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的主人仍是随着领路人的步履稳步向前,往后伸出,五指伸展开来的手也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无声等待着她的回应。
攥在一起的双手紧了又松,几番犹豫后,贺七娘在快要吵得她双耳听不到外间动静的心跳声中,终是同方才下车时那般,将自己的右手松开,然后轻轻搁进前头的那只大掌之中。
下一瞬,那只干燥犹有些烫的手回握住她的指尖,微微用力,不至于让她觉得疼痛,却借着这股力,朝贺七娘传递来无言的支撑。
本是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渐归于平静,膝下的疲软,竟也神奇地逐渐消退。
视野之间,余光再不得瞧见那些悄然是她变得愈加紧张的富丽与精贵,贺七娘的目光里,很快只剩下这只牵着她前行的手,将她的心绪,一瞬带回到当日戈壁重逢之下的安宁之中。
这种支持,一直持续到二人停在一簇簇争奇斗艳的秋菊间。
趁着前头引路的妇人去回禀主家,无声无息牵了她一路的许瑾稍显用力的握了握贺七娘的指尖,然后轻声问道。
“还紧张吗?”
“没......”
含糊着应了一声,贺七娘想让许瑾将手松开。
“不必紧张,大长公主不会难为女子。”许瑾仍是压低声音,安慰着她。
握住指尖的手犹一用力,然后很快敛去力道。许瑾的手在贺七娘的注视下,终是一根根松开手指。
“凡事有我。”
裹在指尖的暖意褪去,贺七娘将手飞快收回,藏在左手之下,交叠于腹前。
只是按在裙衫上的指腹,却是忍不住地彼此拢起,随即蹭了蹭......好似那上头,还残留着先前那莫名叫她安心的温度。
贺七娘也不知到底是许瑾那句凡事有我安抚了她,还是那残留在指腹的烫意平复了她的情绪,此后诸事,她倒的确是做到了维持平常心,真心实意地向大长公主阐明谢意,然后便在她的安排下,跟着之前带路的那位妇人,去了后院见余青蕊。
全程,贺七娘并未抬头去看大长公主。
虽说她确实好奇,想要知道那样厉害的大长公主是如何的尊贵,但不管是直愣愣地抬头去看,还是悄悄探头去看,总归来说,都有些失礼。
只是在她离开那方四下垂了玉簟的亭子时,在转过一簇粉紫色的秋菊之际,贺七娘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飞快地往后偷瞧了一眼。
入眼,斜依于凭几上的女子一身洒金襦裙,金钗花簪,手上却是在赏玩着一柄寒光熠熠的直刀。
双眸本能地因为这抹夺人眼球的艳色而亮,贺七娘原本尚算平稳的脚步也随之一个趔趄。
霎时间只觉双颊发烫,平白闹了个面红耳赤。贺七娘羞赧低头之时,她竟是眼尖地瞧见,原本专心打量着手中利刃的大长公主,扬眉冲她这边笑了一笑。
一时愣住,也就是这一耽搁,贺七娘赫然得见亭内不掩笑意的大长公主朝她这处点了点,出声时不掩揶揄。
“这便是那位叫你愿意同本宫低头,求得本宫亲自去讨人的女娘子?”
许瑾讶然,循着大长公主的视线回望,正见着两颊飞霞的贺七娘像被什么野兽撵着一般,火急火燎地跑开。
“她面薄,殿下莫要逗她了。”
轻笑着目送贺七娘跑远,许瑾面上落满令大长公主感到诧异的温柔。
坐直身子,大长公主玩味地开口:“此前倒是不知,作为本宫那位好侄孙儿左右手的许家郎君,竟还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
“殿下......”
“嗯?”
“不是红颜,她,是许某的夫人......”
————
圆月挂于树梢,不大的院落里,秋露沾染于草木之上,凉意渐起。
听着外间人言交谈的动静越来越低,贺七娘拿起剪子绞断鞋底子上最后的线头,顺手,也将时不时燃出噼啪一声轻响的烛芯修剪过。
见原本跃动不止的烛火渐稳,贺七娘将已经纳好的鞋底子放进针线篓子,俯身靠在矮几上,手中捻着线筒,盯着整整齐齐放在不远处书案上的锦盒,若有所思。
前几日,她得许瑾的安排,在大长公主的宅邸中终是见着了许久未见的余青蕊。
一打照面,当瘦得已然脱相,好似风一吹就要被吹走的余青蕊朝她轻轻勾起唇角时,贺七娘已是难以自控地哭成了泪人儿。
那一瞬,所有积攒在心底,想要同余青蕊诉说的话语霎时烟消云散,最终剩下的,只是二人相拥着哭成一团,而贺七娘在当场,也只知道一遍遍重复阿姊我来了,阿姊我来了。
原本想要问问余青蕊最近可还好,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语就像哽在后头的尖利石块,无论如何,都让贺七娘难以吐露。
更别说在出发到此之前,本还琢磨着想要同余青蕊商量,该怎样避开许瑾,返回伊州的安排。
千言万语,尽皆化成一句无事就好,也于无声无息间,转做后怕,以及对许瑾和大长公主的感谢。
如果许瑾不愿出手相助,如果大长公主没有应下许瑾的求助,那余阿姊,会不会自此永远无法与小妹、五郎他们团聚了......
那日,贺七娘一直待到余青蕊乖乖用药,然后撑不住地沉沉睡去后,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暂住的屋子。
而在返回前院许瑾汇合的路上,她更是一边抹泪,一边言辞颠倒的,向那位一直陪在身侧的中年妇人一遍遍道谢。
那般狼狈抹泪的模样,一直到许瑾接到她,一言不发地将她揽进怀中后,仍是没能停下。
以至于后来,陪在许瑾身侧的另一位管事仆妇将好几个硕大的锦盒送上马车,直言这是大长公主见贺七娘子而心生欢喜,专为她好事将近而赐下的贺仪时,贺七娘哭得混沌不清的脑子里,都还是反应不过来的状态。
就这般一直持续到现在,贺七娘已然知晓那些锦盒里是一些极华贵的头面、玉器后,她还是没能想明白贺的是什么喜,她最近难不成是要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贺七娘想不明白这桩事,索性便也不再多想。
换了个姿势,她掰了掰手指,知道去西市确定康令昊是否前来一事再是耽误不得。
余青蕊的状态不佳,她不能拿这些事去叨扰她的静养,但独木难成林,即便她不动脑子,她也知道光靠她一人,没法安然带着余青蕊离开。
下意识的,贺七娘心中莫名确定,许瑾不会放她离开。就像这会儿,他在外间与人谈事,而她就在后头待着一样。
转念想起那位一想起就令她心慌意乱的程三娘子,还有必须去一趟的西市,贺七娘估摸了一下眼下的时辰,站起身来。
不过是抬脚走了几步,外间细碎的商谈声立即便是停了下来。
下一刻,许瑾的身影在内屏一侧现出。
“七娘可是累了?我送你回屋?”
烛火映了一半在许瑾身前,拉出长长的一片影投在墙上。
“你饿不饿?”
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动,贺七娘抿了抿唇,别开脸看向另一边。
“晚间都没用什么,我想去灶间煮碗汤饼,咳,顺便......可以给你煮一口......”
作者有话说:
许狗:没错!是我脑婆~~~~开心摇摆~~~~
七娘:煮面~~不知道下药以后能不能顺利逃掉
公主:哈~孙砸~本宫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第7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明日我回来,再去给你做◎
就着灶间剩的食材, 简简单单的一碗汤饼,做来并不费事。
但想着好歹屋里还有前来议事的栴檀和远松他们,贺七娘正好也想再多些时间, 好好琢磨下能够让许瑾答应她去西市的说辞,便索性闷头多做了些。
等到贺七娘收拾好, 用食盒装着满满当当的两大海碗汤饼, 还有一小碟酱菜并着分食的碗筷, 打算晃回他们议事的书房时,她一抬头,便见着了不知何时, 已寻了过来的许瑾。
他正抬脚跨过门槛,见她望来, 忙是几大步走上前来, 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顺道,还特别自然地用另一只手牵住她空下来的那只。
自那日在大长公主的府邸中,由得这人牵过后, 他就时常会在行走间牵上她的手, 那副顺理成章的模样,倒是俨然一副打蛇随棍上的无赖架势。
而最是鬼使神差的, 就是她自己, 竟也就这般默认了下来。虽说每次都会下意识地挣一挣, 但他次次不放, 便也由着许瑾去了。
只有时暗地里烦躁起来了, 也会自我安慰一句, 反正前世旧梦里也是同床共枕过的关系, 现在拉一下手, 她也不会少块肉去。
这一次,因为有所图,贺七娘干脆就连挣都懒得挣了。
莫名从许瑾的背影里看出淡淡的愉悦,故意落后了一步的贺七娘冷着脸,然后在夜色中拉一拉嘴角,自觉太过生硬,就再拉着嘴角再将脸颊挤了挤。
终于,一番调整,让她得以在许瑾回望来的一眼里,顺利地朝他莞尔一笑。
而许瑾也是朝她笑了笑,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她身侧,随着她的步子,刻意放慢了脚步。
贺七娘跻身在这满院清晖中,指尖为许瑾所掌控,却是徒留心烦意乱。
就像在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附耳在旁,喃喃催促着她快些逃离眼下的处境,警告着她,若再这般下去,她迟早会输掉二人的这场较量。
不想再同他弄什么月下漫步的把戏,贺七娘加快步子,扯上许瑾牵着她的手往前,二人在不经意间,变幻了位置。
由贺七娘牵着许瑾,大步向前......
“快些走吧,当心汤饼糊开,不好吃了。”
回到书房,贺七娘察觉到屋内的静谧时,方才恍觉,原本议事的人竟是散了。
“你们议完事了?”
依照往日,这个时辰,他们应当还未能结束才是。
提着食盒,一路老老实实跟在贺七娘身后的许瑾业已停住脚步。此时,他正如同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垂着头,用手捏着贺七娘的指腹玩儿。
轻轻的,痒痒的......
用那只自由的手逮着许瑾作乱的手拍了一下,贺七娘柳眉倒竖。
“问你话呢!”
眼笑眉舒,许瑾摇摇头,目光直视于贺七娘。
“没,我想去陪你,让他们先散了。”
被这直白不加掩饰的话语说得一时呆住,过了一会儿,贺七娘这才别扭地移开眼,用手揉了揉鼻子,嘀咕道。
“我煮了许多汤饼,会浪费的。”
“不会的!不会的!”
话未落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骤然响起,贺七娘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看去时,远松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小跑过来,搓着手站在二人身旁。
“娘子,不会浪费的。属下把多的拿去分了就成。”
“呃,呃,好的。你,你去吧......”
呆愣愣地瞧着远松从面无表情的许瑾手上半接半抢的夺过食盒,然后飞速将里头的汤饼和碗筷分好,一溜烟儿跑开,贺七娘愣怔的视线,从剩下的那一海碗汤饼,移到旁边的两双筷箸上。
“......”
“远松!你再留个碗呐!”
眼瞅着远松跟聋了似的跑得飞快,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拐角的墙后,贺七娘提脚便准备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