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了豫章,也许久未听了吧,我这次带了不少人来,正好解个闷。”罗弘挑着眉道。
桓启带兵这么多时日,早就远了这些应酬,略摇了摇头道:“找个清静地方,我有事要与你说。”
罗弘拉着他往堂屋走,“知道你找我是有正事,可今日洗尘酒宴,等尽兴了再说。如今荆州城里还有什么事能急着你,再说,你家的事闹的外头人心浮动,你若一直绷着,家中其他子弟也是惶惶不安,听我的,先饮酒,有什么事宴后再说。”
桓启没落他面子,跟着进了堂屋,里头坐着的都是荆州城里士族子弟,还有不少桓家人,这时一个个都主动过来招呼。桓启四下一扫,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曾经跟着桓熙的。桓家在荆州本就地位特殊,哪家子弟能不奉承世子,如今眼看着桓熙倒了,立刻就调转目标来投向他。
桓启心里明镜似的,脸上也一团和气笑意,与众人谈笑。见他如此态度,这些年轻子弟自是高兴,席间十分融洽。
罗弘拉着桓启入席,刚才他说带着不少人来,还真不是虚言,只见堂中弹琴唱曲的女子桃夭李艳,娇娆动人。都是罗弘随行带来的伎子。一首唱毕,余音缭绕,罗弘一招手,那唱曲的女子便扭着腰过来。罗弘让她给桓启敬酒,女子行了一礼,眼梢斜翘,目光在桓启身上扫过,见是个英俊威严的郎君,气势不凡,便含羞上前斟酒。
桓启往日风月见得多了,并不在意,与罗弘聊着江州之事。说了一阵,他忽然觉得不对,问道:“怎么还不开宴。”
刚才进来之后堂屋内热闹,酒水不断,但身为主家的罗弘还没叫上菜,因此还不算开宴。
罗弘笑道:“等着人呢。”他朝堂外张望,忽然眼睛一亮,道,“这不是来了。”
桓启顺着他目光所及看去,他眼力极好,一眼就看到庭院里仆从正领着卫姌往这里来。
“如何,我将玉度也请了来一起热闹。”罗弘道,他还不知卫姌真实身份,想着如今她已成年,郎君前的那个“小”字可以去了,又是旧相识,酒宴叫她出来也合士族规矩。
桓启脸却是拉了下来。这时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原来是伎子见他说话未顾着自己这里,剥了粒葡萄伸手送到桓启嘴边。正值初冬时节,这葡萄从南方用快马运来,极是少见,水润剔透的果肉在芊芊素手中,多了一份韵味与诱惑。
卫姌此时已走到堂前。
桓启心想这等宴席上伎子作陪都是寻常事,哪家不是如此,可见卫姌正要进来,他倏地将伎子推开,道:“什么味,熏地人头疼,离地远些。”
伎子手里的葡萄滚落在地,委屈地双目泛红,怀疑是不是今日衣服上的香没选好,讨了贵人的嫌,她想下去换身衣裳,又怕有人趁机替了这个空,遂打叠起笑脸,仍旧奉酒伺候,只是不敢靠地太近。
卫姌走了进来,罗弘招呼她过来,不少人打她一照面就猜出她是卫家郎君。要说玉郎的美名,从江州豫章等地传出,荆州也有所闻,有不少人有心结交。可惜卫姌自来了荆州后从不出门应酬,到了现在才让这些年轻子弟见着。众人暗赞人如其名,又想着卫姌与桓启关系极好,立刻便有好几个迎了上去,一边说着奉承话一边敬酒。卫姌作揖回礼,接过酒杯轻抿两口,微微笑了一下,真个儿朱颜熙曜,晔若春华。
桓启见了这场景,对罗弘道:“还不开宴”
罗弘只觉他语气与刚才不同,也没细究,拍了两下掌,叫众人落座,吩咐上菜,伎子弹琴助兴。堂屋内烧着火盆,暖融融如春日般,正中点着香炉,美婢四处摆菜张罗,气氛和乐,宾主相宜。
桓启见卫姌来了此处,心里不悦,故意不去看她,只与罗弘和近桌几人谈笑。这时忽听一个桓氏族人问道:“卫家郎君美凤仪,不知婚配否”
见桓启没说话,那人又道:“我家有个小妹,年十四,瞧着与卫家郎君相配。”
桓启手中杯盏搁在桌上,目光一扫,见两个十七八岁的郎君正与卫姌说话,举止殷勤,有一个还亲手去斟酒。桓启瞧了两眼,捋了下衣袖起身,道:“出去则个,你们先饮着。”众人刚才见他言谈举止贵气又不失豪爽,已亲近起来,当下笑着送他,还打趣让他快些回来继续饮。
桓启到了外面,一面命人去外面叫蒋蛰,一面叫住一个要往里面去的婢女,吩咐了两句。婢女连连点头,刚要走,桓启又叫住她,道:“你说给她听,若不出来,我就亲自进去请她。”
婢女见他语气森然,赶紧去了。
没一会儿,卫姌就被婢女带着过来。
桓启站在庭院角落,这个宅子不大,还是他命人为罗弘准备落脚,离隔壁有些距离,也不虞动静让外人知道。
卫姌刚才饮了酒,脸庞白里透红,更添明媚。她在家中待得久了,早觉得闷,今日出来透个气也觉得舒畅,脸上带着一丝笑,喊了声“二哥。”
桓启转过身,瞧她一眼,道:“这地方你跑来作甚,家里正准备给你恢复身份,你还冒郎君出来饮酒。”
卫姌却笑了声道:“罗家兄长在豫章时对我也有照顾,特意邀宴我怎能不来,不是郎君,女郎也可饮酒,没什么大不了的。”
桓启哼了一声,“不许再进去,我已经把蒋蛰叫来,你跟着他先回去。”
卫姌有些不乐意,便没说话。
桓启又问:“刚才那两个和你说些什么,头一次见有那么多话说”
卫姌道:“说的荆州外头的风土人情,还有那几个娘子的才艺。”
桓启听她提到伎子,想到刚才卫姌进来,和罗弘寒暄招呼时也看到他身旁斟酒的伎子,她当时目光一扫而过,没有任何表示。他心里有一丝别扭,她若是闹腾,他当然要说道几句,高门大户往来应酬都是寻常,可她半点异样都没表露,平淡如常,不知怎得,他还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桓启暗中瞧了她半晌,道:“那些伎子都是罗弘从江州带来,也不知平日如何管教,粗手粗脚,惹人烦。”
卫姌面露诧异,瞥了一眼过来,“瞧着都是美人,兴许是平常不太服侍人。”
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桓启却仿佛听出另一层意味,觉得她还在意,沉着的脸竟好转了几分。
这时蒋蛰已被仆从领了进来,桓启立刻让他带着卫姌回去。他抬腿就要回堂屋里继续饮酒,可走了几步,听见里头嬉闹噪杂的声音,顿感索然无味,往日这些应酬热闹都变得无趣至极。桓启转过身,叫住卫姌,道:“先去小厅等着,等我去去就来,一同回去,”
卫姌不知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也没有问。
桓启已带着侍卫大步流星地回去。回到席上,杯盏觥筹正欢,桓启唇角含笑,在几人起哄下喝了一杯,又打趣几句,他拍了拍罗弘的肩膀,“饮的多了,出来散散。”
罗弘笑道:“这才几杯……”一转眼看见桓启沉凝双目,立刻知机改口道,“是有些多,走,走,咱们多久日子没见,你陪我走走。”
两人到了院中,罗弘问道:“刚才吓我一跳,莫非出了什么事”
桓启左右扫了眼,道:“找个安静地方说话。”
罗弘将他叫去厢房,又命心腹随从守在门外,抹了下额头道:“什么要紧事敬道你是知道我的,打兵打仗我不行,若是使使嘴皮子倒是在行。”
桓启笑道:“行了,你什么本事我能不知,有桩事你肯定能办。”
罗弘见他脸上嬉笑神情收起,也跟着严肃起来。等听桓启说起事来,罗弘眼睛蓦然瞪得老大,露出震惊之色,脱口而出:“玉度是卫家女郎”
桓启点头。
罗弘手指曲起,在额旁敲了两下,“莫非是我饮醉了,都开始听些胡话了”
桓启回了句,“我给你醒下酒”
罗弘忙摆手,“江夏卫氏与谢家有婚约,玉度……妹妹为了躲这门亲,扮作郎君行走,还在雅集定了品级,这、这事若大白天下,不知多少士子该羞死了。对了,如今与谢家那么婚事还未有定论,你、你这是要夺亲呐”
他这才想明白,当初在豫章时就觉得奇怪,别说表兄弟,亲兄弟也没桓启看那么紧的,那日发现卫姌与几个小郎君在风月场里,桓启当时跟要杀人似的,那几个在场的小郎君,至今对桓启都还心存畏惧。
罗弘想了想,道:“玉度在豫章结有善缘,士子间名声极好,有熊邓和我家起头,再联系吴郡几地,写些诗词文章,卫家失了郎君,只留了这么一个女郎,为支撑门楣,这才代兄行事。别的不敢夸口,玉度能擢取品级,才气就不在谢家几个才女之下,况且玉度还生得那样美……”
桓启冷冷睇了一眼过来。
罗弘立刻住嘴,可心里嘀咕却不少,心想玉度郎君打扮都能以美名传扬,女装只怕更是动人。
两人又商议几句,罗弘知桓启对此事上心,答应明日就开始着手办。
桓启安排好之后起身就要告辞,罗弘挽留不住,打趣道:“是我想岔了,把玉度叫来,不如叫人先送她回去,你我兄弟再好好喝几杯。茹儿那手的曲子你还没听。”
茹儿正是他从豫章带来的伎子。
桓启道:“这些曲儿听的多了,来来去去不过就是那么个意思,不听了。”
作者有话说:
两更齐全了
第291章 二九零章 告白
罗弘啧啧称奇道:“不过听首曲子, 也不是叫留夜,你什么时候换的性子,我看玉度是个宽厚温柔的, 难道还会和你计较这些应酬。”
桓启道:“你懂什么。”
罗弘挤眉弄眼笑了两声。
桓启见他笑的一脸不坏好意, 便道:“玉度心胸气度是与一般女子不同。说实话,若她真是半点不在意, 我这心里才不舒服。这些年风月手段你我见过不少,这里头能有几分真情那些女子图的是钱财身份,我已找着个合心意的,又何必再去虚情应酬。”
刚才席间伎子美婢的秋波暗送柔情蜜意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暗想还不如赶紧送卫姌回去,便是和她闲话几句,也比宴席上饮酒作乐更合畅快。
罗弘有些发怔,半晌冒出一句,“莫非以后喝酒寻乐子都不来了”
桓启笑道:“喝酒不忌,乐子就算了。”
罗弘嘴唇动了动,还没出声, 桓启猜着他想说的是什么, 脸上露出一丝别扭神情,轻咳一声道:“倒也不是怕她,易地而处, 她若与别的郎君亲近,我定是气恼。同样道理,我身边有人, 她能舒坦人心皆是如此。”
罗弘万万没想到桓启这样风流多情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眼睛都瞪直了, “若非亲耳所闻, 我绝不敢信,你竟成了个情痴……”
桓启也不与他多说,刚才吐露两句已是足够,说的多了他也不自在,拱手与罗弘道别,临走时又嘱咐他勿忘正事。
罗弘拍着胸应承,说这事定妥帖安排,忍不住还笑桓启一句,“好不容易让你找着个心肝,若因我而误事,只怕我这辈子都不敢踏进荆州一步了。”
桓启来到门前,卫姌罩着件紫色绫缎披风站着,一阵风过,衣袂微拂,她听见动静侧过脸来,白净的脸儿,一双眸子乌黑澄亮。桓启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此处若有若无还能听见里头宴席上的声音,他却早抛之脑后,掌下摸到卫姌皮肤微凉,他皱了下眉,“都入冬了,以后别在风口站着。”
卫姌道:“刚才喝了酒,不觉得冷。”
侍卫牵了马来,后头还有辆牛车。桓启看了眼,没让卫姌上车,双臂一伸将她抱起,放在自己那匹高壮的马上,然后一翻身坐在她的身后,将她牢牢圈在怀里,一手拉住缰绳,回头吩咐侍卫跟在后面。
侍卫立刻就明白,桓启特意说这么一句,分明是要说些私密话,他们骑马慢慢跟在后面,离着四五丈远。
桓启将卫姌衣服裹紧,确认密不透风,这才徐徐往前行,他说了些刚才宴席上的事,卫姌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声。桓启道:“罗二郎这脾气是改不了了,只知玩闹,到了这里还带着一群伎子婢女,若不是他叫人来拦我,才不与他一起瞎胡闹。”
卫姌听了这话,想到刚才进堂屋时正瞧见一个极美的伎子搭着手在他面前的样子。她“嗯”了一声,不清不淡的。
桓启低头看了眼,却只看见兜帽,也不知卫姌是什么表情,想了想,又继续道:“最近在家闷得慌了等再过几日,我忙完了公事带你出去走走。想去哪儿”
卫姌想了想,报了两个荆州近郊游玩地方。桓启全答应下来,稍顿了顿,他又道,“再过两月就到年关了,我叫人备了些东西去江夏,你有书信可以一起捎去,天寒地冻不便行路,等开春了,就可以回江夏一趟。”
卫姌闻言头抬了起来,脸上笑盈盈的,“好。”
桓启见她高兴,心也跟着飘扬起来,飞快俯身在她脸上一亲,道:“还有桩事,本来打算等着做成再说给你听……”
卫姌听他语气仿佛邀功似的,有些意外,问了句:“什么事”
桓启道:“我已经给黄氏送去放妾书,另外两个也都备了些财帛放她们走。”
卫姌心头一震,怔忪不语。
桓启单手将她搂紧了些,还在她耳边絮絮说着:“本来叫她们在豫章待着,也是不想让她们来这儿碍着眼,这几日我想过了,日后也难相见,干脆全放了,或投亲,或嫁人,随她们去。”
卫姌说不清此刻滋味,胸口咚咚好像全是急促的心跳。她经历两世,自认早已看透人情世事,男女情爱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才子佳人情投意合的事她也听过见过不少,自古情深容易长久难。桓启从前风流的名声实在太盛,卫姌心下总觉得他一时情迷,也很快便会厌倦。他这样霸道蛮横的性子,想要什么时手段强硬,但若得到手,厌倦也是瞬息的事。
上一辈子卫姌已吃过错付情意的苦,因此各外谨慎,瞧着面上温柔软和,心却早就倦了,也只有桓启,不顾她几次拒绝,非要将她拘在身边,软硬兼施,却又几次救她于危难。卫姌想着,已分辨不出得失,心里乱纷纷的。
桓启许久没听见她的声音,手里缰绳一勒,停住马,“怎么不说话”
卫姌道:“今日放了去,日后可别后悔。”
她心乱如麻,随口说了一句,声音极轻,桓启却全听见了,见她并不是无动于衷,心里高兴,脸色却一正道:“我下的决定,什么时候悔过。”怕她不信,他忙又道,“黄氏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是姨母安排的,那两个也是别人所赠,放了她们去也好,家中还清净些,我怎会后悔。以前那些风流名声,说起来还是罗二郎带坏。”
卫姌瞠目结舌,坏名声你倒是全赖别人身上去了。
桓启只觉得此时前后坐着的姿势不便,看见她瞪眼的模样心里一酥,见四下无人,捏着她的下巴,凑近就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下,道:“以前是年少不懂事,闯荡出那些诨名。如今我早想明白,只要你一个,咱们就这样守着过一辈子,再没有旁人,好不好”
卫姌轻轻眨了下眼,竟生出一股涩意。
作者有话说:
临近结尾,有点卡文,今天还有一更来不及,要到明天补了 正文估计下周完结,番外暂定两篇,一篇谢宣,一篇司马邳 感谢在2023-09-12 19:37:12~2023-09-14 23:0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92章 二九一章 一个
她忙眨了眨眼, 把泪意憋了回去,佯作无事看向远处。
桓启从前甜嘴蜜舌的情话真说过不少,大多是调情时说的轻佻话, 但刚才那几句却全出自肺腑, 见卫姌久久没说话,他心里发紧, 急上来,抓着她的手不放,“自从有了你,别的人我都顾不上, 这段日子难道你还没瞧出来”
经不住他催,卫姌拢了下眉心,道:“桓家上三品士族,你又将是世子,别说大司马,就是族里其他人……”
“我还当是什么,”桓启打断她道, “他们从来管不住我, 再说我父亲,想的也和从前不同了,这一回背后还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