卿还是觉得,赵王该改姓了?” 韦承光抿进了唇角,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点头说了声是。 左高阳在旁边一个劲儿的拽他都没能拦住他。 进宫之前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然而韦承光话锋一转,又续上自己前话:“只是皇上有皇上的考虑,臣认为赵王不该姓虞,仔细想来,是臣狭隘——虞氏一族忠贞,是大齐肱骨栋梁,先帝昔年受小人蒙蔽,错杀虞氏满门,致使虞氏绝嗣。 如今皇上诞下一子,先帝膝下又没有可过继虞家的孩子,此举,是皇上深明大义之举。 且当初先帝曾写下罪己诏,昭告天下,还虞氏以清白。 皇上如今令赵王从虞姓,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将虞氏冤案彻底了结。 是臣等心胸思虑远不如皇上,才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拍马屁,韦承光也是一把好手。 能把这种话说的这样冠冕堂皇,认错服软之余,还不忘吹捧天子一番,他也算是个人才。 赵盈便笑了:“起来吧,老跪着,倒显得咱们君臣生分了。” 韦承光直到此刻才敢起身,还顺带着拉了一旁的左高阳一把。 赵盈看了一眼左高阳:“左卿怎么一言不发?” 左高阳自问他不会像韦承光一样说那么漂亮的话,但皇帝有没有在生气,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既然不生气了,这事儿暂且就算是过去了。 他下意识去看韦承光,韦承光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那就说明进宫之前那番说辞,现在还是可以说的。 故而左高阳又拱手做一礼来:“臣惭愧,臣心中所想,韦大人方才都已经说完了。 皇上叫臣开口,臣……臣倒是另外有个事情,不吐不快。” 赵盈挑眉:“左卿一向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什么话,你说吧,今日清宁殿没有外人,只咱们君臣三人,你想说什么只管说,朕皆不与你计较,恕你无罪。” 那就是准许他放肆了。 这种放肆,断不会冲着天子去。 那就只能是冲着辛恭和裴喻之。 左高阳不得不佩服韦承光。 进宫前韦承光说,倒也未必一定得是他离开御史台,在皇上心里,想撵走的那个,恐怕另有其人。 现而今看来,韦承光又说中了。 “臣等今次这般行事,定下心想来,也无不是受了辛恭煽动蛊惑。”左高阳也没敢抬眼看赵盈,沉了沉声,继续说道,“起初固然也是臣等自己认为,赵婉从虞氏之姓大为不妥,颇有混乱皇室血脉的意思在里头。 但是辛恭几次煽动,包括这次罢朝告假,也是他的主意。 先帝恩高,辛程当日是破例封赏,皇上登基以来,对他更是颇多照拂与推恩,连他府中女眷也多有恩赏。 只是依臣看来,辛恭恐怕并没有把先帝与皇上的恩典记在心上。” 他终于抬起了头,眸色坚定,倒是一脸正气:“辛恭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无非是仗着孝温皇后与河间府辛氏的名头,觉得无论他在京中如何放肆,在皇上面前如何言行无状,甚至是当殿冲撞天子,皇上也拿他没奈何的。 如此种种,细细想来,令人心惊——” 左高阳适时收了声之后,韦承光不紧不慢的在一旁补道:“先帝朝时,姜氏一族,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狂妄自大,骄矜自负。 辛恭今日所言所行,比照昔年姜承德,并无不及之处。” 姜承德最后干了什么事,又是什么下场,自不用赵盈开口。 这两个人,今天不光是为了服软,还大有要把辛恭给掀出朝堂的用意啊。 交情还挺好,为了左高阳今后还能在御史台待下去,连辛家也一并得罪了都不在意。 赵盈笑而不语,好半晌后只说了句朕知道了,就打发了他二人退下去:“这些话,且不要拿到外头去说,辛恭,自然有辛恭的好处,你们去吧。” 第367章 罢官 人自清宁殿退出去,徐冽也黑着脸抱着手上的奶团子从后头又闪身绕回到前头来。 虞令贞在他怀中挣了两把,他才把人放到地上去。 赵盈噙着笑朝虞令贞招手,小奶团子一双小腿短倒腾的却快,叫着母亲就一头扎进了赵盈怀中去。 徐冽身上有独特的清冽香气,方才带着虞令贞在后面玩的久了,弄得虞令贞也染了一身。 “母亲,徐将军说这就是心术不正,可是什么叫心术不正?” 赵盈抬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你今天在清宁殿玩的太久了,该回去睡觉,晚些时候母亲陪你进膳,再告诉你什么叫做心术不正。” 他倒也乖巧,并没有缠着赵盈一味的追问,反而搂着赵盈脖子撒了一场娇之后,自觉地从赵盈怀中退了下来,顺着她的两条腿爬下龙椅,同她告一礼后,又转而拜徐冽,而后才叫书夏领了他出门去不提。 “其实韦左二人,倒也算不得心术不正,这算什么呢?人不为己,本来就该天诛地灭。” 赵盈示意徐冽坐,才一面与他说:“他们自然狗咬狗,我们一旁看热闹。 其实在这把龙椅上坐的越久,看着朝廷里的这些人,才越发觉得没意思。 所谓帝王权术,制衡朝堂,不也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要罢朝,便由得他们罢朝去。 各部衙门差事照常办,要不了三五日,他们自己就慌了神。 这朝廷上上下下,又有几个人能像辛恭这般有恃无恐的?” 那些摞起来高高置于御案上的奏本,突然之间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赵盈随手翻了两本,又有些心疼徐冽这些天看的都是这些破东西。 “皇上早有心放逐辛恭离朝?” 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大概连宋阁老他们,也没想到。 赵盈御极的这两年多时间里,无论是在太极殿,还是私下里在清宁殿或上阳宫,鲜少表现出对辛恭的不满。 究其根本,只怕还要追溯到她上位之前的事情。 但那又委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辛恭只是持身中正,不偏不向,也没有真正拖过她的后腿,倒不至于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今日看来,却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些事情。 赵盈果然嗯了一声:“他自恃清高,所仗无非孝温皇后,辛程与他同出一门,还是辛氏宗子,在朝中也没有他这般轻狂的。 对辛恭不只是不满那么简单。 他这人也有才,留在朝中是堪当大任的,但是这两年以来我从不重用他,就是因为他太不服人了。” 的确像极了从前的姜承德。 朝野上下,辛恭谁也不放在眼里,就连天子,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 这种人,即便是有经国之才,也没法用。 赵盈抬手伸了个懒腰:“孝温皇后是赵家高祖皇帝的皇后,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我忍了他两年,是不想听那些老顽固拿什么祖宗家法往我身上扣。 现在是辛恭他自己请去,君子有成人之美,天子自然更该有。” 她一面说着,从那一摞折子旁边又拿起来另外四本:“你也看过,全是他自请离朝的折子。 人都说事不过三,他都写了四道折子送到我面前,我再不成全他,反而是不敬孝温皇后了。 至于韦承光和左高阳——我知道你看不上这样的人。” 徐冽才翻了下眼皮:“倒没什么看不看得上。他二人一在京兆府,一在御史台,跟我打不上什么交道。 不过方才在后面听着,韦承光心机深重,城府颇深,这种人不是不能办实事的,只是不能登高位,掌大权。 叫他做个办事的臣也挺好。 左高阳就……” 他不免摇头:“宋阁老常说,似此类人,委实不该在朝为官,无才无德,辱没朝廷罢了。” · 天子金口一开,就准了辛恭辞官请去的奏本。 他自己非要辞官不干了,赵盈是成全他回家孝敬父母双亲的孝心,推恩封赏都不在话下,不过那些都是虚的。 偏偏朝中没有人敢上折子替他说话求情,更没人敢拿孝温皇后与高祖遗训说事儿。 这也不是天子罢他的官,是他自己要走,一连六七日都不来上朝,辞官的奏本写了四道呈送御前。 那谁还能替他说情啊? 连辛恭自己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推恩封赏,赵盈还另赏了他黄金百两,说什么许他衣锦还乡。 他今岁才二十八,正值当年,什么衣锦还乡不都是最讽刺的说法吗? 辛恭气的在府中恨不能把赵盈拨来的赏赐全摔了,要不是王氏拦着,这捅出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恐怕他也担待不起。 辛程来的时候,王氏正吩咐丫头们收拾行李,准备择日启程。 辛恭听说他来,大手一挥直说不见。 分府而居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这些年兄弟俩在京城,也是互不干涉,平日里走动都极少。 辛恭和王氏大婚那天,辛程都没有比别的宾客来的更早些。 辛氏兄弟不和,京城没有不知道的。 苏梵劝过,也为此写过书信送回河间府。 一个家族,从内里先乱起来,那就离走向衰败不远了。 惊动了河间府的老太太,兄弟俩倒收敛了小半年,后来还是这样子。 似乎生来就不对付,谁也看谁不顺眼。 如今长大了,远离家宅,在京中为官,长辈们离的远,说教的那些话也不过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苏梵见是如此情状,后来索性书信也不再写。 老太太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再为这两兄弟着急上火气坏了身体,是不大值当的。 辛程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混不吝的辛程,一点儿也不像是做了尚书的稳重人,更没有半点儿即将成家立业的沉稳样。 他是闯入府中来的。 门上当值的小厮又不敢真的上手去拉扯他,就那么一路跟着,劝着,直到人站在了辛恭的书房里,小厮一脸惊恐的告罪:“老爷,这……这奴才,奴才这……” “你去吧。”辛恭面色阴沉,摆手打发那小厮退下去。 小厮一时如获大赦,拱手一告礼,恨不得飞身跑出书房去的。 “二哥来看笑话?” 辛程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到那里去:“你是不是真的没脑子?” 辛恭嘶的一声,拿舌尖定了定上颚:“如今大家分府而居,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这话,不合适吧?” “你假清高什么?”辛程剑眉紧锁着,连声音都不是一贯的温吞含笑,而是阴冷到了极点,“皇上登基的这两年多时间里,不——早在皇上登基前。 辛恭,知道我为什么一入京,就急着跟你划清界限吗?” 辛恭抿紧了唇角,缄默不语。 辛程负手而立,连坐一坐都不肯:“临进京之前,我去告诉父亲,让他无论如何规劝阿叔,警告你入京之后收敛些。 你是君子吗? 你从来都不是。 自幼在河间府,仗着自己的出身,你背地里做过多少阴损之事,后来又叫我给你背了黑锅,你是不是真以为我全都不知道? 那些都不打紧。 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我纵是担了个纨绔之名又如何? 辛氏一族有你一个‘君子’也足够,倒不至于我这个宗子加上你这个孝温皇后嫡支后嗣,一并没落了。 可是辛程,上京,始终不是河间府。” “你现在跑来说教我?”辛恭听了一番,咬牙切齿的反问回去。 说教? 要不是同出一门,辛程是真的懒得搭理辛恭一个字。 “皇上对你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你自己要作死,也别拖累辛氏满门。” 辛程从始至终都黑透了一张脸:“自此离京去朝,回了河间府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国公爷,当个富贵闲人,再不要提什么孝温皇后后人,更不要再说什么河间府辛氏如何光耀——光耀辛氏门楣的是我不是你,挣了从龙之功,再保辛氏两朝不衰的是我,不是你,听懂了吗?” 到后来,辛程咬着牙,欺身上前两步去:“打今儿个起,你若再有这般狂悖言论,孟浪言行,我真的会杀了你。” · 叫辛恭去朝的旨意前脚发下来,裴喻之辞官请去的折子后脚就送到了赵盈的御案上。 刚好那会儿宋怀雍和辛程他们都在宫里,原本也是为了辛恭离朝,朝臣和百姓的那些不太敢摆到明面儿上的议论,以及后续安抚辛恭他爹诸如此类的琐事才进的宫。 结果裴喻之这道奏本一送进宫,众人都傻眼了。 还是宋怀雍最先回过神来:“要照这么看来,裴喻之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左右是比韦承光与左高阳二人难得的多。” 徐冽看了赵盈一样,跟着摇头说未必:“他的重情重义,又用在了何处呢?这算什么意思呢? 辛恭去朝,明里是他自请辞官,实则是皇上对他这次煽动朝堂极为不满,兼他近几年行事多有狂妄之处,再容不得,才将他放逐出京。 裴喻之在朝为官这么多年,禁军副统领一干就是八年时间。 他也是御前行走的人了,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宋怀雍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侧目去看赵盈:“但是才发落了一个辛恭,要是再准了裴喻之辞官之请……” 辛程顺势把话接了过来:“恐怕这件事情就压不下去了。” 赵盈最想做的,无非是叫虞令贞顺理成章的做虞令贞,而不是顺应朝臣所请,做回什么狗屁赵令贞。 辛恭拉帮结派,朋煽朝堂,现如今那些依附着他闹事的消停了,韦承光与左高阳更是直接倒戈,反过来矛头倒指着辛恭,说起辛恭的不是。 把辛恭逐出朝堂,是最好的结局。 都不用等上三年五载,这事儿只要再过上三五个月,再也不会有人去说什么赵王殿下从虞姓,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 原本是可以平息下来的。 只有一直没开口的薛闲亭,与众人意见皆不相同:“他这么喜欢依附辛程,也不用罢他的官。 他不是想辞官请去吗?折子上不是说这些年在禁军中,没有一日敢放松下来,成日紧绷着,实在辛苦,请皇上体谅他吗? 那就体谅他。” 赵盈眼尾渐次有了笑意:“裴喻之,有个庶出的弟弟吧?” 徐冽愣了一瞬,点头说对:“被他打压了好多年,一直不得出头,他爹也是偏心太甚,毕竟他母亲尊贵,裴府上下心全都是长歪了的。 裴桓之也算是可惜了吧。 他跟我是同岁的,我考武状元那年,见识过他的身手。 自幼在裴家没有出头之日,还能练就一身好武功,可见是下了苦功夫,勤加练习的。 不过现在怎么样,就不太清楚了。” 他不清楚,杜知邑却清楚得很,沉了沉声:“裴桓之在兵部供职得有五年多了,几年前北国与南境起了战事时候,他原该被派出去,是裴喻之从中作梗,他没去成。” 一个禁军副统领,说话的分量自然要更重些。 “他这样打压庶弟,也足可见裴桓之能力在他之上了,他是真怕裴桓之有出头之日,锋芒毕露,更盖过他啊。”辛程不免长叹。 薛闲亭冷嗤一声:“这个禁军副统领他不想干,多的是人削减了脑袋想干。 裴家是有功之臣,裴桓之是庶子又怎么了? 庶出的孩子也没比嫡出的孩子少条胳膊少条腿,裴喻之的母亲,那位广邑郡主若还在世,裴桓之不也叫她一声母亲? 嫡母就不是母了? 论出身,裴桓之也是裴家后人,真要看重裴家祖上功劳,荫封裴喻之跟荫封裴桓之,都是天子隆恩,推恩裴家,难道他爹还能跑到宫里来哭诉一场,天下人还能指着天子鼻子骂一句忘恩负义不成?” “你是说——” 宋怀雍恍然大悟:“那裴喻之呢?辞官去朝,还住在京中……” “他不是喜欢跟着辛恭吗?”赵盈压了下眼皮,“让舅舅在河间府挑个闲散差事,说起来好听的那种,打发他去。 辛恭袭爵,是个富贵闲人,裴喻之不是喊累,说想休息吗? 叫他滚去河间府陪着辛恭钓鱼赏花吧。” 第368章 晋州祖宅 还不到晚膳时分,赵盈已经起驾回了上阳宫去。 从前觉得这里是赵承奕为她建造的囚笼,重生之后对上阳宫不知生出多少厌恶。 可是她登基之后,反而又都释然了。 虞令贞在上阳宫出生,这里就拨给他住着了,只是一切都还保持着赵盈从前住在这里时候的样子。 除了内府司另外有安置过来给虞令贞用的东西之外,其他的都是按照虞令贞的意思,维持了原样。 用赵盈的话来说,这孩子的确是人小鬼大。 而且这个时辰是他该进膳吃饭的时候。 这两年以来都是如此。 小孩子跑跑闹闹吃得多,何况她不拘着虞令贞在这个年纪就要开始学文识字,练习骑射,才两岁大的孩子,就该好好玩儿他的,哪怕是作为未来天子来培养,也用不着把他的童年乐趣给剥夺了。 想她小时候成天还偷偷溜出宫去翻侯府的墙头,自然不拿这个拘着孩子。 是以虞令贞成天也没个正经事。 徐冽进宫的话,他就缠着徐冽陪他打拳,教他练武,累了就拉着徐冽带他去掏鸟蛋。 一天到晚折腾的厉害,吃的就更多。 一日要吃四顿饭,所以赵盈深以为,未免他小小年纪就吃成一颗球,索性把虞令贞晚膳的时间往前挪了一个时辰,如此一来,他入睡前半个时辰就刚好还能再吃一顿饭,也不妨碍。 她自己是不吃的,但得陪着他。 小孩子粘人的厉害,徐冽不在,就要粘着她。 白天她在清宁殿处理政务,他也懂事,不上来捣乱,天色稍稍晚一些就不成了。 所以赵盈仔细想来,登基的这两年时间里,她也算不上是勤勉的好皇帝,毕竟晚上的大量时间都拿来陪儿子了。 虞令贞深刻的记得食不言寝不语,是因为上个月他到赵承衍府上去吃了一顿饭,饭桌上嘴里塞满了东西还要说话,把赵承衍给惹急了,教训了他两句,这一个月他再没往燕王府去过,就是在宫里吃饭也规矩了许多。 到最后一枚小包子彻底下了他的肚,他拿小胖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所以母亲,心术不正是什么意思呢?” 赵盈拖着腮帮子看他:“你父亲怎么跟你解释的这个词呢?” 她不答反问,虞令贞撇了撇嘴:“父亲说我年纪尚小,只需要知道这世上有心术不正一词,更有心术不正之人,韦承光与左高阳二人便是此类人,如此就够了,等我再长大一些,自然知道什么是心术不正,或是叫我来问母亲。” 是了。 虞令贞的出身,赵盈从来没有打算瞒着他。 孩子当然有权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他也应该知道,而且瞒着虞令贞,对徐冽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 将来虞令贞上了位,徐冽仍旧在朝中供职,执掌兵部,为他鞍前马后,难道真的只是君臣情分吗? 不过赵盈在这件事情上把其中利害说给了这个两岁的奶娃娃,尽管他可能不太能理解,但对于她的话,虞令贞一向都铭记于心。 人前只称徐将军,四下无人时候,该叫父亲就叫父亲,该敬着徐冽就得敬着徐冽。 赵盈听他一番话反而笑了:“你觉得什么是心术不正?你爹不是跟你举了例子吗?” 虞令贞奶声奶气拖长了音:“我今天在后面听着,虽然不知道究竟那是什么意思,可是之前不是说,韦大人和左大人跟着辛大人一起,反对我姓虞这件事情吗? 既然是这样的,那便是他们先前说好约定的事。 约定了,却又跑到母亲面前来服软认错,说此事他们做错了。 认错也就算了,还要反咬辛大人一口,说辛大人不对。” 他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不对。 所以母亲,这就叫心术不正吗?” 赵盈说不是,循循善诱与他讲:“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心术不正是说,他们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像从头到尾与他二人无关,他们是被辛恭威逼利诱,才如此行事,又或者是说,辛恭利用了他们忠君体国的一片苦心,他们是无辜的,有罪的是辛恭。” 虞令贞似懂非懂的啊了一声:“叫辛大人给他们背黑锅!明明大家一起做错了事,却把错处推到辛大人一个人身上!” 说完他小脸儿就垮了下去:“可是上次我到舅公家里去玩的时候,把舅母心爱的一片芍药连根拔起,事情是我跟大表哥一起干的,后来大表哥全推到我身上,那他岂不是也心术不正吗?” 赵盈面容差点儿扭曲:“他这么做是不对的,但不至于说他心术不正。 大人和小孩子的世界,是有很大区别的。 淳哥儿要知道,小时候的小打小闹,尚且有的改正。 可是似韦左二人今日的行为,是他们长年累月在官场上浸染,已经深入骨髓的东西,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钻营,算计,永远想着保全自己,独善其身。 虽然行为看起来差不多,但区别很大,你不能说你表哥心术不正,知道吗?” 虞令贞哦了一声说记住了,打了个饱嗝,心道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得很,不过好像,也有些道理。 毕竟大表哥挨了一顿打,再上一回他们俩扯坏了明康姨母的新头花时,大表哥就很义气的大包大揽,说跟他没关系来着。 虽然后来还是两个人一起挨了一顿骂。 朝廷总算是清净了下来。 折腾了这么久,眼看着就入了平昭二年的十一月里,眼看着年关都要到了。 裴喻之的事情之后,朝臣们也算是看明白了。 赵盈和先帝处事方式不同,但骨子里也没太大区别。 她要的是说一不二的皇权君威,不容置疑,不容忤逆。 她不会像先帝御极之初那样雷霆手腕,连御史言官也敢杀,但她这种钝刀子剌肉的法子,更叫人苦不堪言。 明知道屠刀悬颈,却不是那刀何时会落。 处置辛恭是这样,处置裴喻之更是。 辛恭去朝,辛程却还是礼部尚书,深得天子倚重,辛氏一族也不会为了一个辛恭跟天子翻脸,何况是他自己请去,皇上只是成全了他而已。 裴喻之就更不必说了。 宋昭阳办事快狠准,不到三天时间,挑了个看似富贵实则清闲到离谱的职位,把裴喻之调拨过去,赵盈更是金口一开,让他跟着辛恭同日启程去赴任。 裴家上书求情的折子都还没来得及写,擢裴桓之递补禁军副统领的圣旨就到了裴府去。 裴喻之自己非要辞官不干,赵盈也给足了他和裴家体面,还拨了个闲散职位给他,好歹有官品在身。 这禁军副统领没了,就再给裴家一个,哪怕是个从来不受器重的庶子,那不也是裴家的孩子,且更是皇恩浩荡吗? 裴家的求情折子立时就变成了谢恩奏本。 这样的手腕,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反倒叫文武百官再不敢对赵盈的决定指手画脚。 虞令贞的事情,自此才算是尘埃落定。 · 平昭三年五月·晋州 泰山封禅在四月,三月春回大地,四月春光正好。 封禅后天子要转道晋州,到虞氏祖坟去亲祭,还要在晋州为虞氏一族大兴水路道场,连做七七四十九场法事,超度亡灵,使冤者早登极乐。 从泰山往晋州去的时候,天子仪仗一路排场大得很,所到之处,是临幸,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百姓跪拜。 一直到入了晋州,暂且在行宫住下之后,赵盈才同赵承衍商量过一番。 除了之后做法事时要再以天子身份出现主持,亲自祭酒,其余的时候,她只是想到她父亲母亲的坟前去拜祭,陪着她爹娘说会儿话,叫他们也看一看虞令贞。 赵承衍明白她的意思,就许了她乔庄微服,行宫一切都由他来操持打点。 到底是出门在外,他也不放心赵盈一个人带着孩子,还是让徐冽跟着她一道去了。 她跟徐冽没有夫妻之名,却有了夫妻之实,孩子都三岁了,徐冽陪着她到虞氏祖坟去一趟,也不过分,总好过别人跟着过去。 晋州虞氏的祖宅坐落在长明坊中,却早已经荒废多年。 朝廷为虞氏平反之后,才旨意下达,工部又急催着晋州官员将虞氏祖宅重新修整,但是又按照赵盈的意思,不许扩建,不许改动,只是修缮一番,不至于荒草丛生,看着便是一片荒凉的败落景象。 至于虞氏推恩追封,则是另外在晋州选了地方,新建了一座忠定王府,里面供奉着虞玄来与宋氏的牌位。 重新修葺过的虞府,自然不见半分多年荒芜之象。 说到底朝廷拨了大笔款项,而且户部和工部对这笔银子已经是苛刻到了连每一钱银子用在了何处,都要细究的地步,晋州修葺虞氏祖宅的时候,还有工部专门从京城派到晋州来监工之人。 是以后来这祖宅修建的一事一物,一银一钱,晋州一众官员是一分也不敢沾染。 眼下赵盈就站在虞府外面,终于体会到人家讲近乡情更怯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甚至不敢进去。 徐冽牵着虞令贞,虞令贞扯了扯他的手,他低头看,然后松开了虞令贞。 虞令贞上前去拉赵盈的手:“母亲,不是说带我看一看外祖父和外祖母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吗?咱们进去吧。” 赵盈笑了笑,还是没有动。 徐冽才跟着劝道:“府中上下都打点妥当了,一会儿出来,咱们就到虞氏的祖坟上去,徐二和徐三已经先带人过去了,燕王殿下也吩咐了人去看着。 不好耽搁太久,这会子倒把时间都浪费在府门口,往来行人匆匆,也不好一直叫人暗中拦着不让人往来,先进去吧。” 虞府的一切,对于赵盈来说,都是陌生的。 但是从进了大门,一路往府中,过了二进院,上抄手游廊,径直至于垂花门前,徐冽上前去把门推开,再往内,赵盈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是梅树。 那些梅树,早都已经枯死了。 重修虞家祖宅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挪动过,只是打理干净,翻修整饬,从前留下的东西,都还在。 “我母亲从前,最爱红梅。”赵盈喉咙发紧,声音是哽咽的,“披香殿中曾经有满宫红梅,冬日盛开时候,特别好看,她就站在红梅下,看着我团雪球玩。 后来那些红梅都不在了。 这里的梅树……也全都枯死了。 说不得,这些都是我父亲和母亲亲手栽种的。 二十年时间无人打理,就这样,死了。” “树虽然枯死了,毕竟还在这里。”徐冽抬手,环了环赵盈肩头,“我记得你说过,从前做过一场梦,梦中你母亲立于红梅下,身旁有一伟岸男子,后来见你跌倒在雪地里,那男子虽然看不清脸,却隐约瞧得见他神色匆匆,疾步朝你而来。” 赵盈倏尔又笑了:“那是我父亲,一定是我父亲。” 虞令贞早挣开了徐冽的手,一路小跑着,靠近了一棵梅树。 他抬手,却够不着。 站在树下蹦蹦跳跳了好久,后来才不得不放弃:“母亲,您来看这个。” 赵盈转而望去,那棵树上…… 树身上隐约刻着什么字。 站得远了看不清楚,而且几十年的时间,那些痕迹也已经淡了许多。 她快步而去,徐冽匆匆跟上。 等到走近一些,仔细分辨,赵盈霎时间胸口一闷——为吾妻所栽,待女元元长成,供妻做梅花酿一坛,吾尽饮之。 胸口像是被人重重砸了一拳。 “原来……” 原来她本名虞元盈,乳名元元,是她父亲为她取的。 原来早在虞家出事之前,父亲就已经知道,母亲腹中是个女孩儿。 母亲入宫不足七月生下她,所以其实就连这个时间,都是假的! 赵盈抬手,抚上那已经被岁月侵蚀,模糊了的字迹:“原来当年赵承奕是一边迫害我父亲族人至死,一边强占了我母亲入宫,我其实是应该生在了那年六月里,而六月的晋州,本是最美的时节,我的父亲,他曾经是那样期待着我的到来——” 第369章 谋反 尽管朝廷责令晋州官员尽可能的去保留虞氏祖宅中的一切,维持原本的模样,但是毕竟时隔太多年,而且当年虞家出事,事发突然,府中哄抢一片不说,后来负责查抄虞府的官兵也将这府邸糟蹋的不成样子。 晋州一众官员能够尽力复原,已经实属不易。 从前的东西,现如今还保留下来的,其实真不算多。 除了才过垂花门,入眼那些早就已经枯死掉的梅树以外,这偌大一个虞氏祖宅中,能够找寻出带有从前痕迹的物件,竟一双手都能数的出来。 赵盈到后宅院上房院中去看过,那屋中就连架子床,都是后来换上的新的。 她怪不了晋州官员,也怪不得工部前来监工的人。 “过去的痕迹,赵承奕不肯留下一点一滴,全都被他抹去了。” 上房院正屋中,赵盈待不了太久。 那种陌生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时,她只觉得鼻尖酸涩。 “母亲不要哭,方才我去看过,后面还有一间小屋,里面好些陈设是旧的,瞧着像是抄写佛经所用的东西,不过纸张也都泛了黄。” 虞令贞乖觉懂事,上去拉赵盈的手:“母亲随我来看,还有一副画,没画完,我看不太懂。” 没有画完的画? 赵盈闻言,忙提步跟上,徐冽自然紧随其后。 此间不像是书房,没有那样的肃穆与端庄。 虞玄来行武世家,领兵一辈子,是个实实在在的武人,就连书房里也皆是兵法谋略,墙上悬的也非名人字画,而是强弓宝剑。 这一处却与书房并不相同。 柔和许多,倒像是…… 赵盈着急忙慌去看虞令贞口中所说的画卷。 那是半幅画,确实没有画完。 年份太久远,没有能够妥善保存,纸张早已经泛了黄,上面的各色颜料倒还都算得上鲜艳,只是也没有了当年的惊艳。 画中一男一女,女人垂首,男子眼中皆柔情。 缺的地方是—— 赵盈呼吸一滞,突然就懂了:“这是我爹和我娘,原是要等我落生,长大之后,牵着我一同再入画中,因不知我生的何等模样,才暂收了笔。” 她合眼,徐冽提步上来:“我帮你收起来,明儿吩咐人再拿去重新装裱,带回京去吗?” 这世间留下的,和虞玄来还有关的东西,实在是不多了。 却不想赵盈立时就摇头拒绝了:“我爹他一定不想进京,更不想待在宫里面,就这样放在这里吧——” 那画纸是摊开放在书案上的,都没来得及收起来。 赵盈不禁去想。 昔年母亲坐在窗下提笔作画,父亲在外练兵,虞家祸事起时,没有丝毫征兆。 大祸临头前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一切也都如往常一样。 或许……也许父亲都没能来得及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赵承奕早动了夺人发妻的心思,这府上说不得有他安排好的眼线。 他一旦对虞氏动手,那人怕已经悄悄地抢了母亲出府,而后交给赵承奕的人,一路护送到了京京中,径直送入宫城中去。 等到母亲转醒回过神来,父亲和虞氏一族,已经不在了。 彼时她怀有身孕,是为了她,为了给虞氏留下最后一丝血脉,才没有寻死,又或者是为了舅舅一家。 从母亲入宫的那天起,她的心就死了。 奈何她从前年纪太小,总是看不懂母亲的忧愁从何而来。 赵盈想去抚一抚那幅画,伸出去的手却又僵在半空中,没敢碰,怕给碰坏了。 徐冽戳了戳虞令贞的肩头,小奶团子又三两步小跑着凑过去:“母亲,能在家里住一晚吗?” 他机灵,很会说话。 那一声奶声奶气的家里,显然越发触动到赵盈。 她弯腰把虞令贞抱起来,脸上勉强有了笑意:“你瞧,这就是外祖父和外祖母。” · 当晚赵盈和徐冽带着孩子留宿在虞家,府中一切都是准备齐全的,短暂的住上一晚不至于狼狈。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又带着孩子出了府,回行宫去。 走的时候徐冽问她:“真的不多住几天吗?” 赵盈头也不回,更没有回他。 一直等到除了虞府坐落的长街,赵盈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徐冽便叹了口气。 心有牵挂,却不能回头。 回了头,就走不了了。 她没办法光明正大做虞元盈,能在虞家祖宅里住上一晚,便已经很满足。 她就是太清醒,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要什么。 要不是非要走上这条路,她大可以娇纵一些,放肆一点。 “燕赵重地,以后想来,大可每年巡幸一回。”徐冽快步上前,与她比肩而行,“这次来之前,晋州官员已经备好行宫下榻之处,一应都是打点妥当的。 从泰山封禅转道过来,倒不好贸然说要住在虞府中。 等下次想来,住在虞家也无可厚非。 偌大的府邸,总归是闲置着。 随行的禁军侍卫们留在外头当差,不带着那些人进府就是了。” 他一面说,又笑起来:“有我陪你住在府中,我也可以伺候你,用不着宫里那些人。” 赵盈听他说了半天,到最后越发没个正经,才白了他一眼:“当着孩子,少胡说。” 她话音才刚刚落下,就远远地瞧见赵承衍的马车。 马车出行动静大,他怎么不怕人瞧见,这样大动干戈到这里来寻她? 显然长亭也看见了她,马车稳稳当当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 赵承衍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而来。 赵盈蹙了下眉头迎上去:“皇叔神色这样焦灼,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京中急递,自我们离京,不到一个月时间,赵姝派人上天门山接回了赵濯,与外又勾结赵婉,以清君侧的名义,果然反了,不过事情已经料理干净,好在有宋阁老坐镇京中,禁军护卫宫城得当,风波一场,如今平息,众人暂且收押在各自府邸。 阁老是处置妥当,才写了急递送来,大抵是想催你尽快办妥晋州的事,尽早起驾回京。 他毕竟是臣下,天子不在京城,我这个宗人令也不在,赵姝和赵婉,他发落不了。” 赵盈面色沉了下去,却并没有多恼怒。 这次泰山封禅,除了随行的一众官员之外,她本就只带上了赵承衍跟徐冽,防的就是赵姝在京中生事。 现在果然不出她所料—— 赵盈冷笑一声:“她几乎被我软禁在公主府中,赵濯是皇叔亲自送上天门上的,就凭一个赵姝,拿什么接回赵濯,又拿什么兴兵造反。” 她背在身后的后,点着自己的手背:“太后呢?” “自戕于未央宫,秘不发丧,等你回京处置。” 冯氏深居简出在未央宫三年多的时间,等的怕就是这个机会。 可惜了,她早有防范。 如果冯氏肯安分,她不介意在未央宫里养着个闲人。 冯氏和母亲之间,终究没有血海深仇,她也不是非要逼死冯氏不可。 但很显然,冯氏自己心虚,怕了她。 “这三年多时间里,只怕她日日都惦记着此事,如今落败,她倒是死了干净,一了百了,可惜了赵姝和赵婉这两个蠢货!” 的确是愚蠢。 冯氏也确实有本事。 她登基三年多时间,宫里很多人都被她换了好几拨。 冯氏还有本事能够联络宫外——那就必定不是冯氏自己。 赵盈定了心神:“冯家,留不得了。 这三年多的时间,我一直派人盯着冯家,能够为太后在宫外奔走,并不是冯氏全族的行为。 但不管是谁,为太后做了这样的事,冯氏一族,都不能再留。” “明目呢?” 赵盈没再应声。 这大街上,青天白日,她不想聊这些。 而且这里是晋州,她更不愿谈这些。 于是她转了话锋:“水路道场的法事都准备好了吗?” 赵承衍见状,几不可闻叹了一声。 徐冽忙把话先接了过去:“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之前说好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天子亲临,以彰显对虞氏一族的皇恩浩荡,现在如果立刻动身回京的话……” “赵姝与赵婉勾结谋反,这事儿藏也藏不住。 舅舅只是稳住京城局面之后急递告我知晓,再过不了多久,天下皆知。” 赵盈捏了一把眉骨:“只是父亲和母亲……” 虞令贞牵着赵盈袖口:“母亲,我留下吧。” 赵承衍也吃了一惊,低头去看他:“你?” 都还不到三周岁的孩子? 虞令贞眼睛闪了闪:“舅公不是稳住了京中局面吗?既然已经稳住了,徐将军就算不回去,应该也没有太大影响的吧?” 徐冽是带兵之人,如果是要回京平乱,少不了他得跟着一起回去。 但是现在一切尽在赵盈掌握之中,他就算暂时留在晋州,确实也没什么妨碍。 赵盈笑着揉了一把虞令贞的小脑袋。 赵王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就算他只是个三岁的奶娃娃又怎样? 天子膝下只得此一子,京中既有急奏呈至晋州,令赵王留下代天子行事,徐冽从旁辅佐,当然可以。 其实赵承衍也可以留下来的。 赵承衍先诶的一声:“他们留下自有他们留下的意义,我就算了吧?本来你到虞氏祖坟去亲祭,我也没打算跟着一块儿的。” 虞氏全族死于赵承奕之手,他既然姓赵,这血海深仇,就算跟他没关系,那也成了有关系的了。 他可不想以这等身份踏足人家的祖坟。 · 回了行宫挥春和书夏就吩咐底下小宫娥收拾起东西来。 几场大法事从明日开始,定在了后天到虞氏祖坟去祭酒,五日后启程回京,余下的一个多月法事,由虞令贞代赵盈出席。 是夜,哄睡了虞令贞后,徐冽也回了自己的住处去。 赵承衍夤夜而来,摆明了是另有话,想要避开徐冽和虞令贞,单独跟她说。 赵盈本就是在等他。 月下无酒,石桌上甚至连茶都没备,只一盏清水而已。 赵盈没起身:“皇叔下午差人来告诉,说等徐冽走了叫派人告诉你一声,有什么是他也得避着的?” 赵承衍的月白长衫在月色映照之下更显出柔和气度来:“徐照伤了。” 赵盈登时拧眉:“怎么会?” “他是旧伤复发,且不防备。”赵承衍已经撩了长衫下摆坐在一旁石凳上去,“他虽然还算是正值当年之人,毕竟有旧疾,太后是买通了禁军的一个副统领,趁徐照不防备时,一刀就捅在他后腰上。 也亏得你提拔了裴桓之,他倒真是一员猛将。 太后懿旨起先是徐照不遵,据不开宫门放赵姝她们进宫,他负伤后,裴桓之当机立断,斩了那个背叛了的副统领,你舅舅见如此情形,才命他暂且节制禁军,稳住了局面。” “赵姝要造反,的确是五城兵马司中有人配合她行事吗?” 赵承衍点头:“前军都指挥使的嫡长子,窃取了他父亲的兵符,为赵姝调动人马,配合她逼宫的,可惜是个有勇无谋之辈,终究不能成事。 赵婉那里,也不成什么气候。 这几年你把她盯得紧,她联络不上什么人,也只不过是因她与赵姝皆是先帝血脉,赵濯虽然出嗣,但天下皆知,他是先帝亲生骨肉。 一个清君侧的名头喊出来,不少人会响应,也无非是些不入流的鼠辈,当然成不了气候,原就是一盘散沙。” 外头自然是不要紧的。 这三年时间,各地驻军中她都安排有自己的人,兴兵作乱之事,从外阜举州府兵力打到京城是不大可能的。 不过就是那些什么孔氏逃窜的旧部,昔年依附姜家的逆臣,诸如此类,所以赵承衍才说是一群鼠辈。 最不可控的,本来也只是五城兵马司中。 她这一步,其实也冒了险的,毕竟天下事也没有绝对的万无一失。 譬如徐照会刚好旧疾复发,被重伤,就在她意料之外。 怪不得避开徐冽来告诉她。 “徐冽没打算认他,一直都没打算,皇叔不用怕徐冽知道了着急,想跟着一道回京。” 赵承衍沉默了很久:“他伤的,很重,阁老急递上特意说,请了胡泰去看,情况不大好。 元……皇帝,就算不考虑徐冽会不会为他父亲着急之事,禁军统领一职如若出缺,哪怕裴桓之今次看起来忠心耿耿,可护卫宫城,把自己性命交付,你就敢轻易用他了吗?” 第370章 忧虑 在赵承衍说出这些话之前,赵盈的确没有想过,徐照会伤的很重,重到危及性命。 无论是早年间战场杀伐,还是他统领禁军的这些年,徐照在的地方,总叫人莫名觉得安心。 尽管他有旧伤,随时都可能会复发,在赵盈的记忆里,前世她长到十五岁,也确实有那么两三回,徐照身上的旧伤发作起来,在朝中竟然一告假就是十天半个月,最长的一回告了三个月的假。 赵承奕对他算是好的,流水一样的补品送进统领府,宫中御医院的御医们也拨出三名来专为徐照诊脉调理。 可平日里,他还是那个威严赫赫的禁军大统领。 身经百战,武艺高强。 赵盈也明白赵承奕的意思,是为了她好。 徐冽那个人面冷心热,嘴硬得很。 他跟在赵承衍身边的那几年,赵承衍因格外看重他,便多了些重视与关注。 就算是跟在她身边的这几年时间里,赵盈所见所闻,他对徐照确实是没有任何的惦记和感情,但对徐家非也。 “徐统领……会撑不过去吗?” 赵承衍摇头说不知道:“但徐照他终究,选择了支持你。” 赵盈喉咙滚了下。 她离开京城之后,冯太后可以号令禁军,全看徐照肯不肯归顺听从于她。 虽然她也有所部署,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件事情上,徐照的确帮她省去了一大麻烦。 且为此而身受重伤,很有可能撑不过去。 “皇叔的意思我明白了,也多谢皇叔费心,这么晚了还过来告诉我这一场。” 第二天徐冽早早的就往赵盈这院中来,虞令贞比她起的还要早一些,他陪着虞令贞打了两套拳,又吃过了早饭,赵盈才起身。 今日便有两场大法事要赵盈亲临,一场就正午时分,一场在临近黄昏的时候。 这会子倒是没什么事儿,算得上清闲二字。 关于徐照的事情,赵盈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 是赵承衍太小看了徐冽,觉着他心里承受不住似的,昨夜还要避开他不敢当面说。 这会儿听挥春说徐冽一早就过来陪着虞令贞,她一面梳妆打扮,一面吩咐挥春去叫徐冽来,特意叮嘱了不叫带上虞令贞。 孩子还小,徐冽和徐家之间的关系,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她也不想让虞令贞现在就知道这些。 她同徐冽相处,这几年总有更多的包容与谦让,一则是徐冽值得,二则也是做给虞令贞看。 她可不想叫自己唯一的儿子将来因为什么年幼时缺爱,父母双亲不和满,留下什么阴影,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是以这种家族不睦的事,还是以后等他再长大一些,慢慢告诉他就是了。 徐冽很快进了门,书夏正好替赵盈选好发簪。 他提步上前,人就站定在了赵盈身后。 他一伸手,书夏相当懂事的把手中白玉素簪交到徐冽手上去。 正午时候要到法事场去,是以赵盈一身素雅,就连髻上发簪钗环,也一概不见金银宝石,皆以白玉代替。 徐冽似乎也做惯了这样的事,替她簪好发钗,对着她身前菱花铜镜看了半晌:“这样也好看得很,倒比你太极殿升座那一身打扮更顺眼。” 赵盈想着徐照那件事,透过菱花铜镜看向徐冽的眉眼之间就更添了些许温柔。 徐冽确定他没看错,而且他太熟悉赵盈的一切的,于是眼角一抽,原本抚着她鬓边的手就跟着收了回来:“你有事儿啊?” 赵盈心说废话。 没事儿能把儿子撇下,把你一个人叫进门啊。 而且自他从书夏手上要过那支钗,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书夏已经领着原本在屋中伺候的小宫娥都退了出去,他倒跟没发现似的。 赵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旋身又往罗汉床的方向缓步而去。 她招手,徐冽才跟了上去。 赵盈又虚空点了点旁边的位置,他也没犹豫,撩了长衫下摆上了罗汉床,盘腿坐着。 屋里的茶水点心倒是早就准备下来的。 看起来她刚一起身就叫挥春和书夏去弄了这些东西来,原就是要叫他过来说话的,是正好他今天过来的也早,在这院子里。 眼下那茶水都还是温热的。 是他爱吃的茶,她自己平素爱吃的糕。 徐冽端了茶杯在手上,没顾着吃,先轻嗅着品了一回:“一大清早这样郑重其事,弄得我怪害怕的,是昨夜燕王殿下又同你说了什么?京城里另外出了事?很着紧?” 的确是着紧的事。 赵盈也不跟他兜圈子,她如今跟徐冽是无话不说的,什么都不必藏着掖着:“燕王怕你心里不受用,没敢直接告诉你,避了一避,的确是昨夜到我这儿来说的,徐统领出了事。” 徐冽端着茶杯的那只手明显连指尖都抖了下。 他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人,提枪上马不在话下,几时连一只小小的白瓷杯子也拿不稳当了? 赵盈几不可闻叹口气,把昨夜赵承衍说的那番话与他复述一回:“徐统领伤得重,只怕是实在不好。 眼下你定了要陪着淳哥儿留在晋州,燕王可能是想着,终究是……我知道你不愿意认他,你几次三番的说,割舍不下的是徐家而非徐照。 但这事儿总还是得让你知道。 你说万一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她也很少有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一番话说下来,徐冽一旁听着甚至都替她着急。 他捏着瓷杯的那只手,力道明显已经卸了下去,他甚至悠闲地捏了块儿糕,细细咀嚼着,后来漫不经心的打断赵盈:“你不用说了。” 赵盈眉间动了下:“那你怎么说?” “我陪着淳哥儿,就不回去了。”徐冽嗤了声,“说实话,我刚听见这事儿,心下说没有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波动,那是假的,可也就是那一瞬间罢了。 我明白你和燕王殿下的意思。 不认归不认,却总归大家父子一场。 即便早就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了,但万一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命都保不住了,我好歹也应该回去看一眼。” 大概……就是这种意思。 不过赵盈没开口。 徐冽噙着笑意的时候,总是眉眼弯弯,只是这样的表情,也只有赵盈看得见而已。 他侧目望去:“他现在只是重伤,人又没死。等他哪天真的撒手去了,我自然到统领府去吊唁一场,终究大家还是同僚一场。” 同僚一场。 赵盈唉地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倒不是徐冽冷漠冷血,是他跟徐照本来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徐照刀子嘴豆腐心,更有世人常常会犯的毛病,人到中年甚至是老年,开始后悔,后悔年轻时候做过的一些事情。 当年做的时候是真想那么做,老了的时候后悔也是真的。 徐照对徐冽,便是如此。 然而徐冽就不同了。 他可能到老了的时候都不会后悔这些事情,性格使然。 “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你自己想好了就成,这事儿谁也逼迫不了你,不过你要是突然又想回去了,可记得把淳哥儿安置妥当啊。” 这话就是玩笑逗趣儿了。 徐冽笑意更浓:“那可不,还能把儿子一个人仍在晋州,我跑回京城去呢?” 赵盈随着他的话笑弯了腰,等笑完了,又叫徐冽。 徐冽眉心动了下:“怎么不一次性说完?” “那不是怕你听了统领府的事情心里多少不痛快,逗你两句,哄哄你,才好说别的吗?” 她理直气壮的扬声反呛了他两句,才继续把前面的话给捡了起来:“更要紧的是,禁军统领的位置。” 徐冽皱眉:“怕他出事之后,暂时无人可出任此职,想叫我顶缺出任?” 这显然是打乱了赵盈原本的计划。 如果徐照真的因为这次的事情没能撑过去,撒手去了,到时候禁军统领的位置没有人顶上去,赵盈身边目前可用的,可以坐到这个位置上去且能够服众的,也只有他。 可是出任禁军统领,以后就没办法去执掌兵部。 “兵部尚书现在做的还算不错,我供职兵部这么长时间,其实他做的委实不错,除了从前跟在姜承德手底下之外,也没什么过错,如果说真到了那一步,把我从兵部再调出来也没什么。” 徐冽终于吃下了第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之后,舒缓了下:“其实也不用这么纠结。他做兵部尚书,至于要告老还乡,少说还得七八年的时间。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情,徐统领意外受伤,顶多再过个两三年,我能将兵部的事务全都熟悉上手之后,他自己是个有眼色的人,自然也会主动辞官。 我倒是觉得,没必要。 再过上七八年时间,手头上也总能培养出一个接替他位置的。 禁军统领的位置,总比兵部尚书更要紧一些。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燕王殿下应该还问过你,难道去用裴桓之吗?” 赵盈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果然也没白在燕王身边做那几年暗卫,对燕王这样了解,他还真说过这话。 说句实心话,抬举他,只是为了堵裴氏全族的嘴,也是叫朝臣看看清楚,跟我对着干是什么下场,辛恭和裴喻之尚且如此,他们只管掂量着来。 对裴桓之这个人,我可没什么要抬举或是不要抬举的。 哪怕他这回表现的如此忠心,我也总不可能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在短短数月之间,再擢升他做禁军统领,我的身家性命交托给他,那真不能够。” 她上位以来之所以不动徐照,说到底,也跟徐冽有很大一部分的关系。 徐照其人有些执拗,对她未必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有徐冽在,他既然有心与徐冽和好,且朝中也再没有可扶持之人,那徐照就还能用。 裴桓之可不行。 徐冽添满了一盏茶,推到赵盈的面前去:“那不就结了,你叫我来说这些,无非是怕我不高兴。 兵部谁都能管,禁军却不是人人都行。 你只信我,真有岔子,禁军也只能交给我。 所以怕什么呢?只能怕我不高兴呗。 徐统领节制禁军这么多年,万一真的需要换个人接管禁军,旁人倒也罢了,若真的交到我的手里来,少不了那些人又要背地里说什么子承父业。 你知道我,实在不愿意再跟他有半分牵扯瓜葛。 哪怕等到他撒手去了,我大哥做了徐氏家主,我也不会再有什么认祖归宗的举动,无非平日走动,兄友弟恭。 你不想让我听那些闲言碎语,也不想叫别人因此把我跟徐统领捆绑在一块儿。” 所以说徐冽懂她,她也愿意顾着徐冽。 她的所有用心良苦,永远不会付之东流。 徐冽能明白理解,且他永远会说出来。 你知道自己的照顾被人感受到,且那人还细心地捧在手心里,珍藏起来,小意温柔。 “不用怕这个,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我还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就闷闷不乐,郁结于胸?那岂不是连淳哥儿都不如了。” 话虽然如此,流言蜚语总是少不了。 徐冽明白她心中忧虑,便又添道:“我有今天的地步,是靠着我在北国南境两场战事中的战功挣出来的,没有靠着徐家,也没有靠着你。 祖宗荫封我没有,天子厚恩我也不占,我靠着真本事上位,何惧流言?” 赵盈才笑了,许久之后,她缓缓而又斩钉截铁的说了一声好:“那咱们暂且就这样说定了。 徐统领那里若能痊愈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是听燕王的意思,就算经过此事,徐统领能够保全性命,今后这禁军统领的位置,恐怕也要换人来坐。 他该好好保养身子了。 等到晋州的事情全都了结了吧,你带着淳哥儿回了京城,到时候京中诸事我也都料理干净了,徐统领要是身体支撑不住,到时候你回京,正好便能接替他掌管禁军。” 徐冽突然也笑起来,倾身往前靠了靠,那张精致的脸就放大在赵盈脸前:“掌管禁军,宫中行走,比起在兵部供职做尚书,我更喜欢这样。” 第371章 仁善的消失 回京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从晋州舟车劳顿,回了京中也歇不了神。 但局面既然稳定,朝局也未有动荡,是以赵盈才一回京,就先往统领府去探望了徐照。 天子亲临,这是天大的恩宠与荣耀。 徐府大门打开之后,阖府上下都要到府门外跪迎天子。 徐照的情况确实不太好,来徐家之前赵盈也问过胡泰有关于徐照的具体情况。 那一刀捅在他要害处,他已经算是运气好且命大的了,那一刀没能立时要了他的性命,而且也没有叫他瘫痪在床上,这真是祖上积德,祖宗庇佑。 只是受伤之后他连日高烧不退,本来就是旧伤复发之后有与人拼杀一场,这样受了伤,自然是要出大问题。 如今徐照面色惨白,卧床不起。 从事发到赵盈銮驾回京,这都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但是徐照的情况没有一丁点的好转,不过是在胡泰的妙手回春之下,勉强能够控制得住暂且不恶化罢了。 赵盈也没有在内室坐太久,安抚了几句,就出了门。 她是天子,自然是要徐霖作陪。 这会儿往前厅去的路上,赵盈才问徐霖:“朕听胡泰说,徐统领这几个月以来都是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实在不多?” 方才到内室去看望,徐照也是昏睡状态,根本就没有清醒,所以赵盈也没有必要在屋里待太长时间。 徐霖掖着手,面上愁云惨淡,实在是见不着半点儿舒缓:“的确是这样的,皇上来之前倒是清醒了有半个多时辰,不过吃了药之后又睡了过去,臣和内子试着叫过父亲,实在是……” 赵盈诶的一声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徐统领也是为了朝廷,为了朕,你也不必说这些。 只是徐霖,有件事情,徐统领眼下这个状况,同他是说不了了,他这样的身体状况,今后徐家大小事,里里外外,也该是你来操持打点。” 徐霖其实心里是有数的。 禁军统领,何其重要的位置。 现在禁军一切都是裴桓之暂代,不过遇事都要告诉宋阁老知晓,说白了,是宋阁老在掌管着禁军。 只是阁臣与武将终究不同,在军中也不能服众立威,这不是长久之计。 这会儿赵盈提了,他也没敢等赵盈自己说完,顺势先把话接了过来:“皇上想说什么,臣是明白的。 其实父亲之前清醒过来的时候,也跟臣提及过此事。 他这样大病一场,就算这次能够撑过去,身子也算是彻底拖垮了,将来也只能在府中颐养起来,恐怕很难再为皇上鞍前马后。 禁军护卫宫城,责任重大,禁军统领的位置实在怠慢不得。 不过那会儿皇上还在晋州,父亲的病也没大好,所以便没有写折子请辞。 且京中才有过一场风波动荡,禁军中如今是裴副统领坐镇,有阁老操持,也不宜在此时就辞官去朝,反而越发弄得人心惶惶。” 赵盈嗯了两声,始终都是淡淡的,也没见得有多动容。 徐照在大事上如今算是拎得清,再不会犯当年的糊涂。 “此事朕跟徐冽商量过,徐统领既然跟你说过这话,他也是这个意思?” 徐霖闷着声又点头,而且她开这个口,必定是徐冽已经同意了的。 子承父业,那…… 徐霖也只是犹豫了一瞬间而已,吞了口口水,又清了一把嗓子,试着去问赵盈:“皇上,六郎他是不是……” “不是。”赵盈横一眼扫量过去,“徐霖,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死了这条心吗? 如今是新仇旧恨。 徐冽还肯认你这个大哥,还肯到徐家走动,你也该知足。” 是啊,还有他生母那件事横在中间。 所以徐冽点头答应,也仅仅是为了赵盈,而不是有心与父亲修好。 禁军统领,宫中行走,多方便啊。 有很多事情,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但是能怎么说呢? 几年前还拿什么天门山的小师妹糊弄人,现在想想可真是荒唐极了。 有那么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他有时候想说,但不知道跟谁说,憋在心里这么多年,难受的要命。 六郎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叫开宣华门,这本身就不合规矩。 朝臣不敢上谏,更无人敢去弹劾徐冽。 天子默许,谁要去触天子逆鳞? 早两年时间里,朝野上下什么难听话都有。 他们也不敢大肆宣扬把事情闹大,就是私下里说起来,背地里指指点点,戳的全都是六郎的脊梁骨。 明明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却非要…… 非要…… 赵盈见他走神,眯了眯眼:“徐霖,你还有什么事情?” 徐霖连连摇头:“皇上,六郎何时回京?父亲眼下这个样子,他总得要……” “朕方才的话,看来你还是没有放在心上。” 赵盈啧声,已经背着手站起了身来,似乎极不愿意再与徐霖多说半个字。 她起了身要移驾,徐霖哪里还敢坐着,匆忙跟着站起身来踱步跟出去。 赵盈却在门口处驻足:“徐冽说了,徐统领要真是撑不过去这一关,既然同朝为官,都是同僚,来日他必会到徐府来吊唁一场,其余的,就免了吧。” 同僚一场,丧仪吊唁。 徐霖一面送了赵盈出府,一面哑口无言,再不提与徐冽有关的一切。 · 赵姝的宜真长公主府里已然是满目荒凉了。 也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而已,从威仪显赫,华贵无方的长公主府,到如今落败荒凉,真的也只是一年多而已。 连驸马都没选定,赵姝的长公主封赠,就要被褫夺了。 她伙同赵婉,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所行实则是谋逆之事,连冯太后都畏罪自杀在了未央宫中,何况她和赵婉。 吃多爵位与一切封赠都是轻的,这条命也未必能够保全。 赵盈会出现在长公主府,的确是出乎赵姝意料之外的。 贵为天子的人,怎么肯纡尊降贵亲自来见她。 赵姝蓬头垢面的样子入了眼,赵盈也皱了下眉头。 她记忆里小姑娘是极爱美的,每日里梳妆打扮,无不精心精致。 如今这幅样子,倒是叫赵盈想起了当日的赵清。 他封王那天,她带着赵澈到安王府去恭贺他开牙建府,赵清也是这样,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喝闷酒,酒气熏天,衣冠不整。 赵姝连起身都不曾,冷冰冰的看赵盈。 一旦触及那样的目光,赵盈才又觉得,这才应该是赵氏子孙。 赵姝已经算是最不像赵承奕的孩子了。 她自幼养在孙贵人身边,长在孙贵人手上,赵承奕对她可以说是没有一日教养过。 果然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到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 似毒蛇。 且随着年岁渐长,日积月累,只会越来越毒。 赵盈随意往一旁坐了过去。 赵姝收回了目光之后再不肯去看她:“皇上怎么肯纡尊降贵到臣妹这里来,也不怕沾上晦气吗?” “弑君我都干了,这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赵姝猛地抬眼,震惊也只是一瞬间。 赵盈笑意愈发浓郁:“看来你们和冯太后之间的利益联盟也没有多牢固。” “你已经大获全胜,何必要这样来看人笑话,落井下石,岂不是太小家子气?” “那你就说错了。”赵盈嗤道,“朕既赢了,无论怎么羞辱你,折磨你,都是合情合理的,怎么落井下石几句,就是小家子气?” 她可从来不理解这样的道理。 成王败寇,她都赢了,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凭什么非要揣着大度,杀了这些人索性一了百了呢? 她偏要留着慢慢折磨。 “朕之前,跟你说的很清楚,原也说过,那是最后一次见你。” 赵盈点着扶手,脸上的笑意终于尽数褪去:“赵姝,你想杀了朕,是真的想要扶持赵濯上位,还是也起了野心,想学一学朕的好手段呢?” 赵姝登时无言以对。 内心最不肯告人的那点隐秘,被赵盈无情的拆穿了。 扶持赵濯? 赵濯如今才有几岁,他懂什么啊? 他要是在燕王府长大,有赵承衍指点,也进学有夫子教导,到如今的年纪很多事情也就该懂了。 送上天门山,那里能教他什么? 如何为君,如何当政,他狗屁不通。 “你们当初把人送走,打的不就是这样的主意吗?把濯儿给养废了,就算留下我,我以后也没有了指望。” 赵姝满脸漠然,侧目看来:“但是凭什么一切都要随你们所愿呢?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不可笑吗?” “朕不会杀你。” 赵姝愣怔:“你说什么?” “你是真没把朕的话当回事,放心上。” 其实想想看,赵姝后来做的这许多事情,从前可实在是高看了她。 小聪明或许有,也伶俐,只是再长大一些,没有了孙氏教导,她渐次开始变得蠢笨起来。 有勇无谋,与她三位哥哥比起来远远不足。 “天下都是朕的,你凭什么认为靠你与赵婉,就能掀翻朕的天下呢?” 赵盈点着扶手的那只手,动作也猛然收住了:“你母妃就是死在了贪心不足上,这才几年的时间而已,你就这样急着步她后尘。 可见是朕对你们实在太过宽容了。” 包容的有点过了头。 虽然杀了孙氏,但留下了赵姝,修建佛寺,好吃好喝的供着,再到把她召回京城,册立长公主,修建公主府,反倒养出赵姝的狼子野心来。 “你这几年,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赵澈的消息吗?” 赵姝心头一震,暗道不好。 惠王兄…… 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 其实不止是她。 没有人知道惠王如今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御极做皇帝的明明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可是朝廷里风光得意的这些人里,却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他那哪里是深居简出,分明就是闭门不出啊。 赵盈登基了三年多,他就闭门不出了三年多。 胡泰倒是每个月都会到惠王府去一趟,对外也总说惠王的病不太好,性情怪癖,不肯见人,且适宜静养,闭门谢客最好。 赵姝早就怀疑过。 赵盈什么都干,兄弟手足她恨不得一个不留,可那毕竟是她的亲弟弟,她究竟…… “你究竟对惠王兄做了什么?” 赵盈掀了眼皮看她:“你不是也恨他吗?倒能一口一个王兄的叫出口。” 还恨吗? 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了。 母妃险些小产,为此坏了身子,这些事情,好像都已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真真正正的恍若隔世。 赵姝只知道,跟赵盈比起来,她宁可亲近赵澈与赵婉。 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什么亲人了。 她的亲弟弟扣在燕王府,亲妹妹被赵盈把持在宫中。 行事前,也无非是笃定赵盈不敢…… “即便恨,也不如恨你来的直接,毕竟我与皇上之间,是有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的。” 又有什么重要的。 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了。 只是她原本,没打算这么狠的。 人活着,还是应该要留下最后一丝仁善。 不过事实证明,她还是不应该对这些人留什么仁善,心存慈念。 赵盈那头长久的沉默着,赵姝后来再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她缓缓的起了身。 她踱步,也没有太过靠近赵姝,居高临下的看人:“赵澈从三年前就被我喂了牵机毒,日复一日,服毒,解毒,再服毒,早不成人形。 不过你既然不恨他,还惦记着你的好皇兄,朕素来有成人之美。” 她退了两步,环顾四周,连声啧叹道:“可惜了这样好的长公主府,你真是白费了朕对你的一番苦心。 既然住不惯,索性挪到惠王府与你的好皇兄一道吧。 对了,还有那个,帮你窃取兵符的——你的小情郎?” “赵盈!!” 赵姝发了疯一般想要扑上来。 可是她人都几斤虚脱,又哪里有那样的力气。 赵盈闪身便躲开了。 她一时扑了空,身子一软,朝前栽倒下去,结结实实的跌落在地上。 “朕最爱棒打鸳鸯,看人阴阳相隔,所爱不可得,亦不能相守,赵姝,好好受着你的来生吧。” 第372章 开府 一直到平昭六年的七月里,赵澈过了身。 七年的时间里,日复一日的痛苦折磨,他早被折磨的神志不清,到后来那两年的时间里,连人也认不全了。 赵姝就被安置在惠王府,她清醒着的时候,也试着到赵澈的屋里去看一看他,同病相怜的人,总是格外容易惺惺相惜起来。 可惜的是,赵澈那个时候就已经认不出来她了。 场面上的工夫赵盈一向都肯做足。 以太子规格给赵澈办了丧事,还从世家中选了早夭的姑娘给赵澈配了冥婚,余下的,赵盈私下里没有多过问半个字。 而且在京郊的端德太子陵里,也没有真正葬入赵澈的尸骨。 赵澈死后,赵盈命人将他是尸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余下的骨灰,在某个起风的日子里,带上了京郊云清山,自山顶扬了下去,真正的,挫骨扬灰。 “如今连赵澈也死了,你还是要留着赵姝,慢慢折磨?” 赵盈翻阅奏本的手倏尔顿了下。 姚玉明听不见声响,才抬起头,侧目看过去:“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皇上这又是何苦呢? 三年前宜真长公主伙同宁安长公主谋逆,事败伏诛,同年底深居简出的太后因病薨于未央。 三年时间过去了,这世上早就已经没有人记得赵姝是何许人也。 连赵濯与赵妩,又哪里知道谁是赵姝呢? 皇上留着她,放不下的,不是也只有自己吗?” 没有人再跟赵盈说过这样的话。 她把赵澈困在惠王府整整七年的时间。 第一年的时候,薛闲亭就劝过她,何不试着放下。 第二年表哥看不下去,觉着赵澈还是受的折磨太过,两年时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该放下了,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第三年虞令贞落生,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舅舅没有自己来跟她说,反而是舅母入宫陪她的时候,几次三番的提起来,倒说成是不如给虞令贞积攒些福报,给赵澈个痛快罢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直到七年过去。 油灯一样熬着的赵澈,终于没能熬过今年的冬天。 现在规劝她的人变成了姚玉明,劝她放过的,也变成了赵姝。 赵盈反手把奏折扣在御案上:“六年了,你怎么不放了姜子期?” 姚玉明就黑了脸。 这件事情,就从七月里一直拖到了腊月二十七。 赵盈吩咐了李寂亲自去,给赵姝赐了一杯毒酒。 李寂办完了差事来回话时,虞令贞也在。 “人送走了?” 李寂本来没想开口的。 当着赵王殿下的面儿,他实在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没成想皇上反倒先问了他。 于是他硬着头皮点头说是:“长……那位已经认不得人了。” 三年。 她到底不如赵澈能熬着,对自己不如赵澈狠。 “按照皇上的吩咐,尸体已经送往城外,余下的……” 赵盈摆手打发他去:“余下的,不用回朕了。” 李寂这才掖着手缓缓退到殿外去。 赵盈捏着眉心,长久的沉默下去。 身边的人,仇人,曾经的盟友,死的死,走的走。 那些人,终于变成了一个个的死在她的手上,而不是由着他们想舍弃便舍弃,想背叛就背叛。 虞令贞不知道何时绕到了她的身边来,伸手牵她袖口:“母亲伤心了吗?为了宜真长公主?” “不,是为了过往的岁月。” 赵盈反握住那只小小的手。 这几年虞令贞每每跟在她身边,那些阴暗的,复杂的,他什么都见识过。 人心鬼蜮,小小年纪,他无不知晓。 可是赵盈也在尽最大的可能把他调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有所为,有所不为。 当皇帝,也不是非要心狠手辣。 仁善之君也不是不能做。 她不希望虞令贞走上赵承奕的路子,当然了,她的路子也不太行。 他该什么都懂,却始终秉持初心。 “从前的很多日子里,我也是无忧无虑长成的,每日只管招猫逗狗,什么都不必过多操心。”她笑着又在虞令贞的头上揉了一把,“比你现在可幸福多了。” 虞令贞撇了撇嘴:“宜真长公主也是?惠王也是吗?” “也不全然如此。” 赵盈平缓着嗓音:“他们小的时候,在宫里的日子并没有多好过,可能还不如你吧。不过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他们是不必像你这样,要学的东西这样多,每天要知道的事情也这样多。” 她一面说着,抬手拿指尖虚空点了点那头的御案:“至少不用看奏折。” “可我喜欢看奏折。”虞令贞小脑袋歪着,“我想知道朝臣每天都在因为什么事情烦母亲,等我长大了,他们再拿同样的事情来烦我,我便早早的知道如何应付这些老东西们。” 赵盈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口一个老东西的叫,虞令贞跟着有样学样,后来还被舅舅说教了一场。 她倏尔自罗汉床上起身步下来,把小小的人儿牵在手上:“今儿咱们不看折子了。” 虞令贞眼底一亮:“母亲带我出宫吗?我有日子没见着蕙如了。” 赵盈无奈摇了摇头。 那是她的小外甥女儿。 两年多前宋乐仪新给辛程府添的小姑娘,取了名字叫蕙如。 小姑娘两岁多,但是性子迟钝,走路也慢吞吞,到这个年纪说话都不太利索。 偏生虞令贞喜欢的不得了。 这两年每回出宫,不管出宫去干什么,都要到辛程府上去看看辛蕙如。 他们这些人之中,也只有宋怀雍膝下得了一双儿女,薛闲亭至今未娶,赵乃明跟唐苏合思成婚这么多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膝下尚且无所出,不过据赵盈后来知道的是,唐苏合思在成婚的第二年小产过一次,好似是有些伤了身,赵乃明一直给她调养了这么多年,到如今也没要上孩子。 余下的,也只有辛程膝下得了个女孩儿。 说话间赵盈已经牵着虞令贞出了清宁殿。 殿前玉阶那样长,母子二人手拉着手一递一步的走下来,朝着宣华门方向而去。 红墙下,拖长一递的剪影。 赵盈突然驻足回头,看着身后被拉长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眸色深深。 虞令贞犹豫了下,拽着她的手腕摇了摇:“母亲?” 赵盈回过神来。 当年,母亲也这样牵着她的手,走在宫墙下,最温柔,也最难忘。 尽管这宫墙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的丑陋与肮脏,但终究,她这一生,与母亲进村的那些记忆,都是在这皇城里。 又爱又恨。 赵盈深吸口气:“淳哥儿,你父亲说等再过几年,在宫外给你开府,让你搬出去住,你想出宫住吗?” 虞令贞想也不想就摇头说不想:“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宫里陪着母亲,母亲不是也不能出宫吗?” “宫外更自由些。”赵盈低头看他,“等你接过我的皇位,一辈子就再也走不出去了,趁着年纪小,我还能替你打点几年江山社稷,不想到外头去野一场,撒个欢儿?” “我住在宫里,时常也是能够出宫的,我想陪着母亲,宫里有母亲在,我也不觉着闷。” 赵盈笑着说了声好,果然没有再提及此事。 · 虞令贞十一岁那年,还是搬出了宫。 他落生便册为赵王,连赵王府都是赵盈一早就在宫外给他选好的。 搬出宫之前虞令贞自己不大乐意,非要留在宫里不肯出去住。 赵盈再三的说,他后来才勉强答应。 赵妩年纪也慢慢大了,虽然平日里就住在未央宫也不大出来走动,她暂且不想放赵妩出宫嫁人,那只能先把虞令贞放到宫外去。 也是她自己这两年想的更开了。 当年问儿子想不想搬出宫,多少存了些试探的心思。 小孩子是最贪自由和新鲜的,能逃离着宫城,他怕巴不得。 但是赵盈却舍不得。 这宫里面,再没有什么是同她有牵连的,除了那把龙椅。 她一点也不想叫儿子搬出去住。 赵盈知道徐冽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接替了禁军统领那个位置,宫中行走更方便不知多少,无论白天还是入夜,他老在她面前晃悠。 有些事情,都到了这个年岁,一个眼神都是心照不宣的。 赵盈也不是个非要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也没什么好扭捏的,就顺了他几次。 再后来,他开始嫌虞令贞碍事儿了。 所以才想把儿子弄出宫去住,他自己图方便罢了。 说什么横竖有他陪着,难道也孤单寂寞不成? 简直都是屁话。 不过到如今,赵盈想开了。 该给儿子的自由,总要给他几年。 虞令贞搬到赵王府去的那天,也没有设大宴请朝中群臣。 他就单给辛程家里送了张请帖过去,还特意派了赵王府的马车一并去接人,指名道姓要接辛蕙如到他的王府去玩儿。 辛程满心不大乐意,宋乐仪倒笑着把小姑娘打扮了一番送上了马车去。 结果后来还惹得宋家的小姑娘不高兴了一场,说什么也要到赵王府去住上三五日,非要在王府好好玩上一场。 可是人没能进门,被虞令贞生生给拦在了门外。 小孩子之间的事儿,大人们是不插手的。 宋娴转过头就去找她亲大哥说,宋行之却一脸不耐烦的说教她:“明知道赵王就不喜欢你,谁叫你长得没有元娘好看,性子也没有元娘讨人喜欢,看看你,成天咋咋呼呼,谁敢让你到人家家里去住? 你到赵王府去住三天,赵王都怕你把他房顶的瓦片全给揭了去,你安生在家里待着吧你,那儿你都想去,要不我跟姑母说一说,你去京郊寺里住三五日,静静心吧你。” 宋娴哭着跑开,宋行之身边跟着伺候的小厮看的胆战心惊:“大爷,您这话……这话说的重了点儿,怕姑娘心里不受用,要不……要不还是去哄一哄吧。” 宋行之眸色沉了沉,并没有追上宋娴,出了门,转往崔晚照的院子里去寻他母亲。 宋娴是不爱告状的,从小宋行之“欺负”她,她从不到崔晚照跟前告状。 今天也一样。 “母亲。” 崔晚照手上的针线活儿一停,招手叫他近前:“你早上不是说要去一趟赵王府吗?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家。” “二娘知道我要到王府,跑来缠着我,非要我带她到赵王府去。” 崔晚照笑着摇头:“不是没叫她进门吗?还惦记着去啊?” “您还不知道她吗?越是不叫她干什么,她越是要干什么。”宋行之往她身边坐过去,“我说了她两句,把她说哭了。” 崔晚照面上笑意一僵:“你怎么说你妹妹了?” 宋行之也不撒谎,一字一句的复述给她听。 崔晚照听完就气笑了。 这原也是实话。 辛家的小姑娘的确生的更精致,倒不是她女儿不好看,只不过是辛蕙如更好看。 虞令贞也的确从小就更喜欢辛家那个。 她这个吧……生来闹腾的很,也不知道性子究竟随了谁去,婆母总说怕是随了乐仪小时候的撒野劲儿,横竖是不像怀雍,更不像她了。 “母亲一会儿把她叫到屋里来安慰两句吧,我不想安慰她,总不能一家子都捧着她,她越发胡闹了。” 崔晚照说好:“不过赵王府……她就是想去住……” “母亲。”宋行之话音稍稍咬重了三分,“赵王今年十一,再过几年,姑母要给他选正妃的。” 崔晚照眉头一拧:“你怎么突然就说起这个来?” “也没什么,我这叫防患于未然。” “你是怕你妹妹喜欢他?那不会,二娘也不过就是贪玩儿罢了。” 宋行之眼底隐有了笑意:“现在是不会,年纪再大一些,万一呢? 从小到大,您也看在眼里,将来就是选妃,赵王妃的位置,除了元娘也没人能入赵王的眼。 二娘只是贪玩不打紧,这年纪大了,还是要有些分寸,保持些距离,别回头真的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那叫什么事儿呢?” 崔晚照眉心一动,犹豫着说了声好。 那的确不叫个事儿。 都是亲眷,原本亲厚,没得再为了孩子的事情生分,要紧的是二娘万一真在这上头动了心思…… 崔晚照一扭脸儿,吩咐一旁站着伺候的小丫头:“去把姑娘找来,说我有事儿问她。” 第373章 婚事 宋娴后来是赵盈送到赵王府去的,一住就是半个月。 那半个月的时间里,虞令贞搬回了宫里去住,根本就不在王府。 偌大一个王府就留给宋娴瞎折腾去。 虞令贞每天处理完朝廷里的事,总要出宫一两个时辰。 宋怀雍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才让宋行之到王府去把宋娴带回家。 宋娴彼时也玩儿够了,王府里的新奇物她也都摆弄的差不多,还在王府里设了两场小宴,请了些闺中朋友来聚,只两场之后便又觉得十分的没有意思。 宋行之来的时候,她正挂在葡萄藤下的秋千上,真的是整个人挂在秋千上的。 远远地瞧见宋行之黑着脸走近,宋娴的小脸儿也垮了:“你来抓我回家的吗?” “你在王府住了小半个月,该回家了。”宋行之左右扫量,“就只让宝珠跟着你伺候?” “王府里又没别人,我就是不让人跟着也不会出事儿。”她又撇了撇嘴,“是赵王殿下让你催我回家,把他的王府赶紧腾出来的吗?” 宋行之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葡萄藤下除了秋千,还有一张竹床,就挨着那个秋千的。 宋行之坐了过去,指尖轻点在竹床上,盯着宋娴看了好久:“你喜欢赵王?” 宋娴腾地一下整个人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宋行之又紧张,怕她摔了,身形动了下,见她稳稳当当的站定,才松了口气,又靠回竹床上去。 “你胡说什么?我真的跟父亲告状,叫父亲揍你了!” 宋行之眉心蹙拢了一下:“那你总是缠着赵王做什么?” 宋娴掰着自己指尖,底下了头又不肯说话。 宋行之是看着她长大的。 他自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哪怕是对家里人也是如此。 宋娴出生的时候他五岁,那会儿已经完全懂事了。 他喜欢这个妹妹,尤其是她从出生就特别漂亮,渐次长大之后,更是像极了母亲的眉眼。 小的时候她偷懒不肯做夫子留下的课业,他总是一面骂她,一面帮她把课业给做完。 诸如此类的事情,比比皆是。 宋娴大大咧咧的性子,其实心思比同龄的小姑娘细腻的多。 两年前兵部征兵,他那天正好有事情去了一趟兵部,回家也晚,一直到日暮西山他才回府。 宋娴就在府门口等着他,一见了他,小跑着冲上前来,抓了他手臂就问他是不是要征兵去边关。 她占有欲,很强。 不单单是对他。 “二娘,你是因为觉得赵王对元娘太好了?”宋行之双手换在胸前,挑眉看过去。 宋娴垂头丧气的,缓步过来,就在宋行之身边坐下去:“大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啊。” 宋行之抬手揉她头顶:“怎么这么说?” “我不喜欢赵王,他将来是要当皇帝的,皇帝后宫佳丽三千,那些女人扎堆的地方,我从来都最不喜欢,我就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所有人眼中都该是独一无二的。” 宋娴又扬起下巴来,尖尖的下巴冲着宋行之:“他不行,他也不会珍惜我,我才不会喜欢他。” 那宋行之就明白了。 他浅笑出声来:“小的时候没有元娘在,所有人都围着你一个。 后来有了元娘,我们倒都还好,唯独赵王不这样。 自从姑母生了元娘,他每每出宫,都要到辛府去看望元娘,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你这是吃醋了?” 宋娴垂眸点了点头,其实她自己都不情不愿的:“我又不能跟别人说,觉得我跟有病一样,而且小肚鸡肠的。 怎么连表妹的这种飞醋也要吃呢? 这不太应该的。” 宋行之牵了她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这有什么应该或是不应该,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应该做争风吃醋的事,不然做什么? 上朝堂,进学堂,一天到晚规规矩矩的绣花写字? 怪没意思的。 不过你老是这样,元娘会尴尬的。 你没发现元娘近来也不常到咱们家去玩儿了吗?” 她当然发现了。 本来是表姐妹的,打小也是亲亲热热,因为她自己的心态原因,倒弄得生分起来。 “是父亲让你来接我回家的?” 宋行之说对:“赵王这些天处理完朝堂政务,总要出宫一两个时辰,到辛家去小坐一阵,你说他是去做什么的?” “找表妹的。”宋娴越发丧气了,“本来我不缠着要到王府来,他可以把表妹接到王府来玩儿,用不着这个样子。 其实赵王也在迁就我,是吧大哥?” 宋行之不免又去揉她的小脑袋:“皇上把赵王教导的很好,赵王是个心思细腻且温柔的人,他对你和对元娘并没有差多少,你是表妹,元娘也是。 只不过他对元娘跟多出一份男女之情,这才显得格外不同。 可你瞧,放眼天下,除了元娘之外,赵王还对什么人有过这样体贴的时候呢?” 她们这些孩子里,要说起来,还真的是只有她了。 宋娴的那颗心仿佛一下子又安定了下来:“那大哥,我们回家吧。” 宋行之才起身牵着她的手:“我带你去听戏,回过母亲,晚上在外头吃了饭再回家。 我来之前叫人给元娘送了张帖子,过两天玉清观不是有素斋吗? 我看你们几个今年也没有商量着要去吃素斋,恐怕还是为了这点事儿,就替你写了张帖子送到辛家,等过两天我带你们过去。” 宋娴眼中一亮:“大哥今年不忙了吗?” 宋行之一向紧绷着的那张脸上隐有了笑意。 每年到这个时候,玉清观都会摆素斋,也连七天,到年前,然后关了道观大门,就等到上元节后了。 宋娴五六岁的时候宋行之会跟着崔晚照一块儿到玉清观去吃素斋,之后这些年,他就都不去了,老说那些都是小姑娘家该去凑的热闹,他都长这么大了,才不去凑那个热闹。 这两年宋娴每回都会提前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但是他衙门里总是有差事忙着,全都给推了。 “今年也忙,但是可以抽出两三天的空。” 兄妹两个已经出了赵王府的大门,寒风吹来时,宋行之的身形往宋娴身前挡了挡:“等到过了这两三天,我再回衙门里当牛做马去。 母亲今年不得空,不到玉清观去了,你又不肯安分待在家里,总要去的。 我早就想好了,今年我陪你去。 这不是正好你近来跟元娘生分许多吗?我这个做兄长的,可不得从中调停一番。” · 等到了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宋乐仪进了一趟宫。 那天正好是休沐日,虞令贞本来说要进宫陪赵盈到太液池去泛舟,她把人打发出了宫,让徐冽带着他去练武场了。 宋乐仪是一个人入宫的,也没带上辛蕙如。 赵盈听说她来,叫挥春去准备宋乐仪爱吃的茶点来。 宋乐仪进了殿中,脸上却并没有丁点儿的笑意。 赵盈见状愣了下。 这些年她每次进宫,总是喜气洋洋的。 赵盈有那么一年问过她,到底是什么事儿啊,老是这么高兴。 半开玩笑的调侃一番后,宋乐仪说,因为她自己一个人在宫里过日子,未免孤独了些,虽然她们这些人时常进宫来陪着,但朝中事务繁杂,她还是觉得赵盈也未必真正开心,所以每次进宫都高高兴兴的,是想叫赵盈见了,多出些欢愉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赵盈已经起了身,上前去拉她,“今儿怎么不惦记着要我多些欢愉了?板着个脸,是辛程欺负你了?” “他才不敢。”宋乐仪还是冷着脸子,同赵盈一道入了西次间,二人又上了罗汉床。 她盘腿坐在赵盈正对面,一脸的欲言又止。 赵盈眉心动了下:“来都来了,你把‘我有事’三个字就刻在脑门儿上,这会儿反而又不说了?支支吾吾个什么劲儿?” “是淳哥儿。” 说起这个宋乐仪也是无奈。 虞令贞也就是亲王之尊了,要不然今天辛程能把他打个半死! 宋乐仪也是再三的劝,好说歹说,才把虞令贞打发走,还要去安抚辛程,都忙活完,才收拾好自己,匆匆进宫来见赵盈的。 赵盈眼皮突突的跳起来,沉声反问:“淳哥儿怎么了?他今天不是跟着徐冽到西郊大营的练武场去了吗?不在京中啊……” “他在京城!”宋乐仪咬着后槽牙,“他根本就没有去西郊大营,八成又是徐冽放纵他。 他方才到我们府上去,说他要娶元娘! 就当着我跟辛程的面儿,直截了当的说出口来的!” 赵盈闻言也是倒吸了口气。 她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都很让人省心。 无论是进学还是入朝堂,他都表现的相当出色且优秀。 在辛蕙如的这件事情上,赵盈从来没有阻止过他什么。 私下里也跟徐冽商量过。 他自己看中的小娘子,辛蕙如又的确是个周全孩子,那都是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孩子,总不会错,最要紧的是虞令贞自己喜欢。 不过孩子现在都还小,也不是非要现在就摆到台面上来。 况且宋乐仪和辛程成婚多年,膝下就只得了辛蕙如这么一个女孩儿。 早早的把婚事给定下来,辛程还不乐意呢。 赵盈咬牙切齿。 她又不是不许虞令贞跟辛蕙如来往,更不是不允许他娶辛蕙如为妻,可这小子是不是眼里也太没人,放肆过了头了!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该是父母知名媒妁之言,他怎么能自己跑到辛家去说这样的话! 辛程真是把辛蕙如当眼珠子一样爱护到大的,还不气疯了吗? 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这般沉不住气! 赵盈一时拍案,沉声叫人。 李寂掖着手猫着腰进门来,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你去,传赵王进宫,把徐冽也叫来见朕!” · 徐冽是跟虞令贞一起进宫的。 他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在宣华门碰见虞令贞那会儿,虞令贞一脸的坦然。 进了宫之后他问了虞令贞几句,那孩子始终缄默不言。 直到上了玉阶,父子两个都站在清宁殿外,虞令贞才叫住他。 徐冽脚步顿住,转头看他:“干什么?” “我今天并不是想偷个懒,不到练武场去。” 这小子—— 徐冽暗道不好,心下隐隐察觉,八成是虞令贞闯了什么祸,给赵盈知道了,才把他跟虞令贞一起传到宫里来。 于是他咬牙问虞令贞:“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到辛家提亲去了!” “你说什么?” 进殿时徐冽是黑透了一张脸的。 果然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同时看见了宋乐仪和赵盈,他就全都明白了。 辛程肯定气疯了,没把虞令贞打出府,全靠宋乐仪。 但人家就那么一个宝贝疙瘩,肯定是要到宫里来告状的。 虞令贞这个事情干的,未免太出格了点儿! 宋乐仪一贯对着虞令贞都是再好不过的脸色,总是和颜悦色的,今天也难得的黑了脸,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跪下!” 徐冽肩头一抖,虞令贞已经在青灰色的石砖上跪了下去。 “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 “你还敢顶嘴?”赵盈又去拍案,“婚姻大事,是你自己能到长辈们面前去开口的吗?你幼承庭训,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你的规矩呢?你的礼数呢?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唐突元娘! 你就没发现辛大人想打死你吗?” 虞令贞却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我喜欢蕙如,同母亲说过,跟父亲也说过。 我十二岁了,我知道蕙如年纪还小,可是这也不妨碍先把亲事定下来!” 他跪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我是非蕙如不可的,到辛家去表明心意也是早晚的事情,辛大人为什么要打死我? 一家有女百家求,辛家的姑娘,放眼天下,多少小郎君惦记着,我可不想叫别人捷足先登!” 不要说宋乐仪和赵盈了,就连站在一旁的徐冽眼角也跟着抽了两下。 他是真的魔怔了吧? 这话要叫辛程听见了,真要打死他不可的。 赵盈侧目去看,宋乐仪的脸色,果然比刚进门的时候,更难看了三分。 第374章 赐婚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混账话?” 什么捷足先登。 他这话说的—— 宋乐仪一抬手,按在赵盈的手腕上,意思分明是不叫她开口。 她自己冷冷的盯着跪在殿中的人。 十二岁的少年郎君,眉眼间像赵盈更多些,多少带着徐冽的影子,只是不细看,也难以察觉。 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孩子。 在她跟辛程成婚之前,大多时间会进宫陪着赵盈,那时候赵盈已经生了虞令贞,她待这个孩子,跟自己的孩子没两样的。 “淳哥儿,你这两天是在外头听见了什么混账话吗?” 赵盈迟疑望去,虞令贞还是跪的笔直,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徐冽面色冷了些:“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跑到人家府上去求娶——什么混账东西,他倘或有个女孩儿,如今连十岁都不到的年纪,有个孩子跑到府上说要娶她回家,他把人打断了腿丢出门去,都算他脾气好了! 实在是辛蕙如年纪太小了点儿,而且这本来就不该是虞令贞自己去开口的事。 他一向都纵着虞令贞更多些,从小到大,赵盈对他都更严苛些,他想着孩子也总不能叫一味的压着长大,是以能纵着的地方,他便多纵着点儿。 为此赵盈还没少私下里说他。 今天这件事,徐冽听着实在是头疼。 “你喜欢元娘,从小也没有人拘着不许你到辛家去找她玩儿吧? 赵王府落成,你搬出宫去,老把元娘接到王府去玩儿,你姨丈和姨母也没有不许吧? 你还有没有点规矩礼数,眼里还有没有人!” 虞令贞抿进了唇角,还是不说话。 宋乐仪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登时叫气笑了:“你爱说不说吧,我只告诉你,你今天造次,这样冒失唐突,辛程是气的恨不能打死你。 你不说,没个交代,往后也不要想着娶元娘了。” 果然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好使。 虞令贞突然就有了反应,眼皮往下一压:“我今天本来想偷个懒,不愿意到练武场,父亲纵了我,我是约了几个朋友去吃酒的,就在云逸楼。 酒过三巡,席间听见隔壁屋里说起辛大姑娘如何如何,我留心多听了两句,后来闹起来…… 大理寺卿家的高成俊说,他同家里说,过几天要到辛家去说亲。 我回了王府之后一直在想,他家里怎么会同意呢?怎么敢同意呢? 后来又在想,或许是哪里出了问题。 从蕙如出生,到她长到如今这个年纪,我每每偏爱她更多一些,是不是那些人都觉得,我只是拿她当妹妹看,所以这些人才敢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他捏紧了拳头:“我本来很想把他打一顿,叫他死了这条心,可是想一想,蕙如如今又不是我的人,难道天下爱慕她的我都去把人家打死吗? 我解决不了外面那些人,不能叫人家以为我仗势欺人,所以我只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父亲和母亲是知道我对蕙如的心仪的,宫外的这些长辈们,我想来也应该都是知道我心意的,从我小的时候就都知道,可外面的人大概不知道吧。 然后我越是想,越是开始害怕了。” 赵盈眉心一挑:“害怕?” 徐冽把他的话接过来,开口时候甚至都还有点儿无奈:“你害怕你姨丈和姨母也不知道你的心意,回头高家真的登门去说亲,虽说元娘年纪还小,可高家家世门第也都不差,高成俊的人品模样也都算是出众的,说不定早早的给元娘定下婚事,等她长大一些再出嫁。 所以你怕了。 然后你就跑到辛家去说,去表明你的心意,想告诉你姨丈跟姨母,你是非元娘不可的。” 他突然就明白了。 宋乐仪也长长的舒了口气。 进宫之前她自己都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是真的。 想着这样好的孩子,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本来应该等再过两年,大大方方的等着赵盈赐个婚就是了,按照赵盈的意思,还要给元娘抬一抬身份,顺理成章的赐了婚,大家都高兴且体面。 结果突然这么一天他自己跑来说那些话——说实话,本来孩子表明心意是个好事儿,她听着也怪感动的,但前提是,元娘不是她的孩子。 现在听他这么说,宋乐仪反而放心下来。 说白了,这是德行问题。 姑娘家的名声何等重要啊,冒失唐突,谁家的爹娘也接受不了。 宋乐仪突然站起身来,缓步往下踱去,等到了虞令贞身边儿时候,一弯腰,提着虞令贞把人扶起来:“那这事儿我弄清楚了,回家会跟你姨丈说。” 她上下又把虞令贞打量了一番之后,再没有别的任何话,转过身,噙着淡淡的笑意看了一眼赵盈:“那我先出宫回家了。” 赵盈一眼便明白了那个眼神,摆了摆手,又叫李寂,让好生送了宋乐仪出宫去不提。 虞令贞有些着急。 平日里他也是个稳重冷静的孩子,可是只要遇到辛蕙如的事情,他总是容易慌了神,昏了头。 “母亲,姨母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现在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一定做错了事情的。 可是再来一次,不,再来上一百回,他也一定还会这么做! 那是没办法克制的。 高家的确是不错的选择,高成俊也的确算是出众,并非是那种招猫逗狗的纨绔。 他确定不了自己的心意是否为别人知晓,自然要上门去说。 原本可以更加严谨一些的…… “母亲,我真的只是想……” “你不用说了。” 赵盈看着眼前的儿子,连连摇头,面色凝重。 虞令贞心下咯噔一声,登时面如死灰:“母亲,我——” 徐冽从后头上前三两步,在虞令贞的肩膀上一拍:“你姨母同意了这门婚事,你母亲吓唬你的。” 虞令贞悬着的那颗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去。 可就是那么转瞬而已,他又不放心的回头去看赵盈:“母亲,父亲说的是真的吗?” 这孩子——这辈子是要栽在蕙如手里了! · 赵王殿下十三岁的时候,辛家大姑娘才刚满十岁。 那一个月里京城里可以说是喜事连连。 辛大姑娘先是得了个郡主封赠,天子还破例推恩,赐她食邑千户。 没出两天,宋乐仪跟唐苏合思都先后有了身孕。 不过这些所谓的喜事,跟京城的老百姓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那都是贵人们之间的事情。 可是直到辛大姑娘封郡主后的一个月,天子册立东宫储君,赐婚的旨意是紧跟着连发的,说是叫赵王殿下双喜临门,而又因此大赦天下,这才是京中最要紧的大事! 辛家这位大姑娘,可真是天生富贵命。 生在国公府,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天子是她亲姨母。 如今才十岁的年纪,册封了郡主,而且她的食邑是比个公主规格待遇都要高的,皇帝是真的疼她。 这样抬举辛大姑娘的身份,然后还要先册立储君再赐婚,一道赐婚的圣旨就定死了她太子妃的身份,还为这桩婚事大赦天下。 虞令贞也没有搬到东宫去住,仍旧住在他的赵王府里。 赐婚比册立太子更叫他高兴,在王府里已经连着设了七天的宴。 他席间高兴,就总是多吃两杯酒。 宋娴扯着宋行之的袖口劝:“他这些天老是这么吃酒,这可真是不成,我听母亲说,这些天他都不上朝的,表姑母虽然不说什么,那总这个样子,才刚刚册了太子,朝臣回头该上表弹劾了,大哥去劝劝吧,再高兴也不能这样得意忘形呀。” 宋行之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 但是这会儿好些人都在,他这样上去劝,反而不好,且还扫大家的兴。 他反手拍了拍宋娴:“你去吃点东西,帮着周全些,一会儿宴散了,送了那些人出府,我再去找太子殿下就是了。” 好在虞令贞再怎么兴奋激动,也还是留了些分寸,尽管席间都会多吃两杯酒,总归不会喝的酩酊大醉。 虞令贞从小是在宫里长大的,赵盈膝下只有他一个,且也只打算有他一个孩子,他是不必经历那些所谓的尔虞我诈,况且宋行之还知道的是,在虞令贞五岁之前,都没有真正被当做储君来要求他一定要如何,一定不能如何,虞令贞的幼年过的是相当随意的。 然而这七八年的时间之中,虞令贞所接受的都是储君教育,他知道自己未来事要做天子的。 一言一行,该有的谨慎一定会有。 酩酊大醉这种事情,到他十三岁这一年,也不曾发生过。 宋行之盯着那抹身影,唇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淡淡的,而后摇了摇头。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七八岁的时候,大家年纪都很小,对什么都是好奇的。 他年纪稍微要大一点儿,比虞令贞大几岁。 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偷偷喝酒,真的就是觉得好玩儿,有时候见长辈们聚在一起喝酒就觉得想试试看。 然后在就商量好了,偷偷在一起买了两坛子酒。 那个年纪的孩子能有什么酒量不酒量的,当然就喝醉了,连他在内,宿醉头疼了一整夜。 只有虞令贞一个人,仿佛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吃酒到醉。 父亲要提了他一顿打,也是虞令贞把所有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去。 其实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他们这些人里,最撑得住事儿的,根本就不是他。 二娘也是太天真,还要他去规劝虞令贞,那是个从来都不需要旁人规劝的主儿。 话虽然是如此说,可是当天宴席散去之后,宋行之还是跟去了虞令贞的房里。 虞令贞微醺,眼神些许迷离,翻身见他进门,撑着要坐起身。 宋行之快步上前,在他肩膀上按了一把:“是不是喝的有点多?” 虞令贞就索性又把自己扔回了床榻上:“也还行,人高兴嘛,喝酒容易上头,睡半个时辰就缓过来了。” 宋行之笑着往一旁坐下去:“太子好些天没有上朝了,父亲说从册立东宫之后,这一连七天,太子就没露过面。 皇上知道太子因为赐婚的事情高兴,朝臣们却只想着他们的储君太子到底在干什么。 从前的赵王殿下多勤勉,如今的太子殿下就有多惫懒。” 虞令贞咳嗽了两声,一旁小内监忙去倒了杯水送过来,他接过来喝了两口,也不再躺着了,坐起身来,直勾勾去看宋行之:“也就这么几天,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宋行之没有喜欢的姑娘。 长这么大,身边儿认识的女孩儿里,他都当妹妹一样看待。 他不太能理解虞令贞这种快乐是从何而来。 得了心上人为妻,大概真的很快乐吧。 虞令贞没等他开口,自顾自的摇头:“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不过你且放心,明儿再设个宴,后天我就去上朝了。” “怎么不是明天就去上朝呢?” “明天我有事儿。”虞令贞捏着眉骨揉了两把,“也不妨告诉你,我明儿要去见元娘。” 什么东西? 宋行之眼皮突突的跳起来:“皇上不是说了这一年不叫太子去见她吗?” 本来赐了婚,成婚之前就不能见面的。 但是辛蕙如才十岁,等她要嫁给虞令贞完婚,少说还得等上四五年的时间。 虞令贞是在赵盈面前好说歹说,赵盈又去跟宋乐仪讲,连徐冽都私下里找过辛程两趟,才着急忙慌把婚事定了下来,说定了,这一年不许两个孩子见面,就算是全了规矩礼数,等到一年之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处玩闹一处小聚,都不妨碍。 这才七天……? 虞令贞突然笑起来:“我跟母亲说好了,叫姨母跟元娘进宫里去,我做了个小玩意,想亲手送给蕙如,必须要亲手送给她。” 这也挺有毛病的…… 合着有高兴事儿就得设个宴呗? 去见辛蕙如就去见,何必还非要在赵王府设场宴,连朝堂也不去。 宋行之却不再劝了,叹了口气:“行吧,太子殿下有分寸,我就不多规劝了。” 反正你也不听。 第375章 我等你 平昭二十二年年的那个冬天,注定多事。 南方多暴雪,几十年也没遇到过的恶劣天气,田里的庄稼死了一大片,街上衣不蔽体的乞儿也死了一大片。 朝廷拨发赈灾款,可是等赈灾银子送到各州府手里去,灾情已经蔓延了将近一个月时间。 入了腊月后,好不容易稳定了人心,赈了南方的雪灾,川陕一代大小九个县又闹起了疫情。 后来民间就有了流言纷纷,说是上天警示,天子失德。 这种话传开来,当然会入了赵盈的耳。 她失德? 这多可笑。 “那些人知道什么,不过升斗小民,无知浑说罢了。” “是浑说,天灾人祸,哪朝哪代没有。”赵盈面无表情的接过姚玉明的话来,“不过等这次疫情过去,我也的确打算传位给淳哥儿了。” 姚玉明秀眉拢起:“因为那些无知之人的几句糊涂话?” 赵盈却摇头说不是:“孩子渐次大了,淳哥儿如今也快二十,成婚都有两年多了。 头两年他老是心疼蕙如年纪还小,一直不肯要孩子,要不然我现在连孙子都抱上了。 仔细想想,在位二十二年,我不是也该歇一歇?” 那要是她自己想休息,想把朝堂交给虞令贞,倒也没什么。 姚玉明松了口气:“这事儿都跟谁商量过了?” “昨儿叫舅舅来了一趟,跟舅舅说过,舅舅也没多劝我,横竖如今四海升平,有唐苏合思在京,尔绵颇黎继可汗位后这十几年时间跟咱们也和睦,边境没有战火,百姓安居乐业,我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 姚玉明这时才细想起来。 赵盈登基二十二年,平定叛乱,肃清朝堂,灭北国,又开放南境阙场,往来互市。 如今的朝堂,君明臣直,十一月里南方赈灾,到现在户部细查所用账目,虽然不至于说没有一文钱是被克扣下来的,至少比昭宁帝在位时强上千百倍。 选贤举能,识人善用。 姚玉明深吸了口气:“这几年你身子总不太好,等这回疫情过去后,打算搬到京郊的行宫去颐养吗?” 赵盈笑着摇头:“那行宫我当年是修建起来打算留给冯太后的,我自己可不用。” 入夜时候徐冽又来了。 赵盈好像一直在等他。 上阳宫殿前积了一下午的雪,赵盈的美人靠就放在最靠近殿门口的位置上。 屋外檐下还悬着几挂冰凌。 殿中地龙烧的旺,她身上还裹着貂绒毯子,一张脸叫热气打的发红。 如今快四十的人,保养虽然得宜,但姚玉明说得对。 这几年赵盈的身体总是不好。 平昭十七年和二十一年时候,她先后在太极殿上昏过去两回,把朝臣吓得不轻。 胡泰说是当年生产之后落下的病根儿,本来是不要紧的,但是操劳了十几年,也算是积劳成疾,又把当初月子里的那点儿原本微不足道的病根儿给诱着发作起来,只能调理,没法子从根本上给她补回来。 云氏听说这样的话,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初赵盈生产之后,她跟崔晚照那样尽心尽力的伺候赵盈出了月子,怎么还会留下病根,导致现在积劳成疾,格外严重。 女人月子里留下病根儿,确实是补不回来。 是以现如今赵盈精致的妆容下,也难掩她眼角的倦意。 地龙烧的那样旺,她脸上叫热气都熏红了,偏偏手还是冰凉的。 挥春见天色有些晚,又换了个手炉过来:“皇上,要不先歇了吧,徐统领许是有什么事儿绊住了脚,今儿……” 她话才说了一半,赵盈也才要抬手打断她说无妨,新加了银丝碳的手炉拿在手里,指尖的温度才回来一些。 就听见小宫娥在外头请徐冽安的声音。 毡帘被打开,赵盈的视线才从琉璃窗户上收回来,而后往门口方向望去,见徐冽大氅上还落有皑皑白雪,叫了挥春一声。 挥春忙上前去替他脱下来,书夏已经端了热茶过来。 徐冽顺势接下喝了两口,其实他倒没有多冷。 他身强体壮,不像她。 如今这样畏寒,可一点儿也不像原来的她。 徐冽没有上前,先在屋里暖了半晌,把身上的寒气化去之后,才上前几步,一弯腰,摸着赵盈指尖并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剑眉蹙拢:“坐在这里干什么?出来进去打了毡帘,寒气扑面就进来,你这殿内地龙烧的这样旺,手指尖儿都还凉凉的,这还抱着手炉呢,进去吧。” 赵盈笑着摇头说没事:“习惯了,胡泰说这两年多给我开副药,吃上两年这个毛病能调理过来。” 她缓缓地把手给抽了回来:“怎么来的这样晚?” “徐熙病了,有些严重,兄嫂给我送了信儿,想让胡泰去看看,我刚才去忙了一趟,才又进宫的。” 具体怎么严重赵盈就没有再多问。 徐熙那个丫头,小的时候也是身体特别好,尤其是她本身就特别爱缠着徐冽。 当年徐照撑过那个难关,不过他是得养上多好年,后来赵盈跟徐霖他们商量过后,把徐照送到了昔年给赵姝修的寺庙里去静养。 那本就是景色宜人的好地方,依山傍水,特别养人。 自从徐照搬出徐府,徐冽往来徐家的次数就变得多起来,徐熙小的时候还跟着徐冽往练武场好多回,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都能在徐冽手上走个十来招了。 只是这丫头也是命途多舛吧。 小时候被拐过一回,她十六岁临出嫁之前的的两个月,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在自家花园子里闲逛,也能失足跌进荷花池里去。 徐熙很能干,几乎什么都会,唯独不会凫水。 跟着伺候的人扑腾下去捞她,但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谁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直接就把人给救上来。 折腾了大半天把人捞上来之后,徐熙已经呛了水,昏迷了一天多,胡泰给她救回来后,她也是打从这儿开始,落下的病根儿。 后来这些年,隔三差五就会病一场,不过十分严重的情况比较少,所以她夫家和徐霖夫妇平日里也不会随随便便拿帖子去请御医。 这回请了胡泰去看,可见是特别麻烦了。 “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叫人进宫说一声就是了,明儿再来也成,她病的严重,你做阿叔的,也该去看一看。” “倒也不必,兄嫂过去了,也不好这么多人都跑到郭家去守着她,她若是有什么不好,大哥还会叫人告诉我,若没事了,明儿也就知道了。” 徐冽又摸了摸她指尖,想了想,站起身来,再一弯腰,提着她起身来,硬是半抱半拥着把人带入了内室去:“我跟大哥说过,郭家要是有什么事儿让人递话到宣华门,我今儿在宫里当值,会嘱咐宣华门上当差的人,要是接了徐府的信儿自然来告诉我。” 赵盈古怪瞥他一眼:“你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你今天宿在上阳宫呢。” 徐冽扶着她坐到了罗汉床上去,忙前忙后的去给她拧帕子,端热水,忙活了好半天:“你叫人跟我说有事儿,就是天塌下来我不是也得进宫来见你吗?这不得十分要紧的事情才会这样跟我说吗?” 这二十来年,赵盈和他一直都不远不近的。 哪怕他跟赵盈有了一个孩子,赵盈对他的态度其实也并没有特别亲近。 偶尔他会到上阳宫来留宿,隔天她一定会喝下一碗避子汤,他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却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毕竟是她的选择。 而且之前的这二十年,也都是他自个儿进宫到上阳宫来的。 赵盈说有急事儿,传他到上阳宫来相见,这样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哄着她又喝了两杯热水,徐冽才往她身边坐下去:“什么事儿啊?” “我之前一直没跟你说,半个月前我就跟舅舅商量过,等到川陕的疫情过去之后,我想让位给淳哥儿了。” 徐冽正要去拉她的手,帮她暖手的,动作一顿,蹙拢的眉心却又在一瞬间舒展开,然后抬眼看过去:“因为宫外的那些传言吗?” “我以前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样的道理,不用谁来跟我讲。刚登基的时候,其实民心所向我不太在意。” 赵盈把自己的手递到了徐冽的手里去,头一歪,靠在了徐冽的肩膀上:“那时候他们又说我牝鸡司晨,我做再多,百姓也不会向着我,我只能先稳定了朝堂,再为百姓,为天下,多做些事情,他们总会知道我是个好皇帝。 现在不行啦。 我都登基二十二年了,今年这一整年下来,天灾确实是太多了些。 你说老百姓都觉得天子失德,我能做些什么挽回民心呢?” 她在他肩头上摇了摇头:“不行的,他们可能时隔多年还会想起来,平昭二十二年,天子失德,上天警示。 我也累了,徐冽,我确实有点累了。 我在位二十二年时间里,总是为天下想得多些。 薛闲亭好些年前回来跟咱们小聚的时候,还说呢,我小的时候多我行我素的一个人,并不多顾虑旁人的。 后来谋划着要上位那个时候,顾虑的稍微多一些,毕竟前路凶险,总得要考虑自己的前景和将来。 你看,我都操劳了这么多年,成全了别人这么多年,都不说我上位之前的那两三年时间了,单说登基之后这二十二年,我现在休息休息,总可以的吧?” 徐冽倏尔就笑了:“你觉得累了,想什么时候休息都可以的。” 他反手摸了摸赵盈的头顶:“淳哥儿大了,也该替你分忧,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他监国,你还可以清闲点儿,我若得空的时候,还能跟你一起去游山玩水的逛一逛。 你那会儿又说不成,怕淳哥儿年轻,担当不起重任,唯恐他出了纰漏,还要阁老帮他收拾烂摊子。 阁老也这么大年纪了,他比咱们都该歇一歇,不应该再这样操劳,但还要他来给孩子们收拾烂摊子,这多不合适啊。 我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这两年就没再劝过你。 你现在自己想通了也很好。” 他又要去端水,赵盈余光瞥见了,拉了他的手没叫他动:“我不喝了,你别给我端,都这么晚了还要喝那么多水,一会儿肚子胀得慌,睡也睡不好。” 徐冽说好,然后就把手收了回来:“那让位之后呢?想去那儿?晋州吗?还是云游四海,到处去走一走?” 她到这个年纪,离开京城的次数都很少。 当年离开的几次,也是为了朝廷里的事情,也不是自己游山玩水去的。 “那个先不急。”赵盈按在徐冽的手背上,拿指尖在他手背上打了两个圈儿,慢条斯理的,“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想跟我一块儿离开京城,云游四海?” 徐冽喉咙一紧,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动:“你自己一个人也不安全,总要有个人陪着,护你周全是不是?” 赵盈就已经笑着从他肩膀上挪开了:“留在京城吧徐冽。” 她目光灼灼望去,眼中澄明一片,这二十年来的浑浊都不见了踪影:“陪着淳哥儿,留在京城,帮他好好护卫着这宫城,护着这上京繁华。” 徐冽猜到了。 她也不会因为要把他带着一起走,而特意把他叫到上阳宫来。 “你是单纯因为不想让我陪着,还是怕我一走,禁军无人节制统领?” 没有人可以信任到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宋行之他们几个都是从文的路子,而且也确实太年轻了点。 但是徐冽要知道的,是赵盈的态度。 赵盈已经缓缓地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我在晋州等你吧。” 她背着手,站定之后转过身去看徐冽:“禁军可以交给徐珞,只是他年轻怕经不住事儿,你带他几年,我在晋州等你来找我,怎么样?” 这是她最大的让步。 徐冽眸中霎时间黯淡无光。 他知道赵盈根本就不想等他,这番话,都是敷衍他的而已。 他垂在身侧的手,捏紧,再松开,如此反复五六回,才闷着应了她:“好,听你的。” 第376章 圆满 平昭二十六年,春 新帝登基,中宫有孕。 这是大喜,自然是要大赦天下的。 晋州·虞氏祖宅 赵盈身上是水红缎子绣着大片石楠花的对襟襦裙,裙澜上还有一圈儿八仙过海,银线勾了边儿。 姚玉明刚从府外进门,两只手一边儿拎着糕,一边儿拎了只烧鸡。 徐冽正在给赵盈搭葡萄架子,一抬眼,眼角抽了抽。 赵盈坐在廊下,摇着美人扇,笑着拿团扇绣花那面儿冲着姚玉明招了招:“家里头要什么吃的没有,你老跑到外面买这些,弄得自己一身汗,干嘛呢?” “我就在晋州待半个月,才不吃你这府里的,晋州那么多好吃的,名满天下,我不吃够本儿就回京,冤枉死了。” 她笑呵呵就已经提着东西上了垂带踏跺。 挥春和书夏两个也笑着去接了姚玉明手里的东西拿下去摆盘,又给她上了果茶来。 赵盈递了帕子过去:“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姚玉明横她一眼:“赶我干什么?我是个富贵闲人,回了京城也没什么事儿。” 那倒是的。 她原本就是赵盈的御前二品女官,可入朝堂,后宫走动,但外人也知道,这就是个虚衔儿,吓唬人比较管用。 赵盈的后宫里有什么人啊?难道还要她去管内廷的那些宫娥内监吗? 无非上了朝堂中,震慑旁人。 当年也确实只是方便她将来接管姚家。 要在姚家老宅养面首三千的愿望到底没能达成,她跟姜子期纠缠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心思再去理会别的男人。 遇上好看的小郎君倒是会调戏两把,可带回家的是一个也没有。 这回到晋州来寻赵盈,一是好奇,就想来看看,二是跟姜子期大吵了一架。 赵盈失笑着摇头:“你呀,就是嘴硬的厉害。 当年我说你这辈子是跟姜子期就缠上了,你偏要嘴硬,说等你腻歪了,撂开手,人家什么也不是。 现在怎么说?” 姚玉明翻了个白眼:“他有什么啊?不就是长得好看点,有点子才气,别的还有什么啊? 你说,皇上登基,国子监中给他安排了个差事。 时隔二十多年,也没有人多在意姜家庶子死还是没死,当然不会有人去在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谁。 可你评评理,要是没有我,他能有今天吗?” “那肯定是不成的。” 这话却不是赵盈说的。 徐冽躲在远处正架着葡萄藤,慢悠悠的飘过来这么一句。 赵盈捏了颗梅子丢进嘴里,酸了一阵:“你别理他,咱们说咱们的。” 姚玉明满眼的羡慕:“你看当年我把他给救出来的,大费周章,你帮着出了多少力啊? 他二十年都未必领我的情。 这人的心肠得多硬,我用了二十年时间都捂不热。 好吃好喝的供着他,掌管姚氏之后又把他接到了老宅里,里里外外的大小事情都去跟他商量,生怕他觉着没地位,我不够尊重他。 府里的奴才们,有半个不尊重,我都立时发落出去的。 到如今他到这个年纪还能入国子监去当差,人前人后受人尊敬,我都不图他能感激我,总要对我好一点吧?” 赵盈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心里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姚玉明是赌气来的晋州。 她跟姜子期,实在算得上是一对儿冤家。 京城里送信来说,据说是姚玉明去逛了一回小倌馆,留宿一夜,宿醉之后被送回的姚家。 姜子期呢? 他无动于衷。 不过倒是好好照顾了姚玉明一整晚,亲力亲为,没假任何人的手。 第二天一大早就搬出了姜家老宅,住到了他之前的那个小院儿去。 姚玉明本来还挺高兴的,觉着这二十年的工夫算是没有白费,他如今也晓得吃一场醋。 结果她兴高采烈的到姜子期跟前去告罪,想着把人哄回家,姜子期反而一脸平静的劝她回家,说什么若是另有了中意心仪的人,如今也方便把人接回家去,他给挪地方。 姚玉明当天差点儿没把姜子期那个小院儿给掀个底朝天。 后来还是宋乐仪她们几个出面去劝,把人给拦回了姚家去。 直到姚玉明离开京城之前,姜子期都没搬回姚家住。 不过…… “这些事儿,你情我愿的,我能劝你什么呢?” 赵盈递了一颗梅子给她:“你出来散散心,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过些天回京去吧,你又撂不开手,放不下他,说这些一点用处都没有。 你也跟我诉过苦了,这一来一回两三个月,回了家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呗,还能怎么着?” 姚玉明突然就觉得好生无趣。 她撇着嘴起了身,赵盈手里的那颗梅子她也没有接,背着手反复踱了几步:“我没胃口了,那些糕点和那只烧鸡就便宜了你吧,我去睡一觉,谁也不要来烦我。” 徐冽站在远处,目送了她从这小院儿出去,才放下手上的事情,踱回赵盈的身边去。 赵盈一抬手,递了杯茶给他:“我的葡萄架弄好了?” “你怎么不告诉她,姜子期就是吃醋了呢?” 赵盈眉头蹙拢:“我可不觉得这是吃醋了。” “她离京的时候,姜子期不是老老实实搬回了姚家,替她打点内宅里的事情吗?”他倒是自觉,往之前姚玉明坐的位置坐了下去,“每个人的心思不一样,姜子期摆明了就是不太爱表达的那种人,不然你说他图什么? 姜家的案子过去多少年了,都别说二十年过去,三五年时间,你当年登基之后又闹出多少事情来,天下百姓也不是全都要记得姜家曾经如何。 他大可以一走了之。 离开了京城,改头换面,又有谁知道他就是曾近的姚家庶子呢? 他为什么不走?” “为了姚玉明的富贵,为了他安逸的生活。” 赵盈冷着脸打断徐冽的话:“别人的事情,我一向不想多管,何况是感情上的事。 你不是姜子期,我也不是姚玉明,谁知道呢?” 她指尖往前戳了戳:“我要是去逛小倌馆,你也无动于衷?” 徐冽脸色骤然一黑:“自然不会。” 赵盈玩味大起:“那你会拿我怎么样?” 他摇头:“我永远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但我会杀光那些胆敢靠近你的东西。” · 内廷·含章宫 虞令贞登基之后把内廷宫室的名字都换了个遍,只留下了上阳宫和曾经宋氏住过的披香殿,名字没改,也不许任何人踏足。 皇后的宫室换做了含章为名。 辛皇后如今才刚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初初显怀,但虞令贞一向都很紧张她,如今就已经不叫她挪动,仍旧是胡泰在安着胎,一天到晚都几乎不下床的。 “你着急忙慌把我叫到宫里,这会儿又一言不发的,如今都做了皇后,还是这么个性子,也不说改一改,往后这宫里人多起来……” 辛皇后眉眼柔婉一片:“令贞哥哥说,后宫不会有别人。” 宋乐仪愣了下:“他何时告诉你的?” “我与他大婚当夜,一直没告诉母亲罢了。” 怪不得。 这死丫头! 虞令贞登基之初,她其实难受过一阵。 明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还是会替女儿难过。 她多少年的时间里都只有辛蕙如一个女儿。 天子后宫三千,三宫六院早晚塞满了人。 结果他们小夫妻早有了这样的约定,居然也不告诉她! 辛皇后握着宋乐仪的手:“先前也不想说的,不是非要叫母亲为我操心忧虑,只是令贞哥哥到底是太子,朝臣也好,天下人也好,都盯着他。 我与他成婚多年,赵王府里不要说侧妃,就连个通房的妾室丫头也没有,这决心是早就表给了父亲母亲看的。 所以到如今,您也不用担心这个了。” 宋乐仪只是松了一口气,不久眉头又皱起来:“那你今儿叫我进宫干什么?” “是姜家那个。”辛皇后抿了抿唇,叹了口气,“令贞哥哥前些天总是跟我念叨,说朝野上下,就连坊间百姓,如今也有许多说辞。 这都已经两三个月了,风波也没能全然平息。 令贞哥哥说,明康姨母离京几个月,姚家里里外外的事,全都是姜家那个在打理。 长辈们的事情,我们做晚辈的,本来也不应该多嘴过问,再说都这么多年了。 只是姜家那个如今在国子监当差,这风波流言总不断,他又是令贞哥哥钦点的人,您给晋州去封信,还是叫明康姨母尽早回京来吧。” 宋乐仪却还是从她的这番话里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京中流言纷纷,姚玉明回京又能够平息什么呢? 她皱了眉头问辛蕙如:“然后呢?” 辛皇后眼皮往下压了压:“令贞哥哥说,要给明康姨母赐婚,让她跟姜家那个正经八百的做夫妻。 吏部那边把姜家那个的生平履历也重新做一遍,做的漂漂亮亮的,往后就不是什么姜家死里逃生的庶子,换个身份,改头换面,堂堂正正做人,也能跟明康姨母出双入对,不必再顾及世俗目光。” 宋乐仪心道坏了。 姚玉明可从来就没有顾及过什么世俗目光。 她当年把姜子期养在外宅,京城里多少人知道啊。 后来一朝得势,执掌整个姚氏一族,更是光明正大的把人接到了老宅里。 她年过四十不成婚,膝下孩子倒是有一双,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的吗? 顾及世俗目光的是虞令贞。 “这事儿只怕难。” 辛皇后说知道:“明康姨母的性子跳脱,从前婆母也老是纵着她,她并不在乎世人怎么看,从来做事时候都只图自己高兴快活。 所以我才把母亲请进宫,想让您想想法子。 横竖这些年您跟明康姨母走得近,关系处的也好,实在不行,叫婆母劝一劝她?” 与其去劝姚玉明,还不如去劝姜子期。 这丫头如今也学会耍心眼。 姜子期的身份一向都是尴尬的,他们这些人看在姚玉明的面子上,见了面才肯多说几句话。 叫谁去劝都不合适。 宋乐仪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候语气中满是宠溺和无奈:“等回了家我告诉你父亲,今儿就叫他去姚家见一见姜子期,他自己肯写一封婚书送往晋州,强过皇帝赐婚千次百次。 这事儿急不得,你也说说皇帝。 要真是一道赐婚的圣旨送到明康手里,你们可留神她抗旨不遵,到时候还不是你们要替她善后? 难不成真的把她拉出去砍头吗?” 辛皇后便笑着说不会:“当然不会为难明康姨母,母亲总有办法的,那一切就全靠母亲了。” 但这事儿也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辛程一听宋乐仪说这个,当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叫什么事?一个皇帝,为了老百姓几句流言,还要操心人家男女感情的事情,这不是荒谬吗?你还答应!” “你冲谁嚷嚷呢?” 宋乐仪语气平淡,辛程眼皮跳了两下,忙扶着人去坐下:“我这不是着急吗?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但你仔细想想,皇帝的操心也不是没道理吧?从古至今,那当皇帝哪一个是容易的,一天到晚操多少心啊,朝堂、朝臣,清官是难断家务事,可当皇帝他不得不断啊。” 她一面说,一面又摇头叹气:“皇后大着肚子还要跟着操心,我都不知道皇帝是心疼皇后还是不心疼皇后了。 主要这不是时隔二十年后,也是实在不想叫人再去翻腾出姜子期的出身门第,死一个他不要紧,连累明康不上算。 再说了,我也仔细想过,你说这两个人,耗了二十来年啊,比元元跟徐冽还要不如。 静下心来想一想,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劝一劝。 他们两个,但凡有一个肯服软的,早早的成了婚,哪里有这许多事情。” 辛程只管抽着眼角不敢苟同:“明康她……她心悦姜子期,干什么跑去小倌馆?当年大放厥词,说要在姚家祖宅养面首三千。 我的好夫人,这两个人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劝服了谁的。 到底是谁不愿意大婚做夫妻,你真拿得准吗? 皇帝想要一个圆满,可天下完满,大多难得,哪有那么简单。” 第377章 缘来缘去 世间完满,从来难得。 这话辛程说的可太对了。 在宋乐仪的威逼利诱之下,他还是不得不往姚府去了一趟。 那天日近黄昏,月亮还没露出半张脸,辛程踏入姚府,一路被小厮引着入了姜子期的书房。 这书房华贵程度堪比虞令贞从前还在潜龙邸赵王府时的小书房。 姚玉明执掌姚家,富贵泼天,要给姜子期造起这样的书房本就不在话下,只不过是要看姚玉明对姜子期有没有这份儿心意,毕竟姜子期他自己是那种尽管手握泼天富贵也不太会为自己谋取半点私利的人。 实际上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姚玉明对姜子期也算是毫无偏私了。 辛程进门那会儿心里是长叹了一口气的。 姜子期待人总是最宽和的,一向都是这样。 他起身去迎,辛程虚让了一把:“快坐吧,咱们说会儿话,也没有这些虚礼。” 姜子期面上总挂着淡淡的笑意:“你是为了京城里的那些流言来见我吗?皇上有话说,对此或许有了不满,看在明康的面子上,也不愿意过分为难我,所以托你来同我说一说,服个软,哄一哄明康,叫她赶紧回京。 她与我携手比肩,和和满满,才能平息这些流言吧。”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姜子期这个人,辛程以前是不了解的。 在他入京之前,一个小小的姜家庶子,并不足以入他的眼。 还是后来这二十来年的时间之中,姚玉明跟姜子期这么纠缠不清,他才从薛闲亭他们几个口中听到了许多有关于姜子期的从前。 姜家的庶子不得宠,生母身份卑微更是不得姜承德喜欢,他在姜家一向卑微的很,所以也从来都不争不抢。 那张脸生的是真漂亮,漂亮到了精致的地步。 他们这一圈儿人里,没有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可要是叫辛程拍着良心来讲,各有各的长处和优点是不假,但多有靠气质衬托之处,如果单单要论五官精致之处,他们这些人里是没有人能比得过姜子期的,也怪不得姜子期能这样得了姚玉明的青眼有加。 其次就是徐冽。 但是徐冽她动不了,染指不得。 眼前这个人,年过四十,仍旧是君子如兰的气质。 同他在一处,都叫人通体舒畅。 辛程心里有些复杂。 “你跟明康这么多年……”辛程一开口,自己又顿住了。 姜子期就坐在他的左手边上,执小小紫砂壶与辛程添满一盏,拢袖往他面前稍推了推:“吃茶。” 辛程没动,他把手上紫砂壶放回桌上后,又开口说:“你不用这样犹犹豫豫,来都来了,有什么就说什么吧,皇上如今是个什么意思,你大可直接告诉我。” “想叫你和明康成婚。” 辛程眼皮压下去,眼角的余光落在那只白瓷盏上。 那只小瓷杯,竹子是秀气且笔直的,竹叶的尖儿上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姜子期的一事一物都是名贵的。 “皇上不愿意给你们先赐婚。”辛程抬起头来,看过去,却发现姜子期神色毫无变化。 辛程拢着的指尖一紧:“你……” “皇上和皇后也知道,明康是不愿意同我成婚的。” 姜子期的脸色稍稍有些发白,细看之下,原来并不是毫无变化。 他端着小瓷杯捂着手,可是这个时节根本就用不着拿温热的茶水来捂手取暖。 他心是凉的,才会下意识有这样的举动。 “大家都是聪明人,也都活到这个年纪了,谁又看不懂呢?” 姜子期长舒一口气,微叹着:“我不明白,你来找我,是希望我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件事,替皇上分忧呢?” 面对这样的人,辛程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这几十年在京城,在朝堂,什么尔虞我诈没有经历过,所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也早就习惯了,剩下的那点儿仁善,无非就是身边这一圈人而已。 再有就是姜子期了。 这个人明明身处上京繁华,却又像是始终都游历在这红尘俗世之外。 他从来都置身于漩涡里,但偏偏从来没有被拽下去过。 干净,纯白色,辛程很难在这种人面前还拿出对付外人那些举动。 “也不算是皇上叫我来,乐仪进宫去见过皇后,她回了家跟我商量了一番,思来想去,明康那个性子,如果她不肯……” 她不肯这三个字,让姜子期的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辛程心有不忍,却还是不得不说完下去:“她性子执拗,且从来也没吃过什么亏,皇上要是强行赐婚,她如果不肯,或是觉得皇上强逼着她去做什么事儿,恐怕是要抗旨的。 抗旨不遵,谁也保不住她。 这天底下,就没有哪一个明着抗旨的人有好下场,你知道的。 所以我们也不想叫皇上陷入那样的境地。” 他的声音稍稍顿了一下:“本来你看京城里流言蜚语大家都没去理会,想着也不过数日,那些人另有了新鲜事情,自然也就不会再提你们两个这点事。 翻来覆去二十来年,不是这样闹过好几回吗? 谁也没想到,这回收不住场。 明康离开京城这都快三个月了,那些流言蜚语就没停下来过,还有外头的小倌馆……这个风气在上京盛行,可不是皇上乐见到的。” 官员本来就不许狎妓,才有了那么多的暗娼门子,这些小倌馆以前根本都不敢露头,都是悄悄地进去逛一圈儿的。 现在可好了,叫姚玉明这么一带,风气盛行起来,朝廷出手整治了两个月,然而效果都不是特别好。 辛程心里很明白。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姚玉明的身上。 姚玉明是那个“首犯”,要是把姚玉明给惩办了,这样的风气当然也就杀下去了。 偏偏就是处置不了姚玉明呗。 才能另辟蹊径去处置。 辛程都知道虞令贞想干什么。 事实上,姜子期也知道。 “皇上是想着,我跟明康成了婚,对外只说是闹了别扭,她赌气到那种地方去,实则什么都没有做,既然成了婚,自然是夫妻和睦,要整治这样的风气,也有个说辞,换句话说,是那些小倌馆破坏了我跟明康之间的感情,才导致明康赌气离京长达三个月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姜子期抚着自己的手背,拿指尖在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 辛程眼角一抽,匆匆忙忙别开了眼。 他就是没说错。 姜子期跟姚玉明,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个小动作…… 姚玉明自己是个相当豁得出去的人,人前她也从来都不遮掩什么,对姜子期的喜欢,表现在她的一举一动里。 好多回在小聚赴宴的时候,姚玉明都拿她自己半长修剪过的指甲,在姜子期的手背上这样子划来划去,后来被姜子期一把按住手,但是消停不了一会儿,又会端出这样的举动来。 他都看到过好多次。 姜子期这种行为举止,无非是怀恋。 他其实是喜欢姚玉明腻在他身边,与他亲密无间的这点小举动的。 “我和乐仪的意思是,你写一封婚书,我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去晋州,让那位劝劝她。”辛程再没敢看姜子期,“这些年吧,明康肯听人劝,也只有那位了。 她这躲出去几个月,直奔晋州而去,就是寻那位散心去了。 她劝一劝,明康大概会听的。” 然后呢? 姜子期是没有问出口的。 只是他心里总会有这样的疑惑。 太上皇劝了,明康听了,那就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嫁给他的吗? 他等了快十四年了。 十四年的时间,他跟姚玉明就这么耗着,谁也没肯先低头,没有先服软。 这婚书写下来意味着什么,姜子期比任何人都清楚。 姚玉明的性子倔,哪怕她肯听太上皇几句规劝,却也不意味着太上皇一定能够说服了她。 她敢明目张胆的抗旨不遵,也可以拒绝他的婚书。 如果这纸婚书姚玉明拒绝了,二十年的情分,就真的走到尽头了。 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姜子期抿紧了唇角,好半晌也没有给辛程回应。 “你……” “你能把明康叫回京吗?” 辛程当场愣住了,半天没敢相信似的,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姜子期眼底的亮光又黯淡下去:“那你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吧。” 算不上是不欢而散,但辛程一定是空手而回了。 宋乐仪对此也没有太多不满,毕竟这不是说上街去买几块儿糕的事。 “他为什么非要把明康叫回来谈啊?” 辛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你真的没想过,姚玉明回拒绝他的婚书吗?” 宋乐仪瞳孔一震:“为什么?明康把他带在身边养了二十多年啊!当年姜氏一族是毒杀天子的谋逆大罪,明康费了多少心思,给元元出了多少力气,才在姜氏一族大厦倾颓的时候把他给救了出来的! 为什么明康会拒绝他的婚书?” 辛程也有些无奈,收回手之后坐在她身侧,攥着她的手,耐心的劝着:“正是因为姚玉明看似这样用心,这样付出,你们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姜子期不愿意与她成婚,是姜子期不喜欢她。 乐仪,你这样喜欢我,会不会到小倌馆去逛啊? 我跟你说过这件事,你好像一直都没有细想过。” 他冲着宋乐仪摇头:“姚玉明去了,留宿,宿醉,姜子期照顾了她一夜之后搬出姚府的,再然后姚玉明就赌气离开京城了。 难道不是她做错了事情吗? 我就不说从前那些,单说这件事情。 姜子期离开姚府,显然是因为这件事情而生气了的,姚玉明不是应该满心欢喜的去哄着他,顺着他吗? 偏偏她不是。 她就这样子离开了京城,一走三个月,撂下京城这么多的事情不管不顾,也不考虑姜子期之后处于风口浪尖和水深火热之中。 你还是认为,这是喜欢吗?” 宋乐仪彻底呆住了。 她是真没想过,姚玉明可能不喜欢姜子期这件事。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会这个样子呢? “那当年……” “不管当年因为什么,在姜家落败之后,姚玉明要做这件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 辛程掰开她的手心儿,放了块儿糕上去:“你仔细想想看,她给那位出力,她没得好处吗?二品女官是不是只有她一人,还因此执掌姚氏一族,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权势,地位,还有一个姜子期。 而那个时候那位已经掌握了大局,要从姜家弄出一个姜子期就更不是什么难事了。 乐仪,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交易而已。 姜子期他自己最早看清楚这一点,才没敢对姚玉明动心。 后来——后来种种,也只有人家自己明白。”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姜子期不想轻易写下婚事,唯恐姚玉明不答应,二十年的情分也就走到了头。 你别看他跟姚玉明有一双儿女,但是只要姚玉明不想,他就什么也干不了。 姚玉明对他,可还不如那位对徐冽。” 这倒是。 赵盈对徐冽好歹是尊重的,如今徐冽辞官离京,一年里有八个月时间都陪在晋州,赵盈也没有拒绝过他。 “那这件事……”宋乐仪咬着下唇,“这样吧,先写封信送到晋州,看看元元怎么说,叫她好好跟明康谈一谈。 都四十岁的人了,这把年纪,成就成,不成就一拍两散。 她跟姜子期之间的闲话,上京都传了二十年,还不到个头的吗? 任性也该有个度。 如今是给皇帝皇后弄成难关了,她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也该叫她自己妥善处置了,总不能一味的纵着她,难不成还纵着她到百八十岁吗?她倒真成个孩子了。” 辛程知道她生气的缘故是在哪里,也不拆穿她罢了。 安抚了好一场后,把她吩咐的话一一都应下来,才又哄着她吃了两口粥,出门往书房去写信准备送往晋州交到赵盈手上去,余下一概后话暂且不提而已。 第378章 自作自受 辛程的书信是在半个月后送到晋州赵盈手上的。 彼时赵盈用回了自己的原名虞元盈,开了几家铺子,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坐在家里收钱看账,真有个什么事情,也都是交代徐冽去办。 书信还是徐冽从外头带回来给她的。 那天姚玉明不在府上,一大清早带了丫头出城去道观蹭人家的素斋,说什么在家里大鱼大肉实在是吃腻了,要到黄昏时分才回城来。 赵盈抱着一盘葡萄窝在徐冽给她搭好的葡萄架下翻账本,远远地瞧见徐冽,冲着他招了招手:“你不是到东城的庄子去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徐冽往竹床边儿上坐下去,伸手去捏她盘子里的葡萄:“出门的时候遇上来送信的小厮,就没去,先回府了。” 那八成不是出门时候遇上的。 赵盈也没细问:“谁的信?” 徐冽从怀中掏信的动作就收住了,她既然问了,就是懒得看,等着他说给她听的:“皇帝跟皇后想让明康和姜子期成婚,免去京中的蜚短流长,再整治小倌馆盛行的风气,不过不愿意下旨赐婚。 辛程夫妇商量过后去见了一趟姜子期,希望他先服个软,写下婚书送到晋州。 原本想着明康见了他的婚书,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但这个事儿吧……” 赵盈好似来了兴致,稍稍坐起来一些,挑眉看徐冽:“辛程怎么说?” “辛程信上的意思是说,姜子期心里是有明康的,怕的是明康并不中意姜子期。 他去见姜子期,姜子期希望他能说服明康回京商谈此事,而不是贸贸然送来一纸婚书。 所以他就写了这封信,让我们想想法子。” 徐冽把两手一摊:“婚书是没有,连个态度也没有。” 赵盈就啧了一声:“怪不得躲到晋州几个月,怎么劝她都不肯回京去。” “你又知道了?” “皇帝发愁的是上京男风盛行之事,并不是明康跟姜子期的私事,他们俩这么不清不楚的二十多年,谁爱管他们的破事儿了?” 赵盈索性坐起身来,把怀里的那一盘葡萄往竹床上放下去,扬声叫挥春。 徐冽先拦了她一把:“你要做什么?” 她虚在徐冽手臂上推了一下,挥春已经掖着手近前,赵盈才沉声吩咐:“你带着人去一趟观里,叫明康回来,我有事情问她。” 挥春先是应了一声是,跟着才问的:“要是……” “她不回来,就把她押回来,去。” · 赵盈是跟着姚玉明一起回京的。 离开京城也有五六年的时间,走的时候有太多舍不下的人,但真的在外面海阔天空,又全然不惦记着了。 如今回来,恍若隔世。 姚玉明不情不愿的回了姚府去,赵盈就搬进了赵王府去住下来。 虞令贞本来说要叫她搬去未央宫住着,她不肯,虞令贞也没有再劝。 朝野上下都晓得这位太上皇回了京,偏偏住在宫外,朝臣们上了几回折子奏请太上皇回宫,虞令贞一概不予理会,又折腾了七八日光景,才算揭过去不提。 大婚是不可能大婚的,姚玉明没同意,姜子期也没再提过这个事儿。 不过赵盈有办法的很。 她回京之后,住了有小半个月,京中男风盛行之势仍旧不减,到了十月底的时候,她把虞令贞叫出了宫。 天子离宫,排场大着呢,然后隔天百姓便都知道,年轻的皇帝在赵王府跪了足足一个时辰,聆听太上皇训教。 第三天虞令贞就下了旨意,严办了那些小倌馆,百姓当然是对姚玉明指指点点,朝廷里紧接着就又一道旨意褫夺了姚玉明身上所有的封赠。 什么二品女官,什么明康县主,她现在什么也不是,就单单是个掌管着姚氏一族的家主而已。 可她从来也不在意这些了。 赵王府如今可热闹得很。 赵盈离开京城这么些年,大家都难得聚在一起,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赵王府里人来人往就没断过。 姚玉明撇着嘴吃橘子:“现在好了,他做了国子监祭酒,我倒成了什么也不是的。” 宋乐仪冷眼剜过去:“不是你咎由自取?” 她到如今才算彻底看明白。 辛程又说对了。 姚玉明这辈子,最爱的只有她自己,别说姜子期了,就连她的一双儿女,她也没有多爱。 孩子还不是一直都是姜子期在带着,长大一些,送去了天门山,远离了京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必纠结于自己的身世。 别人的父母都是出入成双,偏偏他们是不大一样。 姚玉明听出了宋乐仪语气中的不满,拿手里的橘子朝着她身上扔过去:“那怎么了?我早就说过,我是要在姚家祖宅养面首三千的,如今也不过去睡几个年轻漂亮的小郎君,并没有把人带回家,也算给足了姜子期体面,还要怎么样呢?” “你——” “好了,你们倒吵起来。”赵盈捏着眉骨拉住宋乐仪。 她诶的一声转去看姚玉明:“你还不回去吗?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才平息了几日,你别一天到晚杵在我这儿,倒把家里撂下不管,赶紧回去吧。” 姚玉明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冷冷的看了宋乐仪一眼,起了身来再没多说别的,同赵盈说了声明儿见,转头就走。 宋乐仪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有赵盈拉着劝架…… 赵盈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又拍她手背:“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容易生气呢?可见辛程这些年太纵着你了,这性子非但没有温和些,反倒比年轻时候更厉害了。” “不是,她未免也太过分了点儿!” “怎么过分?” 赵盈简简单单一句反问,叫宋乐仪立时哑口无言。 她有些丧气:“算了,横竖跟我没关系,是人家两个人的事情。” “你呀,是老毛病又犯了。”赵盈长叹一声,一面起身一面去拉宋乐仪,“当年你也是这样替薛闲亭跟徐冽抱不平的,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我,你才没有这么强烈的不满。 管别人的事情做什么,姚玉明要真的那样十恶不赦,姜子期跟她耗着二十年图什么啊?” 宋乐仪跟着她下了台阶,听这话又犹豫了一瞬:“你是不是还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赵盈笑而不语。 她当然是知道的。 · 姜子期今日休沐。 他如今跟姚玉明分房睡的,大早上起来她人就不见了,打听了一圈儿才知道她去了赵王府。 姜子期就一直在等,等她回来。 打她从晋州回来,就一直在躲。 姚玉明一进府门就看见了姜子期,也不知道他站在影壁墙后面等了多久。 面对面的碰上,没处可躲,姚玉明只能踱步上去:“你要出门?” 姜子期低头看她:“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姚玉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你看啊,咱们都到这个年纪了,也不是小孩子,十几岁的时候想着情情爱爱,二十来岁想着成家圆满,这都四十了,半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我后悔了。” 姚玉明蹙拢的秀眉愈发拧到了一处:“别说这个了。” 她提步就要越过姜子期,肩膀却被姜子期一把给扣住了。 姚玉明登时有些烦躁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臂:“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是吼出声来的。 吼完了,两个人都愣住了。 “我不是……” 姜子期眉眼低垂:“在王府吃过饭了吗?” 姚玉明嗯了一声,提步又走:“我答应要给皇后画一幅图,这几天就给她送进宫去,先去忙了。” 姜子期的好还没说完,声音都没落到地上去,姚玉明已经只留下了一道背影给他。 他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压了压鬓边太阳穴处,想起仿佛还在眼前的那些事—— 那是姚玉明把他带在身边的第二年。 他骨子里有着傲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从前在姜家时候,也没有那样的傲骨,偏偏跟了她,反倒生出了一身的傲骨来,说起来也是可笑得很。 那时候姚玉明老爱逗他来着,变着法子的哄他高兴,讨他欢心。 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明艳的,照耀在他的心缝儿里。 也许是自卑吧。 觉得他配不上那样的姚玉明。 别扭,自卑,又骄傲着,总对她冷脸相对。 可她仿佛不知疲倦,总是一张笑脸,同他讲着外面发生的那些事。 太上皇登基的第第四个年头,姚玉明已经生下了儿子,那年……就是那年了。 “咱们大婚吧。” 这五个字,午夜梦回时,总会萦绕在他心头,经久不散。 那是姚玉明同他说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然而他拒绝了。 · “姜子期有病吧?” 宋乐仪惊呼出声来。 他那时候一无所有,而姚玉明是御前最得意的二品女官,执掌姚氏一族,多风光得意啊。 再说了,孩子都落地了,还是个儿子…… 赵盈撇了撇嘴:“所以你还心疼他吗?还替他抱不平吗?” 宋乐仪一时无话。 赵盈才又接过来:“明康后来跟我说,那时候其实她自己都是一时冲动。 她曾经的梦想,还真就是面首三千,睡遍天下俊俏小郎君,深以为此乃人生第一大乐事。 她就是看上了姜子期那张脸而已。 当初孩子平平安安落了地,她一睁开眼,见姜子期守在她床前,儿子躺在她身边,突然就有了想要成家的欲望和冲动。 你也知道她这个人,说话做事从来不会三思而行,她那样想,自然就那样做了。” 可是姜子期不假思索就给拒绝了。 在她刚刚给他生下一个儿子的时候,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成婚这件事。 宋乐仪实在是费解:“为什么啊?他不喜欢明康,现在又这幅做派,别是真的有病吧?” “太轻易得到的总是不肯珍惜,失去了又觉得难能可贵,贱骨头罢了。” 赵盈面无表情同她讲:“所以我从来不管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也管不着。 明康给过他机会——你仔细想想看,明康是天之骄女,生来金贵,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过明康委曲求全? 自从当年得了姜子期,她有过多少委曲求全的事情,不全是因为姜子期吗? 我当初就说过她,别嘴硬不承认,分明就是把人放在了心尖上,还非要逞强不认。 真的只图那张脸,睡过就算了,天下漂亮的小郎君多了去,难道只有他姜子期是长得好看的?” “她当年不是对徐冽……” “那是故意的,她那种性子,要是真的看上了徐冽,难道会顾忌谁,不敢对徐冽出手吗?” 赵盈不免又摇头:“回京之前明康就跟我交了底的。” 宋乐仪眼皮倏尔一跳:“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的那些封赠,姚家的那些恩典推恩,她都可以不要,但她绝对不嫁姜子期。” 宋乐仪心口一沉,呼吸跟着一滞:“那她……” “她心里是有姜子期的,不会放姜子期离开,但成婚是别想了。”赵盈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慵懒的歪靠在美人榻上,“她要是不爱了,当年的心结早放下了,姜子期是去是留,是死是活,她都不会在意。 夜宿小倌馆,她什么也没做,她说,那个小郎君眉眼间挺像姜子期年轻时候的,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结果那天晚上就多喝了两杯,留在那儿了。 可你看,她睡醒之后,酒醒了,人也跟着醒了。 眉眼再像姜子期,她却从来都只要一个活生生的姜子期,不是也没把人接回身边当个替身吗?” 这…… 这何止是喜欢,放不下啊。 宋乐仪面色凝重:“她是把姜子期放进了骨血中,贪恋旁人一分相似,怀念着少年时的爱而不得,过后却不会抓着不放,她不想伤了姜子期分毫。” 她一咬牙,张口又骂:“姜子期真不是个东西!” 何止不是个东西。 赵盈对这个男人,是一点好感也没有。 跟姚玉明拖了二十年的时间,他是吃准了姚玉明,结果没想到自己玩儿脱了,才弄成如今这幅样子罢了。 自作自受,活大该了他是。 第379章 大功之人(大结局) 又两年时间,四十五岁的姚玉明,终于点头答应了嫁给姜子期。 可是这两个人也不是在京中完婚的。 年轻时候野心勃勃,想要执掌姚家,做姚氏百年来唯一一位女家主,人到中年,也许是真正做到了,心里就不那么惦记了,反而淡了下去。 姚玉明跟姜子期两个人的婚礼是在晋州举行的,亲朋也没邀请几个,毕竟大家都那么忙,远在京城的那些人,也不大可能放下京城的人和事,千里迢迢跑到晋州来赴婚宴。 而晋州对于他们夫妇而言,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除了赵盈跟徐冽,再没有别的朋友。 再说了,到了四十五岁才完婚,也没什么好邀请旁人来赴宴的,不过是听那些人的闲言碎语罢了。 可问题就在于,姚玉明大婚之后,就定居在了晋州。 姜子期一向管不住她,如今更不会管着她,她成天恨不得长在赵盈的院子里头。 当日到晋州来时,姚玉明买的宅子本来就紧挨着赵盈的宅邸,地段好,又是难得的僻静。 如今真的定居下来,她也花了银子盘下了三五间铺面,在城郊置办了两处庄子,一应的庶务都丢给姜子期去打理,自个儿在家里做甩手掌柜,是以成日无事,就缠着赵盈一个人。 这天她又来,徐冽才从外头去给赵盈买了胡饼回来,一进院子就瞧见坐在廊下的姚玉明。 徐冽拿舌尖顶了顶上颚处,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把手里的胡饼交给挥春,大步流星迈过去:“我听说姜子期今天去庄子上巡查,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 姚玉明方才也不知道在跟赵盈说什么,本来笑的正高兴,乍然听闻这样的话,猛地回头看徐冽:“我才不去受那份儿辛苦,你有什么意见吗?” 赵盈拉了她一把:“你别理他,咱们说咱们的。” 徐冽这下算是没了法子,只能把那些不满的情绪全都咽回了肚子里去。 他跟赵盈之间名不正言不顺了二十多年,这些他都不在意。 当年赵盈要让位给虞令贞,却不许他一道离京。 他留在京城统领禁军七年时间,直到虞令贞都说把禁军交到徐珞手里放心得很,他才辞官去朝。 可那年到晋州来,待了不到十天时间,就被赵盈催着回了京城。 偌大一个将军府,主人家不在,朝臣难免议论。 这就是赵盈拒绝他的理由。 十年。 他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能在晋州虞府出入自由。 赵盈当初说在晋州等他,不过一句敷衍的话,他哪里敢跟她认真计较。 现在快活的日子也就才过了十年,跑来一个姚玉明—— 先前那十年时间里,薛闲亭也来过,在晋州小住了半年,因为他母亲病故不得不回京去的。 赵盈刚开始经营做生意的时候,杜知邑也来过,住了三个多月,几乎手把手的教赵盈那些经商的门道。 那些日子里,他活脱是个外人,根本挤不进去。 好在余下的时光里,赵盈身边一直都只有他一个。 他不在意分房不分房,更不在意赵盈会不会嫁他,反正这些年,赵盈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最后留下来的也只有他,唯有他。 偏偏姚玉明成了那个例外呗? 她跟姜子期就不能找个地方安心过他们的小日子去吗! 徐冽忍无可忍,写了一封信送往京城。 是夜,姚玉明在赵盈这儿吃过晚饭才意兴阑珊的回了自己府中去。 人一走,赵盈就招手把徐冽叫到了跟前去。 徐冽看起来也兴致缺缺,脸色不大好。 赵盈无奈叹气,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来。 徐冽一看那信封,眼皮跳了两下。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跟孩子一样,这样孩子气的事情,淳哥儿五岁的时候就不干了。” 赵盈一面说,一面递了那封信到徐冽面前:“你说你,明康也四十五了,你跟人家哥哥告这种状,你觉得合适吗?” 要是没人发现,徐冽真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被赵盈知道了,徐冽脸上当然是挂不住的。 他这封信是写给赵乃明的,叫赵乃明不管想什么法子,先把姚玉明弄回京去再说,而且信上他写的也直白,就明说了姚玉明如今天天泡在虞府,打扰到了他和赵盈。 信既然是他写的,那打扰自然也是他觉得被打扰了。 男人家有时候小肚鸡肠,那点儿小心思彼此也都知道。 他这么写,赵乃明看过就会明白。 信封是被启开的,信赵盈肯定是看过了的。 徐冽反手摸着鼻尖捏了两把,尴尬的别过脸:“她跟姜子期打算在晋州长住,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天天都泡在咱们府上,缠着你,我看不过眼。 她爹娘都不在了,长兄如父,我当然写信告诉常恩王。 人家都说新婚燕尔,她不去粘着姜子期,倒成天缠着你,故意的吧?” 反正姚玉明那个性子,也不是干不出来这样的事。 赵盈看他也没打算接下这封信,随手就撂到了一旁去:“明康有身孕了。” 徐冽眼角抽了两下,难以置信:“什么?她怀孕了?” “已经有两个多月,是在她决定跟姜子期完婚之前,就已经怀上了这个孩子。” 说起这个,赵盈不免叹了口气:“她叫大夫看过,大夫劝她别要,她自己一直没想好。” “是因为……” 徐冽抿紧了唇角,犹豫了半晌。 赵盈也没非要等他说完,点头说了声是:“当年她生瑶瑶难产,伤了身子,所以这二十多年都没再怀上孩子。 这个孩子说起来来的也真是太巧了。 明康心结解不开,那个疙瘩一直都在,哪怕姜子期放弃朝中大好前程,辞官陪她到晋州来,她对姜子期也总是不能释怀。 可偏偏这个时候怀上了这个孩子。” 现在都已经两个多月了,姚玉明成天表现得没事儿人一样…… 徐冽心口一沉:“她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她这些天总说,孩子是上天赐到她身边的,且孩子又没有做错任何事请。”赵盈也是颇为无奈,“这个年纪怀胎是奇事一件,何况还是她这样的身子,她更觉得这孩子是上天恩赐,说什么也不肯把孩子给打掉。” “那姜子期——”徐冽自己先收了声,“算了,姜子期哪里管得了她。” “姜子期也不是说不管,刚知道她有了身孕的时候欢喜的什么似的,听了大夫的话又犯愁,劝了明康几次她都不听,姜子期为这事儿给京城去过信,赵乃明也回过书信,把明康教训了一顿,非让她拿掉这个孩子,说要亲自到晋州来,可你看,不是不了了之了吗?” 赵盈摇着头,人往软枕上靠过去:“明康这辈子,始终都是孩子脾气。 她从小就没吃过亏,跟我表姐是一样的人。 想做什么,都随自己高兴和心意,谁也别想强按着她们的头改变她们的想法。 明康说,如果真的为了这个孩子丢了性命,她也没觉得有多不值得。 可能是在生死选择的关头,有很多事情就突然看开了,她这才接受了姜子期,跟他完了婚,做了正经夫妻。” 徐冽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也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换做是他,又会怎么选择呢? 他不是姜子期,所以没办法说姜子期做的对或是不对。 其实就算是他自己……他能说服得了赵盈吗? 既然不能,倒不如高高兴兴的,陪着她走完可能是最后的一段人生路。 说不定到了最后,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这件事,京城都知道了吗?” “明康不想声张,只告诉了赵乃明夫妇俩,还有她的一双儿女。”赵盈去拉徐冽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画圈圈,一递一下的,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动作,“她说这世上与她还有关联的,也就这么几个人,她不想把亲人都瞒着。 她跟姜子期在晋州成婚,没等着他们从京城赶来,实则是已经亏欠了他们的。 这个孩子留下与否虽然决定只有她自己能做,但是她做了决定,总归是要告诉他们一声的。 孩子们的来信她也拿来给我看过,本来都已经动身往晋州来了,被她给骂回去的。” 徐冽觉得掌心里痒得慌,这才攥住了赵盈的手:“怪不得这些日子她恨不得长在你的院子里。” “她也是个人。”赵盈笑不出来,语气中是无限的感慨和怅然,“是人谁不贪生?谁不怕死?无畏生死的能有几个。 她心里是怕的,又不愿叫我们跟着提心吊胆,成天跟没事儿人一样。 你看姜子期,近来你瞧得出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吗? 所以别写信回京了,我知道你烦她成天泡在我这里,但是徐冽,这种时候,有什么好跟她争的? 她从出生到如今人到中年,就这么一路被宠着过来了。 我这些年也看开了许多,能宠着她们的地方,真挺愿意宠着她们。 你就不要计较了。” 她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况且他就是再不满,知道了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去跟姚玉明计较不成吗? 徐冽只是突然之间又开始庆幸—— 当年赵盈生下虞令贞后,他其实也没少在上阳宫留宿。 赵盈少有拒绝他的时候。 只是每次事后,她都会服下一碗避子汤。 他曾经为此伤怀,持续了三年的时间才敢问她,能不能不再服避子汤。 赵盈说,生孩子是在鬼门关上闯了一遭的,要虞令贞是为了给虞家留下一丝血脉,也是不希望她人到暮年时,这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人寥寥无几,心里没个牵挂着落。 但孩子她只要虞令贞一个就足够,再不会要第二个。 如今想来,他实在庆幸的很。 赵盈是难得的人间清醒人,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了。 如果真被他三言两语哄着再怀上孩子…… 姚玉明生瑶瑶的时候难产,她生虞令贞那会儿也没好到哪里去。 月子里还落下了病根。 说不定如今真的跟姚玉明是一样的。 他也同姜子期一般,要面对这样的两难境况。 徐冽喉咙一紧:“你想不想淳哥儿?到年下时候我陪你回京,提早动身,慢慢回去,也不怕车马劳顿。” 赵盈眉眼怔然一瞬:“别人的生死,你徐大将军何时这样放在眼里了?” 徐冽越发攥紧她的手:“我知道你心里从没有拿我当夫君看待,我却想陪着你更长远一些,做的事情也更多一些,至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 他突如其来的正经,倒弄得赵盈有些无措。 她慢慢的从徐冽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徐冽,真的。 这一路,你陪我走了快三十年时间,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三十年,我是没有什么遗憾了的,你还有吗?” 徐冽不假思索便摇头说没有:“只要还陪在你身边,我就没有什么遗憾。” 赵盈倏尔笑起来:“想孩子是想孩子,可咱们的孩子是皇帝,是天下主,他不能在爷娘跟前尽孝,这也没什么。 明年开春他要到泰山封禅,我当年立下过规矩,天子登泰山,必得转道晋州往虞氏祖坟添一炷香。 等到明年四月里就能见着他了。 他说明年会带孩子一块儿来,总要叫孩子们见一见祖母的。” 她一面说,笑的孩子一般,又去打趣徐冽:“只可惜了你这个祖父,不能叫孩子们晓得。” 虞令贞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那是应该的,可再到底下的孙辈,实在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这件事情她早就跟徐冽说的很清楚,徐冽也接受了。 徐冽又去捉她的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横竖皇帝对我毕恭毕敬,底下的孩子们也不大敢拿我当个奴才一样看待。 我就是去朝几十年,也是曾经功在社稷的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是,他功在社稷,功在天下。 没有他,何来的虞令贞,何来的,虞氏香火传承。 赵盈但笑不语,任凭徐冽捉了她的手捏在手心里,再没有抽出来。 第380章 徐冽篇之一 昭宁帝在位的第五个年头,朝廷开了第一科武举科考。 徐冽的武状元,得来实在过于容易了些。 他自幼要比别人能干得多,又是天门山学艺归来的,无论是西郊大营校场对战还是金殿上天子问答,他都是绝对出色的那一个。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被关在了府中,出不去了。 这本该是他上殿听封,拜官谢恩的日子,然而眼下他是被五花大绑的丢在房中,他兄长徐霖就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任凭他说的口干舌燥,兄长也无动于衷。 “六郎,父亲他是为了你好,你听话一些吧。” 徐冽突然就不挣扎了。 为了他好? 这个武状元,是他靠自己的真本事得来的。 如今一句为了他好,就能够替他做决定,要他放弃这条路吗? 徐冽登时只觉得喉咙发紧,连这个一向无话不谈的长兄,也实在没什么好跟他说的了。 徐霖大概是听见内室没有了挣扎的动静,起初也吓了一跳的,须臾起身,快步至于内室中,入眼所见便是徐冽双眼无神,直勾勾的盯着东墙上悬着的那柄宝剑。 那是徐冽自天门山学成归来时候,父亲送给他的。 徐霖心里也不好受,长叹一声,往黄花梨架子床的床尾方向步去,把长衫下摆一撩,在床尾的圆墩儿上坐了下去:“六郎,朝廷开武举科,是因边境不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事。 父亲是禁军统领,每日在御前行走,知道的比旁人要多些。 你—— 你从小也并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这回考中武状元,真叫你上殿听封,说不得明儿就要动身往南境而去。 父亲是战场负伤回来的人,当年差点儿丢了性命,他是不想叫你去冒这个险。 六郎,你也体恤父亲一些吧。” 徐冽眼角动了下:“大哥,当年父亲逼你弃武从文,你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吗?” 徐霖叫他这句话反问的哑口无言。 他们徐家世代行武,先祖本就是累军功发家,才挣下如今这份儿家业来。 连他们的父亲,如今的禁军大统领徐照,年轻的时候也是战功赫赫之人。 若非是战场负伤,到现在也仍旧是马上征战的大将军。 徐霖的性子一向更温吞随和些,更像他母亲。 徐冽的脾气却随了徐照。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事到如今,你没能争过父亲,不是也只能认命吗?” 徐霖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红痕。 捆缚徐冽的虽是软绳,但是因为徐冽武艺高强,父亲生怕他挣脱开来,一时这府中没人能够辖得住他,故而吩咐人捆的十分紧,他一旦剧烈的挣扎起来,便很容易会伤到自己。 徐霖叹了口气,欠了欠身,到底不忍心,还是替他松了些:“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父亲也只有咱们兄弟几个,四郎身体又一向弱,成天病歪歪的。 你从小学武,父亲还把你送去天门山学艺,如果不是真的在战场上负伤给打怕了……” “他怕了,就要断了我的后路吗?” · 清宁殿很少有这样凝重的气氛。 金碧辉煌的大殿本来就威严压迫人,朝臣入殿来面圣,举凡有事要回,都格外谨慎,就连内阁首辅沈殿臣也不例外。 实在是昭宁帝的脾气算不上好,年轻时候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残暴。 仁君圣主,他跟这四个字从来不沾边。 文武百官在昭宁帝面前,少有敢轻狂放肆,更别说是孟浪无状。 今天的清宁殿,却格外不同。 徐照做了几年的禁军统领,其实深得昭宁帝信任的。 护卫宫城的职责交到他手上,实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的。 这样的人,只要不涉及到党争一类的事情里去,平日里昭宁帝对他总是多出些耐心和信任。 自从他战场负伤回京,统领禁军,到如今也有七八年的时间,昭宁帝几乎连一句重话也没跟徐照说过。 眼下徐照跪的笔直,直挺挺跪在殿下,端的是一派绝不退让的架势。 昭宁帝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已经好半天没有应徐照的话。 孙符站在一旁看着,便知道恐怕是不好。 偏偏这样的情形,他做奴才的,实在是没有开口的资格。 徐照又俯身下去磕了个头。 昭宁帝大手一挥:“你不用磕了,朕只问你,徐照,徐冽这个武状元,你果真要朕拿掉吗?” 天子肯退让一步,多难得的事啊。 孙符急的鬓边盗出一层的冷汗来,恨不得跪下去替徐照回上一句不必了。 徐照却真的一点儿也不让步的:“皇上知道臣,当年战场负伤回京,在家里足足养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捡回来这条命,但也落下了旧疾,年年都要复发一次,每逢天寒地冻,臣这条腿就老是出问题。 臣晓得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然也不会开武举科。 可是臣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四郎他身体又不好,先前承蒙皇上恩典,点了胡御医去给四郎诊了个脉,四郎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都还不知道,胡御医一定也回明了皇上的。 六郎虽然是庶出,可他从小养在上房院里,臣也没拿他当庶出的孩子看待。 他自幼骨骼惊奇,是练武奇才,臣当年也确实是这样培养他的。 只是如今,臣请皇上可怜可怜臣……臣实在不愿骨肉分离,白发人送黑发人。” 昭宁帝倏尔笑了。 徐照心下也咯噔一声。 他抬头看上去,匆匆一眼,紧着又收回视线,哪里敢真的同天子对视良久。 但是昭宁帝的确是在笑,眉眼弯弯的。 “行了,你去吧,朕知道了。” 就这样……? 徐照心里头有些不敢确认,就跪在殿中没有动。 昭宁帝啧了一声:“你在朕跟前当差这些年,从来没求过朕一件事。 可怜天下父母心,朕也没有不体恤你的。 只是可惜了你们家六郎,他的确是个不错的。 如今朝廷开武举科,他虽然是武状元,但除他之外,也有不错的孩子,你既然舍不得,就把他留在身边吧,再过几年,朕自然给他个好前程,或是放到禁军中历练几年,等将来好准备接你的班。” 徐照待要再开口,昭宁帝已经摆了手叫他去。 直到出了清宁殿,徐照才发觉他后背早就已经浸湿透了。 孙符亲自送他出来的。 本来是把人送出殿外便好,今日孙符却犹豫一瞬之后,随着徐照下了殿前玉阶。 徐照驻足回望他:“孙总管有话跟我说?” 孙符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大统领,奴才是自幼服侍皇上的,皇上的脾气性情,天底下再没有比奴才更明白的。 您今儿在皇上这儿开了这样的口,皇上给足了您面子,也给足了徐家面子。 只是这样的事情,今后便再不能有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您可不敢忘了。” 如果不是昭宁帝有意,孙符不会贸然来跟他说这样的话。 这是个人精,打小在内廷浸泡出来的。 徐照一颗心算是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去:“孙公公且宽心,这样的事,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孙符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再开口,目送了他走远,才提步回殿去。 昭宁帝已经从正殿中挪去了东暖阁里。 御案上的名单,正是这次武举考试选拔人才最终定下的名单。 徐冽的确是成绩优异,拔得头筹是必然,且他的势力太出众了,要强过这名单上所有的人。 皇上亲口说过,势力悬殊四个字。 如今这样的人才,却不能用了。 孙符轻手轻脚的近前去,昭宁帝眼皮都没抬一下:“出宫了?” 他才点头:“恐怕徐小郎君在家里也有得闹腾,大统领片刻也没耽搁,径直就出宫去了。” 昭宁帝冷笑一声:“你看看,皇帝多难当。” 这话孙符就不敢接了。 昭宁帝朱批在手,在那份儿名单上圈圈点点一番:“徐冽这样的人才,太可惜了。 但是你说徐照这样的人,徐家这样的人家,他开了口,朕真的不给他这个恩典吗? 非要把徐冽放到南境去驻守,这偌大一个宫城,禁军统领之责,朕还如何敢安心的交给徐照。” 孙符头皮一麻:“奴才瞧着大统领也不是那样的人。” “想说他忠君体国?”昭宁帝手上那只狼毫已经放回了远处去。 孙符远远地看了一眼。 徐冽的名字上被朱红色重重一笔划了下去。 余下的那些人里,皇上最看重的也只有秦家三郎。 这次武举,能在徐冽手上走上十招以上的,也只有秦况华一个。 “他真的忠君体国,就不会明知道朝廷要用人,还到清宁殿说这样的话。” 昭宁帝随手把折子合上,撂到案上去:“秦家——” 他深吸了口气:“秦家的长子不中用,他家的二姑娘是不是前两年刚完婚嫁到太原府?” 孙符眼珠子一滚,想了想,回了声是:“秦大公子自幼被他家老太太惯坏了,养成个纨绔性子,到如今二十五了,成日流连烟花之地,正经事情是一件也不做。 不过秦家倒本分,也没靠着祖宗荫封给他争个一官半职的。 反倒是秦三郎君——但三郎君不是宗子,是以先前即便得荫封,官也只在六品。 这是个有出息的,所以才下场参加了这回的武举考试。 秦家的二姑娘是两年前与太原府张家的宗子完的婚,做了人家家里的宗妇,这两年也没怎么回京城走动。” 昭宁帝的指尖点在案上,轻轻地,一递一下:“秦况华就补了徐冽的缺,点他做今科武状元,往南境驻守,他还年轻,擢他做总兵,军中恐怕也不服,便做个三品参将,以后再说吧。 秦家的嫡长子既然这样不争气,那就吩咐内阁和吏部,拟着在京城寻个缺差,点了他家二姑爷入京补缺,令携家眷入京吧。” 孙符诶的应声下来。 这样抬举秦家,也是做给徐照看的。 孙符便知道天子心里有气,只是强压着怒火不发作而已。 但愿那位大统领真的是个聪明人,而非武人心思,心思简单。 否则今后少不得有见罪于天子的时候,那徐家上下,可就真要倒霉了。 · 徐照那头出宫之后,直奔府邸而回去。 直到进了家门,他脸色都还铁青难看。 门上当值的小厮神色惶惶然,徐照眉头蹙拢:“府上有事?” 他这趟进宫,去了近两个时辰。 临走前就怕徐冽生事,不服管教,把人给五花大绑,还叫大郎留在他屋里看着,照说不应该出事的。 那小厮闻言,双膝一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六公子……六公子他……他跑了!” 徐照瞳孔一震,眼珠子瞪圆的时候,瞧见了从不远处正快步迎来的徐霖。 徐霖的面色神情,再配上小厮此时的一句话,徐照登时怒从中来。 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右手高高举起,却到底没落到徐霖脸上去。 徐霖倒也不心虚:“父亲,六郎他……” “是你放走了你弟弟?” 徐照的声音是冷冽的。 徐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 可他还是如实点头答了一声是:“父亲,倒不如叫六郎出去走走散散心,过些时日,说不定他就想通了。” “来人——” “父亲!” 当着府中这么多奴才的面儿,徐霖跪在了徐照的脚边:“您放六郎去吧! 他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才在京中崭露头角,显出锋芒,就被您给亲手扼杀,他从小是那样敬您爱您,如今接受不了,您把他困在府里,早晚会要了他的命,或是家宅再无安宁的时日。 他同儿子说了,只是出去走走,散散心。 您此去宫中,他的武状元是甭想了,皇上就是看在徐家的份儿上,也不会驳了您的,您还怕什么呢?” 怕什么……?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 他不叫徐冽做这个武状元,是为了把这个儿子留在身边,不叫他到战场去冒险。 可是徐冽这一走,他又何尝不是彻底失去了这个儿子? 那他今天所做的这一切,甚至不惜见罪于天子,又是为了什么? 第381章 徐冽篇之二 徐冽叛家而走的那天,徐照提了徐霖来一顿好打。 可是无论徐照怎么打,徐霖都一口咬死了说不晓得徐冽出府后去了何方。 徐盛听说徐霖挨打的事情,拖着病体从屋里匆匆赶到祠堂去,跪着求情,白着一张脸咳的五脏六腑都要搬家的时候,才算是替徐霖求下这个情,求得徐照住了手。 但徐照是真的下了死手打孩子,徐霖七尺男儿,愣是叫他打的一个多月没能下床。 这一切,徐冽暂且都不得而知了。 离府的那个时辰,正是新科武状元金殿听封拜官的吉时,他要出京,又一时茫然不知天下之大何处是他容身之所,在京中游荡时,又正好遇上了自御街一路打马而来的新科武状元秦况华。 人群中的徐冽一身粗布衣裳,头上还戴了一顶帷帽,不愿叫人认出他来。 背后的小包袱里,是徐霖临时替他收拾出来的,放的有银票,有三两身衣服,还有一份由统领府开出的通关文书。 “不是说新科武状元是徐家小郎君吗?怎么换了秦家三郎?我还等着瞧一瞧徐小郎君打马纵市的风采呢。” 旁边儿立时就有人拉住了那微胖的女人:“别乱议论,新科状元都是皇上钦定的,你说是谁就是谁啊?” “可不是嘛,这话可不敢说了,叫官家人听了去,只怕拿了你去问罪。” 容长脸的男人显然更年长一些,比这些妇道人家更有见识,他一手抚着自己的胡须,一面叹道:“我瞧着皇上是极看重秦家的,钦点了秦三郎为武状元不说,对秦家的推恩封赏可真是不少。 那位太原府张氏的宗子,为官得有六七年了吧? 即便是靠着家族,不是也没能摸着京官儿的半点儿边吗? 这回秦三郎当了武状元,朝廷就一并下了旨意,擢他入御史台,令他不日携带家眷入京。” 长者啧声咂舌:“你们细品品,特意点名要携带家眷入京,那可不就是秦家的姑奶奶吗?”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年轻气盛,徐冽听来只满腔怒火。 秦况华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风光,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他本来有机会做武状元,上战场领兵杀敌,光宗耀祖。 从小到大在京中行走,他听过多少庶子卑贱一类的话,大哥和四哥又替他挡去了多少,他心里面不是没有数。 天门山学艺的时候,师父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到山中学艺,吃这份儿苦。 彼时他不假思索的说他要学成回京,光耀门楣,要徐冽的名字躺在大齐功劳簿上,叫天下人都再不敢小看徐六郎。 师父说他杂念太重,贪欲过甚,足足一年的时间,只叫他做些挑水砍柴的活儿,真本事一点也没有教他。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初心未改。 师父见他心思这般重,才不再强求。 父亲——不,徐照亲自到天门山接他回家,他去师父跟前跪拜辞行,师父告诫他回京后要谨言慎行,为人处事万不可太过冒进。 或许师父是得道之人,早算出了他会有此一劫吧。 下场参考,确实是背着家里头,风头正盛的时候,徐照正好陪着皇上到乾陵去祭先皇了。 徐冽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了紧,秦况华的身影早已走远,直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 “那你现在是怎么个意思?这是要跟家里断绝关系吗?” 徐冽没有立刻出京。 徐照虽然身为禁军统领,但却没有私自调用禁军的权力,也不可能在京城里大肆搜查。 他自年幼时起,在京中也有三五至交好友。 眼前这一个,是后军都督府的嫡四子成荣,比他还要年长两岁。 徐冽把自己丢在玫瑰椅里,人靠在椅背上,看着满桌子的美酒佳肴,却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 成荣举杯尽饮下:“说句实话,沙场征战,那不是闹着玩的,你仔细想想,你爹……” 他话都没说完,触及到徐冽要吃人的目光,旋即改了口:“徐统领,徐统领是不是为了你好的? 你们徐氏一族,祖上就是靠军功发家的,徐统领年轻的时候也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我跟你说几句真话,你听了也别心里不受用。” 那想来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但是到如今这个境地,徐冽竟真的觉得没所谓。 于是他摆了摆手:“你说吧。” “当年你大哥弃武从文,靠着徐家的荫封得了个四品文官时候,我爹还私下里跟我可惜,说你们徐氏到你大哥这一代,算是完了。” 成荣掩唇咳嗽了两声,稍稍别开脸:“可有什么办法呢?徐统领当初差点儿死在长乐坡,京城那会儿起了歌谣,说什么长乐坡前无长乐,常胜将军再无胜这样的话。 也亏得先帝仁善圣主,擢他做了禁军统领,再没有出京去带过兵。 那是真怕了。 我爹也是上过沙场的人,虽然他在前线军中不到两年的时间,可是他跟我说,要不是真的怕了,像徐统领那样久经沙场的人,断不会这样葬送徐氏一族的前途。 直到你——” 成荣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冽眼皮动了下,稍稍坐起来一些:“你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知道是肯定知道的。 从前他没说过,是他爹耳提面命,再三警告,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徐冽这些事情。 现在这个情况嘛…… 成荣犹豫了一瞬:“我本来是不能告诉你的,但是……当初把你从天门山接过来,大统领跟我爹一块儿吃饭,席间多吃了两杯酒。 你也知道的,大统领这些年少有往来赴宴,看起来跟京城的任何人都不打交道的。 我爹是当年在军中待过一年多,与大统领有袍泽情谊,这才肯多说两句话。 本来我爹也不会把这些事情说给我听,要不是喝醉了……” “你聒噪了这么半天,到底是什么事。” 徐冽从来算不上脾气好有耐心,眼下又为家中那样的事情烦心不已,一概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心思,从头到尾都是兴致缺缺,哪里听得了成荣这么半天的啰啰嗦嗦。 成荣无奈叹了口气:“大统领是因为你根基实在太好,不忍心折损你这一身骨骼,所以才叫你继续学武。 当年你大哥从文后京城里的那些传言,大统领只怕也是想从你的身上找补回来。 徐氏一门,总要出个武将,哪怕不上阵杀敌,却也要在军中行走,多早晚到了那边,大统领跟徐氏的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但这次的事情——你背着家里去参加武举考试,偏偏这次朝廷开科武举,选拔人才,那是为了与柔然一战。 南境驻守,绝非你想象中那么轻易的事。 数年前,大统领就是在南境吃了一场大亏,他怎么敢放你到南境去呢? 六郎啊,要我说,你也该体谅体谅大统领。 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前程,不靠着祖宗荫封,走了这么一条路,要是将来真的出人头地,京城就再也没有人敢看不起徐家的庶子徐六郎。 大统领强按着你的头要你接受他的安排,甚至到宫里去求着皇上抹去了你的武状元头衔,这些事儿,换做我这个局外人,听着都替你惋惜,但父子血脉,终究血浓于水,你静下心来想一想,大统领真的是要害你吗? 害了你,夺了你的功名,对他有有什么好处不成?” 徐冽始终无动于衷。 成荣站起身,踱步上前,在徐冽身旁站定住:“我已经帮你付了银子,你且先在这里住上一个月,这股劲儿缓和过去,就回家吧。” “不。” 一直合眼不开口的徐冽,突然斩钉截铁的丢出一个字来。 成荣吃了一惊,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那怎么着?一辈子不回徐家了?不当徐家的孩子了?” 徐冽眯了眯眼:“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成荣,他是为了我好,但我不需要,你明不明白? 这天底下的人和事,不是一句为了你好,就能替你擅自做主的。 或许是我天生反骨吧,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要逃离。 我一身好武艺,自幼精于骑射,熟读兵书,深谙兵法谋略,不是为了纸上谈兵的! 他今日能到清宁殿求着皇上不许我到南境战场,来日一样也可以。 他能阻止我一次,我屈服了,认可了,他就能阻止我一辈子。” 徐冽咬紧了牙关,腾地站起身来:“从今日起,徐冽便是有兄无父之人。” 他深吸口气,缓了一口气:“有件事情,恐怕还要麻烦你。” 成荣有心要再劝的,但是徐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摆明了是一定要跟徐照断绝父子关系的。 虽说从古到今,也没有这样忤逆亲爹的不孝子,等到传出去,事情闹开,京城里又是一场风波,而徐冽他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被扣上个不孝子的骂名。 那些人可不会体谅他,只会觉着徐照可怜。 徐冽今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成荣抿进了唇角:“什么事你只管说吧,能帮的我肯定帮你。” 徐冽先道了声谢,起身踱步往书桌前去,铺纸研磨,不多时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信来,又拿信封装好,再回到正堂,把那信封往成荣面前一递:“替我送到统领府,交给大统领,这是我的决心,自这一刻起,徐冽与统领府再无瓜葛,与他徐照,也不再是父子血亲。” 那信封烫手一般,成荣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照理说,这个帮他得帮的,徐冽现在是走到难处,肯来找他,是打心眼里真的认定他这个朋友。 但是这种忙……只怕事后他少不了一顿好打。 成荣一咬牙,把心一横,接过信封:“那你呢?打算住在京城,还是……要不然你回天门山去吧?你师父一向疼你,知道了这样的事,也断然不会不收留你的。” 却不想徐冽一味的摇头:“后面的路要怎么走,我暂时还没有想好,所以来找你,少不了得麻烦你一场。 大哥临时给我准备的行囊包袱,他也挪动不了公中的银子,他跟我四哥两个人给我筹了这么三十多两的银子叫我带着傍身的……” “咱们之间就不用说这个了。”成荣立时明白他要说什么,笑着摆手打断徐冽后面的话,“你先住着吧,想想今后有什么打算,横竖我爹一向不大管我,我手头从来富裕的很,别说是在这里住一个月,那就是要住上一年,我也出得起这笔银子。” 他见徐冽唇角隐动,自幼一起长起来的人,太晓得徐冽的脾性,诶的一声,都没等着徐冽开口,就已经先拦了徐冽:“你也不要跟我说什么还不还的话,太生分,我又不缺这点儿银子使的,你真开了口,咱们兄弟可就没得做了。 不过……这封信我替你送回去,你的下榻之处,要是你大哥问起来,要不要告诉他啊?” 徐冽眸色一沉,摇了摇头,有些瓮声:“徐统领的脾性,知道大哥把我放走,少不了一顿好打。我大哥恐怕眼下要养伤,也顾不上我,就算要问……” 他的犹豫真的只有一瞬间,隐在袖口下的手掐进了,关节处隐隐发白:“别告诉他了。” “六郎……” “他不知道,对他反而是好事,否则大统领总要再三的逼问,而且我大哥那个性子,等他养好了伤,一定会想办法来看我过的究竟好不好,就算能忍住不来,总要私下里去找你来问我的近况。” 徐冽倏尔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望去:“你把信送去统领府,也不要提起我的下落,就说是我离开统领府后找上你,跟你借了几百两银子,留下这封信让你帮我转交,然后就离开了都督府,至于去了哪里,连你也不知道,也省去你许多的麻烦。” 可是如此一来,徐冽就是真的要跟徐家的每一个人都断了来往了。 包括他的两个哥哥。 成荣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还是听了徐冽的,捏紧了手上的信封,咬着牙关说了声好:“那就听你的,我一会儿就到统领府去送信。” 第382章 徐冽篇之三 徐照接到那封信,是在那天黄昏时分。 成荣送信之前特意跟他爹交代过,不过徐冽的下榻之所,他给隐瞒了。 他爹点了头之后,他才往统领府把东西交给徐照。 但是成荣其实也有点儿虚。 他虽然不是个纨绔,可是面对徐照这种久经沙场又统领禁军多年的人,他还是打心眼里就有点儿发憷。 要在徐照跟前撒谎,他怕他撑不住。 所以留下那封信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统领府。 徐霖再找上他都已经是后话了。 徐冽在上京一待就是三个月的时间。 那三个月里,他出入都会戴上那个帷帽,遮挡住自己的脸。 昔日里风光无限的徐家小郎君,出门上街都是掷果盈车架势的人,如今却连真面目示人都不敢。 因为他做了叛家之人。 徐照做事也是狠绝的,战场杀伐历练出来的铁血手腕,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给彼此任何余地。 在接到徐冽留下的那封要跟徐家断绝关系的信之后,他便放话出去,以至于短短三日光景,满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 世上再无徐六郎。 没有人知道徐冽的去向,那些日子里徐冽走在街上,偶尔会听见几句惋惜感慨,更多的是对他的指指点点。 原来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徐家。 成荣又来了。 徐霖痊愈了,徐照也好像放下了这件事。 整个徐府从上到下,再也没有人敢提一句六郎君。 徐照说,只当他从来没有生过这么个儿子。 于是徐霖往来成府次数多了起来。 “你们真不愧是兄弟,真是了解你大哥,他这才痊愈,大统领也刚把这事儿放下,他就恨不得见天泡在我们家。” 成荣端着茶杯,几辈子没喝过茶似的,举盏尽饮,根本就不是品茗,纯属在灌水。 徐冽白了他一眼:“没事,我大哥不是死缠烂打的人,最多再折磨你半个月,你只要一口咬定说不知道我的去处,他就不会再去找你了。” 成荣放下茶盏之后吞了口口水,犹豫着问他:“你没事儿别让人到府上找我啊,你说我是来还是不来呢?万一你大哥安排人跟踪我……” “我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徐冽话音重了些,“他是坦荡君子,不干这样的事,心里再怎么不信你说的不知道我的行踪,也不会安排人监视跟踪,他只会登你们家的大门去追问你。” 成荣两只手举起来,做了个服软姿态:“得,你说的都对。” “所以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消息?” 成荣摇头说没有:“那位殿下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他的行踪哪里那么好打听的。 而且我真的……你真打算去投靠那位殿下吗?” 他总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太没谱了点儿。 从徐冽第一次跟他说,他虽然还是在忙徐冽打听消息,可心里头老是没底儿。 成荣口中所说的那位殿下,便是昭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宗人令燕王赵承衍。 昭宁帝御极之初杀伐果决,兄弟手足几乎被他屠戮殆尽,他好似对燕王也有诸多不满,可终究有太后护着,他从没对燕王府出手过。 而这位燕王殿下最是个寡淡性子。 他虽然掌管宗人府,赵氏宗亲之中他身份又最为贵重,偏偏凡事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这天底下,与他息息相关之事,似乎又没有几件了。 说他深居简出倒也不至于,只是他做事从来太过随心,怎么高兴怎么来。 除了执掌宗人府外,他手上再没有别的实权。 追随他……追随这样的人,若能得他信任倚重,固然也是一条出路,只是今后都只能为燕王府效力。 况且天子忌惮,一旦追随了燕王,在皇上那里,就真的再没有出路了。 这些话他也不好宣之于口,便没有说给徐冽听。 但成荣打心眼里,还是希望徐冽能够慎重考虑的。 徐冽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有徐照在,你觉得在天子面前,我还有别的出路?” 成荣呼吸一滞,叫徐冽倒噎住:“说不得过个三五年……” “哪有什么说不得。”徐冽摆了摆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他去清宁殿求情,皇上都准了,我有什么分量可言? 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的。 入朝出仕行不通,燕王府是个不错的选择。 难不成还去选择晋王府?那岂不是更不成了。” “那你就不能——” 徐冽叫了成荣一声,连名带姓的叫他,显得格外郑重:“你知道我。 如果我愿意就此放弃,天下之大,我哪里去不得? 天门山当然也是可以回去的,莫说师父在,就是一众师兄弟与师姐妹,也没有不接受我的。 可我志不在此。 况且投燕王府麾下,我有信心,凭我的本事,早晚能得燕王器重。 他是宗亲,是天子胞弟,只有他肯为我出头,替我说话,我才有你口中那个说不得的未来。” 成荣觉得徐冽一定是疯了。 他原来寄希望于投靠燕王之后,再由燕王向皇上举荐,在朝中为他说项,从而入朝,立足,带兵。 这怎么可能—— “六郎,你脑子没有糊涂吧?” 徐冽的脑子当然没糊涂,也永远不可能糊涂。 天子和燕王水火之势,他不是不知。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皇上能杀了燕王吗?御极之后,无论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封了亲王,叫燕王掌管宗人府,不得不认可了燕王宗亲之中的地位。 而燕王又真的有造反之心吗? 如果他有,当初天下骚动,叛乱四起,无论燕王选择了哪一方势力,都能做到里应外合,引叛臣贼子入城逼宫。 这两兄弟,是谁也看不上谁,彼此提防,却又并不是非要置对方于死地。 至少在朝堂上,尽管朝臣都知道昭宁帝不待见燕王,可明面儿上好些工夫不是还得做吗? 他是效忠大齐,不是效忠于某一个人。 不管是燕王,还是昭宁帝。 他有能力,也有足够的忠心,缺少的,只是那个机会而已。 · 又两个月,金桂飘香的时节,赵承衍决定要登黄山。 燕王府的府兵他是不能带出京城的,他上了折子奏请,昭宁帝乐得他不在京中,于是让徐照点了五百禁军随行护卫。 一则那都是徐照一手调教出来的兵,二则五百人也不怕赵承衍有什么谋逆之举。 成荣把消息带给徐冽是在赵承衍启程的前一天。 他爹是后军都督,军中好些事会比旁人先知道。 五军都督府虽无权干涉禁军行动,但调动禁军护卫燕王出京,赵承衍的具体行程,徐照还是通知了各都督府。 五军都督府有各州府驻军的节制权,赵承衍所到之处,该谁负责,他们得心里有数。 是以成荣才知道,赵承衍是要从东城安定门出城,上官道后一路直奔黄山而去,途中并不打算在别的地方多做停留。 至于回京的日子和具体行程,暂且未定。 第二天东方还没有泛起鱼肚白,徐冽就等在了安定门外。 他行囊都没收拾什么,佩的也是一把软剑,缠在腰间,轻易看不出来。 等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赵承衍的马车才从安定门缓缓出城来。 徐冽轻功极好,此时时辰早,雾气又重,他以轻功靠近赵承衍马车的时候还无人察觉。 直到赶车的小厮叫嚷起来,徐冽倒也束手就缚。 马车是停下来了,随行的禁军们自然也停了下来。 赵承衍坐在马车里都没下车:“哪里来的毛贼,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有禁军护卫,也敢拦燕王府的马车?” 他的语气更像是调侃,满是玩味,不似恼怒,更不是质问。 徐冽眉心动了下,平声回他:“草民徐冽。” 马车里长久的沉默起来。 约莫一刻过后,马车侧旁的垂帘被撩开,露出一个角。 徐冽看不真切里面的人,但是里面的人却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 他抬头的时候,赵承衍看见了那张脸。 垂帘落下,赵承衍沉声吩咐:“放开他,你上来吧。” 押着徐冽的禁军对视一眼,暂且没敢动。 徐冽并不挣扎,赵承衍就笑了:“你们两个加起来都不能在他手上走三招,要不是他甘心受擒,你们能抓着他?还不放开?” 护卫的禁军松了手,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徐冽堂而皇之的登了车。 他们虽然在禁军当差,但真不认识徐冽。 只知道……两个年轻的禁军又对视,觉得,这里头有大事儿啊。 马车内,碧玉香炉红木屉,好不惬意的布置。 徐冽正襟危坐,赵承衍反而玩味十足的打量他。 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我这么打量你,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徐冽摇头说不会:“我来得突然,又莫名其妙,况且我现在是徐家叛子,是逆子,王爷觉得奇怪,会打量我,是情理之中。” 赵承衍双手环在胸前撇着嘴摇头:“你是谁家的叛子,是谁的逆子,我是没兴趣理会那些的。 但是徐冽,这一大清早,你在这儿等我?” 徐冽抬眼看去,没应声。 赵承衍点在自己的手背上:“让我猜猜看,是成荣把我的行踪告诉你的吧?” 徐冽眼底一亮:“王爷怎么知道?” “你离开了徐家,徐照把事情做的绝,你几个月不露面,音讯全无,但我却知道,徐霖见天往成府跑,据说是成荣知道你的下落,他追着成荣打听你的消息来着。”赵承衍拉开小屉,取了块儿糕,朝着徐冽的方向递过去,“我离京虽然不是秘密,可我的行程却是绝密。 你既然提前等在安定门外,必是知道我何时启程,何时出城,甚至你也晓得我是从安定门出京上官道。 除了成荣,大概也没有别的人跟你说这些。 而且你虽然是自幼长在京中的,五军都督府中,能与你称兄道弟的,也只有成荣一个吧?” 徐冽有些无奈:“但愿王爷不会因此而追究他。” 赵承衍突然就来了兴致:“他不是你的朋友吗?打听我的行程,也是为了你。 怎么被抓了包,你不替他求情,只说上一句但愿就算了?” “王爷若是深明大义之人,晓得我此来没有恶意,大概也不会真的追究。 可王爷要是觉得,即便我没有恶意,也不是为了行刺,成荣的所作所为也是不为王爷所容的,即便我求了情,王爷也会追究到底。” 徐冽面不改色,也没有半点笑意:“求情的前提是得有分量,能说得上话,我自认与王爷素昧平生,没有那样的交情,自然也就没有那个分量,能在王爷面前替别人求下什么情来。” 好一个徐冽,好一个徐小郎君。 早知道徐冽武艺高强,他做武状元是众望所归,外头那些人无不心服口服。 但赵承衍还是头一次知道,徐冽头脑清晰,条理明白,是个极拎得清的人。 徐照的确把这个小儿子教的很好。 只是很可惜,为了一个武状元,父子两个意见不合,闹到决裂的地步。 想来徐冽幼时,徐照也是费尽心思,倾尽全力去栽培徐冽的。 眼前十六岁的少年郎,真正的文武双全,可比赵承奕膝下那几个废物中用多了。 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在南境战场大放异彩。 赵承衍长叹一声:“多奇怪,徐照把你栽培成文武双全的全才,却在你将要崭露头角,前途无量的时候,又亲手斩断你的前程。 我没做过父亲,实在不太能够理解,这是什么样的心态。” 徐冽面皮才稍稍紧绷了一些:“那多谢王爷夸奖了。” 少年人意气风发,果然不错。 他连一句谬赞的谦虚都没有。 赵承衍又侧目看去:“你想投燕王府麾下?” 徐冽愣了下:“王爷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话就有些呆了。 不是为了投靠他,冒着杀头的风险等在安定门外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投靠本王呢?”赵承衍把两手一摊,“本王如今也不过一富贵闲人,你的一腔抱负,恐怕难在燕王府得以施展。” 第383章 徐冽篇之四 徐冽的确是君子。 毕竟君子坦荡荡。 而徐冽已经正直坦荡到面对赵承衍这样的问题,他都不晓得也不愿意扯谎遮掩过去。 而面对这样子直言不讳的徐冽,赵承衍一时之间更是哭笑不得。 他年长徐冽一些,但是细想想看,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也不似徐冽这般。 宫里长大的那几个孩子,更没有这么直来直往的性子。 竟然也不知道该说是直爽,还是没成算。 又或者…… 赵承衍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打量着徐冽:“你是觉得,实话实说,最能打动人,说不定本王见你又可怜,又确实是个人才,一时心软,就把你留在王府了?” 徐冽还是径直点头说是:“我既然是诚心来投靠王爷,当然不想有所欺瞒。漂亮话我会说,来之前成荣还劝我,说些好听的,毕竟人都喜欢听好听话。 但是见了王爷,我反而觉得,王爷喜欢听真话,不喜欢听漂亮话。” 赵承衍高高挑眉,扬声反问:“何以见得?从前从没见过,更素不相识,你小小的年纪,难道竟也有仅凭着一面之缘便能看穿人心的本事?” “我若说是直觉,王爷信吗?” 旁人说这话,赵承衍一定不信,只当是敷衍说辞,只是他也不会再追问下去。 可是徐冽说,他还真就愿意相信。 少年郎君一双眸最清澈,澄明可见底,是他尚且不曾被这俗世浊气污染过。 即便徐照硬生生断了他的前路,斩断了他的理想抱负,他用了最决然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态度,却没有选择就此沉沦。 徐冽有着顽强的意志力。 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还是想要走下去。 他不肯放弃,哪怕另辟蹊径,或者这条路很可能根本就行不通,至少在他年少时,努力过,付出过。 有真本事,也还算通透。 赵承衍心下已经有了决定:“只是本王未必会在御前举荐你。” 徐冽面色稍滞,显然迟疑了一瞬。 赵承衍笑着继续问他:“迟疑了?想再考虑考虑?” 徐冽没点头,也没摇头,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闷声问赵承衍:“为什么呢?哪怕我真的是个可用之才,对朝廷,对大齐。 我不是说天下缺了我不成,而是大齐这几代重文轻武,军中可用的将帅之才确实不多。 我有信心,绝不会给王爷丢脸,王爷也还是想要明哲保身,远离那些纷争?” 原来这少年什么都知道。 于是赵承衍笑意敛去,郑重其事道:“是。” 徐冽有些失落,可他仍然没有改口:“那我也还是想投在王爷麾下。 我知道,朝中还有别的权臣可以选择。 生在徐家,幼承庭训,有些道理,早在我十一二岁就懂了。 无论是国公府还是姜家,亦或是刘家,想是都很愿意收留我,提拔我的。 哪怕会因此而得罪禁军大统领,可军中有人可用,比什么都来得紧要。 但我不愿。” 赵承衍倏尔懂了。 他是不愿意搅和到未来的夺嫡党争里去。 这少年还有心做个纯臣。 燕王府,是最适合纯臣投靠的地方,也是最不适合的去处。 他永远不会向赵承奕举荐什么可用人才。 再出色,再优秀,都没用。 不过现在的徐冽,外头人说昔年上京的明朗少年徐六郎,如今成了丧家之犬…… 徐冽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无妨。”赵承衍点着手背看他,“你跟着我,我也不会亏待你,等将来新帝登基,我若还能说上话,举荐举荐你,也是可以的。” 这不像是玩笑话,徐冽眸色又是一沉:“那王爷这算是接受了我的投诚?” 赵承衍皱眉:“投诚这个词是这么用的?” 徐冽啊了一声,一时无话。 “跟在我这里当差,好处少不了你的,但你和旁人又有不同。” 他一个但字出了口,徐冽心口就已经直坠入谷底去了。 果然赵承衍又接上前话:“做个暗卫吧,我可不想得罪徐照,让他没事儿就来找我的麻烦,清闲日子我没过够,不大愿意招惹麻烦上身。” · 一直到昭宁帝最心爱的大公主永嘉公主赵盈入朝的那一年,徐冽的处境,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时候他已经在赵承衍身边做了六年的暗卫。 说是藏头露尾不合适,但生活在暗处,见不得光,对于徐冽而言,头两年的时间里,实在是太过于折磨人。 赵盈刚刚入朝时,他委实羡慕了一场。 哪怕如今都二十了,更沉稳,也更镇静,还是会羡慕的。 永远可以行走在阳光下的人,想要什么,伸手就能触碰到,张张嘴便能得到,怎么不叫人羡慕呢? 他挣扎了那么久,久到都快要放弃了,咬着牙,撑着那口气,苦熬着。 真是有些不甘心啊。 赵承衍的态度也是全然不同。 不过这上头徐冽倒想得开。 毕竟人家是叔侄,他不过是个外人,连臣下都算不得。 赵盈能顺利入朝,不乏赵承衍的功劳。 而此刻—— 徐冽面无表情的站在赵承衍的书房里,听着赵承衍说了快有两车话,其实中心思想就一句——你去做赵盈的暗卫吧。 赵承衍见他半天不吭声,抬眼看他:“不想去?” “我追随王爷六年,只认王爷这一个主子。”徐冽其实是个认死理的人,“一奴尚不侍二主,何况大丈夫。” 赵承衍撇了撇嘴:“她才入朝,根基不深,都没站稳脚跟,身边实在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她性子倔,在宫里受了委屈不想待在宫里,非要搬出宫住,又不肯安分消停些。 这些天忙里忙外还要出城,身边也没有可靠的护卫。 我这儿可用的人虽然多,但我总不能越过皇帝,把我府上的侍卫调给她,你身手好,可以一敌百,有你一个就足够,我也能安心些。” 他想了想,对徐冽而言,这或许不大妥当,便耐着性子又劝徐冽:“这么着,你且先去她跟前当差,护她周全,等过了这阵子,她站稳了脚跟,身边也有了心腹可用之人,你自然还是会燕王府当差的,不算叫你另择贤主。 当然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 “我听王爷的。” 赵承衍眉心一跳,态度转变的这么快? 徐冽已经做完了礼又抬起了头来:“王爷的良苦用心,我并非全然不知。” 他是寸步不离的护卫赵承衍的。 所以赵盈前些日子住在赵王府,再加上她着手准备司隶院,很多事情徐冽都听在耳朵里。 这姑娘确实与众不同。 她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见底见识和手腕,都非寻常女子可比。 赵承衍有心栽培扶持,三皇子有这样一位胞姐,将来胜算的确更大。 他当年投燕王府时,赵承衍跟他说过——倘或来日新帝登基,我还能说上几句话,自然举荐你。 六年过去,赵承衍一直没有忘记。 他,也没忘记。 · 徐冽觉得情况其实不大对。 他护卫赵盈的第三天夜里,堂堂的天家公主,就被人当街截杀。 有他在,她自然是毫发无损。 本来以为这姑娘会花容失色,痛哭流涕,回到王府后,八成也要在赵承衍跟前撒娇一场。 可一切,都不是徐冽想的那样—— 燕王府澄心堂中那柄宝剑,她用起来多顺手啊。 见了血不算完,狠辣的手段她真是变着花样有。 连徐冽看了,都不免打个冷颤。 赵承衍不高兴了。 徐冽在他根本当差六年,他的情绪变化,徐冽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偏偏赵盈不以为意。 夜色微凉,月光渗漏,王府里的蝉都睡了下去。 四下静谧,赵盈只身一人走在这偌大王府中,她的背影,倒有了几分孤寂。 少女突然驻足停下,头也不回的叫他。 徐冽犹豫了一瞬,才现身出来:“公主有事吩咐?” 少女回头的那个瞬间,徐冽莫名心头一动。 姣好的容颜被月光映照出几分圣洁,可是她一抬手,去抚鬓边碎发时,指尖不小心沾上的血迹,偏偏又破坏了这份美好。 却……更叫人心动。 徐冽不着痕迹的挪开了视线。 赵盈并未察觉,踱步上前,也只是两步,稍靠近了一些而已。 晚风吹过,随着少女身形靠近,徐冽鼻尖飘过一缕梨花香气。 赵盈爱用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皇叔说我行事狠辣,你觉得呢?” 徐冽偏着头,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才敢皱了下眉的。 等到转过脸来与赵盈四目相对,又变成了一贯冷如冰山的那张脸,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公主如何行事,属下……” 属下二字出了口,赵盈眸色已经变冷,徐冽才改了口:“我没有资格置喙。” 高高在上的天家公主,的确有些奇怪的癖好。 当初他被赵承衍拨到赵盈身边当差,赵盈说,她打心眼里是很尊敬他的,所以用不着属下长属下短,你啊我啊的便很好。 徐冽起初只是听过就算了,后来却发现他每每说错时候,赵盈是真的会不高兴。 在人家手底下当差,总要听人家吩咐办事,一个称谓罢了,也无谓为此而惹怒赵盈,所以他每每也就改了口。 “我说你有资格你就有。”赵盈小脸上写满了倔强,但是那句话又不像是对徐冽说的。 透过徐冽,她仿佛在跟什么人对话,可那头又没有人。 或许是在告诉她自己吧。 她一定也不想面对这些的。 徐冽突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个珠光宝气的姑娘。 她白皙细长的手本来应该赏玩天下珍宝,而非舞刀弄枪,杀人沾血。 她这双眼,原本应该一世澄明,不见半分污浊才对。 即便是生在皇家,长在禁廷,人人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但赵盈本可以没有这些顾虑。 她有天子的偏宠爱,她的母妃无论生前还是身后,都是天子心头肉,只此两样,足够她一世富贵无极,安乐无忧了。 “公主是累着了吧?”徐冽退了半步,“今夜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想来公主是有些累坏了,不如我送公主回小院,早些安置了吧。” 赵盈眸色清冷,没了温度:“你怕我?” 徐冽摇头说不怕:“公主没什么好怕的。” “那就是不愿意搭理我了。”赵盈深吸了口气,缓了会儿,“也对,十四岁的少女手染鲜血面不改色,你不愿意搭理我,是应该的。” “公主言重了。”徐冽拱手,弯腰下去做了礼,“刘荣犯上,意图行刺,死不足惜,公主已经手下留情,格外开恩了。” “是吗?” 赵盈唇角的弧度绝对不是正经八百的笑意。 那样的冷肃,在这样的时节里,竟然也能冻伤人。 这些日子她听到了太多牝鸡司晨这样的话。 她很清楚,徐冽,眼前这个看似恭敬的男人,其实心里对她是不屑一顾的。 他本就是不情不愿到了她身边当差护卫。 他心里认定的主上,只有赵承衍一人。 但赵盈偏偏要他。 从前她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 越是本不属于她的,越是她难以得到的,她偏要弄到手。 “徐冽,你平时跟皇叔说话,也是这样违心的吗?” 徐冽眼角一颤:“我并没有对公主……” “我年纪是还小,但人不糊涂,眼也不瞎。”赵盈没有容他说完,径直就打断了徐冽的后话,“你的恭敬是不是真正的恭敬,你真的以为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吗? 不过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我是大齐的永嘉公主,不日便是大齐的司隶令,官居一品,大权在握。 人人道我牝鸡司晨,那都不重要。 你怕我,虚情假意的敬重我,世人都如你。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真心尚会改变,权势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徐冽猛地抬头看过去。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那样的真情实感。 他不懂,也很难理解。 自幼没有吃过苦的赵盈,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悟,说出这样漠然的话。 天下真心难得,可世人往往穷其一生求一颗真心。 而赵盈在十四岁的年纪,就不打算要这世间的任何一颗真心了…… 第384章 徐冽篇之五 也不知该说赵盈是个多灾多祸的体质,还是说她主动招惹麻烦,搅和进那漩涡里。 刘荣当街刺杀的事情发生之后,朝野震惊,昭宁帝下了旨意详查此案,还因为这事儿把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当日当差的一并责了一通,最轻都罚了半年俸禄。 打从这以后,看似是消停的一个多月。 徐冽跟在赵盈身边,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接近她,徐冽是最清楚的。 但这上京的气氛,总是叫人说不出的别扭。 好似人人都在提防着这个本该被心疼怜惜的受害者,连外头百姓说的话也并不中听。 有人买凶杀人,刺杀天家公主,他们不去说那人心黑手毒,胆大包天,反倒像是赵盈活该一样。 徐冽生了几场闷气,说不出原因是什么,没由来的。 他总在暗处护着赵盈的一切,每每听了那样的话,怒火中烧。 听说侯府那位世子为这个在外头与人还打了两架。 薛闲亭他是知道的。 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年岁渐长反而沉稳收敛不少,多少年都不跟人动手的人了。 一身的花拳绣腿,如今倒拿来维护起人,他是真把赵盈放在心尖上。 后来徐冽才知道。 就连宋国公府的那位翩翩公子,都与人翻了一场脸,当着人家家宴上,弄得众人尴尬下不来台,拂袖而去,隔天就上折子参了那人一本。 这天宋乐仪又来了。 是为了赵盈眼下督办的那件案子——贪墨案,不是那么好查的。 尤其是京官贪墨。 查到最后,会牵扯到多少人,谁也说不准。 她调查的这么顺利,反而不像是什么好事。 薛闲亭他们劝诫的话赵盈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唯独宋乐仪说上几句闺中密话,她反而还肯听一两句。 徐冽仍旧守在暗处。 他耳力极佳,宋乐仪的每一声低叹,他都能收入耳中。 “我以前总觉得宋云嘉和咱们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如今瞧着,他还是像个兄长样的。” 赵盈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可他私下里劝我收手,一则是眼下的案子交归刑部与大理寺,二则要我放弃司隶院,退出朝堂,这些却是你们不知道的。” 徐冽也愣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啊? 宋云嘉是何时来见的赵盈? 他每天几乎是寸步不离……徐冽脸色一黑,总不能是夤夜来见,众人都睡去了,他跑到赵盈这儿来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吧? 宋乐仪显然也吃了一惊:“怎么会?” 她低呼出声来:“前些天张家二郎做了个宴,请了三五好友到家中赴宴小聚,席间也不知道哪个嘴上没把门的偏说起你,又提起刘荣刺杀一事,估摸着也是吃多了酒信口开河,说得十分不中听,宋云嘉不是当场掀了桌子吗? 难不成是讹传的?还是我听到的和你们听到的有出入?” 她呆呆的看向赵盈,赵盈捏了颗果子丢进嘴里,嘻嘻咀嚼,失笑摇头说没有:“的确是这样的。 你也会说那些话十分不中听。 这事儿不是闹上了朝堂吗?沈殿臣连这样的折子也敢淹下去,我看他是疯了。 宋云嘉的折子是他说淹就能淹的吗? 金殿上回话,还是我劝父皇消消气,不值当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酒后胡言,何必放在心上。” 宋乐仪更困惑了:“元元?”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叫徐冽走了神。 屋外有些动静,屋里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不应该出现的状况。 徐冽是什么人?又是什么身手。 他若有心隐去行藏,凭是什么人,也难察觉。 偏今日,他暴露了。 宋乐仪显然听见了,迟疑须臾,侧目去看赵盈:“是燕王殿下拨给你的那个护卫?” “是徐冽。” “谁?” 赵盈倏尔扬声:“徐冽,你进来。” 屋外徐冽正暗自懊恼,听见赵盈叫他,也没多做犹疑,提步进了屋中去。 暗卫被发现,是失职,更是大忌。 宋乐仪瞧着那张分外俊朗的脸,一时痴了。 还真是……徐冽啊。 消失在世人视线中长达六年之久的徐小郎君,如今做了赵盈身边的……暗卫? 所以他之前的六年时间里,是跟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 燕王殿下还真是与众不同。 这要是叫徐大统领知道了,可还了得,怕有的闹腾呢。 宋乐仪一时都顾不上宋云嘉的事儿,戳了戳赵盈:“徐大统领那儿……” 徐冽仍旧面不改色,赵盈笑着拍她手背:“徐照不知道。表姐,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我心里有数的,你也不用变着花样再来劝我。 薛闲亭他们叫你来,你只推了他们就是了。 我如今行事自有章法,你瞧舅舅和表哥是不是不插手的?” 宋乐仪撇了撇嘴,但仔细想来好像也确实是。 从出事以来,父亲的确没有多说什么,除了在家里不知道把刘荣骂了多少回之外,从来也没有动过要劝赵盈离开朝堂的心思。 宋乐仪看了眼赵盈,又去看了两眼徐冽,几不可闻叹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我懂了,薛闲亭他们再与我说这个,我只回了他们便是,那我先回去了。” 赵盈坐在那里没有动,说了声好,吩咐挥春把人送出门去不提的。 徐冽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在宋乐仪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稍稍侧身让开,连看都没有多看宋乐仪一眼。 等人出了门,徐冽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 并不是他做错了什么。 即便身为暗卫露了行藏,但那是在宋乐仪面前,赵盈不会跟他计较这个。 他有没有能力,能不能护她周全,经过刘荣一事,赵盈心里最清楚。 所以把他叫进屋中,只是对宋乐仪的一种无声的抗议和拒绝。 而宋乐仪心领神会,才有了临走之前的那句懂了。 徐冽抬眼去看赵盈,屋中的氛围也算不上压抑,赵盈眼角甚至还有笑意:“宋大姑娘和世子也都是为了殿下好。” “天下为我好的人未免太多了。”赵盈挑眉看他,“你又是不是为了我好呢?” 徐冽皱眉:“殿下?” “徐冽,你想不想,出人头地呢?” 徐冽怔在那里,半天没有接赵盈的话。 赵盈仿佛也没打算等着他回应一样,半晌后更像是自言自语,答了自己前头的话:“如果不想出人头地,六年前叛家出走,留书与徐照断绝父子关系,大可以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凭你徐冽的一身好武艺,这样好的本事,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成你容身之处。 你留在京城,投燕王府麾下,心甘情愿做了皇叔六年的暗卫,为的,不就是来日出人头地吗?” 赵盈话音稍顿,浅笑出声,短促的声音有些像是嘲弄,待要细听,声音已经消散在空气中,去看她面色与神情,又哪里有半点嘲讽的意思。 “你可真是聪明。” 她两只手肘分别撑在两边的扶手上,几乎是把自己架起来坐在那儿,打量了徐冽两回:“看来这六年的时间你做的不错,皇叔也很中意你,愿意抬举你,才会把你送到我这儿来。” 这意思是…… 徐冽不是不懂,但他还是开了口:“王爷当日说,只是让我暂护殿下周全,来日殿下身边有了心腹可用之人,我还是要……” “你还想回燕王府?”赵盈啧声,打断了他,“回去继续做那个不能行走在阳光下的暗卫?一如过去六年一般无二,无人知当年的徐小郎君身在何处,甚至不知徐六郎是死是活? 徐冽,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六年呢? 你在皇叔身边,再熬上一个六年,也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再过十年——或许都用不了十年。 江山代有人才出,你猜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当年名震京城的徐六郎?” 应该是不会了的。 似先帝朝时名满天下的玉堂琴,在时隔二十年后,虽然人们还会记得这个人,可玉堂琴只有那一个,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那个地步的。 徐冽自问没有那样的本事。 “还是你认为,我的本事,不足以叫你追随?” 赵盈是没本事的人吗? 她在朝中站稳脚跟,固然有燕王扶持,有那么多人为她保驾护航,可她自己要真的是个立不住的,再多人捧着她也没用,她撑死了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得先要赵盈自己有勇有谋,且真的心狠手辣,才能在短短时间里,在沈殿臣等人为首的一众朝臣的打压下,非但站稳了脚跟,还有了自己的势力,甚至能揪出朝中几件贪墨案。 她是要立威,也是要让旁人惧怕她。 一出手,先对着御史发难。 下手又狠又准。 徐冽毫不犹豫就摇了头:“殿下之能,世间少有。” 他是真心的。 可这话说完,又没了后话。 赵盈笑意愈浓:“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 强扭的瓜不甜,我强要留你在我身边听用,皇叔一定顺着我,而你对皇叔言听计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可那没有用。 你不会生出二心来害我,却也永远不会真心追随我,我留你在身边便是无用。 这样吧徐冽。” 赵盈的声音很好听。 哪怕是说着最狠戾的话,都有些娇柔感。 尤其是把尾音稍稍拖长,再往上挑着悠扬婉转时,似吴侬软语,叫人听来总像是在撒娇。 可徐冽知道她不是。 她甚至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徐冽登时就精神了:“殿下又有什么吩咐?” 赵盈嗤笑一声:“我平日里吩咐过你什么事吗?” 好像还真没有什么。 徐冽又不说话了。 赵盈换了个坐姿,点着一旁扶手,每一下都敲打在徐冽心头上:“跟我打个赌吧。” 打赌…… 徐冽有些想扶额。 他在赵盈身边当差这些日子,听到过赵盈与太多人打赌了。 他不是第一个,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徐冽想了想:“殿下收拢人心,是打算全都靠打赌,凭运气?” “你觉得我收服杜知邑是靠运气?” 也不全是。 是审时度势,揣度人心。 她知道杜知邑要什么,缺什么。 看似是在跟人打赌,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稳赢不输。 果然,徐冽心念才转到这里,赵盈已经又开了口:“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打赌也一样。我既然要赌,就一定要赢。 徐冽,你敢跟我赌吗?” 她好生自信,但真的有这个资格。 徐冽又有些入了迷,就像那天夜里,带着破碎感和脆弱而来的赵盈,和今日耀眼夺目,自信明艳的赵盈,截然不同,却都让他莫名心动。 “殿下想跟我赌什么?” “赌你的去留。” “我的去留?” 赵盈噙着笑意说是:“三个月为期,三个月后我要是不能让你心甘情愿追随我,留在我身边听用,你就回燕王府,回皇叔身边去当差,且我许诺你,来日我若成了事,仍然不会亏待你,你想要的出人头地,前途无量,我照样给你。” 徐冽眼皮一跳,心口猛然一震:“那我输了呢?” “你输了,就死心塌地的追随我呗。”赵盈漫不经心的开口,“不过你放心,像你这样难得的人才,我也不会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多浪费人才啊。 怎么样徐冽,赌不赌?” 他是心动的。 无论输赢……其实他不会输。 他要的,无论三个月后结果是什么,赵盈也都许诺给他了,那他又怎么能算是输呢? 赵盈实在是太会了。 她仿佛永远都知道怎么抓住人的心思。 徐冽深吸了口气:“殿下是在诱我与你打这个赌。” 他挺直了腰杆:“我不赌,要么选择追随殿下,要么随时回到燕王府,但我要的前程,大抵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从今往后,我也只能在王爷身边做个暗卫。 所以倒不如与殿下赌这一场,左右我都不会输,而殿下也不过是在赌一个机会而已。 我的赢面大过了殿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不答应。 殿下这个赌注,下的太让人动心了。” 赵盈直言不讳,坦然诚然:“是啊,我就是在诱你答应,赌注下的不好,怎么做起这赌局?所以,你赌吗?” 第385章 徐冽篇之六 “如今,有三个半月了吧?” 徐冽面不改色,面对着赵承衍的调侃,他脸上仍旧没有半分情绪波澜。 他回来收拾东西的。 之前只是暂时护卫赵盈,包括赵盈搬去司隶院后院住下之后,他跟着住在了司隶院,不过东西都还在燕王府。 毕竟只是暂时护卫。 他既然是回来收拾东西的,总要同赵承衍正式辞别一番。 赵承衍偌大的书房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缄默不语,赵承衍却好似不愿轻易放过了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觉得永嘉给你的那个赌注,其实也不错,所以答应了跟她赌这一局。 不过我怎么记得,你一开始的时候是万般不情愿,像是我抛弃了你似的,那个委屈劲儿,还得叫我哄着你,劝着你,才肯到永嘉身边去护她周全。 如今三月之期过去,你们俩心照不宣,今儿突然回王府来收拾东西,跟我辞行。 行啊徐冽。 果然那个年轻气盛的徐小郎君长大了。” 与其说是调侃打趣,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长辈的谆谆教诲。 虽然赵承衍什么教导的话也没有提。 可是徐冽知道。 赵承衍欣慰于他能够跟自己握手言和。 有些事情,不过是一个坎儿,放在那儿过不去,只是自己在为难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可其实答应留在赵盈身边,真的是和过去的自己,握手言和吗? 如果换做是别的人,他还能像今天这样,痛痛快快的做下决定吗? 徐冽不得而知,但恐怕很难。 他天生反骨,骨子里的执拗原就不是说改便能改的。 徐冽抿了抿唇角,抬眼去看眼前追随了六年的男人。 “我只是觉得,殿下其实也有可怜之处。” 赵承衍眯了眼看她:“你是说永嘉?” 徐冽郑重其事点了头:“或者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觉得与殿下惺惺相惜,在王爷面前说这个,应该无妨的。” “自然无妨。”赵承衍却笑了,“你和永嘉,应该不是惺惺相惜。” 赵盈可比他难多了。 不过要说那股子拼劲儿,不服输的劲头,那倒真是挺像的。 “不过那也不重要,你心里肯这么想,说明你是真的愿意接受永嘉做你的主上,追随她,辅佐她。”赵承衍点着自己的手背,慢悠悠的叫了一声徐冽。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却格外的郑重。 引得徐冽不由越发挺直腰杆。 赵承衍才说起后话:“永嘉有些时候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她从来都不是玩世不恭之人,她这样留你,是真的看重你。 你跟着我,是没有什么前程的。 如今既然选择了她,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别辜负她今日待你的一番心。” 赵盈本就是千疮百孔之人,无论是她的出身,还是如今的处境。 身边亲近之人再狠狠地给她一刀,她大概就活不成了。 · 徐冽以前从没有杀过人。 战场杀伐他没去成,那是何等血流成河的景象他也没有亲眼得见。 本来以为做了暗卫,无论追随燕王还是跟随赵盈,都不太有机会再上阵杀敌。 却不想—— “殿下不必说这些,我是情愿上阵杀敌的。” 徐冽分明看见赵盈眼神闪烁着光芒,他无声的笑,但笑意也并非很浓,与其说是笑了起来,倒不如说只是把唇角微微上扬:“我幼年习武,熟读兵法谋略,殿下当知徐冽志向所在。 好男儿本该志在四方,我反而要多谢殿下,给了我这个机会。” 赵盈眼底的光芒渐次平淡之后,犹豫了一瞬:“只是与北国的战事凶险,此去……不吉利的话我不想说,可你从前就想领兵打仗,当然知道上战场绝非儿戏。 安稳的日子你本来已经过了六年,你虽然说这是你心之所向,我心里却总是……” 她又叹气:“而且军情紧急,你要尽快动身启程了。 为着先前女童走失案,你才跟你兄嫂还有两个孩子走动了几日,这一去北边,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会很久的。” 赵盈猛然看过去。 徐冽笑意才浓了些:“这场战事,不宜拖得太久,殿下信我吗?” “自是信的。” “那殿下就只管在京城等着我凯旋归来的好消息便是,等我还朝那日,殿下该请我一顿好酒。” 赵盈知道徐冽从不托大,但战场上瞬息万变,又哪里是那样好把控的呢? 自徐冽一人一骑奔赴北国战场那天起,赵盈就总是悬着一颗心。 京中,朝堂,每天有多少事情要她应付,但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徐冽,或者说,惦记着大齐与北国的这一战。 幸而徐冽不辱使命。 他真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本就该统领三军,上阵拼杀! 捷报送回京中来,是徐冽他出奇兵,亲率精锐夜袭敌军大营,才赢了与北国的一战,结束了僵持对峙的局面。 只是可惜—— 北国战事尚未终了时,南境骚动,且渐成凶猛之势。 秦况华竟连丢城池,眼看着是要守不住了。 军心不稳,这是大忌。 于是兵部八百里加急又传旨北境军中,调兵遣将。 徐冽回京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午后风尘仆仆入了城门,进宫去领了旨意,在京中休整三日,又要动身赶赴南境。 赵盈清楚地知道,因他在北境一战中的奇功,朝廷如今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希望他能有妙法,可解眼下南境危局。 徐冽人晒黑了不少,也比走的时候更精干了些。 本来该给他设庆功宴,为他接风洗尘的。 但是眼下朝中人心惶惶,实在也不是时候。 赵盈只是让人弄了一桌精致但绝算不上奢靡的酒席,就摆在司隶院前堂与后宅中间那进院的小花厅里。 徐冽接连吃了几杯酒,赵盈面前的酒杯却一直没动,他放下酒杯之后,也没有再给自己杯里添酒水:“殿下有心事?” 赵盈抬眼看他,他立时会意:“殿下是忧心南境对峙之局,也为我担心。” “是啊。”赵盈憋着的那口气,终于长叹出来,“秦况华在南境六年时间,军中一切他都最熟悉,南境局势也再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往年柔然也会犯边骚扰,秦况华从没有…… 徐冽,与北国一战,你立下奇功,如今朝中所有目光都在你的身上。 你回京之前,与北国战事结束之前,朝廷开科武举,选出来的那些人,如今竟然没有一个是中用的。 你……” “我知道殿下担心什么。”徐冽见她犹豫,便索性把话给接了过来,“其实殿下不必这么悲观,皇上着急,也只是因为南境连丢城池,兵部一定在御前回过话的。” “什么?” “秦况华并非庸才。”徐冽这才低头,又往酒杯里添满了一盅,“柔然是有备而来,显然与北国勾结,是趁机起兵,且大举来犯的。 柔然人一向骁勇善战,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这样的来势汹汹,再加上南境驻军之前是调拨了两万,开拔至北境去支援的。 秦况华虽然连丢城池,可他能够稳住局面,没叫柔然直捣黄龙,已经很厉害了。” 兵法上的事,赵盈实在是一知半解。 眼下听徐冽这样说,她才稍稍安心:“你和秦况华……没有过节吧?” 徐冽摇头:“过节谈不上,只是彼此喜欢不起来,但家国大事面前,谁也不会把这点儿私心当回事了,殿下放心,况且到了南境军中,他是主帅,我虽临危受命,奉旨赶赴,但军中一切还是以他为帅,发号施令。 这种时候,我也不会强与他争这个,而且他也不是那样的人,不会暗地里使绊子的。” 赵盈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带上徐大他们一起去吧,好歹有个帮衬,他们身手好,上了战场能帮上你。” 徐冽本来是不想带他们的。 京城绝非太平之地。 赵盈留在京城,身边又少了他,倘或再把徐大他们都带走,他反而不放心。 原本这事儿算是说好了。 然而他临行那天,太极殿上立下军令状,一出宫门,赵盈就险些同他翻了脸,他这才带上了徐四两个,一同赶赴南境去。 · 徐冽负伤是意料之外的。 秦况华都觉得奇怪。 那本就是最后一仗了。 柔然主力已经溃不成军,徐冽射杀柔然前锋大将于阵前,以至于柔然军心涣散,节节败退。 他们要收拾的残局是收复失地。 最艰难,最凶险的时候都过来了,谁能想到徐冽会在这种时候负重伤,危及生命呢? 城中有名的大夫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将军府进,出门时候一个个都面色凝重。 好在是暂且保住了徐冽性命,且他只要好生将养,调养过来,也不妨碍今后提枪上马。 秦况华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在徐冽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写了奏折,连同最后的捷报,一起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而赵盈比朝廷更先知道徐冽负伤的消息。 彼时她正在云逸楼吃茶,杜知邑有些别的消息要说给她听,是关于姜承德和杨润哲的。 徐大神色匆匆进门,递了封信过去。 赵盈拿起来看过,面色铁青。 杜知邑很少见到她这样的神情,看了一眼她手上已经被捏的皱起来的信纸:“是南境的消息?” “徐冽重伤,秦况华找遍了南境名医,如今算是稳住了情况,保下性命,只是暂时要卧床静养,短时间内不能回京了。” 她连音色都是清冷的。 徐大已经低垂着头又退到了门外去。 杜知邑深吸口气,好似早就猜到了一般:“难道殿下猜不到吗?” 赵盈横一眼过去,带着戾气,有些凶狠。 杜知邑不以为意,把两手一摊:“从殿下去信,告诉他要延期返京,不就应该猜到他会这么干的吗?” 这个人是真的太讨厌了。 她的心事,他总能猜透。 她的确是想到了,只是没想过徐冽会做得这么逼真。 战场负伤,留在南境养伤,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总不能让他这个力挽狂澜于危,有大功于朝的人,拖着一身的伤病,昼夜不停的赶路回京来献捷。 况且南境主帅是秦况华,有秦况华回京献捷也足够了。 可是伤到危及性命—— “徐冽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他这样负伤,伤重到危及性命的地步,我一时不知是……万一他是真的……” “不论是真的一时不差,为柔然所伤,还是他自己有分寸弄成如今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杜知邑垂下眼皮,密而长卷的睫毛压下来,掩盖住眼中所有的情绪。 那里面写满的是失落和低沉。 但赵盈此刻一门心思都再徐冽身上,才没有留意到他罢了。 杜知邑抬手给赵盈倒了杯茶:“殿下远在京城,看不见摸不着,如今既然送信回来,且既然信上说暂且无大碍,殿下也宽宽心。 等到南境献捷的奏报送回京城,殿下还有大事要做,否则徐将军不是也白白负伤一遭了吗?” 是有大事。 她在军中要有人,徐冽是最好的人选。 有了北国柔然两场战事中的功劳,她连昭宁帝会给徐冽拟什么样的官品勋赠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眼下徐冽负重伤,在这上头昭宁帝更不会亏待了他。 但徐冽已经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她的人了,以沈殿臣等人为首的那些老东西,尤其是姜承德,更不会任由她在朝中的势力一日胜过一日,届时还是会想方设法的使绊子。 那的确是一场硬仗。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远比战火纷纭还要让人身心俱疲。 赵盈捏着眉骨说知道:“你去准备一些养伤进补的药材,派人送到南境给徐冽吧,他远在南境,我的确是顾不到他,但总不能明知道他身负重伤,我还这样心安理得的待在京城,什么也不做。” 杜知邑唇角扬了一抹弧度:“徐将军这一伤,说不得还是因祸得福。” 赵盈正要起身,闻言驻足,回头看去时,带着居高临下的桀骜:“你最好懂得谨言慎行四个字,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第386章 徐冽篇之七 南境的秋日,与京城总是不同的。 景不同,人也不同。 徐冽在秦况华闲置已久的将军府养了一个多月,身上的伤才算是好起来。 也好在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本就是底子不错。 这一战负伤虽说严重,当日自战场退下来,也确实危及性命,好在救治的及时,如今恢复得不错。 秦况华早在大半个月前,整饬军中,安抚南境百姓,也在妥善处置完刚收复回来的几处失地的驻军编制之后,便率领大军返京献捷。 他临走之前倒说要给徐冽留下几个心腹可用之人在身边,被徐冽给婉拒了。 这次大战之中,朝廷的封赏固然少不了,能与秦况华平起平坐也未可知,他六年前失去的东西,如今终于再次回到手上来。 可那都是后话。 如今他地位摆在这里,不适合用秦况华身边的副将左右手。 何况他身边还跟着徐四他们。 也用不着。 偌大一个将军府,其实上上下下就那么几个人。 秦况华也是个直爽的人。 高门出身的贵公子,一朝入军中,倒真的与将士们打成一片,放弃这华贵精致的将军府,搬到军中去与将士们同住一处,确实难得。 也怪不得柔然突然犯境他还能够稳住军心,即便是连丢城池,也仍旧能够勉强稳住接下来的局势。 这都是秦况华过去六年时间在南境苦心经营换来的。 在府中待的久了,徐冽便想出门走走。 可出一趟门,又遇上事儿。 卖身葬父。这种事戏文上听得多了。 但要说卖身葬兄,还真是头一次遇着。 那姑娘姓胡,徐冽是后来才知道她单名一个媛字的。 十七岁也是花一样的年纪,家中贫苦,没有嫁人。 五岁上丧父,到了七岁又丧母,自幼是跟着她兄长相依为命长起来的。 她兄长比她年长了五岁,三年前娶了妻,可胡媛的嫂子对她一向不好。 胡媛生的清秀,像她母亲更多些,她嫂子嫁过来的第二年就动了心思要把胡媛卖了换富贵,她兄长硬撑着没答应,才躲过去一劫。 偏生南境战事一起,连丢城池不说,军中折损实在太过严重,秦况华依兵部所言,自行定夺,在南境征兵。 胡媛的兄长,就再也没活着回来。 徐冽本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只是出一趟门,路上围的水泄不通,他本欲绕道,结果听见周遭百姓说起什么战事,什么可怜一类的话,这才动了心念,让徐四上去看看。 徐四也是个机灵会来事儿的,见胡媛可怜,便询问了旁边儿围观的百姓,可知道这姑娘来历,这才打听出这许多的消息来。 徐冽捏着眉心:“阵亡的将士们都会发放抚慰金下去,一人二十两银,便是她和她嫂子两个人,吃穿用度省着些,两个女人也足够过好几年的富裕日子,甚至都够做个小本经营,何须她卖身葬兄?” 莫不是又叫欺负了去。 战场上的袍泽之情,是旁人很难理解的。 尽管徐冽是参将,胡媛的兄长不过不入流的无名小卒,但是一起上过了战场杀过了敌,就是一起出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徐冽从与北国一战之时,才真正见识到战场的残酷。 无论是打了败仗还是大胜,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能活着从战场回来,是幸运的,也是家人的幸运,上天眷顾。 可一旦战死沙场——真正能够因功得朝廷封赠追赏的,永远不会是那些冲在最前头的将士们。 徐冽提了步子,迈步上前去。 周围很快有人认出了他:“徐将军,快看,是徐将军。” 而后就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给他。 南境危局,就是从徐冽快马奔赴南境之后,才开始有所转变。 他在南境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比秦况华低,甚至有赶超之势。 当日徐冽负重伤,被抬着送回将军府,府门外等了多少的百姓,等着他平安的消息。 之后的十天时间里,几乎是家家念佛,人人祈福,只盼着这位为他们带来平安祥和的大将军能够平安无事,能够再替他们撑着,护他们安居乐业。 百姓们知道徐冽是有伤在身的人,更不敢冲撞了他。 胡媛一身素衣,哭的泪眼朦胧,突然抬起头来,一见徐冽,哭的更凶了。 徐冽最应付不来女人哭。 虽然他身边没有过什么女人。 赵盈算是头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常在他身边……不,是他能常伴着她的。 然而赵盈从来不哭。 徐冽抿紧了唇角,面色发冷:“这是怎么回事?你兄长战死沙场,知府衙门应该给了你们家二十两的抚慰金才对。” 胡媛闻言哭的更痛,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了。 一旁有上了年纪的婆子唉声叹气,没太敢往徐冽身边凑,只是挪过去几小步而已:“将军有所不知,这丫头也实在是可怜。 老婆子住在她家隔壁的,她大哥真是疼她,可惜那柳氏不是个东西。” 徐冽皱眉,她口中的柳氏,想来应该就是胡媛的嫂子了。 那婆婆又说道:“胡征他上阵杀敌,家里放心不下的就这么一个妹子,生怕柳氏背着他把这丫头给卖了,临走前妥善安置了阿媛,倒也不知道是把人藏在了哪里,连家都不敢叫她待着。 结果战事结束,胡征他死在了战场上,知府衙门的人挨家挨户的发放抚慰金,找到胡家门上时候,阿媛根本就不在家。 那柳氏倒是装模作样的哭天抢地一场,结果隔天就带着那二十两银子,还有胡征从前留下的一些积蓄跑了。 等到阿媛得到消息赶回家,那家里早就空空如也。 她一个姑娘家,胡征临走恐怕也没给她留多少傍身的银子。 她跟她哥哥相依为命长大的,去认领了胡征的尸首,可哪里来的银子安葬呢。 可怜啊,真是可怜啊。” 徐冽算是听明白了。 这天底下竟然真有这样没心肝的人。 结发为夫妻,家中横生变故,居然就这样撒手跑了。 徐冽对徐照虽然失望透顶,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幼年时徐照和母亲是分外恩爱的,那个家里总是和满的氛围。 他在京城长大,固然也有些败坏门风的人家,养出些混账纨绔,但老一辈儿的,在他们小孩子眼里,哪一个不是恩外有加? 即便是淮阳郡主,也一向都与她的郡马爷,如今姚家那位家主,是相敬如宾的。 倒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门户,反倒生出这样令人寒心的事情。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连他的尸首都不去认领回家,即便要走,总也该把人给安葬了。 既得了人家的钱财,又撂下一家子不管,禽兽不如! 徐冽从袖口中取出一只荷包来。 藕荷色的荷包实在与他不是特别的相配,且那荷包颜色分明旧了,连工整精细的针脚也有些松,想是很有年头。 徐四一看他掏荷包就知道他的意思,正要上前去接,徐冽却打开了荷包,把里面的银子拿了出来递给徐四。 那里零零散散,加起来也得有个十几两,别说是葬兄,都足够胡媛安身立命了。 徐四又松了一口气。 好在将军还没有叫这样的事情气昏了头。 不然人家卖身葬兄的,将军再一时大发善心,把人给带回去,回了京城,那样乱的局势,可怎么跟公主交代呢? 那头胡媛缠着手接了银子,她也是本分姑娘,对着徐冽,分毫不敢有非分之想,只跪在那里连连磕头:“将军……将军若是不嫌弃,奴婢当牛做马也可以,将军若是不惯,奴婢……奴婢……” 她在那儿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冽想她大概是想说些下辈子当牛做马一类的话,又觉得那都是些虚头巴脑的,远远没有她手上那十几两银子来的实际,所以也不好意思开口说。 但这种事,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十几两银子他也不是给不起。 只是于胡媛而言,这是救她于水火之中,还能叫她安葬她兄长。 眼见着小姑娘额头都要磕破了皮,徐冽摆手,叫了徐四一声。 徐四会意,匆匆上前,把胡媛给扶了起来:“你好生安葬了你兄长要紧,将军身边一向都是我们伺候,他不惯用婢女,况且你兄长是为国征战,战死沙场,他也是有功的人,与我们将军,也有袍泽之情,你快别磕了。” 胡媛眼泪大把大把的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冽其实是个心细的人,再三想来,还是觉得仍旧不妥。 给了银子解决了胡媛葬兄的事,那十几两也足够她安身立命,可这天底下的事本不该是这样的理。 徐冽面色沉沉,想了很久,上前半步:“胡媛是吧?” 胡媛忙不迭点头:“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吗?奴婢……” “你不是谁的奴婢。”徐冽声线清冷,“你哥哥爱护你一场,把你捧在手心里长大,不是叫你去做谁的奴婢。 我只问你,柳氏,你恨她吗?” 小姑娘大抵从前被胡征保护的很好,眼中一时闪过茫然。 她似乎不能理解徐冽所说的恨,是什么东西。 先前替她说话的那个婆子倒像是个有见地的,横了两步冲上来,一把攥了胡媛的手:“傻姑娘,我的傻姑娘,徐将军这是要给你出头,替你出这口恶气,你还不快谢徐将军吗?” 可是替她……出什么气呢? 胡媛懵懂:“将军……我,我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嫂……柳氏她,她还会回来吗?” 徐冽深吸了口气。 十七岁了,干净的一张白纸一样。 这样的姑娘,心地太纯净,甚至想象不到人心的险恶。 她总不会以为柳氏只是因为丧夫,才从胡家走了的吧? 不过也没有必要揭穿这些丑陋不堪的真相,非要叫她在这种时候还去认清这样的现实。 徐冽突然又想起了赵盈。 不知道她心中在京城好不好,沈殿臣和姜承德他们又有没有在太极殿上为难她。 眼前十七岁的姑娘,都比她更像个孩子些,日子比她过的清苦,心却不会像她那么累。 她在京城一个人撑着,又得知他负伤的消息,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心自责。 徐冽心头软了一场:“我给你留下银子,是叫你安葬兄长,余下的钱,也足够你安身立命,可柳氏能带着你家的银子跑了,就也能回来抢你手上的钱。 你兄长不在了,你却要好好活着,为了他,更是为了你自己。 如果她回来抢你的,你能保护自己吗?” 胡媛死死的抿着唇,小脸儿煞白。 抢她的……?那还会……卖了她吗? 徐冽看她那样的脸色,立时就懂了。 她不能。 胡征从前把她保护的太好,这令她一点儿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根本就不是柳氏的对手,失去了胡征,胡媛便如同一叶浮萍,只身飘荡。 大概柳氏真的杀回来抢她的,她也只能唯唯诺诺,予取予求,任凭柳氏磋磨。 啊,还是赵盈那样子好一些。 谁也别想欺负了她,更别想从她手上讨着半分好处,叫人放心得很。 两场战事,他离开京城大半年时间,总是心安的。 只是太叫人心疼。 徐冽背过身,再没看胡媛:“徐四,带着胡姑娘一起,咱们去见钱知府。” 恶有恶报,没道理天下作恶的人还能逍遥自在,活的惬意。 围观的百姓们越发对这位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挽危局于狂澜的徐将军虔诚起来。 徐冽越过人群走出去没几步,身后传来的是百姓的欢呼声。 他下意识驻足回头看,那些百姓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这景象,他见过。 陪着赵盈去扬州府那时,她从扬州府启程回京,扬州百姓自发的为她行跪送之礼,送上的那把万民伞,现如今还摆在司隶院的二堂之中。 徐冽心头一热。 原来除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外,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大齐百姓,受人爱戴敬重,是这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他和赵盈做了一样的事,自然更像是……一路人。 第387章 徐冽篇之八 南境此处,无论军中还是各州府,大小官员都算得上中正清廉。 原因无他。 众人皆知,那秦况华是高门出身,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且朝中有人好说话。 他的奏本本就可以直达天庭,发八百里加急呈送内阁,再由内阁转呈御前。 即便他不写奏折,一封家书,飞鸽传信送回京中,他父亲也能到御前去说话的。 他虽未加提督衔,却手握南境三十万大军,可谓是大权在握。 底下那些人,谁也不敢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捣鬼作怪。 别说上官不敢收受贿赂,就是下头那些,也实在是没有那个胆子敢往上面塞银子的,谁不怕被秦况华给拿住了把柄,一状告到京里去啊? 如今这位定安知府姓梁,名安定,倒跟定安府相配的很。 当年他走马上任,吏部拟定之后呈送昭宁帝,昭宁帝还拿他名字玩笑过两句。 梁安定本人其实算不上多勤勉,一个月里他大概有一半的时间的不在府衙内的。 但也不知道是南境众人忌惮秦况华,还是梁安定他太有能力。 哪怕他有一半时间不坐镇府衙中,这些年来,定安府也从未出过一件冤假错案,此地治安也很是不错。 在边境这样的地方,时常会有柔然骑兵来进犯骚扰,城中还能没有骚动频生,除了军中的功劳外,当然是少不了知府衙门的好处的。 今日也赶巧。 徐冽带着胡媛登府衙大门,梁安定就在府衙三堂里歇着。 底下人匆匆去回话,梁安定当然也是匆匆迎出门去。 秦况华回京献捷的时候特意来同梁安定说过,徐冽如今还在他的将军府养伤,一切吃穿用度自然不必知府衙门来管,但隔三差五,他还是要派个人去看顾一二。 梁安定亲自登门过几回,徐冽总是懒得见人,就算是见了,也总是淡淡的,梁安定觉得他那是自讨没趣,后来才不去了,只吩咐底下人每隔一日到将军府去问个安。 这徐冽虽然是徐家的叛子,但好歹人家自幼是出生在高门里,幼承庭训的人,看不上他们这些外阜为官的,很正常。 何况徐冽如今是有大功于朝之人,别说他只是淡淡的不愿意理人,他就是桀骜不驯,拿下巴尖儿看人,他们这些人,还敢说什么不成吗? “徐将军如今大好了,怎么倒有兴致来府衙走动呢。” 梁安定嘴上说着,侧身就把路让开,迎着徐冽入正堂去的。 事实上他官秩在徐冽之上,如今这样的做派,也不过是他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熬出来的工夫罢了。 徐冽仍旧是面无表情,眼神甚至有些许清冷。 大堂是没有上的。 一行人径直入了二堂去,进了屋中各自坐下,只有胡媛掖着手,拘谨的站在一旁。 梁安定倒像是这会儿才留意到徐冽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姑娘,多看了两眼:“徐将军,这是……?” 徐冽也不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径直把事情的始末原由与梁安定说了一番:“这样的事情,梁大人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这……” 梁安定在知府任上做了八年。 说穿了,这是家事,胡媛虽然算是苦主,但是他可以帮着一起谴责柳氏所作所为,细细想来,却并没有哪一条律法,可以正经八百的治柳氏的罪。 是以梁安定一时为难起来。 徐冽对《大齐律》自然没有梁安定那么熟,可见梁安定这样为难的神色,也猜到几分:“所以似柳氏这等恶人,便没有律法可以治她的罪,是这个意思吗?” 梁安定鬓边几乎盗出一层冷汗来。 徐冽的语气实在是太差了。 果然徐冽冷嗤一声:“胡征是为国捐躯,梁大人总要承认吧?” “这是自然的。”梁安定忙不迭接过来,“所有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皆是为国捐躯,为守南境一方安宁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的!” “梁大人这话说的很对。”徐冽抬头看过去,“也就是说,没有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奋勇杀敌,梁大人今日也未必能够安然的坐在这知府衙门里,好好做你的定安知府,对吗?梁大人。” 徐冽是来施压的。 这一位,同秦将军比起来,可太不一样了。 这生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 什么中正清直,他好似做事全凭心意。 如果律法没有可以治柳氏之罪的条文,那便想也要想出一条来。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是新丧。 她新丧期间,卷着夫家的银钱跑路,抓回来,自然也是要重责的。 只是要看徐冽究竟想怎么责,怎么罚了。 梁安定心下犹豫了一瞬,眼神是有些飘忽不定,带着些许闪躲的:“其实按照《大齐律》,柳氏新丧,不为夫守丧期,携胡家银钱跑路,如若捉拿归案,当杖三十,投入狱中,关押一月,且胡家的财产,从此与她无关。 可要说……要说再重的责罚……譬如要她性命一类……” 徐冽冷冷瞥去一眼:“梁大人是定安知府,民情民案,当然是梁大人做主。 胡姑娘可怜,我在京城时,殿下常与我说起,天下可怜人多,能帮一把的,便尽量帮上一把,全当是积德行善,给自己积攒福报。 我是战场杀伐的人,这双手本来就沾满了鲜血,那虽都算不得是无辜之人,可这一辈子,杀孽甚重。 如今遇上胡姑娘这样的不平之事,不过为了给自己积些福德,才带她到知府衙门走这一趟。 至于涉案人犯该如何定罪处罚,我是无权过问且干涉的。 只是有一样——胡姑娘年纪轻轻,无父无母,长兄战死,柳氏既然是个难缠的,只恐怕捉拿归案,一番责罚过后,她怀恨在心,要报复胡姑娘,这又该如何处置?” 徐冽口中所说的殿下,是现在正如日中天的永嘉公主赵盈,而非先前他所追随的那位燕王殿下。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即便是燕王殿下,他一个四品知府,也是得罪不起的。 徐冽这人,真是不好打交道。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他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全都是警告。 梁安定想了想:“这个徐将军放心,这案子府衙既然受理,便会一管到底,不会叫胡姑娘再平白受了委屈的。” 原本事情到此也就了结了的。 徐冽替人出头,却也不是要一管到底的主儿,找着了管事的人,能帮胡媛料理好后面的事情,他便要抽身而退。 然而他临要走,梁安定扬声又叫住了他。 徐冽回头看他:“梁大人还有事?” “是有一件闲事,想着说给将军听一听。” 徐冽眯了眼。 他不是南境驻军参将,跟南境一众官员皆无交情,梁安定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方才他言辞中提及殿下—— 徐冽心里有了主意,吩咐徐四好生送了胡媛回家去,自个儿留在了府衙中。 先头坐热的太师椅还没有凉下来,徐冽已经撩了长袍下摆又坐了回去。 梁安定是个会看人脸色,也能揣摩人心思性情的。 徐冽行武之人,八成不惯人与他弯弯绕绕的兜圈子。 是以梁安定坐下之后,也不遮掩:“我在定安府做了八年知府,早年间,定安府有些传言,我想着,将军也许感兴趣。” · 关氏。 云南关氏。 她怎么会出现在南境呢? 她身边又怎么会跟着别的男人,过了些年头,身边还有孩子呢? 这岂不是太诡异了。 如果关氏曾经身在云南,真的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那玉堂琴身边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徐冽记得清清楚楚。 玉堂琴说,那就是关氏。 当年荣禄公主矫诏,要毒杀关氏,是他巧谋算计,瞒天过海,把关氏从云南接到了身边。 天色渐入黄昏时,天色慢慢擦黑了。 将军府里各处掌起了灯。 徐四端着饭菜和徐冽晚间的药进了门,见他难得有走神,坐在那里,老僧入定一般,犹豫了下,才上前去,叫了三无声,徐冽才有反应。 他心下狐疑便更深:“梁知府今天跟您说了什么?您这会子这样的神色,还是伤口又疼起来?” 徐冽看他手里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倒伸手去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药自然是苦的。 极苦。 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头去。 但徐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说关氏曾经在南境出现过。” 徐四也吃了一惊。 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震惊天下。 一代名臣白堂琴自此离朝隐居,再无人知其行踪。 天子最宠爱的荣禄公主也因此殒命。 先帝痛失爱女,又失朝廷心腹之臣,双重打击之下,一病不起,之后几年时间里,总是病病歪歪,拖了没几年,崩于清宁殿中。 而这所有的一切,竟都是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商户女,关氏身上而起。 从扬州府接回玉堂琴后,徐四才知道,当年关氏并没有死,而是被玉堂琴给救了。 她不是应该从云南一路往扬州府,待在玉堂琴身边,再没有离开过吗? “是堂琴先生陪她到南境来的吗?” 徐冽摇头,说恐怕不是。 他沉默半晌,徐四才迟疑又问:“可是……梁大人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呢?” 为了攀高枝。 赵盈从扬州府带了玉堂琴入京的消息,早就天下皆知了。 玉堂琴投她麾下,和玉堂琴有关的一切,自然也成了跟她息息相关的。 而关氏,偏是最要紧的。 外人并不知道玉堂琴是带了女眷进京的。 京城玉府里的那个关氏,是外人所不知的。 梁安定是以为借此可以找到有关于关氏的蛛丝马迹,说不得关氏根本没有死,如果他们找到了关氏,带回到玉堂琴身边去,是玉堂琴欠了赵盈一个天大的人情,而这个人情,是他梁安定拱手送上来的。 “殿下如日中天,官居一品,大权在握,又有燕王殿下扶持,两部尚书的辅佐,还有广宁侯府支持,加上如今立场未明却已身在京城的辛氏二子。”徐冽捏了把眉心,“外阜官员,有多少削尖了脑袋想到殿下跟前献殷勤,却苦于没有机会的。” “您是说……”徐四听明白了,也皱起了眉头来,“那说不得是梁知府信口胡说的呢?横竖他也只说是听说,说给您听,就算查不到线索,也怪罪不到他头上去。” “不会。”徐冽斩钉截铁的否定了徐四的话,“梁安定其人精于算计,惯会钻营。 殿下行事是雷霆手腕,杀伐果决,眼里最不容沙子。 梁安定不敢。” “那……”徐四彻底懵了,“可是京城玉府,堂琴先生身边跟着的那位夫人,不就是关家姑娘?这南境又哪里跑出来一位关家姑娘啊。” 徐冽保持沉默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他不开口,徐四也不再说话。 徐四觉得,再等会儿,饭菜可能都要放凉了。 他本来想劝徐冽不如先吃两口饭,养精蓄锐,再考虑此事,反正一时半刻也不会回京去的。 但话到了嘴边,看徐冽满目沉思,便又收了声,没有出言打断徐冽的思绪。 “你带人去查。” 徐四眼皮一跳:“这没头没脑的,从哪里开始查呢?” 梁安定说…… 徐冽合眼,把上午梁安定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在脑海中又仔仔细细的回想一遍。 有哪里,是他忽略了的呢? 梁安定说过,那些传言四起,南境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大多是从城郊而起。 城郊却只有一处村落—— 徐冽猛然睁开眼:“上岗村。出城往东二里地,那个村子,记得吗?” 徐四连连点头:“先前咱们出城,路过过那个村子,属下记得的。” “时隔二十年,当年的知情人如今年迈,或者已经不在人世,打听起来可能有些困难,不过你带着人去,我就在城中等你消息,不拘多久,查清楚了,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姑娘出现过。 云南口音,姓关,身边跟着个相貌堂堂的郎君,还有过孩子——我要知道,玉堂琴究竟是不是对殿下撒了个弥天大谎。” 第388章 徐冽篇之九 有些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尤其是缘分和感情。 回京的路上,徐冽一直在想,当日答应赵盈那个赌约,根本就不是因为她的赌注诱人。 诱人的,从来都是赵盈本身。 他在外大半年,她的模样,却越发清晰地烙印在心头。 和赵盈身边的那些人比起来,他的出身固然是最不济,也最不配的一个。 可无疑,他是最幸运的。 薛闲亭和她青梅竹马又有什么了不起? 要真有那样的情谊,当日太后要为她选驸马,如今都该成了亲了。 远在京城的赵盈并不知徐冽的这些想法,除了朝廷为他早早准备下的接风宴之外,她已经不知上心筹备了多久。 徐冽回京那天,昔年上京明朗的少年郎君,仿佛又回来了。 街头巷尾,无论是妙龄少女,还是半老徐娘,无不满眼倾慕。 徐冽是出征在外的将军,本该打马入城,可他负伤,回城是坐着马车,一路直奔宣华门的。 掷果盈车,不过如此。 宣华门外下了车的徐冽,迎他的文武百官,是以沈殿臣为首。 他甫一下车,最先瞧见的,却是赵盈。 她和赵承衍,一左一右,除了代天子出迎的那位内阁首辅之外,是他二人于文武两班朝臣位次最前的。 她在笑。 赵盈有很多的时候都是虚情假意的笑着,最虚伪不过的表情。 他分得出来。 不多时,那样的笑容中多了几许玩味。 徐冽下意识便有些拘谨。 城中姑娘疯了一样,大概因为他立下赫赫战功回京,与数年前那个只是长得好,文武双全的徐小郎君又大有不同吧。 这马车上,满满当当的……反正朝臣是瞧得见的。 连沈殿臣都在笑着与他说话。 上殿听封,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的,也是赵盈的。 安远大将军,另得勋爵封赠,又赐黄金千两,连他的将军府都有大内送出去的珍品。 出宫的路上不知多少人上前奉承,徐冽是不惯应付这些的,可他清楚,以后也少不了这些场面上的往来与应酬了。 而为了赵盈,他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 不过此刻却觉得这些人有些讨厌。 因为赵盈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 刚刚得封,加官进爵,他的不高兴也不能带到脸上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有眼色的,玩笑着劝了两句,围着他的那些人,才纷纷散去。 徐冽背着手,踱步出宫,才出宫门,眼底一亮,神色也越发柔和了。 他快步上前:“我还以为殿下先回去了。” “不回去,在等你。”赵盈笑着侧身让路,身后是她的那架马车,“我早在云逸楼准备了宴席,等着给你接风洗尘,累不累?” “不累,多谢殿下费心惦记着了。” 他与赵盈一前一后的登了车,连薛闲亭都没能跟他挤上同一辆车来,这叫徐冽心底暗暗得意,待意识到自己在得意什么,不免又觉得幼稚的可笑。 “徐将军刚才……是在笑?” 沈殿臣眯着眼,望着驶远的马车,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 徐冽是直爽之人。 他爱慕赵盈,便要说给赵盈知道,大大方方的说给她听。 不像杜知邑。 也不似薛闲亭那般。 人家是根本不用说,不过徐冽却觉得,薛闲亭就是太自信了。 青梅竹马又怎么样。 青梅竹马就一定要成亲吗? 那他跟宋乐仪还算是青梅竹马呢,难不成两个都娶回家啊? 赵盈近来有些想躲着他。 而且这将军府里,赵盈塞过来这么多婢女。 她的拒绝也很明显。 回京中一切都安置妥当后,徐冽才去寻赵盈,要与她说关氏之事。 刚回来那会儿什么都是慌里慌张的,那也不算是十分紧急的事情,就暂且搁置没提。 这日徐冽回司隶院去见赵盈,以往他做赵盈的暗卫,在司隶院从来是出入自由,就连后宅院里,他也是去得的。 今日却被拦了。 还是他手底下带出来的人拦的他。 徐二甚至不敢抬头正视他:“将军,殿下说要休息来着……” “殿下这个时辰休息不休息,我不比你清楚?” 徐冽背着手,冷眼看他:“让开。” “将军,属下……我……您别为难我呀。” “行。” 徐冽一个行字,叫徐二长松了口气。 好在将军肯…… 体谅两个字,他心里头都没默念完,人已经被徐冽掀翻在地了。 真就是转瞬间而已。 一则是他对徐冽的确没有戒备之心,再则即便是有,他也打不过徐冽! 徐冽似乎真的恼了,出手又快又狠,徐二这样的习武之人,躺在地上半天没能站起来。 “将军……” 徐冽居高临下俯视他:“我不为难你,殿下追究起来,你说打不过我,拦不住,她不会责罚你。” 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也不管徐二疼不疼,大步流星就往赵盈的小花厅步去。 留下徐二躺在那儿缓神,欲哭无泪。 徐冽在赵盈身边待了几个月,从一开始的当差应付,到后来的处处留心。 这个时辰赵盈通常都在小花厅里。 那里有她最爱的名种,是从大内弄出来的。 他进门的时候,挥春和书夏对视一眼,两个丫头竟然想上前去拦人。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徐二都拦不住他,再有十个你们俩,也不够他打的,下去吧。” 两个丫头应了声,蹲身做过礼,又转而同徐冽见一回礼,才掖着手退出花厅外。 徐冽提步过去,礼都没行,径直往赵盈斜对面的玫瑰椅坐了过去:“殿下是打算一直躲着我?” 赵盈嗤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躲着你了?” 徐冽气结,但没法跟她争论这个,也跟她讲不清楚道理。 赵盈从来是这样的。 她想讲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本来也说不过她。 她不想讲道理的时候,说着最混账无赖的话,做着最蛮不讲理的事,还叫你觉得她说的竟都是对的。 沈殿臣那样好的口舌都说她不过,何况是他了。 “徐二好歹是你带出来的人,你下手不会真的没有轻重吧?” “不会。” 徐冽捏了把眉骨。 赵盈看着,秀眉微拢。 她惯爱做这个动作的。 “将军府里那些婢女,殿下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接回来?” 徐冽还是从周衍口中听来才知道。 将军府的一切,都是赵盈亲自安排,不过是借周衍之手。 从布置打点,再到里面伺候的人。 她大概是不想让他在风头正盛之时再叫人多一条格外留意他的,所以都叫周衍出面了。 本来没有那么多小姑娘的! 赵盈叮嘱过周衍。 他从前做徐家郎君时候,屋里虽然从来不缺丫头服侍,但是与徐家决裂之后的这些年,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而且他如今有了军功,自立门户,也防着那些人起了歪心思,反而搅扰的将军府宅中不得安生。 他还有许多要紧事情要做,宅门里的那些,他一贯应付不来,所以叫周衍别挑太多小姑娘到将军府里当差。 结果他从南境回京的第二天,赵盈又把周衍叫到跟前,换了一番说辞——说姑娘家心细,仔细想来,他身边儿,尤其是屋里,还是该有几个像样的姑娘当差服侍,伺候他起居。 周衍是从不好奇的人,当然不会问她怎么态度突然转变,只听她吩咐去办事。 那就是他在云逸楼与她袒露心迹之后,她干的事儿。 这已经有五六日了。 她非但没有把人接回来,反而还往他那儿塞人—— 赵盈晃了晃脚尖儿:“那些人服侍的不好吗?那我叫奉功再给你换一批新的,总会有好的。” 徐冽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殿下,我与殿下言明心意,并不是为了逼殿下接纳我的心意。 我爱慕殿下,这应该没有什么错吧? 殿下是天之骄女,就算您不是天家公主,也是最值得人喜欢爱慕的。 人人都能爱慕你,我不能? 因为我爱慕你,所以你就要往我身边塞那么多女人?” 他声音稍重了些:“殿下可以不接受我,我也不会有任何冒犯你的地方。 如此行事,未免伤人。 我也这个年纪了,打小也是高门里混迹着长大的,殿下哪里是给我寻来伺候起居的丫头,那些姑娘,不都是等着我收房做妾的吗?” 在这件事上,赵盈是自知理亏,但还是这么做了的。 薛闲亭那里是不必说。 她不去开口,表姐就已经替她不知说过了多少次。 杜知邑有分寸,他太有分寸了,连这个口都从来不开,该收敛心思的时候,只要她一句点拨,他就全数收敛了起来。 沈明仁本就是逢场作戏,根本就不值一提。 唯独徐冽。 徐冽的性情,与他们都不相同。 他是个偏执的人。 在行军打仗这件事上是如此,对待感情,亦然。 这就好比当日他本认准了赵承衍为主君,所以即便明知道追随她有大好前程,在最初的时候,也仍旧是不情不愿的。 要不是因为动了心,她那三个月为期的赌局,未必能赢他。 她给不了徐冽想要的。 又实在觉得徐冽的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狠下心来,才让周衍安排了那么多的姑娘在将军府里。 她并不是寄希望于徐冽某一天突然改变心意,而是…… 赵盈抿紧了唇角:“你若实在不肯,明日我就让人去把她们领回来。” 她是希望徐冽妥协,向她妥协。 那些女孩子,无论是谁,他收了一个两个的,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凭徐冽的为人性情,一辈子都不会亏待了她们。 她是有点过分了。 赵盈再没看他:“不过你身边是要留两个知冷知热会伺候的,我让挥春从我身边挑两个机灵的小宫娥给你送过去吧。 没那个意思,宫里调教出来的小宫娥,最先学会的就是本分二字,永远不敢对主子有非分之想。 你放在屋里伺候,总好过那些小厮,天冷不知道加炭,天热又不晓得添冰的。” 徐冽没再拒绝,说了声好,视线始终都落在她身上。 那样炽热的目光,几乎把她烧着。 赵盈皱着眉头去看他:“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殿下好看。” 这个人——赵盈心下啧了一声。 徐冽这张脸,那样真挚的眼神,真诚的语气,说着最淳朴,绝非恭维的情话,换做是谁都要心动一瞬的。 哪怕是她,也逃不过。 但也就一瞬罢了。 赵盈还是不愿意太伤了他的心。 不是怕他恼了,从此决裂,而是真心实意的,不想伤害他。 杜知邑说,她待徐冽,多有不同。 连表哥都问过她,徐冽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赵盈突然笑了。 徐冽看的不明就里:“殿下笑什么?” “我在想,我素日里太纵着你了。” 徐冽倒面不改色嗯了一声:“殿下是很纵着我,我这人贪心,殿下今后也多纵着我一些吧,不然我要闹的。” 赵盈目瞪口呆。 他跟谁学的这些手段啊? 这要是拿出去骗外面那些小姑娘,不比沈明仁那畜生故作情深又忽冷忽热那套好使多了吗? 恐怕只要徐冽想,这天下还没有他骗不到手的小姑娘吧! 除了她。 赵盈丢了个白眼过去:“你说这话也不害臊,如今做了大将军,反倒没脸没皮的。” “在殿下面前,这不算没脸没皮,顶多算是直爽,从心而言。” 算了。 跟他说不通。 赵盈索性打起岔来:“我做日进宫,胡泰跟我说你的伤势眼下看着是没什么大碍,但这半年时间还是要少舞刀弄枪,他说他跟你说了,你不听,让我劝劝你。 你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知道爱惜?” “因为殿下置身漩涡中,处处是阴谋,每一步都可能是险境,我得替殿下冲锋陷阵。”徐冽深吸口气,“不过我惜命的很,总要陪着殿下走的更长远些才好,也不是说不听胡御医的,只是不想老让他拘着我,所以做出一副他说他的,我一概不听的姿态罢了。 倒没成想,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跟殿下告我的状,真是为老不尊。” 第389章 徐冽篇之十 在虞令贞出生之前,徐冽是曾有过很多想法的。 譬如得想个法子,叫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是他和赵盈生的。 在正经八百的名分上,他固然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但是得让人晓得,赵盈身边唯一的男人,是他徐冽,也只能是他徐冽。 再譬如,还得再想想办法,能长久的留宿在宫中。 他统领禁军,本就有护卫宫城之责。 内班房也有他的住所。 只是赵盈在这上头说一不二,即便他可以随时入宫请见,但能不能留宿,得看赵盈心情,他说了一向不算。 一年的时间里,除了紧张赵盈的肚子,操心着朝中局势之外,这些事,不知道在徐冽的脑子里过了多少遍。 然而虞令贞出生的那天,一切他都不惦记了。 虞令贞生在五月里,天气正炎热,上阳宫外的榕树上,蝉鸣从早起就没有停下来。 徐冽却不在宫中。 他节制五城兵马司的兵力,更早在半个月前就持赵盈圣旨领了五军都督府的调度之权。 事起也不算突然,再加上赵盈御极这几年,他俨然是赵盈身边第一心腹之人,底下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况且只是暂时节制与调度。 那天天才蒙蒙亮,宫里传出消息到将军府,宋昭阳等人更是早早进了宫,到内阁班房去了。 京中九门紧闭,西郊大营中徐冽也放了心腹之人盯着。 他哪里也去不了。 他得替赵盈守着。 她在鬼门关挣扎,他却不能陪在她身边。 有孕之初赵盈就说过——不,是与他欢好的那一夜。 即便是在那样的时刻,赵盈与他之间,也并没有多少温情。 事后他把人抱在怀里,第一次能够光明正大的,把赵盈抱了个满怀。 她大抵累坏了,不曾挣扎。 本以为她会昏昏沉沉一觉睡过去,她却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说了句话,把他给气笑了——其实我也更中意你,生孩子是大事,鬼门关走一遭闯回来的,京中与皇城,都要你替我镇守着,哪怕朝中有舅舅坐镇,军中我却只放心你,在这上头,你总比薛闲亭强不知多少。 哪怕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徐冽还是气的心口疼。 在她肩头轻咬了一口,她才乖乖收声,那一夜再没别的话,沉沉睡去。 就算她当初选了薛闲亭,现在他还不是会替她守着吗? 横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年纪越发大了,兄嫂不知试探着问过多少回,甚至还说了别家姑娘给他,这一年以来,他留宿上阳宫的事情,虽然没有跟兄长明说,可是明里暗里,暗示了好多回,那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之类的话,兄嫂才不再提了的。 煎熬。 徐冽从来没有像是今天这样煎熬着。 他没法派人到宫里去打探消息。 而宫里面,可能是忙的不可开交,实在顾不上他,也只有中午时候,还是宋乐仪打发了她自己身边的大丫头,去回了辛程,转叫辛程到他这里来告诉,说是赵盈一切都好,只是孩子还没落地,让他别担心。 眼看着日落西山,夕阳西下了。 行人归家,他却无家可归。 心爱的女人在生孩子,他不能去守着。 都快一天了—— 徐冽有些坐不住。 徐珞如今是跟着他的。 十来岁的少年郎,跟他年少成名是差不多的年纪,仪表不俗,相貌堂堂,更是一身的好武艺。 今儿一整天,徐珞那儿都没去。 他瞧着徐冽是越发坐不住,犹豫了一瞬而已,上前两步去:“六叔,要不我替您盯着,您进宫去看看?” 徐冽眼底阴鸷一闪而过:“胡说什么?” 他少有这样的神色在孩子面前。 徐珞也算是从小跟着他习武的,徐冽对亲人家眷,其实总有眷顾,对徐珞跟徐熙几乎是有求必应,更没什么冷脸教训的时刻。 也只有徐珞八九岁叛逆胡闹,学人家招猫逗狗没个正行那两年,徐冽才结结实实打过他两场而已。 徐珞被他那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后脖颈一缩:“是我娘说的……” 徐冽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这一年以来,崔晚照做了赵盈的替身,替她上朝,替她问政。 不过一年时间里,有三个多月称病没上朝,又两个月的时间说要泰山封禅,往泰山去的行驾里坐着的也不是崔晚照。 还有年下休朝的近一个月时间。 满打满算,崔晚照坐在太极殿上的日子,也不过半年而已。 要么是不开口,要么就点了宋昭阳来说。 朝臣起初也心生狐疑,但谁也不敢想着说,还能有顶替天子升座上朝的事儿,当然是不了了之。 兄嫂又不同。 朝臣不知他留宿上阳宫,兄嫂知道。 一年了。 他从一个多月前节制五城兵马司,半个月前收了五军都督府调度之权,今日一大早,九门紧闭,宫门不开。 怪不得徐珞今儿一天都不离开他跟前半步呢。 “你母亲还跟你说什么了么?” 徐珞摇了摇头:“娘说我心里知道就成,叫我陪着六叔,看着六叔,要是见六叔太心急,才能跟你说这个。” “这些话,你父亲母亲只跟你一个人说过吗?” 徐珞又疯狂点头:“爹说不能让外人知道,对六叔不好,对……” 对皇上也不好。 他没敢说。 徐冽绷着脸。 正想说什么,辛程的绛紫朝服已经出现在徐冽视线里。 徐冽腾地站起身,起的又猛又急,脚下更似生了风一般。 他急匆匆往门口方向而去,一把抓了辛程小臂。 辛程皱着眉头嘶了声,徐冽却置若罔闻。 “进宫去看看吧,你坐镇京中,抓捕大盗,眼见着日薄西山,你也该进宫回皇上的话。” 他别的没说,只是试着拨开徐冽的手,这狗东西心里着急,手上力道没分寸,下手有些重,抓的他生疼:“皇上一切安好,在上阳宫等着见你。” 一切安好。 安好便好。 · 徐冽发现人还真是善变。 这话说的跟换就是他自己。 有了虞令贞之后,徐冽发现自己比从前更满足了。 或者说,以前的那些贪心,好像一下子全都被填满了。 那天他踩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进上阳宫,上阳殿内室满屋血气,赵盈小脸儿煞白,满头是汗,他从来没见过那样虚弱的赵盈。 心口就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生疼起来,疼的他几乎站不直身。 宋夫人是最体恤人的,领着屋里的女眷往偏殿去等,把孩子也抱走了。 可他坐在床尾,竟然不知道要跟赵盈说些什么。 后来赵盈笑着朝他伸过来一只手,他下意识接住,她笑着跟他说都过去了,没事了,让他去看看孩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 其实在那一刻,他都对这个孩子,毫无感觉。 尽管那是他和赵盈的孩子。 陪着赵盈坐了一刻,她累得有些虚脱,昏昏沉沉睡过去,他替她掖好被角,叫了挥春和书夏进去伺候,才轻手轻脚出了门,往偏殿去看孩子。 上阳宫是赵盈一早就准备留给虞令贞住的。 她自己之前没住在清宁殿,批阅奏折大多都是在上阳宫中,所以只是提早吩咐人把偏殿收拾出来,虞令贞一出生,那就成了他的居处。 小小的一团,皱巴巴的,哪里漂亮了? 可就是这么个丑东西,叫他冷硬的心肠,霎时间化成了一汪水。 打从那天起,徐冽就觉得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只要赵盈好好的,虞令贞也好好的。 什么名分不名分,本来也不重要,旁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何许人也,也只管叫他们猜去,他都不在乎了。 何必非要做这样子给外人看呢? 看了又如何。 对了,还有留宿上阳宫这件事。 赵盈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他也早就知道,他也不想叫她再生的。 亲近不亲近的——徐冽发现自从有了虞令贞,赵盈并不抗拒他住在上阳宫里。 不过他都陪着孩子在偏殿,只是偶尔才会到正殿内室去。 是以也就不重要了。 一直到虞令贞满月,抓周上弄的众人哭笑不得,又打圆场说这才是生来的帝王之才,既要锦绣河山,又要戎马能战。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卫国家。 这是个文武双全的好苗子,是大喜事! 徐冽也高兴。 云逸楼的三楼专属于赵盈的那个雅间,他也没请别人,就单叫了宋怀雍和辛程两个陪他吃酒。 外人不知虞令贞是他儿子,他们这群人却都知道的。 不过徐冽不能大肆设宴来表达他的欢喜,毕竟平日里他就从不设宴请客,突然弄这么一出,太突兀,反而惹人注目怀疑。 私下里聚在一处,薛闲亭心里别扭,来了也是彼此不对付。 杜知邑倒是就在云逸楼,但他不来。 爱来不来,徐冽一向也没多喜欢他。 余下的,徐冽自认为同他们交情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他举杯又要吃下满满一盅,辛程诶的一声:“你今儿不回上阳宫去了吗?知道你高兴,我们陪着你吃两杯酒就行了,你这是打算喝醉了,满身酒气去熏人吗?” “今儿不去上阳宫,我跟她说过的,要请你们吃饭。” 他私下里不会称皇上,也不肯叫赵盈全名,私心里觉得生分。 元元虽是赵盈乳名,可叫的人实在太多了。 欢好时,他放肆过两回,叫了几次元娘。 赵盈好像喜欢,又好像不喜欢。 睡醒之后不提这茬儿,徐冽一贯揣测她的心思,想来她是不想在平日里听见的,便也就不叫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宋怀雍他们都知道。 反而成了最缱绻的叫法。 只有他会这样代称赵盈。 宋怀雍倒是不拦着他吃酒,甚至陪了一杯:“你之前不是说,你大哥大嫂知道了吗?” 徐冽嗯了声:“还给我送了个长命锁,正面是长命百岁,背面是既寿永昌,说让我拿去给淳哥儿,当是我送的,我没送。 他虽生来是要当皇帝的,但年纪太小了,襁褓婴儿,我怕他压不住那四个字,我先收起来了。” 可宋怀雍却哪里是要问这个。 他待要再开口,辛程拉了他一把:“我瞧着倒没什么,这孩子若是养的太小心仔细,反倒不好,胡打海摔,反而没事。” 徐冽斜过去一眼。 理是这么个理,可听起来怪别扭的。 辛程也不跟他计较:“再吃两杯,差不多得了,这会儿时辰还早,一会儿我送你回徐家去。” 徐冽眯起眼,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宋怀雍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徐冽才品出味儿来:“你们俩商量好的?” “昨儿孩子才满月,你今天要是在宫里也就算了,既然不在宫里,回去陪着你兄嫂吃顿饭是正经。” 辛程怕她多心,又添了两句:“事关要紧,你兄长也不是那等会信口胡说的人,我们自然不是怕这个。 不过他们既然知道了孩子的身世,不能大大方方办满月的宴心里恐怕不好受,你再不回去一趟,说不过去。” 徐冽其实不太想回去。 在这件事上,他跟大哥说不到一块儿去。 他说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有赵盈,有虞令贞,他无比满足。 娶妻生子是不可能了,大哥知道劝不了他,却总觉得遗憾。 近来他都少回徐家走动也是因为这个。 提的少不代表不会提。 不说叫他成家,却会旁敲侧击,谁家的姑娘又许了谁家好郎君,谁家的妇人又新添了胖娃娃。 大哥不念叨,阿嫂也会念。 都是说给他听的。 徐冽又下意识去捏眉骨。 宋怀雍按了他手腕一把:“又不能一辈子不往来,你大哥大嫂是没有恶意的,只是短时间内很难接受。 你用冷漠和疏离让他们忘记这些事,以后也不再提,这不是个办法。” 他知道不是办法。 在这上头,徐冽倒蛮想去跟薛闲亭求求经的。 广宁侯府的独子啊,到现在都没成家呢,侯爷和侯夫人到底是怎么放过他的? 明明几年前侯夫人还想让他娶要郁闷呢,这几年反而不提了,薛闲亭可比他有本事多了! 第390章 徐冽篇之十一 平昭十二年的九月里,虞令贞病了一场。 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这场病,真是应了这句话。 起初病情凶险,最厉害的是不知他因什么缘故突然发病。 赵盈把他养到了九岁,才敢稍稍放心。 打小虞令贞算不上是金贵养大的孩子,赵盈真是叫他胡打海摔,想让他长得更结实一点,省得他做个稍稍一碰就要碎的瓷娃娃。 九年时间里,虞令贞头疼脑热的时候都很少。 他自幼跟着徐冽习武,身体底子比同龄的孩子不知好多少。 这场病,胡泰却瞧不出个所以然。 胡泰行医大半辈子,三十年的时间都贡献在了这禁庭中,他都查不出所以然,赵盈的心就凉了半截儿。 应该,可能,或许。 那段时间里,赵盈听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词。 而胡泰以往少有这样的话。 他大多都十拿九稳才开口。 几次三番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回,可见是真的没谱儿了。 赵盈搬到了披香殿后面抱厦改出来的小佛堂去住,朝是照旧上,就是总心不在焉,朝中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宋昭阳替她料理处置,她一门心思全在虞令贞身上。 朝臣也不劝。 当年虞令贞才一出生,襁褓之中,就被册为赵王。 这是皇上膝下的长子,格外受宠些,是正常的。 再往后几年,他们也看明白了。 皇上当初说什么也未必就是这孩子将来继承大统,那不过是为了堵住他们嘴的说辞而已。 这几年时间,要真想再添个小皇子,哪怕是小公主呢,也早就该有了。 可皇上的肚子一如既往的平坦没动静,压根儿就没打算再要个孩子。 赵王殿下,就是他们未来的新主子。 只是这姓氏的事情,已经上过玉牒定下,且当年他们也妥协了,如今自然没什么好再拿出来说嘴的。 也只能认了。 何况皇上早就不是刚登基三五年时还需要稳定朝局的皇上了。 虞令贞这一病,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而徐冽,就是在那个时候,搬去玉安观的。 玉安观后山脚下的菜园子自从当年山崩被砸塌了不少,毁去大半后,就再也没有重建起来。 一直到赵盈御极,玉安观是愈发香火鼎盛,几成皇家道馆一般的存在,京畿附近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前往供奉香火。 徐冽自己本人是不太信这些,不过这十几年的时间,他每年都会抽出些时间住在道观里。 为了赵盈,也是为了虞令贞。 原本徐冽对这些真不在意的。 是突然有那么一年——赵盈登基的第四年,虞令贞刚满一周岁。 寒冬腊月里,上阳宫正殿外檐下悬了好多挂冰凌柱子,晶莹剔透。 下过一夜的雪后,整座宫城的红都被掩在纯洁的白色下。 虞令贞还走不稳当,得要人扶着,走累了小手一扑才要人抱。 那时候他特别黏着赵盈。 那天赵盈下了朝回上阳宫,正好虞令贞才睡醒起来,她带着孩子出门玩儿雪,一整挂的冰凌从屋檐砸下来,紧挨着虞令贞的鞋尖儿。 那冰凌的尖锐程度,要真是砸在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从那天起,徐冽就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了。 昔年他征战沙场,回京后才知道,他大嫂在他出征的大半年时间里,吃斋念佛,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泡在小佛堂,为他诵经祈福。 说上阵杀敌,虽然是保家卫国,然而一双手终究沾满血腥,杀孽太重,还是要诚心求得佛祖庇佑,方能稍稍洗去他身上的罪业。 知道他不信这些,所以也不奢求他自个儿到佛前去跪一跪,只好她做阿嫂的代劳了。 徐冽动了心思,突然想起这些往事,第二天就搬去了玉安观。 刚开始那两年他不会搬去太久,毕竟才刚刚掌握禁军,他仍要坐镇宫城,才能叫人放心。 后来时间就长了。 从半个月到一个月,即便没有他在,禁军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赵盈是在某个深夜,月儿羞红脸,躲入云层后,她窝在徐冽怀里,才从他嘴里问出实话。 之后就叫人索性把玉安观原来的那个菜园子整改修葺,建了五间厢房,宽敞又明亮,单给徐冽住的。 这天徐冽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那毕竟是他长嫂。 且还是一向对他极好的长嫂。 徐冽忙把人迎去了正堂屋里。 即便是在这道观里,他屋里的茶也仍是宫里送过来的极品贡茶。 柳氏见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又不知道怎么说。 她一向是温柔到了极致的人,总是眉眼弯弯,能掐出一兜的水来。 “阿嫂是来观里还愿的吗?” 他这位大嫂,最早只是信佛。 后来为了给他求神拜佛,是佛也信,道也信,用她自己的话说,谁能保佑得了他一世安康,她便信谁。 倒没有了从前的那股子虔诚。 柳氏摇头说不是:“知道你为了赵王殿下的病情着急,搬来观里住,我在家熬了鸡汤,来看看你。” 她噙着淡淡的笑意,把早放在徐冽面前的那盅汤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观里粗茶淡饭,知道你是为了赵王殿下好,但自个儿的身子也要仔细着,偶尔吃一盅鸡汤是不妨事的。 我熬了几个时辰,你可别叫我再带回去,不像话。” 徐冽便只好说好。 只是柳氏眉目间虽然坦荡一片,他还是有些预感,稍稍抿唇,去开了那盅汤。 香气扑鼻而来,白瓷小勺拿在手里,在汤里舀了两下,喝了两口,才重把勺子放回去,抬头看柳氏:“阿嫂特意来看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虞令贞的病情,宫里每天都会有人到玉安观来告诉他,自然不会跟虞令贞有关。 柳氏果然面露危难之色。 徐冽眉心一拢,心里又隐有了数:“阿嫂……” “你先听我说完。” 柳氏还没开始说正事儿,先叹了口气:“我原说不来的,可你大哥不肯死心,还是想叫我来跟你说一说。 六郎,你都这么大了,你看别人家这个年纪的郎君,做了一家之主,哪个不是儿孙满堂了的? 你的心思,早些年跟我们说的很清楚,我跟你大哥…… 你大哥总是不放心你,我们肯体谅,可到底不放心不是? 如今我还能替你操持些,顾着你一些,但以后呢?要是哪天我跟你大哥都不在了……” “阿嫂,别说这个。”徐冽这些年越发听不得人说生死。 说起来也好笑。 他年轻时候是战场杀伐的将军,生死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如今竟听不得这个了。 柳氏无奈叹了口气:“总之,这身边还是要有个人不是? 你心有所属,跟皇……那位,也算是圆满。” 她说的隐晦。 所谓圆满,指的是虞令贞。 有了孩子,便算是圆满吧。 “有个事儿,你住在观里,可能还不知道,我跟你大哥一听说,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只是我思来想去,恐怕你是不肯,你大哥不死心,非叫我再来试着劝劝你。” 徐冽终于催问道:“阿嫂,你跟大哥又看上了谁家的女郎?我早过而立,外头人传我身有隐疾,还有传说我乃是个断袖的,所以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正经娶妻,谁家好姑娘肯嫁我啊?” “是辛家的姑奶奶……” 辛家? 辛程的那个辛家? 柳氏说辛家姑奶奶,而非辛家姑娘。 这里头区别可就大了去。 看来他搬来道观的这半个多月,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儿。 柳氏见他沉默,便解释道:“是国公爷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知道的,辛家的大姑奶奶早年是嫁了弘农杨氏的,杨家百年望族,钟鸣鼎食之家,同辛家自然是门当户对。 和离啦。” 后头那三个字,柳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那位大姑奶奶如今就住在京城,住在国公爷府上呢。 这事儿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 说是她夫君养了外室,背着她,偷偷的,养了十好几年啊。 而且那外室出身实在是不堪说……青楼里的姑娘,我不是说青楼的姑娘都不好,只是辛家的姑奶奶,如何肯与那样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事情闹开,杨家那个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一把年纪,居然破罐子破摔,不说打发了外室,反倒要把人接到府中,抬做姨娘。 他跟那外室,生了两子一女,这些事情,竟把辛大姑奶奶瞒的严丝合缝。” 说起来,柳氏不免就叹气的:“那辛家的姑奶奶,又哪里真是柔婉可欺的,自年轻时候起,也不是没手腕的人,杨家那个能把这种事瞒了她十几年,她真是一点儿不知道。 那三个小的,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安排的明明白白。 辛大姑奶奶这枕边人,也实在是厉害。 她一怒之下,便要和离。” 和离这么大的事情,她之前竟也没有知会辛程知道吗? 不过那是人家家事,跟他没关系,徐冽也懒得探听。 只是看样子,他大嫂是把这些内情都打听清楚了,才来找他说的。 所以,她和大哥看上的,是辛家那位大姑奶奶了? 徐冽对那位辛大姑奶奶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解也不多,只是算起来,她应该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他有些无奈:“阿嫂,就算人家和离了,跟我也……” “不是的,你听我说呀。” 柳氏一听他开口,就知道他又是那些拒绝的说词,翻来覆去,不会有个新花样。 就像她跟大郎,规劝的话,一样没有任何新意。 “我跟你大哥想着,那位大姑奶奶这样的性情,连和离都是自己做了自己的主,还能拿捏得住弘农杨家,真就点头答应了和离。 而且更吓人的是,她长子膝下的一双儿女,还叫她把小女儿带来了京城。 她说上了年纪,受伤一场,唯独舍不下小孙女,非要把孩子带走。 杨家若然不肯,即便她离开杨家,到了京城,也是要到皇上跟前去告御状的,到时候可就不是把小孙女接到京城那么简单的事儿。” 她咂舌:“实在是豪爽经巾帼啊。知道你心有所属,那位大概是心下无情……” 徐冽明白了。 所谓搭伙过日子,不外如是。 可真有他大哥大嫂的。 跟辛家的姑奶奶搭伙过日子,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这些辛程知道吗?” “你大哥怎么敢先去跟国公爷说。”柳氏终于白了他一眼过去,“而且总要先跟你商量好。国公爷就算不肯,这到底也是大姑奶奶自己的事,你肯答应,她若也愿意,自然也能成事儿,用不着跟他说。” “看来你们也知道,辛程不会答应。”徐冽忍不住扶额,“阿嫂,我如今这样就很好,咱们当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他一见柳氏还要开口,忙就先拦了:“真的算了。” 徐冽其实是有些哭笑不得的:“再说了,阿嫂,人家国公府的姑奶奶,能看上我这样的人? 不是我妄自菲薄,实在是辛大姑奶奶这几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人没见过啊? 这种事情,我听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拿去跟人家说? 她跟杨家郎君和离,可以回河间府,可以到京城来找辛程。 她亲弟弟城承袭国公爵位,做了河间府辛氏的家主,她亲生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杨氏的,女儿又嫁高门,她那样的人,打小金贵,一辈子到头只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委曲求全。 她就是孤身一人,后半辈子也无忧无虑,为什么要跟我搅和到一起,还要听天下人的酸言酸语,背地里指指点点说些难听话?” 他说到后来,又失笑摇头起来:“阿嫂,我知道你跟大哥这十几年来,都在替我操心。 可你看,我这么大的人了,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我能把自己顾的很好。 即便是将来——你和大哥总说将来,可将来是什么样子,不是也要走过了,才知道的吗? 而且只要有她在,有淳哥儿,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什么名不正言不顺,那些我都不在乎。 阿嫂,回去吧,您一向都很纵着我,就当是再纵我一回,替我好好劝劝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