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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万人迷竟是我自己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骊逐   内容大小:313 KB  下载:重生后万人迷竟是我自己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9-08 10:3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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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名称:重生后万人迷竟是我自己   本书作者:骊逐   本书简介:   黎潼喜闻乐见地死了。   死以前,她是人人厌弃的黎家真千金。   亲生父母更喜欢他们从小养到大的假千金,她的亲哥哥甚至爱上了假千金。   假千金温柔体贴,假千金聪慧善良。   不温柔不体贴,不聪慧不善良,本质又作又坏的真千金黎潼,渴求亲情,在被领回家后,努力学着假千金的样子,却被人说是东施效颦。   最后,没人喜欢的黎潼死了。   ·   然后,黎潼重生了。   重生在她十九岁,认回黎家后不久。   黎潼:……   死过一次,如今了无生趣的黎潼: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黎潼望着不远处黎家父母、假千金阖家团圆的样子,无所吊谓地笑。   学什么假千金?又累又麻烦。   于是,这辈子,黎潼决定什么都不努力。   本色出演,展现自我。   却没想到……   重生以后,一切都变了,不再渴求亲情的黎潼木着脸,兴致怏怏,平静嘲讽占了她二十年身份的假千金,将黎家人的脸往地上踩。   他们的反应却与前世大不相同。   黎家父母忏悔:潼潼,这么多年没找到你,是我们的错   黎家大少爷动情:潼潼,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就连上辈子她曾偷偷喜欢的人,都腼腆害羞地说:黎潼,你骂人的样子真酷   黎潼:……   黎潼冷眼旁观:一群神经病。   *   女主厌世脸,吊眼梢狐狸样,美艳无敌丧系女神。   日常就是“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无所吊谓.jpg   所有人都觉得她厌世的样子特别美,惹人心动。   她觉得这辈子的所有人都是神经病,脑子有问题。   厌世脸大美人重生后得到一切,被万千宠爱的故事。   #即便所有人在这一辈子都爱厌世脸大美人,她最爱的还是只有自己#   阅前排雷:   非真假千金贴贴文   不搞姐妹情深   横跨生死,重开一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重生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潼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万人迷竟是我自己   立意:不需要学别人,你已经足够美好,值的每个人去爱。 第1章   黎潼被耳边的嗡嗡蝉鸣声烦得睁开双眼。   她起身,拉开窗户,对着小区那棵枝叶繁茂的榕树上,响彻着半个长夏的蝉群破口大骂:“活不过今年了是吧!”   蝉鸣声短暂地停了下。   片刻后,响亮依旧。   小区楼下正在乘凉的三两老人,仰着头看到二层探出半个身子的黎潼,蒲扇摇晃,低声交谈。黎潼的眼神滑过其中一位,隔壁楼的长舌妇陈阿婆,尖酸方脸上笼罩着精明锐利,八卦声传入耳中。   “林家阿妹噢,她亲爸妈刚来第一天就跑去改姓了,”陈阿婆啧啧道,黄牙张合,“连这里的房都不要了,当晚就回她亲爸妈家住……我还以为她这就‘出人头地’,不再来咱这住——没想到噢,这又被赶回来,搁这住了快半月了!”   黎潼用黢黑幽深的瞳,冷淡垂直看向楼下的陈阿婆。   她面无表情,继续着前一句高昂的骂声:   “活不过今年了是吧?”   几个坐在小凳上的老人蒲扇一停。   颧骨极高的老太婆立刻不爽起来,浑然忘记前一刻自己还在厚颜无耻当着她的面议论着她的家事,不客气道:“林家阿妹,你说谁呢?”   “没爹没妈,认了亲生爸妈,还这么没教养?是不是人家看你没教养,就不认你了?”   陈阿婆越说越得意,唾液四溅,恶臭扑鼻。   蝉鸣声越来越响亮,午后榕树叶片间落下的光斑恍惚,仿佛是一块被砸得稀碎的镜子。   黎潼冷视着楼底的阴影处。   老人围坐,蒲扇晃动,老太婆的方脸满是她上辈子早就见过一次的丑恶。   她扯了扯嘴角。   脑中忆起,上辈子死后,灵魂留在世间的几年光景,见过的熟人往事。   黎潼忽地和颜悦色起来,她生得长眉美目,日光下盈着健康莹润的光彩,低眸觑向楼下数人时,莫名蕴出几分惊人的慈悲色来。   瞳孔黑得唬人,嘴唇红得像樱。年轻女孩细腻雪白的手臂支在窗边,黑发随意地垂落肩头,克莱因蓝色的吊带裙衬得她白得像是浸入一片深雪。   二楼,距离老人们不到十米的层高。   她垂着眼睫,嘴角一挑,温声道:“阿婆,听说你的儿媳妇和你女婿睡了一张床,你孙子不是你们陈家的种啊。”   那高颧骨、方脸刻薄样的陈阿婆顿时愣在当场,满口黄牙都没记得合上。   下一秒,黎潼利落地关掉窗户,拦住陈阿婆的咒天骂地:“死妮子,说个勾八胡话!”   “当初你爹妈把你从医院带回来就该淹死在河里!”   “小贱种!关什么窗户!”   “我孙子不是我陈家的种,难不成还是你的种?你个没爹没妈的小崽子——”   黎潼戴上耳机,挑了一首轻音乐,随着舒缓的音乐再度入睡。   她没把死老太婆的怒骂声放在心上。   室内空调发出嗡嗡的电机声,机器陈年老旧,即将报废,温度调到最低,仍能察觉到这个夏季的几分燥热。   瘦窄小床上,年轻女孩盖着一件薄薄夏毯,蜷着入睡。   吊带裙半遮着瘦得伶仃的锁骨,黑发蔓在浅色床单上,黎潼陷进深眠,她再度沉入前生旧梦。   =   十岁时,黎潼开始讨厌夏天。   她拿手背擦掉打架时流的鼻血,恨恨地盯着隔壁小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让我爸来打你!你出门小心点!”   小胖拿着从她手里抢来的冰棍,露出兜风的上牙堂,见她脸上不忿,还得意洋洋地大咬一口,廉价菠萝冰棍汁水黏着他黑乎乎的指尖缝,迎风都能嗅到那股糖精味。   黎潼悄悄地咽了口口水,把眼睛瞪得更大,故作凶恶,“我爸会把你打死!”   她心里想的是,如果小胖怕了,那剩下的半根菠萝冰棍还够她舔几口。   她的装腔作势,早已被小胖看透。   小胖的上牙堂笑得更敞,他翻了个白眼,大声地说:“呦,你老爸才不会替你出头呢!他说不定还要打你一顿!谁让你偷钱出来买冰棍的!”   黎潼小胸膛气得直起伏,她咬着牙,反驳道:“我没偷钱,这是我捡破烂换来的钱!”   小胖:“怎么可能?你就是偷来的!”   他两口嚼完菠萝冰棍,棍子都没舔,甩在地上,趾高气昂道:“我要告诉你爸,你偷钱买冰棍!”   黎潼愣住了,她举起捡破烂时划破的小小手掌,试图给自己作证:“我没偷!这是我捡瓶子划的!”   小胖只是一脸不屑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我看你还能撒什么谎”。   她越辩驳,越着急,眼中含着泪,泪水太过沉重,幼小的眼眶容纳不住,直往下掉。   小胖见状,更是得意:“你要是没偷,你哭什么?”   “我就要告诉你爸!你是小偷!小偷!小偷!”小胖的尖声回荡在楼道间。   当天,黎潼痛失一根期待了半个夏季的菠萝冰棍。   还迎来了林建刚的一顿好打。   醉醺醺的林建刚根本不想听她的解释,下意识地认为隔壁老师的儿子小胖说的是真话。他扬起藤条,往黎潼的背上抽了十来下,抽到她十岁这年的暑假只剩下疼痛与火辣。   ——久久不能愈合的藤条痕,烫得像是火烧。   ——家中唯一的一台风扇,支在林建刚的床头,她只能趴在床上,光着背,等待伤口愈合,暗藏着女孩发育期的羞耻与痛苦。   她度过了这个夏。   从此,她讨厌夏天。   =   黎潼长大后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陷入了“自证陷阱”。   当对方给她贴了一个“不好的标签”时,她越是极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恰好中计,陷入他人设下的圈套,然后,进一步地加强对方的观点。   ……   彼时还叫做“林潼”的自己,于十岁那个燥热的夏,经历了上辈子的第一个“自证陷阱”。   此后多年,她困于此,不断重复着十岁那年的夏天。   背后的藤条伤口早已愈合,却仍翻滚叫嚣,烫得叫人心慌。   十九岁那年,被亲生父母认回黎家,黎潼满心欢喜地迎接着血缘亲人,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丁点不舍都没有,拿到亲子鉴定证明的当天,就改了姓氏。   她太过高兴,以至于忽略了黎家父母面露复杂,暗自对视的一眼。   黎潼在死后的第三年,才明白当年他们在户口登记机关门口时,按捺住的那句话。   他们当时想说,“你是不是太过着急了点?”   他们到底没说出口。   给她这个亲生女儿留了面子。   一步错,步步错。   之后,他们对她的印象便落在“急不可耐”“穷人乍富”“心机过深”。   黎潼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贪图黎家的钱财,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心机深重,为了证明自己只是想要爸妈、兄长的爱……   她一次次、一次次,义无反顾地踏入自证陷阱。   所谓身世狗血荒诞,时下偶像剧中最流行的桥段——“真假千金”“医院抱错”。   幸运的“黎娅”代替她,享受了十九年的豪门生活。   真千金黎潼认回黎家后,黎娅没有回到自己本该去的“林家”,没有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   林建刚的老婆陈芳在黎潼一岁那年离家出走,林建刚开始日夜酗酒,最终死在黎潼十四岁那年。   假千金黎娅无处可去,顺理成章地继续以“黎家千金”的身份留在家中。   对外,黎家承认当年的抱错事件,并将黎潼带到上流圈子里,为她办了一次盛大的十九岁生日宴;对内,黎家父母温声表示,他们会将她和黎娅一视同仁,希望她们姐妹俩相互扶持。   生日宴会后,黎潼收到来自亲生父母送的黑卡、亲兄长送的项链。   黎潼几乎要为这样美好的生活落泪。   她想,这是她替黎娅受苦19年后应得的。   她想,他们一定是爱她的。   她的美梦破碎在宴会结束后。   父母、兄长以为她已经睡着,在大敞的书房门口,低声议论她。   “爸、妈,你们不觉得……黎潼被她爸养得不太好吗?”   “……”   一阵沉默。   黎潼咬着嘴唇,满心希望着爸妈中的一个,反驳兄长说时用的代词“她爸”——她压根没想反驳黎漴说的“黎潼不太好”。黎潼想,她确实被林建刚养得不好,她学不会上流人在宴会中徐徐道来的婉转优雅,学不来黎娅在舞池中曼妙起舞时的动人美丽。   她承认自己的不好。   只希望父母能够责备黎漴说起“林建刚”时用的词。   ——那是黎娅的爸,黎娅的亲爸!不是她黎潼的!   她躲在走廊角落,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愈合多年的伤痕开始发痒。   黎潼听到了爸妈的回答。   “是,确实养得不太好。”   “娅娅要是被他养大,”母亲定住了,她叹气,似乎还摸了下胸口,“我是受不了。”   黎潼的背有若火舌烧过。   他们未曾反驳。   他们默认,林建刚是黎潼的爸,浑然忘却一个事实,整个家中,与林建刚有着血缘关系的,只有他们喜爱的黎娅。   她的亲生母亲甚至在庆幸,黎娅不是在林建刚手里养大的。   她悄悄地离开走廊,后背的隐隐作痛让她面无表情。   之后,黎潼总是忍不住看向黎娅,看向那个被父母、兄长爱着的女孩。   柔软娇弱、温柔体贴、善良美好的黎娅。   被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兄长竭尽全力爱着的女孩。   黎潼好想被爱啊。   她真的、真的很想要被爱。   于是,黎潼做出了此生最错误的决定。   她开始学着黎娅的模样,笨拙、愚蠢地将自己套进一个“温柔体贴”“善良美好”的壳子里,试图借此让父母、兄长多爱她几分,却忘了自己的本质太坏,生套进这样的壳子里,只会让人凭看笑话。   “黎潼,我不喜欢你学娅娅。”父母这样说。   “愚不可及。”黎漴冷淡地看向她,“别穿和她一样的裙子。”   “丑人多作怪。”她曾喜欢过的男孩奚落道,“你怎么比得上黎娅?”   他们说,黎潼是东施效颦。   他们在人前背后,笑话她,笑得好大声。   ……   老旧空调发出一声怠工的悲鸣。嗡的一声,停止电机运转。   室内的温度缓慢升高。   克莱因蓝色的吊带裙耀眼晃目,雪白皮肤与极致深蓝相互映衬,床上的女孩敏感地感知到空调的变化。   窗外的蝉鸣精神抖擞,老太婆骂声歇止,黎潼起身,随手捞了两下裙子肩带。   她掀开夏毯,露着两条细长雪白胳膊,往逼仄厨房走,开水龙头,往胳膊上泼了点清水。   小区水管外露,被夕照弄得暖烘烘。   自来水管出来的清水温热。   黎潼烦得骂了句“操”。   她趿拉着拖鞋,准备下楼去买点冰棍。   室内的凉气已经泄了大半,耳机还没摘,热得心烦意乱,嘈杂蝉鸣搅着环境音,颇有干个你死我活的恶毒架势。   黎潼拉开门。   踏出一步,撞到正欲敲门的男人。   黎潼烦得要死,她连来人是谁都不稀罕看,手肘一捅,下了狠手:“碍事,走远点。”   声线冷如寒霜。   雪色肌肤在午后迟暮的天光下,如玉般莹亮。   黎潼旁若无人,往步梯走。   不远处的中年夫妇齐齐一愣。   被捅到小腹的黎漴脸露痛色,他强忍着情绪,纠结片刻,定声唤道:“潼潼,你怎么不接电话?”   几周前,他们在户口登记机关办理改姓事宜。   事情结束,安排黎潼住在家中。碰巧,黎家父母和黎漴去国外出差,黎娅参与舞蹈赛事,他们再回黎家时,就听家中佣人说,黎潼小姐不在家。   “当时黎潼小姐阴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司机无奈说,“我说坐家里的车出门,她没理我,直接走了。”   这一走,就是两周。   期间,收到消息的黎家父母立刻打了黎潼的电话。   谁料,电话从始至终就没接通过。   黎漴和黎娅也打过,无一例外,没人接。   “我们都很担心你。潼潼,你是有什么顾虑吗?为什么没有回家呢?”   楚朱秀嗓音温柔,饱含耐心,看向黎潼。   黎振伟也咳嗽一声,关心地看向赤着两条胳膊的女儿:“穿得是不是有点太少了?”   黎潼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夏季的蝉鸣时断时续,热意笼罩着人们。   只是踏出房间几步,她的身上就浮起一层热汗,更别说穿得衣冠楚楚的黎家人。   克莱因蓝和雪色肌肤的对比度太过鲜亮。   黎漴视野内的黎潼,亮得像是一轮硕大冷月,悬在漆黑空中;分明是炎热夏季,他竟意外地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的凉意。   年轻女孩寡言冷淡,一言不发。   她眯着眼,打量着许久未见的黎家人。   楚朱秀穿得优雅精致,格格不入的名牌裙装,剪裁得当的布料垂坠感十足,汗意洇出,为了保证优雅,她只松开脖颈领口最上端的那颗纽扣。   黎振伟和黎漴穿着西装,内里的白衬衫热得黏在肌肤上,隐隐可见皮肤纹理。   黎潼嗤了声,心想,上流人。   她也曾傻到想成为这样的人,只为了让他们多看她一眼,多爱她一点。   上辈子,黎潼想让自己更像是黎家的千金小姐,学着黎娅的样子,刷着黑卡买着当季新品,却在某一天,被黎漴当面指出:   “别和娅娅穿一样的裙子。”   “你穿起来没有她好看。”   黎潼瞧了眼他们大汗淋漓,强忍热意,保持风度的模样。   轻描淡写地开口,逐一敷衍过去:   “电话关机了。”   “你家里都是不熟的人,不想住。”   “还行,比你们热得像条狗的样子好看点。”   最后一句,让黎家人的脸齐齐空白。 第2章   小区破旧不堪,大门锈迹斑斑,横贯在道路中央的垃圾回收车散发着恶臭。   夏季高温,苍蝇飞虫盘踞在垃圾车上方,振翅声与蝉鸣一应一和。   楚朱秀捂着鼻子,难忍异味。高跟鞋踩在年久失修、空缺几块的石英砖步道上,差点踩空,险些趔趄,身旁儿子伸手扶,她这才稳住。   黎振伟热得煎熬,他将西装外套摘下,借着微弱夏风吹干紧贴前胸后背的汗,和妻儿一起往小区大门走。   老小区的物业形同虚设,保安亭里的光膀老大爷躺在凉椅上酣睡,浑然不知小区进了三位贵客。   进了小区内道,那股垃圾发酵后的异味才褪去。   楚朱秀的眉头依旧拧着。   一路无言。   光鲜亮丽的上流人与这里实在格格不入,踏进这种小区,小区里的野狗野猫都要多瞧他们几眼。   黎振伟将西装外套重新穿上,将自己整理得干练体面,这才开口问:“儿子,是不是要到潼潼住的地方了?”   黎漴确认着楼号、门牌号。   楚朱秀定定地看向一处,旋后,张唇柔语:“应该就是这一栋,二楼。”   她抬手指的方向,是一栋外墙脱落,露出斑驳灰痕的楼。大量爬山虎攀爬在墙面,匍匐上长,灰色斑块与绿色叶片相互缠绕,层层叠叠,犹如厚毯。   二楼的位置,阳台方向,有着不同于爬山虎的植被。   是一盆家中园丁看了会觉得过分丑陋的三角梅。   三角梅属爬藤类景观植物,理应竖个支架,让其顺着物体攀爬生长,开出鲜红、紫红的花。   那盆三角梅并不如此,它被随意地摆放在防盗窗的一角。藤叶顺着防盗窗的铝材生长,将阳台的大半遮得严严实实。   黎漴对上楼号,疑惑道:“妈,您怎么知道是这栋?”   他们之前并没有来过这里,与黎潼的相认,是在安排了一处高级酒店里,通过办事民警的协助,与之见面。   楚朱秀眼睫颤了颤。   她轻声细语,解释道:“我听办事民警说,潼潼住的地方有一盆三角梅,开得很茂盛。”   黎漴当时并不在现场,他摸不着头脑。再看父亲,发觉黎振伟脸上的表情莫名奇异,一时间,尴尬的气氛蔓延。   很快,黎漴得到解释。   黎振伟:“民警说,几年前接过片区里家庭调解的报案,来办案的时候,刚好是三角梅开得最红最旺的季节。”   他顿了顿,“潼潼报的警,林建刚打她。”   黎漴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怒意,他低声骂了一句,楚朱秀拍拍他的手背,示意安静。   他们往那栋楼走,与在楼下乘凉的老人们打上照面。   出于礼貌,黎漴朝投来目光的老人颔首示意。   其中一个阿婆,瞧着他们半晌,来了一句:“该不会是来找那死妮的吧?”   说这话时,距离已有一段,黎漴怀疑自己听错,再转头,那个阿婆已经闭上嘴,一双三角眼左顾右盼看着他们一行。   目的地在即,他顾不了太多,大步往楼梯走。   黎振伟、楚朱秀不比年轻力壮的儿子,行动慢了几米。   望着儿子的背影,楚朱秀轻声对丈夫说了句话:“老公,我没想过潼潼住的环境这样差。”高雅温柔的贵妇人,说起话时,婉转柔顺,如同撒娇。她的目光落在楼里步梯肮脏落灰的地面,高跟鞋踩踏时,激起一阵灰尘。   借着祖业发家致富的黎振伟更是没有见识过如此窘迫的生活环境。   他和妻子,在这一刻,忽然能够理解黎潼选择改姓时的迫切。   =   空调罢工,请维修工来修理的钱够再买台二手机。   黎潼不打算再花钱修这台破空调,她当着黎振伟三人的面,撕下隔壁邻居门板上的“家电回收”广告纸,掏出手机,联系师傅上门回收。   师傅说着方言,“阿妹,是挂机还是落地的昂,挂机我上门只收70块哈。”   黎家是本地人,黎振伟和楚朱秀听得懂当地方言,只有接受多语教育长大的黎漴听不懂。   他的大脑还暂停在前一刻黎潼对他们说的三句话,表情僵硬。   黎潼和师傅讲价:“100行了,你上门来收,我再收拾个电扇给你。”   午后楼道,蝉鸣响亮,吊带裙在吝啬微薄的夏风中摇晃。   年轻女孩眉头微抬,将他们仨当作空气,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兀自继续。   黎漴完全听不懂黎潼在说些什么,听外星语般,一头雾水。   他想问爸妈,被楚朱秀按住。   逼仄楼道,人声回荡。   “阿妹,天气这么热,就当给我挣点水钱,90收,我开车过去。”   “你来我给你买饮料,”黎潼嘴皮子又快又亮,“阿叔你想喝什么,我给你买点果汁行不行?你走我再给你送两瓶。”   江市方言听起来柔软悦耳,少女的声线澄澈明亮,三两下交谈,来回拉锯,回收师傅同意价格,问了地址,说过半小时上门。   电话挂了。   楚朱秀原本呆滞的脸终于活络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问:“ 潼潼,你……的空调坏了吗?”   黎潼皱了下眉:“你听不懂人话吗?”   她的语气理所应当,颇为冷淡,甚至没有与回收电器师傅说话时,擅于讲价的和气友好。   买冰棍计划被打断,黎潼身上的热意冒出,她烦得要命,再度打量着黎振伟、黎漴两人。   黎振伟表情恍惚。   黎漴木木的,视线回来逡巡,和黎潼对上时,猛地一颤。   他本能地露出个微笑。   有教养的富家公子哥,自幼被教导着“与人为善”“谦让知礼”,从不知道还有人能不客气到这种地步。   “去楼下买点冰棍,”黎潼把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他手里,“菠萝味。”   “啊?”   黎漴下意识地回。   黎潼习以为常,平静地将零钱收回,准备自己下楼。她想到上辈子,黎漴也是这样,总不愿意为她做点什么——但他很爱替黎娅办事。不管是黎娅成为舞团首席时的庆祝宴会,还是黎娅失恋后的借酒消愁,两人甚至因此滚到一张床上。   她点了下头,“知道了。”   黎漴眼睁睁看着黎潼往楼下走。   黎振伟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责备儿子:“潼潼让你帮着买东西,干嘛不帮?”   黎漴小腹被捅的那一下仍隐隐作痛,他张口结舌,想为自己辩驳,“我、我没反应过来。”   楚朱秀轻搡他一把,低语道:“追上去。”   黎漴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黎振伟在后面喊:“到超市给潼潼披个外套,外面人多。”   中年人看不惯女孩们流行的时尚打扮——吊带裙露的皮肤太多,黎潼白得晃眼,谁知道会不会遇上不怀好意的人。   目送黎漴、黎潼下楼,楚朱秀一直保持沉默。   黎振伟擦了下汗。   与数周前所见的黎潼相比,今日所见,差异太大,两人心中无比复杂。   黎振伟记得在户口登记机关,黎潼眸中的亮光如烈焰,她甜甜地喊他们“爸爸妈妈”,好似这一双词汇在蜂蜜罐里浸过许多年月,吐出喉咙,津津甜意浸润。   固然对黎潼改姓的迫切颇有微词,黎振伟还是挺享受刚认回的女儿对他们的孺慕。   “老婆,”黎振伟清嗓,谨慎小心,斟酌言语,“今天的潼潼看起来和上次不一样。”   楚朱秀恍神,她点了下头。   小区超市就在楼下。   没几分钟,黎潼就回来了,身上没有披外套,她一脸厌烦地嚼着冰棍,离黎漴远远,黎漴小跑着,尴尬地与爸妈对上眼神,做口型无声道:她不想穿。   嚼完一根,黎潼身上的热散了大半。   她这才有兴致问他们的来意。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有事找我?”   黎漴没有被人用这样的口吻质问过。   他脖子出汗,西装内衬黏在肌肤上,动弹手臂,就能感受到汗水与布料吸附在一起的力。   从小到大,盛夏时节都不缺空调等制冷设备的富家子弟,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燥热。   莫名其妙,这两句质问没有立刻得到黎家三人的回应。   黎潼盯着楚朱秀,从她又摘了一颗的领口扣子猜出她应当是很热。   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来时,踩着Roger Vivier女高跟,闪光织物鞋面已被灰尘脏污,她轻觑,漠然想:这双鞋恐怕是楚朱秀穿的最后一次。   “潼潼……”   楚朱秀柔软地唤着她,黎潼无动于衷地回了一眼,并不激动,听她说完:“家里华姨说,你一个人跑出来住,我们很担心你。”   她说着。   黎潼悉悉索索地从塑料袋里重新掏了一只冰棍,拆开外包装,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   “噢,我知道。”   她这句话太过轻描淡写,黎漴有点生气,他扯开衬衫领口,头一遭为了温度放弃体面,蹙眉道:“潼潼,你离开前为什么不给我们打个电话?”   “这些天,爸妈和我、娅娅一直联系你,但你的电话一直没有接通。”   “总不会手机一直关机不用吧?你平时不刷视频、打游戏吗?”   如果是上辈子,她会选择举着手机,试图澄清,疯狂解释着自己是真的不用手机——再愚蠢点,还会打开手机APP使用时间,加以佐证。   死过一遭,知道自己怎样做都不会成为黎振伟、楚朱秀喜爱的女儿,黎漴喜欢的妹妹,黎潼了无兴致。   黎潼选择跳过这个很可能发展为“自证陷阱”的对话。   咬着冰棍,几口嚼完。   她语气随便:“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这一句话,愣是把黎漴噎得面色发黑。 第3章   盛夏蝉鸣,缠绵叶间,光影交错。   肤色似雪的蓝裙女孩站定在他们身前,狭窄、肮脏的楼道间,裂了一条缝的老式绿玻璃窗投进光线,将她的手臂、脚踝肌肤映得碧绿如波。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黎漴黑着脸,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黎振伟打圆场:“潼潼,你哥他也是关心你。”   黎潼平静地回,“我还以为他是在责怪我呢。”   将对方的真正意图挑明,会让社交场合变得尴尬难堪。   黎漴哑了好久,最终憋出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嗯。”   原以为这对话还要纠缠不休下去,谁料,这一声敷衍的回复让黎漴一拳打在空气上。   黎潼没理睬他,她让黎振伟、楚朱秀走开。   进门,把剩下的冰棍放进冰箱冷冻柜里。   大门敞着,足够黎家人注意到室内的家具电器。   冰箱是老式单开门,冷冻柜拉开,柜门结着冰霜,再关时,要用点力让冰柜门密封条撞上吻合。   黎潼的胳膊细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砰的一声冰箱门关上。   她在室内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将电话里谈好要给家电回收师傅的电风扇找出。   蒙尘的立式风扇,上面结着蜘蛛网和絮状物。   脏得让人难以下手。   黎潼把旧物从林建刚的房间搬出,放在客厅。   动静太响,以至于站定在原地的黎家三人看起来格外没眼色。   回收师傅来的时候,奇怪地看了他们仨一眼,用方言道:“阿妹,这谁啊?”   黎潼拿出一瓶冷藏过的橙汁,递给大汗淋漓的师傅,回答道:“我爸妈、我哥。”   师傅诧异:“呦,怎么不给你搭把手?”   再一瞟那三人的穿着打扮,师傅察觉到几分异样,识趣地不再问了。   黎潼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   不被施以援手,她已然习惯。   “他们金贵。”这句话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简单说出事实。   全程对话都是江市方言,能听懂的黎振伟、楚朱秀变色。   中年男人挽了下西装袖口,挂着笑,上前要帮忙:“潼潼,爸爸帮你。”   这还是黎振伟头一次自称是黎潼的“爸爸”,说出口,居然没想象中的为难。   黎振伟从没干过拆空调的活计,好在能提供点体力,也不算没用。师傅上门回收,负责拆装运货,主人家按理要出把力、搭把手,这是市井小民们潜移默化的生活规则。   黎漴看他爸上前,表情裂了下,问他妈:“妈,刚才在说什么?爸怎么就上去帮忙了?”   楚朱秀站在厅内,细腻精致妆容晕着有点脱妆,她低了低嗓,道:“没什么,你也上去帮忙。”   黎漴:“……”   他只能老老实实上前。   前前后后,坏掉的空调拆下,回收师傅拿绳子从二楼窗户吊到楼下,省了从步梯运送下去的功夫。   临走前,黎潼给师傅多塞了瓶饮料,“阿叔,下次有回收再喊你。”   黎振伟、黎漴帮着她忙了一身汗,在回收师傅走后,才接到黎潼递来的饮料。   傍晚时分,夏季燥热总算有缓和的样子。   蝉群们半死不活地吊着嗓子,街区开始活络,间或间,可以听到外头街道上的吵嚷鸣笛声。   与江市CBD截然不同的傍晚街景,充斥着上流人与底层人的格格不入。   楚朱秀抬手看了下时间,距离他们来这里已经有一小时半。   然而,他们还没达成此行的目的。   她深呼吸,将声线放得柔和,温柔注目,看向黎潼。   “潼潼,现在空调回收好了,可以和我们回家了吗?”   正在猛喝水的黎振伟、黎漴这才记起来时的目的——问清楚黎潼离家的原因,并把她带回去。   黎振伟清清嗓,迎合着妻子。   “潼潼,我们这次回来会在国内留一段时间,带你认认亲戚朋友们,你觉得怎么样?”   黎漴先前被黎潼应付过几句,他不想自找没趣,闷不吭声地点头,以示附和爸妈。   他大口喝着瓶装饮料,这种放在从前会被营养师认为是“垃圾食品”的甜饮料,做过体力活后,居然还挺好喝。   然后,黎漴就听到黎潼淡淡反问:   “谁说我要跟你们一块回去?”   黎漴木了。   他满脑子问号,难以置信地看向黎潼——吊带裙,肤白如深雪,她的眼眸形状长而冷艳,说这话时,口吻轻松到好像是在和他们开玩笑。   他也确实这么问了。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黎潼百无聊赖地朝他扬了下嘴角。   她轻描淡写:“哥,我从不开玩笑。”   ·   事实证明,黎潼真的从不开玩笑。   灰溜溜地被赶出时,黎漴还有点不在状态,他错愕地盯着禁闭的大门,忽地恼起来:“黎潼什么臭毛病?”   “她不回家,难不成就住在这破地方?”   被黎潼“怼”,黎漴的气劲也就一阵,说实话,他没放在心上。黎漴自认为年长她四岁,平日在家里,娅娅生气和他拌嘴,兄妹俩也是吵过几句,没几小时就和好。   当哥哥的,大人有大量。   黎漴心想。   他没料到的是,黎潼的脾气这样怪。   明明已经认回黎家,姓氏都迅速改成“黎”,他都已经接受家里要多个妹妹的事实。   她居然不愿意回去了?   黎漴:“她在想什么啊?”   黎振伟同样傻眼。   只有楚朱秀还算从容,许是女性,黎潼在“赶”她出门时,没有对待黎振伟、黎漴那样粗暴,相反,十分客气,“妈,请你出去。”   称呼上挑不出毛病,用词也礼貌。   但,太生疏。   楚朱秀定定站了会,轻轻对丈夫、儿子道:“潼潼可能是生气了。”   说是“可能”,其实心中对这猜测有九分把握。   她如同阅历极深的年长者,看着孩童为了吸引父母注意力而做出各种叛逆的行为,高高在上地点评:“生气我们没有第一时间留在国内,陪她适应家里的事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里含了点笑意,“挺可爱的,女孩子的小脾气。”   黎漴和黎振伟对视一眼,两个成年男人其实有点不懂中年女性的喜好点,各自无言。   黎振伟抖抖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傍晚终于有凉爽的穿堂风自破碎的绿玻璃钻进楼道,他吁出一口气,腹中不合时宜地响了两声。   黎振伟想到什么,对着大门喊,“潼潼,你开个门,我们一家人去吃顿饭。”   黎漴竖起耳朵听门内动静。   把他们仨送出门外时,黎潼推他的劲儿特大,丁点也不像个瘦白小姑娘,他都怀疑是不是两人之前见过面,有过私仇。   久久没听到声响。   黎漴不顾形象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他爸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他妈优雅地朝他笑了笑,以示嘉许。   室内真的没有什么动静。   他听了半天,也不知道黎潼在里面干什么。   片刻后,一阵幽幽女声将他吓得魂不守舍。   门被打开,黎潼依旧是那一身衬得肌肤白亮的吊带裙,蓝汪汪的布料,不怎么遮挡皮肤。她很怕热般,从冰箱里摸了一根冰棍,细白手指捏着包装袋,眼皮微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丑态。   “你在做什么?”   黎漴今天沉默的次数实在太多。   他后颈烧热,尴尬地直起身,打哈哈想糊弄过去。   “想喊你去吃饭,还以为你进屋了。”   楚朱秀随后开口,眼里蕴着罕见的温蔼。   “潼潼,和爸爸妈妈吃顿饭,可以吗?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坐下好好说说话,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吗?”   柔顺明艳、精致优雅的贵妇人,江市上流圈子里的典范富家太太。   她擅长以柔制刚,利用外表、声线,经营人际关系,达成合理利用人脉,为丈夫的商业帝国添砖加瓦、共铸辉煌。   上流圈子里,许多年轻女孩以她为榜样,企图学习她的手段,经营出一段完美幸福的婚姻,享受和睦温暖、儿女有成的家庭。   黎潼凝视她姣好的脸庞。   楚朱秀并不畏于与她对视,她笑意不收,甚至极有少女姿态地冲她歪了歪脸,笑时眼角只有浅浅的纹路——昂贵的医美手段凝固了她的岁月,她瞧着似乎不到四十,那样美丽动人。   她是那种出席学校家长会时,会被孩子极骄傲地宣布,“这是我的漂亮妈妈”的女人。   黎潼有那么一秒的恍惚。   她很快定下心神,摇头拒绝。   “不了,谢谢。”   与前一刻,如出一辙的生疏冷淡。   楚朱秀认为她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但她允许她有叛逆精神,甚至觉得这样的脾气很独特,很有个性。   她软软说:“好吧,那你可以把手机开机吗?万一妈妈想联系你——”   黎潼并不给予回应。   她只是挺平静,平静得叫人有些不安。   楚朱秀轻喟,转头对黎漴道:“儿子,那就得麻烦你一会再来一趟,我让华姨煮一盅汤来。”   再看黎潼,目中流露出几分爱意。   “潼潼,你太瘦了。”   黎潼只是深深地看她,消瘦伶仃的手臂倚在门边,晚霞从天边跌落,缓缓黯淡,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暮色。   她没说一句话。   黎漴猜出他妈说这句话的用意——正常人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说“还是不麻烦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和他们一块出门吃饭。   他妈挺擅长说话,也挺擅长让不愿意干某件事的人去干某件事。   能让对方并不觉得强迫,事后想想,还甘之如饴。   他从小到大,见多了他妈这样指使人——他爸、他、娅娅。   奇妙的是,黎潼居然一点也不吃这套。   他忍不住看向黎潼。   夜幕渐沉,圆滚滚的太阳坠下天边水平线,留下拖拽洇过的一条红霞。   盛夏傍晚,蚊虫嗡嗡,蝉叫稀疏。   穿堂风时有时无。   黎潼披散着黑发,脸颊是锐利清冷的线条;与回收家电的师傅说话时,面部表情柔和,可一旦对上他们,她的神情就变得冷淡。   黎漴在这一瞬,蓦地,心中盈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被区别对待的不安酸涩。   他哼道:“让华姨煮点营养丰富的——”望她一眼,“你看起来都没吃过肉的样子。”   黎漴话说完的当下,没觉得不对。   须臾,他心脏一颤,想到她可能是真的没怎么吃过肉。   “不必。”   他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迎来黎潼冷淡生硬的拒绝。   她看着楚朱秀说出这句话,咬字清晰,非常明确:“我的口味,你恐怕不太了解。”   这一次,楚朱秀稳固柔软的情绪面具到底生了裂缝。   她紧紧盯着她,试探着,“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口味吗?”   黎潼想笑。   她心思飘忽,悄嗤一声,漠然想:上辈子她从没等到过楚朱秀询问她的饮食口味。   问的人,是黎家那个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华姨。   随后几年,但凡是楚朱秀负责办置的宴会,期间从未出现过她喜欢吃的食物。   真奇怪啊。   她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   楚朱秀愣怔,她看到咫尺之遥的女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最后,笑得肩膀直颤,眼眸深亮。她被她笑得有点慌张,伸手要碰她——指尖刚刚触及女孩裸露的肩头时,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怎么的,黎潼站定,她的指尖与她就此错过。   “妈,你真好。”   上辈子的黎潼很爱学着黎娅喊楚朱秀,甜腻腻地唤“妈妈”。   童稚柔美的叠音,最后一字,念时还要上扬一番。   许多成年人不会这样叫妈妈,黎潼喊她做“妈妈”,仿佛是为了满足记事起就从未出现在人生中、十分重要的那个家长。   她的人生里并不缺少父亲的角色。   林建刚打她,但他还算勉强承当起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父亲角色,有套破旧老房、挣点微薄的钱,供她上学——“父亲”这个角色,似乎天生就不被加以过多期待。   十岁以前,黎潼幻想过陈芳能够回来找她,带她逃离酗酒家暴的林建刚。   她一直没等来,后来不再抱有指望。   十九岁时,她在民警带领下,见到了楚朱秀。   眼中含泪的女人,有着极美的容貌与柔和的音色,她像是完美母亲的模板。   黎潼对她升起期待,指望着她能够爱她,指望着她成为她的妈妈。   人的一生,最可悲的事,是把指望放在别人身上。   黎潼吃过一次教训。   她对楚朱秀说:“你人挺好。”   “会是个好妈妈。”   楚朱秀茫然地睁大眼,她没有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错过触碰黎潼的那根指,忽的被一阵极凉的穿堂风掠过。   陡然冰凉。 第4章   “然后呢?你亲妹说完这句话,就把你们赶走了?”   黎漴捂着脸,闷不吭声地喝酒。   他哥们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劝道:“你家这情况,我简单说点建议。”   “要我说,你爸妈拿点钱砸给她,她说不定就乖了。”哥们出谋划策,“这年头,谁不爱钱,她从小生活不容易吧?如今能过上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生活,要我说,这姿态就是在拿乔。”   黎漴愣了下。他怀疑地重复道:“拿乔?”   哥们笑了,意味深长地给他一个眼神。   “我家老爷子的私生子,也爱玩这套,”哥们转动阿斯顿马丁DB11的钥匙,兴致勃勃地给黎漴说起了他家的那堆破事,“搞点情绪上的小波动,不是要死就是要活,我家老爷子心疼,最后送了不少钱。”   他嗤笑道:“手段挺厉害,反正能要到钱,怎么也不亏。”   黎漴皱眉。   他冷下脸来,“你家私生子和我妹妹能一样吗?”   方业识看出黎漴不悦。他识趣,没再继续说下去,讨饶道:“是是是,我说错了,妹妹和我老爷子的私生子确实不一样。”   “她是名正言顺、血脉纯净的黎家千金,”方业识笑嘻嘻说,“那改天你带妹妹来?我请你们兄妹吃顿饭?”   黎漴怒意未消,方业识嬉皮笑脸。   他敛下神色,轻飘飘回了两个字:“再说。”   方业识知道今天让他哥们不爽了。   他咳嗽两声,摸摸鼻子,给黎漴亲自倒了杯酒,过了一会,拿手机在黎漴面前晃悠一下,挺高兴:“后天请你们在漱芳斋吃,我放血请个大的。”   黎漴咽下一口酒,横眉冷对,“我答应你了吗?”   方业识:“娅娅妹妹答应我了。”他颇为得意地挑了下眉头,“她都答应了,你怎么可能不从?”   原本没放在心上的手机屏幕,被黎漴夺了过来,他扫了眼聊天框。   一分钟前,方业识发消息给黎娅,说要请他们兄妹仨一块吃顿饭。   【娅娅,到时候带上你哥哈,我请你吃好吃的。】   黎娅回复:【好噢,我到时候一定来~对了,业识哥哥,你见过潼潼了吗?】   方业识回:【没呢,这不是创造机会见一下[窃笑][窃笑]】   黎娅最后回了个可爱的小猫表情包,发射wink爱心。   黎漴莫名其妙从这聊天记录里感觉出几分暧昧。   他拧了下眉头。   抬头看向方业识,他兀自转着手中阿斯顿马丁的车钥匙,吹着口哨,一副闲散公子哥的浪荡样。   黎漴警告道:“你少对娅娅调情,发送暧昧信号。”   方业识:“诶呦呦,妹宝男。怎么,娅娅喊我做哥哥就吃醋了?”他哼道,“我懂分寸呢,哥们的妹妹不碰——”   黎漴这才舒展眉头。   兄弟酒局散了,已是深夜十一点。   黎振伟、楚朱秀这个点已经入睡。   黎漴喊代驾送自己去市中心的个人房产。他在车后座闭目养神,代驾送他到停车场后,交还钥匙时,给了名片,“老板,下次有生意再喊我哈。”   他清淡地点了下头,目送着代驾骑着自行车离开,将名片随意地扔在车内。   电梯直达顶楼。   黎漴醉意微醺,他用指压压太阳穴,觉得自己今天情绪跌宕太过厉害,身体过分疲惫,几乎要倒头就睡。   电梯出来,指纹解锁。他听着一声“滴”,推门而进,玄关处脱下衬衫,裸着上身,准备去浴室。   酒精对大脑神经有着迷雾的影响。   黎漴脱完衣服后,才注意到客厅一盏智能灯下,黎娅穿着白色睡裙,海藻般柔顺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歪着脸瞧他。   “娅娅?”   他下意识地将衬衫重新穿在身上,脸上的表情惊讶:“你怎么在这?”   黎娅赤脚朝他走来,浅白色睡裙随着行走动作,裙边褶皱摇摆,如莲绽开。   “哥,你不欢迎我吗?”   黎漴扣上衬衫的扣子,反问道:“你说什么胡话?”   “不欢迎你还给你录指纹?我闲得慌?”   黎娅站定在他身前两步,语气很沮丧:“今天爸爸妈妈回来,心情很不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来找你。”   “……”   黎漴沉默。   他不好说自己其实心情也不怎么样,这才有离开黎潼家,约了哥们去喝酒。   黎娅眼眶渐渐红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脚,小声道:“是因为我吗?”   “我在家里,所以潼潼不想回来吗?”她的眼泪笔直地往下砸,滴落在地毯上,“如果是这样,那我搬出去住吧……”   黎漴拦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和你没关系。”   黎娅仰起脸,颇为错愕看向他,“和我没关系?”   “可是,如果没关系的话,潼潼怎么不回来?”她说着又有要掉眼泪的趋势。   黎漴叹了口气,觉得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   他从茶几上抓了把纸巾,塞黎娅手里,示意她擦擦,旋后,重复道:“真的和你没关系,今天去找潼潼,她一句话都没提起你。”   这句话带给黎娅的惊讶远比她回家时,看到爸妈或阴沉或缄默来得多。   她不可置信道:“她,没有提起我?”   黎漴没注意到黎娅的情绪,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脑袋,疲惫道:“嗯,一句都没提。”   黎娅眨了眨眼睫,摇摇欲坠的泪水挂在柔弱雪白的粉腮上,秀气小巧的鼻尖泛着哭过的粉晕,瞧着楚楚可怜。   “那,她和你们说了什么呀?”   黎娅试探着,想要知道他们今天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爸妈、兄长回来时,脸色不佳。   她想要尽力将情况掌握在可控范畴。   “……”   黎漴回忆着这天。   吊带蓝裙,白得浸入深雪般清冷的黎潼在记忆中闪回,她的瞳孔黢黑,周身泛着凉意,说话间腔调漠然——以及,针对他的某种“刻薄”。   被酒精裹挟情绪的黎漴,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而感到欣喜。   他咀嚼这个词数遍,心想,没错,就是刻薄。   不是明晃晃的敌意,也不是什么富有针对性的攻击。   只是刻薄。   这刻薄同样展示给黎振伟、楚朱秀,因为一视同仁,莫名显得没有太多攻击性。   他回忆出神的时间太久,黎娅等不及,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腿。   “哥哥,潼潼说了什么呀?”   十九岁的大姑娘,拍人的动静绵柔无力,拍的地方在大腿,接近腿根,实在让人难以启齿。黎漴被碰了下,立刻往后缩,“娅娅——”   提醒注意分寸的话还没说出口。   黎漴看到黎娅眼睛红红的,他叹气,咽下严厉的话。   “没什么,她只是……”黎漴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一天的“鸡飞狗跳”,只道,“只是,在适应和以前不同的生活。”   “你知道,和你一样,忽然多出一对爸妈。”   如果是以前,黎漴的生活里出现了什么大事,他一定会和黎娅分享,兄妹俩凑一块对某人某事加以点评。   今时不同往日。   黎漴不愿意将和黎潼说过的话,事无巨细地告知黎娅。   两个都是妹妹。   倘若做了,那太像个可耻的“告密者”。   黎娅原本期待着的脸,在黎漴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变得有点难看。   她抓着裙摆,“我只有爸爸妈妈,没有多一对爸妈。”   黎漴想说“那是你的亲生父母”,话到嘴边,又咽下。   黎娅眼睛湿漉漉,她强忍着泪水,倔强着道:“反正我就只有爸爸妈妈,没有别的爸妈!”   “好,好,只有爸妈,”黎漴心软,伸手摸摸黎娅潮湿的脸颊,帮她擦掉眼泪,“明天不是还要去舞团吗?再哭眼睛就肿了。”   黎娅鼻尖红红。   她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拿手背擦了下眼,吭吭唧唧说:“我也只有你一个哥哥。”   黎漴展颜。   “去睡吧。”   他凝视着黎娅缓步走向客房的背影。   白色睡裙,裙摆到膝盖以下,宽松柔顺的布料,昂贵精致的勾边,楚朱秀路过免税店时给黎娅买的。   他分辨不出布料好坏。   但实在是,黎潼身穿的那件吊带裙看起来太过廉价。   就像是超市冷冻柜里一根只要五毛钱的菠萝冰棍。   他从没有尝过。   但他想,大概是会留在舌苔上厚重的色素沉淀,粗糙廉价的糖精味。   ——穷人解渴解馋时的选择。   =   黎潼从榕树下走过,她听到一道明亮、甜美,极熟悉的女声。   “潼潼!”   她站定在原地,并没有回头看。   “潼潼,我是——”   黎娅走上前,她穿着藕色收腰长裙,妆容清新,唇上的色彩泛着光泽,她的脸颊粉嫩,眼睫浓长,仿佛是个精雕玉琢的漂亮娃娃,一举一动都洋溢着娇生贵养的美丽。   她们面对面站着。   黎潼直勾勾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黎娅的“我是黎娅”,滑出口后,迟迟没能得到黎潼的回应。   她呆怔,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就此卡壳。   方业识刚在巷口停好车,皱着脸,嘴里骂着:“艹了,这什么破小区,连个公共停车场都没有。”转移视线,四处看着,寻找黎娅的踪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十米远处的视野范围内,捕捉到娅娅妹妹的倩影,以及,一个陌生、窈窕、雪白的背影。   娅娅妹妹对面站的美女,瘦且有料,腰肢细细,双腿修长。   方业识咽了下唾沫。   他将车钥匙握在手中,整理仪态,大步往那方向走去。   只剩下几步的距离,他听到娅娅妹妹轻柔小心地朝那个美女开口:“潼潼,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吧?”   “哥哥也去,我、我也想和你一起吃顿饭。”   方业识意识到这个美女就是黎漴的亲妹妹——前天酒局上聊起,他还给黎漴提了点建设性意见。   他吹了个口哨,吸引了娅娅妹妹的注意力,她朝他露出一个好无奈的笑,像是在说“业识哥哥,我有点拿她没办法”。   雪白纯净的脸上,这般无奈的表情着实让人心疼。   方业识扬声,“哎,你就是黎潼吧,我是你哥的朋友,方业识。”   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黎潼面前。   她嗅到他身上的古龙香,发觉他脸上挂着的微笑,是上辈子见过对着感兴趣的女性时展露的。   黎潼默不作声。   方业识还在说话:“你喊我‘业识哥’就行,我接你和娅娅一块去吃饭。”   他一腔热情,桃花眼里蕴着笑意,“听说你最近都住在这?这里治安环境看着不行,怎么不回家住?叔叔阿姨肯定也想你回家——”   方业识在黎潼的前世记忆里,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   她只知道他是黎漴的至交好友。   黎潼沉溺于讨好父母、兄长,学着黎娅的样子,尽力“赢得”他们的爱;渴求亲情的同时,她听过黎漴私下与朋友闲聊时说起她,高高在上,用词恶意。   “她学娅娅的样子,太搞笑了。”   黎漴这样说过,不同于在她面前保持的冷淡漠然,和朋友聊天时,他说的话要更尖锐,情绪丰满。   朋友大笑:“确实搞笑,我那天看着她穿着和娅娅同款的裙子。妈呀,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东施效颦!”   “娅娅穿得又美又纯,她穿得像个站街从良的——”   那不是黎潼第一次听到别人口中的恶毒点评。   当时她羞恼难当,落荒而逃,没有记下黎漴朋友的模样。   重来一次,黎潼兴致寡淡。   她觑见方业识眼中的热意,骤然忆起当时,终于确认那个嘴贱的家伙是谁。   她没有错过黎娅在听到方业识让她喊他“业识哥”时,一霎变化的情绪。   纯真善良、自幼娇养的小公主,恐怕也会为了骑士心思转移而暗生恼意。   她并不打算和方业识有任何意义上的纠缠。   但这不妨碍黎潼心生恶劣。   ——看到黎娅不高兴,她就很高兴。   ——至于会不会让黎漴觉得她在欺负他的“娅娅”……讨厌她的人多了去了。   ——他算老几。   方业识看着面前这个浓颜辣妹,穿着一身清凉显腰身的裙装,彰显着比娅娅妹妹更亮眼夺目的存在感。   她的皮肤皓然皎白,眼瞳乌黑,轮廓冷情。   忽的,冷脸大美女朝他露出一个极小、轻微的笑。   “方业识,你好。”   她很有距离感,声线懒洋洋,百无聊赖。   “我是黎潼。”   方业识受宠若惊,他清嗓一声,“咳,叫我名字也行。”   “你声音很好听呀,我可以叫你潼潼吗?”   他禁不住跟在她的身后,目光流连在她光裸雪白的手臂、脖颈上,眼神更加火热。   黎潼果然看到黎娅近乎羞恼地咬起嘴唇。   只这几瞬,方业识再看娅娅妹妹那一身精致贵气的少女穿搭,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第5章   黎娅在几秒后察觉到黎潼的居心险恶。   黎潼脸上的笑意未收,高高在上地凝视着她脸上的微表情。   轻微且冷淡的笑容,傻子都能看出来的嘲讽。   黎潼的注意力在黎娅身上,而不是方业识。这进一步地嘲讽了她,黎潼都瞧不上的男人,居然能让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黎娅不高兴。   黎娅呼吸一窒。   她险些要被黎潼的不按常理出招惹得落泪。   方业识这时候才注意到黎娅的表情都要哭了。   他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收回,走到黎娅身边,伸手半揽住她的肩头,“娅娅,怎么了?”   黎娅强忍羞恼,她压低声音,故作无所谓:“没什么,业识哥哥,你让潼潼和我们一块去吃饭吧。”   “哥哥不是在等了吗?”   女孩的声线轻柔甜润,蕴着委屈。   忍耐让她看起来十分无辜,那种楚楚可人的姿态,寻常人看到都要挪不开眼。   方业识挑眉,看向正瞧着他和黎娅的黎潼。他自认为是黎娅的“世家哥哥”,自然不觉得手搭在她肩头是什么过度亲密的行为。   英俊男人微笑,并不打算介入这对“姐妹”间的龃龉。   要是没见过黎潼,他可能会替黎娅说几句;偏偏,方业识很吃黎潼这长相、身段,男人的小心思,这一刻施展得淋漓尽致。   他热情大方地说:“潼潼,今天是我组局,想约你们兄妹三人一块吃顿饭,赏个脸,给个机会?”   话音刚落,他本以为会得到与这句话有关的回复。   没料到,却是一句怀揣着看热闹的闲扯。   极度混蛋,含着戏谑的口吻。   “你俩在谈?”   黎潼翘着嘴角,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道。   方业识呛住。   黎娅同样震惊,她仰起脸,错愕万分,好像黎潼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黎潼,你干嘛乱说话!”   黎娅简直要疯了。   她觉得黎潼实实在在是个疯婆子,说什么话都叫人没有心理准备。   她口不择言道:“你疯了吗?街上看到男人女人站一起就会问他们是在谈吗?”   方业识偏头看了眼她。   黎娅完全没注意到。   她的粉腮转为雪白,嘴唇齿印深深,弱不禁风的柔美矜持。   “你为什么老说一些很奇怪的话!”   黎潼被黎娅的过度反应逗笑了。   她拉长音调,轻飘飘道:“你这么激动干嘛?”   “我又没说什么。”   “还是说,你看不上方业识啊?”   黎娅呆了。她咬碎银牙,本能地想要找方业识为自己出头,转头一看,方业识用一种奇怪复杂的目光看她。   她心下一沉。   知道自己一步步踩进黎潼设下的语言陷阱,毫无迂回的余地。   黎娅喉中挂了秤砣般艰涩难堪,她咽了一口唾沫,终于想到一个解决办法。   纤弱女孩微微战栗,颤着声音道:“潼潼,你很讨厌我吗?”   眼泪说掉就掉,她的泪珠盈盈挂在脸颊上,鼻尖红红,可怜到如同雨水中被打湿的小猫。   方业识明显吃这一招,他原本紧皱起来的眉头,缓缓松弛,喟道:“娅娅……”   黎潼稀奇地望着黎娅,她并不掩饰自己热情的目光。   这是重来一世,她第一次见到黎娅掉眼泪。   上辈子,黎潼知道黎娅的眼泪是个完美大杀器。童话故事里,人鱼的眼泪价值连城,她亦然。   但凡谁给她委屈受,黎娅就会迅速地蓄起眼泪。   湿润眼珠,欲坠泪滴。   她纯白乳色的颊边,泪痕美得像是湖边清波。眼波流转,浓睫挂露,再加上美妙哭腔,率先利用眼泪示弱,最终达成她想要的目的。   黎潼心不在焉地看着黎娅,那一颗挂在腮帮子上的眼泪,坚持了好久,久久,完成任务,这才吧嗒掉地上。   盛夏高温,眨眼功夫,人体流出的液体立刻蒸发,消失无踪。   上辈子黎潼试着学黎娅,唯一没能学成功的就是这随时随地落泪的大招。   她真的挺好奇。   就在方业识准备开口打圆场之际,黎潼冷不丁道:“黎娅,你的泪腺是不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黎娅僵住。   方业识懵了,他听懂后,忽地,喉中咳出一声笑。   黎娅羞愤难当。   她看向黎潼的目光已经不再是前几刻乔装出来的友善亲切,蕴着恨意与厌恶的眼神,忿忿投来。黎潼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她眨动眼睫,懒洋洋道:“我倒没有针对你的想法,目前也不算讨厌你。”   “只是,”黑发白肤,眼型狭长,说话间脸上没太多波动,仿佛冰封的冷艳女孩,轻描淡写道:“觉得你蛮有意思的。”   上辈子可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黎潼和黎娅的初次见面,是在十九岁生日宴上。   黎娅精致优雅,学了楚朱秀五分体面、五分矜贵,比她更像是黎家货真价实的千金。   无人不夸她的好教养,舞池中不断有青年含情脉脉地伸手邀她共舞,唯独不擅舞蹈的黎潼站在一旁,尴尬得像个木偶。   一刻沉默。   旋后,黎潼肆无忌惮地从上至下地打量着黎娅,将她当作一个摆件的视线,挑剔、苛刻,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刻薄。   被人当作物品关注,心理再强大的人都无法心如止水。   “你挺漂亮。”黎潼最终给了这样一个评价。   就像黎娅只是一个有价值被她评价的东西。   “爸妈把你养得挺好。”   这一句话寻常普通到像是路人相互招呼“吃饭了没”。   如果是其他人,恐怕不会觉得这句话有所冒犯。   黎家真假千金的事刚爆出没多久,江市上流圈子里不知将她们俩当午后茶谈的八卦说了几次,位于八卦中心的黎娅更是饱受痛苦。   她的情绪如炮弹,一下子炸了。   “你什么意思?”   黎娅收了眼泪,她恨恨地盯着她,纯白无辜的脸染上怒意,“你觉得我抢走了你的人生吗?”   “提爸妈干什么?”   “你觉得本该被养得好的是你才对吗?”   方业识顿时头大。   他压根不想要直面黎家真假千金姐妹俩的战火,心中暗暗叫苦:他只是想请人吃顿饭,怎么这么难!   黎娅的怒火早在黎潼三番两次的撩拨中旺盛燃烧。   “那是你运气不好!”   “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阴阳怪气做什么?!”   “搞得像是我欠你一样!”   方业识的豪车堵在巷口,遥遥传来老人怨声骂街,“哪个孙子车放这?”   “他娘的臭傻逼,小贱种生来没屁-=眼——”   很快,一道明显是金属与硬物摩擦出来的声响传入耳中。   方业识压根没听出来这是什么声。   黎潼忍笑。   “你车被划了。”   一边是黎娅情绪激动,一边是豪车被划。   方业识丁点大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他两只脚左右挪动,不知道该为黎娅站台,还是去看看自己刚入手没多久的豪车。   黎潼友好提示:“这里的小巷没有监控。”   方业识怒骂一声“艹了”,拔腿往巷口跑。   树下,只剩她们两人。   黎娅还想说什么,她胸口起伏,被激起的怒意仍需要释放的空间。   黎潼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凝视她雪白柔软的脸颊,想到上辈子,情绪激动的似乎总是自己。   如今身份互换,黎潼终于得到那种无所谓、看热闹的快-感。   ——至于黎家人,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她伤害了黎娅羸弱无辜的心灵。   ——关她屁事。   黎潼恶劣地扬唇。   “你别激动,我也没说什么。”   黎娅愕然,她还要说出口的话卡在喉中。   “你这么激动,倒显得你很心虚的样子,”黎潼用泛凉的指尖轻触黎娅柔嫩脸颊,眼睛弯弯,盈盈道:“顺便一提,你脱妆了。”   一只九百的粉底液,上脸莹润柔白,显得天生好皮。   可惜,太阳太烈,黎娅出汗太多。再加上,泪腺生产的泪洇湿面颊。   硬是将黎娅的妆容折了三分清纯。   “补补吧,一会不是还要去吃饭吗?”黎潼本来没打算应付方业识的饭局,可她觑到方业识在巷口灰头土脸的样子,乐了。   有热闹不看王八蛋。   黎潼深谙此道。   方业识:“潼潼,这里真没监控?刚才那个划了我车门的光头看到我立刻就跑了,我没拦住。”   “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阿斯顿马丁DB11。方业识把妹泡妞、给哥们炫耀时派上用场的豪车。   被划了一道深凿的人工痕迹,气得方业识直骂娘。   黎潼猜出那个光头是谁。   这个小区里最是嫉富如仇的秃头老汉,看到四个轮子的就要上前用锐物划上几道。   她眼也不眨,说着谎话:“不认识。”   顿了下,“就算你拦住,对方也没钱赔你。不如算了。”   为了继续看热闹,黎潼没让幸灾乐祸的意思透露太多。她故意温声劝道。   这一刻,黎潼觉得自己像是天使光环加身,善良闪耀。她被自己恶心得够呛。   好在,她没辜负伪装出的柔和面具。   方业识被她乍然展露的柔和表情镇住,他直勾勾地瞧她——冷脸大美女的柔软笑意带来的惊艳感可比看惯的温柔甜美来得剧烈,他心脏砰砰,不想在美女面前落面子,故作豪放,一笔带过,“行吧,当破财消灾。”   “走,我带你们去吃饭,黎漴估计已经等一阵了。”   方业识压根没注意到黎娅脸上的脱妆。以及,他背对她们,大步往豪车走时,黎潼心情愉快,笑眯眯地开口,无声嘴型道:‘傻逼’。   黎娅全程关注着黎潼,她没错过黎潼的那句“傻逼”。   黎潼毫不在意,瞧她一眼,“要告状吗?”   黎娅下一步的动作被她提前预告,她紧紧咬住后槽牙。   黎潼无所谓极了。   黎娅深吸一口气,没有如她所愿,立刻喊住方业识。   方业识开车时,她才低头在手机里发消息给他,说自己刚才看到黎潼在背后骂他。   黎潼洞若观火。   她坐在后座,背脊贴在柔软昂贵的皮质车椅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方业识在等红绿灯时,点开手机,阅读信息。   他在车内后视镜里和她对视一眼,脸上不见怒意。   只是开口,像个友好善良的大哥哥,清嗓:“娅娅、潼潼,你们俩能当姐妹也是缘分,之后好好相处吧。”   黎娅瞪圆眼睛,显然没想到方业识会这样说。   她设想中的最佳情节,应该是方业识勃然大怒,质问黎潼在背后骂了他什么。   ——依照他们多年的交情,加上那一点游离于世交外的男女暧昧,也合该如此。   黎潼做乐子人,心满意足地看着黎娅表情变化。   这句话的前缀称呼是“娅娅”。   言下之意,是在对黎娅说。   用脚趾想,都能猜出方业识自以为是的心理变化。   左不过是觉得,两人吵过一架,黎娅受了大委屈,见方业识对她热情不已,便利用拙劣可笑的“离间手段”来挑拨他对她的印象。   黎娅忍着委屈,可惜,还是没忍住,她呜咽着质问方业识:“你觉得我在撒谎吗?”   那般楚楚可人,眼妆都有点哭花。   绿灯亮了,后车鸣笛示意前车赶快开。   方业识跟进车流,他没看黎娅,只是叹息道:“娅娅,懂事点。”   下一个路口,他才有兴致转头看黎娅。   最爱美色的浪荡公子哥,找错重点。主驾驶与副驾驶的距离太近,远超普通社交距离,足够他瞧见她脸上的斑驳粉状。   方业识沉默一会。   “娅娅,你妆花了。” 第6章   车窗明亮,烈日高悬。   商圈咖啡店熙来攘往,门外站着蓝黄色外套外卖员焦急等待,横贯穿行在人行道的外卖电动车迅速掠过,险些擦过保险杠。方业识“啧”了声,手指轻敲着方向盘。   副驾驶上的黎娅收了眼泪,匆忙补妆。   他从车内后视镜,再度望了眼后座的黎潼。   年轻清瘦的女孩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窗外风景,她瘦白手肘倚在车门上,不染粉尘的脸上,双眸漆黑,情绪淡薄。车内距离足够方业识观察到黎潼那双眉眼,睫毛并不上翘,冷淡垂直,透着兴奋欢愉后的怏怏。   方业识从没见过美女在他面前还能保持冷酷。   他兴趣升腾,正想说什么,黎娅盖上补妆粉饼的“咔哒”一声,提醒他现在不是合适的好时机。   方业识可惜地放弃想法,心道,来日方长。   ……   黎漴比方业识早了二十分钟到漱芳斋。   他刚从公司下班,身上的西装还没脱下,餐厅服务员已经备好茶水,一步一个鞠躬加微笑,询问他是否需要古典舞做席间娱乐观赏活动。   黎漴婉拒。   服务员并不强行推销,只尽职尽责地介绍道:“我们餐厅请来的古典舞演出人员都是专业舞者,舞曲获过全国青舞金奖……您下次可以试试,我先不打扰您,之后需要服务请按铃。”   服务员离开包厢。   不久,黎漴收到方业识的消息:【哥们,你妹妹真挺有意思。】   他愣了下。   【什么意思?】   方业识过了几分钟回:【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可爱。】   男人说某个异性“可爱”,基本就与抱有暧昧想法牵扯。   黎漴不傻。他紧皱眉头,他知道他说的“妹妹”是黎潼。   想说的话在输入框打了长长一排,到底没发,黎漴决定当面和方业识聊聊——说好的不碰“哥们的妹妹”,他难不成要反悔?!   他怒意冲冲地等待着方业识到来。   最先进包厢的是黎潼。黎漴一时不及,未曾收敛脸上的怒色,他想解释自己不是冲她生气。始料未及的是,黎潼面色寻常,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她对他展露在外,富有针对性的怒火毫不在乎。   再张口,难免有自作多情之嫌。   黎漴在短短几刻感受到“被人不在乎”的冷遇。   他莫名其妙开始失落,直到上菜,还忍不住看向与他有一座距离的黎潼。   漱芳斋的食材昂贵鲜美,方业识兴致勃勃地介绍他点的菜肴。   “前几个小时冷鲜飞来的金枪鱼、黑鲍。”   “这块和牛是从牛身上刚宰杀下来的——”   黎漴打断方业识“博学洽闻”的涛涛介绍,给黎潼端了一份花胶炖汤,“潼潼,吃点这个。”   富含营养的汤品,热气缭绕。   黎潼拨动勺子,没吭声。   她兴致寥寥。   黎漴不偏不移,给黎娅拿了份相同的小罐炖汤。   黎娅立刻甜甜道:“谢谢哥哥。”   黎漴翘了下嘴角,“不用谢。”   他近乎期待地看向黎潼,希望从她口中得到什么,可惜,黎潼只尝了一口,转而倦怠,潦草应付着强塞几口食物。   方业识瞧出她食欲不振,关心问:“潼潼,你不喜欢吃这些吗?”   “菜单在哪?你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自己点些?”   从一开始,这个饭局的焦点人物就是“黎潼”。   黎娅强忍不悦,她在兄长面前尚未表达出对黎潼的不满,这一点给了她机会。   “潼潼?你是吃不习惯吗?”   她温柔开口,声线柔和动人。   乍一听很正常。   黎漴、方业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只有上辈子和黎娅打过交道的黎潼,知道她说话与楚朱秀一般,绵里藏针,含沙射影。   是在阴阳怪气着说她“粗人吃不了细糠”。   黎潼幽幽想。   她从来不吝以最大恶意来揣测黎娅。   她回以眼神,黎娅无辜地朝她露出笑容,很甜很纯。   前一小时,她刚与她争执吵闹,甚至落泪。   转瞬,又能将情绪控制在合理范围,将完美假面展露给黎漴瞧。   黎潼知道,黎娅已经从初次见面中摸索出与她相处的规律——她在努力不让自己被牵着鼻子走。只要不受她影响,那她可以按照从前的人生社交准则,利用善良美好外表,和那及时落下的汪汪泪水,达成自己想要的所有目的。   她定定看她。   黎娅从容对视。   黎潼笑了,她咬住一块鲜美多汁的牛肉,仿佛在啃咬黎娅的血肉,咀嚼用力,神情冷静。   “是,我没吃过这些东西。”   “确实有点不太习惯。”   她口吻寻常,并未以此为耻,像是在说“天空很蓝,草儿很绿”,那般闲散随意。   黎漴面上不显,心中猛然刮起一场风雨。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那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餐厅要是没有,哥哥出去给你买。”   这个发展一定不在黎娅的设想范围内。   她惊愕地看着黎漴,他相当卑微地说着话。她脸上掠过的情绪从复杂到嫉妒,最终凝固成懊恼。   黎潼并非温柔小意、贴心善良的妹妹。   她曾经学过,扮演过如此人设,却被黎漴当众说是“可耻可笑”。   既然如此,黎潼也不打算体谅他。   “那你去东郊给我买份凉皮。”   勺子叮叮当当地与碗沿发出碰撞声。   她没有教养地用西餐刀在瓷碟上刮出声响,如指甲划过黑板墙,一阵悚然的不适自天灵盖传到脚底。   黎娅骇然。   她眼睁睁看着黎漴答应下来,他匆匆摘下挂在一旁的西装外套,俊美容颜上有几分受宠若惊,连声应着,与黎潼约定:“那哥哥过会儿回来,你先在这和他们说说话。”   黎潼目送黎漴离开的背影。   她眼也不眨,继续咀嚼牛肉。   方业识被这情况发展弄得满脸懵逼。   他清嗓,缓解这奇妙的氛围,干笑道:“哈哈,黎漴真是‘妹宝男’,我之前就说呢,他当哥哥真的是很称职。”   这句话火上浇油。   黎娅嫉妒得指尖颤抖,她脑子里全是黎漴出门时毫不犹豫,只望向黎潼的那一眼。   他甚至都没有问她,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明明她才是和他朝夕相伴十九年的妹妹!   黎娅咬着牙,她忍着一直以来的愤怒不甘,低头咽下黎漴递给她的花胶炖汤。   她吃得很有教养,勺子不碰碗沿,喝汤时从不发生声响——这是楚朱秀从她记事起,耐心教导的就餐礼仪。   黎潼冷眼旁观着她起伏的胸口,漠然着嚼着富含蛋白质的牛肉,心想,她也会这样的就餐礼仪。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   东郊距离内环足足有二十公里,往返路程耗费时长需要一个小时。   黎漴开车去的路上,接到楚朱秀的电话。   通话外放。   楚朱秀温柔有涵养的声音缓缓传来:“儿子,你现在在吃饭吗?”   黎漴事先和父母报备过今天的行程,黎振伟和楚朱秀都乐于见到他们兄妹三人聚在一起吃饭。   虽说中间有个并不算合适的外人方业识,好在他起了点联络组局的作用,也不算讨人嫌。   话音刚落,车流后方传来鸣笛声,响亮极了。   楚朱秀若有所觉,“你在外面?还没到餐厅?”   “不是,”黎漴声线低沉,他解释道:“刚才上了菜,我有点事去东郊。”   “什么事?”   “……”   黎漴跟上前方车流,说起方才在餐厅里发生的一幕。   说到最后,语气怅然,“妈,潼潼说自己从来没吃过那些东西。”   楚朱秀亦是怔怔。   他们早就想过黎潼前十九年的人生会是如何,当初办事民警也给过他们具体资料。   一事无成、酗酒家暴的林建刚是黎潼人生的底色阴霾。   她过着普通人——亦或者,可以称之为“底层人”的生活。   一个无法使用的破旧挂机空调,回收的价格只有一百元。   黎潼还要亲亲热热地给回收师傅拿上几瓶饮料。   一百块钱,甚至还不够楚朱秀心血来潮时陪伴朋友去做美甲时,挑选的一颗施华洛世奇美甲钻。   黎振伟的个人资产是A10。   黎漴大学刚毕业没多久,个人资产也有A8。   在他们眼中,一百块钱甚至买不到一双袜子。   楚朱秀的呼吸声在通讯中变得急促,她游刃有余的语气蓦地变得艰涩:“我知道了。”   黎漴听出他妈的情绪波动很大,他没有多说,只是说:“我看今天她心情还可以,妈,你要不打个电话给潼潼,再过些天,她的生日要到了。”   “借机会把她带回家,你说呢?” 第7章   黎漴带着凉皮回来时,发现包厢里有女孩在舞蹈。   他惊得抬了下眉毛,遥遥就听到方业识捧场地在鼓掌,还连声应和:“妹妹你跳得不错,下次来我再点你!”   厢內舞台规格小巧,距离食客有几米距离,舞者身着婀娜襦裙,水袖软荡,香风阵阵。   台上的年轻舞者落落大方地做了拜礼。   黎漴这才知道,已是舞蹈尾声。   服务员推着餐车,路过这间半开着门的包厢,见他站在走廊,问道:“先生,您有什么需求吗?”   黎漴捏紧手上的塑料袋,他朝服务员摇头。   服务员正要走,他到底没忍住,多问一句:“我这包厢里,是谁点名要跳舞活动的?”   服务员并非此前询问黎漴是否需要“古典舞演出”的那位。   她拿出餐厅联络机器,确认信息,道:“我的同事是收到您这一桌客人里年轻男士的点单。”   黎漴谢过她。   进入包厢,视野更广。   黎潼在看手机,她的手机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款式,屏幕像素较低,瞧着不算灵敏。   黎娅陪着方业识,热热闹闹地看台上舞者跳完,尽兴极了,眼睛弯弯,赞许道:“姐姐,你跳得真好!”   年轻舞者看着和黎漴差不多的年纪。   她跳完一曲,额头有汗,听闻夸奖,脸上绯红扬起,腼腆道谢。   黎漴回来的动静不大不小。黎娅看到他,特意挨近方业识一点,也没吱声,只直勾勾盯着他手上那份凉皮。   他将凉皮递到黎潼面前。   沉浸于浏览手机信息的黎潼慢吞吞地抬头。   披散的黑发被发绳扎起,蓬松乌黑的发质于室内灯光下泛着光,她嗅到凉皮的气味,眉头舒展一瞬,终于肯搭理他。   “谢谢。”   语气其实算不上和气。   黎漴能听出疏远,他并不介怀,笑眯眯地道:“我忘了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索性所有口味都买了一份。”   黎潼看向面前鼓鼓囊囊的一袋凉皮。   距离黎漴离开漱芳斋去东郊,已经过去一小时多。   方业识早就吃饱,他怀着兴趣,伸出手指拨弄那塑料袋,好奇道:“这吃起来什么味道?”   黎娅皱着脸,有点厌恶,她掩饰下闪烁的神情,道:“这个吃了会不会生病啊?干净吗?”   语气温软,好似随意揉搓的面团子。   只有用力一攥,才能察觉出面团里埋了根刺人的针。   黎潼挑了一份。   她没把黎娅说的那句话当话,左耳听右耳出,当作放屁。   尝了几口,味道熟悉。   她慢吞吞地咀嚼,很有耐心——为难黎漴的目的早已达到,食物本身无罪。   偏偏,黎娅不打算放过她。   也许她早就对黎漴抱有不可告人的念头,占有欲发作,见不得黎潼吃掉黎漴专门为她买的东西。又或者,黎娅娇生惯养长到如今,已经习惯他人纵容溺爱着。   她玉手轻伸,作势要从黎潼面前的那袋凉皮挑几根吃。   黎潼筷子一抖,直接敲上她的手背。   毫不留情的力道,让黎娅的手背立刻胀起一道红印。   黎娅恐怕是真没见过有人能说都不说,直接上手开干。   她呆了一秒,泪水本能地蓄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哭声溢出喉咙:“你干嘛啊,我只是想尝尝你的这份是什么味道……”   黎潼面无表情。   黎漴不知道该为谁出头,他左顾右看,绞尽脑汁,还没说话,就被黎潼的下一句话弄得口水呛住喉,差点窒息。   “我怕你有幽螺旋杆菌。”   黎娅雪白脸上满是震惊与难堪。   她近似尖叫:“我没有!”   黎潼慢条斯理地拿手背挡住她面朝的方向,轻描淡写道:“没有就没有,这么大声干嘛?”   黎娅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她哭哭啼啼地看向黎漴:“哥,你说句话啊!”   黎漴默默地递过一袋凉皮。   他很有耐心,实则是来糊弄人的那套:“尝这袋吧。”   “潼潼不想和人分餐,你也没有提前问过,下次要是还想要人分享,要张嘴问。”   黎漴觉得自己处理得相当好。   事实上,理亏的本就是黎娅,她不应该在没问过对方意见时率先伸手去要。   出于兄长的责任感,他勉强解围,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舞者尴尬地站在几米远,离场台词还没说完,就撞见客人们的吵闹。   她看着那个皮肤白、五官柔的女孩抽抽噎噎,另一个五官更艳、个人特点鲜明的女生超脱常人的淡定,如同她的哭声是什么美妙的伴奏般。   一时不察,与冷艳女孩对上眼神。   舞者腼腆地挤出一个笑容,笑意还没完全施展,那女孩轻声说:“可以走了。”   冷艳女孩的语气居然很温柔,比前一刻对待同桌客人要柔软和气许多。   舞者如获大赦。   她急匆匆地说完餐厅培训时的一堆客套话,鞠躬道别。   走的时候,包厢里还有低低呜咽声。   她抹了一头汗,心说,这热闹可真是看得她心累,一会得和同事吐槽一番。   =   凉皮点的份量太多。   黎漴不想让黎潼对他带有偏见,觉得他是穷奢浪费的人。   于是,饭局结束后,他将已经变得冰冷的凉皮带在车上。   黎娅生了他的气,不肯和他坐一车。方业识摊摊手,示意自己只能听从,“娅娅妹妹说让我送回去。”   黎漴目光看向黎潼,试探问:“潼潼和我一车吧?”   方业识这回识趣,没吱声。   他已经载了黎娅,要是再载黎潼,恐怕一路都不得安宁。   黎潼扫了黎娅一眼。   颇有种兴致勃勃,还想折腾人的意思。   方业识非常紧张,他就怕黎潼说要坐他的车——他一向拒绝不了美女,更别说是自己感兴趣的美女……要是真坐他的车,他可能就得另想一招,让黎娅中途下车。   半是惋惜半是庆幸,黎潼答应了黎漴的邀请。   盛夏午后,饭点刚过,公交车站外的棚梁阴影处站着几个等车的乘客。   黎漴的车从地下停车场开上地面,耗费十分钟。   黎潼坐进车里,方业识已经驱车离开。   车内开了空调,黎漴望了眼穿着裙装的她,默不作声地将温度稍微调高些。   做完这些,他才生涩开口。   “潼潼,你今天吃得高兴吗?”   像是一个春游结束后,要求孩子给出春游观后感的家长。   黎潼不吃他这套。   她单刀直入:“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黎漴沉默。   他犹豫一会,“我觉得你和娅娅,相处得似乎不太好。”   说时惴惴不安,很怕她介意般,声音很低很轻,“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   黎潼能闻见封闭车内凉皮的酸辣味。   带有黄瓜丝、绿豆芽、大蒜等佐料,尝着爽滑,口味劲道。   黎潼不像他那样有所顾忌。   她回:“你没看错。”   黎漴震惊地看向她,手上的方向盘有点抓不稳,显然没想到她居然承认了。   黎潼冷淡回以注目。   她挑起一个讥笑,“怎么?你觉得我们能相安无事、和平相处?”   “最好是姐妹相互扶持,走过这一生?”   这些原话,黎潼并不陌生。她说出口时,惊觉上辈子自己耿耿于怀的,恰是黎振伟、楚朱秀对外表示时,意味深长,抱有期盼的这番话。   上流人摆出的态度那般鲜明——我对你的指望是“姐妹友好相处”。   渴望融入家庭的黎潼按着父母的说法去做,她试过,然后失败了。   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时,她站在圈外,像是可怜可悲到极点的傻子。   黎振伟和楚朱秀其实并不需要一个从小不在他们身边教养长大,没有感情基础的女儿,他们原本的生活完美幸福,和睦温暖——事业有成的黎振伟,美丽大方的楚朱秀,风华正茂的黎漴,以及温柔可爱的黎娅。   他们已经是江市上流圈子里人人羡慕的“黎家人”。   再多一个“真假千金”的豪门轶闻,对他们的生活没有好处。   黎潼望着车窗外,午后绿榕为行人留下大团荫蔽,她心不在焉地想:命运实在操蛋,她重生的节点倘若在还没被认回黎家前,那她还有另一种选择——不必淌黎家这趟浑水。   奈何,重来一世,她苏醒时,人在黎家,亲子鉴定、换姓流程早已结束。   人性如此。   黎潼住了十九年的破烂小区,要是哪个街坊邻居家里出了点事,这八卦热闹指定被人议论纷纷,长达多年。   长袖善舞的楚朱秀绝对不愿意她这个有着黎家亲缘的“真女儿”流落在外,那会让黎家变为江市上流圈子里的笑柄。她经营了多年的完美家庭、美好生活,怎么能因为她这样一个小角色打乱?   黎漴干涩道:“潼潼,我知道你有委屈……”   黎潼诧异地看他一眼。   “谁说我有委屈,”她诚恳道:“如果表现得有,那是我的错,我反思。”   黎漴噎住。   他想要做她的思想工作,没料到,她完全不需要。   黎漴再度迎来初遇黎潼那天,被噎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已。”   她极难得地笑了起来。   车内凉气开的温度正好,黎潼雪白清冷的面部线条染着几分戏谑,她拉长音调,缓缓说:“这给我带来了许多乐趣。”   将黎家人当作闲暇无聊时调解心情的玩物。   充分缓解她踏入这滩浑水的不悦。   如同黎潼记忆里,养在缸中的小仓鼠,闲来无事时用手指拨弄,小鼠会唧唧吱吱地叫起来。   那是黎潼童年里难得的趣味活动。   她眼睛太过明亮,有一瞬,黎漴为之心惊胆战,他疑心是错觉,定神柔声询问:“潼潼,你在想什么?”   黎潼望着他英俊好看的侧脸。   车流拥挤,前方正好是红灯,留给他们足够的交谈时间。   她翘着嘴角,状似玩笑,实则认真。   “想到小时候养的一只小鼠,非常可爱。”   黎漴被她怀念童年记忆的语气哄骗,听得入神,“然后呢?”   “然后,它被我爸摔死了。”   黎潼的眼瞳漆黑幽邃,她笑吟吟着,愉悦地看到黎漴脖颈激起的一阵鸡皮疙瘩。 第8章   养尊处优、天生矜贵的黎漴被这句话中的信息量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目瞪口呆看向黎潼。   与他有着至亲血缘关系的黎潼,三分肖似的长相,气质截然不同。   两人有着一样的狭长眼型。   黎漴的眼珠是浅琥珀色,柔和了这个眼型带来冷冽感。   黎潼则不然。   她的瞳孔黝黑,与之对视,心脏会禁不住一跳,旋后,难忍战栗。   她收回视线,没让黎漴反复于这一刻的惊慌,留以反应的时间。   黎漴缓了一会,大脑才有思考的空间。   他的胸口燃烧起怒火,握着方向盘的手背、手臂青筋毕现。   “潼潼,那不是你爸爸。”   黎潼好笑道:“不是我爸爸?”   她记仇得很,脑子里还有上辈子他在十九岁生日宴后,和黎振伟、楚朱秀提起林建刚时用的指代——“潼潼她爸”。   她懒洋洋地背靠着车椅,“我喊了林建刚十四年‘爸爸’,你忽然说他不是我爸爸,真有意思。”   林建刚死于她十四岁那年,死因是酗酒,半夜被呕吐物呛死,没人发现。   黎漴很认真。   红灯转为绿灯,他看向前方,坚决道:“当然不是,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你喊了他十四年‘爸爸’,未来你还有许多年喊我们的爸爸。”   “远超十四年。”   黎漴这句话说得很有信心,他抒情完毕,有点不好意思,没再看黎潼。   路过江市内环商场,他想到什么,问黎潼:“潼潼,你手机是什么牌子的?”   黎潼猜出他下一步的计划。   实在是黎漴这种公子哥的心思太过好懂。   她冷眼瞧着他的侧脸,慢悠悠说出牌子。   街边手机店买的二手淘汰设备,平民专用机,配置安卓系统,只支持微信旧版APP,一旦多下载几个软件,手机烫得能煎鸡蛋。   黎漴没听过这个牌子。   他瞥了眼她的手机,并不气馁,驱车转向商场,温声说:“我想给你换个手机。”   黎潼当然不拒绝。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跟着黎漴到商场,进了手机品牌店,在导购的推销下,拿了一台顶配。   导购帮着转移手机资料时,黎漴问她要不要买个平板:“打打游戏、看看视频?”他想到前天见她,愤怒质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时说的话,语气渐渐心虚。   黎潼没太搭理他。   黎漴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平板大一点,看东西不累,对眼睛好。”   “你付钱,我何必拒绝。”黎潼看他脸上情绪变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掌握了他心情引擎的怪人,冷眼旁观,乐趣横生,看够后,才款款道。   黎漴终于笑了,“麻烦帮我选一台平板电脑,给我妹妹的。”   导购听着这番对话,立刻停下手上的活,上前协助挑选,并真诚夸奖:“你们兄妹俩感情真好!”   “长得也好像啊,帅哥美女!”   漂亮话听得黎漴实在高兴,他忍不住又买了两台新款电子设备。   =   黎家别墅位于江市内环,周围景色别致,占地近七百平方,楼高五层。   每年在维护别墅上的支出都有百万。   黎漴驱车回家时,黎娅还没回,他和华姨打过招呼,换了鞋,看到坐在一楼客厅沙发上的楚朱秀。   “妈,”黎漴心情不错,朝她笑着,“你今天这么早回?”   往常这个时间,楚朱秀正在与贵妇人们社交。   楚朱秀有点疲惫,她手上攥着手机,望着黎漴的眼神里含着探究:“你们今天怎么样?”   黎漴下午没去上班,好在是自家公司,也不缺老板儿子这一根桩。   他组织语言,说完饭局上发生的事。   听到黎娅被黎潼敲了一筷子时,楚朱秀轻蹙眉头。   “华姨,拜托你准备一下药膏,娅娅回来给她敷上。”   她叮嘱一旁的华姨。   黎漴皱眉,他说:“我瞧着娅娅手上没留痕。”   “也是娅娅先动手去碰的。”   楚朱秀颔首,她没有反驳,“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件事是娅娅做错。等她回来我会和她谈谈,”她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潼潼的性格我们暂时还没有琢磨透,一些过分亲近的行为对她来说可能是冒犯。”   黎漴只能继续说带她去商场买手机的事。   说到导购夸他们俩兄妹长得像时,黎漴难免开心。   楚朱秀保持缄默。   她突兀地发问华姨:“少华,潼潼当时刚回家,安排的那个房间里,我放了一张卡,她没有带走吗?”   华姨愣怔,她手摩擦着围裙,不知所措道:“这个我不太了解,当时您没有提到银-行卡的事……”   楚朱秀头一次对着华姨发了脾气。   她冷下脸来:“我记得那张卡就在床头柜,你每天打扫卫生一定不会疏漏——这还是你之前告诉我的,黎漴、黎娅的床头柜每天有什么变化,你不是都详细告知过我吗?”   黎漴错愕,他犹疑不决问:“妈,你还给了卡?”   华姨脸上青白交错。   她鞠躬道歉:“可能是我疏漏了,太太,我一会去找找。”   黎漴喃喃:“难怪,我说她为什么那么寒酸。离开家这么多天,连个空调回收100块都要讨价还价。”   楚朱秀险些被气笑,她问黎漴:“你觉得我没给钱?”   “我们家会缺钱吗?我会苛刻到不给孩子零花钱生活吗?”   黎漴讷讷。   他清嗓,“我以为你是忘了,又或者……觉得不能让她太早接触家里的财富。”   刚认回黎潼,黎振伟、楚朱秀和黎漴聊过。   虽说黎漴并没有和她见上面,但他大致也从爸妈口中得知了这个与他同父同母的至亲妹妹。   【十九岁;毫不犹豫地改了姓氏,没有留恋】   彼时,黎家只有华姨在,黎家有公事出差国外,黎振伟、楚朱秀只能简单交代一句,赶往机场。   黎漴同样出差在外。黎娅参与舞蹈赛事。   事后想来,无一熟人的家庭环境,迫使黎潼离开黎家,似乎再正常不过。   楚朱秀曾自认是知人善察。   她闭眼,疲倦几乎要涌出胸腔,堆积在肩头,压得沉重。   她点开银行APP,给黎潼留下的那张卡,消费明细清晰入目。   从他们出差起,这张卡就陆陆续续有着消费,消费名称多与商超有关。   这也是为什么,前天与丈夫儿子去往黎潼住所时,楚朱秀一直冷静,并不为女儿居住的窘迫而过分焦心。   她以为这张卡是黎潼在消费。   她觉得女儿有自己的小脾气并没有什么坏处——黎娅被她养得娇柔无害,楚朱秀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性格的年轻女孩。   她真的喜欢。   然而,真相残酷,楚朱秀从黎漴今日的行程中隐隐感觉不对劲,她前些日子收到过这张卡的消费明细通知——好巧不巧,消费过吴悦广场的果牌电子品牌专卖店,消费金额与黎漴给黎潼买的电子设备完全吻合。   楚朱秀并不觉得黎潼是那种会为故意膈应兄长,要他开销,买下同样电子产品的女孩。   这才有了她的质问。   面色柔白,妆容精致,优雅体面的楚朱秀深深审视着华姨。   她眼也不眨,轻声道:“少华,你在我们家工作有二十多年了。”   华姨战栗。   “黎漴一岁起,你就在我们家住,工资从一个月四千到现在的四万,”二十多年时光,楚朱秀自认为她没有亏待过倪少华,她平静凝视她满头大汗的样子,温声道:“补上花掉的钱,把卡拿回来,我不起诉你。”   “那张卡里一共有两百万。”   倪少华浑身发抖,她卑微低声唤着:“太太……”   黎漴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从华姨的反应中看出整件事的真相。   楚朱秀雷厉风行,短短一小时内将华姨辞退,清理行李,彻底送走。   他恍惚不定地站在家门口。   看着倪少华落魄的背影,一时间,五味杂陈。   楚朱秀在他身后,她倦意浓重,强撑着自己打起精神,“儿子,潼潼的电话现在能通吗?”   黎漴看向她,伸手扶住。   “应该能通,我跟她打了商量,请她有空接接我的电话。”   说是“请”,其实那时候的场面要更卑微。   黎漴简直耗尽毕生演技,双手合十,完全没有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样子,恳求她手机及时充电,收到他的消息及时接通。   没接通也没关系,下一次打过去,她愿意接也行。   黎潼当时一定怀着看热闹的心态,大庭广众之下,一个高大男人在她面前俯首拜拜。   真的挺可笑。   黎漴知道这点,脸上烧得很,可见她应了下来,心里又不免得意。   “妈,要不用我的电话打一下?”   “我和她有个小约定——”   “应该、大概会接我的电话。”   楚朱秀目不转睛看着黎漴,若有所思:“小约定?”   黎漴摸着后脖颈,不太好意思,傻乐两声。   儿子难得不稳重的样子,让楚朱秀稀奇地看了会。   她借儿子的手机,打给潼潼,接通前,笑着说了句:“你看起来倒是开心许多。”   黎漴长叹一声。   没有打扰他妈和他妹的电话通讯,只是心里悄悄说:有时候,能把黎潼哄得高兴点,他居然会有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譬如今日,她脸上出现过几次笑容。   ……   响了几个铃,电话接通。   在黎漴的要求下,电话外放。   “黎漴?”黎潼的声音其实很是年轻,蕴着女孩的轻灵清澈。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话时,语调总是低沉,有种坠入地面,不断滑落的错觉。   楚朱秀心尖一颤。   她垂下眼帘,温柔唤:“潼潼。”   “我是妈妈。”   黎漴在一旁听,他竟然从他妈的言语中听出一种小心翼翼,呵护易碎品般的爱怜。   “噢,”那边黎潼的声音变得响了些,她问:“妈,你有什么事吗?”   和黎娅唤楚朱秀完全不一样的叫法。   黎娅喜欢甜甜喊“妈妈”,尾音上扬。小时的习惯改不掉,黎漴吐槽过,觉得她的腔调怪腻人。   黎潼和他更像,他们都喜欢清清爽爽地喊“爸妈”。   黎漴为自己找到和潼潼一样的相同点高兴。   他屏息,听着母女俩的对话。   “我今天是要给你道歉的,”楚朱秀眼睫颤抖,她深吸一口气,“你还记得刚回来那天吗?我在你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张卡。”   “今天我才知道这张卡是被家里的保姆拿走了。”   电话那头出现片刻宁静。   盛夏傍晚,黎潼所居住的小区有着嘈杂的蝉鸣声,以及老人在小区宽道上跟着广播跳广场舞的动静。   那宁静中,只有这些环境音吵闹。   客厅内静得吓人。   黎漴手掌心出汗。   “这样啊。我知道了。”   久久,楚朱秀得来黎潼的回复。   她近乎无措地攥紧手指,保养得精细雪白,肌肤柔嫩的手心被指甲戳出几个印子。   “只、只有这样吗?”   楚朱秀低声下气,她的眼珠蒙上一层浅浅的水雾。   黎漴震惊地看着。   他这辈子从没见楚朱秀哭过。   他妈完全是坚韧美丽的代名词,在儿女面前极少袒露伤心时刻。   他本能地要抽纸巾递给她。楚朱秀压住他的手背,没让哭腔泄出半分,未曾让黎潼在电话那端知晓。   “妈妈觉得很抱歉,”楚朱秀说,“我误解了你,以为那张卡是你在使用。”   “甚至在前天去找你时,还认为你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潼潼,对不起。”   黎潼在电话里笑了一声,她真的没有放在心上,道:“我知道了。”   旋后,她问:“那个保姆呢?”   楚朱秀的泪意盈着,未曾落下,她说:“我把她解雇了。”   又是一阵沉默。   “她叫‘华姨’吧?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还说,让她给我煮一盅鸡汤?”黎漴听着觉得古怪,他丁点也听不出黎潼为银·行-卡被他人恶意取走的恼怒,甚至,这话里的意思,更像是个置身事外吃瓜的无聊路人。   楚朱秀也听出来了。   她眨着眼睫,柔声缓语:“是她。”   “是妈妈识人不清。”   “嗯。”   这句意味不明的语音词,好像是在赞同她“识人不清”。   又好像只是不知道该回什么时,随意地哼了声。   电话挂断。   楚朱秀这才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怀着强烈的不安,喃喃呓语,美丽精致的脸上尽失血色:   “是错觉吗?我总觉得,潼潼一点也不在乎。” 第9章   凌晨一点。   黎娅被方业识送回黎家,她回家时已经准备好迎接来自爸妈、兄长的关心与呵斥。   ——从小到大,楚朱秀对孩子都有“夜晚门禁时间”,倘若要在外玩闹聚会过夜,必须要详细交代友人联系方式,并确定回家时间。   她自与黎漴、黎潼分别后,坐上方业识的车,胸中燃烧的火焰不断舔舐着理智。最终,黎娅忿忿地关掉手机,拒接来自家人的电话,跑去和方业识玩了一晚上。   方业识在几个小时前接过黎漴的电话。   黎漴让她接电话,黎娅喝着酒,犟得扭过脸,绝不肯搭理他。   方业识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用手拍拍她的肩头,走到角落和黎漴聊了几句。   黎娅密切关注着方业识的表情,她看到他的桃花眼微眯起,半心半意地点了支烟,与黎漴平静交流几句,挂了电话。   “哥哥怎么说?”她到底还是在乎,雪白清纯的脸上满是在意。   方业识调侃道:“你不是不乐意接电话吗?”   黎娅娇气地皱起鼻子,哼道:“我生他气了。”   方业识哈哈大笑。   “他刚好有点事在忙,”方业识给她倒了一杯低度数甜酒,“你可以尽情喝酒了!”   黎娅想问方业识她哥在忙些什么。   卡座上迎来一个浓妆艳抹的性感美女,半伏着身子,朝方业识讨酒喝。飞舞浓密的眼睫如扇,红唇热辣如火,迷得方业识瞬间将注意力转移。   黎娅:“……”   她闷闷不乐地开始喝酒。后来,自然而然地忘记了前一刻要问的事,昏昏沉沉地浸入酒精余韵。   零点,方业识路过便利店,给黎娅买了瓶酸奶。   代驾开着车,尽职尽责地前往目的地。   黎娅赶在到家前半小时醒了酒,她懵懵地靠在方业识的肩头,小声问:“业识哥哥,现在几点了?”   方业识:“凌晨十二点多。现在送你回家。”   他捏捏她的脸蛋,“准备好回家接受你爸妈的批评吧。乖乖女跑去喝酒,你哥明天一定要骂死我。”   “你可要替我说几句,不是我不送你回家,”方业识指尖留恋着年轻女孩柔嫩脸颊的热度,他道,“是你自己也想玩。”   黎娅靠在他肩头,不由也紧张起来,她想着回家时要如何找借口应付爸妈、兄长——   没料到,她回家时,家里静悄悄。   没人等她。   一楼大厅的灯倒是亮着。   黎娅直愣愣地站在大门口的位置。   身上浓烈的酒味、烟味杂糅在一块,她的手臂被夜风吹得冰凉。   “华姨?”她唤道,径自往一楼倪少华住的房间走,边走边抱怨:“爸爸妈妈已经睡了吗?哥哥今天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住?”   华姨的房间门紧闭。   她拧开门把锁,娇气哼哼着:“华姨,我胃有点烧得慌,你给我煮一点汤喝吧~”   门被打开。   与主卧规格相同的一楼客房,倪少华住了二十几年的卧室,如今空荡荡得吓人。   黎娅懵了。   她匆匆地赶往楼上,敲爸妈的房门,黎振伟神情疲倦,“娅娅,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黎娅原本担心着迟归要被父母念叨责骂,现下却也顾及不了太多,她慌张地指着楼下:“爸爸,华姨怎么不在家?”   被惊醒的楚朱秀挽了下丝绸睡袍,她款款站在丈夫身后,瞧着黎娅衣领翻乱,烟酒味道浓烈的样子,微皱眉头。   “娅娅,你喝了多少酒?”   年长女性的声线温柔。   黎娅没回这个问题,执着问个清楚:“我想让华姨给我煮一碗汤,她不在家吗?”   一刻沉寂。   黎振伟看向垂下眼帘的妻子,他清嗓,替楚朱秀道:“倪少华被解雇了。”   只是几个小时不在家,黎娅迎来了家庭成员的剧变。   她错愕,“解雇?为什么?”   楚朱秀冷淡道:“她拿走一张我名下的卡,给她的儿子使用,消费五十多万。”   黎娅不可置信。   “我们每个月给华姨开了几万块钱的工资,”她说着,越分析越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她怎么会蠢到不要这么好的工作,就为了五十多万?”   五十多万,倪少华在黎家工作一年就能挣到。   黎家作为雇主向来大方,年中奖、年终奖从不苛刻。更别说,倪少华是在黎家同吃共住二十多年的住家保姆。   黎娅想不通。   楚朱秀最初同样无法理解,直到她得知,这张卡被倪少华给了她那个不太成器,目前没有正式工作的儿子。她终于明白,倪少华冒着巨大风险偷走银行卡只是为了给她儿子满足物欲。   她想着给黎娅解释前因后果。   然而,楚朱秀看到黎娅脸上泛着的酡红,周身浸染的烟酒臭味,心情陡然糟糕起来。   “去睡一觉吧,明天再说,”楚朱秀定定看她,“你身上的味道很难闻。”   黎娅满腔情绪,渴求家人解答。   她想再说点什么,却在妈妈温柔却不失严厉的视线下畏缩不前。   怀揣着对家中发生大事,自己丁点不知的慌张与不安。黎娅迎来清晨,她宿醉半清,强撑着自己下楼。   倪少华被解雇,还没物色到合适的保姆。   黎漴特意起了个大早,点了几份茶点,正吃着。   “哥哥!”黎娅甜甜喊,“你昨天也在家吗!”   黎漴:“嗯,早餐在这,你看看要吃点什么。”   黎娅借着兄长同桌吃饭的机会,旁敲侧问地刺探起倪少华被解雇的真正原因。   直到听见那张“银·行-卡”本该是给黎潼,却被倪少华拿走给儿子用时,她愣了下。   “这件事是妈妈发现的吗?”   黎漴没有察觉出黎娅口吻中的变化,他嚼着水晶饺,半心半意地回复项目组消息,“对,妈瞧出来不对劲,直接问华姨。”   他有点不习惯家里离开了一位生活二十多年的保姆,喊倪少华依旧是用“华姨”指代,顿了顿,继续道:“我想,她拿了那张卡也害怕东窗事发,毕竟200万不是个小数目。”   黎娅敏锐地想到另一种可能。   她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看着黎漴英俊流畅的侧脸,轻声问:“哥哥,你说,如果妈妈没有发现这件事呢?”   黎漴显然没有思考到这个可能。   他咽下口中食物,困惑道:“怎么可能会没发现?哪怕没发现,问问潼潼不就知道谁拿了那张卡吗?”   黎娅一言不发。   她为自己想到的那个可能,微微战栗——如果、如果妈妈一直没有发现,华姨在家里又借着和他们相处更久的熟悉,借着信息差,让黎潼与爸妈、兄长步步疏离,再也亲近不起来……   “诶,潼潼给我回消息了!”   黎漴喜悦地拍大腿,他美滋滋地看着黎潼发来的文字内容,欣赏一番,旋后,语音回复:“潼潼,你今天有空吗?哥哥带你出去玩?我的年假还没休完——”   黎娅被打断思路。   她盯着黎漴笑起来格外好看的脸,回忆起凌晨醉酒回来时,那种孤立无援、站在门外,无一人关心的冷遇孤独感。   黎娅感觉委屈。   她柔声开口:“哥哥。”   试图吸引黎漴的注意力,当然,她没能成功。   黎漴敷衍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乖,我有事。”   又是一长串语音消息:“潼潼,要是不想出门的话,我点些好吃的给你好不好?地址是……你得多吃点,你看起来太瘦了——”他说到后来,语气柔和,哄着婴孩那般和煦。   黎娅呼吸一滞。   她死死盯着他。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她留以耐心。   他将耐心给了另外一个人。   =   黎潼收到黎漴的信息时,正满怀喜悦瞧着楼下陈阿婆的叫骂。   “要死喽,我这老太婆真是被吓死了。林家阿妹这个妮子,造谣我家儿媳和女婿睡一张床!这妮子嘴巴怎么这么毒呦——”   市井小民骂人的素质从来低下。   擅长骂术的死老太婆更是懂得如何操纵人心,先是喊无辜,再埋怨着他人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最后再掉几滴状似苦楚的眼泪,立刻将舆论掌握在自己手中。   “林家阿妹,阿婆我知道你妈跑了,你爸死的早,没人教你懂道理,”陈阿婆张着一口黄牙,对着上方空嚎,唾沫四溅,周围站着三五群众,形色各异,瞧着热闹,“可你也不能平白无辜地说别人家坏话昂,好闺女可不做这种事。”   “都能嫁人生孩子的年纪了,还这么不懂事啊!”   黎潼抱着手臂,靠在阳台防盗窗的钢材上,三角梅开的艳红艳紫,微风吹拂,如浪涌动。   她听着,默默地舀了一碗水浇花。   水珠哗啦啦地从横贯攀爬在防盗窗上的三角梅叶面上尽情滑落。   洒得下方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闹哄哄的惊叫。   黎潼觉得好玩,又接了一碗,慢吞吞地浇水,不忘透过防盗窗看楼下众人的反应。   被泼到水的吃瓜群众们嘴里嚷嚷,“诶呦,这妮子咋还泼水呢?”   陈阿婆在十分钟前搬了小板凳,特意来她楼下叫嚣。   之所以来,是因为大前天她对着陈阿婆回骂,说出未来要引爆陈家的伦理家庭剧真相。   黎潼说出口时便知道,这八卦势必要在小区里传播,慢慢盖过她被认回黎家的八卦。   这年头,没人不爱听男的女的在床上的那趟子事儿。   至于什么“真假千金”,认回亲生父母家中,哪有这种床上的事来得火辣劲爆?   按照前世的发展,起码要过五年,在陈阿婆的孙子车祸受伤急需输血时发现这一真相。   黎潼可不愿意见到陈家阿婆安生快活这五年。   ——骂人就要骂人户口本,戳人心眼子就要戳到稀巴烂。   她在二楼,居高临下,幽幽道:“阿婆,我可不是空口白话,你家孙一看就和你女婿长得像呢。”   陈阿婆装腔作势,正欲抹泪的动作僵住。   她声音尖锐:“要死喽!你这妮子瞎说什么话?什么像我家女婿,你蹲我家床底下知道的啊?!”   围观的几人被黎潼这话说得,不免窃窃私语:“诶呦,我咋感觉林家小妮说得挺对,上回见到她孙子,瞧着一点也不像陈家的种。”   “该不会真是……”   陈阿婆立刻转头大骂起来:“不是我家的种是你家的昂?”   被骂的悻悻:“我稀罕你家的种?你家孙那拖着鼻涕、露着唧随地跑,邋遢死了。”   黎潼被逗笑了。   战火被引到楼下那堆人中,陈家阿婆上前要撕人:“你儿媳妇还生不出孙呢,不值钱的闺女生了俩!”   有孙子没孙子的,关系好的关系坏的,推推搡搡,挤挤攘攘。   她的手机叮的一声,黎漴发来语音,伴随着热火朝天的撕逼声,她慢悠悠点开听。   “潼潼,你今天有空吗?哥哥带你出去玩?我的年假还没休完——”   这个对话的开端,是黎漴一大早发来消息,询问她醒了没,今天有没有行程计划。   她迟迟才回了个【?】   黎漴挺莫名其妙,仿佛被激励到,回了一大长串的语音。   黎潼没打算回。   她喜欢看热闹,盘腿坐在阳台上,喝着冰饮料,听着楼下的泼妇骂街、大吵大闹。   半夜下了一场夏雨,浇湿城市的燥热,早晨的微风有几分清凉惬意。   艳红艳紫的三角梅花中,隐隐能瞧见年轻女孩百无聊赖、漫不经心的样子。   楚朱秀仰着脸,凝视着她苍白清冷的轮廓。   她瘦得下巴尖尖,没有同龄女孩儿多数留有的稚嫩颊肉,手肘倚在钢材上,防盗网上有生锈的地方,一蹭就是一道鲜红铁色。   不远处的老人们不顾形象地叫嚷互骂。   她的司机是退役人员,见状询问:“夫人,要不要我帮着报警?”   楚朱秀轻声说:“不用。”   “她们有她们的生活规则。”   骤然,她听到二楼阳台,层层叠叠的三角梅中,她清瘦美丽的女儿懒洋洋地高声道:   “阿婆!”   片刻寂静。   “要不你也给你家孙子做个亲子鉴定吧!”   “不贵,一次就三千。”   三千块,简直割肉的价格。   和陈家阿婆互骂的某个老太幸灾乐祸:“是哦,林家阿妹说得没错,你做个鉴定不就得了?我听我闺女说,做这个很准呢,人家有钱人都做这个。”   楚朱秀眼睫颤动。   她在重花繁叶中,望见黎潼遥遥睇来的一眼。   她应是辨出她,脸上的表情从未变化,好似她和她一样,只不过是个看热闹的路人。   陈家阿婆立刻将矛头指向说话的黎潼。颧骨高高,下巴宽方的老太恶毒道:“呦,和你之前做的亲子鉴定一样吗?”   楚朱秀不知道自己想从黎潼的口中得出什么答案。她甚至反应不及,那位老太实在尖酸,嘲讽道:“没爸没妈的妮,怎么不见你亲爸亲妈把你接走啊?”   楚朱秀忍耐着,沉沉呼吸。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内心怒火,对司机道:“报警。”   司机诧愕,手上开始拨打电话,余光禁不住悄悄地瞧着身旁的夫人,她极罕见地斥着,柔白美丽的脸上尽是怒意:   “一群没素质的、死老太婆。” 第10章   片区警察疏散聚众争吵的人群后,楚朱秀终于能够保持体面与冷静。   司机询问:“夫人,您要上楼见见小姐吗?”   楚朱秀仰头,她没在二楼阳台处再看到黎潼。   那三角梅依旧红艳,如潮如浪,翻涌轻舞。   清晨的风吹动榕树枝叶,发出索索响动,澄澈日光落在半湿的水泥地面,印出斑斓闪烁的画作。   静默一会,她轻颔首。   旧地重游,楚朱秀长了记性,来时,换了衣帽柜中的平底鞋。   踩在楼梯上,灰尘依旧乱扬,她潦草看了眼,没放在心上。   二楼的门没有开。   楚朱秀心中咯噔一下,莫名有点失落。   她在几秒后,收拾好情绪,轻敲响门,柔声唤道:“潼潼,是妈妈。”   司机负责报警后的事宜,在一楼与出勤民警交接。   楚朱秀等待片刻,迎来大门打开。   “有事?”   黎潼歪着脸瞧她,并不做多余的社交。   楚朱秀从Tory burch羊皮革包中翻找出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一张黑卡。   贵妇人的指尖柔软细腻,保养极佳的手背在日光下盈盈如玉。许是有过前一次经验,她没再穿不适宜的高跟鞋,随身的通勤包同样换成价格不到五位数的品牌。   “这张卡给你。”   黎潼挑眉,她的视线逡巡在楚朱秀的手与那张黑卡上。   楚朱秀缓声解释:“我希望你能使用这张卡,进行日常消费。”   她的视线落在室内陈旧的电器、家具上,紧接着,敛了眼睫,温柔继续道:“比如说,换个合适的冰箱、空调……”   黎潼的目光定在那张黑卡。   她认出这张黑卡,是上辈子十九岁生日宴当天,黎振伟、楚朱秀一并出面交给她的“礼物”,以示他们对她的在乎。他们给出礼物时,不忘说出他们对她的期许——“和娅娅友好相处,姐妹相互扶持”。   她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冷不丁问:“有什么要求吗?”   楚朱秀微愣。   “什么?”   她于毫厘之间理解了黎潼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一时间,心脏酸胀,指尖发颤。   楚朱秀的呼吸骤然紧促,美丽优雅的贵妇人匆忙张口解释,“妈妈怎么会对你有要求?”   精致脸庞上尽是不安,“潼潼,妈妈是做了什么让你误解的事吗?”   她试图从黎潼口中得到答案。   黎潼没有应答,她只是轻飘飘地扫过黑卡,客气接过。   年轻女孩指尖温度不高,与楚朱秀相触时,年长者近似留恋地蜷起指尖,想要保留住这一刻的温存。   黑卡被黎潼随意地放在一旁茶几上。   她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即将迎来被金钱改善生活的狂喜。   “还有什么事吗?”   肉眼可见的倦怠与厌烦,惊人的坦诚,完整展示在楚朱秀面前。   楚朱秀望着她雪白清冷的脸庞,她能看出她的情绪并非伪装,一如早几分钟,那扇并不打开的大门般,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怔怔,许久,才说:“你的生日,在下周二。”   “妈妈想为你办一场生日宴——”   =   方业识从黎漴那得知,黎家将在近日准备黎潼的生日宴。   “潼潼喜欢什么?我给她买辆靓车,你说她会不会喜欢?”他摩拳擦掌,打算借着机会献殷勤。   黎漴冷声:“我说过别招惹我妹妹。”   方业识嬉皮笑脸:“诶,我对潼潼不是那种心思。她和娅娅都是妹妹嘛!”   黎漴冷笑两声。   他置之不理,兀自找自己认识的女性朋友询问:【女孩子一般喜欢什么?】   女性朋友纳闷:【你要给谁买礼物?】   过了会,心领意会,恐怕是得到消息:【哦,给你家妹妹的礼物?】   友人很给力,发来一长串她觉得年轻女孩会喜欢的礼物清单:【这上面的看看。】   【你家妹妹情况特殊,我就不多说了。我只小小提一个建议。】   黎漴屏息,看着聊天框中,友人的[正在输入中]。   片刻后,友人发来一段语音。   “不如给妹妹补上前边十多年的生日礼物吧。”   黎漴听着语音,陷入沉默,他忽然间失了言语。一旁的方业识正在看靓车型号,乍然扭头,看到哥们眼眶泛红,懵了。   “你怎么了?”   哥们向来冷静庄重,少有这种不淡定时刻。   方业识纳闷,心里挺慌,主要是没见过这场面。   他故作调笑,试图把黎漴拉出这要哭不哭的状态:“不是我说,哥们,你这是要掉金豆豆了?稀奇啊,谁招你了?”   越说越慌。   过了会,黎漴才收拾好心情,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   并不打算解释为什么眼眶泛红,只很冷淡地警告道:“少去招惹我妹妹,歇了你的心思。”   方业识讷讷。   他给自己挽尊:“行吧,那我给娅娅买辆靓车,你总不能也拦着吧,往年她生日我可是也买了好东西送她。”   说到黎娅,方业识又来了兴致:“娅娅和潼潼是一天生日吧?你家是打算那天两个闺女一块办生日,还是只给潼潼办?”   黎漴皱了下眉。   他说:“我爸妈和娅娅谈过,这次生日宴主要是给大家认识一下潼潼。”   意思是,此次生日宴是为了黎潼融入江市上流圈子的第一步。   “娅娅已经过了许多年生日。”   黎漴道:“去年,她十八岁成人礼过得很盛大,我想,她不会介意今年专门给潼潼办。”   “她不至于不懂事到这地步。”   ……   黎娅在房间里摔了瓶昂贵面霜。   她胸口起伏,看着瓷瓶在地毯上翻滚,发出叮当巨响。   新来的保姆在门外柔声询问:“小姐,是什么东西掉了吗?”   “需要我进来收拾吗?”   她抑制着熊熊燃烧的怒火,控制着声线,柔软甜美道:“阿姨,是我不小心把面霜打翻了。”   她坐在化妆台前,厌恶地瞧着那一瓶面霜。盖子掀落,凝固如脂的面霜并没怎么跌出,地毯上的棉絮沾瓶口,脏得叫她恶心作呕。   “我自己收拾就好。”   保姆连声应好。   听着门外隐隐脚步声离去,黎娅咬着银牙,点开手机屏幕,再度浏览黎漴发来的消息。   发送时间就在几分钟前。   【娅娅,下周二你生日,我给你买了条项链。】附图一张。   黎漴每年都会提前给她确认礼物,免得买来她不喜欢。   黎娅本怀着喜悦,点开大图,愉悦地看出那条项链正是她不久前提过一嘴,说自己很想要的那款。   没料到的是,照片上的项链后方还有一摞礼物盒。   她下意识地发送消息,询问黎漴:“哥哥,后面的礼物是什么呀?”   黎娅理所应当地想,这是她的十九岁生日礼物。   除了给她,还能给谁呢?   始料未及的是,黎漴特意重新发了个图,将后面的礼物盒打码模糊掉,并解释说:【娅娅,只有项链是给你的。】   黎娅错愕。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来自黎漴的消息,步步紧追:“后面的礼物是买给谁的呀?”   心中已有一个不妙的想法。   可她不愿意相信。   黎漴并不知道她的情绪起伏,只是简单回:【是给潼潼的。我要给她补上往年的生日礼物。】   他没有再回。   黎娅再一次点开那张照片。   黎漴为她挑选的澳白维纳斯珍珠项链,饱满纯净的海珠色泽,大小接近一致的圆润珠型,价值不菲,昂贵美丽。   任由谁都要感叹一声,实在贵重。   然而,黎娅的心思并不在这串海珠上。她凝视着项链后方的礼物盒,那一摞礼物盒品牌各异,尺寸不同,足以见送礼者的用心在意。   她恍惚重复:“给她补上往年的生日礼物……”   脑海中同步响起爸妈和她商量时说的话——下周二生日宴会上要以黎潼为重心,她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做主角,出尽风头。   黎娅眼眶湿红。   “她凭什么?” 第11章   黎漴叮嘱导购将所有礼盒放在车后备箱。   他望着礼物盒,想到什么,掏手机给黎潼发了消息。   【潼潼,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他已经选好了十八件礼物,以此弥补黎潼缺失他陪伴的十八年。   第十九件,黎漴想让黎潼选她自己喜欢的。   此前的聊天记录里,黎潼只回过他一个【?】,此后再无多余言语。   黎漴自说自话的技巧已经掌握得极好,他觉得黎潼一定会点开语音来听——沉默不回就代表拒绝或不想搭理,他逻辑完美自洽。   发完消息,黎潼没回。   黎漴不急不恼,耐心等待。   出乎意料的是,微信弹出的消息并不是黎潼,而是黎娅。   她发来一条语音:“哥哥,潼潼选好生日那天要穿的衣服了吗?”   年轻女孩的语气甜美温柔,“如果还没选,让妈妈带我们俩一块去挑吧。”   黎漴愣了下,他不太心细,忽略生日宴上女孩要穿的漂亮衣服。陡然被黎娅提醒,一时间,为黎娅的友善而心生暖意,很快,又为自己要开口找黎潼忐忑紧张。   他先回黎娅:【好的,我去问问。】   旋后,他给楚朱秀发了消息,询问是否有提前联络黎潼,告知生日宴会上的穿着需求。   楚朱秀:“我在和酒店协调下周二的活动,还没来得及和潼潼联系。”   她的声线稳定,“是娅娅先提出这建议?”   黎漴答:“是的,我都忘了女孩子生日那天要打扮得漂亮点,还好她提醒我。”   “妈,你看下什么时候有空,带妹妹们去看衣服吧。”   停车场余位不多,黎漴刚好要去趟公司,他将手机通讯外放,点火开车。   “我一会电话问问,她这几天有没有空,”黎漴说着,自言自语,“应该是有空的吧?”   “唉,妈,和潼潼打电话,我总有点压力,”年轻男人低声咕哝,转而将希望投射向楚朱秀,恳求道:“一会你帮我给潼潼打电话?”   楚朱秀:“……”   她难得结巴了一下,“我、我不知道潼潼愿不愿意接我的电话。”   “她似乎并不喜欢我。”   这一句话,能听出深深的落寞与难堪。   ·   黎潼无聊地在商场溜达,享受着特大商场充足的冷气。   家里的新空调是一级能效变频款,民用电一天24小时不停地开,扣的电费不到8块钱。   对比从前那台老旧的五级能效空调,新空调确实节能省电。   黎潼非常满意。   她短暂地在家里吹过两天新空调,缓解这个夏季带来的厌烦燥热——楚朱秀来过一趟,说想为她办生日宴后,挺有自知之明地远离她的生活,不再上前打扰。   黎漴时不时会发些无聊话骚扰她。   黎潼早将他的账号设为“免打扰”,心情好时才会点开看看他又在说什么屁话。   兜里揣着楚朱秀给的黑卡,黎潼理直气壮地在商场刷掉几件昂贵商品。   她知道这张卡的户主是楚朱秀。每一笔消费记录,楚朱秀都能通过APP明细查看,确认她的开支情况。   她不再像上辈子那样,每有大额支出,提前告知楚朱秀。   那时候她试图成为楚朱秀心目中的“乖巧女儿”,听话懂事,不乱花钱,但凡有大笔支出,一定要知会父母。   现在,黎潼瞟了眼搁在一旁的黑卡,挺无所谓。   给钱她就花,要是花得超过他们的心理预期,惹得他们不高兴……   黎潼挑了下眉头,古怪且愉悦地翘起嘴角,“再好不过。”   因此,她刷卡刷得毫无心理负担。   购物结束,她找了商场一家现做冰淇淋店坐下,点了份超大size的香草冰淇淋塔,无聊得想找乐子。   点开黎漴的聊天框,黎潼从上至下扫过,没读的消息潦草阅读,语音懒得听,直接一键转文字。   黎漴的普通话标准,转文字功能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完美呈现。   她忽视他的一长串废话。   注意力挪到最新一条。   许是怕她懒得听语音,重要消息以文字内容发送。   【潼潼,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发送时间在二十分钟前。   黎潼懒洋洋地舀了一勺香草冰淇淋。   冰淇淋店面在商场内以透明玻璃门分割出与其他商铺的距离,过往路人能看到这家门店里的顾客。黎潼穿着吊带裙,身处冷气充足的室内毫不畏寒,托着脸颊,悠哉自在地翻看手机。   她猜出黎漴询问的动机。   距离十九岁生日宴还有四天,他想试探她的喜好,给她挑选礼物。   她乐得给黎漴添堵,继续不回。   高高的冰淇淋塔一勺一勺地消失,黎潼厌恶夏天的情绪被冰冷甜食治愈。甜蜜的香草融入口中,分泌的多巴胺让她心情颇佳——于是,当黎振伟的电话拨来时,黎潼情绪稳定地接起,罕见的具有耐心:“你好,请问什么事?”   黎振伟温声说:“潼潼,我是爸爸,妈妈想带你去买衣服,你看什么时候有空呢?”   他生怕黎潼拒绝,紧追着补充,“是这样的,下周二你的生日,妈妈想带你去买几件漂亮裙子,你穿起来一定会非常好看。”   黎潼安静地听着中年男人笨拙开口。   他被妻子、儿子委以重任,然而,从没正经和刚认回来的女儿有过深入交谈,这电话打得他语气越来越虚浮。最后,声音里都带了点恳求的意味:“潼潼,你有在听爸爸说话吗?”   “嗯。”   黎潼嚼着香草冰淇淋上的巧克力碎,含糊不清地应着。   黎振伟听出她心不在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继续。   好在黎潼今天心情不错。   她给了他几分面子,嚼完巧克力碎,随意问道:“除了我还有谁?”   黎振伟为她的敏锐心惊,他清嗓一声,“……娅娅应该也要去。”   黎潼挑眉,她吃掉最后几口冰淇淋,语气兴奋地答应下来:“当然,我现在有空,你让她们来找我吧。”   电话挂断。   黎振伟怔怔看着手机显示的通话时间。   他琢磨着这几分钟与女儿的交谈,忽的有点得意,“和潼潼聊天也不难嘛,她这不是轻轻松松就答应了!”   兴冲冲地将这个好消息发给妻子儿子:【任务完成!潼潼说现在就有空】   好半天,仍在回味:   “还得是我,一出马就谈成。”   他不忘给妻子打电话:“老婆,潼潼在商场等着,你和娅娅赶紧去吧,别让她等急了。”   楚朱秀听出黎振伟语气中的骄傲,她说不清自己是嫉妒丈夫被潼潼区别对待,还是欣喜潼潼愿意答应和她一起选购衣服。   千言万语,复杂难言。   她轻轻答好。   楚朱秀联系上黎娅,她安排家里司机将她送到商场,自己另行坐车前往。   一路通畅无阻,似乎命运都在帮着她达成今日与女儿的相处。   到达时,恰是下午四点。   楚朱秀提前联络了常去的几家品牌店,让店长准备好当季新品。她向来办事细腻,预案丰富,避免突发情况,司机将车停在商场时,她犹豫片刻,还是打了黎潼的电话。   令她惊喜的是,黎潼居然接了电话。   女孩的声线清凉,蕴着几分漫不经意:“你好?”   楚朱秀柔声细语,忐忑道:“潼潼,我是妈妈。你现在在商场几楼?妈妈上去找你。”   黎潼痛快地说出目前坐标。   事情仿佛一路往顺利发展,楚朱秀怀着激动与期待,找到黎潼。   她美丽苍白的女儿坐在商场大厅的铁艺长椅上,黑发松散地搭在肩头,饶有兴趣地盯着不远处的绿色青蛙人。   那个绿色青蛙人手上还提着一群青蛙崽气球。   一个稚嫩孩童望见青蛙人,眼睛都亮了,他缠着大人要买青蛙:“妈妈、妈妈,买一个吧!”   商场吵闹,青蛙人正在和路过的行人跺脚敬礼。   楚朱秀看不懂这年轻风尚。   她只看到那个小孩在痴缠一番后,大人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笑意,上前买了一只青蛙崽。   她心中一动。   她先是唤了一声“潼潼”,女儿视线挪动,轻飘飘扫过她,脸上表情淡淡。   楚朱秀克制着少有的拘谨紧张,在她清冷的目光下,大步往那个奇奇怪怪的青蛙人走去。   “你好,请问一只青蛙多少钱?”   青蛙人报价:“一只25!姐姐,你要是买两只我算你40。”   楚朱秀匆匆结束这场交易。   她买了两只青蛙。   黎潼稀奇地看着,美丽优雅的贵妇人脸颊微红,她眼睫漆黑浓长,说话语气柔软耐心,近似央求着:“潼潼,给你。”   两只青蛙,一只递到黎潼的手上。   另一只,归属清晰。   楚朱秀想的是,一人一只,最过公平。   黎娅正好在这时到达,她着装一如既往的清新美好,妆容明亮,满是朝气,“妈妈!”   距离黎潼几步之远,才喊了声:“潼潼。”   在楚朱秀面前,黎娅聪明谨慎,从不展露自己对黎潼的恶意。她甚至还是这次母女出行购物的提议人——多么善良温柔,多么体贴可爱。   黎潼无需多想,就知道楚朱秀一定满意。   黎娅看到楚朱秀手里的青蛙气球,恍然大悟,笑眯眯地贴近楚朱秀,“妈妈,你好时髦,居然还买了网红小青蛙!”   她顺理成章地接过,甜甜地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潼潼一只我一只~”   “我超喜欢哒!”   楚朱秀笑了起来。   她说:“看到有小孩子让妈妈买,我就想着也给你们买一只。”   黎潼看着眼前母女情深的一幕,不为所动。她升腾起浓烈的恶劣心思,慢吞吞道:“可我不喜欢诶。”   那幸福温馨的氛围瞬间被她轻描淡写抛出的这句话打碎。   商场内冷气开得很足。   楚朱秀愣怔地看着黎潼,肌肤发凉,心脏渐沉。   黎潼眼瞳漆黑幽深,说话间,不忘将那只青蛙气球直接丢在长椅旁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里有吃剩下的食物残渣。   楚朱秀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只青蛙浸入油污中,又不知道触碰什么锐物,须臾之间,青蛙气体泄露,塑料皮立刻干瘪,丑得不堪入目。   “潼潼……”   楚朱秀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只是本能着唤她的名字,好像这样能让她好受些。   黎娅被这发展震惊到。她头一次见到在楚朱秀面前,毫不掩饰本性的黎潼,原本还在伪装的甜美笑容顿时多了几条裂缝。   她听见黎潼“啧”了声,平淡对楚朱秀道:“我不喜欢和她有一样的东西。”   “挺恶心人。”   楚朱秀的视线落在黎娅手上攥着的那只青蛙上。   她恍惚地眨动眼睫。   贵妇人美丽脸上笼罩着无措与慌张。   黎娅本想开口,替楚朱秀出面指责黎潼的不知好歹。   她还没张口,就听到妈妈低声道:“抱歉,是妈妈的错。”   “下次不会了。”   黎娅如遭雷劈。 第12章   黎潼对黎家人的耐心并不充裕。   此后几小时,她们前往门店,挑选合适的裙装。   楚朱秀不再说出任何惹恼黎潼的话,保持小心翼翼的态度。   楚朱秀是个体面人,与之交好的上流贵妇人们无不赞许认同她在社交手段上的过人之处。很多时候,哪怕对方知道她交往的目的并不纯粹——多为帮助丈夫事业,所谓“夫人社交”。她们深知这点,亦愿意与她交谈,产生亲密联系。   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便是,楚朱秀擅长提供情绪价值。   更衣室外,楚朱秀对着导购柔声细语:“麻烦你帮我将这几件包起来。”   导购是个年轻女孩,声音清甜活泼:“好的姐姐,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黎潼面无表情地勒紧腰部系绳,垂坠的丝绸布料在身上伴随着动作滑动,她的肩膀、锁骨瘦得能看到掩藏在雪色肌肤下的骨骼。   门外的交谈声轻柔,犹在耳边。   “我的另一个女儿还在挑选,麻烦你帮我关注一下,”片刻犹豫,她敲敲更衣室的门,“潼潼,妈妈可以进来吗?”   “妈妈帮你挑了几件适合你平时穿的衣服——”   “进。”黎潼懒得听她的长篇大论,她高声道。   更衣室的门开启,室内的灯光柔和明亮,穿衣镜上印着美丽女孩光裸的双臂、小腿。她的皮肤白得刺眼,楚朱秀关上门时,眼皮本能地眯紧,再睁开眼,黎潼反着手臂拉着后背拉链。   这个动作足以让她看到她的后背,深刻消瘦的骨头如同转瞬就要翩然飞走的蝴蝶。   楚朱秀愣住。   她手上的布料骤然烫得抓不住。   黎潼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镜中身后那个美丽温柔、体面精致的女人。   她怔怔地望着她。   她直接问:“衣服呢?”   楚朱秀这才想起自己进更衣室的目的。   她将衣物递交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离开——普世意义上,母亲与女儿的相处不必避讳身体的裸-露,即便成年,母女在彼此面前依旧可以赤诚相见——贵妇人们的午后茶会里,育有女儿的友人总会提起与女儿拥有的默契与爱意。   然而,她们的关系并非普通母女。   素未蒙面的十多年,以可估量的时间刻度写尽情感上的疏远。   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黎潼皱了眉头,提醒她:“出去。”   楚朱秀强撑着脸,柔声答好。   她轻轻关上更衣室的门,坐在店内沙发上,发呆很久。   ·   事后,黎漴问楚朱秀这天的感受如何。   “妈,你给潼潼娅娅买了什么衣服?”这句话的指向性很强,楚朱秀听出他的重点在“黎潼”而非“黎娅”。这也很好理解,毕竟他们与黎娅共同生活十多年,这样的购物活动次数太多,早已习以为常。   黎漴更关心黎潼是否在这场购物活动中得到乐趣。   楚朱秀答非所问:“她穿什么都很漂亮。”   黎漴:“?”   她回过神来,冲儿子笑了笑:“潼潼喜好的着装风格和娅娅有很大不同。”   黎漴对这点深表赞同。   他嘀咕道:“能看出来。”   黎娅喜欢柔软无害的妆容、清新美好的打扮,正式场合时会选择向楚朱秀看齐,颇有母女俩肖似的样子。   购物途中,黎娅问楚朱秀那天打算穿什么。   楚朱秀告诉她自己的选择。   黎娅立刻选择与她款式接近的礼服长裙。   黎潼毫不关心楚朱秀穿什么。她认知明确,专注自我,挑选几款觉得不错的衣服,便就此收手。哪怕导购之后热情地拿出当季新款,亦无动于衷。   “今天玩够了。”   临走前,黎潼懒洋洋地冲她们道。   楚朱秀想让司机送她回去,她直接拒绝:“不用,我打车,你们俩自便。”   然后,并不留恋地给她们一个背影,干净利落离开。   黎娅看出她的失魂落魄,连忙抱住她的手臂,仰着脸甜甜道:“妈妈,潼潼既然不想挑,那我们继续逛街吧,好吗?”   “顺便也可以给家里潼潼的房间添置些衣服,万一她回来住,没有替换的衣服呢?”   黎娅的笑脸无害清纯,满是真诚。   楚朱秀被她说服。   她怀着私心,挑了一些与她平日风格极像的款式,纯白清新、奢贵雅致——穿起来会像母女装。   =   江市的夏季即将迎来第一场特大台风。   天气预报显示黄色预警,提示市民们躲避台风。   空气中蕴着焦躁烦闷的水汽,仰头可望见阴云密布,隔壁楼的邻居一路跑着上顶楼收刚晒没多久的红薯干,连声抱怨:“这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正逢周末,黎潼懒得开火,订了份外卖到家。   关紧门窗,热腾腾的火锅外卖烟雾缭绕。   室内开了空调,黎潼挑筷浸入牛肚百叶。   她的手机嗡的一声,黎漴发来短信——【潼潼,明天哥哥去接你,生日宴会当天活动比较多,提前一天来家里住,好吗?】   他的微信消息送达,迟迟没得到回复,这才不得已换了最传统的短信功能。   黎潼瞟了一眼,没放在心上。   黎漴的下一条短信发来时,她已经吃得七八分饱。   胃囊填充饱满,她终于有几分闲心和他瞎扯。   【潼潼?哥哥当你同意了,明天上午来接你回家,到时候妆发团队也会到场。】   上流生活奢侈华贵,自有规则运转。许多party前需要准备的流程繁琐复杂,为了体面完美应对宴会,楚朱秀每年都会在这方面提供不下七位数的支出。   黎潼对这一套流程熟悉且厌倦。   她回黎漴:【没必要,当天来接我就行。】   许是没料到她的回答是拒绝,黎漴拨来电话,试图再劝。   黎潼选听筒外放,将手机搁在一边。   电火锅还在滋滋热滚。   黎漴的声线低沉,他先是清嗓一声,旋后,柔声问:“潼潼,为什么不想提前一天回家呢?”   黎潼将素菜倒入锅中,她冷声回:“没为什么。”   这种从不委婉的拒绝,每回听到都叫人心里头酸胀不已。   黎漴有点伤心。   他以为她和楚朱秀、黎娅昨天出门一块买衣服,已经是踏出了家人和睦相处的第一步。   事实似乎并非他设想那样。   黎潼察觉出他的失魂落魄,并不在乎,将素菜在热腾腾汤水中烫了一遍,捞起咀嚼。   窗外开始下雨,特大台风的威力迅猛。   毫厘之间,倾盆大雨,淹没地面。   黎漴听到响亮雨声、汩汩汤声。   他定了定神,继续说:“妆发团队里有明星的化妆师,潼潼,你有没有喜欢的艺人,哥哥帮你要签名照,好吗?”他试探着,旁敲侧击,希望黎潼能改变心意。   黎潼懒得搭理他,只觉得他这副样子怪好笑。   她吃饱喝足,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将电磁炉关闭,残渣剩菜搁在一边,等待清洗。   黎漴心焦地听着妹妹那边的寂静——只有环境音与她走动的声响。   她一旦不想搭理人,就完全不应声。哪怕他在这边重复几遍地唤“潼潼,在吗”,亦是冷酷无情,好似他只是个家用智能精灵,有用时应一声使唤,没用时就放置一旁,毫不关心,十分漠然。   黎漴苦闷地皱起了眉。   终于,他长时间的自说自话得到回应。   黎漴前一句“你原来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妈昨天还给你的衣帽柜新添了好多衣服,我觉得那些衣服一定会很适合你。”   黎潼:“衣服?”   黎漴来了兴致:“是的!娅娅陪着妈帮你一块挑的款式,虽然我看不太懂潮流,但是每一件都很漂亮,你穿着肯定好看!”   他兴冲冲的,恨不得将这个话题恒久延续下去。   “潼潼,你昨天和妈、娅娅一块去逛街,买的衣服好看吗?”   “妆发团队会根据你挑选的衣服来制定妆容和发型,你要是提前到,他们的准备时间更充裕些,也会把你打扮得更漂亮。”   “当然,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漂亮。”   黎漴夸人时非常干巴,除了“漂亮”“好看”之外,基本没有什么形容词。   他故意扯出其他话题,只为另辟蹊径,和她谈拢明天回家的事。   黎潼觉得他像只喋喋不休的鹦鹉,扰得她刚吃饱的愉快心思全无,连带着那部正在外放的手机都看不顺眼。   她冷冷道:“你真的很烦。”   黎漴瞬间没声。好半天,讷讷尴尬地道歉:“对不起。”   片刻沉默,黎潼凝视着窗外阴沉沉的乌云。   阳台的三角梅被台风刮得花叶散落,二楼至上而下,如红浪倾洒。   小区地面上满是树枝烂叶,老小区的下水功能无法包容这短时间内降水量超过400毫升的大雨,雨水倒灌,涌得地面满是脏水。   黎漴那也有雨水击打窗棂的声响,台风一视同仁地卷过江市,不管是郊区老破小还是内环富丽别墅。   “黎漴。”   黎潼忽然开口,她不知想到什么,指使道:“你去房间里,拍一下给我买的衣服。”   黎漴“啊”了一声,虽然不是很懂她为什么有这个要求,但她难得主动提要求,迅速老实照做。   微信接受消息,黎潼在雨声噼啪中点开。   黎漴拍了个短视频,时长不到1分钟。他拉开独立衣帽柜——空间极大,陈设衣架、鞋柜,起初空荡荡,现在已被填充一半。   许多衣裤的吊牌都没拆,连着品牌包装袋一块放置在台面上。   黎潼辨别出其中几款上辈子她经常买,在黎家人口中“东施效颦”学着黎娅的服饰品牌。品牌主题长期以少女清纯风为主,黎娅在二十多岁时依旧保留着对这几款品牌的热爱与钟情。   黎潼胸口有一团酸水翻滚。   黎漴在短视频末尾道:“这些就是妈给你买的,还留了一半空间,让你自己填满。”   他没好意思动女孩的衣服,拍完以后,默默合上门。   黎潼面无表情地点开这个视频,重复观看一遍。   她恶心得想吐。   暴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手机APP弹窗提醒市区积水超过450毫升,警告市民出行注意安全。   黎潼冷笑一声,那一股被恶心得够呛的怒火蓦地点燃她的大脑。   为了拍视频给黎潼,黎漴不得已先挂断电话。   他抱着可能要被感谢的期待,美滋滋地发完消息。   等来的是黎潼气势汹汹的回电:“过来接我。”   黎漴错愕。   他茫然道:“来接你?”   黎潼冷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哥,你不是说想让我提前回家吗?”   黎漴结结巴巴:“是、是这样的。你是现在要回吗?”   “现在是大暴雨,我等雨小一点去接你,好不好?”   “要么就现在,要么滚远点。”   黎漴哑然。   他被黎潼近乎压迫式的语气逼得无法思考,本能地抄起车钥匙,往车库走。   黎漴茫然无辜极了,他隐隐感觉不妙,可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听到黎潼的声音,浸着暴雨的淋漓声响,寡情冷淡,清晰入耳:“黎娅在家吗?”   他往车库走的同时,下意识看向楼梯,诚实答:“在。”   黎潼笑了一声。   几小时后,将黎潼接回家的黎漴,这才明白,那是风雨欲来、黑云压城。 第13章   黎家别墅位于江市内环。   黎潼上辈子在这里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渴求与血缘亲人接近,好似如此便能缓解孤独,执拗、狼狈,近乎可耻地“赖”在这栋富丽堂皇的别墅里。哪怕后来,黎振伟旁敲侧击着,借口给她买了一套市区黄金地段的大平层,她都不曾离开。   后来,黎潼想,她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大抵是极不懂眼色、讨人厌的存在。   ……   风雨倾泻,大开的车库门吞进大量雨水,灰蒙蒙的水泥墙颜色深湿,靠近户外的地甚至积着不小水洼。   天公不作美,长达几小时的往返车程,路段多次堵塞。做司机的黎漴本人满是疲惫,他揉了一把脸,温声对副驾驶闭目养神的黎潼道:“潼潼,到家了。”   黎潼睁开眼,漆黑眼珠幽幽。她面上的表情很淡,整个人就像是浸在冷水中,肤色苍白阴郁,若非眼皮眨动,红唇微掀,带出几分人气,黎漴真要以为她是个无温度的瓷器。   车库位于别墅前门附近。   黎漴从车后备箱掏出一把黑伞,试探着要拉近与黎潼的距离:“潼潼,只有一把伞,哥哥撑,可以吗?”   黎潼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话,她的视线笔直向外,透过密密雨帘,望见了那一栋灯火通明的别墅。   好半天,她点头。   黎漴的心情因为她颔首的动作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他撑开黑伞,与黎潼并肩共行于大雨中。伞面往她的方向许多,以至黎漴的肩头被打湿,半边身子湿透,额发湿答答,难得有几分不修边幅。   这场暴雨将持续到今夜。   黎漴怀揣着将妹妹带回家的喜悦之情,兴冲冲地踩进家门口,换下鞋子,从玄关鞋柜找到室内拖鞋,殷勤地递给黎潼。   客厅内,黎娅正注视着这一幕。   黎潼冷淡地扫了一眼她,低头换鞋。   黎漴:“潼潼,你饿了没有?刚好阿姨做好晚饭了,一会吃饭吧?”   他说完这句话,才注意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黎娅,打了声招呼:“娅娅,你吃饭了没?”   噼啪雨声击打墙体屋檐,一道明黄闪电在昏沉夜幕中划过。   黎娅脸色雪白,她小声道:“还没呢,哥哥。”   她偷偷瞄了眼黎潼,仿佛有许多难言之隐,谨慎道:“哥哥,你下午是去接潼潼吗?”   “怎么不喊司机去接呀,这大雨天的,开车好危险。”   说完后一句,觉得自己说错话那般,轻轻抿嘴,歉意万分地看向他。   黎漴愣了下,他不甚在意地笑了:“没事,潼潼想我去接,我当然要去。”   这话说得甘之如饴。   黎娅脸色更白,她还想说什么,没料到黎潼完全不在乎他们的交谈,径自往楼上走。   不为所动的态度实在冷淡迫人,黎娅心慌一下。   她唤:“潼潼,先吃饭吧,你不饿吗?”   黎潼没理睬她,她大步往楼上走——属于她的那间卧室,拧开门锁,室内陈设如同连锁品牌宾馆标间,没有一点私人物品。   她目标明确,打开衣帽柜。   她将所有新买来的衣物,连带着包装袋一块丢出房间。   ·   楚朱秀得知黎潼要在家里住,万分喜悦,叮嘱住家阿姨将晚餐准备得丰富美味。   新来的住家阿姨不太了解主人家的喜好,询问她黎潼小姐有没有什么饮食上的禁忌。   楚朱秀愣住,她迟疑许久,温声回答道:“我也不太确定,麻烦你先按照原来的口味安排。”   顿了顿,她饱含期待地继续道:“今晚我帮你问问她。”   新的住家阿姨对黎家的“真假千金”消息了解不多。她为人挺有眼色,瞧出女主人神情间的怔忡,识趣地不再言语。   江市台风预报显示,市区降雨量是十年内江市降雨量高峰。   黎振伟人在公司,楚朱秀电话联系,要他不必着急回家:“雨下太大了,你现在公司附近住一晚。”   “潼潼在家吗?”黎振伟有点不情愿,“我看看雨小了,回去一趟。难得她回来。”   楚朱秀笑了声,温柔道:“她今晚住家里,以后有的是时间。”   黎振伟这才说好。   下午五点半。   黎漴半途中联络楚朱秀:“妈,预计还有一个小时到家。”   楚朱秀答好。她在家中心情激动,黎娅敲门探头来问她下午家里什么安排,她惊觉自己忘记告诉娅娅——“潼潼一会要回家吃饭,你哥去接她了。”   黎娅原本高高兴兴的脸色僵硬了一刻,须臾之间,她整理好心情,柔声道:“妈妈,天气这么差,哥哥是自己去接还是让司机开车去接啊?”   楚朱秀本也担心黎漴台风天开车会不会有危险。   路途中联络儿子,黎漴拍着胸脯给她打包票:“放心,我开车很稳,不会有问题。”   说话间,急促雨声敲打在车上,噼噼啪啪,击鼓般响亮。   电话没有持续很久。   黎漴悄声说:“潼潼在副驾睡呢,一会回家再说。”   楚朱秀能听出儿子口吻中的柔和喜悦,她不再多言,开始拾掇家中。   厨房内的菜肴烧完放置保温层,智能扫地机、拖地机忙碌地在别墅一楼大厅跑动,将地面擦洗得锃亮洁净。   楚朱秀在黎漴发来预计还有二十分钟到家的消息时,决定去浴室清整自己。   当她纤尘不染、纯净雅洁地从自己房间走出,黎漴、黎潼已经到家。   走廊上,满是品牌包装袋。因力度粗鲁,毫不留情,几件店内员工没有装好的裙装从纸袋中挣脱,狼狈地瘫散在地面上。   黎漴追上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完全反应不来,嘴唇张合两下,最终,惊慌失措道:“潼潼?你怎么把衣服全部丢出来了?”   黎娅跟在黎漴身后。   她上楼时,黎潼正丢出最后一件。   Max Mara春夏丛林印花半裙。   清新纯净,绿意盎然,丛林仙子般的主题色,搭配衬衫,法式浪漫的优雅知性美。   黎娅捂住嘴,她瞪大眼睛,惶恐道:“潼潼!这是妈妈给你挑的衣服!”   她颇有种“你是大逆不道”的指责意味。   黎潼与她对视,她平静地踩过一个包装袋,鞋底与包装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这摩擦声令人悚然,与狂暴不歇的雨声融合。   她理所应当道:“我没让她给我买。”   眼皮微抬时,黝黑笔直的眼睫挑剔刻薄地扇动。她碾过一件纯白的长裙,语气平和,听不出愤怒,完全就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倘若不细究她的举止行为,这一幕正合理有力地论证以上。   黎漴还在恍惚不定,他茫然地盯着地面上的包装袋。   脚步声在楼梯口响起。   黎娅本能望去。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委屈,那种母女间感同身受的情感,完整柔怯地呈现。   眼眶说红就红,脸颊和鼻尖泛着粉霞,黎娅哑着声音,像是替妈妈的心意被践踏而难受:“妈妈……”   她并不多言。   只因面前这一幕足够解释发生了什么。   楚朱秀错愕地止步于此。   她仍在楼梯较高方位,向下可以瞧见儿子的背影失魂落魄,娅娅的侧脸潮湿微红。   只有潼潼保持着淡定与坦然。   她甚至还冲她颔首示意。   并非常不客气道:“别给我买衣服。”   楚朱秀胸膛酸胀,她张嘴,想要解释:“潼潼,妈妈……”喉咙酸涩,含着铅块般沉甸甸的。   她强忍着情绪,深吸一口气,慌乱补充:“妈妈觉得你的房间里衣服太少,万一之后回家没有衣服换,很麻烦……想提前给你准备上。”   楚朱秀从楼梯自上往下走,声音急促,追问着:“潼潼,你是不喜欢我挑的衣服,还是不喜欢我替你挑呢?”   这个问句,前后意义大为不同。   黎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她将矛头指向在一旁,眼眶湿红、仿佛受了极大委屈的黎娅:“这些衣服是你给我挑的?”   黎娅愣了下。   她被问得心脏一跳,旋后,想了想自己并没做什么,理直气壮道:“我陪妈妈帮你买,提供了一些建议而已。”   黎潼笑了一声,她意味深长地重复着她说的话:“提供了一些建议而已。”   鞋底踩在未曾穿过的新衣上,足尖碾过,雨声骤然响亮,楼下的住家阿姨察觉到楼上动静,并不敢上前窥伺主人家的隐私,只将别墅大门关紧,防止雨水泄入室内。   智能门的锁眼闭合,发出“滴”的一声。   黎娅继续道:   “为什么要丢掉妈妈给你买的衣服,你既然不喜欢就说啊,何必浪费他人心意?”   这句话直点出黎娅心中的想法。   她觉得她“不识好歹”。   俨然是主人家对待客人时,捧出菜肴招待,对方并不领情的恼怒。   这其中,掺和着她作为楚朱秀养育十九年的女儿,与楚朱秀站在同一阵营的傲气。   黎漴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他声音哑着,对黎潼说:“潼潼,你不该这样。”   “妈是好意,她想让你开心,”青年低声道,“她不过是想给你买点衣服。”   来自兄长的态度,让黎娅更有底气。   她乘胜追击,不愿放过这次机会:“你是对妈妈有什么意见吗?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   楚朱秀只是怔怔。   她耳膜如同被塑料膜蒙住,环境音静默,分贝几无。   唯有黎潼雪白清冷的面部线条被笑意笼罩,红唇张合时,她本能趋声,凝听女儿微妙而含笑的轻语:   “妈,你有这么爱我吗?”   楚朱秀想要坦然地说:我当然爱你,你是我的女儿啊。   她没有这个机会说出口。   黎漴看到黎潼漆黑眼珠中有粲然亮光,讥嘲揶揄,浑不在乎,说出事实。   “那怎么不提前问问我喜欢什么呢?”   黎潼轻笑着,她将脚底的衣服踢到黎娅跟前,亲昵道:“娅娅,这衣服比较适合你。”   黎娅如遭奇耻大辱,她瞪圆眼睛,“你什么意思?”   黎潼耸肩,她往楼下走,示意自己要去吃饭了。至于走廊上的衣服什么归属,已不是她在乎的事。   黎漴蹲下身,他打开几个品牌购物袋。   他垂着头,没有看楚朱秀和黎娅,久久道:   “这看起来更像是娅娅喜欢的衣服。” 第14章   一如既往的家居布置、装修风格,黎潼上辈子曾在这里住过几年,直到后来心灰意冷,她搬出这个家。   此时再看,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黎潼淡淡扫过面前的一切,她走到厨房门口,询问饭菜是否已经准备好。   阿姨局促地拿手摸摸围裙,客气地喊了句“小姐”。她视线往楼上看,悄默声道:“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要开始吃饭吗?”   黎潼坐在餐椅上,懒洋洋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饿了。”   新来的住家阿姨立刻招呼着她上桌,不再多嘴过问是不是要等待其他主人一起就餐。   长达几小时的车程,含混着雷鸣风雨,黎潼腹中空空,她看向餐桌,菜肴大都是黎家人喜欢的。   江市当地的口味偏甜口,临海靠江,盛产海鲜河鲜。   新的阿姨手艺不错,黄花鱼肉质嫩滑,香味扑鼻。   黎潼缓慢咀嚼,她听到厨房外传来脚步声,睇了一眼。楚朱秀面色苍白,在她望来的刹那,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下意识地朝她笑。   “潼潼,你喜欢吃鱼吗?”   黎娅跟在她的身后,表情难看。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楚朱秀私下说,抓着她的衣摆,稚气耍赖的小孩作态,低声唤:“妈妈……”   黎潼夹走清蒸鱼上最肥美的部分,毫不亏待自己,点头回应:“还不错。”   她吃的时候,面部表情冷淡大方,并不刻意无视她的存在,就像从没发生过前一刻的冲突。   楚朱秀控制面部表情,温柔道:“你喜欢就好。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可以告诉妈妈吗?”   不愧是在人情场合打过千万次交道,游刃有余的贵妇人。好的情绪价值往往能让她处于不败之地,她擅长提供情绪,同时能够完美控制自己的情绪。   黎潼看她,以及,她身后脸色阴沉的黎娅。   “吃完再说。”   黎娅听得莫名不爽,等到将楚朱秀拉到客厅时,她忿忿道:“妈妈,潼潼为什么总是那样!”   楚朱秀安静地望着厨房半开的门,她眨动眼睫,用微凉指尖点了下黎娅的手背,示意她声音放低。   黎娅眼眶红红,一时间,好生委屈。   既觉得“这是自己家,为什么不能大声说话”,又觉得她妈是站在黎潼那边,并不关心她要说些什么。   她掉了眼泪,晶莹剔透、圆润饱满的泪珠自脸颊边滑落。   声音哽咽迷茫起来,“妈妈,她那样对你,你都不生气吗?”   楚朱秀没有立刻回答。   她将目光留在她脸上一瞬,轻轻叹气,抽了纸巾,为她擦掉眼泪。   “我不管,反正我很生气,”黎娅感同身受,那种血液冲头的愤怒与羞耻,让她口不择言:“明明是替她买衣服,她还不领情,做一些叛逆的事来吸引大家注意力——”   黎漴满面倦色地从楼梯向下走,楚朱秀眼神示意潼潼在厨房吃饭。他沉默一会,抬步往厨房走。   黎娅噎了一下,她喃喃,“妈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楚朱秀看向她:“我有在听。”   她的视线轻柔而有力,掠过黎娅半湿的面颊,“你很委屈吗,娅娅?”   黎娅被母亲的语气哄得又想哭,她重重地擦两下眼泪,眼皮泛起可怜可爱的粉晕,“我替你委屈。”   楚朱秀仿佛动容,她微微弯起嘴角,柔和地说:“谢谢宝贝女儿。”   糖衣炮弹从来都是最有用的招数。黎娅依恋母亲,喜爱她对待她时的温情,被唤了“宝贝女儿”,那一股泪意氤氲,湿漉漉地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她下一秒就要搂上楚朱秀的手臂,甜甜回应。   “但是,这件事是妈妈做错了。”   楚朱秀头一次在黎娅面前承认自己的错处。   她的视线与应付完晚饭,填饱胃囊,走出厨房的黎潼对上。   “对不起。”   美丽妇人的腔调清耳悦心,说起抱歉,那般诚心诚意。   黎潼稀奇纳罕地瞧了此刻温情脉脉的母女俩一眼,歪了下脸,抬眉问:“说给谁听呢?”   黎娅已经木了,她痴愣看向楚朱秀,发觉母亲的脸上只有真心没有虚假,她是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事,并在为此道歉。   持续到深夜的狂风暴雨,终有歇声的趋势。   别墅外的雨声渐渐静默,只剩大风刮扫绿化带的声响。   黎漴跟在黎潼身后,他看向沙发上坐着的楚朱秀与黎娅。   前者始终如一的坐姿,脖颈修长,背脊挺直,优雅美丽;后者则快要贴进楚朱秀的怀里,眼皮泛粉,鼻头微红,委屈哀怨。   楚朱秀说出歉意后,黎娅的情绪一扫而空,只剩木然。   黎潼笑了。   她极有针对性地再度问:“你这话说给谁听?”   黎漴凝视着身前几步黎潼的背影。   她的肩胛、手臂放松,并没有人与人争吵时那种如弦收紧的绷劲儿;相反,她松弛而随性,甚至还能坐在沙发上,距离她们俩有几步之遥,似乎这样可以更清晰地观察她们的反应。   他在这一刻,心绪如麻。   “……”   一句“对不起”,让黎娅破防许多。   她的指尖蜷起,轻轻颤抖,黎潼说的每一句话都刺耳难听。   她咬着牙,恨恨地看向黎潼。   对母亲的信赖让她站在楚朱秀的那边,然后,楚朱秀超出寻常、出乎她意料,诚恳温软地对黎潼说了“对不起”。   这是一种钻心刺骨的背叛。黎娅大脑昏沉,近乎窒息。   黎潼落座,那一种捕猎般的寒冷与战栗骤然降临。   黎娅暂时想不到太多。   她只趋利避害地,本能地意识到,自己需要从始至终地站在楚朱秀的那边,替她说话、为她出头——那一定能讨到妈妈的欢心。   “潼潼,你不要得寸进尺。”   “妈妈是在对你说对不起,”雪白无辜、柔美纯真的脸蛋,黎娅拥有无数东亚父母喜爱的模样,张开手臂拦着他人尖锐言语,不让他人伤害到母亲时,更像个纯白天使,“你还要怎样?指名道姓地说是给你吗?”   楚朱秀望向黎娅的那一眼,藏着动容。   她垂下眼帘,再看黎潼,温声道:“潼潼……妈妈的‘对不起’是对你说的。”   “对不起,没有问过你的喜好就擅自为你挑选衣物,”她含混其辞,没有将黎娅在挑选时给出的建议当作道歉重心,“对不起,潼潼。”   黎潼看着母女情深的热闹,倏然,弯了眉眼。   她倾身,抽起一张干燥的纸巾。黎娅躲闪不及,纸巾径自摁在她的脸颊上。   纸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得潮湿。   黎潼压根不打算摁稳纸,直接撒手。   半湿的纸巾飘飘荡荡地从黎娅的脸上掉了下来。   这一连贯的动作流畅,起初并不具有侮辱性,直到纸巾落在她的膝盖上,黎潼轻嗤一声,黎娅的脸瞬间涨红。她天使般的面庞上滑过羞窘与愤怒,想到她曾在方业识面前问的那句“你的泪腺是不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黎潼对楚朱秀道:“我接受你的道歉。”   楚朱秀怔怔。   她心里其实有过准备,只是,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包容,看起来似乎太过轻而易举,以至于她仍在恍惚,不可置信:“潼潼,你……”是真的原谅我了吗?   江市十年内最大的台风,原本已经平静,在这一刻,遽然猛烈起来。   轰隆隆的雷鸣声,将她想说的话堵在喉中。   黎娅也吓了一大跳。   只有黎潼依旧平静,好似那雷鸣电闪从未发生。   “当然,我是骗你的。”   “你让我恶心得想吐。” 第15章   黎潼饶有趣味地等待楚朱秀因为她的这句话情绪变化。   她漫不经意地想, 被这样富有攻击性的语言指责怒骂,堪称踩在她脸皮上狠狠碾过,这个向来体面优雅的上流夫人会作何反应?   黎潼真心诚意地将惹恼黎家人当作无聊时的消遣活动。   她挑拨他们的情绪, 如同玩弄着缸中小鼠。   出乎意料的是,楚朱秀居然没有当即展示出恼怒, 她的坐姿端正, 只有一瞬的慌乱与受挫, 很快,她垂下眼皮, 轻声道:“我知道了。”   “不管怎样, 妈妈还是在乎你的。”   黎娅的出头为她争取来楚朱秀的母爱庇护。   她闭口不谈挑选衣物时,黎娅提供的建议占据了整个购物过程,是此次争执的根源之一。   夜晚雨僝风僽。   黎潼看着黎娅的泪眼朦胧, 顿觉索然无味。   “没意思, ”她的兴致来得快, 消退得也快,拉长音调,“走了。”   语罢,利落上楼,没给身后黎家人半点眼神。   新来的住家阿姨被这无声硝-烟搞得坐立不安,在厨房里忍不住竖起耳朵悄悄听外头主人家的动静, 生怕这战火蔓延到她这个无辜人士。   黎家人讲究体面, 不愿意将热闹展现给外人瞧。   楚朱秀等人进厨房,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 整张餐桌上只有碗筷触碰的丁零当啷。要是不看他们的脸色, 只会觉得这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晚餐。   阿姨应付完这顿晚饭,目送主人家离开餐厅, 这才松了口气,自在许多。   她故意拖着时间,将厨房收拾得锃亮光洁。   等到晚上快九点时,再拿扫地机等智能家居电器把大厅给擦洗一遍。   硬是熬到十点,阿姨觉得到了主人家平时入睡的时间。她上楼,准备收拾走廊上的衣物。   她没看到走廊有东西。   只注意到垃圾桶桶盖外溢着品牌包装,伸手检查,里面全是没穿过的新衣服,价值不菲。   心疼得阿姨直嘀咕:“这就扔了?”   她既不敢去掏,拿走自用,也不敢多评价主人家侈靡铺张的行为。   只能眼不见为净,怀揣着深深的可惜之情,叹气走下楼。   =   江市卫视天气预报栏目的主持人在荧屏里亮声提醒观众:“台风于今天上午四点移出我市,预计23日凌晨台风对我市影响基本结束……”   “未来一周内,我市进入少雨高温时段,最高气温可超39℃……”   黎振伟在车里点开天气预报看,即将到家,司机在他下车时与他确认下午的行程:“老板,下午四点有个会,地点在xx。”   黎振伟心不在焉,摆手示意他已知悉:“行了,我先进去,你下午提前两小时来接。”   司机答好。   昨晚歇在市中心大平层,没能和家人相处。黎振伟一宿心焦如火,总念叨着黎潼难得回家,他这个当爸爸的却不在场,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他不上心。   想着,脸上难免带出点情绪。   大门口绿化被风雨吹打得乱七八糟,几棵发财树差点被狂风卷得连根拔起。   黎振伟怀揣心思,进了别墅大门。   厅内的时钟嘀嗒走动,显示现下是九时三刻。   大厅除了阿姨,没看到其他人影。   新来的阿姨正辛勤地擦洗着被雨水打湿,混杂尘土的窗户玻璃,黎振伟犹豫地喊了声:“小丁,家里人起了没?”   丁蓉:“夫人和小姐们已经醒了,少爷还在睡。”   中年男人精神一振,他清嗓两声,趁着还没和黎潼碰面,把西装外套的褶皱拍平。   边拍边向丁蓉打听:“潼潼喜欢吃你做的饭吗?昨晚家里气氛怎么样?”   丁蓉手上的抹布忽然拿不稳,她挺尴尬地冲男主人笑了下。   此时无声胜有声。   黎振伟拍外套的手慢慢停下。   他试探道:“吵架了?”   丁蓉诚实答:“不算吵架。”   依她这个外人的角度来看,只有黎娅小姐掉眼泪,至于争执的中心人物——楚朱秀、黎潼,她们两人情绪格外稳定。   哪怕是说着尖锐刻薄的话,都没泄出丁点愤怒。   她多嘴补充一句,说完深感懊悔,反省自己身为雇佣不该指点他人家事:“夫人和潼潼小姐说话都挺心平气静的。”   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黎潼小姐气定神闲,冷眼旁观着事态变化。   她没说这句。   黎振伟若有所思。   他不再揪着住家阿姨让她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径自往楼上走。   楚朱秀已经醒来,在主卧拓出的瑜伽室里随着视频拉伸躯体,她背对着丈夫,有所察觉地唤道:“回来了?”   黎振伟关上门,看着妻子做完最后一个动作。   雪白肤色被晨起运动洇上健康红晕,一如少女时期漆黑明亮的瞳孔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盈上浅浅笑意,她拿毛巾擦拭脸颊、额头的汗水,“吃饭了吗?”   黎振伟帮她拿过毛巾,应道:“吃过了,你和孩子们呢?”   楚朱秀常年晨起空腹运动,她能保持着姣好身段,得益于长达几十年的自律。这个习惯,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丈夫早就知道。   她轻飘飘瞟了眼丈夫,没点出他现在的紧张,已经口不择言。   “一会去喊孩子们,”楚朱秀说着,踟蹰片刻,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你去喊。”   黎振伟“啊”了声。   楚朱秀苦笑着道:“昨晚家里发生了点事,我怕孩子们不想看到我。”   黎振伟聚精会神地听,妻子三言两语地总结昨晚,最后,冷静道:“潼潼不喜欢娅娅。”   “她厌恶与娅娅有关的一切——”   思考一晚上,楚朱秀得出自己的理解。她闭了闭眼,轻声道:“她一定认为是娅娅抢走了她的人生。”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说时,楚朱秀不免呼吸微窒。   不管是黎娅的吃醋、不安定感,亦或是黎潼的淡漠、讥嘲冷笑,一切皆有根源。   深夜辗转反侧,楚朱秀承认自己为黎潼的态度伤心。   她此生头一次被人说恶心。   最初,是无措与生气。被人临头骂着“恶心”,谁都要为此恼怒。楚朱秀强忍下来,她不希望让新来的住家阿姨看笑话,好在她的情绪控制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发挥作用,确保事态不会趋向严重。   后来,深思熟虑,楚朱秀开始剖析前因后果。   从头到尾,是楚朱秀心存妄念,她太想看到亲生女儿为她露出真心笑靥;一差二错,她对娅娅的信赖,自以为年轻女孩都会喜欢同龄人在衣着上的选择,加重整个事件的严重性。   再加上她的私心——黎娅喜欢和她穿成“母女装”。她们在衣物上的取向相近,往年贵妇人圈子里提起自家女儿时,楚朱秀总要不动声色地提几句娅娅在着装上与她的默契。   她以为潼潼会愿意和她穿得风格相似。   一念之差,一举两失。   黎振伟察觉到妻子的落寞,他扶稳她的肩膀,柔声安抚:“这都是小摩擦,家人间的磨合而已。”   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   更何况,黎振伟认为黎潼的性格其实还挺好相处的。   上次老婆儿子央求他去联系潼潼,潼潼也很愉快地答应下来。   男人眼中的家庭矛盾,最严重的莫过于大吵大闹。既然她们母女俩全程交流平和,不过语言犀利、刻薄些,只要没有动手打起来,那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想到这,黎振伟居然还有心思开几句玩笑:“你们母女俩还怪像,这种时候都没大吵大闹,情绪一点都不激动。”   楚朱秀被他这么一说,愣住。   好久,才失笑,喃喃:“是,她的情绪掌控能力很好。”   “和我很像。”   ……   黎潼的生日是6月24日。   黎漴给她的第十九件礼物,是一本相册。   相册不贵,加上品牌溢价,价格只有前十八件礼物的千分之一。   他半心半意地听着会议上公司副总汇报内容时的激昂言语,黎振伟坐在会议厅主座,表情考究,慎重其事地确认项目的每一条数据。   直到会议结束,黎漴稀里糊涂跟着人流要走出会议厅。   他临时被他爸的秘书喊下:“小黎总,黎总有事找你。”   秘书跟着黎振伟工作有十个年头,看着黎漴、黎娅长大,私下里黎漴会喊他“存叔”。   黎漴激灵一下,对郑存说:“我爸喊我?”   郑存点头示意,会议厅的其他员工识趣,迅速走出厅,偌大空间里只剩下黎振伟、黎漴、郑存三人。   郑存不打算介入黎家私事,他拎着文件包,冲黎振伟道:“黎总,我先把会议文件转交法务。”   黎振伟看着他离开房间,门被轻合,他对儿子说道:“刚才开会为什么走神?”   半是批评半是关心的口吻。   黎漴毫不畏惧父亲的责骂,他一屁股坐在黎振伟跟前,沮丧地解释起自己在想什么:“爸,你知道昨晚家里有事吧?”   “嗯,你妈和我说了,”黎振伟看了他一眼,发觉儿子眉宇间笼罩着经久不散的郁气,“怎么?你想了一晚上还没想明白?”   黎漴苦笑。   他顺着他的话茬道:“是,想了一晚上,没怎么睡。”   黎振伟皱眉:“不是什么大事,你妈和妹妹们都没吵起来,你愁什么?”   江市台风走后,室外天空湛蓝,云朵洁白,光线强烈,整个办公大厦都被日光照射。   室内一体空调持续不断地输送冷气,缓解人们体表的燥热。   黎漴挽起袖子,说的时候莫名觉得焦躁烦闷:“我其实昨天也对妈生气了。”   黎振伟静默,他不声不吭,等待儿子继续说。   “从一开始,潼潼那边就是我联系得多,”这点黎振伟知道,他表示同意,轻轻颔首,“我废了好大劲儿,把妹妹带回家。”   “结果,妈和娅娅给我拖后腿。”   黎漴罕见地生气。   “我收拾地上的新衣服,拆了十件,里头六件看起来都是娅娅会喜欢的款式。”   “之后实在拆不下去,”五官英俊端正的青年,说着,眉头拧着,“如果我是潼潼……”   “爸,你能懂吗?”   黎振伟哑然,他实际上没怎么把昨晚家里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儿子的义愤填膺倒是超出他的预期。   “……”   这缄默让黎漴懂了他爸“甩手掌柜”的心态。   他叹气,放过他爸,“你完全没当回事吧。”   黎振伟摸摸鼻子,他从容地转移话题:“你想好明天给潼潼送什么礼物吗?”   黎漴应道:“当然,早几天就准备好了。”   第十九件生日礼物,本想询问黎潼喜欢什么,她迟迟不肯给回复,黎漴只好绞尽脑汁,最终挑了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相册。   厚厚一沓的空相册。   他希望往后的许多年,他们一家人可以多多拍照,将这个相册集满。   黎振伟说起自己给黎潼挑选的生日礼物:“我给潼潼买了套房,已经在办过户手续。”   黎漴:“哪个小区的?”   黎振伟:“和你常住的那套是同小区。”   黎漴脸上终于有点高兴,“那很好,这样我能照顾得来。”   黎振伟瞧他一眼,并不赞同这个想法,“这两年潼潼还是多住家里比较好,她刚回家,住一块能增加感情。”   “你和妹妹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和年轻人合得来,”末了,黎振伟语重心长道,“做哥哥的要当起榜样,兄妹好好相处。”   “毕竟,血溶于水。”   =   生日宴会的地点位于江市CBD区的中央大街酒店。   酒店老板是黎振伟关系不错的酒友,得知他要给女儿办生日宴,硬是要用最低价格给出最高预算,并说这是给侄女回家的礼物:“你家闺女的事,我之前听老婆说过,就当我送的生日礼物。”   黎振伟婉拒好意。   “不能这么算,”精通人情世故的生意人,知道一些场合的支出不可节省,那关乎于家庭和谐,“我女儿要是知道她爸给她办生日宴,钱都是别家叔叔出的,肯定要生我气。”   “我女儿”这三字,前十几年唤的对象是黎娅;而今,黎振伟说起,别人下意识地认为会是两种可能:要么黎潼,要么黎娅。   需要近一步的明确,才能知晓他提及的“女儿”是哪一位。   “第一次给孩子过生日,不能让潼潼不高兴。”   酒友感慨:“确实,是我想得少。”   “那行,账单我照旧算,”他拍拍黎振伟肩头,“到时候我让我老婆选个礼物送你家宝贝女儿。”   黎振伟笑了。   6月24日,黎家人起了个大早,前往酒店。   昨日妆发团队来过一趟,黎振伟、黎漴两个大老爷们对造型没太大热情,他们不需要上妆,简单做个发型,挑选服饰即可。草草地应付半小时,下午两人就按照公司行程办公开会。   女性需要准备得更多,妆容、发型,乃至与出席宴会穿着搭配的首饰、高跟鞋等。   提前确认造型,今日流程通畅。   黎潼百无聊赖着让化妆师给她上妆。   化妆师夸着她皮肤好:“你的皮肤真好,很像你妈妈。”   无心之语,极单纯的夸奖。   若是感情深厚的母女俩,或许就要因此笑弯眼,甜甜应是。   黎潼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早已过了需要他人认同的年龄——上辈子,她希望从外人口中得出与楚朱秀肖似的评价,笨拙着学习,渴望着在各种华丽场合听到那群上流人说“她不愧是黎家的女儿,和她妈很像”——当然,她从没等到过。   她保持漠然,不言不语。   化妆师未曾得到回应,有点尴尬。   好在身前的漂亮苍白女孩从始至终都是这副表情,并非刻意针对,她放下心来。   刷眼睫毛的时候,化妆师手稳快速,行动利落。   再睁眼,点漆般的眸子幽亮,晕染得精致的眼影衬得她那双眼极沉极冷。   化妆师呼吸一滞。   她情不自禁道:“妹妹,你真好看。”   黎潼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她笑时,那一股冷淡厌倦的意味依旧浓郁,瘦得伶仃的手臂支在椅上。   化妆师蹲下,认真地给她描摹唇形。   楚朱秀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黎潼穿着出席生日宴的礼服——与她、黎娅挑选的风格截然不同,纯黑丝绸,光面柔亮,细细吊带悬在肩头,露出大面积的肌肤;室内灯光下映着她苍白冷冽的肤色,极致黑白的对比,过目难忘。   她的锁骨深刻,细细的金属色项链穿过黑发,吊坠的尽头隐在锁骨下方。   年轻化妆师蹲在她身前,唇刷晕染得不够完美,她听到她柔声说了句“接下来用手指晕一下边缘”。   黎潼含混着应了声,闭着眼随她操作,配合地微垂雪颈,红如樱珠的唇瓣被年轻女孩的指尖摸索。   黎娅的声音在楚朱秀身后:“妈妈,你看我挑哪只口红比较好看?”   “番茄红还是蜜桃粉?”   她脚步止在门口,视线通过开放的门,看到室内景色。   清纯女孩站定,忍不住用手攥住裙边。   她脸上的妆容清新美丽,很有初恋脸的味道。   柔白带蕾丝的裙摆蓬松,几分少女俏皮。   黎娅从小到大的风格都是如此,幼儿园时的“迪x尼公主风”,初中时的“青涩甜美风”,高中时的“纯洁清纯风”。   她身后紧追着负责她的化妆师,捧着宽大的口红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化妆师专注着为黎潼晕染好唇色,完成工作后,黎潼睁开眼,她看到门口静静看她的楚朱秀,与恍惚的黎娅。   楚朱秀长久地凝视她,好半天,温声说:“潼潼,你真漂亮。”   “谢谢。”   上流人太过习惯于在外人面前展示豪门幸福美满。   看她这副样子,完全猜不出前天晚上她们“吵过一架”。   黎潼敷衍着应完,已经开始倦怠着扰人的化妆流程,她拒绝造型师准备给她戴上耳夹的动作,起身离开:“可以了。”   室内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楚朱秀瞧出她的不耐,眼神柔和,示意她们可以离开:“潼潼这边结束了,你们去休息吧。”   黎娅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站起,那细腻黑色丝绸顺着她光洁雪白的肌肤垂落,她近乎不甘地承认,这一刻的黎潼堪称光彩照人。   一股怅恨萦绕心间。   黎娅拦下准备去休息的工作人员,笑盈盈道:“姐姐,帮我挑个首饰吧~”   “我觉得你眼光很好,挑的首饰好衬人啊。”   本可以休息,却被另一位客人强留,工作人员心中有无奈,但还是面不改色,“好噢,妹妹你的风格很甜美,我觉得你会适合粉钻……”   这个化妆间只剩下楚朱秀和黎潼。   黎潼没有看她,她捞了搁在一旁的手机,懒散地滑动,挑了消消乐玩。   “Bonus time!”图标连续消除,消除通关。   即将开始新局时,楚朱秀开口:“潼潼,有没有饿了?”   黎潼空前未有地感到荒诞。   她停下开始新一局的动作,回望楚朱秀:“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前天晚上的冲突后,黎潼没怎么搭理黎家人。   黎娅耍起小性子,试图在黎家对她使用“冷暴力”,但凡黎漴要和她说话,就会主动上前,抢走黎漴的注意力。   几次后,黎漴发现她的技俩,无语得不行。黎娅故技重演时,抑制怒意高声点了她的全名,一番操作后,黎娅不情不愿地放弃这个办法。   她选择黏在楚朱秀身边,仿佛是她的专属挂件。   黎潼压根不在乎。   她漠然看着黎娅在几十个小时内,如孔雀般花枝招展地吸引楚朱秀,展示出她作为楚朱秀女儿的特殊待遇。   楚朱秀或许是有所察觉。   她放纵黎娅这一行为,好似在安她的心。   “宴会要在下午两点开始,”楚朱秀如若未闻,兀自道:“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黎潼与她对视。   “你挺可笑,”黎潼最终道,她脸上的妆容冷冽精致,觑向楚朱秀时,浮于表面的厌倦毫不掩饰,她上下打量楚朱秀:“是觉得没人骂过你,所以开始留恋?”   “你是受-虐-狂吗?”   楚朱秀错愕。   她头一次听到这种形容词,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耳廓染上淡红,张口结舌道:“不、不是。”   “妈妈担心你饿了。”   顿了顿,楚朱秀努力平复心情:“潼潼,你是女孩子,不要说这些不好听的话。”   黎潼当她说话放屁。   左耳没进,右耳就更别说。   她点动手机屏幕,开启下一关,敷衍着回,当她是家用智能精灵:“噢。”   “没办法,我那个死了的爸把我养得满嘴脏话,你要觉得不舒服,找他撕去。”   她提及“林建刚”依旧以“我爸”为称呼,说时寡情薄意,非常冷漠,完全没把林建刚和楚朱秀两人放在眼里。   充斥着没礼貌与无所吊谓。   楚朱秀知道林建刚养育女儿的条件极差。   他挣不了什么钱,家暴酗酒,脾气凶恶,在女儿面前摔死过她的宠物——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他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爸爸。   她怔怔地看着女儿,想问她:明明当初那样迅速地决定改变姓氏,明明当初那样喜爱地唤着“爸爸妈妈”,为何如今还愿意喊林建刚叫做“爸”?   楚朱秀不敢问出口。   她满腔困惑与不安。   她害怕答案是她不想听到的——譬如,他好歹养了她十多年;亦或是,你们做父母没比他强到哪去。   楚朱秀畏惧于此。   体面优雅的贵妇人完美形象,在家中撕碎尚有可挽救的余地;现下环境变更,若是泄露丁点黎家的不和,将令她多年来的苦心经营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于是,她选择略过这个话题。   转而,夸奖女儿的美丽:“潼潼,你的眉眼真好看。”   这一定睛,楚朱秀再度怔住。   潼潼的侧脸与她有五分肖似。   鼻梁笔挺,有浅浅驼峰,线条清冷倔强。   化妆后的黎潼气质更加凛然,和黎娅的纯真柔美截然相反。   她展示着自己身上稀缺且惊人的优点,使人望之怔忡。   蓦地,楚朱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站在室内,神思恍惚。   直到酒店承办方探头进来,要与她确认生日宴会流程,她才回神,柔柔答好。   离开前,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黎潼冷淡地笑了一声。   ……   方业识摩拳擦掌,给自己的狐朋狗友打包票:“黎漴他妹,对,就是新认回来的潼潼妹妹,好看得要人命。”   他有几日没看到黎潼,颇为怀念,兴高采烈对着朋友形容着她的容貌。   “眼睛冷艳,狐狸一样,”他操起少有的文学素养,“看到她第一眼,我一见钟情。”   狐朋狗友惊疑:“你这是犯花痴了吧?”   想了想,提醒道:“黎漴那个‘妹宝男’能让你勾搭人妹妹?”   方业识面露扫兴。   “他妈的,能不能说点让人高兴的话?”   狐朋狗友“操”了一声,好笑地推搡一把他的肩头:“你还真他妈的想勾搭啊?被黎漴拦下了吧?”   方业识咋舌,英俊脸上满是烦恼:“黎漴真有意思,两个妹妹护得死紧,愣是不让我碰。”   “都知根知底的,”他还觉得黎漴不识趣,“谈个恋爱能把他妹妹怎么着?”   “呦,你之前不是和黎娅关系不错?”   “没意思,她太好上手了,”方业识道,“我也不太吃她那款,当个小妹妹暧昧下挺有意思的。”   狐朋狗友笑骂:“别他妈得了便宜卖乖。”   方业识哼道:“算了,不提,一会你是不是也要去参加黎家的生日宴?”   周晨点头。   “我表弟,记得吧,和黎娅青梅竹马那个,去年去国外读书,这次也回来了。”   方业识神情不属,周晨说完,他这才回过神来:“你表弟?”   周晨嘲笑道:“你能和黎娅亲近,还不是钻了我表弟出国的空子。”   “黎娅和我表弟可是十年的青梅竹马,”周晨有看热闹的意思,“你小子运气好,靠着黎漴,近水楼台先得月。”   方业识豁然开朗:“操,你表弟,就那个成绩很不错,跑国外上海本的那个?”   周晨自幼被父母拿表弟的好成绩与他的稀烂成绩做对比,两人素有旧怨,他乐得看到他人针对,爽快点头:“就那个。”   “程植。”   方业识琢磨了会,嗤笑两声:“呦,学霸就是不一样。”   “他这次回来干吗?给黎娅出头啊?”   真假千金的豪门逸闻在江市上流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黎家的女儿在十九年前抱错,真正有黎家血脉的黎潼在市井中艰难长大,假千金黎娅被黎振伟、楚朱秀视如珍宝地养大。这件事一出,不知多少人在看黎家人热闹,更是有与楚朱秀不和的贵妇人嘲笑她自恃慧眼,却没认出自己的女儿是谁,替别人家养崽。   黎家迫切需要利用这次介绍黎潼进上流圈子的机会,向众人证明,即便有“真假千金”在前,他们黎家也能过得幸福美满。   ——不过多了一个女儿而已。   ——至于多了哪个女儿,就是看客需要琢磨研究的事。   方业识纳罕:“程家和黎家没有联姻的打算吧?”   这年头,豪门早不兴联姻那一套,早早定死两家的关系,对两家的发展并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帮助。   谁知道将来年轻人会不会另择新欢?   万一两个年轻人互看不上,这强硬联姻,只能是徒生怨偶。   周晨乐了:“怎么,你吃醋了?”   “吃个屁醋,”方业识白眼,“我叼他啊,就是好奇他回来干什么。”   “我瞧着黎漴和他爸妈可没亏待黎娅,”他越说越笃定,“搁自己家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难不成一天就能讨厌得不行?”   “更别说,娅娅本来就挺讨人喜欢。”   周晨听着,琢磨起来,末了,还是迷惑地摇头:“我和程植关系不咋样,就听我舅舅妈说他要回国,估计现在已经在机场,准备来吃席。”   “说不定是担心黎娅受委屈。”   周晨耸肩:“谁知道他什么心思。”   ……   黎潼望着酒店竹亭厅内的宴会陈设。   占地面积近500平米,依照江市当地习惯,酒席圆桌足足四五十张。   舞池在就餐席右侧,占地有100平米,花团锦簇,美轮美奂。   中央主台摆放着生日宴会的通用标识,写着【黎家有女,桃李年华】。   熟悉的布置,与上一世没有任何差别。   距离开场还有一小时,有提前来酒店的宾客,黎家、楚家亲友们敲着休息室的门,想要和黎潼打个照面。   楚朱秀本想带着她认认人。   她拒绝了。   “没必要。”   楚朱秀难得强硬起来:“潼潼,不要任性,这都是我们的家人,你必须要见一面。”   她精致柔白的脸上,细眉微蹙,见她望来,语气柔和,尝试哄她:“乖一点,好不好?潼潼,你最乖了。”   黎潼洞若观火。   踏入黎家这个烂摊子,她理所应当地将黎家人当作无聊时的消遣,时不时逗弄一番,牵动他们的情绪。   重来一世,她曾厌烦于应对他们。   她确凿不移地厌恶着他们,但在某些时刻,近似纵容着允许事态发展,临了,如她期待那般,走上前一世经历过的一切。   雍容华贵的美丽妇人立在她身前,目中露着焦急与难以察觉的恳切。   她完美幸福的黎家夫人形象,曾是上流人眼中熠熠生辉、粲然夺目的存在。   黎潼心满意足。   她十分恶劣地挑起嘴角,眼中盈盈,与她极像的鼻尖骄傲地翘起,可恶中带着绝不悔改的冷漠和顽劣。   “你求我啊。” 第16章   楚朱秀脸上的表情维持不住, 身子晃了下,她匆匆看向休息室门外,黎家、楚家的亲戚敲门询问:“朱秀, 我们能进来吗?”   她们无声地较量。   终于,楚朱秀无法忍受, 她微微咬牙, 低声问黎潼:“潼潼, 妈妈求你。”   “请你,帮妈妈一个忙。”   恳求过后, 为了挽回所剩不多的面子, 还要多说几句:“爸爸妈妈这边的亲戚是真的想见见你,他们好久前就说想认识你了。今天才有机会。”   极短的几分钟,黎潼看到楚朱秀眼中明暗闪烁。   恳求一个相识不过一月, 彼此陌生的女儿, 对她来说如鲠在喉。   楚朱秀感受到被胁迫的滋味。   她向来高高在上, 黎漴、黎娅皆是一腔孺慕,饱含钦敬之忱,从不在生活大小事上与她犟嘴。   当母亲,她自认非常成功。   但在黎潼面前,楚朱秀总是防不胜防,无法预计她下一秒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强忍着情绪, 看到黎潼歪着脸凝视她, 不知想到什么,挑了下嘴角。   情况紧急, 楚朱秀认为她的“恳求”顺利完成, 她们已然达成口头意向性合同。   优雅美丽的贵妇人极快地收敛多余情绪,挂着温柔笑容, 开了门:“刚才有点小事,在帮潼潼整理裙子。”   说完,一波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休息室。   排前头的,是黎家两个妯娌,皆是富贵夫人的打扮。   楚朱秀上前,柔声应对着她们的关心,黎潼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前一世见过面的亲属们。   黎、楚两家姻亲与楚朱秀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太热络。除了逢年过节的送礼,平日里他们从不主动见面,各家过各自的事,泾渭分明,感情疏远。   黎振伟是黎家最有出息的中年一辈。兄弟三人各自分了祖辈遗产,他身为家中老二,眼光过人,行事果断,在兄长、弟弟将钱投向其他行业时,瞧准新兴政策,迎风而上,狠挣一笔;此后行业深耕多年,打下坚实基础,如今个人身价已是A10。   楚家勉强算是书香门第,楚朱秀的父母是退休教师,她嫁给黎振伟的事迹,二十多年来都被楚家亲戚称是“鲤鱼跳上龙门”,彻底完成个人的阶级跨越,出人头地,跻身上流。   黎潼视线毫不避讳,将进入休息室的所有人逐一打量过去。   她找到这些人中最末的一位中年女性。   中年女性留着短发,戴着金丝框眼镜,容颜与楚朱秀有五分相似。岁月在她脸上镌刻出痕迹,与依靠医美技术冻龄的楚朱秀相比,她颇有种顺其自然地任时光流逝的潇洒。   她很迟钝,并不敏锐。黎潼瞧她好一会,这才若有所觉地抬起脸。   楚清许与她对上眼神,起初好奇,随后温和。   她本能地弯眼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黎潼颤动眼睫,于楚朱秀所料未及时,上前唤了一句:“姨妈,我是黎潼。”   楚朱秀本在介绍着黎家的亲属——黎振伟的兄长黎振国、弟弟黎振世的妻子,黎潼要称呼为伯母婶婶。正要领她认人,却没料到,黎潼惊人地主动上前与人搭话。   搭话的对象,还是楚朱秀的堂姐。   楚朱秀愣在原地,她不知道黎潼是怎么认识楚清许的,一种超出掌控的烦躁感在心间升腾。   “潼潼?你怎么认识姨妈的?”优雅美丽的贵妇人,笑时眼角没有丝毫细纹,眼瞳清澈,如同少女,她柔和宠爱地问,仿佛是一对感情极佳的母女。   黎潼并不应她,只是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笑容。   年轻女孩伸出手来,楚清许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没有让黎潼尴尬,顺从地握住她的手。   温热的掌心,中指有着常年书写的粗茧,文化人的手。   “姨妈,我之前看过您的资料,您是江大的在职教授,对吗?”   年轻女孩的手微凉,楚清许攥了会,在她还没说完时,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黎潼,你的手挺凉,是不是穿得少了?”   语罢,她不好意思地抬了下金丝框眼镜,没注意堂妹骤然变色,她慢一拍地点头:“是,我在江大教书。”   楚清许来参加堂妹女儿的生日宴,没有特意打扮,脸上涂了点粉,口红也是最普通的豆沙色。她不擅装扮,从头到脚都是平平无奇。   客观来看,楚朱秀要比她年轻貌美几十倍。   然而,黎潼的注意力只落在楚清许的身上。她全程精神贯注,倾耳细听着她的回答,迥异于对待楚朱秀时的生疏冷淡、刻薄刁钻。   楚朱秀的大妯娌洞悉端倪,状似玩笑道:“潼潼看着很喜欢你堂姐啊?”   三叔老婆耿直道:“朱秀堂姐是这里学历最高的,挺有本事。”   她俩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其一,她没有被黎潼喜欢;其二,她是个全职主妇,没有世俗意义上的体面工作。   两人两句,狠狠地戳进楚朱秀的痛处。   她忍着恼怒,高声喊了一句:“潼潼,过来认识一下你大伯母、小婶婶。”   黎潼没搭理她。   她背对着她,裙装在后背露出雪白肌肤,室内空调冷气嗖嗖,她并不畏冷,享受盛夏的低温。   面前的中年女性与她交谈时,忍不住温声提醒:“室温太低,你真的不冷吗?”   “还好,”黎潼怀念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女性,她歪了下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犹记得楚清许挺喜欢女孩子朝她撒娇,于是,自然而然地要牵过她的手,“既然您担心,那我们一块出去聊吧?”   挑选的黑丝绸裙装及膝,方便行走,黎潼没有换上造型师推荐的高跟鞋,她踩着酒店提供的平底拖鞋,这就要拉着楚清许聊聊天。   “潼潼!”   楚朱秀绷不住了,她质问着唤她,语气依旧柔和,就像是唤着撒娇任性的孩子。   黎潼这时才扭头看她,果不其然,她在楚朱秀脸上看到不可置信。   贵妇人强撑着脸,软声哄着说:“刚才不是和妈妈说好了吗?”   黎潼回她:   “求人做事,记得诚心。”   “我不是黎漴、黎娅,不会惯你。”   她拉着满头雾水、不在状态的楚清许走出休息室,满心欢喜,丝毫不管身后议论纷纷。   =   楚清许并不擅长人情世故,但她不笨。几分钟后,隐约察觉黎潼和楚朱秀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她恰好成为这矛盾中重要的一个角色。   想清楚后,她皱着眉抬了下眼镜框:“你是故意的吗?”   黎潼弯起眼,牵着楚清许的手并没有放开。   她这几天的心情平淡无味,黎家人的嘴脸看过太多,以至于都有点生理性厌恶。   只有此刻,是纯粹无杂质的欣喜与快乐。   她轻声笑语:“很明显吗?”   这种毫不掩饰的回答让楚清许懵了。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直率的年轻女孩,承认自己将她纳入与楚朱秀的矛盾中。   好半天,楚清许细细观察黎潼的表情,慢吞吞道:“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这一句话黎潼并不喜欢听,然而,她没有出声反驳,只因为上辈子她与楚清许初次见面,她也说了这样的话。   “你的性格和她不太一样。”   黎潼眨动眼睫,她挑了酒店大厅边缘的一张圆桌,邀她坐下。   酒店工作人员时不时看向这边,没敢上前问询。   几刻寂静。   楚清许问她:“你找我做什么?”   她没有上流人那弯弯绕绕的一套,十年前博士毕业在江大教书至今,期间未曾经历过社会磨砺,常年浸淫于学术中,周身萦绕着读书人的纯粹质朴、不谙世事。   她说的时候,不忘关注年轻女孩——黎潼继承了她爸妈的好长相,取其优点,个性鲜明;和那个没说过话的黎娅相比,楚清许觉得黎潼更符合她的审美。   “姨妈,”女孩的声音低而清,她听得清楚,耐心等待,“我想问您,这两年江市新高考的政策,以及相关补习机构……您有推荐的报名机构吗?”   楚清许本还怀着“黎潼是不是要借着她和楚朱秀闹矛盾”的心思。   她话音落下,原本的心思瞬间消散,甚至为方才的想法愧疚两秒:黎潼抱着求学的念头来找她,她居然把好孩子想得那样坏,实在不该。   定了定神,中年女性抬眼镜框,掏出手机,一边与她说话,一边认认真真地做记录:   “我之前听说,你去年高三没考上大学,是吧?”   黎潼乖乖地应声:“是的,我没考上。”   “当时考了多少?”   黎潼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回忆,终于扒拉出几串数据:“语文102,数学75,外语87……”   楚清许计算一番,她摇了摇头,非常不客气道:“你成绩太差了。”   “是,我知道。”   她没有丁点顶嘴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承认。   楚清许蹙眉,问她:“怎么没想着复读?”   黎潼听着她问,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楚清许看到她笨拙模仿着黎娅,试图讨黎家人欢心的样子,喟然而叹。   旋后,年长者私下挑了个时间,约她出来。   那时的黎潼不过二十岁,她痛苦于黎振伟、楚朱秀、黎漴对黎娅的偏爱,困于自证她并非“急不可耐”“穷人乍富”“心机过深”等诸多恶意评价……   她没能懂楚清许的用心良苦。   彼时的楚清许,建议她不要无所事事,她觉得读书才是唯一出路:“黎潼,你为什么不想着复读呢?”   “你还这样年轻。”   黎潼说,她不觉得读书有用。况且,她也不是读书的料。   楚清许尽心竭诚地劝说,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直到在黎家人那摔得头破血流,浪费了数年时间,未曾获得他们的爱——黎潼心灰意冷,终觉后悔。   她的人生无所事事,没有光明前景。   她看不到希望。   一切都太迟,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黎潼想到的是楚清许抬起金丝框眼镜,微微蹙眉,耐心温和地劝她:“黎潼,你还这样年轻。”   ……   “我没有钱,姨妈。”   黎潼眼眶忽地红了。   乌发白肤的漂亮女孩,距离楚清许只有几十公分,年长者望见她湿润的眼眶。她倏尔失声,心脏酸胀。   “我前一个月才被认回家,”女孩的鼻音轻轻,她强忍着哭腔,“姨妈,在那之前,我是靠社区低保和打零工生活的。”   楚清许愣住,她慌张地要抓纸巾给她擦眼泪,连连道歉:“黎潼,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   黎潼借着她要递纸的时机,张开手臂,要她给个拥抱。   楚清许没想太多,轻轻拥住。   年长者的温暖怀抱,黎潼实在太过想念。她闭着眼,想,楚清许是她与黎家耐着性子接近时,唯一的目的。   “潼潼?”   楚朱秀错愕的声音自几米外传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圆眼,完美面具瞬生裂缝。   她愣怔望着眼前一幕。   眼角有着细纹,穿着朴素的堂姐和冷艳漂亮的亲生女儿相拥在一起。   年长女性的拥抱,年轻女孩的依赖。   她们看起来更像是母女俩。   楚朱秀陡然心慌意乱。 第17章   楚清许的怀抱如同温热安全的婴孩旧梦。   楚朱秀的呼喊打断了她怅然温存的此刻。   黎潼抬头, 于楚清许没能看到的间隙,冷漠凝视她。   “你妈是不是有事找你?”楚清许丝毫不觉得自己给出的怀抱有什么问题,她本就不是擅于察言观色的人, 对于外界环境因素十分迟钝,直率温和地道, 不忘问楚朱秀:“堂妹, 你来找黎潼?”   楚朱秀看着楚清许一无所知的脸, 语塞半天。   她强忍着那种嫉妒之情,嘴角上扬, 柔声道:“是的, 我来找潼潼。”   她不敢,也不愿意在外人——尤其是在楚家姻亲面前展露出自己的狼狈。   嫁给黎振伟的楚朱秀,美美地享受了二十多年的富家太太生活;她完美得没有任何缺点, 从他人口中听到的评价从来都是“美丽端庄”“婚姻幸福”“家庭美满”等尽善尽美的曼词妙语。   楚朱秀笑意不及眼底:“堂姐, 你先去找个位置坐下吃饭吧, 我想带潼潼去了解一下流程。”   楚清许隐约听出楚朱秀的不快。   她倒是始终如一,并不认为堂妹针对她的怒意有什么值得关注。   楚清许颔首,向黎潼要电话:“把电话给我,我了解相关内容后联系你。”   平直坦率,毫无迂回。   并不爱做面子工程的楚清许,轻松说完, 得到的是黎潼笑得眉眼弯弯, 轻声答好的回应。   “好,姨妈, 这是我的电话, 微信同号码,麻烦您加我。”   比起与黎振伟、楚朱秀交流时, 在多数家庭中显得极其冒犯的称谓。   黎潼对楚清许的孺慕,让她下意识地在每一句话中都带了“您”字。   目送着楚清许前往酒店工作人员依照黎、楚两家划分的圆桌区域,楚朱秀这才定神,她问黎潼:“潼潼,你刚才在和姨妈说些什么呢?”   公共场合里,楚朱秀不得不按捺住脾气。   黎潼摸着手机,听着微信传来的滴声,心情颇为雀跃。   她心不在焉地回:“你猜?”   黎潼在黎家人面前向来直率,想骂就骂,从来不搞隐瞒那一套。   此时不同往常,故意不告诉楚朱秀发生了什么,才是最优决策。   果不其然,楚朱秀一口气憋在喉咙眼。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对话。   美丽妇人瞧出她眼角的戏谑,心知肚明她不肯再说。   这种无法掌控的局势让楚朱秀愈发焦躁。   她闭了闭眼,胸口起伏,试图深呼吸。   “潼潼,爸妈本来想着让你一会上台和大家说说话……但我想了想,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的流程?刚才,妈妈想让你认认亲戚,你也不太愿意。”   言下之意,这种私下见面的亲属场合她都厌恶不已。那么,不久后的公开讲话,她一定也不会喜欢。   这绵软口吻里,五分真挚,五分胁迫:   楚朱秀在认真考虑要减掉黎潼上台说话的环节,以及,她认为,黎潼会在公开讲话中给她添乱。   黎潼惊了一下。   她重新看向楚朱秀,夸奖嘉许着她的智慧。   “妈,你真聪明。”   这句话听不出什么阴阳怪气,反倒因为语气真诚,叫楚朱秀浑身发毛。   “可你敢不让我上台说话吗?”   黎潼浅浅微笑起来。   她苍白的脸上,漆黑眼珠明亮璀璨,与楚清许的再见面令她浑身舒畅,心花怒放。   她当然能听出楚朱秀说时半含着的胁迫之意。   倘若是在乎“真千金”身份的黎潼,必定会连口答应,并保证自己在公开场合讲话时稳重妥当,绝不给黎家人丢面子。   上辈子的黎潼就是这么做的。   她老老实实地背了楚朱秀给的五百字讲稿。在这日宴会中,平稳慎重着吐出字句,替黎家人维持住豪门体面。   那时候的黎潼觉得自己找到了参与感,她为自己能帮上爸妈发自内心地快乐——谁能想到,宴会结束后,黎漴与父母的交谈中,竟不将她当作黎家人呢?   楚朱秀的胸口仿佛被一只巨手攥住。   她耳边回荡着黎潼的这句“可你敢不让我上台说话吗?”,一时语无伦次:“潼潼,你……”   黎潼居然还好心情地给她掰碎,细细解释:   “妈,你看,我们家邀请了这么多客人,”狭长漂亮的狐狸眼向上扬着,颇有种神气十足的意思,“你觉得我不上台,他们会不会私底下说你们苛刻我?”   “爸妈这次办生日宴给我,不就是怕被人说,养了十九年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被人苛待着长大。你们不得不证明一番,其实你们很爱我,只是命运差错,迟了十多年才找到我吗?”   她的表达欲丰富旺盛,将楚朱秀说得摇摇欲坠:“妈,这种情况下,你敢不让我上台说话吗?”   黎家人无法牵制住她的个人自由,她身无长物,自为把柄;但凡他们惹得她不痛快,当场撒泼,惹来众人观看,那实在轻而易举。   黎潼站在这里,就是一个牵制黎家人的无上把柄。   楚朱秀哑口无言。   她吞声饮气,好久,才道:“潼潼,你……”她想说什么,脑子已然浑浊不清。   黎潼神采奕奕,她的目光落在遥遥的楚家亲属就坐区,看到楚清许的侧影。   年长者在慢腾腾地看着手机消息,金丝框眼镜将她的眼眸衬得更加柔和。   “那么,你要怎么做,才愿意听话一点呢?”   最终,楚朱秀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黎潼兴致盎然,她歪着脸,静静地瞧她。   她讨厌楚朱秀作出的一副“慈母样”,将利益坦诚剖开来谈,才是她们这对亲生母女该有的样子。   “妈,我前面说过的,求人做事——”   “记得诚心。”楚朱秀印象极深,她恍惚地说出这四个字,对上黎潼的笑眼。   她清朗快活地应着:“嗯呐。”   “潼潼,你想妈妈怎么做呢?”   黎潼兴高采烈,她小声凑上前,在楚朱秀耳边嘀咕几句。   十九岁的大姑娘,得益于父母基因优越,她的身量很高。然而,自幼数米而炊的困窘生活让她瘦得令人怜惜。   即便楚朱秀厌恶黎潼与她作对的叛逆行为,却还是在她倾身靠来时,情不自禁地失神。她嗅到黎潼身上被造型师喷过的雪松香,与黎娅喜好的白花香型截然不同。   黎潼皓月般冷白,行事决然。那些知性内敛,没有侵略性的香水并不适合她。   楚朱秀听着黎潼说完。   捕捉到言语中的重点,蓦地怔住,她想说什么,又在黎潼清冷的视线逼视下,无可奈何地同意。   “好,妈妈答应你。”   为了取信于黎潼,楚朱秀当即用手机发送几条消息。   结束后,贵气十足的优雅美人眉宇间笼罩着疲倦与失落,她长久地望着黎潼的笑靥——她们心知肚明,这是她们母女俩博弈后暂时的平静。   “好了,不多说,有什么稿子,一会给我。”   她洞悉一切的眼神让楚朱秀轻轻战栗。   楚朱秀喃喃着:“好。妈妈一会去拿给你。”   她听到黎潼愉悦地哼着歌,踩着酒店平底拖鞋,往走廊走,她不免多问一句:“潼潼,你要去哪?”   黎潼头也不回,并不应答。倏然,她与走廊尽头的一个年轻人擦身而过,他似有所觉地凝神看她,她脚步不停,侧脸线条冷淡,径自走进原来的房间。   楚朱秀还在恍神。   直到年轻人走到她跟前,年长优雅的豪门夫人清醒过来:“程植?你刚从机场过来?”   模样清俊的年轻人笑着点头,他轻声说:“是的,伯母,我听说您家里出了点事。”   楚朱秀不愿意将私事展示给小辈看,她匆匆笑了下:“没什么,刚才你看到了吗?那个女孩,就是我女儿。”嘴角上扬,和煦温柔,看不出丁点破绽。   “她叫做黎潼,漂亮吧?”   很有种为自己亲生女儿样貌出色而骄傲的慈母样。   程植微笑,他避开不谈。   几句社交场面话后,他说出来意:“伯母,你有看到娅娅吗?”   楚朱秀见他有离开之意,莫名松了口气,立刻指向黎娅的休息室:“娅娅在那个房间里,应该还在打扮。”   “好,伯母一会见。”   程植彬彬有礼,楚朱秀目送着女儿的竹马远去,不期想到黎潼与他方才的擦肩而过。   一个冷淡漠然,一个有所探寻。   她的思绪碾转片刻,旋后便被其他事情纷扰。   楚朱秀倦怠地摁摁眉心,缓步往酒店办公室走去,准备为黎潼打印一会的讲稿。   ……   黎娅的造型师将最后一件首饰收起,她趁着客人没发现,悄悄叹了口气,和室内另外几位工作人员无奈地对了下眼神。   黎娅站在全身镜前,板着脸,打量着镜中自己。   好半天,她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可以了。”   说时,腔调甜美,如同并非是个难缠的客户那般,万分贴心道:“姐姐,我安排人买了一些奶茶,就在外面,一会你们可以喝喝解渴~”   工作人员们连声应好。   等走出房间,发现摆放在台面上的冰饮早就化出一摊水渍。   本该叮铃哐当的满杯冰奶茶,摇晃起来只有纯液体的声音。   几人叹气,她们拿着奶茶,往外头走,准备去酒店安排给他们这些工作人员的圆桌坐着。   半途,遇见个清俊男人,温和有礼地询问她们黎娅是否在休息室内。   “是的,刚才我们给她做好造型,现在黎娅小姐在房间里。”   程植谢过她们。   他往那个房间走时,听到闭合的室内有轻微动静,他想了想,扣指敲门。   黎娅:“谁呀!”   门开启的那一刻,程植的眼神柔软下来,他看到黎娅猛地定住,顷刻,面上尽是意出望外的喜悦,直往他身上扑:“阿植!”   自幼学舞,身段柔软,皮肤莹白,眉眼清纯的黎娅落进他的怀中,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易碎与娇憨感。   程植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肩头,笑意真诚:“我刚下飞机,你刚化的妆,不要蹭脏了。”   黎娅退出他的怀抱时,仍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   她喋喋不休,百灵鸟说话般清脆明亮地问他:“你怎么有空回来?我怎么没收到消息?”   程植回国的消息只有几个亲属知道,他没有解释,只答:“你今天看起来很漂亮。”   黎娅眼中盈盈,她娇气地扬着脖颈,雪白脸庞溢满被竹马奉承到的欣悦:“那当然!我一直都很漂亮!”   程植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他们闲聊几句,到了宴会即将开场的时间。   黎娅原本因见到竹马而眉欢眼笑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她拧着裙摆,心事重重。   程植本要与她同行前往大厅。   他见状,拧了下眉头,低声问:“你怎么了?”   黎娅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你这次回国,是为了见潼潼吗?”   程植下颌微收,他听出黎娅言语中的意有所指。   他思考着,审慎答:“并不只是单纯为了见她。”   黎娅扬着脸,她听到从小一块长大的程植道:“我爸妈要我回来认识一下黎家新来的女孩儿。”   “当然,我也有点担心你。”   黎娅眼中带泪,笑意明亮,好似无比坚强:“我没事的,你干嘛担心我!”   程植没拆穿她的逞强,只是安抚地点了下头,示意到了时间:“走吧,一会要开始了。”   黎家女儿的十九岁生日宴,主角不是黎娅,而是新认回来的黎潼。   宾客们到达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交谈黎家搞的气派规格:   “去年黎家假的那个女儿的成人礼也就这场面吧?”   “你看那个牌上,写的‘黎家有女’,嘿,居然没直接写真女儿的名字……”   “黎家真有意思。要我说,还是血缘关系最重要,这替人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和自己都没有丁点关系,心里也不膈应?”   黎娅听着旁人议论,她再也挂不住笑容。   程植神色微沉。   他想说些什么。然而,那些说着闲话的看客并不愚蠢,望见黎娅时,立刻收声,笑容满面地与她打招呼:“这不是娅娅吗?越长越漂亮了!”   黎娅被赶鸭子上架,她不能也不敢在这种场合给父母丢脸,眼前含着蒙蒙水雾,轻声与那群人交流:“叔叔阿姨,辛苦你们提前来……”   直至场面话说完,黎娅愁眉蹙额看向程植,轻轻抽了两下鼻子。   程植不动声色地揽住她的肩头,沉默不语,平静地提供依靠。   黎娅的心情稍有好转。   片刻后,流程开始。   她听到庆生负责主持人在讲着主持稿,热情激昂,邀请着黎振伟上台,作为父亲讲话:   “今天,是我女黎潼的生日,出于某些原因,她和我们分离十九年……”   “我们深感遗憾,好在,岁月漫长,我们仍有机会弥补这个遗憾……”   演讲内容是经过专业人士撰稿而成,期间修改数次,终于得出满意的结果。   程植听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转头,不经意间看到黎娅潮湿泛红的眼。他愣了一下。   黎娅忍着泪意,痴痴看着主台上黎振伟的发言。   很快,主持人邀请黎潼上前讲话。   台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神望向主场。   年轻女孩一袭黑裙,与不远处站着的优雅风姿楚朱秀迥然不同的色彩,凛然迫人。   主持人清嗓:“这就是黎先生、黎夫人分离十九年的女儿,如今已是窈窕淑女,长得娉婷袅娜、楚楚动人……”   黎潼在众目睽睽下,被主持人的诸多形容词逗笑。   她笑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遮掩伪饰的样子。   眼睛弯弯,红唇上扬,齿列雪白。   坦坦荡荡地笑完,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一本正经地翻开楚朱秀给她的稿子。   不同于上一世,熟记于心的默背。   这一次,她很无聊地开口,完全是“随便念念,大家也随便听听”的态度,没有丁点情感。   “大家好,我是黎潼。”   “如大家所见,我曾与亲生父母分离十九年之久……”这个稿子与上一世的内容大致相似,只少了几段抒情之言,黎潼半心半意地对比,分辨出少的那几段正是她对父母的一腔孺慕之情。   她立刻猜出删掉这段的用意,大抵是楚朱秀怕她说着说着就笑场。   她轻飘飘地往楚朱秀的方向看去。   楚朱秀雪颈修长,背脊挺拔,一脸专注地看向她。   许是做戏,又或者真的情感流露,她在稿子提及客观事实——指的是,分别那十九年时光的遗憾之际。楚朱秀目露哀伤,惝恍迷离。   黎振伟和黎漴,一个微有怅然,拿指印过眼皮;一个黯然无神,眼眶湿润,颇为真情。   只有黎娅永恒且好笑地保持着那种虚伪面具,眼眶湿红,视线含恨。   她心情愉快地念着末段,扫过楚家亲友的座位席时,发现楚清许在看她。   年长者的目光温和,她望着她,当她回以注目,极轻微地颔首示意。   最后一字落下,黎潼忽地绽开一个明亮笑容。   和一派凄然悲伤的黎家人相比,她这个“真千金”看着太过开心欢悦,叫人窃窃私语,好奇不已。   黎潼叠起手上的稿子,自顾自地加了一句:   “祝大家吃好喝好,尽情享受今天的快乐!”   年轻人一席中,本有被黎家人感染得眼带泪光的,听到这话,亦难以自制地“操”了出来,显然被惊住:“我去,这漂亮妹妹性格真逗!”   “诶呦喂,这性格可比黎漴、黎娅有意思多了。”   黎潼欢天喜地将稿子塞给楚朱秀,准备离场,有个年轻人热情招呼她:“妹妹,来我们这桌吃吧!”   她毫不客气,摆手拒绝。   黎漴拦下她的脚步,殷殷切切道:“潼潼,我们一家一桌吃。”   黎潼挺不耐烦,她指了下黎娅,直接道:“她都没和你们坐一桌,何必强求我?”   黎娅坐在程植身边,正在低头擦拭眼泪。   时不时就有人扭头看她,将她当作珍稀动物围观。   同样的,也有人看黎潼,她已经不再像上一世那样畏惧于他人直视——彼时,她总是在脑海里想,他们是不是在笑话她,是不是觉得她格外惹人烦。   黎潼逐一回以对视。   最终,是他们先退却。   黎潼美滋滋地挤到楚清许那一桌。   楚清许好无奈。她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这样凑一桌吃会被人嚼舌头根。   “黎潼,”她有点严肃地看她,“不要贻人口实。”   黎潼只是笑着,超级无所谓地回:“我无所畏忌。”   楚清许愣住,旋后,倏忽笑了。   她不再说了。   于是,黎潼快活地与她吃了此生的第一顿饭。   =   楚朱秀浑身疲惫,回家的路上,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丈夫与她共坐后排,对今天女儿生日宴上发生的事倒是没太多想法,他对副驾黎漴道:“明后天你陪我出趟差,这个项目要级别高的去盯。”   黎漴看着江市繁华夜景,神不守舍,忽然想到什么,问:“爸妈,潼潼是回家了吧?”   黎振伟点了下头:“不过不是回我们家。”   说到这,中年男人有点不愉,他平声道:“我让她回家住,她说不习惯。”   “挺倔的孩子,”黎振伟叹气,捏了下鼻梁骨,“不过没事,等忙完出差的事,带她去办理下过户手续,如果她不想回别墅住,就去你那个小区。”   黎漴听着,这才松了口气。   整个生日宴会上,他与黎潼交谈的机会少之又少。他远道而来的女性友人在听完黎潼的讲话后,极其认真地告诫他:   “黎漴,你的妹妹,需要用爱和耐心陪伴。”   黎漴当下听得愣愣,直到女性友人严肃眉眼,他才恍神,连声答应。   他一想到黎潼,便有点彷徨失措。   心里头拧巴得很。   也许是从一开始没能得到黎潼的好脸色,后来偶然得了一二次,那种被冷待后展露的笑容实在让人有点难以割舍。   又或者,是血缘让他无法全然放弃与她接近的机会。   黎漴闭上眼,轻轻叹气。   “娅娅是坐程植的车回家吧?”黎振伟问道。   黎漴点头,他说:“她说不想坐司机的车回。”   “程植我放心,比方业识好多了。”楚朱秀骤然睁眼,低柔道,被指名道姓友人的黎漴尴尬地摸了两下鼻子,“没办法,谁让爸妈你们小时候总让我和他玩,童年之谊,成年后总不好就这样断掉。”   更何况,方家和黎家在某些项目上有过合作。   他们年轻人的“友谊”,本身并不是十分纯粹的哥们友情,期间掺和着家族利益。   楚朱秀沉默下来。   车程一路平稳,司机是老员工,熟知雇主脾性,保持缄默。   到达黎家别墅。   富丽堂皇的别墅亮了灯,黎漴准备上楼洗漱一番。   住家阿姨丁蓉问是否需要醒酒汤。   他温和拒绝。   多问一句:“娅娅呢?睡了吗?”   丁蓉摇头:“刚才有个姓程的年轻人把黎娅小姐送回来,她才上楼洗漱。”   黎漴答好。身后父母慢了一拍,亦是准备上楼休息。   这一日过于疲惫,黎振伟、楚朱秀只低声交流几句。   黎漴走到楼梯口时,蓦然心绪不宁。   他以为是错觉。可下一秒,一阵崩溃的大哭自黎娅房间传来,他浑身一激灵,立刻冲向发声处。   黎漴没有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外,高声问道:“娅娅,你怎么了?”   他还记得丁蓉说黎娅回来后准备洗漱睡觉的事,担心她此刻衣衫不整,不便见人。   身后黎振伟也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黎娅的房门仓促拉开,长发潮湿搭在肩头,她身上只穿了件随便抓来的长外套,雪白清纯的脸上满是心慌意乱,她抽噎着,哽咽着,痛苦地质问道:   “谁把我衣柜里的衣服换了!”   楚朱秀轻蹙眉头,清凌凌的目光责备地看向黎娅。   “娅娅,不要大惊小怪。”   “你衣柜里的衣服,是妈妈让人新买来的,”她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似乎在说黎娅有点过分紧张了,“头发都没擦干怎么就出来了?”   黎娅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她眼眶红着,茫然若失道:“可是,妈妈,衣柜里的衣服,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呀。” 第18章   6月24日, 晚11点18分。   黎潼听到小区里某栋破楼里传来男女混合着的怒骂与尖叫声。   分贝极高的江市方言叫嚷着:“我做了什么孽哦!”   “你这个小贱种死远点!别脏了我陈家的地——”   一时间,这栋破楼附近的房子都亮起灯来。隔壁楼二楼的租户一脸好奇吃瓜地从窗口探头往那看,不忘给朋友发消息:“诶呦卧槽, 我住的这房子有家人吵起来了。”   陈阿婆的声音尖利,她怨气冲天地大骂着:“给我把小贱种脖子上的平安锁摘下来!”   一阵孩童的尖细哭声, 嚎啕着喊“阿奶”。   “谁是你奶奶, 喊你亲奶去, 给我滚远点!”   时不时就有亮起的灯,许多默不作声围观着街坊邻居家中丑事的, 一如隔壁二楼租户, 打开手机摄像头,拍下这一刻的喧闹。   也有夜班回来,疲惫得不想听这烂事的人, 怨气满腹地回以怒喝:“他妈的臭傻逼吧?大晚上的不睡觉, 赶着去死啊?!”   陈阿婆置若罔闻, 哀哭怒号着儿媳女婿的男娼女盗、偷鸡摸狗:“我这是什么命哦……”   黎潼坐在阳台防盗窗附近,她听着三角梅花叶在夏日晚风中簌簌作响。   低头喝了口冰饮料,冰凉入喉,她倍感愉快。   陈家传来一道震天响的“咚”后,陈阿婆终于歇声。   陈家儿子高声骂了一句:“还嫌不丢人!都是被你喊衰了!”   陈阿婆干嚎着,不敢再叫嚷。   夜晚只剩下老女人、年轻女人的哀哭声, 与那个毫无血缘关系, 曾被陈阿婆包在襁褓里,得意洋洋地掀开布片, 给小区其他人瞧那金贵挂件的稚嫩男童悲伤的呼喊:“爸爸……阿奶……姑姑……”   这破小区曾经因谣传过要拆迁, 全体业主加了个拆迁维权群——当然,黎潼知道这里的拆迁计划没那么容易落实。她上辈子死后一年, 政府下达拆迁同意书,愿当钉子户的户主多如牛毛,谁都不愿意少占便宜,前后拉扯数年,这才将这片小区的原住民全部请出。   黎潼点开微信,找出那个两年前加的微信群。   拆迁维权群里,早在半小时前就有人在直播着陈阿婆那一户的热闹。   【笑死了,陈烨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儿子是他妹老公的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爆出来的?】   【听说是林家阿妹和陈家老太吵架时说的,那小丫头嘴皮子厉害得,直接就骂陈老太她孙子不是她家的种!后面跑去做亲子鉴定,嘿!还真不是他家的种!】   【我早就觉得陈家那个小男娃看着和陈烨不像,那脸和他妹夫一样样的……】   黎潼高高兴兴地引用着最后一条,回复一个点赞大拇指。   旋后,关闭该群,心情颇好地往室内走。   夏季漫长燥热,蝉叫声间歇性地吊着嗓,半死不活地吱声,室内冷气早早开足,黎潼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   脸上的妆容早在回家没多久就卸得干净,她懒洋洋地靠在床上,凝视着脏污发黄的白漆天花板。   隔音效果并不好的小区,街坊邻居的热闹总是能在发生时迅速旁观。   时间嘀嗒,走向11点50分时,黎潼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来自黎漴的短信。   【潼潼,娅娅衣柜的事,是妈替你出气吗?】   黎漴应当是有许多困惑想问,他没能从楚朱秀那得到答案,只能从黎潼这里撬出突破口。   【今天晚上回家,娅娅的衣服被妈换掉了。】   【她情绪很崩溃。】   黎潼看到最后一条时,倏忽笑了。   然后,她敲字,只回黎漴一条:【不是替我出气,是一场公平交易。以及,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蝉鸣声遽然明亮。   黎潼难得不烦这响彻夏季的吵闹声,遂心如意地陷入深眠,浸入甜梦。   睡眠前,她游荡飘忽的意识中,称心快意地掠过许多思绪,最终铭刻。   ——这真是她度过最好的一个生日,三喜临门。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程植回国当晚,于凌晨两点接到黎娅的电话。   他还没倒完时差,正好失眠,神志清醒。接通时,率先被黎娅的哭腔惊到。   年轻女孩的声音语无伦次,“阿植,我白天来找你好不好?”   “怎么了?”   黎娅的声线充斥着哀伤与痛苦,她很难用言语来描述发生了什么,只能喃喃着:“不对,我不去找你,你早上来接我,好吗?”   程植深呼一口气,他望着夜幕稀疏的星辰,冷静道:“娅娅,你得说清楚怎么了,我才好给你提供解决办法。”   “哭闹是没有用的,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   竹马的理智近一步击溃黎娅。   放在平日里,情绪稳定之际,黎娅尚且还能劝解自己——程植脑袋聪明,理科生的惯性思维,强调事情本质,从不感情用事——她大多数时间里喜欢他的这点。尤其是当他以居多理性对待他人,以罕见感性对待她时,那种被珍视、特殊对待的感觉叫她头皮发麻,不肯舍弃。   她在程植出国的时间里,找到方业识作为情感上的替代品。   然而,这只是饮鸩止渴。   滥情、中央空调的方业识不过是个替代品,廉价到有时候她也会觉得恶心。   只有程植才能提供她迫切需要的关心与照顾。   黎娅声音发抖,哭腔浓重。可她不敢也不能说她妈对她的衣柜做出了什么事——程植必定要问,为什么伯母会换掉她衣柜里的衣服,添置与她风格不符的款式,再细细探究,问题就回到最初。   是黎娅自己先挑唆煽动,鼓唇弄舌地推进着前因发生。   久久,黎娅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很难过,阿植,你白天来接我吧,好吗?”   “我求求你了。”   黎娅从没有直白求过人。   童年之谊让程植对黎娅多有宽容。他隐约察觉不对,但他留了面子,平静道:“好的,我白天来接你。”   顿了顿,程植叹气着说:“娅娅,下周我要回去读书了。”   黎娅呼吸微窒。   她强笑着,说:“我知道啊,你要在国外读本科加硕士嘛……你成绩最好了,超级厉害!”   程植看到夜幕中一颗星星明灭,他知道不久后,远在国外的自己也能看到这颗星星。   只不过,情景与当下定然不同。   他轻声应了一句:“嗯。”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如果能申上phd,我还会留在国外。”   黎娅沉默下来,她语气恍惚,“这么久啊?”   程植笑了起来,他温声道:“我爸妈很支持我。他们从前没有读书的机会,如今我有,便希望我尽全力地读下去。”   黎娅不再说了。   程植只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鼻音重重,裹挟着难以告人的挣扎与迷惘。   ·   黎振伟安排儿子一同前往外地出差,父子俩同心协力处理项目难题。回江市当天下午,决定趁着还是工作日,给黎潼过户新房。   黎漴坐副驾上,给黎潼发消息。   黎振伟看他没收到回复,一副沮丧模样,瞬间起了要在儿子面前出风头的心思,他清清嗓子:“咳,还是我联系潼潼吧。”   黎漴哀怨地回头看他爸一眼。   黎振伟翻出手机通讯里黎潼的电话,自信不疑地拨打。   先是几声嘟嘟,然后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中年男人懵了一下,犹疑不决地盯着手机看了会。   他怀疑道:“这是被挂了吗?”   黎漴:“……”   他默默点头。   父子俩倒是没有互相伤害,黎漴甚至给他比划了下他的手机号码拨打过去时的通讯反应。   连嘟嘟声都没有,直接就是“对不起,您拨打……”   黎漴苦笑:“我的号码被潼潼拉黑了。”   黎振伟瞬间找到心理安慰。   电话被挂断,尚且能说是对方正忙中,无法应对来电。   电话被拉黑,那可就是明摆着的不欢迎他来电。   黎振伟:“你干了点什么,让潼潼不高兴了?”   黎漴回忆了下他发现自己被拉黑的始末,摸摸鼻子,轻声道:“这两天去南化市出差,想着给家里人带点当地特产,”这事黎振伟知道,他点了下头,“我给妈、娅娅发消息,问想要什么,她们都回了。”   “潼潼的话,没回,也不打算要。”   “我比较着急,就老是打电话烦她。”   黎振伟:“……”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这买特产的任务交给了儿子,自己没有过手,还是怜惜儿子一腔热情惹来女儿的厌烦。   他只能道:“潼潼应该不喜欢别人老是打电话烦她。”   这点黎漴表示同意。   他目露犹豫,看着车前的十字路口,想到距离黎潼现住的小区还有二十公里,车程约三十分钟。   “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接电话,”黎漴忧心忡忡,“该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黎振伟被他这话说得胆战心惊起来。   他没有犹豫,再拨了几通。   起初还是被挂断,终于黎潼接了电话,她语气不快:“有什么事?”   黎振伟本想教育一下她不接他电话的行为。   刚有这趋势,黎漴扭头警告般地摇了两下头,他不自觉放软声色,“潼潼,是爸爸,你现在在干嘛呢?”   “爸爸和你哥一会想带你去房管所办一下手续,”黎振伟说着,那边的环境音清晰入耳,遥遥传来含混不清的叫骂声,他背脊情不自禁地挺直,打手势示意司机加快速度,“爸爸给你买了套房子,和你哥在一个小区。”   司机循着导航,准备钻小路。   黎潼的声线懒散,她没太在意黎振伟口中的“房子”,只说:“在这瞧热闹呢。”   黎振伟继续打探:“什么热闹啊?”   “该不会是打架吧?可千万别波及到你。”   黎漴插嘴一句,说完有点后悔,生怕黎潼立刻挂断。   大概是黎潼今天心情还不错,她的声音响了些,起兴道:“不会,手头拿着刀呢。”   司机险些没拿稳方向盘。   黎振伟和黎漴皆是目瞪口呆。   黎振伟目露震惊,强颜欢笑:“潼潼,你还拿着刀呢?”   黎潼随意地敷衍两句:“嗯嗯,拿着呢,不说了,我继续看热闹,你们自便。”   说着就要挂断。   黎漴赶着她没挂断的点,高声唤了一句:“潼潼,拿刀稳当点,别伤到自己。”   黎潼没搭理他的关心,嘲了一句:“我拿刀的次数可能比你吃过的盐巴都多。”   啪地挂断。   车内死寂一片。   很少主动开口的司机,按捺不住情绪,“老板,黎潼小姐这生活环境……”   黎振伟已经开始失神。   他摸着兜,好半天摸出一支烟来,抖着手点燃。   他其实没有在车里抽烟的毛病,司机知晓他的习惯,也不敢在老板的车里吸烟。   车内常年洁净,只有车载香薰的味道。   烟味杂糅,异样的让人心慌意乱。   车外鸣笛声朦胧传来,窜过小路时,几辆电动车灵活地闪过,外卖员边开车边看手机,不管不顾地穿过大街小巷,无所畏惧红灯警告。   一路无言,他们到达目的地。   司机从后车厢掏出两根棒球棒,陪着老板前往小区。   ……   再见陈家阿婆,她失去从前的趾高气扬——那种抱得金孙,陈家有后的得意自傲全然消失,高高颧骨看着疲倦不堪,鬓发灰白,嘴唇干裂,只有望着儿媳女婿的眼神依旧凶狠:“贱人!睡一张床上的死贱人!”   “我早就知道你浪得很,”矛头瞄准儿媳时,老太婆黄牙一晃,狠狠咬合,若不是民警拦着,她只怕要上去撕下她的一块肉:“当初我儿子娶你进家门,我就看出你不守妇道,要不是他喜欢你,你以为你能进得了我家门?”   年轻民警与年长民警一个拉着老太,一个拦着陈家女婿要动手打人的动作,并不忘对围观群众道:“都别看了!各回各家去!别妨碍警察办事!”   黎潼乖觉,距离这热闹中心足足有十几米远。   她咬着从便利店买来的雪糕,兴致勃勃望着八卦。   手机铃响起多次,没耐心地挂断,最后,这才厌烦地接起。   她心不在焉听着黎振伟说话,冷不丁还有黎漴插嘴。   应付完这两人,眼瞅着八卦即将迎来高潮——陈家儿子没去上班,怒意汹汹,陈家女儿满面愁容,领着两个孩子加入骂战。   周围的人越积越多。   年轻民警嚷着让大家回去,环顾四周,发现这堆人里不少都是领着低保的,要么年纪大,聚众闹事进局子也不能关;要么就是没软肋,巴不得进局子蹭吃蹭喝些时日。   他蔫了,与年长民警对视一眼,两人都叹气。   默契地掏手机,联系同事,再加点人手来。   陈家阿婆的一个外孙——女儿女婿的孩子,一个“孙子”——替女婿儿媳养的,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娃娃,看这拥挤人群,眼中含泪,只敢小声抽噎。   黎潼远远望着,她面无表情。   陈阿婆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我要告你!让我陈家养你的娃养了三年!你个生孩子没屁-眼的XX……”话语粗鄙不堪,下流到极点。   黎潼握紧兜里的锐物,凝视着老太婆摔地大哭,嚎着上天不公,怎让她养了别人家的孩子三年!   “三年啊!我花了多少钱在这个小贱种身上!金锁、金脚环,哪个没给他打!”   “琳琳,你凭心说,我当婆婆对你坏吗?你怀孕,我不是好吃好喝得伺候着,生了小贱种,我没拿钱给他办满月宴?谁不说声我们陈家气派威风?!爱重金孙?!”   “我陈家哪点亏待你了!”   陈家阿婆说着,对空大嚎,眼泪簌簌落下。   向来嘴贱凶恶的老太婆,忽然情感流露,号啕大哭,让旁观者一时也感同身受起来。   民警们面露难色,轻声叹气。   “好了,你有什么诉求,一会去我们调解室谈谈吧,这种家事本来我们不会管,”年长民警身前的执法仪稳定拍摄着,他沉声道,“但是今天围观的人太多了,我们也怕出事。”   “小孩还在这,你们大人不要再互相打骂。”   “孩子总是没错的吧?”   年轻民警怜惜地看着被大人带到争吵中心的两个孩子。   陈阿婆三角眼中冷光一闪,她含着泪,又哭又笑道:“他这个小贱种花了我家的钱,那就是有错!”   曾经的陈阿婆也是个抱着金孙在破旧小区晃悠着,炫耀着自己陈家有后的封建老太婆。   陈家儿子陈烨面露不舍,低声对他妈说了几句,意思是别再说小孩。   老太婆冷笑连连,她的目光如炬,某一瞬间,黎潼觉得她一定是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她平静地回视,那老太婆居然不敢再看她,像是被戳破羞耻外壳般,只能向着儿子、“金孙”道:   “别人家的崽子,我才不养!”   “我又不是冤大头!”   几位协助民警匆匆从小区走进,随后是黎振伟三人。   他们没有一人错过这几句话。   黎振伟愣怔,黎漴木着,他们本能地看向黎潼。   侧脸线条冷淡的年轻女孩半坐在围栏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最后一口雪糕。   榕叶被风鼓动,叶面擦出轻微声响,不知是被虫咬断叶根,还是被风吹得脆弱,一片圆润叶片自上空摇摇晃晃地跌落。   那叶子蜷在年轻女孩的肩头,她稍有察觉,毫不留情地将它扔向地面。   民警们上前疏散人群,将调解对象带走。   陈家阿婆与黎振伟擦身而过时,仍在啼天哭地:   “我宁愿是和别人家的孩子抱错了。孩子抱错,换回来就行!这生的娃是别人家的,我他妈怎么就没看出来!养了三年!三年被别人看出来不是我陈家的种!!!”   她捶胸顿足,满是委屈,大放悲声:“我这是什么命哦……”   黎振伟沉默,他咽着喉咙,脸烧得热热。   有那么一瞬,他会认为,那个丑态不堪、哭天喊地的老人,是在影射着他。 第19章   盛夏炎炎, 黎振伟的脸涨得通红。   直到走到黎潼跟前,那种被人指着天灵盖怒骂嘲笑的滋味还是没能褪去。   他目光发直,在看向黎潼时, 被烫伤般,迅速地收回眼神。   气氛沉默。   黎漴屏息静气, 吸收周围信息。   自上回听不懂方言, 仿佛与世隔绝后, 黎漴临时抓紧时间学了点江市方言——他学的内容不多,每一门语言最容易学的莫过于脏话。恰好此次吵架中心人物口癖下流肮脏, 他半听半猜, 竟然也听了个七分。   再加上周围人指指点点、疯狂热议,间或有年轻人凑热闹着用普通话发消息给朋友,黎漴完完整整地理清这一桩家庭伦理剧。   等弄懂发生了什么, 他和黎振伟一样, 好半天,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司机给老板留了充裕空间,退几米远。热风阵阵,司机擦了两下额头的汗水,终于听到黎振伟开口。   “潼潼。”   这一声唤,属实是情感充沛。   盛夏的风热得像是被加温过,午后的光照太过强烈, 直让人捱不住, 恨不得黏在空调房里。   黎振伟、黎漴刚出差回来,西装革履, 体面成熟。   没一会功夫, 两人汗流浃背,身形狼狈。   在黎潼面前, 黎振伟和黎漴似乎总是这副狼狈样子。   他唤完名,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只能保持着僵直状态,眼神恍惚地望着黎潼。   许是为了兜里揣着防身工具,黎潼穿着宽松休闲的短袖长裤。圆领短袖有被洗得起球的痕迹,黎振伟瞧了一眼,总是不敢再看,匆匆别开眼。   长裤的兜鼓鼓囊囊,听着有金属叮当碰撞的响声。   到底,还是儿子看出父亲的尴尬不适,他解围道,语气状似轻松,笑吟吟地说:“潼潼,你吃饭没有?”   黎潼皱眉,挺不客气:“你们来应该不是为了问我吃饭没吧?”   她犹记得电话中的内容:“要带我过户房子?”   夏日炎炎,黎漴汗水粘附着西装衬衫,一举一动都迟缓凝滞。他望着面前年轻女孩皎洁冷淡的脸,初见时的寒意蓦地再现,他与她见面时,总是难以保持体面。   英俊青年深吸一口气,他点头:“是的,潼潼,爸给你买了套房子,和我一个小区。”   “刚好现在房管局还在上班,就想着带你去过户。”   黎振伟慢一拍地插上话:“……对,爸爸给你买了套房子。”   他心事重重,脑子里仍回荡着方才那位老太哭嚎的话。   脑中千端万绪,最终凝结为忧烦的念头——   潼潼也是像那个年老女人那般想的吗?   她会不会怨怼着黎家人十几年都没发现家中女儿的亲缘关系,直到与十九岁生日只差一月之余,他们才找到她?   他并不自信,望向面前女儿美丽清瘦的脸庞,眼眶骤然炽热起来。   强忍着情绪,偏头咽了咽喉咙眼,将自己拾掇得有头有脸。   黎振伟道:“潼潼,你现在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爸爸带你去办过户手续。”   黎潼望了他一眼,手里头的雪糕木棍光溜溜,她找了个敞开的垃圾桶,精准无误地丢进去。   “行啊,我现在有空。”   竟是一点都不提方才看热闹的观后感。   黎振伟宁愿她心有波澜,借机暗讽黎家几句——这个老太养孙子三年认不出来是不是自家的种,你们养黎娅养了十几年,居然从没怀疑过她的亲缘关系吗?   她甚至连提都不想提。   似乎觉得这就是个屁大点的事,从容淡定,看完热闹后,还有闲心骂了两句一直在瞧她的秃头矮子男。   “看个勾八,眼睛不要了是吧?”江市方言,年轻女孩骂人时,神情冷酷,满是戾气,上下打量着那个矮子男,刻薄尖利。   那矮子男抓到把柄般,嬉皮笑脸道:“呦,你这做什么生意啊?三个男人,生意这么好?”   他贼溜溜的眼睛滑过黎振伟等三人。   这种破旧小区里,年轻女性与成年男人交谈几句,没多久就会被造谣些不干不净的话。   黎漴本没想到这么多。   他在那个矮子男说完话后,迟一拍地意识到这是在造黄谣。   怒意点燃他的理智,黎漴冷下脸来:“你他妈说什么呢?”   司机半推半拦着黎漴要上前挥拳的动作,将棒球棍定在身前,跨前一步的动作明显且具有威胁性,魁梧宽厚的身材显眼威风。   黎振伟同样愤怒,他喝声道:“你给我注意点说话的分寸!我是她爸爸!”   那个矮子男被三个成年男人威胁性地怒喝大骂,已有怂逼的架势。   他不愿在公共场合掉面子,仍强撑着嘻嘻笑:“哎呀,是你家里人,怎么不说一句……我还以为……”   “脑浆摇匀了再和我说话,臭傻吊。”   黎潼寒森森的语气散发着盛夏里罕见的凉意。   她上下打量着秃头矮子男,恶意十足地笑了。   “你老婆在市政当合同工,今年刚面试进去的是吧?”那个矮子原本嬉笑着的脸色慢慢僵硬,她仍在说,眼里含笑,莫名透着凛凛寒意,“你儿子闺女不都在这附近莲叶幼儿园上学吗?”   “一个草莓班,一个苹果班,名字叫天心、丹云,对吧?”   “我操,”那矮子男已经满头大汗,他看着黎潼单薄的身子,一时间半信半疑,“你什么意思?”   黎潼烦死这个臭傻吊贱男的刺耳声音。她脑胀心烦,斜着眼,森森瞧他,意味不明地扯了个笑容:“你说我什么意思?”   “李威腾,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个带把儿的就能在我面前逞威风啊?”   矮子男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妻儿的信息叫人知道得一干二净,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发青地看向她。   “你软肋这么多,怎么敢在我这种人面前乱讲话的?”   黎潼翘了下嘴角,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矮子男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气势极弱的狠话,趁几人仍在震惊黎潼说的话之际,迅速跑了。   黎潼幽幽对着他的背影来了一句:“八栋四楼,401。”   被念出家门牌号的矮子男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冷着脸,从容不迫地看向黎振伟、黎漴,平心静气道:“继续。”   黎漴满脑子回荡着她漠然不动,巨细无遗地说着那人家庭信息的声音。   他呆头鹅似地站定在原地,好半天,小声说:“潼潼,你怎么知道他家的消息啊?”   黎潼没搭理他。   黎振伟咽着唾沫,小心谨慎地望向女儿,头一次觉得黎潼深不可测。   他恍惚片刻,简明扼要地说自己要带她去办理过户手续。   然后,敬畏地问:“潼潼,你……”   父子俩有着同样的疑惑。   黎潼没那功夫条分缕析,解说自己脑子里有着未来几年不少人的八卦消息——她死前陆陆续续得知的破小区居民近况,以及,死后灵魂驻留人世间的几年时光里,她长久游荡,获取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她冷漠看了他们俩一眼。   “你们管这么多做什么?”   “……”   沉默叫人心慌意乱。   黎漴揉了一把脸,不敢强迫黎潼说明。   他瞟了眼满腹思绪的黎振伟,心中又酸又苦。   黎潼的不愿解答,让他心中隐隐有了种猜想——独身女孩想在这个破旧小区里生活,势必要对周围街坊知根知底,这是她能平安活到成年的手段之一。   他的视线看向黎潼今日的穿着。   迥异于从前贪凉怕热时的裙装,她穿了休闲服,裤兜里是藏着的锐物。   他胸口沉闷,心情低落,轻声对黎潼道:“潼潼,你住的环境……”他卡住了,难以再说下去。   “行了,”黎潼懒得看他眼中涟涟的蠢样,皱着眉嫌恶地打断:“要身份证办理过户手续吧?”   话题重回“过户房屋”上,黎振伟愣了一下,脸上挂着笑,他殷切插话答:“是,拿个身份证就行。”   黎潼颔首,往住所走。   “过户的前置手续,爸都帮你办好了,”短短一路,黎振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我觉得你这里的环境有点差,平时是不是不太安全?”   “你说不习惯家里,爸爸给你过户了房子,到时候要是不习惯,就去那里住,好吧?我也放心点。”   黎潼并不爱听他这所谓关切。   她面无表情地往楼上走,开了房门,找到身份证,出门前,想到什么,从兜里掏了把小刀搁在桌上。   动作行如流水。   折叠小刀的重量在木桌上激起一声锐利轻响。   黎振伟、黎漴看呆了。   司机在门口,他扫了眼那小刀,认出这折刀属于年轻女性可以使用的款,单手开合轻易,刀尖锐利,几米距离也能看出刀锋银闪。价格不算太贵,小五十能拿下。   他张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只是不忍地叹了口气。   黎潼:“走吧,不是说带我去过户房子?”   她无视着黎振伟脸上的歉疚、怜惜,黎漴脸上的痛色。   她对于黎家人的“赠予”接受良好,并没有所谓的羞耻心来拒绝他们的财物馈赠。   黎潼漠然想,她当然不需要像前世那样,对他们赠予的每一笔财物感恩戴德、卑微屈膝。   ——这些本就是她应得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第20章   黎振伟很少有和女儿坐同一辆车的机会。一路上, 他忍不住瞧着车后座的黎潼,目光热切。   副驾的位置被黎漴强行安排给黎振伟,美名曰:年轻人坐在后排有话聊。   然而事实上, 黎潼冷言寡语,不曾搭理热情洋溢的黎漴。随着车程渐缩, 她斜靠在窗边, 垂下乌黑睫毛, 闭目养神。   车内后视镜能明显看到后排座位的兄妹俩,中间的距离能再坐个人。   黎漴见黎潼闭上眼, 没再喋喋不休。   他总是不安心, 司机刹车时,扭头看看沉睡中的黎潼。   期间,黎振伟的手机收到妻子的消息。   “你和儿子还没回家吗?”   语音点开, 楚朱秀柔和轻软的声线在车内响起。   黎振伟没想太多, 压低声线道:“忘了给你说, 我和儿子去给潼潼办过户手续。”   语音发送,他回头看了眼黎潼,她并没察觉到前边的动静。   微信聊天框里,楚朱秀显示[正在输入中],终于,她迟迟发来一句话:   【好, 可以的话, 老公你让潼潼今晚回家吃饭吧。】   楚朱秀将“重任”交给黎振伟。   黎振伟记下这点,决定一会办理完过户手续, 和黎潼讲一声。   他们确未有过一家五口人坐在一起, 气氛和睦温馨吃饭的时刻。   想到这里,黎振伟不由升起期待。   ……   江市今年高考出分时间正是6月27日。   江市多所高中校门口的大荧屏上滚动着该校重本率与夺得省市前百名优生的分数。校门口不断有复读机构发送广告纸, 递给校门口附近的学生家长。   楚清许联系她在高中任教的朋友。   等好友忙完学生查分的工作,匆匆赶来咖啡馆,她掏出与黎潼有关的资料,询问该如何给这孩子挑选合适的补习机构。   “这是你亲戚家的小孩吗?”好友忙得一身热汗,灌了两杯水下去,终觉舒坦,她手机嘀嘀着,全是学生家长私聊发送询问如何报考志愿的消息。   楚清许:“是的,亲戚家的小孩。”   好友扫了眼去年的高考成绩,“去年还是旧高考模式,今年新高考3+1+2,她要是从零开始,得费很大功夫。”   “基础瞧着也一般,”好友犀利道,“去年有认真读书吗?”   楚清许并不贸然点评。   她记得黎潼与她说起去年高考时,那双微红潮湿的眼,斟酌语言,平静道:“孩子情况特殊,没有可靠家长帮着。”   “专心读书,对当时的她是件难事。”   只言片语,说尽心酸。   见过太多学生窘迫情况的好友霎时明晓。   她同样默然,翻着黎潼的资料,好半天,问:“现在经济条件怎么样?”   楚清许客观道:“现在经济条件可以,足够供应她复读上学。”   好友松了口气。   她语气轻快起来,“经济条件可以的话,那就好说了。我建议是挑三中、实验、光宇这几所,复读上线率都高,今年搞了新高考复读班……”   两个年长女性凑在一起,交流着如何给孩子挑选一个最为合适的补习机构。   结束这场见面,楚清许给了好友一个拥抱,感激地说谢谢。   好友挑眉:“这孩子联系进班补习,我也收点好处费,你别和我客气。”   楚清许知道她这话说着是让她不要放在心上——教龄二十年的老教师,怎么会看中这点进班的两百“好处费”。   她抬了下金丝框眼镜,眼尾笑纹深深,“行,改天再请你吃顿饭。”   替黎潼联系补习机构的人情,楚清许一应承担,从未给黎潼透露分毫。   下午,她给黎潼发送消息,将几所学校专设的复读班优劣势逐一分析给她。   【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周末挑一天,我陪你和江老师聊聊。】   【你现在在家里,还是在外面?】   楚清许说话直率,从不拐弯抹角。黎潼在房管所收到消息,正在办理签字盖章手续,她原本冷淡的表情,如同挂满灯珠的圣诞树粲然点亮。   她连看都没看那签字文件,唰唰两笔写完。   然后,给楚清许发送消息:【姨妈,我这几天都有空,看您安排。】   黎漴陪同办理过户手续,他全程都观察着黎潼的表情,这变化的表情让他心中升起好奇:“潼潼?”   “是谁给你发消息呀?”   少女淡薄清冷的情绪遽然变化,眼中含着少见的温暖与真诚笑意,让黎漴禁不住多想,他看着妹妹漂亮面庞,疑心对面会不会是什么年轻男孩。   黎潼还在敲字,她给楚清许发:【我现在在外面,您有什么事吗?】   楚清许:【你要是在外面的话,就去书店买一套高中新教材新课本。复读班一周上六天课,下周一就开课,提前准备好。】   黎潼立刻答好。   过户房产并未耗费多长时间。   黎振伟安排专业负责相关过户流程的房产中介实时跟进,人到现场,只花不到1小时。热腾腾的房产证出炉,黎潼随手揣进兜里。   她要司机把她送到附近的书店。   黎漴被忽视得彻底,他问妹妹刚才在和谁聊天,她不回他;办理过户手续一经结束,她急匆匆地准备去书店,黎漴一头雾水,与黎振伟对了个眼神。   黎振伟清嗓,“潼潼,今晚回去吃饭吧?”   他记得妻子安排给他的任务,说时并没有给黎潼留有太多拒绝的余地:“家里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今晚我们一家人吃顿饭。”   黎潼没什么耐心,她抬眸瞟了中年男人一眼,“不。”   斩钉截铁的拒绝。   黎振伟愣住,他强调道:“我们一家人吃饭,你不去吗?”   黎漴没有在第一时间插话,他凝神关注着黎潼的面部表情,酸楚地发现她是真的不想和他们吃饭——那一双眼中的情绪饱满,说时利落,单字简短,不留迂回空间。   “怎么?很缺我一个吗?”黎潼不想应付他,迅速道,“不见得吧?”   “行了,别再说,很烦。”   “叔,把我送到新华,我去买点书。”黎潼扭头吩咐司机。   司机看了黎振伟、黎漴一刻,黎漴反应过来,轻轻点了下头。   司机:“好的,我带你去趟书店。”   黎振伟脸上青白。   他在家时,鲜少遇到儿女忤逆。黎漴叛逆期时和他吵过、打过,如今儿子成年,也已懂事;黎娅自幼是个甜心孩子,乖巧善良,体贴父母,极少与父母拌嘴。   他享受了二十多年“无痛当爸”的快活,只管挣钱,回家看到的都是乖巧儿女。   黎潼的“坏脾气”让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感。   他想着以父亲姿态来教育黎潼一番——这次,黎漴再怎么给他打眼色,他都不曾听劝。   “潼潼,你觉得你这样做可以吗?”   “不和家里人吃顿饭?”   房产过户手续办理结束,黎振伟说起这些话,更觉得理所应当。   商人重利。他将房子赠予亲生女儿,女儿表示接受。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这是黎潼愿意和黎家人亲近的征兆——否则,于情于理,她应该选择拒绝这套房产。   以上心理,他没有当着儿子女儿的面直说。   黎振伟本对黎潼长达十九年人生的陪伴缺失深感愧疚。然而,这一刻,怒火迎头,将那歉疚情绪压下,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以父亲角色教育女儿。   公共场合里,黎振伟说话的语气其实不算严厉,气氛更非紧张凝滞。   路过的人甚至不曾多看他们几眼。   只有黎漴满脸慌张。他扭过头轻轻叹了口气,预见可悲结局。   黎潼觉得黎振伟这话说得真有意思。   她兴趣盎然地对上中年男人的脸,她血缘上的亲生父亲,眉眼轮廓与她几分相似,他的形象非常气派体面。比起无用无为的林建刚,他当之无愧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男士”。   资产过十亿,事业如日中天。   儿子也不笨,能帮着老子一块建设公司,将来老了,也不怕后继无人。   她平心静气地笑,“爸,你给黎漴、黎娅名下过户房子时,对他们也这么多要求吗?”   黎振伟无话可说。   他完全没想到,黎潼不接招,反而来“反问”的那套。   这个问题如遇芒针,干脆利索,一针见血。   他被猫叼走舌头般,久久才应,支支吾吾:“你觉得这是很难的要求吗?”   能在商界浮浮沉沉几十年,未曾败绩的黎振伟,将话题抛回,已是很心虚的表现。   黎潼耸肩。   她说:“不难。”   “我只是不想而已。”   “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作为父亲好像没有好到哪去。”   当父亲的偏心被直白指出,指出者面色从容,波澜不惊,这种反差骇然,令人难以接话。   黎振伟难堪极了。   他呼吸沉沉,看向黎潼的目光含着不可置信,他一定没有想到她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与完美母亲形象的楚朱秀相比,黎振伟并不觉得自己算是太好的父亲,他很少插手孩子教育,年轻时奔波于做生意,一步步将事业发扬光大——这导致,他在孩子面前多有威信而非温慈。   他沉默下来。   黎漴打圆场,“潼潼,哥陪你去书店好吗?你买的东西多不多?哥帮你提。”   转头对黎振伟低语:“联系司机来接你,我先把潼潼送去。”   末了,儿子叹着气,“你俩脾气也够有意思,都挺呛人。”   黎振伟搓了一把脸,目送着儿子女儿离开。   他喃喃:“我有那么糟吗?”   自省并非黎振伟的人生常态。   他从来潇洒自信,吃了时代红利发展起来的企业家多有这样的毛病。   他满腹纠结,情绪大跌大宕。直到坐上新司机的车,疲惫不堪地扶额,给妻子发消息:   【老婆,没成功,潼潼不愿意回家吃饭。】   他没给妻子说,方才遭受怎样的言语暴击。   发完消息,关掉手机屏幕,望着江市繁华街道的傍晚景色,长久出神。   黎振伟想到黎潼住的小区,想到她洗得起球的圆领短袖,想到她兜里揣着的防身工具。   他还想到她直指他行为不当时平淡的口吻,置身事外的旁人态度。   最终,记忆凝到黎潼那张脸上。   她的眼珠与妻子一样,漆黑明亮,望人时清幽冷淡。   眉宇间的俊俏与他更像,笼着黎振伟二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姿态。   他恼怒于她的“逆反”,又情不自禁地在她冷冷回怼时,与他极像的姿态中让步。   ——黎漴叛逆期时曾有过类似的行为,只是他从小更像楚朱秀。脱离青春期后,五官成熟端正起来,倒是肖父更多。可那时候,黎漴已不再叛逆,不再搞父亲心态。   家中孩子一多,乖巧可爱的绝不会是吸引注意力的那个。   黎振伟回家时,在玄关处脱鞋。他心不在焉地记挂着黎潼刚才要去新华书店的事,开始懊恼自己没控制住情绪,“早知道先问她去买什么书了……”   嘴上念叨着,黎娅甜美的声音响起:“爸爸,你回来啦!”   甜心女儿的声音抚慰人心,黎振伟看到她明亮清纯的笑靥,短暂被她牵走心神,不由跟着笑了:“娅娅在家呢,我记得你这几天有去舞团跳舞吧?”   黎娅去年高考走的艺体生,文化分和艺术分相加,成绩够上江市艺术大学古典舞专业。   她年纪尚轻,还在上学。好在家中财力充裕,借着高中舞蹈老师的人脉关系,暑期进了江市舞团熟悉环境。   依照楚朱秀给的意见,她将来毕业是要奔着江市舞团首席去。   “嗯,”黎娅抱住黎振伟的手臂,往他身后瞧,“哥哥呢?”   黎振伟:“你哥带潼潼去忙,还没回。”   他的思想萦绕在黎潼身上,半心半意地回着黎娅,没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楚朱秀安排住家阿姨准备的饭丰盛,她听着客厅两人的交谈,轻声唤:“儿子还没回,你们就先来吃饭吧。”   “不等他了。”   夜幕降临,美丽妇人听着黎振伟说话:“行,不知道要不要留点饭给儿子,老婆你一会打个电话问问,看看他们兄妹俩是在外面解决,还是他回来吃。”   她微微失神,很快应下。   “好。”   =   正逢暑期,新华书店内许多被家长放在书店里看书吹空调的孩子们,书店员工耐心将书架上空余的位置填满。   黎潼站在门口,她凝视着被厚厚书籍堆满的店面,心中望而生畏。   她鼓起勇气,抬脚踏步。   一位正好空闲的书店员工上前问:“妹妹,有什么想要看的书吗?”   黎潼低声说:“姐姐,麻烦你帮我拿一套高中的教材书。”   员工姐姐诧异地抬了下眉,她怕自己是听错:“是全套高中教材吗?”   她说的时候并不委婉,相当直接,语气诧然——这也很正常,现在高中生学校都有发课本教材,压根不需要到书店来买。除非是高一假期补高二课程,那才需要提前准备主科的高二课本。   眼前这苍白漂亮女孩的需求显然迥异于员工见过的几种情况。   她眼瞅着女孩脸颊上泛起极浅的粉,眼睫颤动,窘迫道:“……嗯,是全套高中教材。”   员工姐姐纳闷地挠了下脸。   她答应下来:“你等下,我去仓库调一下,如果有刚好够的书,你现在就能带走。”   黎漴从停车场急三火四地赶来,看到的便是黎潼望着书店周围正在翻书的孩子们出神的模样。   他嘴里那句“司机临时有事先走一趟”还没说完,青年惊愕发现她脸颊耳廓犹存的红。   黎潼的皮肤苍白,一点点颜色变化,非常明显。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   “潼潼?你要买什么书?”   他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直到到达书店,那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儿仍在造作,“告诉我吧?”   黎潼没有回他。   她的视线落在一个看起来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戴着眼镜框,和身旁同伴笑嘻嘻地交流着小说架上的新书:“高考结束,我也不用看小说藏着掖着了,我妈特意拨了几千资金给我,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同伴哈哈大笑,推搡她的肩膀:“当然不用藏着掖着,你的成绩肯定能上211,阿姨肯定心里美美的!”   “嘿嘿,到时候我俩志愿报一块,要是能同专业同宿舍最好了!”   年轻女孩的笑声那样活泼快乐,朝气十足,如同清晨的阳光。   黎漴意识到什么,他垂在身边的手指挣动两下。   仓库拿书的员工姐姐出来时,冲着黎潼道:“妹妹,高一、高三的教辅都有,高二的话,我得联系教材部拿货,你看下着急吗?”   “这个周末能到,你周日来拿,肯定有货。”员工姐姐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黎潼眼睛亮亮,她耳廓的淡红仍未褪去,显得整个人少了许多冷淡阴郁的攻击劲儿,“好,谢谢姐姐。”   “麻烦你帮我打包一下,我现在可以结账带走。”   仓库另外一个员工推着小车出来,高中课本体量大,全科加起来几十本。   黎漴无言地上前搭把手,他将西装袖口挽起,帮着员工拿到柜台清点。   黎潼没管他的动作。   柜台的结账员工一本本扫着,账单极长。结账时,黎漴想抢着结账,奈何动作慢了一拍,黎潼拿卡刷pos机,滴的一声,结束。   员工不忘和黎潼唠家常:“妹妹这是新高考吧?我家表弟今年高一,听说新高考的模式和往年的都不一样……”   黎潼认认真真地答:“是的,我打算报明年的高考。”   她眼中盈着笑,侧脸线条流畅清冷,笑时面部表情柔和,不同于与黎家人交谈时的刻薄。   这类社交场合中,面对外人,黎潼的情绪总是和煦平常。   书店员工帮着将书用小推车拉到停车场。   后备箱塞满书,员工拉着推车离开后,黎漴延滞地、迟慢地开口:   “潼潼,哥还不知道你……打算复读。”   他拖拖沓沓的,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复读的啊?”   黎潼看着后备箱里的高中教材,她珍惜地拍拍最上面那本,合上车后盖。   黎漴望她,她没有说话,两人陷入一阵奇异的僵硬气氛。   英俊青年脸上仓皇不安,年轻女孩脸上寻常如故。   “你为什么想知道?”   头一次,黎潼因不懂黎漴此刻的心态,口吻勉强温和,百思莫解,疑团满腹。   她问,黎漴的眼睛瞪大,他的指尖颤抖。青年极力控制住自己被这句话伤到摇摇欲坠的躯体。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知道?”他哑声反问。   黎潼歪了下脸。   一瞬间,觉得他很没意思。   倘若是上辈子,她有这样与兄长推心置腹的机会。她一定欣喜若狂,届时定要缠人到极点,熬个他凌晨三点都不能睡。   兄妹间的倾心聊天,她上辈子没经历过,这辈子没稀罕过。   “算了。”   她耸肩,随性地放弃,并不在乎地转头要坐上车,示意他做司机:“带我回家吧,去新房。”   黎漴站定在原地。他喉中酸涨,一颗久久咽不下去的苦果,痛得他无法言语。   盛夏傍晚,热意消散。   已有吃过饭的居民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牵着大狗的年轻夫妇笑着亲密耳语。   簌簌叶响,夜行路灯逐一点亮,护城江河一片波光。   黄蓝色外套的骑手小哥与并骑的同行聊着接单多少:“我运气大发,刚才接了个同地址的八单!一趟挣了我四十!”   “操!你小子爽死了吧!”   红灯闪灭,电动车加大马力,直冲路口,顺着绿灯,一路向光,璀璨而行。   普通人的幸福缩影,他们自黎漴身边路过,留下足以让无数人艳羡的欢笑声。   他站在昂贵豪车后,兜里的钥匙沉重。   好久好久,黎潼拉开半边门,与他相似的容颜间带着恼怒,“黎漴!你傻站着做什么?!”   他被惊醒,讷讷看向她,眼眶骤然热烫。   “潼潼,我在乎的。”   他喃喃,“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的妹妹何时决定重读高三,想知道她生活中的大小事,就像是每一个普通家庭那样。   话未说完,黎潼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脉脉温情对她来说,已不再是人生的必需品。   黎漴亦不再如同前世那般,是她人生中的第一选择——她早不再靠着汲取家人的爱来活下去。   “黎漴,你难道不知道黎娅去年刚上大学吗?”   她无谓道:“我和她一样大,同一天生日。你没想过为什么我在夏天这样闲散,天天窝在家里?”   黎潼眼中泄出几分真心实意的嘲讽来。   她从容不迫地继续道:“别像个傻叉似的伤春悲秋,上来开车。” 第21章   新房门锁是智能指纹锁, 黎漴看着黎潼录入指纹。   英俊青年站在门边,想说些什么,又闭上嘴。   黎潼当作没看到他渴盼的眼神。   早前保洁人员特意彻底清洁过一趟, 开门时,肉眼可见室内光洁铮亮。随着声音响起, 客厅声控灯光点亮, 映出阳台玻璃上几颗灯盏光斑。   黎潼对内部装修没有太多兴趣。   她目标明确, 指挥黎漴把书放在玄关位置,见他没落下一本, 满意地点了头。   旋后, 毫无挽留之意地送客。   “你可以走了。”   黎漴无言地看她,心中有着怅然涩意。他仍撑着笑,小心翼翼道:“潼潼, 你今晚打算怎么解决晚饭呢?”   黎潼回他:“我自己解决。”   她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并不客气地戳穿他的意图:“别指望我留你一块吃饭。”   黎漴沉默,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打破这僵局——前半小时,新华书店停车场上的悒悒不乐、黯然伤神,与她的冷眼旁观、沉声静气,形成鲜明对比。   他几乎是被黎潼“骂着”赶上车,启程回家。   一路上,黎潼未曾在乎他难看的脸色, 只提醒他:“开车专心。”   “不要害人害己。”   黎漴只能将情绪收拾好, 开车平稳妥当,将她送到“新家”。   车程中浪静风恬, 黎漴送黎潼到新家时, 竟又升起渴望——他想潼潼去他家,录入指纹, 邀她随时到家玩——在这之后,倘若黎潼愿意她的房门指纹锁录入他的指纹……   黎漴一定会欣喜若狂。   他不知道自己的纠结有没有被黎潼看出来。   没有直白开口,倒省了被拒绝的尴尬与窘迫。   然而,最让黎漴失意怅怅的,莫过于,黎潼始终一贯的冷淡与疏远。   他愣愣地看她,她无所畏惧地回以对视,眉头微蹙,“还有什么事吗?”   黎漴挖空心思,终于想到一件事——能让他在周日与黎潼再度见面。   青年低声道:“潼潼,新华书店说高二的教材周日到,到时候哥帮你去拿。”   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黎潼没管他在她答应后,眼中的溢彩闪烁。   她关上门,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声再见。   =   江市大学毗邻淮江,珉轩校区风景美如画,时不时能见到教职工以外的外校人员在校园里闲散游玩。   楚清许约黎潼的地点,正是江大校内食堂。   临近七月,教务处安排给各个学院的考试时间集中在这前后。只是半天功夫,就能看到不少背着书包匆匆赶往自习室复习的学生。   楚清许低头喝了口奶茶,再抬头,黎潼还在出神。   年轻女孩侧脸清冷漂亮,她眼眸亮亮,望着学生们愁眉苦脸地拿着饭卡去窗口点餐。   他们低声交谈着专业课期末考有多难:“陈老师太不够意思。重点划了大半本,这叫什么划重点,还不如直接让我背整本得了。”   “别说了,我今年选修课遇上个好刁钻的老师。下一年选课希望运气好点,呜呜……”   “军理手抄了八千字的内容!结果交作业时,发现别人更卷,一万五的都有。我简直服了!”   黎潼听得懵懵懂懂。她听不懂部分关键词,又禁不住想要多听一些。   楚清许看到食堂入口熟悉的身影,唤她:“黎潼,江老师来了。”   女孩怔住,迅速站起,江华被她这动作逗得忍俊不禁。   江华落座,没在意食堂餐桌上的油污,伸手与黎潼握了握:“小姑娘,我是你姨妈的老同学。”   “今年在三中教毕业班,能帮你了解一下新高考政策。”   她的目光落在黎潼身上,惊讶地挑了下眉毛,与老同学对视一眼。   江华目光递送,无声道‘你亲戚家的小孩长得有够俊’;楚清许笑了下,没做声,只点了下头,意思是‘确实如此’。   黎潼注意到她们之间的眼神交汇。   她难得有点惴惴不安。   江华没让她紧张太久,温声提起与今年复读相关的建议。   她说时,没有长篇大论,用词精简,平铺直叙地说出她需要为此次复读准备些什么——除了那些高中复读生父母常念在耳边的劝慰,还有事关未来志愿选填的决定:   “3+1+2的选课你有什么想法吗?”   黎潼来前了解过。   她轻声道:“老师,我想试试物理类。”   江华有点意外。   她想了想,问她:“你去年高考是选传统文科吧?政史地,前年高二分班的时候选的是文科班?”   “对。”   “能说说当时为什么没选理科吗?”   黎潼缓慢回忆起从前,她迟钝地眨了下眼,良久,解释说:“选文科,我打工的时候可以背背知识点。”   那已经是很久前的记忆,陌生到她说出口时,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这其中还有老师对她这类“差生”,连说带劝的建议——黎潼就读的高中优势在每年理科生上线率,高中分科时,班主任总要劝物理化成绩差的学生选文科,以免影响学校理科班的升学率。   这种暗箱操作,手段绵柔有力。   班主任不会直说学校不欢迎脑子笨的学生读理科。他们只会说,你的理科思维不够,文科更适合你。   黎潼没有可以教她如何正确选科的长辈,她只能听从班主任的建议选择文科。   同一学年,亦有理科成绩不够优秀的女生被建议读文科。   班主任电话打到父母那,硬是没能拗动那双教师职业的父母,他们态度坚决地让女儿去学了理科,后来借着补习班提高了几十分成绩,险险擦过二本线。在父母的帮助下,又报上普通大学里前景不错的专业。   几年过去,恰逢医药行业旺盛,女生刚一毕业就找到年薪不错的工作。   ……   江华听出黎潼语气中的恍惚,她叹了口气,直接挑明:“怕是你当时的班主任也让你去读文科吧?”   她哼声:“什么女生更适合读文科这类的话。”   江华是数学老师,二十年职教过不少文理科班,完全知道这隐含在高中选科中的潜规则。   当然,对于那时候的黎潼来说,文科或许真的是个优于理科的选择。   能在打工之余,抓着手中小纸条背背知识点的文科科目,比起大部分时候要拿笔解题的理科科目要轻松些。   江华不想再评价同行对学生的选科。   她严肃表情,敲了两下桌子。眼前漂亮苍白的女孩回过神来,眼瞳清澈,期盼着看她。   “多余的话不讲了,剩下两门,我建议你挑去年你拿分还行的科目。”   “如果冲着可报考覆盖率高的专业,物化地、物化政会是不错的选择……”   江大校园,鲜少蝉鸣。   寂静午后,随着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食堂,这一隅的交流渐入佳境。   楚清许去食堂窗口点了几杯奶茶,递给好友、黎潼。   好友口干舌燥,一股劲儿喝了大半杯。随后,不再像解释新高考政策、复读学校优劣时的严肃清正,陡然笑了起来。   “挺好喝,江大这家奶茶挺有名啊?”   楚清许应了一声。   黎潼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她静静地听着她们笑语:“诶,清许,你该不会每天下班都来这里点两杯带回家吧?”   楚清许瞟她一眼,没应声。   江华笑道:“可别被我说中了,你年纪不小,少喝点,糖尿病了可不好。”   楚清许被她说得烦,“喝还堵不住你的嘴。”   中年女性的友情温馨快意。江华推搡她两下,笑眯眯地扭头对黎潼道:“小姑娘,一会和我们去附近火锅店吃点东西再回吧。”   “这附近的火锅店口碑不错,江大的学生很爱来。”   楚清许插了一句。   黎潼受宠若惊,她望着楚清许那双掩在金丝框眼镜后弯起的笑眼,轻声答好。   这一顿饭吃到晚上八点。   期间,火锅店里有着大学生们组团出来聚餐吃饭。   还有个年轻人过生,全店服务员都围着这桌唱着生日歌。   热闹非凡,掌声雷动。   黎潼凑热闹,拍得手都红了。   直到分别,楚清许拍了出租车车牌号,目送着黎潼离去。   身旁好友一身火锅味凑近,喟叹道:“清许,你还真是在乎这个小姑娘。”   楚清许抬了下金丝框眼镜,平静道:“她叫我一句‘姨妈’,要我帮忙。我能做到的,当然要帮到。”   夜幕渐深,大学附近依旧火热朝天。许多趁着周末出来觅食的大学生们兴高采烈地结伴而行,准备大快朵颐。   江华笑了下。   她知道好友将地点约在江大,是为了让那漂亮小姑娘看看大学校园。   她顺水推舟,带着年轻女孩去尝了江大学生街的火锅店,感受一番生气蓬勃、神采飞扬的大学生周末生活。   她们所做的不多,只是让那个眼中藏着郁色的小姑娘高兴一些。   =   黎振伟、楚朱秀得知黎潼要复读的消息,两人皆是默然。   孩子前途这种至关重要的事,他们作为亲生父母并没过问,再得知近况,居然还是从儿子那——究其根源,儿子竟也是碰巧因为陪着去书店才知晓。   黎潼压根就不打算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情感上,黎家夫妇感到羞愧,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做一个父母应尽的责任,实在丢脸;理智上,他们立刻询问黎漴:“潼潼这件事只告诉你吗?”   黎漴猜出他们的用意。   他并不陌生于爸妈这一刻的语气,是害怕外人得知黎家人如此忽视亲生女儿后的危机感。   这样的表现,让他有种翻江倒海的反胃感。   黎漴呆愣。   他本该有与父母同仇敌忾的态度,及时回应他们这个问题。   可是他迟迟说不出口。   直到楚朱秀用温暖手心拍抚着他的肩膀,柔声询问:“儿子,你怎么了?”   黎漴这才回过神来。   他苦笑着说:“妈,潼潼连你我都不告诉。我想,她一定没对别人说过。”   楚朱秀表情温柔,声线文雅,看不出情绪多少,只知道她兴许并不赞同儿子的这句话。   她没有直说。   只是轻颔首,转头对丈夫道:“老公,你觉得呢?”   黎振伟有种想要抽烟的冲动。   他保持缄默,过了好半天,道:“且看看。”   楚朱秀叹气。   她漆黑明亮的眼里透着无法解读的情绪,极其为难地道:“潼潼的性格太独立了。”   黎振伟含糊不清地“嗯”声。   中年男人赞同附和道,“成年人确实要独立点。”   不满于黎潼在决定前途时未曾告知亲生父母的决定,可又承认成年人必要时候需要保持独立清醒——黎振伟堪称矛盾,说着说着,心中五味杂陈。   “对了,儿子,潼潼打算报哪个学校?”   “……我不知道。”   黎漴低声说。   他疲惫地揉了一把脸,“她没说。”   又是一阵近乎僵滞的沉默。   楚朱秀垂下眼帘,轻声道:“没关系,那我去问问吧。”   黎振伟诧异地看向妻子,他记得妻子和他说过,潼潼似乎并不太喜欢她——正想开口,楚朱秀继续道:“也许我主动点,能改善她与我们的关系。”   美丽优雅的妇人眸中温情脉脉,她仿佛是为了给自己自信,低柔声线,强调道:“未来还有许多年的时间,足够弥补。”   ……   周一,黎娅人在江市青年歌舞团单位。   她听着舞团里其他前辈聊着近期单位内的八卦,心不在焉地给程植发消息。   程植并不总能及时回复。   比起从前有着时差,她发一句,他需要过几个小时才能应答,现在的情况已经要好上不少。   想到这,黎娅脸上蕴了甜笑。   然而,很快,她想到程植过几天要出国继续学业,笑意渐渐黯淡下来。   她看着聊天框中的信息,发呆。   【阿植,你一会有空吗?我们去新开的游乐园玩吧!】   程植过了十几分钟回复:【好的,我现在在亲戚家里,一会去接你。】   【具体地址发给我。】   黎娅发给他歌舞团单位的地址。   并注明:【再过半小时我就下班了!阿植,速速来接我!】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五分钟,程植回复:【好的。】   他的回应从来一板一眼,很少婉转,不像方业识那样,言语间藏着人人皆知的暧昧。   同事们准备打卡下班,与黎娅相熟的江艺学姐扭头看她一眼,提醒道:“黎娅,你记得把之前落在更衣室的外套带走,我看你那件衣服还蛮贵的。”   黎娅笑眯眯答好。   她没太在意所谓落在更衣室的外套,想也知道是她只穿一季的选择,拿回家没多久就要闲置一旁。   程植来时,正逢傍晚。   歌舞团单位位于江市郊区,上班路程遥远。黎娅暑期工作日来这里实习打卡,需要提早两小时从家里出发。   她挺不耐烦这个“实习安排”,无奈楚朱秀态度坚决,要求她往歌舞团首席发展——眼下,大学期间的歌舞团实习机会,正好是她将来适应这项工作最好的办法。   前几天的“衣柜风波”后,黎娅委屈好几天,不肯和楚朱秀说话。楚朱秀熬鹰那般,同样以“冷暴力”回馈。最终,还是黎娅受不了家里的气氛,主动上前示弱,恢复母女感情。   她原计划着趁假期去北欧旅游,往常只需要撒撒娇卖卖乖,就能达成目的。   如今,家里多了个“黎潼”,危机感让黎娅不敢离家半步,她顺从着妈妈给她的职业计划,不敢有丁点微词。   程植看到黎娅,鸣笛示意。   黎娅原本黯淡的神色瞬间明亮起来。   她拉开车门,甜甜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阿植,你来接我啦。”   “嗯。”   程植趁着还没开车,发了一条游乐园攻略给她:“你看着,有什么想玩的,一会买门票。”   黎娅笑着说好。   一路上,她在副驾上与程植交谈,心情愈发愉快,几乎要忘了这段时间的痛苦。   直到她多问了一句:“阿植,你在国外有和其他女生交往吗?”   她问得轻柔,学了楚朱秀平日里说话的五分腔调,很难让人拒绝回应的口吻。   程植在十字路口,红灯路段,刹车后,平静地回看她。   “没有。”   黎娅心中升起希望。   她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笑眯眯地道:“哇,真巧诶,我现在也是单身,要是我们30岁了都还是单身,要不凑合着在一起好了?!”   这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对话,常常用于挑明彼此关系。   黎娅期盼着程植顺坡而下,告诉她“不必等30岁,现在就可以”。   她饱含冀望,悄悄看他清俊的侧脸。   绿灯亮了,驶入车流。   她听到程植冷静沉着的回应:“我暂时还没有恋爱的想法。”   黎娅呼吸一滞。   她脸上的笑容挂不住,试探着道:“……叔叔阿姨都不催你的吗?”   “他们望子成龙,没指望我现在就成家。”   程植罕见地笑了起来。   他说着父母对他的期待,语气柔和。   黎娅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她艰难地挑了下嘴角,忍住要哭的冲动,抑制住那句本已经构思好,倘若程植答应和她在一起,那她就要陪他去读书,未来在国外领证结婚的话。   黎娅湿漉漉着眼,很轻地道:“那很好啊。”   计划打乱,她痛苦一时,不得不重新思考,该如何往下走。 第22章   楚朱秀在小区楼下等到背着书包的黎潼。   她看到穿着三中校服, 黑发扎在脑后,神色清冷地大步往前走的女儿,轻轻一愣。   那一句“潼潼”卡在喉中。   她迟了几秒, 笑着唤道:“潼潼,你刚放学回来吗?”   黎潼站在她面前几步远, 意外于她不合时宜的到来。   她平淡地“嗯”了声, 准备上楼。   楚朱秀亦趋亦步地跟在她身后, 柔声打听着她今天的上学感受。   “潼潼,学校环境怎么样?你吃饭了吗?”   “是在学校食堂吃的饭吗?”   诸如此类, 看似关心, 实则马后炮的问候。   黎潼没搭理她,她走进电梯,楚朱秀跟进。   她不好赶她离开公共场合, 只能耐着性子, 闭眼和她共待一处。   电梯内通风换气的制冷空调开着, 楚朱秀不动声色地摸了下被凉气激起的鸡皮疙瘩。她静静望着倚在电梯另一侧,闭目养神的黎潼。   她从教育系统的朋友口中得知黎潼选的复读学校是“江市第三中学”。   高三复读班已经开课,依照夏令时上下课。   楼层到达,电梯滴声。   黎潼准备往新房走,她并不打算让楚朱秀进屋。   楚朱秀早有预料般,她伸手拉住年轻女孩的手腕。黎潼一时不察, 竟让她接触成功。她蹙眉, 下一刻迅速甩掉。   美丽妇人没有动怒,她用一种温柔耐心的目光凝视着她, 嘴角上扬, “潼潼,妈妈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和清许姨妈有关。”   黎潼愣住, 她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   楚朱秀见她有软和之意,心中对楚清许的忌惮更深。她掩住情绪,笑盈盈着继续道:“你愿意听一下吗?”   先是稍显强势,而后主动示弱。   楚朱秀太过擅长这类操纵人心的手段。   黎潼不知道该敬佩她于短短几日,瞧出她对楚清许的在意,分析出楚清许在她心中的份量;还是嫌恶她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尽施,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   好在,黎潼上辈子已经见识过楚朱秀身为“夫人社交”中佼佼者的才能。   她歪了下脸,淡定颔首,平静接招。   “好啊。”   指纹开锁。   门轻合上。   中央空调主控开启,凉气充盈室内,傍晚江市夜景繁华,自阳台向外窥看,视野内是一览无余的绚烂壮丽。   楚朱秀环顾四周,她敏锐察觉到这个住所未曾被黎潼当作“真正的家”,原有的装修格局没有丁点变化——入住才几天,她确实也很难添置太多私人物品。只是,年长者本能地感受到黎潼对这套房子的态度,如同黎家别墅里安排给她的私人房间。   昂贵,漂亮,适宜居住。   但不会是她的“家”。   黎潼口干舌燥,去饮水机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大口喝完,扭头看到坐在沙发上正在出神的楚朱秀。   雪颈修长,坐姿端正的贵妇人,脸上妆容精致。黎潼眯眼辨别一番,认定她在近期做过医美项目,脸上线条紧绷,好似青葱少女。   她打破这片沉寂,“说吧。”   楚朱秀晃过神来,她眼眸微弯,声线柔和,“潼潼,我听说你是麻烦清许姨妈帮你联系复读的学校?”   黎潼坐在沙发一旁,距离她很远。   她从书包里掏资料,随意道:“嗯。”   “为什么不和爸妈先谈谈呢?”   黎潼被她逗笑了。   她放下高一物理课本,掏出平板,找到江华建议她看的网课APP,点开一集,心不在焉地回她:“哦,真不好意思。”   “我没把你们当回事。”   年轻女孩身上的校服还没脱掉。   不同于黎娅过去就读的国际友好高中的高档棉质布料,江市第三中学统一发放的校服平平无奇。价格倒是合适,一套85元,普通家庭消费得起。   楚朱秀被她噎了下。   两人气氛微妙。   楚朱秀静候她难忍疑窦,率先发问与“楚清许”有关的事。   黎潼看破她的技俩——她选择漠然忽视,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她试图掌握交谈时话语权的另一手段。   物理名师讲堂的视频播放了足足几分钟。   楚朱秀终于无法忍耐她被当作“阿猫阿狗”,被视若无睹的现状。   她温声说:“妈妈先在这里给你道个歉。”   “我和你爸爸没有想到你需要复读这件事,”美丽妇人脸上的神情怅然,眼中浸着歉意,“爸爸太忙,平日里工作很多,没能顾及到孩子的教育问题。”   “这些事一般都是妈妈来处理。”楚朱秀习惯性为丈夫掩饰,她说着,不忘观察黎潼的反应。片刻后,她难堪地发现,黎潼目不转视地看着平板,并没有关掉视频播放。   “妈妈,最近也忙着处理你的生日……”   “在这方面有所疏忽。”   黎潼瞟她一眼,风轻云淡道:“你还挺爱道歉。”   楚朱秀浓睫轻颤,她示弱道:“这确实是妈妈的错。”   有过前车之鉴,她没有寻求她的谅解,一鼓作气道:“妈妈这两天查了点和复读有关的资料。”   “三中似乎不是复读最好的选择,”她的语气轻软,最后,变为游刃有余,成年人掌握名利场的昂扬,“如果你想有个好文凭,妈妈建议你去国际学校。”   “只要考过雅思或托福,去国外读书会是很好的前途。”   顿了顿,“要是你考试比较吃力,妈妈会安排老师帮你补习。或者,去国外读语言班,适应一下。”   黎潼将她的小心思知道得一清二楚。   无非是楚朱秀发现她掌握不了自己,试着通过介入前途安排的手段,将她安置在国外,避开国内,以免对黎家产生负面影响。   将来要继承公司的黎漴早已过了叛逆期,不会做出对黎家有害的行为。   自幼听话顺从的黎娅是攀附父母、兄长的乖巧纤弱小花,她更不会让黎家利益受损。   黎家四人,同舟共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某种意义上来说,黎潼也是其中一员。旁人视角来看,她如今赖于黎家的资产生存,倘若出了什么大事,未来的生活条件定受影响。   当然,黎潼对此从无担忧。   她明确知道自己有生存下去的资本——灵魂飘荡人世间那些年得知的重要讯息,具有翻云覆雨的意义。   楚朱秀说完,心中惴惴,她期盼从黎潼口中得到认可的回答。   她将立刻安排相关课程,尽快地让她远离国内。   短短一个月,美妇人身心疲惫。   固然对亲生女儿饱受苦楚的成长经历心怀愧疚,楚朱秀更在乎的还是“黎家”。她不希望黎潼在外说出任何对黎家形象无益的话,担惊受怕着她会不会冷不丁给她,给黎家一个蓄力暴击。   深夜时分,辗转反侧。   楚朱秀为黎潼与她相似的容颜、不同于黎娅的童年经历愀然不乐。   可她深知,自己不能感情用事。   没有养在身边的亲生女儿,成为她心口上一道抚摸起来刺痛的沉疴旧疤。   黎潼从楚朱秀闪烁的眼中,感受到她澎湃复杂的思绪。   她起了兴致,靠着沙发,轻描淡写道:“黎娅当年也是在国际高中读书?”   楚朱秀没料到她会问到黎娅。   一时间,神情怔怔。   很快,她轻声细语:“是呀,娅娅也是在国际高中读书。”   “她怎么没出国?”黎潼早就知道答案,上辈子她想要了解黎家,不惜耗费长时间打入上流圈子里某个姐妹团,和几个女孩儿结识,算是泛泛之交。   其中一个女孩和黎娅是高中校友,曾语气不屑地说起过黎娅在高中时众星拱月的高调姿势,并嘲笑她高二时听闻某国街头动乱。自此彻底歇了前往异国学院进修的念头,选择听从母亲建议,留在国内。   果然,楚朱秀解释道:“她本来要去LD现代舞蹈学院……刚好那段时间,出现了点政治-动乱。”   “娅娅有些害怕了。”   黎潼意味深长地说:“她这样胆小啊。”   那可能是黎娅与“真假千金”豪门八卦剥离牵扯的唯一机会。   前世今生,黎娅都在命运抉择点上主动放弃。   但凡黎娅选择在异国上大学,黎家都不会发现他们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是别人家的。   黎娅在江艺大一军训时,因中暑昏倒,楚朱秀十分担心,连夜约了全套检查。医院本不会主动提出亲缘鉴定,只是命运玩笑,值班的某个小护士念叨着刚追的一部都市肥皂剧,微有感慨地说起其中的狗血剧情——“孩子抱错”“身份互换”。   彼时,病床前的楚朱秀望着养了十八年的女儿。   某个瞬间,鬼使神差,她多选了个血样检测项目,用以鉴定亲缘。   ……   楚朱秀似乎想到什么,她脸色微僵。   黎潼笑了。   她记得当初民警领她去高档酒店与亲生父母相识前,告知她的前情经过——“是你的亲生母亲主动与养了十多年的女儿做了亲缘鉴定,发现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才有联系十九年前的医院,报警调查孩子调换的真相。   上辈子的黎潼,太渴望母爱。   当她得知是亲生母亲发现女儿抱错的真相时,还未见面,就为楚朱秀徒添金光。   她是黎潼心中闪闪发亮的人,是那个愿意飞天而下的菩萨。   等到楚朱秀以美丽动人、楚楚含泪的姿态出现,黎潼连一秒都不需要,彻彻底底地跌入梦幻泡影、海市蜃楼般的母爱中。   直到多年后,她离开黎家。   她只问了楚朱秀一句话——“妈妈,在我回来的这几年里,你有一刻后悔过当初主动提出亲缘鉴定吗?”   楚朱秀回以沉默。   黎潼得到答案。   ……   往事回忆,味如嚼蜡。   黎潼不再关心楚朱秀此刻的表情,她注意力全放在面前的物理课程上,听着名师在黑板前清晰地讲解知识点。   她基础薄弱,需要长时间持之以恒的学习,才能将学科知识填补充实。   江华了解她的情况,特意去办公室找了其他科任老师,要来最基础的网课资料。   想要通过复读得到好成绩,学生的自制力、专注必不可少。   楚朱秀好半天才能说出话。   “潼潼,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被黎潼的大脑隔绝,直到强调多次,她仰头看向她,眉宇不耐:“不。”   “为什么不呢?”楚朱秀有点着急,她试着给她分析去国外读书的优劣——如果是普通正常的家庭,父母愿意提供资金给孩子读书,那必定出于对孩子的爱。   钱在哪里,爱在哪里。   然而,黎家此类体量的家族资产,出国读书需要耗费的金钱比不上黎漴生日时购入的一辆豪车。   “妈,你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黎潼扬着眉,笑吟吟道,她听着物理名师讲到基础公式的例子,终于舍得给楚朱秀几分重视。   按停视频,准备一会认认真真地听。   眼眸漆黑,皮肤雪白的黎潼舒展眉眼,气定神闲说:“这样显得你非常难看。”   楚朱秀愣怔,她本能地要伸手摸自己的脸。等到黎潼似笑非笑地递来目光,她惊觉自己被她的语言牵制举动,全副心思因她焦虑不安。   美丽优雅的贵妇人久久沉默。   她说不出话来,原本想借着“楚清许”话题哄骗着进屋,欲要从黎潼那打探着她于楚清许的联络有多亲密的念头,竟只能浑浊地在大脑中飘荡,凝为面上难以言喻的失落。   黎潼心情愉快。   她低下头,点开视频,继续听课。   “你想留在国内,是吗?”   良久,楚朱秀喃喃地问出这样一句。   黎潼意味索然,掏书包里的本子和笔,准备记录重点。   楚朱秀已经得到答案。   她苦涩地笑了下,而后,鼓起勇气道:“那也很好,这样我们可以多交流交流感情。”   “潼潼,感情要交往联络,如果一直不亲近,哪怕我们是血缘上的家人,也很难对彼此有爱……”   她柔柔道。   语气并非说教,内容像是劝导。   劝解对象不止有黎潼,还有她自己。   “我们相处还不到一个月,”认回黎潼不过恰满一个月多,“将来还有好长时间可以磨合。”   楚朱秀曾经设想过亲生女儿重回黎家后,兴许他们需要包容她身上来自窘迫贫困家庭带来的缺点。这期间需要她主动磨去身上的棱角,与他们融洽共处。   她认为这是必定发生的事。   她从始至终,没有料到,黎潼态度坚决,并不稀罕他们放出的信号。   于她而言,保留身上的自我,将棱角磨得愈发锋利,似乎才是她的处世之道。   楚朱秀恍惚不定。   她强装镇定,低柔笑问黎潼:“潼潼,你觉得呢?”   黎潼没理她的自说自话。   很快,她实在受不了住所里多了个外人——既不谈正事,还老爱哀怨怅然,烦得她看书听课都不专注。   黎潼当机立断,决定赶她出门。   赶她走前,还特意膈应她几句:   “妈,我记得你二十年前也是本科毕业吧,怎么一直当家庭主妇,没有个正式工作?”   楚朱秀错愕万分。   她完美漂亮的面具迎来解体。   “潼潼,你什么意思呢?”   “你在否认全职妈妈的价值吗?”她近乎责备。   黎潼平淡地看她,耸了下肩:“能承认你作为全职妈妈价值的,只有你的丈夫、你的儿子、你的女儿。”   “暂时还没有我。”   “我只是真的很好奇,二十年前含金量那么高的本科毕业生,是什么让你选择进入家庭?”   “对儿女的爱,还是为了让丈夫毫无负担地发展事业?”   楚朱秀想说,她成为全职妈妈是为了更好地抚育孩子,为了让黎振伟无牵无挂地工作。   可在黎潼清冷平静的目光下,她如同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果核,赤裎难堪。   她无话可说。 第23章   方业识在程植回国的这几天, 愣是没收到黎娅的任何消息。   他兴致阑珊,不远处有酒吧请来的美女摇晃腰肢,尽职尽责地提供视觉盛宴。   周晨捧场地鼓掌, 扭头看他的脸在酒吧昏暗环境中被手机屏幕印得泛蓝,好笑道:“来喝酒还看手机, 怎么?哪个妹妹让你魂都没了?”   方业识抬抬眼皮子, 含混不清地哼哼。   周晨提起兴致:“你小子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方业识没骨头似的往后一躺, 他说:“没,就是刚好被你说中。”   “有点不舒坦。”   周晨脑子慢一拍, 几秒后反应过来, 意味深长地大笑。   “呦,我那个表弟回来,把你的娅娅妹妹注意力全部吸引走了, 是吧?”   周晨幸灾乐祸:“我和你说, 这年头啊, 坏男人可没那么多女孩喜欢。大伙儿都是逢场作戏。”   “还得是看起来优质股的竹马靠谱,人长得好看,成绩还好,未来回国发展前途、钱途都光明。”   方业识冷冷扬唇,他没反驳周晨的话。   “我要是年轻女孩,也喜欢这种有感情基础, 成绩好、家境好的独生子, 我那表弟家里可没有什么私生子。他爸妈爱他爱得不得了,什么都纵着。”   很难说周晨这话里有没有嫉恨。他仰首喝了一大口酒, 脸庞涨红, 醉意上头,哼道:“搁我们这个圈子, 他那成长环境可真是幸福快乐。”   方业识被他说得来了几分气,一时间情绪激昂,给黎娅发了条消息。   问她这两天在忙什么,要不要和他出来喝酒。   黎娅没回他。   方业识骂了句“操”。   狐朋狗友旁观,时不时笑一句:“行了,程植过两天回去读书,你到时候就能约上。”   酒吧请来的舞者正在肆意摇摆,方业识看着台上群魔乱舞,无言地吞下酒液。他兴味索然,抄起车钥匙就要往外走,周晨诧然:“怎么,不继续玩了?”   “玩个屁。”   男人的自尊心被他自认为是鱼塘中的小鱼狠狠击碎。   方业识意识到他也不过是黎娅鱼塘中的一条鱼。   原本得意洋洋,号称她不过是“太好上手的好友妹妹”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   他心情烦躁。   ……   7月2号,黎娅在安检口送走程植,她依依不舍道:“你今年再回来,是不是就是春节了?”   竹马答是。   他手上登机牌时间临近。   程植给了她一个友情的拥抱。   黎娅忍住眼眶中的热意,喃喃着:“我会想你的,阿植。”   程植情绪稳定,眉宇间笼罩着轩昂气宇,他颔首道:“我也会想你。”   “好好练舞,”他不太会说什么激励人的话,有时候木讷得像块石头,“期望有一天能看到你出现在更大的舞台上。”   黎娅张了张口,她想附和,可又无法坦然应下。   只能强笑着:“拜拜!春节假期见!”   她心有恋慕的竹马背对着她离开,黎娅收了泪,怔怔看着机场上空划过的云痕。   忽地,手机叮铃响起。   黎娅低头掏出手机,发现是方业识,她深吸一口气,接通,声音温柔含蓄:“业识哥哥,怎么了?”   她听着那边方业识意味深长地问她这些天在干什么。   黎娅心有不耐,她没表现出来,只说:“陪我的好朋友在国内玩。”   方业识:“哈。”   一种只有两人知晓的默契在电话中交汇。   黎娅已经不在想与方业识多说什么。她正哀伤于竹马的离开,无法应付他的阴阳怪气。   然而,方业识并不想放过她:“怎么,程植家庭条件好,没有私生兄弟,人聪明好看,你打算和他在一块啊?”   男人的自尊心被敲碎时,就很容易恼羞成怒。   黎娅从楚朱秀那里学来如何婉转低柔地与他人交流,她完美地施展在男女异性人际关系中,卓有成效。然而,她忽略了一点,楚朱秀平日里使用这招数是应对“豪门夫人们”,来自同性的柔和恭维,甜美的情绪价值,会让夫人们感到快乐,让女性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   她学得不够精湛,试错对象,忘记男人在本质上与女性有着不同的心理。   男人的劣根性太过明显,常常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勃然大怒,大动肝火。   黎娅心跳如鼓,她下意识地放柔声线,茫然道:“业识哥哥,你什么意思?”   方业识冷笑着甩出致命一招:“我听说程植未来的计划是在国外读书,起码十年内回不来。”   “你看中的金龟婿,恐怕没法儿如愿。”   黎娅听出方业识正在气头上,同时,血淋淋地撕掉她与程植“青梅竹马”关系中最重要的问题——她没法等程植十年。   一瞬间,她面红过耳。   “不过,没关系,反正你也不是黎家的亲生女儿,”方业识恶意十足地道,“你哥不也是金龟婿吗?”   “人长得英俊好看,你家的公司未来肯定都是他继承,你要是嫁给你哥,连婆媳问题都不需要担心。”   黎娅发懵,她被这一席话的信息量轰炸,回不过神来。   只能嗔怒着道:“方业识,你在发什么疯?”   方业识冷笑着,如同就在她跟前,看破她这张精致柔白面庞下对安稳贵妇人生活的向往。   “终于不喊‘哥哥’了?”   “你还不如黎家真千金呢,她好歹看不惯我,就从始至终都对我没好眼色。”   方业识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道:“娅娅妹妹,业识哥哥可是真心实意地给你提建议。”   黎娅红着眼眶,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她站在人流涌动的机场安检口,喉中酸涩,委屈得不行。   下一刻,她拨打黎漴的电话。   正逢工作日,黎漴刚开完公司会议。   黎娅没敢对黎漴说方业识发了什么疯。她只是哑着声音,佯装无意问:“哥哥,业识哥哥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黎漴有人员走动的声音,年轻秘书喊他“小黎总”,黎漴客气地应着。他半心半意地回她:“你怎么知道?”   “方家最近有点财产上的分配不均问题,我听说吵得挺厉害,”黎漴走进办公室,环境音消失,他低雅悦耳的声线变得更加清晰,“方家老爷子打算把财产的五分之三给那个私生子。”   黎娅恍然。   方业识是因为家里的财产拿不到大头,又因为她和程植联络的这些天没理会他,这才彻底发疯。   她咽了咽唾沫,听着黎漴问她:“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黎娅心砰砰跳。她道:“我不太喜欢业识哥了,他今天冲我撒气,就因为我这几天在和程植玩,没搭理他。”谎言要用一半的真话来矫饰,才能达到最终目的。   黎漴笑了一声。   他安抚道:“好,我知道了。娅娅你现在还在机场吗?”   “要哥给你联系司机吗?”   黎娅眼睫颤动,她甜甜地答好。   挂掉电话,方业识提及“黎漴”的话犹在耳边回荡,黎娅望着机场上空蓝天,白云被机身拖拽着拉出长长的印迹,犹如迤逦不断的水袖。   程植在那架跨国飞机上。   她凝望着,脑中风暴,思索着江市还有哪些与程植家世相当的青年。   “独生子”“没有资产分配问题”“有情感基础”“……”   最终,她只能想到“黎漴”这一个选择。   黎娅吞咽口水,她从未设想到的道路陡然铺展在眼下,命运抉择的关键,带有极致魅惑。只要踩入,她就能像楚朱秀那样,拥有长久安稳的富贵人生。   她深深吐息,为这个发现战栗不已。   忽然间,黎娅开始感激方业识朝她发疯。   =   江市第三中学。   课间休息,黎潼收到黎漴发来的短信。   她至今没把黎漴从拉黑状态中拉出,黎漴迫不得已用上最传统的联系方式。   【潼潼,哥之前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你好像没有带走,还放在家里……】附图一张照片。   生日宴当晚,黎潼没有跟着黎家人回黎家别墅,更别说将宾客们送礼一块带走。   隔壁座戴着眼镜的女孩注意到她皱了眉。   她无声地用手肘碰碰她:“黎潼,你有难题解不出来吗?”   黎潼晃过神来,她摇了下头,轻声道:“不是,就一垃圾短信。”   易安:“噢噢。”   她挠了下脸,找补道:“你要是有解不出来的题,可以问下我。”   黎潼眼中盈起笑意,她认认真真地看她,说了声谢谢。   易安被她过分赤诚的语气弄得囧囧,脸蛋红了个透。好半天,她吭吭叽叽道:“万一我也解不出来,就一块去办公室找老师问问。”   黎潼心情很好,她瞧着女孩青涩柔软的侧脸,“嗯”了声。   距离放学还有一节课。   黎潼没有回黎漴的消息,她忙于补上薄弱的知识点,时不时趁着课间闲暇,整理错题难题。   对待知识,黎潼总是慎小谨微、兢兢翼翼。   即将放学,物理老师在台上慷慨激扬着解说着今年高考新题型,把黑板敲得邦邦响。   易安扭头看向邻座的黎潼。   美丽苍白的女孩看着物理老师,一丝不苟地做着笔记,她的侧脸线条清冷锐利,有种脱俗凡尘的皎洁感。   易安摸摸鼻子,她走了神,物理老师敏锐捕捉,毫不客气地喊道:“易安,你来解这道题。”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易安身上。   物理老师严肃极了。   易安尴尬地站起,定神看了下考题,很快解出。   物理老师不太愉快地放过她:“不要因为成绩不错,就得意洋洋。”   “你们来复读班,都是今年考得不够如意,准备再冲一年。”   “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在复读班。”   “把握机会,注意力集中了!”   易安脸红地点头应是。   她坐下,身边吸引了她注意力的黎潼毫不知情,她安抚地伸手拍拍她的手背。   温凉的指尖落在手背上,激得易安脸色更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直到放学,同复读班的几个同学走过来问她:“易安,你今年考得很好啊?怎么没直接去读。”   易安一板一眼道:“考失利了。”   一个男生有点酸溜溜道:“失利啊,我听说你可以直接上江市理工大学,好歹也是个末流211……”   易安不擅长和这种夹枪带棒的人说话。   她愣在原地。正在组织语言时,冷不丁,身旁黎潼口吻好奇,笑着问:“陈昊,你的理想志愿是江市理工吧?今年高考差了几分?”   陈昊被这句话问得有点卡壳。   他目光看向黎潼,既不想对漂亮女生发火,又觉得自己失了脸面。   反复纠结,错失回应最佳时机。   他隐隐听到黎潼嗤的一声笑了。   陈昊面红耳赤,他听着黎潼对易安道:“我们一块走吧,饭点了。”   易安眨动眼睫,意识到什么,她再看那几个同班同学,心情飘忽愉悦起来。   “嗯!”   两人同行离校时,黎潼得知易安今年复读的原因。   易安往常模考的分数不错,她的理想志愿是江大,如无意外,那就是板上钉钉,稳稳能上。   可惜她运气不好,高考那天吃坏肚子,拉得虚脱,上考场时注意力无法集中,只考了平时的七成。   成绩出来,易安立刻联系复读机构,打算重来一年。   她本来抱着复读班辛辛苦苦熬一年的念头来,也不打算在班上发展什么过于热络的同学友情。   谁知道入学第一天,身边被班主任安排了个超级漂亮、脾气超好的女孩。   易安心里美滋滋的。   盛夏傍晚,路边猫狗躲在失了燥热的荫蔽下,慵懒着伸长身子。   黎潼看着易安蹦蹦跳跳地靠近一只看起来毛绒绒的三花,伸出手要去摸。她本想制止,不料易安动作太快,那三花猫尾巴竖直,从喉咙中甜甜地溢出一声咕噜,鼓励般看向人类,示意多加抚摸。   易安兴奋极了,“黎潼!你也来摸摸!”   她站定在原地,榕树叶片悉悉索索地摩擦,遥遥能听到校门附近奶茶店叫号的动静。   三花猫咕噜咕噜,它淡粉色的爪子在原地踩踏。   易安已经陷入猫猫迷梦,“猫猫,好可爱的猫猫,它让人摸,它让我摸诶~”   黎潼哑然失笑。   她抛去从前在市井生活时,记下的人生规则——不要摸野生猫狗,因为你打不起狂犬疫苗和免疫球蛋白。   她上前抚摸三花猫圆圆的脑袋,感受着生命在她指下搏动的热度。   易安眼中亮亮,她超开心地说:“呜呜,猫猫就是最棒的!”   脚趾开花,正在原地踩奶的三花附和地“咪呜”一声。   它与黎潼对上眼神,天真无邪地用脑袋蹭了下她的掌心。   黎潼不期想到过去。   林建刚当初摔死那只养在缸中的小仓鼠时,劈头盖脸骂她:“你他妈是不是贱的?被死老鼠咬了,老子哪来的钱给你打针?”   那时候的林建刚,说时或许还带了点父爱。他摔死仓鼠后,跑去送她新生小鼠的朋友家,把她骂得泪水涟涟,骂得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   后来,黎潼失去了那个唯一真心喜欢她的好朋友。   她再去好友家约她上学一起走,她摔上门,在门口很响很恨地说:“林潼,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   ……   她在多年后,查科学养宠的资料,得知宠物仓鼠身上根本没有狂犬病,家养的小仓鼠只要出生环境洁净,基本不带病毒。   黎潼想把这句话摔到林建刚的坟前,骂他脑子有病。   可她到林建刚坟前,还是没能骂出那句话。   她兴致寡淡,毫无波澜。   黎潼平静地想,那只摔死的小鼠,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林建刚对她微薄、可恨又可怜的父爱。   她用脚碾过林建刚坟头多年横生的茂密杂草,置若罔闻墓地管理者在她离开时,嘀咕的那句话“这么多年没看,草也不拔几根”。   ……   “黎潼!”易安唤她,那样明亮雀跃,她被小猫拱着手心,眼睛笑得弯弯,“猫猫真是世界珍宝!”   “你觉得呢?”   三花猫很坚定地在地面踩踏,咕噜咕噜的声音犹如小摩托隆隆作响。   黎潼翘起嘴角,她半蹲在三花猫面前,应着:“是,它真可爱。”   易安摸了个尽兴,最后,有点失落地道:“诶,可惜我养不了猫,我妈有点动物毛过敏。”   “对不起哦,咪咪,姐姐不能领养你。”   三花猫继续坚定地踩着地面,小梅花般的粉爪子毅力十足。   黎潼松松地拎着它的后颈,塞进自己的校服外套里。   这始料未及的拎猫抓猫方式,让三花茫然地咕噜一声,叼住后颈般,臣服于类似“母猫叼颈”的动作中,呆若木鸡。   易安同样茫然。   她与黎潼对上眼,“啊”了一声。   “我想养它,你有意见吗?”   皮肤苍白,眼眸漆黑的冷艳女孩,站在黄昏晚霞、榕树阴影下,轻描淡写地笑问。   易安眨眼。   她和她怀里的三花猫对视一眼。   一瞬间,有种她的后颈皮也被提溜起来的错觉。   女孩神态坚毅,声线紧绷,“当然没有!”   “好。”   黎潼眼中含笑,她垂下眼帘,黢黑睫毛并不上翘,常常有种怏怏不乐的错觉。当神情锐利,情绪寡淡时,冷漠厌世感扑面而来。   三花猫在校服外套里迷茫地“咪”了一声。   漂亮女孩脸上的厌倦与疲惫仿佛被洗涤浸润,她用指尖拨弄小猫柔软的粉耳朵,轻声对易安说:   “有空来我家看猫吧。”   黎潼不知道她能得到什么答案。   是婉拒,还是同意。   她心中没数。   好在,易安并不让她等太久,她笑眯眯地道:“好耶!”   “咪咪,可爱的咪咪~我们可以常常见面啦!” 第24章   黎漴没有收到黎潼的回复。   他并不灰心, 想了想,麻烦住家阿姨帮他将礼物收拾到车上,准备一块送到黎潼现住的新房。   垒放得整整齐齐的礼物, 价值昂贵,盛满心意。   江市傍晚交通堵塞, 自黎家别墅挑捷径开往御水小区, 前后耗费接近一小时半。   到达小区正门, 已是夜幕渐深。   车牌识别,驶入地下停车场, 他收到楚朱秀的消息:【儿子, 今晚住在御水吗?】   黎漴瞄了眼信息内容,拨通他妈电话,径自问:“妈, 有什么事?”   楚朱秀温吞道:“我听阿姨说, 你带着给潼潼的礼物去找她了。”   滑入固定车位, 黎漴没着急下车。   他静静听着楚朱秀说话,时不时应一声。   “是,我给潼潼的礼物,她当时没收,”顿了下,青年声线淬着点低落, “一会送到她住的地方。”   楚朱秀呼吸声柔和, 她斟酌言语,笑着道:“你要是有空, 帮妈妈问一下。”   他先是应下, 旋后问:“问什么?”   楚朱秀平静道:“潼潼参加的高三复习班,开学第一周有家长会, 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消息。”   黎漴听出楚朱秀言下之意。   他愣怔,犹豫道:“妈,你不能没经过潼潼同意,就擅自做决定。”   一时无言,缄默在电话中蔓延。   楚朱秀口吻淡然,她柔和悦耳的声线里常常蕴着他人难以拒绝的婉转。只有极亲近的家人才知道她性子中掩藏在柔婉下的坚硬,为达目的,往往不择手段,“我知道。”   她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如果我不主动,她永远不会上前。”   楚朱秀本人同样需要掌握着亲生女儿的生活动态。   既然黎潼选择留在国内,她便要将一切嵌入可控范围。   黎漴闭上眼,摁着太阳穴。   他冷静道:“妈,潼潼应该不会乐意。”   楚朱秀第一次与儿子有了明面上的对峙与矛盾。她皱了下眉,道:“儿子,你不愿意吗?”   黎漴深呼吸,他听到隔壁固定车位有车驶入的轮胎摩擦声。   夏季高温,车内空调还开着。   他烦躁地拧下车钥匙,一边与楚朱秀交涉,一边去停车场管理员小亭借推车。   “妈,现在不是乐不乐意的问题,而是你没尊重她,如果我问了家长会的时间,”黎漴咽了下唾沫,他脑中闪回着黎潼那张冷淡厌恶的脸,霎时有点喉中艰涩,他不得已扯了两下领带,缓解那一下无法喘息的压抑感,“她会觉得我是在告密,好吗?”   楚朱秀的语调柔静,她笑了一声,平心易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多了解她一点,她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只能寻求你的帮助。”   母亲在儿子面前的示弱,将他当作依靠般茫然困惑的口吻,太容易让黎漴觉得自己必须要承担起责任,为楚朱秀做事。   他心绪不宁,无声地冲管理员颔首,要走推车,大步往固定车位走,“妈,我还是觉得你需要再考虑一下。”   楚朱秀沉寂片刻。   她听着儿子从后备箱将礼物盒一件件地摆在推车上的动静,清了清嗓子,仿佛被他说服。   “好吧。”   “你现在在做什么?”   黎漴没意识到楚朱秀轻声细语下潜伏的、涌动的偌大晦涩。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效果,轻松起来,“我在把礼物放推车上,一会送去潼潼家。”   楚朱秀含笑问:“你走前怎么没把爸妈送潼潼的礼物一块带去?”   除了黑卡和房产,黎振伟、楚朱秀一视同仁,给两个女儿都买了首饰作为礼物。   她和缓的语气让黎漴彻底放下心房。   他真诚道:“你们当父母的份儿,需要你们自己去送,不该由我来。”   电梯门开,推车滚轮,地面摩擦出怪响。   黎漴的声调响亮,隐隐能听出几分欣悦:“我呢,就当个‘妹宝男’,希望潼潼会喜欢我当哥的样子。”   楚朱秀静静地听着电话。   直到结束通讯,她仍对黎漴堪称真心烂漫的兄长爱护之情心生恍惚。   与她杂糅着愧疚和警惕的母爱相比,黎漴的关怀要纯粹许多。   楚朱秀摇头失笑,不为所动。   兀自联系教育系统里的朋友,她温声笑语:“周姐,我是朱秀。”   “是我,我之前问过你,我女儿在三中读书的近况。听说她的老师是这几年很不错的毕业班老师,我很放心。对了,想问下,三中开家长会和国际高中有什么不一样呢?”   “是呢,我对这不太了解,儿子、娅娅都是在国际高中读书的……”   ……   黎漴汗津津地把推车从地下车库送到黎潼的住所。   他站在房门前,抬手看了下腕表。   7点35分。   黎漴鼓起勇气,按响门铃,他同时给黎潼发消息:【潼潼,是哥,我把礼物给你带来了。】   御水小区的楼房户型多为一梯两户,南北通透,私密性好。   隔壁一户刚入住没多久,正巧准备下楼,开门就看到黎漴站在门外,可怜巴巴地摁门铃。   她纳闷地瞧了他几眼,怀疑道:“你是这家人的谁啊?”   黎漴苦笑着,“我是她哥。”   走廊智能灯明亮如昼,邻居认出黎漴五官中与黎潼相似的点,她半信半疑地掏手机。   “妹妹,你家门口有个男的在敲门……嗯嗯,你在听课呀,”女邻居走进电梯,门关合间,她睇向黎漴的那一眼并不客气,“好,你看下要不要开门,他说他是你哥,穿得倒是有模有样。”   黎漴心里凉飕飕。   他抹了一把脸,酸溜溜的——黎潼连邻居的电话都很乐意接,却把他的电话拉黑。   正想着,门猛地开了。   黎潼面无表情地盯着黎漴,平板还在外放着课堂尾声,与之呼应,是一道软绵绵的“咪”声。   “你来做什么?”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如同风雪,扑面而来。   黎漴把小推车往前挪挪,他小声道:“哥给你发的短信,你没看吗?”   他眼睁睁看着黎潼低头翻起手机消息。   霎那间,更觉凄楚。   “潼潼,哥很认真地给你发消息,你有空能不能回一下……起码让我知道你有看到?”   青年垂着眼皮,他穿着体面得体,样貌堂堂,是会被带有警觉心的邻居勉为其难称为“有模有样”的英俊长相。   黎潼和他站在一块,两人五官间的相似感汹汹迸涌。   只要一眼,旁观者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这两人有血缘关系。   他还想再说,偏偏,黎潼不给他机会:“行了,东西放门口。”   视线扫过推车上的昂贵礼物,黎潼索然寡味,她示意他撒开门框,别妨碍她关门。   黎漴:“……”   他不是毫无感情的机器人,被黎潼多次拒绝,难免意懒心灰,委顿颓萎。   只是,当他望向黎潼那张脸时,那种哀颓落寞感不由自主地被血缘牵引着治愈。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的大脑太过感性。很难忽视同父同母的妹妹,对她的冷漠刻薄本能地宽容优待。   又或者,说句难听的,他就是贱的。   “潼潼,哥听到你家里有点怪声。”   黎漴没忽视那一声“咪”,他半是找借口要进屋,半是真心实意要帮忙:“是不是别人家的宠物掉你的阳台了?”   身强力壮的成年男人想要强行进屋,基本上拦不住。   黎潼没能成功。   她盯着黎漴那虎背熊腰钻去阳台的样子,忍住滔天怒火,怕影响到隔壁邻居,先关上门。   刚加入家庭的三花猫机敏地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肉垫无声地踩在地上。黎潼与三花对上眼神,小猫的耳朵往后翻飞,蹑手蹑脚地准备发射。   须臾之间,一只飞天小猫趁着黎漴毫无防备,像只八爪鱼般落到他的脑袋上,糊得他看不清眼前视野,吓得吱哇乱叫。   “我操!什么鬼东西!”   成年男人的力量足够掌握一只羸弱小猫。   眼看着他就要伸手去薅脸上的猫。   黎潼上前往他身上摔了个枕头,趁着他身形一晃,接住三花。   黎漴色若死灰。   他干巴巴地望着黎潼,以及她怀里那只张牙舞爪的三花,紧绷道:“潼潼,刚才是它爬我脸上了吗?”   黎潼冷笑一声。   她从客厅收纳箱里找出前一小时从宠物医院买来的猫条,嘉许地摸摸它的脑袋,拆了一条喂食。   黎漴碎碎念着,目光不太敢看那只古怪、可怕的毛绒绒八爪鱼,嘀咕着:“你什么时候养的猫?我看它好凶的样子,要不换一只乖的养吧。”   “闭上你的臭嘴。”   黎潼捂着三花猫的耳朵,不让它听这种脏话,凶狠骂道:“谁让你自己找贱要进来?我邀请你了吗?!”   青年愁容满面,他被黎潼骂过很多次,已经不再应激。   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习惯。   他忧形于色,强颜为笑,“潼潼,哥只是吓了一跳。”   定了定神,黎漴专注地打量她怀里的生物,心有怯意,然而还是诚实夸赞:“它长得还挺好看,不算丑东西。”   三花猫美滋滋地舔完小半根,蜷在黎潼怀里,慢腾腾地舔爪洗脸。   黎潼听着它摩托车般的咕噜声,情绪稍有迂转,她抬眸冷冷地看他。   黎漴被她看得气势很弱,他张口结舌,想解释,又觉得自己没经过同意擅自进门的行为实在算不得体面。   最终,轻声道歉。   “对不起,哥下次不会了。”   黎潼并不觉得黎漴是真心道歉。   她直白点出:“你下次还敢,是吧?”   青年站在她几步远的位置,为她洞幽察微的敏锐心惊不已。   他情不自禁地对上她的漆黑眼瞳。   好半天,他摸了下鼻子,装作没听见,故意找其他话题道:“潼潼,你晚饭吃了吗?”   黎漴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黎潼从没见过。   她纳罕地打量他一番,很快,好奇稍纵而逝,她默不作声地将平板挪到面前。   怀中三花咕噜咕噜,陪着她一块看课。   黎漴本想接近,奈何被三花猫吓唬过一遭,没了胆子,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妹妹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揣着只凶恶小猫,认认真真地看课。   他看了十多分钟,黎潼一直不搭理他。   黎漴自找话题,自言自语:“潼潼,我听妈说,她觉得我之前上的那所国际高中不错,建议你去那里读书……你为什么不想去呢?”   “国际高中的氛围很好,很适合我们。”   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江市有钱人。   话说到这,黎漴惊觉自己说错话,他沉默看向黎潼,庆幸发觉她还在专心听课,浑然没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   他舒了口气。   冷不丁,黎潼说:“还不走?”   她仰着脸,怀里的小猫同步仰着脸,凶猛地凝视他。人类言辞刻薄尖酸,猫咪发出嘶嘶声。   “滚出去。”   灰头土脸地被赶出去,似乎已是黎漴的人生常态。   他耷拉着脸,苦笑着对准备关门的黎潼柔声说再见。   “潼潼,哥有空再来看你。”   砰的一声,门紧紧闭合。   黎漴站在门口半晌,他蓦地想到什么,扬声喊道:“潼潼,你家小猫多大了,改天我给猫买点东西吧!”   他决定下次上门时带点猫粮、猫玩具,希望能成功贿赂那只延展性极强的猫。   黎漴心有余悸地摸了把脸。   他忽觉有点刺痛,掏手机看了下,脸颊边居然有一道浅浅的抓痕——伤口不深,在无意识情况下,太过容易忽视,直到触碰时,发觉异样,痛意这才清晰明了。   青年茫然地对着摄像头眨眼,他用指尖碰了下伤口的位置。   疼痛让他嘶声,血珠沁出皮肤,可见下爪的力度刁钻狠劣。   黎漴抽气,他愣是没敢问黎潼有没有给这只猫打过宠物疫苗。   口中泛苦,浑浑噩噩。   等到打了狂犬疫苗和免疫球蛋白,得知他还要再来四针,黎漴脑子发蒙。   当晚回去他就发了烧。   周身热烫,难以入眠。   黎漴可悲地想,这大概是他进门没经过同意的因果报应。 第25章   7月6日, 小暑前夕。   阳光猛烈,柏油路滋滋反光,热得发软。   江市第三中学, 熙来人往的学生与家长们涌入校门。   易安的母亲是个职业女性,她特意请了假陪着女儿来参加家长会。顶着大太阳, 下车时打了遮阳伞, 温柔地给易安那边挪送伞面, 怕女儿被晒得出汗。   一路直往复读班教学楼,易安小麻雀般叽叽喳喳, 说着自己复读开学这几天认识的漂亮邻桌。易安妈妈笑着听, 时不时附和。   步入教学楼,收了遮阳伞,女儿挽着她的手, 眼睛一亮, 大声地唤:“黎潼!”   不远处那个眼眸狭长, 神情淡淡的年轻女孩闻声看来。   她身旁没有家长,班主任为难地皱着眉,低声说什么。   易安妈妈伸手拧了下易安的手臂肉,轻轻掐了下她,硬是拦住易安下一句就要吐出的“黎潼你家长呢?”。   她和气地冲那个漂亮女孩颔首,“我是易安妈妈, 听易安说起过你。”   黎潼冲中年女性笑了下。   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足够听到班主任轻叹着道:“黎潼,你家里这个情况确实是不好找家长来听家长会……”   “除了爸妈外, 还有没有什么可靠的大人?”   黎潼平静极了, 她没打算让楚清许帮她开家长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麻烦她许多, 不该事事央求他人帮助。   “老师,我已经成年,可以负起自己的责任。”   “您看,复读的入学事宜,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来办理。”   易安妈妈听得震惊,她扫了眼身旁的女儿,一时间无言。   “行吧,先进去,再过半小时开家长会,到时候你自己认真听。”   班主任无奈,她拍了下她的肩头。   易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讷讷地跟在黎潼身旁,走进班级。好半天,坐立难安。易安妈妈掐了她大腿好几下,她还是没忍住:“黎潼,你的爸爸妈妈……”太过纯真养大的孩子,总是不可置信,她问完又懊悔,垂下脑袋。   黎潼不觉得被冒犯。   她平心静气道:“嗯,一个死了,一个跑了。”   这句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大。   易安妈妈脸热,她重重掐了下不知轻重的易安,愣是把女儿掐得呜呜一声。   旋后,歉意万分地冲黎潼道:“黎同学,我家易安嘴巴坏,你不要放在心上。”   黎潼失笑。   她摇了下头,“没事,事实而已。”   她压根就没打算提黎家那对父母。   易安妈妈满怀愧疚着自家女儿实在不懂事,柔声道:“阿姨家就易安一个女儿,你要是平时没地方玩,可以来阿姨家……”   “如果有什么题不会解,”易安妈妈不打算未经过女儿的准许就擅自让她帮忙,她善意道,“阿姨当年也是理科生,易安有什么不懂的题也是问我。你要是不懂,有空微信发阿姨,阿姨看到会帮你解的。”   黎潼怔怔看她一会,弯了眉眼。   她低声说谢谢。   几个家长还没到的同学跑到走廊张望校门口。   校门口有洒水车唱着歌,从主干道划过,向四周喷射清水,清污去尘;几辆私家车蹭着水贴着驶过,洗涤半扇车身。   忽地,一个男生“靠”了声,“宾利飞驰,好帅。”   走廊几人伸长脖子,往校内停车场张望。   视线阻挡,没能看到车主是谁,他们惋惜叹气,但也大致能猜出来这辆车的车主——要么是校领导,要么是复读班同学的家长。   距离开家长会还有十多分钟,班主任在班级门口看签到表。   她望着班级里齐全的座位,正要开口宣布提前开始家长会。   门外传来一声柔语:“请问这是黎潼的班级吗?”   一个极美丽的妇人站在班级门口,目光清凌凌,笑意和煦。她捕捉到班级里大部分学生、家长惊艳的视线,波澜不惊地对着班主任道:“我是黎潼的妈妈,不好意思,是不是来迟了?”   班主任错愕地与她对上眼神。   她拧着眉头,放下签到表,她走到班门口,低声与楚朱秀交流几句。   “你是黎潼妈妈?”   楚朱秀:“是的,我是她妈妈。”   班主任怀疑道:“她爸去世了,她妈跑了。”   她没好意思直接说楚朱秀是不是那个“跑了”的妈,只是眼神怪异地打量她一圈。   楚朱秀脸色骤然僵硬。   预料之外的发展让她情绪难堪,她克制着声线,柔软道:“我是她的妈妈,因为一些原因,今年才联系上。”   豪门真假千金的事,她不愿意与外人说道。   楚朱秀只能憋屈地说出一半,隐瞒一半。   这种态度,莫名奇妙、阴差阳错地踩准黎潼此前对班主任说的那句“我妈老早就跑了”的事实。   班主任可不管家长有没有钱,有没有势。   更不觉得眼前这个明显是抛弃小孩的母亲有什么必要值得温和对待。   她一个靠着每年高考生成绩出名的老师,完全不需要畏惧所谓“权势压人”,就算校领导认为她得罪家长,要辞掉她,也多得是其他高中要花重金雇她。   班主任严苛挑剔道:“你是黎潼妈妈?怎么之前没加我们班的复读家长群?”   楚朱秀气势弱了下来。   她在国际高中根本没见过如此声势汹汹的老师,霎时恍惚茫然,眼睫颤动,强撑着道,“老师,对不起,潼潼之前没有和我说过要加群的事……”   她极力想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慈母样。   偏偏,三中不是她发挥人设魅力的舞台。   班主任严厉道:“当妈的,这点事还要女儿来说?”   她想到黎潼报名入学的事基本全靠她一个人来完成,同事江华在她面前提过一嘴,说黎潼家庭环境复杂,要她照顾着点。   至于如何复杂,班主任没有详细问,她怕戳女孩儿伤心处,也没敢特意找她聊。   今天一看楚朱秀这奢侈名贵的夫人打扮,内心憎恶,联想黎潼说过的话,顿时觉得这个美妇人是那个抛弃黎潼多年的“落跑妈妈”。   “能不能有点父母的责任心?”   楚朱秀被她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   距离开家长会的时间还剩几分钟,班级里正襟危坐的学生、家长们探头探脑地提醒站在门口的班主任:“翁老师,好像快开始了。”   班主任看着楚朱秀,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扭头看到黎潼那张冷下来的脸,深恶痛绝这种极不负责的家长——就连参加家长会也要花枝招展,恨不得所有人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   她道:“你去班级后排坐。”   楚朱秀愣了下,她才被班主任教训得灰头土脸,本想着熬过就好,一会与黎潼同坐,开完家长会。   谁料,班主任直接让她坐后排去。   她望向班级后方,那有几把椅,周围空荡荡。   “老师,我不能和我女儿坐吗?”楚朱秀语气柔顺,她垂在一旁的手指嵌入掌心,指甲盖狠狠地印了几枚月牙,她试图保持冷静,和气商量,“我看其他家长都是和自己的小孩坐……”   班主任道:“我们班开家长会,需要孩子主动带家长一块坐位置上。”   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前提,班主任胡说八道着。她注意到黎潼越来越冷的眸色,心知这个孩子对这个“美丽母亲”的到来并不欢迎,想必也不愿意她陪着一坐。   于是,语气更加客观诚恳。   “你看下,要喊黎潼吗?”   楚朱秀傻眼。   她与黎潼只短暂对上一秒眼。她强撑笑脸,她面无表情。   来前的自信满满,瞬间被冷霜覆盖。她如同打了霜的茄子,迟疑不定,最终,还是低声道:“好的,老师,我去后排坐。”   后排空位,没什么人坐过,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楚朱秀忍着恶心,从包里掏出纸巾,擦过椅面,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   家长会顺利开始,她在班级后排,像是舞台剧中存在感最低的丑角。嬉笑怒骂后,舞台幕布垂落,黑黢黢剧院里观众甚至瞧都不愿意瞧她一眼。   复读班的家长们都在全力关注着自家孩子。   班级门口发生的小风波,除了距离最近的班主任知道底细,他人都以为楚朱秀是班上哪个同学的远亲。   ……   家长会顺利开完,家长们多留下来,拿着自家孩子今年的高考成绩,详细询问各科老师如何补缺补漏,尽力不在今年再留遗憾。   易安妈妈也凑上前去问,她家易安今年落分最多的科目,正是坏肚子后考的数学一科。   易安蔫头蔫脑地陪着她妈,听着家长们激情昂扬地议论着。   班主任忙于应对,她口干舌燥,直到给大半学生家长说完。她抬头,看到班级角落里,那个美丽妇人脸色苍白地与黎潼小声说话。   她无声打量,没有上前打断。   又一位家长唉声叹气地拿着成绩单,挤到她面前,夺走她的注意力:“翁老师,看看我家儿子,他这个成绩能不能上师范啊,我想给他报地理类师范生……”   班主任不得不抬着眼镜框,认认真真地给家长分析成绩可提高的空间。   再抬头,班级角落已经不见人影。   她有点担心,决定一会去找黎潼,和那个莫名奇妙的家长。   =   黎潼厌恶夏天。   楚朱秀光荣地为她的厌恶清单添加分量。   晒得人头晕目眩的日光透过稀疏的叶片直直射下,美丽妇人穿着五公分的高跟鞋,试着小跑跟在黎潼身后,她柔柔唤:“潼潼,你生气了吗?”   毫无界限、毫无分寸感地介入他人生活。   黎家人每一个都是这样讨人厌的存在。   黎潼大步往停车场走,她看到那辆宾利飞驰,目露嘲讽:“你非要这么爱出风头?”   楚朱秀起初没听懂,或者说,是她不愿意往那方面猜想。   黎漴、黎娅从前格外满意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席家长会,恨不得让所有同班同学都认识她。   孩子们挺着胸脯,骄傲自得地牵着她的手,向老师、同学们得意承认着:“这是我妈!漂亮吧!”   楚朱秀为此目眩神摇。   她沉迷于金钱、医美带给她的青春永驻,喜爱在孩子面前成为他们口中的“漂亮妈妈”。她人生价值的部分幸福与快乐来自于此。   辛苦准备,前来三中。   很难说,楚朱秀有没有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脑中总是有着这样的念头——“血缘是挡不住的,潼潼是她孕育出的孩子,母女之间怎会有隔夜仇”?   想着想着,楚朱秀说服自己,愈发坚信。   她不认为自己没经过同意前来家长会是什么可恶的行为。   这世上比她言行过分的父母多了去了。   楚朱秀定在原地,她重复道:“爱出风头?”   “潼潼,妈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在乎你,”楚朱秀自有一套理论,她斟酌言语,温柔道:“所以才这样精心打扮着来参加。”   七月的夏,热得校园里的流浪猫狗蹲伏在私家车的阴影下。   绿化带的喷洒水龙头向外呲呲清水,几只野猫各自交替着上前饮水,缓解焦渴。   宾利飞驰的车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黎潼知道楚朱秀最在乎什么。   她的富贵、体面、美丽、口碑……   黎潼凝神望她。   一切的一切,浇筑出如今假人般青春美丽的贵妇人。   日光明亮,楚朱秀的苹果肌饱满,天生好皮般莹润雪白的脸上,如今正双眼盈盈看着她,好似被她的话伤透心。   她们博弈过,楚朱秀被迫让步过。   楚朱秀必定心有不甘。因而多次迫近,试探她的底线,发现黎潼选择复读后,了解到她如今客观存在的“软肋”是学习。   她喜出望外。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把柄,而楚朱秀想要成为赢家。   她将胜负欲掩饰在“母爱”之下,美名曰:“潼潼,我是在乎你的。”   她要利用各种机会,踏进她的生活范畴,一箭双雕地达成目的。   不管是母女温情,还是掌握她的生活。   楚朱秀都想做到。   黎潼与她的距离很近。她看出她漆黑眼中与她相似的眸光,基因在这一刻奇异地重合,点燃着年轻女孩眼中旺盛的火焰。   蓦地,黎潼扬唇,她呢喃着说:“妈,你一定觉得我很在乎你的一举一动吧?”   楚朱秀心脏砰砰。   她想说,如果不在乎,她为什么要生气呢?只有在乎一个人,才会有负面情绪。   美丽妇人眼中含着温存,她颤动睫毛,软声道:“潼潼,不管怎么样,我很在乎你。”   夏季的烫风滚动,她的脸颊温热。   出门前在空调房里精心上妆的粉底,湿热地粘附在肌肤上。楚朱秀心不在焉地想,她需要尽快解决这件事,然后回家卸妆。   骤然间,她听到黎潼古怪地低声笑了下。   “妈妈,你知道吗?我确实挺在乎你有时候说的蠢话,做的蠢事。”   “你太天真了,和我不太熟,怎么就敢随意踏进我的生活里?”   楚朱秀忽地怔住。   她心神不定,困惑于她这一刻的腔调——她从没听过潼潼喊她“妈妈”,那似乎是娅娅专属的唤词,尾音上扬,童稚天真。   很有被溺爱着,孩童的不谙世事感。   她疑惧不已。   可又心想,在黎潼在乎的校园里,她应当不会当面给她脸色看。早在几小时前,楚朱秀便意识到黎潼不会在班上对她口出恶言。   校园是黎潼在乎的公开场合。她很少礼貌对待黎家人,可又总在很多时候,对待外人友善至极,差异明显。   “潼潼?”   楚朱秀唤了一声,她毫无防备。   下一秒,扑面而来一个巴掌,直直击中她的右颊。   痛意迟了一拍。   柔润亲肤、适合常年做医美护理的细腻底妆,于热腾腾的盛夏沁出油脂,黎潼给了她一个完全没有收起力气的巴掌。她打完以后,嫌恶地低头看向掌心的色块,再仰头,对上捂着脸,眼眶湿了一圈,疼痛过后,是巨大惊慌与愤怒的楚朱秀。   黎潼甜甜地笑了起来。   她说:“妈妈——”   “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和女生打架从没有输过。”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好好和你说话?劝你下次不要这么做?”   遥遥有学生家长的声音,一个耐心说着复读一定要认真,不要辜负这一年时光,一个老老实实应着,承诺自己一定好好读书。   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的脸颊痛得楚朱秀落下泪来。   她从没有被人这样打过,羞耻与愤怒让她哑声怒道:“黎潼!我是你妈妈!你怎么敢动手打我!”   “你怎么敢?!”   黎潼稳定站定在她面前,只是微笑。   那一对家长眼见着就要进停车场驱车离开。   楚朱秀匆匆地侧过身子,要从包里掏出纸巾,装作擦汗的样子。她心中越来越慌,越来越慌,生怕赶不上。   一只微凉的手递来一张纸巾。   她抖着指尖,形色仓皇地夺过,泪水洒落在她美丽精致的脸庞上。   楚朱秀仰着脸,用纸巾盖住脸,任由泪意蔓延。   那家长和学生诧异地走过来,“同学,你妈妈怎么了?”   她怕黎潼开口就是“我给她一巴掌”,强忍着泪,就要自己解释,是天热出汗,她在擦。   临时想来的借口太多纰漏。   谎言一戳就破。   楚朱秀正要隐忍开口,她听到黎潼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   家长和学生没有识破这个谎言。   楚朱秀要跳出喉咙眼的心脏终于平稳回到胸膛。   她煎熬仰脸,包羞忍耻,直到周围没了旁人声音,她终于能够卸下力气,眼神潮湿地看向黎潼。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楚朱秀咬牙切齿。   黎潼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她笑吟吟着,柔声道:“妈,你也要还我一巴掌吗?”   苍白漂亮女孩眨着眼,轻声喃喃:“可我不笨,不像你。”   “我会躲诶。”   她说得诙谐可爱。   楚朱秀痛得泪珠不止,她扬起的手指蜷着,到底没有落下。   体面成为桎梏这个女人最大的镣铐。   她连被人打了都不敢给路人瞧,又怎么会做成功率极低的反击?   楚朱秀泪湿了纸巾,她攥着那一团皱巴巴,从包里掏出镜子,看到颊上红痕几无,只有泪水划过将底妆带走的痕迹。   她恍惚不定地看着镜中自己,眼睫颤动,脸颊潮湿。   一张干燥的纸巾迎面递来。   “我有控制力度哦,”黎潼对她道,“听说你明后天要陪爸出差,我不敢把你的脸打坏了。”   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糖。   这曾经是楚朱秀的为人之道,她凭借这潜移默化的规训,将儿子女儿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们几乎不会对她忤逆。楚朱秀无比自傲于她的教育成果。   终有一朝,这规训落到她身上。   楚朱秀意识恍惚,她本能地接过那张纸巾,久久出神。   夏季的风,燥热粘腻。   楚朱秀发了个抖,直到坐上宾利飞驰,空调持续不断送出凉气,她如坐针毡。   望着前方,脑中空白。   某一瞬间,楚朱秀开始厌恶夏天。 第26章   直到家长们四下散去, 班主任抽空给黎潼打了个电话,询问她是否还在校内。   她本意是想关心下学生,担忧她与那位家长谈话不畅, 影响个人生活。   谁料,黎潼轻松愉快的语气舒缓了她的焦虑。   “老师, 我现在在买水, 您还没回吗?”   家长会当天上午开完, 下午继续上课。   班主任收拾着讲台前的往届高考资料,偏头夹着手机道:“对, 还没呢。”   “我一会想去班上拿书包, 老师你等我一会好吗?”   这种请求班主任都会应下,她将资料收进随身包里,没一会便等到黎潼进班。   穿着校服, 笑容很好看的漂亮女娃娃给班主任拿了瓶常温矿泉水, 她说:“老师, 怕您喝不了凉的,所以只买了常温的。”   班主任不好意思笑着。   她接过矿泉水,与她并肩走出班级,不忘低声问:“刚才那位是你的家长吗?”   黎潼笑吟吟着,她说道:“是的,不太熟。”   “她已经走了吗?”   “嗯。”黎潼轻描淡写道, 浑然看不出前几刻甩给楚朱秀一巴掌时的冷淡戾气, 眼中含笑,姿态放松。   班主任见她没有再谈下去的念头, 脑中对那个“落跑妈妈”的身份更加坚信。她拧开矿泉水, 喝了一口,旋后温和看向她, 说道:“生活上有困难的话,可以和我谈谈。”   “心里有事千万不要憋着,你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年。”   “过了这一年,且让她看!”   她得到学生轻柔坚定的一声“好”。   ……   7月7日,小暑。   晴空像烤出来的蓝瓷,蓝得晃眼。正逢午后,光照充足,街边榕树影叶摇动,行人汗津津地钻进荫蔽下遮阳挡热。   黎潼接到黎漴的电话。   “潼潼,我听说妈跑到你学校去开家长会了?”青年声线里蕴着勃然不发的怒意,他努力克制情绪,“是这样吗?”   黎潼诧然。   她抬眉,重新看了下手机屏幕来电显示,“你换了新手机号?”   黎漴没预料到她的重点在于他换了手机号。   他干巴巴地苦笑道,“潼潼,你把我的手机号拉黑了,我只能用别的号码来打。”   黎潼恍然,她慢吞吞地准备就此挂掉,再将这个电话号码拉进黑名单。   黎漴慌张补充:“我知道你要挂断,但是请先等一下!”   青年紧张地快速道:“我之前和妈谈过,让她不要没经过你同意,就擅自做决定 ——”   黎潼暂停动作。   她意味深长问:“她和你说了?”   黎漴没察觉到她这句话背后掩藏的深意。   只以为她在质问他是否知情“楚朱秀替她开家长会”的事。   他反驳道:“我没有同意她当时的请求。”   黎潼含糊地应了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蜷缩在榕树荫蔽下的小黄狗摇晃着尾巴,嗅到她从便利店买来的速食气味,讨好着伏趴着,黑亮眼睛渴望地凝视着她手里的便利店塑料袋。   黎潼想了下,她发出两声召唤小狗的声音。那小黄狗眼睛一亮,三步做五步走,慢慢地、试探着晃着尾巴,朝她走来。   黎漴的声线含着气恼,他咕哝道:“她当时想让我问你,家长会的具体时间。”   黎潼漫不经心地回道:“你没有问我。”   黎漴邀功般,气昂昂道:“是的,我觉得这样很不尊重你。”   “潼潼,你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行为。”   小黄狗埋头苦吃着黎潼从便利店买来的烤肠,它吃得又急又快,尾巴呼呼乱扇,螺旋桨般,差点要原地起飞。   黎潼泰然自若。   她没有上前抚摸小黄狗的脑门,只是静静地看它吃完。   黎漴声线紧绷,他有种替母亲感到羞耻的滋味,“我听说她昨天去了你的学校,已经和她吵过一架了。”   小黄狗吃饱喝足,讨好着上前,用长吻拱拱她的脚背。   黎潼的鞋是普通的运动透气款,小狗长吻搭在上方,一刻的怪异触觉。很快,那小黄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再度跑到荫蔽下避暑。   她翘着嘴角,心情愉快。   黎漴没有意识到她此刻的情绪状态尚佳。   他苦恼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潼潼,妈她的性格就是这样……你以后和她相处久了就知道,在一些事情上有自己的坚持。”   “我今天和她吵的架很凶,”青年赧然,“她这次难得服软,一句话都没反驳我。”   黎潼含混不清地哼哼两声。   这种语气助词,有助于倾听与促进他人近一步分享八卦信息。   “也许她开始改变自己,”黎漴带有期望,他有了几分雀跃,“我想这是个好的开始——”   “哥。”   黎潼忽然唤道。   黎漴愣怔,他受宠若惊地“诶”了一声,心跳如鼓,耳朵痒痒。   好久没有听到黎潼这样喊他,他情绪拔高到极点,恨不得她多叫几句。   “你得感谢我,让妈开始反省自己。”   黎漴茫然地应“昂”,他神志涣然,不能够第一时间读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意思?”   黎潼深深笑起来,她说道:“运气好,你问妈,她会告诉你。”   “但我想,她应该不是那种在孩子面前承认错误的家长,”黎潼幽幽说着,她意兴盎然,“但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开始,对吧?”   黎漴一无所知。他就像是不远处那只吃了她一根烤肠,就乐得找不到北,满心欢喜的小黄狗。只消听到她说话口吻中的亲昵,涌动着快乐,喃喃地应着:“是,我觉得是的。”   电话挂断。   黎潼眼中盈着灿然笑意,她在袋中掏出另一根烤肠,柔声诱哄小黄狗。   它怯怯地上前,比上一次要大胆些。   长吻搭在烤肠上,迅速地衔走。   然后,它伏趴在荫蔽处,烤肠埋在前足下,冲她狠狠摇尾巴。   今天出门一趟,遇上心软的人类,足以让它快活好久。   “好小狗。”   黎潼正处兴头上,她高高兴兴地对小黄狗说再见。   =   班主任在班级讲台前放置着“距离高考还剩XXX天”的提示日历本。   趁着第一次家长会结束,她激励着班上学生们:“我希望你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剩下的三百多天里。”   “希望你们的父母也做好配合工作,接下来三百多天我们一起努力。”   黎潼仰着脸听着老师讲话。   易安从家长会结束至今,一直懊悔着自己的愚蠢。   她没好意思再挑明此前的蠢话,只是默默地用行动道歉,将自己高中至今的笔记本复印件全都带来,放在黎潼的桌下。   等到她问时,脸烧得通红。   “刚好这些笔记我复印了一遍,”被父母养得幸福天真的普通人,冒犯人后的道歉:“黎潼,你可以带回家看。”   她硬是看着黎潼收下,这才安心不少。   当班主任说起,三百多天的复读时间里需要家庭的配合。   黎潼若有所思,易安埋头苦想。   课间,她收到易安推来的一张小纸条:【我妈妈说,之后要是有什么女孩子的事情,不方便不懂的,你可以问问她。】   黎潼盯着纸条看了半天。   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易安妈妈担心她身边没有年长女性教导。   许多女孩儿在睡眠少、学习紧张的高三期间,总是有经期不调、长痘脱发等毛病。这时候,往往需要妈妈带着去医院看病,调理身体。   黎潼从前没有过这样的境遇,她迟钝到看了好几分钟,才理解到纸条上的用意。   她凝神,用笔书写着回了一句:【好,帮我谢谢阿姨。】   纸条推回。   易安眼眸亮了。   她冲她笑着,珍惜地将纸条夹进书里。   当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向班上学生说着接下来三百多天有多紧张,希望大家不要掉链子,家长也不要拖后腿时。   黎潼想到黎家人,她心不在焉地摸到抽屉里的手机,决定做点什么事,让黎家人忙一点。   省得来打扰她的复读。   说想就想,说做就做。   黎潼雷厉风行,当天就给黎娅打了个电话。   ……   江市艺术大学,大一学生们大多回家,无聊消遣,度过假期。   只有少部分学生,家中有人脉,对前途目标非常明确,被安排了实习工作。   黎娅恰是后者。   她满心不耐地听着江市舞团单位里的几个前辈说话,她们正热议着下个月单位组团去闽省海岛旅游的行程。   黎娅兴致索然,完全不觉得海岛旅游有什么值得期待。   一个前辈问黎娅:“小娅,你到时候去吗?这次组团三天两夜,团价很划算!”   她想着要拒绝,话在口中,将要说出,又咽了下去。   楚朱秀不会乐意见到黎娅拒绝参与单位活动。   她脸上盈盈,温柔和气道:“好呀,我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看看那几天有没有空。”   前辈们热火朝天说着每年单位的旅游经费指标,感慨这两年的指标降了,需要她们自己补贴进去。   黎娅付之一笑。   还不到她每天支出零头的旅游经费,听着廉价不已。偏偏,她要按捺住性子,保持形象,融入团体。   时间嘀嗒。   她神情不属,蓦地,手机电话铃响,显示是陌生号码。   黎娅如获大赦,她朝单位前辈们甜甜笑了下:“我去接个电话,一会再回来。”   抓着手机,匆匆赶到走廊尽头。   脸蛋纯洁,笑容清甜的年轻女孩嗲嗲地接起电话:“你好,请问是哪位?”   黎潼听着黎娅的声音,短促的笑了一下。   瞬间,黎娅背脊挺直,她如临大敌,警惕不安,“黎潼?”   “是我。”   黎潼对她的紧绷不以为意,她轻声笑着:“你在舞蹈单位?”   黎娅皱了下眉。   她不知道黎潼是哪里来的具体信息,试图敷衍搪塞过去,“你打我电话做什么?”   两人对彼此印象并不好。   不久前,矛盾相向,争执混乱。   黎娅为之付出代价。   她恨意深深,畏惧潜伏胸口。盛夏午后,倏忽卷舒,难受得像是有团冰冷蛇鳞蜷在肌肤上,丝丝吐息。   黎潼轻慢低缓着,温吞说话,好似是个再好心不过的路人,得知八卦,第一时间告知主人公。   “娅娅,你知道林建刚和陈芳吧?你的亲生父母。”   黎娅听到“林建刚”“陈芳”这两个人名,反应剧烈。她看了下四周,压低声线,狠狠道:“他们才不是我爸妈,你在说什么胡话!”   脸蛋纯真,笑容美好的女孩在这一刻失去往常的温柔可爱。   她冷着声线,“那是你爸妈,不是我的!”   黎潼嗤了一声。   她听出黎娅语气中的逞强与慌张,以及不可预估后话如何的战栗。   她吸食着来自黎娅的恐惧,心满意足地抚摸着手下的三花猫。   小猫很给面子地响亮咕噜。   “是我爸妈吗?娅娅,他们和我可没有血缘关系。”   只要一句话,就足够击溃黎娅。   她畏惧于板上钉钉,无法改变的亲缘关系,恨不得黎潼从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更希望从一开始楚朱秀没有多选“血样项目”用以鉴定。   黎娅摇摇欲坠,她扶住走廊白墙,手掌被蹭出一道灰白。   她眼中含泪,忍气吞声,“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的亲生爸妈是谁吗?”   黎娅色厉内荏,她比谁都怕提起“亲生父母”,那意味着她不是黎家人,与黎振伟、楚朱秀没有血缘上的关系,注定了她本该走上“林潼”的人生。   走了狗屎运的黎娅,互换人生的黎家真假千金事件,于短短一年时间内,成为江市上流圈子里人人津津乐道的真人八卦。   黎娅原来的朋友们明面上不说什么,私底下还是要肆意嘲笑她的血统:“一个命好点的穷比,根本没资格和我们站在一起,想想就有点搞笑,要是没抱错孩子,她现在估计都生了三胎在家带孩子吧。”   诸如此类的话,难听到黎娅喉中哽咽。   每每听到,她更恨黎潼。   她恨不得她去死。   恨不得她死在窘迫穷困的从前,让黎家人找回真千金时,只能看到一个墓碑。   如此这般,黎家人一定会选择隐瞒真假千金的事实,维护住家庭的体面。   黎潼慢腾腾地将三花猫抱进怀里。   温暖的生物有着轻飘飘的重量,与沉甸甸的爱意。   它奋力在她怀里踩着奶,向全世界发出摩托车的呜呜轰鸣。   黎潼笑着说:“不会,我怎么会因为这点你我皆知的事情,就来打扰你呢?”   她云淡风轻地说下去。   “我只是想告诉你,林建刚虽然死了。”黎潼凝视虚空,她回忆起上一世在死后不久,以灵魂姿态留驻人间时,得知的消息。快-意席卷,她轻佻地扬唇,缓声低语,“但我找到陈芳了。”   那个在“林潼”一岁时离家出走,抛夫弃子的女人。   黎娅的亲生母亲。   陈芳闯荡二十多年,一身风尘,脂粉烂俗,无力挣钱之余,终于想起那个自己曾经抛弃过的女儿,想找她养老送终。   那时候的黎潼已经死去,好在,陈芳还有个亲生女儿。   陈芳搅乱了黎家彼时平稳安静的生活状态,愣是将他们弄得狼狈不堪,直到花了不少钱打理关系,才将她处理好。   黎潼曾听过黎娅在深夜大哭,委屈得楚楚可怜:“要是潼潼还在就好了,她一定很想念陈芳——”   “而我,我对她没有一点感情,妈妈,我根本不想和她联系。”   楚朱秀动容地揽过她,柔柔安慰,承诺他们一定会解决这件事。   ……   “你猜猜,她现在在哪里?”   一刻停顿。   黎潼餍足地听到黎娅颤抖着声线,问她:“她在哪里?”   她答非所问:“我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了。”   黎娅后背脊骨像被抽走,她浑身无力,战栗发抖,尖声道:“你凭什么!凭什么把我的电话——”   “娅娅,冷静点。”   三花猫歪着脑袋,暂停咕噜。   它瞧着主人笑得前俯后合的模样,美妙而畅快地奏出一道甜美的“咪呜”,尾巴如同旗杆,直直竖着。   小猫十分捧场!   黎潼笑眯眯地亲了它的圆脑壳一口,回应黎娅。   “没办法,谁让你是她的亲生女儿。”   “血缘很奇妙的,你见到她的第一眼,一定会深深地——”   电话挂断。   黎潼扫兴地看着被挂断的手机屏幕,懒洋洋地吐出恶心黎娅的最后几个字:   “爱上她!” 第27章   黎家陷入长久不歇的混乱。   黎娅脸色苍白, 她双目失神,听着黎振伟踱步与人通话:“我女儿不可能和她见面。”   “什么叫做陈芳要求见面?”黎振伟怒极反笑,“她有什么资格见?”   楚朱秀在沙发上仔细翻看与陈芳有关的个人资料。   她越看脸越沉。   黎漴匆匆赶来时, 撞见黎振伟冲着手机那头怒喝道:“她都已经找上门来要欺负我女儿,你还指望我好声好气地商量?”   “怎么回事?”   他看着黎振伟怒火朝天地挂了电话, 拧眉问道。   黎娅眼眸潮湿, 她咽了口唾沫, 对黎漴说道:“哥哥,陈芳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联系我要见面。”   黎振伟刚才联络的是此前接洽负责认亲的警察。   陈芳要求和黎娅见面, 黎娅不同意,情况僵持。   “她怎么知道你的电话?”   黎娅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颊边:“黎潼把我的电话给她了。”   黎漴错愕。   黎振伟、楚朱秀已经得知此事经过,他们生气过后, 不再纠结于这一点, 只是重复自己的决定:“我不可能让黎娅去和她见面。”   民警表示理解, 同时隐晦道,当初“真假千金”鉴定血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林建刚生前所居住的小区居民们很是鸡贼地凑热闹,试图给陈芳献策,让她和亲生女儿会面。   至于从一开始就将联系方式给到陈芳的黎潼,于情于理都不能责怪她的决定。   “毕竟, 陈芳是黎娅的亲生母亲, ”民警道,“她想见自己的女儿, 情有可原。”   “黎潼年纪轻, 在这种事情上带了点感情,孩子心软给了电话, 你们不要过分苛责她。”   说这话的,恰好是当年处理过林建刚家暴出警事件的老民警。   他对黎潼印象颇深,言语里带了点个人倾向。   谁都能听出来这是打感情牌的糊弄话,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黎振伟扭头看到儿子,脸色稍松。   “有没有联系到潼潼?”   “你给我问一下,她为什么要把联系电话给陈芳?!”   黎漴犹豫了一下,说:“我刚给她打过电话,她说自己在忙小考,叫我们不要打扰她。”   黎振伟沉吟。   “那等她考试结束再说。”   然而,直到黎潼小考结束,黎家人电话联系,还是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黎潼的态度让人来火。   她淡定到说话时含着笑意,话里全是“陈芳毕竟是黎娅妈妈”等居高临下的劝慰。言语带来钝刀子割肉的痛感,更要命的是,她的“钝刀子”还是生锈的那种,划破肌肤,需要多打几针破伤风。   楚朱秀将联系黎潼的事交给儿子来做。   黎漴忙于工作之余,担负起这个责任。   他倒不是不愿意去做,只是很多时候,这本不该是他去做的事——与黎潼电联时,她从不惯他,黎漴只能选择按捺脾气。挂了电话,他难免将脾气展示给家人。   黎娅、楚朱秀成为直面他烦恼憋闷的家人。   黎家的气氛每况愈下。   陈芳迟迟见不到黎娅,她不知从哪得来的信息,硬是跑去江市舞团单位门口拉起横幅。   【我要见我的亲生女儿黎娅】,大字乌黑,红布鲜亮。   羞得黎娅愣是在家哭了几天,不想再去单位实习。   陈芳的老邻居们在这件事上奉献不少力气。   风尘妖娆的半老徐娘陈芳出现在小区里,率先得到不少人的关注。   前些时日,陈家儿媳、女婿乱搞的事沸腾到现在还没彻底解决,陈家阿婆见人就要低头溜走,再抬不起那细瘦脖子,颧骨塌陷,老态毕露。   小区里平时就靠街坊邻居八卦过活,老邻居们见到陈芳,两眼一转,笑吟吟问她怎么回来,得知她是收到黎潼消息,前来找亲生女儿时。几个街坊歇声,对那个嘴皮子厉害、挑明他人家事的“林家阿妹”心有余悸。   怕陈家阿婆的事落到自己头上,愣是丁点不敢说她。   陈芳试探着问“黎潼”现在情况如何,他们一声不吭,旁的事倒是挺热心,乐于为陈芳与亲生女儿的见面提出自我见解。   旋后,陈芳决定与黎娅见面。   她本就是奔着让女儿养老的念头回到江市,自然是不达成目的不罢休。   闲出屁的、想看热闹的,齐齐奉出奸计。   下层人最擅长利用他们毫不在乎的脸面来达成目的。   这恰恰是黎家人所在乎的。   七月尾,陈芳去过江市舞团单位拉横幅后不久,她胸有成竹地给黎潼发消息。   她说:【我女儿说要和我见面,你说第一次见面我带点什么去见她比较好?】   黎潼埋头解题,刷了半页往年考纲。   趁着去倒水的功夫,瞟了眼手机。   她加了陈芳的微信,点开头像,朋友圈里满是她过去几年飞往各地与大哥们的行程记录。   文字内容透出行业工作者的洋洋得意、油滑甜蜜。   黎潼是趁着她穷途落魄,将她找上门来。   几个月前,陈芳的多年老大哥进局子,她没了稳定收入,只好试着开直播挣点钱。   她这个款在大爷大哥观众中颇受关注,开播没多久就挣了不少米。可惜脑子不行,被骗进公会签了个不平等合同,最终收益二八分。   陈芳决定违约单干。   单干没几天,被公会起诉要求赔偿一百万,这一百万恰好就是她这十几年攒下的养老钱——再老奸巨猾,但凡不想征信黑了,只能捏着鼻子还清违约金。   陈芳还做着五十岁时退休全国旅游的养老梦,怎么会愿意黑掉征信,高铁飞机不能坐?   她还了违约金,向认识的大哥借了钱,打算重操旧业。   黎潼在她末路穷途时提供了“亲生女儿是黎家假千金”的光明前路。   陈芳喜出望外。   她靠着搜“黎娅”的名字,从百科、短视频平台找到她跳舞视频,截着美图,与她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合并拼图。   中老年人最爱的荷花、绿水、天鹅背景,旋转式PPT的小视频,美滋滋地制作着“饱含心意”的“母女情深”VCR。   陈芳决定,见到黎娅的第一面,就将她年轻时的照片给她瞧瞧。   基因多么奇妙。   她感慨着她与黎娅的容颜相似,为“天无绝人之路”而感激命运,得亏当年医院抱错孩子,这才让自己老有所依。   对于告知黎娅信息的黎潼,陈芳起初动过几分念头。   说她曾经吃过她几个月母乳,黎潼也能算是她闺女——闺女嘛,不像儿子,需要准备房子和礼金,养闺女就是招商银行,总是不亏本。多一个闺女那更是好事,将来养老多个依靠。   她抛夫弃女离开林家时,早就想过未来养老找女儿。   女人心软且好面子,只要她死皮赖脸些,养老的事总是不必愁。   黎潼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挺新奇地听完陈芳的“吃母乳”论,轻笑起来。   笑得陈芳瘆得慌。   下一刻,黎潼说,她知道她之前和大哥们在一起时做过什么生意,要是不想得罪她,还是尽量乖一点。   陈芳吓得后背发凉。   她本以为她随口胡说,没料到,黎潼如数家珍般说出她以前睡过的几个大哥名字,她的底细被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芳吃过直播违约教训,不敢再加试探,彻底蔫了。   回到江市不久,她暗戳戳问街坊邻居与“黎潼”相关的事,他们一句话都不肯说,神神秘秘,搞得陈芳一点也不想得罪她。   她和黎潼两人甚至连现实见面都没见过。   所有沟通聊天都是通过微信或电话。   ……   黎潼脚边绕着温暖小猫,她把解了一半,卡住的题目拍照发给易安,询问她解题思路是否有错。   然后,回陈芳。   【你上次做的那个母女视频挺好,她一定会喜欢。】   陈芳期待不已:【行,听你的准没错。】   黎潼没再看陈芳接下来的信息。   易安给她发来照片,上边用文字解题步骤,清晰明了地告知她在哪个关卡用错原理、计算错误。   夏季漫长炎热,她待在空调房里,享受着清凉。   忽的,一阵急雨坠下天际。   黎潼起身,凝神望向高楼外的城市雨景。   疾风阵阵,刮得绿化树木疯狂摇动,路人拥挤着躲入临街商铺,面上焦灼。   商铺上方的大屏幕显示着彩妆广告,漂亮艺人涂抹口红,浮华绚丽。风雨急促,像素粒蒙上水珠,氤氲模糊。   她嗅到雨水急落,翻动泥土的腥味。   雨水浇灭高温燥热,盛夏仍有数月光景,已不再难熬。   黎潼回神,重新坐在书桌前,看书解题。   =   楚朱秀足足有几个月没敢和朋友们去美容院,喝下午茶。   她睁眼闭眼都是家里的闹腾事。   黎娅的亲生母亲陈芳找上门来,泪眼哭诉着她与亲生女儿多年分离,一副无所求的样子。老女人楚楚可怜地拉着黎娅的手,只说自己想认女儿,并没有贪她富贵的意思。   楚朱秀当时在餐厅的小包厢里,黎振伟、黎漴陪着她一块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黎娅进退无措,她被陈芳牵着手,脸涨得通红,要哭不哭。   楚朱秀是在这一刻,发现泪眼蒙蒙的黎娅和陈芳有着惊人的相似。   事情渐渐发展到她想来就作呕的地步。   陈芳掏出手机,热情地邀请她看自己精心制作的VCR。   压根没学过剪辑的普通人,用的是剪印APP里最基础的通用模板,中老年人热爱的PPT风格。   陈芳满是怀念地指着照片,柔声道:“这是妈妈二十年前的样子,和你现在一样,很漂亮。”   “你爸爸追求我好多年,他扎破避-孕套才让我怀上你的。”   “当初我本来不想和他好,谁知道他挣了点小钱,买了套房子,承诺给我过上好生活——”陈芳身上有着廉价香水味,她眼袋厚重,睫毛涂得像是蜘蛛精,近看不堪入目,远看确是还行。   服务员上菜时,一无所知地说了句:“阿姨,你们是母女俩吧?长得真像。”   黎娅好想哭。   陈芳乐得直笑,她连连应道:“是的,我是她妈妈,你眼光真好。”   黎娅想要抽回被她握着的手,陈芳力气极大,硬是不从,她抚摸着她细腻的手背,感慨着:“想当年,我那么漂亮,好多人追求,结果选了个最不中用的。”   “后来你爸他不争气,投资输了,我和他过不下去,就走了。”   “这几年,妈妈过得好辛苦啊。”   陈芳说着,用纸巾擤鼻涕,发出巨大的一声。   黎娅僵住,她狠狠抽回手,亮声反驳:“你这些话应该给黎潼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陈芳愣了下。   她看向黎娅的目光透着好笑,仿佛在笑话她的天真。   “女儿,你想什么呢?黎潼又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难不成还要喊她做女儿吗?”   她咋舌,琢磨着,想到之前花两百块咨询律师,律师给的建议。   瞬间,理直气壮地回:“你看,这个孩子抱错的事,派出所警察都登记过,真上法庭,人家法官都会说你肯定是我闺女。”   “黎潼她可不是,她是人黎家的种,”陈芳嘟囔,她操起筷子,夹住一块肥美的肉,大口嚼着,“女儿,认命吧,你其实姓林,根本不姓黎。”   “要不是你爸当年太爱我,生你时花了老多钱跑那个——嘶,一晚上快五百的妇产科医院住,你还没这个运气和黎潼抱错呢。”   “人家是千金,是天鹅,就是运气不好了点。”   “你呀,沾了人家的光。”   陈芳挺怵黎潼。   她可不敢在别人面前说黎潼坏话,只能极力地攀着黎娅,死不放手,怎样都要把这个亲生女儿绑成利益共同体。   当然,她可不会说自己是为了图养老,图富贵。   陈芳眼神迷离,哭得真心实意,“我啊,其实还是有一点爱你爸的,看你这五官,多漂亮,眉毛多像建刚。”   “他要是还活着,一定很高兴我们的女儿出落得这么漂亮。”   黎娅吓得直哭,她擦着眼泪,哽咽不止。陈芳一腔慈母作态,递上纸巾,“囡囡乖喽,这么激动和妈妈见面吗?以后我们常常见面,感情就深了……”   楚朱秀恶心到手抖,她摔破面前的茶杯。   黎振伟猛吸一口烟,他低声骂了几句粗话。   黎漴怔怔,他望着不远处,浑身发毛。   陈芳的泪眼与黎娅的泪眼,默契地重合在脑中。   他为基因带来的相似感,毛骨悚然。   ……   陈芳知道与黎娅联络是个长久计划。   她怕黎家人使出点杀人断腿的阴狠手段,于是,天天在平台开直播,以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   黎潼每隔两个月点开她的直播账号看一眼。   夏天已过去很久。   江市迎来冬季,榕树常年郁郁葱葱,并不见颓色,只有夏花败落,失去斑斓色彩。   清晨四五点时,温度会低到零下,校园里的浅水池结着薄薄一层凝冰。   黎潼把自己收拾得暖和,她脖子上挂着厚厚围巾,手指揣进校服兜兜,靠在走廊上背诵英语单词。   班级门背后的手机收纳布袋空悬,等着班上学生们进班前统一按照学号上交。   黎潼趁着手机还没被收,打开陈芳的直播账号。   这几个月,陈芳换了个风格,她将自己打扮得素静可人,再加上美颜滤镜,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十多岁。   ——很像黎娅。   她无声地笑了下。   最新的一条视频,几袋看不出款式的衣服,包装朴素。   文字是【今天给宝贝女儿买了衣服,妈妈没什么钱,但还是希望女儿喜欢[玫瑰]这是妈妈迟来多年的心意,宝贝女儿[爱心][亲亲]】   评论里是她从前的观众们的回复。   点赞量最多的,是一条【美女,世上孩子终会懂得父母的用心,只要努力,孩子会理解爸妈当初为了事业离开孩子的决定……对了,美女,回一下我的私信】   黎潼呃了声,猝不及防。   很快,她收起手机,用手指盖住几排单词,只看释义,拼出单词。   易安耷拉着眼皮,困得找不到北,她戴着帽子,呆滞地直立行走。   看到黎潼站在走廊上背书,一身力气泄了,咕哝着贴上去:“黎潼,黎潼,你怎么能精力这么旺盛,我都没看过你打哈欠!”   她困得神志不清,万分羡慕黎潼的精力充沛:“我天天喝咖啡!努力睡饱6小时!”   “还是好困~”   年轻女孩的贴贴,让黎潼不由自主地笑了。   她听着她的哀嚎,冷不丁甩出个英文单词。   易安条件反射地说出释义。   “看来还是没困到极点。”黎潼轻柔拧了下易安的脸颊,女孩被温凉的指尖轻轻一掐,挤眉弄眼着抱怨,小火车般“呜呜”直叫。   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半小时。   复读班的同学们有的在班级后排对着绿植背诵,有的在走廊尽头听英文广播,有的朝着校园初冬景色,情之所至,念着诗句——   “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   ……   12月23日。   黎漴二十四岁生日这天,江市迎来第一场冬雨。   他喝着酒,望着手机屏幕出神。   方业识忙于处理方家老爷子遗产分配的事,足足有数月没和他聊天扯淡,刚巧错过黎家人陷进低潮的时期。   他给黎漴倒了杯酒,自己同样痛饮一杯。   “哥们,来一口,敬这流年不利、时运不好的操蛋日子。”   黎漴默默地喝了半杯。   方业识瞄他,发觉他还在走神,一时有点幸灾乐祸,但不想表现出来。   他和江市上流圈子里的大伙儿一样,旁观着黎家的热闹事。   “真假千金”的生日宴后不久,“假千金”黎娅的亲生母亲找上门来,丑态毕露,天天在短视频账号里发自己的“寻女视频”。   许是怕得罪黎家人,陈芳并不敢直接说明发生了什么。   视频文案中带着语义不明的句子,饱含情感。路人看热闹,知情人看笑话。   楚朱秀足足有好几个月没有出席一些重大场合。她深感羞耻,畏于与他人说起自己家的事。   黎振伟借着工作出差,几个月留在国内的时间少之又少。除非必要,大部分事情都交给黎漴处理。   黎漴忙于公司事务,终于不再有空去打扰黎潼。   方业识忽地问:“对了,你家妹妹呢?”   黎漴抬起脸,他定定看他,方业识的下一句脱口而出:“我说的不是娅娅哈,是你家潼潼。”   英俊青年疲倦地摁住太阳穴。   他轻声说道:“她在上学。”   方业识:“噢噢,在上学啊。”   黎漴急于倾诉,他喃喃着说:“潼潼和我其实长得很像,对吧?”   方业识诚实道:“那肯定的,你们俩同父同母,能不像就怪了。”   黎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深呼吸一口气。   “如果当初没有抱错——”   方业识纳闷地“哈”了一声。   “怎么?你们家娅娅难道不听话了?”   黎漴垂下眼帘,他机械性地滑动着手机屏幕,脑中充斥着这几天黎娅的哭诉,她在家里闹着要出国,不想留在江市:“我好讨厌陈芳!她老是去我学校烦我!”   “妈妈,哥哥,你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把她弄走啊!我真的受不了了——”   抽抽噎噎的哭声在黎家别墅摇曳,犹如女鬼低泣。   黎漴头痛欲裂。   他已经很久没能打电话联系黎潼,询问她的生活近况。   楚朱秀私下曾与他交流过黎潼。   与在家里哭诉、外头有着亲生母亲陈芳在闹腾的黎娅对比,安心读书,只要他们不去烦她,她就一点也不想捣乱的黎潼相比。   黎潼乖得出奇。   以至于,他们几乎都要忘记当初是黎潼将黎娅的联系方式交给陈芳。   如今想来,陈芳找上黎娅是势必的事。这个女人早有回江市靠女儿养老的念头,黎潼只不过是让她进度提前,直接命中黎娅。   就像是那个告知陈芳想见黎娅的民警说的那样。   母亲想见女儿,情有可原。   只要陈芳还活着,她对黎家的威胁长久存在,根本不可能逃得过。   陈芳可以不要脸皮地撒泼打滚,抛去做人的体面矜持。   黎家人做不到。   他们知道不少人在看笑话。这几个月来,几个项目因家事耽误,资金涌涌溜走,黎振伟恨得咬牙,当着黎娅的面把她数落得狗血淋头。   深夜,黎漴路过黎娅的房间,听到她低声哭着给程植打电话。   程植的劝说毫无作用。   深陷其中的人才能知道,遇上这样一个可怕、低劣的女人有多难缠。   黎娅的生母有着与黎娅相似的容颜,哭起来楚楚,劣质脂粉泛着风尘。   陈芳有着市井小民生活的狡猾,生怕黎家对她下狠手,保持着每天10小时的直播,从醒来开始直播,甜甜对着摄像头唤“榜一大哥”时,口吻腔调莫名与黎娅撒娇时重合。   黎漴嫌恶地饮尽最后一口酒。   他回方业识道:“娅娅暂且不提。”   “她的生母让人难以接受。”   方业识挑眉。   他好奇问:“有多难以接受?”   黎漴陷入沉默。   久久,他低声说道:   “她的存在,让我开始怀疑劣质基因能否被家庭教育改善。”   他闭上眼,想到他们家从没有人爱哭——楚朱秀从不在儿女面前哭泣,永远坚韧美丽。   他更是从小倔强,丁点眼泪都不愿掉,犟得像条牛。   那么,黎娅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哭泣手段?   陈芳和黎娅的脸在他脑海中闪回。黎漴胸膛起伏,他感到恶心,喉中叫嚣着呕意,方业识及时拿住垃圾桶,大惊小怪道:“操,你别吐我身上——”   黎漴吐得昏天暗地。 第28章   黎漴面色苍白。   他靠在沙发上, 口中苦涩。方业识不敢再劝酒,他找服务员要解酒药,心有余悸道:“你赶紧吃了, 万一出点毛病,我可应付不了。”   面前的酒杯被撤下。   方业识抱着酒瓶, 生怕黎漴再主动要喝, 见他神情疲惫, 垂着眼睫,周身萦绕着颓丧。   他心里起了几分可怜, 劝道:“行了, 你家要是真那么愁娅娅的事,不如直接把她送出国好了。”   黎漴抬起眼皮,他轻声说:“送出国后, 她的生母怎么解决?”   出国好说, 陈芳会不会变本加厉, 直接找上黎家?   若是再借点媒体力量,闹腾一番,黎家将永无宁日。   楚朱秀便是顾忌于此,暂时无法同意黎娅要出国的请求。   方业识:“……”   他不是没听说陈芳没皮没脸,叹气道:“要使点阴私手段,你们家铁定要搭进去一个。”   有钱人真要狠点心, 什么事干不到?   花钱能解决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都不算事。   陈芳早有预料,她做直播, 保持自己的关注度, 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   那张与黎娅相似的清纯脸蛋,在镜头前搔首弄姿, 眉目传情。   既做到保护自身,又做到恶心黎家人。   一箭双雕的效果好到让楚朱秀看到黎娅时,总是情难自禁地闭眼。   情况陷入僵局。   黎家不是没想过花钱摆平,可惜陈芳压根不满意现在的价位,直觉认为纠缠下去还能获得更多。   她美名曰“不是为了图养老来找黎娅”,而是“出于对女儿的真爱”。   腻歪的口吻,让黎娅骨颤肉惊,让黎家人切齿痛恨。   方业识说完也觉得没辙,拱手一摊,无可奈何。   “要么狠点心割肉,要么就一块被耗着。”他意味深长道,这句话中的“肉”指的正是“黎娅”本人。   黎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愣怔,皱眉。   最终,还是兄长爱护之情占据上风,他平静说:“娅娅在我们家养了这么多年,放弃她,她又能去哪里?”   方业识耸肩。   他不乐意再掺和,咕哝一句,没让黎漴听到。   “别后悔就行。”   =   江市,冬雨骤降。   迎风行走街头的路人打着伞,面色憔悴地拢住外套,冷得直打寒战。   24小时便利店关东煮热腾腾地升着水雾,学生们在门口排成长队,店员吆喝着价格,将包装好的食物递上。   黎潼买了一杯暖手的热咖啡。   露指手套妥帖地保存着掌心温度,纸杯透出的热意让指尖的冷凉缓慢消退。   易安分享着趣闻:“黎潼,你知道吗?今年冬天江市有可能下雪诶,我们这可是南方!”   她兴高采烈地举着手机,屏幕上新闻显眼,气象局专家提示今年全国进入寒潮天气。   江市有概率迎来几十年来的首场雪。   南方娃娃对下雪有种天然的热忱。   易安也不例外,脸颊上盈着笑意,十分向往的模样:“这次高考顺利的话,我有点想报到北方的城市去~”   “我还没见过雪呢!”   黎潼轻声应和:“我也没有见过。”   她凝视着遥远天边的阴云,手机嗡的一声,提示有消息送达。   黎漴发来消息,询问她目前近况如何。   文字内容并不长,通篇用词小心翼翼。   末了,他歉意万分道:【潼潼,这段时间家里事情比较多,很难顾及到你,爸妈和我都很抱歉。】   易安发觉好友笑了。   黎潼生得眉眼漆黑艳丽,垂眸时,总是泛着一股厌倦感。   暖驼色的围巾衬得她脸极小,鼻尖在低温下冻得微青。好在喝过几口咖啡,暖和过来,脸颊有了热意,她笑时如同降落人间的冷冷云霭骤然被光辉印散。   易安心有好奇。   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涉世未深的蠢货般直接问,而是继续着“下雪”话题:“要是江市能下一场超大的雪就好了,我想堆雪人!”   黎潼轻描淡写道:“我和你一起。”   易安快乐点头:“好耶!”   她饮尽杯中咖啡,将空纸杯丢进垃圾桶。   易安像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说着最近一次小考,抱怨着科目难度。   黎潼一应一和。   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复黎漴的消息。   冬雨下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大。   深夜,黎潼写完三篇英语阅读,仰头看时钟,零点已过。   这才想到,昨天好像是黎漴的生日。   黎潼给门外翘首以盼的猫咪倒了点猫粮,脑中念头如云掠过,毫无波澜。   她迅速忘掉,沉浸于三花猫翻肚皮、四脚朝天着诱惑主人来抚摸的甜美中。   =   黎振伟人在国外,黎漴负责国内公司事务。   他坐在办公桌前,按部就班地处理文件。办公大厦开了暖气,窗户外凝结冷霜,时不时能听到员工行走的声响。   黎振伟的秘书郑存没有随同出国,选择留在国内帮助黎漴处理工作。   他敲了敲门。   室内黎漴沉沉一声:“进。”   “存叔,”黎漴见是他,脸上带笑,“什么事?”   郑存:“黎总出国前留了个招待项目合伙人的行程,暂时没法亲自回来处理。”   黎漴接过他手上的资料。   粗粗一扫,发觉是前两年刚在项目上有过初次合作,原定今年商议深度合作的商业伙伴。   这个项目本是由黎振伟全权负责。   郑存怕他觉得吃力,道:“小黎总,这次行程我会陪同,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会实时联系黎总。”   黎漴在认识多年的长辈面前,露出倦怠。英俊青年眼下有着青黑,望向年长者,罕见苦涩道:“存叔,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天应付公司的事很累——爸有没有说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   郑存道:“黎总在国外处理A级项目,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顿了顿,郑存有所保留道:“黎总出国前和我聊过,这次同样是给你练手的机会。”   黎家人口结构稳定,要不是出了“真假千金”这件事,江市上流圈子里恐怕还是将黎家当作“完美家庭”“完美豪门”的典范。   当然,时至今日,“真假千金”对黎漴的影响也不大。   他保有着黎家继承人的身份,父母看重,拥有实权,岿然不动。   黎漴默了。   他好半天才道:“我知道。”   郑存目含激励,朝他颔首,娓娓道着,此行与合伙人见面需要提前知悉的情况。   ……   楚朱秀按捺脾气,她听着黎娅在房间里落泪的动静。   这与过往发生过的情况相似,她的心态全然变化。   过去,她觉得女儿爱哭不是什么大事。   孩童天性如此。黎娅爱哭,哭时楚楚可怜,颇为玉软花柔。   作为母亲,她心生怜爱,并允许她这样做。   有时,楚朱秀存有好奇,看着育儿书,心念着“每一个孩子的天性都是不同的”。   楚朱秀不清楚黎娅爱哭的习惯因何而来,但她爱她。于是,容忍着她眼中含泪的娇滴作态。   认回黎潼的当下,楚朱秀只恍惚过几瞬,觉得潼潼和她很像。   她并不认为,黎娅爱哭的性子是什么值得为难的事。   作为母亲,她接受娅娅柔软爱哭,接受她泪眼汪汪。   直到,黎娅的生母出现。   陈芳的存在给了黎家人一个悍然暴击。   陈芳泪眼朦胧的故作姿态,利用各种手段来恶心黎家人。   楚朱秀终于意识到——曾经困扰过她,让她求助于育儿书的谜题有了答案。   基因让黎娅不知不觉中拥有亲生母亲的模样。   楚朱秀胆寒心颤。   她耳膜胀痛,环绕着黎娅的哭泣声,蓦地,头一次高声喝止:“娅娅,不要再哭了!”   房间里的黎娅哭腔一止,片刻后,她泪汪汪地拉开门。   “妈妈?”   “我,我是,”黎娅被楚朱秀的脸色震住,抽噎着,脸涨得红红,“我在和阿植说话。”   “陈芳她又去学校找我,还送了一堆破衣服给我。”   她说着,气恼无助地低声问:“妈妈,真的不能把我送到国外吗?”   “班上的同学都在笑话我。”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自黎娅嫩白脸颊滚落。   楚朱秀克制情绪,她平心静气道:“你要出国,甩掉国内的烂摊子吗?”   黎娅怔住。她意识到楚朱秀语气里的怒意,试图解释:“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真的受不了了——”   “娅娅,你受不了,我和你爸爸、你哥哥就受得了吗?”   楚朱秀眼神冰冷。   “你爸爸因为你的事,项目投标失误两次,”美丽贵妇人的细腻雪白颈子如天鹅般优雅,她数月没能去做医美护理,已有细纹浅浅展露,彰显着这段时间黎家被陈芳折磨得身不由己,“他现在跑国外去忙新项目,不得已将公司交给你哥哥。”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敢出门和朋友说话,”楚朱秀声线颤抖,她望着黎娅,女儿用不可置信,极受伤的眼神看她,她冷酷地自顾自说下去,“而你呢?”   “你只想着逃离国内,将烂摊子交给父母、兄长。”   “自个儿潇洒快活,是吗?”   黎娅脸色惨白。   她哽咽着,辩解着:“我没有这么想,妈妈,你不要这么想我。”   “妈妈,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来自母亲的语言伤害,把黎娅伤得体无完肤。   其中还有楚朱秀毫不客气地挑明事实真相,阐述着黎娅内心自私想法后,陷入深深羞耻与偌大慌张的豁然崩溃。   “难道不是这样吗?”楚朱秀一颗眼泪都没有掉。   黎娅已是泪如雨下。   她喃喃解释着,自己并不是想要当逃兵,并不是想让父母、兄长承担责任。   她只是很累,很难受。   “妈妈,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她。”   “妈妈,我只有你一个妈妈,陈芳只是陌生人——”   说到最后,黎娅惶恐地伸手要牵她的手,要和她贴近。   楚朱秀没有抗拒,她冷眼瞧着她,猝然柔声道:   “娅娅,你知道你看起来和陈芳有多像吗?”   黎娅呆若木鸡。   她哭得满脸潮湿,狼狈不堪,左手握住楚朱秀,右手本能地往脸上摸。   “妈妈?”   “你是在开玩笑吧?”   楚朱秀露出一个笑,那样复杂,又爱又恨。   她说:“我从不开玩笑。” 第29章   楚朱秀甩手离开时, 黎娅发了很久的呆。   她茫然地回到桌前,惊恐发现,自己和程植的电话保持着畅通状态。   母女间的争吵, 句句尖锐,剑拔弩张。   楚朱秀指责她过分自私, 说她很像陈芳的话, 极有可能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程植。   黎娅魂都没了。   她试探着, 小声问:“阿植,你还在吗?”你听到了吗?   脑中乱糟糟, 黎娅魂不守舍, 听到程植回道:“我在。”   她的心沉入谷底。   几刻沉默,程植说:“娅娅,我要挂断电话了。”   他克制着情绪, 轻声告别:“再见。”   黎娅望着手机屏幕长达一小时多的通话时间。她怔怔的, 从喉中溢出一声呜咽, 连哭都不敢太大声,强忍下去,涨得脸颊通红。   ……   江市第三中学复读班给学生安排一个月的假期时间,自1月24日放到2月24日。   班主任早知道班上孩子们心思飘忽,恨不得立刻放假回家。她赶在老师们安排好假期作业后,站在讲台前, 将日历表摆出, 语气严肃道:“距离高考还剩多少天,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放假回家也不能耽误日常复习, 每天晚上10点前准时给我在班群打卡发作业。”   她板着脸, 看着下方学生们既松弛又紧张的脸,心中柔软, 很快,语气温柔起来,“祝大家过个愉快的假期。”   掌声雷鼓,学生们喜笑颜开。   收拾东西回家是个大工程。从夏至冬的所有课本、资料、练习题被放在瓦楞纸箱里,学生们联系着父母开车来接,寄宿生正从宿舍搬运着个人生活用品,一派热火朝天。   易安妈妈来接易安时,问要不要载她一程。   黎潼婉拒。   易安挥手和她说再见时,天空飘下一片雪。   黎潼嗅到冷雪潮气,她本能地望向空中雪云,听到易安雀跃欢呼:“妈妈!下雪了!”   江市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降雪。   易安妈妈惊喜地拿出手机拍照:“天呐,我活了几十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江市下雪!”   车流滚入飘零雪色中,不少人摇下车窗,开始拍摄下雪视频发朋友圈。   黎潼走进校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份速食饭团,认真咀嚼。   柜员在和朋友聊着这稀奇大雪:“诶呦我天!我还以为气象局专家开玩笑呢,没想到居然真下雪了!”   她觑见在门口望着纷飞雪色的黎潼,还不忘唤道:“妹妹,进店里来吃,店里暖和!”   黎潼冲她笑了下,她退进温暖的店铺里,咽下食物。   常青绿叶被初雪掩盖,覆着厚厚一层皎白,南方城市骤然下雪,让无数人震惊恍惚。   黎潼上辈子见过这场雪。   她没太多反应,平平无奇地丢掉饭团包装纸,趁着便利店还没关门,买了点关东煮回家。   属于黎潼的复习资料,花钱找了同城跑腿,送到御水小区物业签收处。   她一身轻松,背着书包走在大街上,耳边是冬雪簌簌落下的声响,隐约能听到孩童敞着窗户大声欢呼。   手机嗡的一声。   黎漴发来消息,说自己路过商场,给她买了几件羽绒服、雪地靴,放在物业签收处。   【这几天降温厉害,潼潼你注意保暖,哥买了点东西,不喜欢就放着,不要有心理负担】   【冬天喝点暖汤舒服,我没让妈安排阿姨给你煮。朋友推荐我这几家店,说是羊肉汤滚得不错,口味地道,你有空到店尝尝。】   翻动消息框,从上至下,全是黎漴的自言自语。   黎潼无聊地翻了一会,觉得没意思,熄屏手机。   ·   黎振伟年前回国一趟,忙了两天,迅速出境。   国内工作全权交给黎漴来负责,机场离别时,黎振伟拍了下黎漴肩头,低声道:“儿子,公司的事麻烦你了。”   黎漴颔首。   黎振伟看了下时间,叹气道:“我知道你妈最近在家里心情不好,我本想这次出国带上她……”   黎漴心领意会,两个成年男人齐齐陷入微妙沉默。   楚朱秀担忧自己出国,黎娅无法应对陈芳,致使黎家出现无法挽回的名誉危机。   短短数月,陈芳折磨得楚朱秀、黎娅面如土色。黎振伟、黎漴忙于事业,只能临时抽空着安抚家属情绪。   黎振伟想到什么:“潼潼呢?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黎漴眼里带了笑意,“在安心读书。”   黎振伟长叹一声。   他絮语:“过年尽量让潼潼回家一块过。”   距离春节还剩下20天。   黎振伟承诺自己忙完手头项目,将在春节前回国,与家人共度新年。   黎漴知道他爸这意思,是让他联系黎潼。   全家上下,应对黎潼最好的人选只有他。   楚朱秀自数月前的家长会后,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不再愿意主动与黎潼联系。黎漴心存疑惑,他没有细究,只以为是楚朱秀开始反省自己,不再强硬踏入潼潼的生活。   黎振伟从来不是擅长与子女沟通的家长,他忙于事业,应付不来家长里短。   黎娅更不是能和黎潼和平相处的人。   黎漴身怀重任,他私下认为这是“甜蜜且沉重的负担”——黎潼不爱搭理他,总是让他自说自话。可但凡她有一次回复,就够他高兴得找不到北。   他没能察觉到,情绪上的高昂与低落与某人息息相关时,意味着他容易被拿捏。   应下黎振伟的话后,黎漴借着江市降雪的契机,给黎潼买了点冬季保暖衣物。   黎潼没回他。   人在公司,郑存叮嘱他与商业伙伴的二次会见行程需要提前准备:“小黎总,段总的航班因雪停飞,他助理说可能要延期到明天中午到达江市。”   黎漴答好。   他想了一会,问郑存:“存叔,有没有什么推荐的饭馆子?”   “适合冬天吃点热乎乎的,暖胃暖身。”   郑存挑眉,纳闷看他,得到黎漴一个羞赧的表情:“潼潼一个人住,怕她吃不好。”   郑存恍然大悟,他大方给了几个江市有名的冬日汤馆店铺,并说:“下雪天,正是喝汤的好日子。”   黎漴兴高采烈,低头给黎潼发消息。   办公大厦外,雪色皑皑,遍地冰寒。   郑存递上几份文件,示意黎漴过目签字。   青年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手机,戴上眼镜,开始浏览。   翌日,郑存陪着黎漴去招待商业伙伴。   上个月,这个原定今年深入合作的合伙人路过江市,黎振伟不在国内,招待商业伙伴的行程交给黎漴——他头一遭应对,仓促之下,硬是靠着郑存才没出丑。   第二次见面,黎漴总算有点从容不迫的样子。他言谈自若地与段暄山握手,谈着彼此近期生活状况。   餐席上了几份热汤,黎漴热情招呼着段暄山尝尝:“段总,这几样是餐厅招牌,养生养胃,冬天喝着不错。”   段暄山没有直接拒绝。   他矜平躁释地颔首,接了一盅热汤,全程没动。   黎漴未曾注意到,中途上洗手间时,郑存给他发了条消息。   【段总瞧着兴致不高,要不要一会换个场地?】   这“换个场地”就是生意场上男人间心照不宣的暗话。   黎漴揉了下太阳穴,他挺不乐意去那种场合——换作方业识,或许要喜不自胜。   他回:【待会看看。】   再回来时,黎漴站定在门前,迅速且无声地打量两眼段暄山。   黎振伟此前和他聊过这个商业伙伴——生在淮市,祖上富贵,比黎家的底蕴厚得多;他年纪很轻,二十七八,接手段家产业四年;按照年龄来算,恰是黎漴这个岁数开始揽公司大权。   比起黎漴还需要郑存帮扶,黎振伟时不时国外通讯连线,告知他如何处理公司事务的现今。   段暄山早已独当一面,不再是需要在父辈荫蔽下缓慢成长的青年。   餐席灯光明亮,餐厅外仍下着大雪。   段暄山眉眼冷峻,他慢吞吞地咀嚼着食物,轮廓泛着几分清冷漠然,瞧着怏怏。   黎漴微叹,他心想,段总看着果然兴致不高。   郑存说的话在他脑海中闪过,黎漴勉为其难地挠了下脸,他决定一会试探下,若是段暄山真想去点颜色场所,那他也得陪着。   做生意时,难免要拉下身段,将合伙人哄得妥帖高兴。   黎漴扬着笑,亮声示意自己回来了。   郑存与他对视,微不可查地点头。   落座,热情说话。   段暄山面上淡淡,他倒没有忽视黎漴说话,三句能应一句。   饭吃到尾声,黎漴纠结一会,状若无意地笑道:“段总一会还有安排吗?”   “要是没有安排,我和郑秘书想带您去——”   段暄山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他眼皮稍抬,清醒冷淡道:“你们常去?”   已婚人士郑存额头落下一颗汗,他踌躇解围道:“咳咳,这倒没有,只是……”   黎漴尴尬得脚趾抓地。   他忍住情绪,解释道:“不,我只是看你兴致不高,担心是不是我们招待不周。”   段暄山淡漠扫了他俩一眼,气氛缄默无声。   末了,他潦草道:“没必要。”   他起身,身量竟比一米八五的黎漴还要高几厘米。   “行了,明天联系我助理安排会议时间,今天到此为止。”   段暄山与他们对视,下颌微收,冷淡客气地告别。   目送着他坐入车,车子驶入大雪纷飞。   黎漴抹了一把脸,局促道:“存叔,看段总这架势,压根不像是只比我大四岁的人。”   郑存心有戚戚,与他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   黎潼犹记得上辈子的这场大雪。   彼时,她回到黎家不过半年,即便有十九岁生日宴后的恍惚迷惘,她对黎家人还存有幻想。   黎家人并不将她的前途放在心上。   他们认为将亲生女儿领回后,给予足够的金钱就够抵消过往十多年的错误。   于是,黎潼无所事事,毫无目标地活着。   黎娅报名参加了江市青年舞蹈赛事单人项目,恰好是江市罕见降雪期间。   黎潼并不想去看,奈何楚朱秀口吻柔和,态度强硬,“潼潼,都是一家人,不去看娅娅的舞台,你觉得合适吗?”   她憋屈地跟着家人前往江市大礼堂,看着黎娅在台上动人摇曳,舞姿曼妙。   台下楚朱秀目含骄傲。   黎振伟特意拍了几张舞台照片,洋洋得意地发朋友圈,文字深情:【我家有女初长成】   黎漴买了大捧鲜花,准备在赛后送上舞台。   赛事结束,黎潼清楚记得黎娅拿到青舞银奖时,略微失落的含泪模样。她小声咕哝着自己本可以做到更好,她的梦想是青舞金奖。   楚朱秀搂着她,温柔道:“明年还有机会,我们不急于一时,慢慢来。”   黎漴哄道:“有什么关系,哪怕不拿奖你也是我们心里的第一——”   家人的安抚让黎娅打起精神,她朝她看来,小心翼翼道:“潼潼,你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   这一句话让黎家人的注意力全然落在黎潼的身上。   黎潼直到很久后,终觉当时黎娅眼中昭然若现的恶意。   那恶意浓郁,伪装在黎娅柔和善良的美丽脸庞下。   她天真好奇地发问,旋后,装作无心地添了一句:“爸爸妈妈和哥哥,只是单纯为我获奖高兴。”   “没有其他意思。”   说得就像黎潼为她获奖这件事不高兴那般。   楚朱秀沉下脸,黎振伟皱眉,黎漴冷眼瞧她。   那是一场由黎娅亲自引导发生的“情感暴力”。   她吃准黎潼一定会辩解,吃准她太过在乎黎家人——   她完美地收获着父母、兄长对黎潼的冷待忽视,趾高气昂地领着银奖从她身边路过。   江市大礼堂外有着参舞选手的家人,熙熙攘攘热议着今年的奖项花落谁家。   雪下得猛烈,砸得黎潼肩头沉重。   她辩解着自己并无他意。   她得到黎家人失望的眼神,以及,黎漴冷冷的一句“够了,回家吧”。   ·   黎潼翻开被子,望着窗外雪景,决定给黎娅找点事做。   于是,发消息给黎漴,问他:【黎娅明天青舞比赛?】   黎漴显然惊讶,他看到消息后立刻回:【是的,潼潼,你怎么知道?】   黎潼兀自继续发:【家里有人陪同吗?】   黎漴一五一十交代着家里的动态。   【爸在国外忙生意,我要招待合伙人,妈不知道有没有空。】   黎潼没再回他。   她给陈芳发了明天舞蹈比赛的具体信息。   陈芳心花怒放。   当晚,她在短视频直播平台上,喜逐颜开道:“明天我要收拾得漂漂亮亮,去参加女儿的比赛~”   她眉眼含情,“一想到能陪伴女儿出席这种场合,我真的太高兴了!”   黎潼知道楚朱秀一定密切关注着陈芳在直播账号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兴致勃勃,满怀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   青舞比赛当天,黎娅在更衣室给黎漴打电话。   她请求他来观看比赛,“哥哥,你真的不能来吗?妈妈今天也不打算陪我,我……”   黎漴叹息。   他拿着手机走了几步,不远处段暄山冷漠打量着江市街景,若不是前几个小时会议商谈结果不错,他指定要以为他的冷脸是不满意这个项目。   “娅娅,哥没办法去,我现在在处理公司事务,”黎漴泛起几分烦躁,“你已经长大了,一定要台下有家人陪伴吗?”   黎娅噎住,好半天,她呢喃道:“可你们一个都没来陪我……”   黎漴注意到段暄山目光送来,他匆匆说完最后几句,挂了电话。   “我现在抽不出空。”   “娅娅,成熟点。”   段暄山问了一句:“家里人?”   黎漴疲惫地耷拉下肩头,他点了点头:“妹妹不太懂事。”   会议结束,黎漴准备邀请段暄山一同就餐。   段暄山直接拒绝:“不用。”   他见他还有邀约的意思,平静道:“我有些私事。”   话说到这,黎漴不好继续,只能干笑着送走贵客。   等人走了,郑存唉声叹气道:“段总这性子真捉摸不透。”   黎漴表示赞同。   他忙着处理公司事务,一时间竟也忘了黎娅的青舞赛事。等回过神来,手机铃响,楚朱秀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接到,直到第三通。   黎漴接起:“妈,怎么了?”   楚朱秀声线含霜,“儿子,你现在人在公司吗?”   黎漴答:“嗯,刚招待完淮市段总。”   美丽贵妇人硬邦邦甩出几个字:“下班了到医院来一趟。”   黎漴心觉不妙:“怎么了?”   楚朱秀笑了一声。   半含讥讽,半含冷意。   “你妹妹为了不和陈芳见面打交道,摔了腿。”   勃然怒意掩在平稳声线下,“现在打了麻药,哭着说要去国外治腿。”   黎漴没拿稳手机,他懵了,重复道:“摔了腿?”   想清楚后,他声音大了起来:“她疯了吧?她是学跳舞的,居然自毁前程?!”   楚朱秀冷笑一声。   她没让黎漴多加问询,只道:“你先忙公司的事,我这边处理医院。”   “忙完了再来医院,不要着急。”   黎漴怎么可能再全神贯注地处理公司事务,他青着脸,给郑存说了家里出事,得去医院一趟。   郑存一听,吓了个够呛,立刻让他赶完医院。   一路上,黎漴搜着“骨折对舞者的影响”,看得他心越来越沉。   到达医院,楚朱秀面色冷漠地凝视着病床上陷入沉睡的黎娅。   见到儿子,她的神情稍有柔和,“吃过饭了吗?”   黎漴摇头。   “究竟怎么回事?”   楚朱秀视线投向黎娅,她咬字清晰道:“今天的青舞比赛,临上台前,黎娅看到陈芳。”   “她借着上高台的机会,把自己的腿摔了。”   “只因为不想让陈芳送她捧花。”   黎漴愣怔,他错愕道:“就因为这?”   陈芳其实并不敢在明面上做太多事得罪黎家。   她的手段是暗戳戳的恶心人,时不时给黎家人一个臭屁弹,惹得他们不得不强忍呕意,捏紧鼻子,咬牙忍耐。   她抱着从鲜花店买来的39.9打折廉价花束,把自己打扮得美不胜收,出现在舞台观众席。   没有家属预约,她的位置排在江市大礼堂的后方。   巧合的是,黎娅认识的艺考同学家长路过后方,与陈芳闲谈几句。   家长得知她是黎娅的母亲,霎时茫然。看着陈芳那张得意忘形的脸,她没敢说自己以前见过黎娅的母亲楚朱秀,只能叮嘱自家女儿一句,少和这个阿姨打交道,她怀疑她脑子有问题。   艺考同学好心告知黎娅时,距离比赛开场只有8分钟。   黎娅不知道做了哪些心理斗争,她站在后台高处,久久,终于做了决定。   她选择摔断自己的腿,以此逃避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事。   楚朱秀三言两语说完,她目中满是失望,凝看向病床上黎娅的眼神充斥着恼色。   “只是因为这么小的一件事。”   “她选择放弃自己的前途——”   “娅娅,我知道你没睡着,你有什么话想要解释给我听吗?”   病床上的女孩躲闪着,不肯睁开眼。   楚朱秀一字一句道:“你从小说喜欢舞蹈,我就带你去学。中学时不喜欢文化课,我领你去找名师学舞,为你规划未来事业方向,希望你将来能有一个体面的工作。”   她说到最后几字,已是恨铁不成钢,“就因为一个陈芳。”   “你将过往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娅娅,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曾经辛苦练舞的自己吗?!”   黎娅骤然睁开眼。她脸色苍白,眼中含泪,死死撑着不让它掉落,生怕楚朱秀再说出她与陈芳相似的话。   她尖声高喊:“妈妈,是你当初要做亲缘鉴定的!”   “如果不是你选择做亲缘鉴定,现在一切都好好的!”   她喉头哽咽,鹦鹉学舌般,“现在一切都会好好的——”   她还是那个最乖巧可爱、美丽大方的黎家女儿。   她会走上母亲替她规划好的人生道路,成为江市舞团首席,拥有一份体面漂亮的体制内工作。   楚朱秀僵住。   她与她对视。   忽的,楚朱秀大笑起来,“你责怪我,责怪我试图找回我的亲生女儿?”   “黎娅,你有什么资格责怪我?”   “你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你本该姓‘林’,而非‘黎’。”   “你抢走我女儿的人生,现在还在叫嚣着这一切本不该如此吗?”   黎漴无言,他深呼吸,试着打断母女间刻肌刻骨的愤怒争执。   他没能成功。   楚朱秀最后只甩下一句话,摔门而出:“选择逃避,自甘堕落,你真的太过可笑。”   黎娅在她离开后,号啕大哭。   =   深夜十点。   黎潼收到江市当地新闻台公众号推送的文章。   前两小时刚结束的青舞比赛,金银铜获奖者名单已出。   她扫了一圈,意料之中,没有黎娅的名字。   三花猫咕噜着绕腿而行,黎潼心满意足地拍拍它肥美的屁屁,安抚道:“我下楼拿个外卖!”   御水小区的物业处在靠近小区正门的地方。   步行几分钟,到达后,黎潼注意到街边有几只蔫头耷脑的小猫,蜷在广告招牌下,冻得直发抖。   她放下手中外卖,大步往街边走去。   江市的大雪对于人类来说,稀奇居多,对动物来说,残酷无比。   小猫们不是见到陌生人会哈气的惊恐模样,它们冷得只能发出小小的咪呜声,向过路人类试探性着求助。   黎潼弯腰捞起小猫,把它们一鼓作气全部塞进自己的羽绒服口袋里。   暖意包裹,小猫们终于不再叫唤,有了几分气力。   黎潼皱着眉,准备拨打宠物医院的电话,询问是否有医生在院,能否接受救治。   电话拨通,宠物医院在班人员告知她,尽量在一小时内到达,他们很快就要闭院。   黎潼迅速约了网约车。   她坐上车,到达宠物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半。   医院里只有一位值班的宠物医生,恰是方才负责接电话的医生,他看到她,示意将小猫放在被子里,不忘与电话那头的人交流。   “先生,您是外地人吗?我发个导航给你,麻烦尽快到达,医院要关门了。”   那边的回复让医生露出笑脸:“好的,能在五分钟内到达就好。”   黎潼心烦意乱,听着被子里有气无力叫唤的小猫,示意医生尽快检查。   医生放下手机,连忙上前。   几分钟后,宠物医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黎潼没有关注身后,她用手指摩挲着面前一只湿漉漉的小猫。   医生“诶呦”着,他惊奇地看着年轻男人从西装外套里掏出几只小奶狗,好笑道:“你俩今天还真有默契,都捡到小动物,还都揣在外套里。”   黎潼抬起脸,朝那个后来的青年看去。   段暄山与她对视。   他冷淡漂亮的脸上,全无表情,只在被一只莽撞小狗咬住食指时,略一皱眉,低声呵斥。   “松口。”   小狗听不懂人语,嘎嘎乱啃。   他忍气吞声,在宠物医生的帮助下,这才重新获得自己活动的手指。 第30章   医生捏着小狗的嘴巴, 解放手指的同时,借机检查犬牙,确认月龄。   “还小呢, 这才刚断奶,”医生问道:“哪里捡来的?”   得亏是奶狗, 新生乳牙, 啃人用劲小, 没留下创口。   段暄山抽了张纸巾擦拭,答:“路过街头听到垃圾箱里有声响。”   医生转头问黎潼:“小姑娘, 你从哪里捡来的?”   奶猫蓝膜未褪, 一捧就能捞起三只,雪水融化后,皮毛打湿, 衬得更小更瘦, 可怜巴巴。   黎潼触碰其中一只气息最弱的, 她平静说:“街头广告牌下看到的。”   医生叹着气,拨弄面前小猫小狗,咕哝道:“乖乖,得亏你们今天遇到好心人,不然小命就没了。”   他逐一检查过去,打灯照瞳孔、摸肚皮耳朵, 再捏捏爪子和嘴, 测量体温。   两窝小猫小狗,各有一只情况最严重的。   医生抬头, 先打了个预防针:“情况不好的这两只, 医药费会贵,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做动物救治, 经常出现救助人无力承担医药费的情况。   医生:“我们院内有相关救治的优惠,小猫小狗康复了,也会帮着朋友圈发领养信息。”   “钱不是问题,”黎潼听出医生的忧虑,“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提前付费。”   段暄山迟了一拍,他慢吞吞回:“我也是。”   医生看了他们俩一眼,忽然笑了。   “那行,我今晚加个班,这两只情况严重的先挂水,”他摸摸情况较好的几只,示意他们去冲点热水泡羊奶,“这几只挺健康,没耳螨,等吃饱了,开个电热毯,给它们暖暖。”   前后操作一番,给小猫小狗喂了羊奶。   黎潼在医生的指挥下开了电热毯,把小猫齐齐塞了进去。   她望见段暄山手里抱着的两只小狗,伸手要过来,一块塞进毯子里。   暖意侵袭,小猫小狗们挤挤挨挨地在毯子里酣睡。   医院里的长椅足够容纳三四人。   黎潼坐在左边,段暄山坐在右边。   医生仍在忙碌,墙壁上时钟走过11点,窗外雪下得更大。   手机嗡嗡,黎潼接通,黎漴疲惫的声线传来,他显然没想到她会第一时间接起,几秒空寂,缓了下才道:“潼潼?你现在在家里吗?”   “没。”   黎漴担忧道:“这么迟了还在外面?要不要哥去接你?”   黎潼冷淡回道:“我有私事。”   黎漴苦笑两声,显然对她有点没辙。   “好吧,要是有需要,打我电话,我都在。”   黎潼抱着手臂,看着不远处蜷缩在电热毯里的小动物,压低声线,厌烦道:“有什么事赶紧说。”   黎漴犹豫着,他斟酌言语,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感到窘迫:“潼潼,家里出了点事。”   黎潼若有所思。   他迫切倾诉,哑声说出今天发生在黎娅身上的事。   “……现在的情况,是娅娅的关节半错位,外踝骨折——”黎漴恍惚说着,他没注意到黎潼的态度,沉重的家庭压力让他本能地寻找家人倾吐烦恼,黎潼成为他的首选,仿佛在她这里才能找到几分安宁般,“她想要出国治疗。”   “哦。”   黎潼听到电热毯那有小猫哈气的声音,她半心半意应着,起身查看,掀开被子一瞧,一只小胖狗把她的小猫前爪压着了,吓得小猫警惕得直炸毛。   医生在固定输液架,他瞧了眼:“暂时就一条电热毯,要不把这只小胖挪开点?”   段暄山自觉上前,把那只胖狗往外挪挪。   他半蹲着毯子前,认认真真地挪完,蓦地无言。   黎潼一瞧,那只小胖狗趋向热源,硬是要挤向同伴。   挪动并不起效,小胖狗一只后腿挤上小猫,就够小奶猫吓得够呛。   她皱了下眉,身旁青年轻声道:“抱歉。”   很快,他伸手一捞,问医生:“可以先抱在怀里吗?”   医生:“行啊,先搂着吧,我一会去找找还有没电热毯。”   段暄山的声音在电话里模糊不清,黎漴尽力捕捉,只隐隐觉得耳熟。   他没有机会想太多,下一刻,黎潼应他:“她想出国的事,你是在和我商量?”   黎漴为她的敏锐心惊不已。   他道:“如果娅娅要出国治腿,今年春节,我们可能就没有办法在一起过了。”   “这是我们一家人的第一个春节——”   黎漴说着,好似非常可惜,语气怅然。   黎潼翻了个白眼。   段暄山没错过身旁女孩的神态,他下意识地搂紧裹在外套里的小胖狗,屏息静气,不敢说话,险些以为这个白眼是翻给他和狗的。   下一秒,黎潼开口,声线冷淡,有若寒霜:“关我屁事。”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漆黑眼珠浸着清冷,眼皮微垂时,嫌恶厌倦之色扑面而来,“春节我有别的安排。”   黎漴被黎潼的语言刺痛。   他很是伤心,可又想知道个清楚:“潼潼,你春节要和其他人过吗?”   黎潼得到黎娅摔伤腿的消息,心情尚算不错;偏偏,黎漴不看眼色,非常烦人,吵得她直拧眉,看眼前小猫嘤嘤叫唤,都觉得是黎漴声音难听惹的祸。   她啪地一下挂了电话,压根不给他多嘴再问的机会。   医生没关注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检查着输液状况,终于能坐下来歇一会,开始结算项目费用。   段暄山沉默地摸着怀里热烘烘的小狗。   奶狗刚出生没多久,肚子总是鼓鼓胀胀,土黄色毛发薄薄一层,看着格外像是麻薯。   黎潼挂断电话后,伸手去摸其中一直叫唤得格外厉害的小猫。   医生探头看了下:“一直在叫?你也搂怀里看看,它可能怕生呢。”   她依言,将那只叫得格外厉害的揣进怀里。   小猫果真不叫了。   等医生敲完键盘,结算清单突突突出来后。   他抬起脸,想让两个顾客结账,还没开口,便是一愣。   年纪小些的漂亮小姑娘用羽绒服外套将小猫包得露出个圆脑壳,她冷淡雪白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只在望向怀里小猫、不远处毛毯上挤挤挨挨一排时,眼神稍有柔和。   深夜的疲色席卷,眉宇间笼罩着淡淡倦怠,长眸低凝,莫名有种慈悲色。   另一个年长些的青年,样貌清俊,皮肤冷白,本是西装革履的体面模样,为了搂着只小黄狗,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撇在一旁。小狗贪暖,圆滚滚的胖身材趴在他的膝盖上,时不时哼唧两声,以彰显存在感。   他脸上同样有着疲倦,眼帘低垂,情绪寡淡。   小狗热乎乎的脑袋紧贴着他的手心。   他们之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疏远冷淡,全无亲近之意。   偏偏,样貌出众,气质相近,怀里都抱着小崽。   医生怔住,回神时,自己也觉得乐呵。   输液的小猫小狗暂留医院,还算健康的小猫小狗安排着各自带回家。   临走前,医生叮嘱他们明天再来,有事电话联系。   黎潼抱着纸箱,里头放着几只被毯子盖着的小猫,准备再约个网约车回去。   段暄山的助理在医院外头已经等候许久,他看到老板,喊了一声:“段总。”   同样抱着纸箱,箱子里放着小狗的青年闻声望去,颔首示意。   他看向身旁的黎潼,想了想,还是开口。   “你约到车了吗?”   江市大雪,深夜时分,网约车司机大多回家休息,度过漫长雪夜。   网约车界面显示仍在召唤。   黎潼看他一眼。   段暄山察觉到她审慎的目光,并不觉得冒犯,心平气和道:“你可以先把小猫放在我车上。”   “等到网约车到了,再带它们回家。”   隔着小毛毯,雪花轻飘飘地落下,小动物敏感地发出轻微声响。   黎潼迟疑片刻,她听着小猫的哼唧,心中涌起担忧,生怕这寒天冻地,把她的小猫冻坏了。   “车里有暖气。”他又添了一句。   黎潼同意他的说法,轻声谢过。   助理一头雾水,看着老板把自己抱着的纸箱塞进车后座,又帮着一个陌生女孩,把她抱着的纸箱放好,认真摆放,整齐如一。   “老板?”助理以为老板是要顺路载她一程,试探着问:“去哪?”   段暄山:“空调调高,你在车里等。”   助理稀里糊涂地按照他的指示,调高车内空调温度。他掀开纸箱一瞧,猫猫狗狗睡得安详自在,小肚皮一起一伏。   再转头看车外,段暄山从车上取了把黑伞,站在街边,与年轻女孩距离半身。   冬雪急促,鹅毛般铺天盖地下着,皑皑雪色,寒意渐起,街边店铺早已关闭,几乎没有行人。   老板撑开伞,将伞面往年轻女孩的方向挪去,那女孩诧然看来,他一言不发,安静陪着。   雪夜难约的网约车,足足耗了近半小时,终于等到车辆驶到人前。   巧合的是,网约车智能推送,约到的是一位中年女司机。   段暄山将猫咪纸箱递给她,记下车牌号,目送她坐上车离开,这才坐进车里。   助理听着身后纸箱里小狗梦呓的动静,问道:“老板,这小狗……您打算怎么处理?”   段暄山靠着椅背,精疲力尽地闭上眼,久久才道:“养着。”   助理瞥见他眼下青黑,霎时有点不敢打扰,低声说自己准备开车回酒店。   段暄山含混不清地应了声。   车程中,雪夜寂静,只有雪花落地的声音簌簌轻悄。   蓦地,助理听到车内一声,他疑心自己听错,咀嚼几遍,倏尔错愕。   “……该向她要只小猫的。”   “啊?”   助理茫然,段暄山睁开眼,几分懊悔,他喃喃道:“有只好漂亮,脑门好圆。”   老板喟叹一声,自言自语,“要是明天能碰见,希望能要到一只。” 第31章 (补)   段暄山第二天到达宠物医院, 运气很好。   他在前台预支小狗医药费时,听到门口传来的熟悉人声。   年轻女孩穿着长款黑色羽绒服,围巾是浅蓝格纹, 衬得一张脸白如霜雪,眼如点漆。她单手拿着电话, 声线清冷道:“我清楚你什么意思。”   许是那边的话让她烦了。   她的瞳孔如同捕猎中的大型野兽, 雪光映射下, 微微发亮。   “爸,我当然是故意这样做——至于后来, 她自己选择摔断腿, 这我可没想到。”   “也许是你们的教育有问题,”声线平静,淬着极其明显的幸灾乐祸, “她从前也这样‘撒泼打滚’过吗?”   “不过一点小事而已, 她怎么这么脆弱?”   那头说了点急促恼怒的话。   黎潼干脆利落地挂了。   她再抬眸, 看向段暄山时,眼神柔和下来。   黎潼冲段暄山颔首。   “你的小狗还要在医院治疗多久?”   她随意道,不忘找到输液室,在外看着玻璃门里的小动物。   段暄山注意到她的情绪松弛,他想了下,轻声答:“还要两天。”   黎潼犹记得他是“外地人”, 客套话问道:“你不是江市本地人吧?小狗是准备带回去, 还是当地找领养?”   “我打算带回去,”段暄山顿了顿, 到底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他心念念着昨天看到的那只漂亮小猫,踟蹰着, 终于开口:“小姑娘,我有个冒昧的请求。”   江市年长些的本地人唤年轻女孩,一般都叫“阿妹”或“妹妹”。   方言绵柔,喊着亲昵。   小部分会唤“小姑娘”,说时总带点旖旎绵柔的尾调,听得人舒坦。   面前的成年男人不是本地人,说话字正腔圆,普通话流利悦耳。   他的声线低沉清寂,如窗外雪霜。   唤“小姑娘”时,莫名有种生涩局促滋味,好似从前并没有这样的经历。   黎潼本能地朝他看去,发觉他一双低垂凤眼里蕴着忐忑。   她挑眉,若有所思望着他的脸,耐心等他说下去。   青年没注意到她的眼神,他斟酌语言道:“昨天那窝小猫,可以给我一只吗?”   黎潼忽的笑了。   她没料到他酝酿老半天,就是为了问她能不能给一只猫。   “你看中哪只?”   她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段暄山愣了下,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松,“那只脑袋很圆的。”   黎潼心领意会,她摸出手机,把昨天回家时给小猫拍的“个猫照”找出,示意他辨别:“就这只吧?小狸花。”   段暄山克制情绪,故作镇定地点头。   他有着体面成年擅长唬人的架势,面部轮廓冷峻,眼神清醒漠然,看谁都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进宠物医院半钟头,几个顾客见他姿容出众,有蠢蠢欲动想上前搭话要微信的,迫于段暄山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硬是没敢主动。   黎潼进入宠物医院,带给旁人的感受与他相似。   她更年轻,更锐利,说话的腔调刻薄,毫不避讳在外个人形象,率性干脆,从容应对。   两人站在一块说话,言谈自若。   惊人的,居然挺融洽。   段暄山:“就是它。”   他坦然承认自己对它的恋恋不舍:“它很可爱。”   领养宠物时,眼缘非常重要。   愿意救治小动物,支付相关费用,经济条件不错的成年人,是领养人中的优选。   黎潼思索几秒,答应下来。   段暄山并非白要小猫,询问:“你喜欢小狗吗?”   他低头翻手机,找出昨天回酒店时拍下的小狗照片,捡来的小狗一共只有三只,一只在医院输液,还有两只健康的被带回酒店安置,即日回淮市带走。   青年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干净,泛着健康的浅粉色。他指着手机屏幕上两只四仰八叉睡着的小胖狗,“这只最胖,长得也最好看。”   段暄山说时留恋,显然对这只胖狗也很喜欢,可为了表示真诚,还是决定忍痛割爱:“倘若你想要,我可以把它给你。”   “我不太方便养狗。”黎潼轻描淡写道,事实确实如此。还在复读期间,她很难有空定时遛狗,确保犬类的日常活动量。   独立且居家生活的猫没有这些烦恼,她现今的状态更适合养猫。   段暄山强忍喜色,惋惜道:“那还是我来养吧。”   “以后有空,欢迎来我家看看猫和狗。”   成年人的客套话,说出口时并没有想太多。   他依旧是一副清冷体面成年男人的样子,眉宇英俊,声线低缓。   只在垂眸凝视手机上那张“圆脑袋狸猫照”时,整个人骤然、显著地明亮起来。   =   家中多了几只猫,易安来时惊喜连连:“黎潼,你家又多了几个新成员!”   三花是年纪最大的那个美女喵,她站在猫爬架的顶端,向下凝视着新来的三只小家伙。   橘黄、玳瑁、彩狸。   捧在手心只有半点大的小猫们蜷在角落,客人的到来令它们倍感紧张,浑身毛发炸起,嘶嘶哈气。   黎潼翻着错题本,抬眸看向她,轻声应了句:“对,新成员。”   易安不敢打扰新成员,她很是怜爱地抱着大三花,搓着亲着老半天,吸猫结束,美美地坐在黎潼身旁,询问彼此学业动态。   “我前两天刚做完数学模拟卷,选择和填空最后一道题算了二十分钟。”易安擅长理科,她的优势科目在于数学、物理,本不该在这种题目上耗费太长时间,说着,倍受打击,“我觉得我最近的学习状态不对劲。”   “可能是放假有点松懈,我家里人刚好又出差,没人管我,”易安喝了口水,沮丧道,“难怪都说高三不能放太长时间的假,一放假就进入不了学习状态。”   黎潼对此其实没有太多感受。   她习惯独身一人,没有家人陪伴的生活长达多年。   无需他人的管束,自我掌控着学习与生活的节奏,这是令她感到舒适的状态。   易安颓然一会,忽地又好奇问她,“黎潼,你有目标院校吗?”   放寒假前,江市进行一次十校联考,黎潼的排名位于全市中段。长达七个月的补缺补漏,疯狂复习,期间应付着黎家人的打扰,能有这样的成绩属实难得。   文科生转物理类,难度颇高。   许多高三复读生会选择自己较为擅长的科目,鲜少有如她这样大胆,选择多年未曾涉猎的物理、化学、政治。   前一世,黎潼的人生散漫,毫无目标,她耗费数年时光确认了黎家人对她的“爱意”虚无,此后多年,困扰于此。   这一世,黎潼尝试踏入从未涉足的新生活。她认真听楚清许的话——她还年轻,未来很长,足够她沉下心来学习。   与广大复读生们拥有的家庭压力、自我压抑不同,黎潼的学习态度紧张中带有松弛,是江华看到时,会默默赞许,并希望她长期保持的情绪状态。   ——‘不给自己太多压力,同时尽力而为’。   易安坦率说过,她特别羡慕黎潼的学习状态。   黎潼没有告诉她,这是她两辈子磨练出来的。   她曾在贫瘠压抑的家庭环境中寻求家人的爱意与认可,抽丝剥茧地找着他们廉价、稀少的温存情感,挣扎着要与黎娅抢夺家人的关注度……这些精力,放在学习上,足够她事半功倍。   易安问,不忘真诚说出自己的目标院校:“我去年考砸了,今年希望能稳住,不要再出错。”   她挠了下脸,转头看到黎潼盖上错题本,平静回答:“我的目标很小。”   易安好奇地看她,一双眼亮晶晶。   性子亲人的三花猫舔完那三只小猫,咕噜咕噜地绕到人类身边,轻轻起跳,跃入黎潼怀中,它心满意足地踩着奶,不忘用圆亮大眼睛看着小猫们,仿佛在教它们如何与人类亲近。   黎潼:“能上本科线就是胜利。”   距离高考还有几次大考——一模、二模、区统考、市统考。   易安想了想,她根据自己的经验,觉得这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可以目标再大一点,我觉得你能上本科线。”   江市新高考只分本科线、专科线。   高考志愿报名时,依照省市排名进行批次录取,黎潼目前的选科在报考志愿上有着巨大优势——这也是为什么如今许多高中老师不再建议学生们选“历史类”。   黎潼笑了,她摸着怀里的三花,耸肩道:“可能吧,等最后一次统考成绩出来,也许我会有个更加明确的目标。”   女孩之间的闲聊话题,飘忽零散,跳跃性极强。   三花猫雨露均沾,从黎潼怀里跳到易安怀里,时不时去舔两下仍在紧张的小奶猫,用脑袋推搡着它们,鼓励着与人类亲近。   冬季漫长寒冷,江市厚雪融化,户外温度猛然骤降。   黎漴心怀忐忑,带着一堆年货,敲着黎潼家门。   他没打通黎潼的电话——显而易见,黎潼不太愿意搭理他。   发消息给她,迟迟没回。   他颇为沮丧,好在心中早有预料,只能是将年货搁在门口,拍了个照片,告知黎潼:【潼潼,哥买了点好吃的】   犹豫一会,又发消息:【爸和我说了,他当时打电话给你,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他挺烦陈芳的,知道陈芳和你有联系时,一下子脑子充血,说话就随便乱来】   想到家里人与黎潼的争执,全都得由他来做善后工作。   黎漴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望着楼外融化的雪色,脏兮兮的雪水流淌在石英地面,物业人员正穿着雨鞋,拿着扫篼清理。   距离春节还剩十多天。   黎娅的骨关节情况不妙,楚朱秀迫不得已将她带到国外最擅长治疗骨科的医院。   治疗方案下来,起码需要一年,黎娅才能恢复骨折前的身体机能状态。   黎振伟的“春节家人团聚梦”破碎。他气得火冒三丈,将黎娅狠狠批评过后,主动联系陈芳,质问她从何得知黎娅参赛的消息。   陈芳说她是从黎潼那得到的,理直气壮极了:“黎潼也是想让我们母女亲近罢了,黎先生何必如此动怒?”学着文邹邹腔调,说话尾音上扬,溢出矫揉造作的甜腻。   半老徐娘的风尘脂粉味扑面而来。   黎振伟忍着恶心,结束通话后,立刻打电话质问黎潼。   黎潼当然不惯着他,她巴不得黎家人因为陈芳兵荒马乱,给她留出恬静美好的复习环境。   通讯结束,受了刺激的黎振伟打跨国电话轰炸黎漴。   黎漴疲于应对,又不得不做中间人。   他比谁都希望黎家过得好好的。   认回黎潼后发生的事情太多,杂乱无章到他已经长时间没能睡过好觉,眼下乌青,精神倦乏。   他乘坐电梯下楼,手机嗡的一声,收到楚朱秀发来的消息。   【预约明天上午的手术。】   【预期好的话,半年内能回国;不好的话,起码一年。】   她发来的文字内容,看不出多余情绪。   当晚,视频通讯时,楚朱秀问他陈芳在国内有没有给他们添乱。   许是黎振伟的电话让陈芳有所收敛,再加上黎娅出国前,黎家人委托旁人盯牢了她。她蔫头耷脑,不敢冒进,这几天的直播很少提及“女儿”,只是一个劲地维护大哥,甜甜感激着大哥的火箭飞机。   黎漴摇头。   楚朱秀不在病房内,她坐在星级酒店的大床边,挤着护肤品,保养肌肤。   “娅娅在医院住?”   楚朱秀平静地答:“是的。”   黎漴想问她会不会去陪护,到底没说出口。   他心知肚明,楚朱秀还在生黎娅的气。   “国内还有什么事吗?”   楚朱秀垂下眼帘,柔声问道。   黎漴察觉出她想问的对象,脸上挂了笑意,“潼潼这几天好像有事情在忙,我猜是在认真复习。”   他叨叨着,“春节你们都不在,我想着约潼潼一块吃年夜饭……”   “不知道能不能约成功,她说自己那天有事。”   楚朱秀看着儿子兴致勃勃说着,旋后萎落,垂头丧气。   比起正给她带来沉重负担的黎娅,曾在半年前给过楚朱秀一个巴掌的黎潼,显然没有那么面目可憎。   又或者,是“远香近臭”的世俗真理,让楚朱秀在听到与她相关的事时,眉眼怔怔,心有微澜。   好久,她道:“儿子,最近只能拜托你,多和潼潼亲近。”   黎漴并不推诿。   他自知,现在他是黎家在国内的顶梁柱,不管是事业还是家庭,都需要他一力支撑。   挂了电话,楚朱秀点开微信朋友圈。   她看着朋友们发的度假照片,一时心情郁郁。   以往给朋友们点赞的熟悉动作,在点动时,迅速取消。   楚朱秀闭上双眼,深呼吸几口气。   “等熬过这一年,就好了。”   她心怀期待,喃喃自语。 第32章   楚清许得知黎潼春节假期不打算与黎家人同过。   她邀请她一同度过, 并询问她近期学业近况:“有什么薄弱科目,可以联系一对一补习。”   黎潼担心打扰到她与家人的年夜饭。   她知道楚清许至今未婚,于世俗眼光中不是一个传统、标准的幸福中年女性——上辈子, 黎潼与楚清许私下聊过后,楚朱秀随口问她一句去了哪里。   彼时的黎潼, 非常乖巧地回答。   得到楚朱秀一个冷嘲的笑,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并扬起嘴角,道:“潼潼, 你不要学她。”语气里涌动着奇异微妙。   楚朱秀没有问她楚清许说了什么, 只是继续道:“她今年四十多岁还没有结婚,不知道被多少人笑话。”   后面的话,黎潼记得不是很清楚。   她只知道, 楚朱秀似乎“看不起”堂姐楚清许, 可那神态中又掺着叫人惊异、莫名其妙的黯色, 好似嫉妒被掩饰在大义凛然的母亲教诲中,要她别学坏,要她做个传统标准的女性,在合适的年龄结婚生子。   黎潼在电话中有所缄默。   楚清许略有所觉,她率性发问:“你有什么顾虑吗?”见她迟迟未答应下春节一块度过的邀约,年长者温和问道。   黎潼怔了下, 她斟酌言语, 轻声说:“姨妈,我担心我去您家过春节, 影响您和家人。”   楚清许笑了声。   成年人心平气定、坦然自若道:“我爸妈不和我住, 我和他们也有许多年没有见面。”   黎潼恍然。   上辈子她并没有机会得知与楚清许相关的信息,哪怕在死亡来临, 灵魂留驻世间的几年,她总是因为曾涌过大脑、心灵的负面情绪,探寻观察着她曾厌恶怀恨的人,得知与他们有关的琐碎事件。   ——对于一个居无定所、飘零世间的灵魂来说,想知道什么实在易如反掌。   对她抱有善意的楚清许,成为她存留在心灵中的一片净地。   她不会主动去窥探与她有关的秘密。   黎潼眉眼舒展,柔声答好。   楚清许“嗯”了声,她问她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我定个年夜饭,有喜欢的饭菜微信发我,我让餐厅做。”她常年吃校园食堂,几乎没有下厨机会,真要下厨恐怕也是一团糟,索性不浪费粮食。   黎潼禁不住笑起来,她弯着眼眸,“好的,姨妈。”   时间流逝飞快,寒假转眼就过去大半。   2月11日。除夕当天。   黎漴上午联系黎潼,想要约她一块吃年夜饭。   他没能接通电话,后面去御水小区找她,得来物业的回复:“黎先生,黎小姐昨天一大早就收拾行李离开了,要我告诉你别打扰邻居,在她家门口空等。”   他心神不宁,追问道:“我妹妹有多说什么吗?她打算去哪里?”   物业人员挺纳闷地瞧了他一眼。   但到底还是说了,“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您是黎小姐的家属,应该比我们更了解吧?”   黎漴失魂落魄地离开,他坐进车里,听到车内广播播报着与“除夕”有关的新闻。   黎家别墅的住家阿姨被安排着放了半个月的春节假。   黎振伟、楚朱秀、黎娅都在国外。   黎家别墅空落落,除了他没有别人。   黎漴滑动手机,想要找朋友聊天。他翻来覆去,拨通方业识的电话。   谁料,方业识也忙得很。   他在电话那头响亮应着:“诶,哥们,我现在在忙哈,我老爷子的一堆亲戚回来,得招待。”   有着私生兄弟烦恼的方业识,暗妒明说过黎家的人口结构简单,羡慕过黎漴稳固如一的继承人地位。   黎漴曾在私下评价过方家的混乱。他认定友人恐怕很难从偏心的方家老爷子那讨得好处,后来证实如此,也就是方业识硬是磨着耗着,终于在遗嘱上获取明面上的公平。   两人喝酒时,方业识大骂过方家冗杂的亲戚关系,抱怨着他们天天来方家打秋风,能提供帮助的少之又少。   黎漴曾冷眼旁观,暗自庆幸黎家没有这等脸皮厚的亲戚。   可到了他孤单一人时,他竟情不自禁地羡慕起“方家的热闹”。   哪怕浑浊烦心,起码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方业识周围喧阗踊跃,并不孤独。   “不说了,我先挂了!”   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   黎漴头抵着方向盘,他闭上眼,听到车窗外熙来攘往的人们热议着:“买了烟花,今晚在顶楼放一放!”   “饮料买了没,得提前买,傍晚店铺都关门,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得真快!感觉一眨眼就到新年……”   他再仰起头,神情疲倦,点开微信。   楚朱秀给他发了黎娅近期的康复状态。   语音内容点开来听,她优雅柔和的声线沉沉,环境音是国外医护在交流,“这几天娅娅状态还好。”   顿了一下,楚朱秀平静道:“今年是我们一家人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没能共同度过的春节。”   “很抱歉,儿子。”   黎漴想回复她【没关系】。   他到底没回,只是倦意浓重,呆愣望着前方。   当天晚上,他一个人吃完饭。   朋友们发来新年祝贺,黎漴没有心思马上回复。   他点开黎潼的微信。   犹豫一会,黎漴给她发:【潼潼,除夕快乐!】   他本以为会收到一个红色感叹号,惊人的是,这条信息居然顺利发出。   黎漴精神一振,他被拉黑太久,骤然被放出,蓦地有种惊喜萦绕在心中。   他点开黎潼的微信头像,找到朋友圈,发觉自己真的能看到她的朋友圈内容了。   [好友三天可见]   已经足够他看到黎潼最新发的那条九宫格年夜饭。   以及,一段短短的文字:【和姨妈一起过除夕夜】   黎漴迷茫。他不知道是哪个“姨妈”,绞尽脑汁地想着,终于将人选确定在黎潼生日宴那天,发表演讲稿后不久,黎潼主动上前搭话并同桌吃饭时,那位带着金丝框眼镜的中年女性。   他将黎潼的朋友圈截了个图。   问楚朱秀:【妈,潼潼今晚在和姨妈吃饭。】   【是那位教书的姨妈吧?】   黎漴曾与楚清许打过照面,楚朱秀并不愿意黎家人与她娘家人有太多牵扯,他问时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   楚朱秀的状态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   久久,她发来几个字。   【是的,是楚清许。】   ……   楚清许直接拿了黎潼拍的年夜饭九宫格图,照葫芦画瓢,朋友圈发:【和外甥女一起过除夕夜】。   非常没有创造性。   她解释说:“我有几个朋友一直想约我去吃年夜饭,我说自己有约了。”   “发一下,证明自己。”   黎潼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   年夜饭吃完,帮着一块收拾餐具,将碗筷丢进洗碗机,擦尽台面污渍。   楚清许的房子面积有一百三十平米,三室一厅。赶在前些年房价低点入手,位于江大附近,地理位置不错,周围基础设施齐全。   是极其适合独居女性的房产。   中年人还有着幼时过春节的传统,在客厅守夜到零点,撑着困意,打着哈欠,这才准备去睡。   睡前不忘叮嘱黎潼:“你也早点睡,不要熬夜太迟。”   守夜时,楚清许怕她冷,特意拿了条毯子给她。   说这话时,年轻女孩仰着脸,眼眸亮亮地瞧她,脸蛋小小地躲藏在厚厚毛毯中,包得严严实实,可爱得像个毛绒玩具。   楚清许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发顶。   “好噢,姨妈。”   年长者眼角的纹路清晰,她笑着夸一句:“好孩子。”   黎潼目送着她走进主卧,很快关灯睡觉。   她依旧精神奕奕,没有困意。   御水小区的家里买了宠物监控,离家时给猫咪们开了罐头,准备多余猫粮,换了几盆清水,以备这两日不在家它们的日常吃喝。   调整监控镜头,果然看到猫爬架上挤挤挨挨睡着的四只猫。   三花有所察觉,睁开眼,镜头下明亮得像是宝石。它犹疑不决地“咪”了声,得到黎潼轻柔低缓的轻唤。   尾巴瞬间如小旗杆般直直竖起,它一跃而下,冲着镜头甜甜撒娇,咪呜个没完没了。   黎潼心情很好。   她和家里猫猫聊了半小时天,开始逐一回复同学们的新年祝贺。   班主任在班群里发了个手气红包,每人都有份,她点进去领了,随着大流,在群聊中发:【谢谢老师,老师新年快乐!】   黎漴的消息是最后看到的。   他发过【除夕快乐】,零点后,又发来【新年快乐】。   甚至,还给她转了一笔不小的钱。   银行卡账户收到转账消息,黎潼看着上面一长串的零,心如止水。   她赶在除夕前将拉黑的黎家人逐一放出来,心满意足地展示着自己与楚清许的年夜饭。   既是纪念美好时刻,也是给他们一记膈应。   不提黎漴感受如何,黎潼可以确认的是,楚朱秀必定怀有芥蒂。   不管是前世今生,优雅美丽的贵妇人从不直说自己对楚清许的态度,可黎潼知道,她没有一刻不在比较着彼此的生活。   楚清许没有察觉到堂妹似有若无的针对与敌意,她只是目标准确,发展自己的事业,稳稳当当地过着自己的人生。   当楚朱秀陷入低迷窘境,楚清许依旧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   这样的反差,足够她痛苦焦虑好一阵。   黎潼美滋滋地裹着小毯子,钻进楚清许为她准备的客卧。   她听大人的话,早点睡觉。   ……   淮市,段暄山在段家主宅吃了顿年夜饭。   零点刚到,手机就弹出999+的信息提示。   他半心半意地拿手机回复商业伙伴的春节祝贺。   再看朋友圈,他人内容足足滑动有十多分钟,大多是无效信息,过目既忘。   段暄山倦意稍起。   淮市临近春节时下了场大雪,现在屋外还垒着厚厚积雪。   他靠在窗边,眼睫低垂,神色慵懒。   一个商业伙伴发:【龙年红红火火,事事如意,盼好事来!】附图几张祭拜财神爷照片。   再下边一条,内容是个九宫格年夜饭照片,在一众朋友圈中,其实并不算多么稀奇突出。   段暄山翕然沉寂的模样生了几分波澜。   他眼神清明,认认真真地点开九宫格照片,看了一遍,然后,给她点赞。   备注为【江市猫猫妈·黎潼】的微信好友,与他有个共同好友。   江市合伙人黎漴先他一步点了赞。   段暄山略有迷茫,他凝视着“黎”字,心有困惑。   比他更困惑的,恐怕是第二天醒来发觉自家妹妹黎潼居然加了段暄山的黎漴。   黎漴连礼貌都忘了,他径自截图,发来他们的共同点赞。   【段总?您能解释一下吗?】   黎漴文字里充斥着焦灼,他匆匆又发来一条:【这是我妹妹,您怎么会加了她?】   段暄山:……   他先给【江市猫猫妈·黎潼】发去一条消息,截图黎漴的个人名片信息:【这个人是你哥吗?】   春节第一天,许多人都要早起吃长寿面,不敢睡懒觉。   黎潼回复很快。   【是,但我们不熟。】   段暄山若有所思。   他回她一个[好的emoji],转头,给黎漴回复:【黎总,这是我的私事。】   黎漴显然是实时等候着他的回复。   看到这一条文字时,他噎得没话讲。   最终,他发来一条语音,试图平心静气。然而,他技巧太差,掩藏之下的情绪饱满到旁人都能窥见。   “段总,是我冒昧了,但我还是想提前说一下,我妹妹年纪小——”半含歉意,半含威胁,“您今年快三十,于情于理,和我妹妹有牵扯时,都要知会一下她的家人。”   段暄山情绪稳定,并不动怒。   他简单回了他一句:   【黎总,你妹妹说她和你不熟。】   淮市的雪与江市的雪不太一样。   淮市偏北,每年都会下雪,雪下得又急又大,雪花都比南方的大上一圈。   青年目光望向院内厚雪,莹莹白意,雪光如湖。   冷意蔓延,他敛睫,关上玻璃窗。   垂眸时,段暄山收到江市猫猫妈的消息。   许是没空打字,她发来一条语音。   “狸花它爸,黎漴要是犯傻,”声线清冷,含着霜雪,她似乎已经知道黎漴给他发了什么消息,隐藏在语气下偌大不安的怒意,让段暄山凝神静气,不由自主地认真耐心听下去,“你和我说。”   他莫名其妙有种被她关心呵护的错觉。   段暄山思忖片刻,回她:“好,谢谢猫猫妈。”   领养圈里小部分人会这样称呼领养双方家长,根据性别加个“妈”“爸”,他们坦然和气地称呼着彼此,并无他意。   黎潼过了会,点进段暄山的朋友圈,把黎漴点过赞的那几条一块点赞。   段暄山:“……”   他有点被年轻女孩逗笑,垂睫扬唇,给她发了几张狸花近期美照,安抚道:   【不要生气,来看猫猫】 第33章   江市的四季并不分明, 冬日的寒冷转瞬离去,春天如云影轻飘到来。   寒假结束,班主任给班上同学们上第一堂课时, 昂扬演说,提高士气, 确保大家能在短时间内重回学习状态。   “距离高考还有102天。”   班主任眼神严肃, 扫视下方学生们, 语气紧绷。   “我希望看到你们高高兴兴上大学,而不是再来一次。”   “人生再来一次的机会少之又少, 复读亦然——错过便再没有, ”她的眼神缓缓柔和下来,“在最好的年华做最合适的事,这是我对你们的期望。”   一腔饱满激情的演讲结束, 班主任看着青春活力的学生们, 忽的想到什么, 提醒道:“咱们和应届班不一样,我相信大家都是自觉努力的,但我还是要说一句。”   “这紧要关头,可千万别给我搞些情情爱爱的事。”   她锐利扫过某几位,意味深长,“上一年考得不够如意的, 我听家长说, 就是恋爱耽误学习。”   “有过一次教训,可千万不要再来一次。”   学生们听得后颈皮都紧起来。   一时, 班级悄然无声。   易安在课后休息时间, 趴在桌上和黎潼聊着寒假发生的事。   蓦地,提到前一刻班主任在说的“恋爱问题”, 她轻声问黎潼:“你谈过恋爱吗?”   年轻女孩对爱情的好奇心,如同吹了氢气的皮球,涨得鼓鼓,一戳就要摇晃,一松手就要挣脱桎梏飞起来。   黎潼轻描淡写道:“没有。”   易安害羞地捂着脸,说女孩间的悄悄话:“我也没有!”   关于恋爱的话题,她只翘着鼻子,星星眼幻想了一会,“等到了大学!希望能谈一场甜甜的恋爱~”   黎潼淡笑不语。   她捏捏易安柔嫩饱满的脸颊,平静地看她对“爱情”的憧憬,波澜不惊。   这种发散性的话题也不过几刻,易安的注意力很快回到学业上,她说:“寒假里我把高考3500词汇表背了一遍,过两天再拿乱序版的背一遍……”   她们讨论一番彼此进度,大方分享自己在背诵上的小技巧。   距离开学首次大考还有一个月,黎潼联系了一对一补习,每周三次,一次4小时,从下午放学到晚上十一点。   江华帮她联系了她往年教过的优等生——刚好在江市大学读大三的年轻女孩,理科生,性格温吞,讲课极有技巧,擅长将知识点融汇贯通,同步利用题海战术,点拨她在知识上的空缺。   家教姐姐比黎潼大了两岁,补课结束时,黎潼亲自送她下楼,陪她等网约车。   3月初,春季风暖,枝叶冒芽。   家教姐姐看着身旁女孩穿着校服,脸颊轮廓清丽,下巴尖尖消瘦,她想了下,还是冒昧开口。   “小潼,你要多吃点。”   黎潼递来目光,澄澈如星的眸底印着笑意。   她歪着头,专注地瞧她。   家教姐姐:“接下来的两三个月,吃好喝好,才能应付得了高强度复习。”   “我前几年高三那年,每天都觉得饿,”家教姐姐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我家里人天天喂我,还是饿了个够呛。”   “也就是这几个月注意饮食,不要怕胖,”她担忧黎潼有少女心思,想着顾忌身材,控制饮食,斟酌言语道,“高考后再减肥来得及。”   黎潼知道她的好意。   事实上,她已经在努力吃饭,努力增重。   为保证高三复习的营养均衡,除却中午在食堂吃饭,根据食堂安排挑选荤素,在家时,黎潼预订了私厨长达数月的餐,餐费支出高昂。   可惜她的胃口一直不大,再加上学习耗费能量,吃吃补补,总也胖不起来。   家教姐姐:“千万不要生病,生病了很影响高考——”   她絮絮叨叨,好似亲密的家人,满怀真情。   黎潼牵住她的手。   家教姐姐愣了下,脸上泛起红意,她和她对视。   “谢谢姐姐。”她仰着脸,眉眼浸着惊魂夺魄的艳丽,对她展露出粲然的笑意。   家教姐姐眼睫乱颤。   她小声地吭声道:“不、不客气。”   ……   黎漴从地下车库坐电梯到小区一层,正准备上楼时,恰好撞见这一幕。   他站定在原定,看着妹妹和陌生女孩牵着手。   她冲她笑,眼眸深亮,嘴角弧度上扬。   初春时节,风扬起,微暖潮湿。   黎潼有着一张好样貌,凛然、锐利的眉眼,泛着冷艳与倦意,平素总给他带来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感。   她对待黎家人刻薄冷淡,对待外人却又温柔耐心。   区别对待的表现太过明显。   以至于他心脏酸胀,怔怔出神。   妹妹目送那女孩坐上网约车。   她转身时,看到他的身影,脸上柔和的表情于须臾间变化,只是一个抬眸,一个凝神,剔透漆黑眼珠中原有的情绪被覆盖。   黎潼与他对视。   黎漴苦涩地微笑。   “哥。”她依旧礼貌客气地喊他,除了这一句,再无它话。   黎漴讷讷:“潼潼,刚才的女孩是……”   她没有回他这个问题,径自走进电梯。   黎漴被刺痛般,他赶紧跟上,不忘深深呼出一口气,声线清亮,努力不让负面情绪影响到表达:“爸妈这几天可能要回国一趟,娅娅还在国外治疗,预计年末回来……”他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告知着黎家发生的琐事。   黎潼漠不关心地低头看手机。   浅蓝屏幕光印在她的眼中,年轻女孩鼻梁秀挺,面部轮廓倔强清冷。   黎漴心神恍惚,他失神地看她,久久,找到舌头般,小声问:“潼潼,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她烦极了。   眼皮稍抬,瞳孔漆黑,眉头拧着,“能不能不要问很没营养的话?”   黎漴有点委屈。   他说:“我只是想关心你。”   黎娅摔伤腿后,黎家只剩下他们兄妹俩在国内。   这本该是个很好的机会,与错失十八年的妹妹亲近相处,了解彼此,增强感情。   可是,黎潼不吃这套。   她明确表达自己并不需要兄长的关怀与陪伴。于是,数月时间里,黎漴只能按捺住疯狂滋长的孤独,试探着了解与黎潼有关的小事。   黎漴深夜辗转时,总觉得煎熬——他的意识里将他和潼潼归为一个阵营,是被父母“放置”在国内的家人——用个更难听的说法,他和她被父母“抛弃”在国内。   明面上,黎漴是家中顶梁柱,是继承人,必须在父母无法提供帮助时支撑起家庭与事业。   暗地里,黎漴仍觉怅然,孤单萦绕心间,繁重工作后回家时看见的空荡,叫他口中干涩,难以言语。   有时候,黎漴会想,潼潼怎么能够这样独立。   这个念头掠过,他就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抱错孩子后的十八年人生,让黎潼习惯孤独、习惯身无旁人,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   矜贵养大的黎漴无法适应,她却能适应得很好。   他茫然地瞪大眼睛,低声说:“我怕你没吃好喝好……”   英俊青年的五官端正,兄妹俩眼型一样,他的瞳孔颜色更浅,一旦委屈起来,就有种盈着水雾的错觉。   黎潼:“……”   她利落地熄屏手机。   面无表情地顶着黎漴那双视线,平心静气道:“没见到你以前,我是不懂得张嘴吃喝吗?”   黎漴噎住。   他讷讷。   黎潼烦死他这副蠢样。尤其是在与上一世的经历做对比,她发自内心地觉得他是在装模作样。   “别装了,”她脑子里转着家教姐姐教她的物理解题技巧,心不在焉道,“何必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   “你还是把这热情劲儿发挥给黎娅瞧,她会喜欢。”   黎潼说完,干脆地走出电梯门。   黎漴这才发现,已经到达黎潼的楼层。   他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   最终,他也只能在黎潼关门前,高声辩解一句:“我不是装,我是真的在乎你——”   回应他的只有响亮一声“砰”。   黎漴失魂落魄好久,电梯门都自动关合几次,住户纳闷地看着他直挺挺待在电梯内,皱紧眉头。   他骤然想起自己看到黎潼时,忘记问的事。   ——她是怎么认识段暄山的?   春节假期,他自朋友圈得知黎潼和段暄山加上好友,心焦如火,深怕妹妹被老男人骗走。   本想着见到潼潼时,问上一句。   黎漴拍了下脑门,暗恨自己每次看到潼潼都木得像傻子。   三言两语,重点全无。   他懊悔地直叹气。   ·   四月末,即将步入五月。   江市炎热的夏降临,天气预报显示将有一周的雷暴雨,提醒广大市民们出行带伞。   黎潼熬夜刷完三套题,给家教姐姐发消息:“姐姐,有机这几种题型掌握得不好,对答案解析错误率有百分之六十……”   家教姐姐深夜在线,她人恰好不在宿舍住,直接一个视频通讯拨来。   “小潼,你给姐姐拍一下你的错题,”家教姐姐温柔道,她认真看完答错的题,耐心剖析原因,“这两天把反应产物和试剂相关的内容背一下就好,有机化学的套路万变不离其宗,考纲内容都在书上……”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复读班上的节奏紧张快速。   一对一补习的课程从原来的一周三次,加为一周五次。   家教姐姐很愿意教她,她平日里从江大乘车来御水小区,往返一小时,并不嫌累。   她隐隐约约察觉出黎潼的家庭成员特殊——否则,一个正在复读的高考生,怎么没有一个成年人陪在身边?   家教姐姐并不直言。   她将专注力全放在如何让黎潼在短时间内掌握题型套路,确保得分上。   她自觉比黎潼大上两岁,几乎是将她当作妹妹来看。平素里只要有什么疑难问题,绝对是亲力亲为,竭尽所能地提供帮助。   黎潼喝了两口水,听着家教姐姐替她讲完几道错题,终于有空闲聊。   “姐姐,你现在在哪?周末没在宿舍吗?”   “没有呢,我刚好陪舍友一块出市玩两天,”聊天视讯中,年长者的声音温柔,“等后天回江市,姐姐帮你理一下知识脉络。”   “上次区统考你成绩和排名都进步了,”她温吞说话,给她信心,“卷子难度还高了点,我听江老师说,这次很多同学都退步了。你能进步,说明咱们的复习是踩准点啦。”   年长者从视讯窗口中,看到年纪小她两岁的漂亮女孩蓦地沉默下来,眼睛亮亮,一副被夸得很害羞的样子。   她暗自乐了。见时间太晚,及时停下话茬,要她快去睡觉。   “晚安,加油哦,小潼。”   挂了视讯,时间已是晚上十一点半。   室内开了空调,凉气嗖嗖,黎潼早早换上清凉的睡裙,赤=裸雪白的肩头在室内灯光下莹亮健康。   肥美的三花领着其他三只猫猫,环绕着她的腿,尾巴撩人地蹭来蹭去,仰着脑袋,两只尖耳朵可爱地竖着,甜蜜蜜地咪呜着。   她笑着搂住一只,亲亲它的圆脑壳。   翌日,黎潼的微信朋友圈刷到了段暄山的猫咪动态视频。   她只要求段暄山领养前三个月,每两周发送一次猫咪近照。   领养三个月后,不再强制要求对方发来与狸花猫有关的照片——当然,养宠人大多都有炫耀的心思。   当三个多月的狸花猫学会高空起飞,蜜袋鼬般张开躯体,四爪落地时,段暄山难掩激动,发了朋友圈,还特意给她私发了一条朋友圈没有的咪咪落地加长版视频。   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有微信个人号。   聊天信息里居多是是猫咪的照片、视频,文字或语音内容极少,对话常为【看看猫】或【好的emoji】。   [高难度咪咪·蜜袋鼬状四爪落地加长版.mp4]   早上八点发送给黎潼,段暄山充斥着老父亲的骄傲,还美美地来了一串[大拇哥emoji]。   恰是周日,学校没安排上课。   黎潼偷了懒,睡到八点半才醒。   她的微信统一消息免打扰,避免出现深夜影响睡眠的情况。   清醒时,逐一点开消息红点。   段暄山带有炫耀性质的猫咪落地视频观赏完毕。   黎潼捧场回复:【善于发掘孩子天赋[大拇哥emoji]】   段暄山非常擅长商业互吹。   段暄山:【共勉[大拇哥emoji]】   黎潼忍俊不禁。   她仰头看到三花猫趴在猫爬架高处,发腮后的胖脸庞子可爱到她心中酥软。   她想到小三花还不满三月大,甫一回家,给黎漴带来的[八爪鱼扒脸暴击]。   黎潼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当时没拍下来。”   养宠人的互相炫耀,简直和拼学区房、拼课外补习班的父母一样魔怔。   三花咪咪叫,意识到主人的失落,它如小炮般一跃而下,弹得沙发一个颠动。   它四脚朝天,翻出肚皮,示意她赶紧摸。   黎潼大笑。   她用手掌贴着它热乎乎的肚皮,狠狠亲了它好几口。   “是谁家的宝贝儿这么乖呢!”   三花甜甜咪出一声颤音,身体力行证明它是最乖的那个!   ……   江市的夏季难捱,雷暴雨一来,出行时总是湿漉漉,浑身潮气。   黎振伟回国半个月,屁股都还没坐热,又匆匆赶往国外。   楚朱秀自不久前回国一趟,不知是不是在国内受到其他贵妇的嘲讽讥笑,足足几天阴沉着脸色,最终,还是选择出国陪在黎娅身边。   黎漴和黎潼再次成为被“抛弃”在国内的一对。   郑存敲门,得到室内一声应许。   推门而入,黎漴脸色平静,眸中深黯。   他盯着朋友圈,点开段暄山前几日发送的一条猫咪动态视频。   重复观看几次。   郑存将文件递到他面前,无声旁观。   好半天,他冷不丁听到小黎总咕哝一句:“是不是养只猫会好些?”   郑存:“?”   他犹疑不决地问:“是要送猫给段总吗?”   说完,越想越对:“段总似乎有在养宠物,倘若投其所好,选一只名贵猫给段总,也算与合伙人的友好来往。”   黎漴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他蹙眉,无法保持声线平稳:“关他什么事。”   郑存惊疑不定。   黎漴敛睫垂眸,看向手机屏幕,那一枚属于黎潼的点赞赫然在目。   下边还有她的回复:【[大拇哥emoji]】   这不算什么男女间的暧昧对话,比起方业识和黎娅浑浊旖旎的微信聊天内容,段暄山与黎潼的交流止于此。   只有几分熟稔。   再多没有。   黎漴仍觉妒火中烧。   他忍着情绪,喉结滚动,低声喃喃:“养了猫,会和潼潼有点共同语言吧?”   青年满怀期冀,抱有期待。 第34章   最后一次统考结束, 黎潼从考场走出,她接到江华电话。   此前百日誓师大会,她收到楚清许、江华发来的消息, 鼓励她在剩下三个月时间里奋斗拼搏,不辜负这一年的复读时光。   之后不久, 几次模拟考、区统考, 她的成绩和排名逐步向前, 步入中等偏上。   两位长辈对她的进步欣喜不已。江华直言,按照这个冲劲儿下去, 运气好的话, 黎潼有机会踩进本一批的重本院校,她承诺要在六月高考结束出分后,替她挑选合适志愿。   这次来电, 江华的声线平稳含笑:“考得怎么样?”   黎潼脑子里过了一遍试卷内容, 保守道:“还没对成绩, 应该是以往的水平。”   江华“嗯”了一声,她解释来电目的:“本来没打算现在说,但我想了下,让你知个底,兴许有助于你接下来的学习。”她认识黎潼近一年,日常学习生活中瞥见她的性子如何——相较于尚不能独立自主的同龄人, 黎潼在绝大部分时候冷静理智, 极少耽于外物,许多家长们操心的“手机电脑”问题在她身上基本没有。   江华将这个年轻女孩当作成熟独立的个体进行交谈, 并不像是面对其他学生那样, 遇事情找家长。   “今年我看有几所学校给江市提前批名额多了几个,”年长者说着, “我一会把学校资料发给你看看,趁着刚考完没什么事,你去了解一下。”   “提前批的话,多要审核家庭背景——这方面你有顾虑吗?”   黎潼拧了下眉,仔细回想林建刚、陈芳、黎振伟、楚朱秀是否政·治清白,确认后,回答道:“没有。”   江华语气轻松下来,“那就好。提前批当然不是唯一目标,我们的重点还是放在普通批上。不过要是能进提前批,对你也有好处,大多数提前批的院校都有补助……”   她大致了解黎潼的家境,知悉她与家人关系不好,这才有“提前批”的建议。   江华认为黎家对黎潼的学习生活并不上心,即便现在提供生活费与学费,但她仍受牵制,倘若将来父母不愿意提供金钱用以学习……这对黎潼而言,会是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于是,江华根据往届报考经验,认为提前批对她来说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提前告知报考信息,是对黎潼自我能力的信任。   这个女孩年轻且独立,足够自我决定,做出选择。   挂断电话前,江华不忘道:“统考成绩出来,记得发给我看看。”   “距离高考还有四十几天,加油。”   黎潼乖乖应好。   当晚收到江华发来的电子文档,内容与今年各大高校提前批息息相关。   提前批多是特殊专业与特殊学校,以及部分重本的冷门专业。   公安、外交、国际关系、海事等学院,性质特殊,提前批录取后,对学生具有优待,一般是减免学费并承包日常生活费用等。   黎潼扫过内容,将自己心怡的几所学校提前批勾选,她没在这上边耗费太长时间,很快又拿起书开始背诵古诗文。   ……   黎振伟人在国外,了解国内消息一般是通过儿子和郑存。   五月尾,江市正处炽热夏季。   黎振伟给黎漴发去视频通讯,看到儿子正心不在焉地处理项目文件,眉头紧拧。   室内开了冷气,他仍有些汗津津,周身烦闷,厌倦不已。   黎振伟清嗓:“儿子。”   黎漴抬起眼皮,与父亲对视,他的眉眼依旧紧绷,调整片刻,还是不虞,气氛沉凝。   “爸,你说,有什么事?”   黎振伟忽然觉得自己和儿子没那么亲近,语言间掺着生疏冷淡,他心里一突突。   “我这几天回国一趟,你有没有想要什么?”   这种年幼时很喜欢的“礼物环节”,于成年以后,实在算不上什么。   黎漴往常会愿意来点“父子情深”,热热闹闹地要上几件。   被丢在国内的这半年时间里,黎漴被公司事务磨着性子,被迫承担他这个年龄本不该负责的内容。   他潦草地垂下眼睫,“没什么,爸你回来就行。”   一阵奇异微妙的沉默。   黎振伟皱着眉头,他试探道:“怎么?这两天公司项目有问题?”   黎漴没说话。   他把桌面上的文件翻了一页,口吻平常,“还行吧。”   黎振伟觉得自己的父亲权威遭受打击,他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那你冲我甩什么脸色?”   说完才觉懊悔。   黎漴抬眸,与黎振伟对视,他平心静气地说了一句:“爸,我听存叔说,你上个项目在两个月前就结束了。”   黎振伟愣了下。   黎漴敞开来讲:“要不是今天存叔说漏嘴,我还不知道你两个月前就可以回国回公司。”   “你是不想回国,还是觉得我应该这么早继承家业?”   黎振伟没来得及回答。   黎漴心中有答案般,他看向父亲,眉头紧缩道:“你也怕别人笑话你,所以不想回国?”   黎振伟被戳中真相,他面色难看,试图制止:“儿子,大人的事你就别过问太多……我不想回国有我自己的道理。”   黎漴恍然大悟般笑出声。   他若有所思道:“娅娅也是这样,她嫌亲生母亲在国内对她影响不好,故意摔断腿让妈去陪她。”   很难说楚朱秀有没有顺坡直下的意思。   明面上,楚朱秀深恨黎娅不顾前程、自甘堕落地摔断腿,可她还是顾忌她的伤腿,陪她出国手术疗养。   背地里,黎漴不止一次听过楚朱秀抱怨黎娅的康复疗程缓慢。   他同时发现,即便嘴上咕哝抱怨,楚朱秀在国外仍然过得如鱼得水,陪着新认识的华籍友人吃下午茶,去泡温泉,看雪山风景等。   完全看不出被女儿摔断腿所困扰的样子。   黎振伟亦然。   他没有事事发朋友圈的习惯,具体行程由郑存告知黎漴,黎漴本以为他仍然在为公司新项目忙碌,谁料今早郑存无意中说漏嘴,让黎漴恨不得立刻打电话质问父亲。   郑存可能觉得不好,临时告知黎振伟。   这才有黎振伟匆匆拨来视讯的一幕。   “我出国是为了忙事业。”黎振伟不愿丢下遮羞布,他道,“而且,安排你在国内,也是因为对你的信任,要是其他不愿意放权的老总,儿子到四五十都别想碰点公司的事。”   黎漴在这一刻终于觉出几分,确真价实,被父母丢在国内的痛楚。   他说:“安排注意陈芳的那几号人,现在也是在和我联系。”   黎振伟懒得处理国内的事,他恼怒于陈芳的“不体面”与“下等人作态”,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一摊烂泥,恨不得甩脸就走。   本该由父母处理的事务,久而久之,就落到黎漴身上。   他忙于公司,还要看着陈芳。   快半年时间,陈芳安宁了一段,又开始蠢蠢欲动。   时不时在直播账号中宣称自己要去找女儿的亲人,威胁性地给他发消息,用词可怜地询问黎娅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为了躲她跑外地去了。   黎家的公司被迫迎接过几次陈芳的大驾。   黎漴联系安保将她请走,于办公大厦向下望去,他能看到陈芳的丑态毕露,大声叫嚷。   当天,公司员工们瞧他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   黎振伟、楚朱秀得知这件事后,只安抚地回了几句:“儿子,辛苦你了。”   再无他话。   好似,他是黎家继承人就活该受到这种折磨。   黎振伟察觉出黎漴的厌烦与恼怒,他想了下说:“爸也是迫不得已。”   “陈芳那个人,没皮没脸,我和她说话都觉得掉面子。”   “你知道吗?上次她还故意给我微信发□□,”黎振伟恶心得只想吐,“还说什么是发错了。”   黎漴喉头涌动着呕意。   炎热的夏季,室内空调开到21℃,足够人们体表清凉干燥,可他胸膛闷着一股燥热火气。   他不知道是恶心陈芳,还是恶心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的黎振伟。   所谓“子承父业”“父亲的信任”“唯一继承人”等冠冕堂皇的话,完全不能够抚慰他这半年来遭受的一切。   最终,他扼制着愤怒,轻描淡写道:“行,我知道了。”   黎振伟以为他已经将儿子哄好,轻松着道:“爸给你买辆车吧,我儿子在国内辛苦了,帮着爸妈处理事情……”   黎漴将视频通讯摁成语音通话。   他嘴上歉意道:“爸,我手抖按错了。”   黎漴无声地深呼吸,他几乎要将手上的办公笔拧断,声线波澜不惊,“你把车型发给我看下,我挑个颜色。”   ……   学生时代,怀抱着一腔激情,沉入学习状态,时光便如流水,消逝极快。   江市第三中学被安排为高考考场,临考前几天,班主任通知这个消息,要大家带走所有教材与资料。   “抽屉腾空,书柜腾空,”她指点着学生们搬走班上公共用品,“你们也要把所有东西都带走。”   “一张纸都不要留,不要影响到这个考场的考生。”   整个教室被清理得空荡荡。班主任心有感慨,脸上紧绷着,朗声道:“准考证一定要拿好,身份证效期我前三个月就提醒你们了,如果掉了一定联系我,我陪你们去补办——”   易安听着班主任说话,手指冰凉,抖得有点慌张。   黎潼用温暖的掌心覆盖住她的手背,她强笑一声,不安道:“我有点担心自己出状况。”   去年的高考失利带给易安的阴影实在太大。   她吞咽两下口水,嘴里呢喃道:“今年一定不乱吃东西,希望肚子争气。”   黎潼一如往常,镇定无比,她握紧她凉凉的手。   “我们都会如愿以偿。” 第35章   六月, 夏季的热度上升到巅峰。   考场考生们奋笔疾书,教室新装没几年的空调忠实地运转着,为考生们提供室内清凉。   考点校门口有江市卫视的主持人, 翘首以待最早离场的考生,摩拳擦掌准备采访。   黎漴让郑存给他调了三天假期。   他在考场校门口, 喝着从便利店买来的矿泉水, 心不在焉地听着周围家长交流着孩子考后的感想。   “我儿子说语文还行, 他作文写了四十分钟,出考场查解析, 没偏题。”   “我家的成绩不行, 校考过了,希望文化分能上本科线,就有学校读。”   黎漴不了解妹妹的考试情况, 只能静静听他们说话。   望眼欲穿的家长们在收卷后半小时, 总算等来自家孩子。   黎漴在人群中看到黎潼。   她走近一个中年女性, 垂眸温声说了什么。遥遥似有所觉,年轻女孩朝着他相近的方向望来,黎漴立刻钻进榕树下,没敢让她瞧到,生怕影响到她的心情。   他屏息静气许久,人散大半, 这才敢转身。   黎潼已经离开考场。   他喝光瓶中最后一口水。   手机提示音响起。   楚朱秀发消息问他:【儿子, 潼潼考得怎么样?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吧?】   炎热夏季,他汗如泉涌, 为了在家长群中没那么突出显眼, 特意换了常服。   头上还戴了一顶从前不会选择的遮阳帽,便于遮掩。   黎漴看着信息, 面无表情地熄屏手机。   他没有回她,只在后几个小时,楚朱秀喋喋不休追问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我没问。”   聊天框中,楚朱秀显示[正在输入中]很久。   最后,发来一句明显是酝酿过措辞的语音,温和低柔,饱含歉意,“儿子,我知道这是在难为你,潼潼没那么好相处……”   黎漴在输入框里敲了几行字。   还是删除。   他一鼓作气将那一串为了发泄,说出自我感受的内容全部清空——【她根本不难相处,你要是想当个合格的家长,不如自己去找她问】   黎漴生怕这句发泄让楚朱秀找上黎潼。   高考剩下最后一天。   不应该为了私欲影响到潼潼的考试状态。   “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也别找她去问,等忙完考试再谈。”   黎漴发语音给楚朱秀,他将声调高低控制在过往对母亲说话时的口吻腔调,听不出任何坏情绪。   楚朱秀:“好,谢谢儿子。”   黎漴回家后不久,手机各大平台APP都弹出与高考有关的新闻。   不管是准考证没带,联系交警前往家中取,还是身份证丢失,临时补办身份证,亦或是其他地区暴雨,导致考场考生延迟到场,被迫启用B卷等。   黎漴像个担忧孩子高考的家长,不肯漏掉一条高考消息,被迫接收许多无效信息。   他查过高考科目安排,知道第三天是黎潼的最后两场。   化学、政治。   距离他的高考早已过去七年,彼时的高考分科是最传统的文理分科——黎漴在理科上天赋不错,当年超过本一批分数线几十分,他得知黎潼选了物理类加化学、政治后,蠢蠢欲动想说自己可以帮她一块复习——然而,事与愿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家中事务繁重,将他的生活日程充满,留不出空余。   等到稍闲,黎潼的复读早已有了自己的节奏。   他再多嘴,只怕影响到她原定的学习计划。   以及,黎漴迟迟不敢承认,可又摆在面前的事实:   潼潼并没有很喜欢他,他没有机会借着辅导功课接近她。   ……   直到高考最后一天结束,黎漴才敢出现在黎潼面前。   他捧了占满一怀的向日葵,生涩紧张地递给她。   楚清许匆匆赶来,看到黎潼一副冷淡模样,年轻男人低声说话。   她发愣,大声问:“黎潼,这是谁?”   担忧是陌生男性纠缠,楚清许面色严肃,半揽着黎潼,厉目望去。   黎漴抹了一把汗,他苦笑一声,低声唤道:“姨妈。”   楚清许:“……”   她分辨一会,认出他是楚朱秀的儿子。   “你在这做什么?”楚清许严厉道,“黎潼有让你来接她吗?”   黎漴被她质问得失魂落魄。   他说:“没有。”   “那你来做什么?”见他样子可怜,楚清许仍不心软,她道:“黎潼让我来接她,可没说让你来。”   “……”   黎漴的眼型狭长,琥珀色瞳孔显得柔和温吞,抵消眼型带来的锐利。   沮丧低落时,他垂着眼睫,给人的滋味难言。   他怀里的向日葵没能送出去。   黎潼看着他一腔热情,波澜不惊。   她听着他说:“爸妈不在国内,只有我和潼潼在。”   “姨妈,我也没敢高考打扰……只是看今天是考试结束,想给潼潼送一束花。”   “庆祝她高考结束。”   楚清许瞥见黎潼脸上的冷漠,她不紧不慢继续道:“未经过同意擅自做出决定,你的家教就是这样吗?”   黎漴尴尬到手都没地方放,搂着向日葵的手微颤,另一只摩挲着长裤侧面布料,小心翼翼地看了黎潼一眼。   她全程漠然,眼睫浓长垂直。若不是楚清许在,恐怕就要直接翻个白眼给他。   黎漴低下头颅。   他说:“对不起。”   楚清许依旧不留情面,她拧着眉头,护崽极了,头一次这样刻薄直言道:“你做事很没分寸。”   黎漴如遭雷劈。   他不敢顶嘴,只能讷讷无言——楚朱秀并没有正式介绍楚清许给他认识,但他知道决不能和长辈犟,有失脸面,还会让潼潼对他恶感更深。   “是我的错。”   楚清许拧着眉,打量他一番,最终,悄声与黎潼交流几句。   她们耳语,黎漴进退无措。   很快,商量后,黎潼平静说了一句:“把向日葵放车里,别在这当显眼包。”   黎漴怏怏,点头答好。   周围考生家长们早已投来奇怪的目光,也就是他们动静小,没吵嚷起来,路人没有上前围观。   夏季带来的燥热,被榕树荫蔽拦了大半。   江市考生运气好,荷花台风原定会在这三天途径路过,形成暴风雨。   该台风中途转道,兜兜转转,隔了几天,擦过江市边缘。   地方台天气预报显示6月10号,江市部分地区降雨。   黎漴的车停放在考点附近的公共停车场。   楚清许轻声问黎潼这几天的安排,“台风天,待家里休息,还是先估个分,看下报考志愿?”   黎潼:“不估分,反正再过十几天就出成绩。”   她看得很开,全然是准备疯玩一通的架势。   楚清许笑了,眼角纹路深深,“行,不估分也挺好,省得现在烦心。”   青年在前大步走着,半心半意地关注身后动静。他像个窥探他人温存片刻的窃贼,怀着羞耻与渴望,竖起耳朵悄悄听。   夏风自翠绿榕树枝叶中窜过,即将台风天,天边攒着几朵阴云,隐隐有闷雷响过。   他听到黎潼说话。她的声线清冷含笑,透着夏天少有的清凌,硕大皓月般皎亮,一如最初见面,她穿着深蓝吊带裙,冷眼瞥他时,扑面而来的凉,“我打算先去学车,学完后,趁着暑假,带我家猫出去旅居一段时间。”   楚清许赞同她的决定。   “学车好,你成年了,驾校这方面要不要姨妈帮你联系?”   “好,谢谢姨妈。”   这一句应得温柔,黎漴转头,仓促间,望见她的笑眼。   他怔怔。   到达公共停车场,楚清许的suv恰好在黎漴车位附近。   百万级别的豪车与落地不到30万的普通代步车,黎漴打开后备箱,将向日葵花束塞进去。   他手足无措看向黎潼,近似哀求地道:“潼潼,哥想请你吃顿饭。”   黎潼不远不近地瞧他。   她像是看出什么,忽然间,凝住眼神,诧然问:“他们多久没回国了?”   这一句疑问,猛然让黎漴眼眶灼热。   他故作无所谓:“反正这半年就是我和你在国内。”   “回也回过一两次,留的时间都不久。”   高考时,考生不能穿校服,黎潼穿着一身纯棉布料制成的夏衫。   公共停车场里几顶荫蔽大棚印出阴影,透过绿化带的阳光稀碎,光斑耀眼,衬着她一双眼又亮又深。   她若有所觉。   年轻女孩穿着矢车菊般鲜艳明亮的蓝色短袖,她的皮肤白得像月光,像盈盈一汪的湖水。   黎潼并没有为他的脆弱心软。   她平静说了句:“你应该把你的感受说给爸妈听。”   这当然不是什么友好善意的提议。   不过是黎潼趁着自己考完试,闲得不行,兴致盎然,极想看热闹。   她冲黎漴露出一个明亮的笑。   黎漴受宠若惊,他缓慢地眨动眼睫,想说什么,耳根有点红,为妹妹难得展露的笑靥慌张不已。   “说起来,黎娅最近没有联系你吗?”   他们的距离依旧不远不近。黎潼没有上前,朗声问着,她想着上一世黎娅与黎漴滚上床的时间,掰着手指数数,货真价实睡一块要在黎娅大学毕业后,可他们早在这之前暧昧涌动,彼此情意浓厚。   黎漴皱眉。   他的眸色冷了下来。一股子谁都能窥到的厌倦烦闷劲儿蕴藏在瞳孔中,仿佛一提到黎娅,他就陷入情绪化的漩涡。   “没有。”   “她还在国外进行康复训练,预期今年年末回来。”   楚清许已经在用喇叭鸣笛示意。   黎潼耸了下肩,不对他的表情做评价。   很快,她想到什么,随意道:“有空帮我盯着点陈芳。”   黎漴愣怔,这还是黎潼第一次向他提出这样明确的要求——对象还是陈芳。   他还没开口问,黎潼快言快语道:“出成绩后有提前批报考,万一她干点蠢事,影响到我——”   黎漴如同被交代了什么神圣任务般,他严肃应下。   “我知道了,我不会让她影响到你。”   顿了下,黎漴忿忿道:“潼潼,你都回我们家了,凭什么她在法律上还能影响到你?”   黎潼对于“提前批”没有执念,能上最好,不能上,普通批同样是奔向光明前途的选择——只不过,就像江华说的那样,在志愿提档时,法律意义上的父母要谨言慎行,避免影响到考生报考。   她隐约察觉出黎漴对待她时的“特殊”。   这种特殊,她暗自嗤之以鼻,同时还要坦荡光明地利用上。   ——不用自己动手,省了一堆事儿,何乐而不为?   她坐上楚清许的车,听着她温声说一会去餐厅吃饭,庆祝高考顺利结束。   黎潼心花怒放,甜甜地应好,谢过姨妈。   ……   黎娅是在楚朱秀和黎漴视频通讯时,得知陈芳近况,并听到那一句:“潼潼说,让陈芳安静点,别搞事,不要影响她报考学校。”   黎漴的声音不再像是此前听到的那样,郁郁沉寂,泛着倦意。   他说时昂扬,语气高兴,一点也听不出不乐意的样子。   黎娅疼痛的骨关节,犹如寒气侵袭,她忍不住伸手去摸。   楚朱秀也听出他的雀跃来,犹疑不决道:“儿子,你好像对陈芳没那么……反感了?”   黎漴:“嗯,之前看陈芳挺烦的。”   “但一想到有帮到潼潼,现在想来也没有很烦了。”   楚朱秀沉默。   黎娅忍着酸涩,她娇声想唤“哥哥”,谁料,黎漴说自己有事,啪的一声挂了视讯。   她嘴唇刚张,不得不局促、尴尬地合拢。   好半天,黎娅咽下话,她问楚朱秀:“妈妈,我能提前回国吗?”   楚朱秀蹙眉,她看向她,“你的腿还没完全康复。”   黎娅仰着脸,乖巧地道:“我觉得回国康复训练也可以的——而且,妈妈,我记得您好久没和朋友们喝下午茶了……”   她极力劝着,终于,楚朱秀动摇了。 第36章   高考出分在6月24日。   这天恰是黎潼的生日。   下午14点左右, 黎潼登录教育考试院官网,进入数字服务大厅,开始查分。   三花、彩狸盘在沙发上, 玳瑁、橘黄聚精会神地互相舔毛。随着时间流逝,官网服务器崩溃数次, 短暂网页缓冲后, 黎潼点击账号登录, 刷新多次,终于查到成绩。   教育考试院官网的成绩查分页面, 黑白灰底色, 水印布满屏幕。   黎潼视线滑过准考生号,率先落到最后的分数和排名——615分,位次7670。   江市行政划分归于M省, 高考以省排名排位。   她将成绩截图发送给楚清许、江华, 立刻得到回复。   楚清许:【排名不错, 就等今年的本科批划分了】   江华:【今年物理类的本科批应该在四百五上下,考试院在直播预测,傍晚就能出。】   江华带过多年高三应届生,很有经验,傍晚本科批分数线出来后,她给她来电, 要她有空去她家一趟:“提前批可以先报, 多一个机会。”   “你的成绩、排名我比较过,提前批结束后, 普通批有一些学校的金牌专业可以报, 对你未来就业、职业规划有好处……具体到老师家谈,到时候我仔细给你理清。”   黎潼的分数按往年旧高考模式来算, 过了本一线小几十分。   这是可以稳上大部分普通一本的成绩。   具体志愿报名,非常看运气。江华见过许多学生以超过本一线没多少的分数,运气极佳地被985、211高校提档,顺利录取。   专业或许并不算称心如意。   对于毕业计划考研考公的学生来说,冷门专业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这样的名校名头非常有用,其含金量远超其他普通一本。   若是不满意专业,在大一大二努力学习,转入更好的专业同样是一种选择。   黎潼温声答好。   年轻女孩盘腿坐在沙发上,听完江华说话,电话尾声,陷入沉默。   她闭上眼,头一次感到鼻酸发涩。   久久,黎潼抬起手掌,捂住脸颊,轻轻吐息。   潮湿的泪自脸颊蔓延而下,痒痒爬行,有那么一瞬,像是10岁那年被林建刚用藤条摔打过的后背疮口,温热中泛着痒麻。   泪水不同于疮疤,它不需要时间痊愈,只要伸手擦掉,便消失无踪。   她用力擦掉。   泪无法留下痛楚,最终成为情绪的发泄。   黎潼小声呜咽起来。   江华的电话仍未挂断,她听着那头女孩湿漉漉的哭声,泪盈于眶。   她一样红了眼,摘下眼镜,擦了好几遍,这才开口。   “黎潼,”直到呜咽渐消,江华轻声道,“你该高兴才对。”   “今天是你生日,是吗?”   “多么好的生日礼物,你该笑才对——二十岁的人生,迎来新的开篇。”   年长者听到年轻孩子低低地应着,她鼻音浓重,那样动情。   很快,江华听到黎潼说。   “江老师,我曾经很讨厌夏天,”她的声线里藏着他人无法窥见的偌大痛苦与无穷黯淡,“……我恨夏天。”   黎潼望着虚空,她已不再哭了。猫咪趴在她的膝盖上,仍着急不安地仰着脸瞧她。   就连最不爱咪呜叫的橘猫都按捺不住,粗涩地嗷呜两句。   前一世的黎潼曾恨过自己的出生,恨过十九岁的生日宴会,恨过后来几年生日宴上,成为主角的总是黎娅。   黎娅光芒万丈,纯白耀眼;她晦涩可怜,东施效颦。   前世困扰着她的出生日,咬牙切齿地咀嚼到无味。   彼时,深夜辗转,黎潼无数次地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值得被爱——难道她真的那样坏?没有丁点值得被爱的地方吗?她的出生是不是错误?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对照出黎娅的幸福与快乐?   缠绕着黎潼多年的痛苦根源,潜伏在夏季迫人严厉的热度中,升腾发酵,发烂发臭,不堪入目。   后来,她心如死灰,死于二十六岁的夏天。   ……   “……我恨夏天。”   江华呼吸微窒。   她听着电话那头,黎潼低哑声线逐渐明亮。   她吸了下鼻子,孩子气极了,害羞起来。   “但我现在,忽然有点喜欢夏天。”   她破涕而笑,江华跟着含泪笑了。   年长者用力擦着眼,她止不住泪,但还是强忍情绪,声音平稳道:“好孩子,你值得拥有现在的一切。”   “嗯!”   她听到黎潼响亮地,快乐地应了一声。   与之此起彼伏的,是一串连绵的咕噜声,宠物猫弹跳着压到她的怀里,惹来黎潼分心的一句咕哝:“诶呀,怎么这么重了……”   =   提前批报志愿时间在6月30到7月2日。   6月25日,黎潼去江华家做客。   江华帮着黎潼选了几个心怡的提前批院校。   复读生不能报考军校与国防生,她的选择较少。好在今年江市其他提前批院校分配到的名额多了几个,倘若她运气不错,兴许能踩上尾巴。   黎潼没对提前批抱太多期待,江华为她提供参考志愿还是以普通批为主。   “你有什么喜欢的专业吗?”   江华望着黎潼,好笑地眯了眼:“别逗狗了。”   黎潼依依不舍地放下江华家里养着的京巴狗,她听着厨房里江华老师的丈夫乒乒乓乓做饭,认真回:“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心怡的专业。”   江华颔首。   她抬了抬眼镜,习以为常道:“太正常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压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许多人都是随波逐流,要么按照家长安排选填志愿,要么依照每年热门专业挑选,总之,真有自己想法的学生属于少数。   “大学毕业后有打算考研考公吗?”   黎潼歪着脸,她思考片刻,斟酌言语:“可以考虑下。”   江华勾了几项考公热门的专业,翻到志愿报考指南相关排名院校的页数,指了下:“这些学校你都能看看。”   “如果是考研的话。”她低头重新勾选另一种可能。   “物理类,你的选科挺占优势,很多热门专业你都能选。”   江华根据这几年的就业情况为她推荐。   到了饭点,江老师的丈夫端饭出来,示意她们别再讨论,赶快来吃饭。   餐桌上,江华聊了几句今年江市的高考状元,提及江市第三中学的高考成绩分布。   “有几个学生打算报了警校,眼睛视力不够,跑去眼科医院做全飞秒,”江华看了眼黎潼,女孩面上雪白,眼神清晰,她想了下,再次确认:“你视力不错吧?”   “裸眼视力5.0!”   黎潼洋洋得意道。   江华乐了。   她说道:“挺少见,我今年带的班,三分之二的孩子们都戴眼镜。”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京巴犬在桌底下蹭来蹭去,捞着人类漏下的食物,吃得嘎嘎香。   ……   楚朱秀和黎娅于6月27日回国。   黎娅原本想要更早一些。   偏偏,楚朱秀把握着生死大权,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她避开6月24日这天,延了数日,落地江市机场。   黎娅阴暗想,可能是妈妈不想给她和黎潼过一次生日。意识到这点,黎娅心中有点痛,她痛苦于楚朱秀不同于往年为她办生日宴时的甜蜜幸福,而是绞尽脑汁要避开任何可能让黎家失去体面的场合。   以及,黎娅隐隐察觉,不敢深想的一个真相:楚朱秀对她的爱意正与日俱减。   落地机场,黎漴来接,家里司机开了辆六座商务车,便于她们放置跨国行李。   黎娅见到黎漴的第一眼,蓦地失神。   他站得笔直,身上穿的衣服简单宽松,十分居家。   米白色短袖,浅灰色长裤,一双款式简单的常驻款运动鞋,瞧着一点也不像二十四五的青年,更像是个刚从篮球场跑出来的高中生。   她唤的语气变得犹豫:“哥哥?”   黎漴很轻地睇来一眼。   他平心静气地应了“嗯”。   黎娅莫名慌张,她垂在一旁的手指蜷着,这一刻,与不久前的黎振伟感受一样,竟觉得自己与他生疏太多。她仰着脸,瞧着朝夕相处长达十几年的哥哥,甜美地笑弯眼,试探道:“哥哥,我和妈妈回国,你怎么一点也不激动啊?”   “超不热情!”   有时候,女孩子的撒娇是知道自己正被某人偏爱。   黎娅的试探,淬着娇气,又甜又黏。她底气不足,仍要借机测试这分离的半年,是否让他们兄妹的距离遥远。   她很快得到答案。   黎漴回:“没什么好激动的。”   他音色低沉,楚朱秀听着微蹙眉头,黎漴坦然看向母亲,一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样子,“又不是几年没见,平时不都视频聊天说话吗?”   “可是——”   黎娅还想多说。   黎漴:“好了,快上车吧,我约了餐厅,一会去吃饭。”   楚朱秀没想太多,她颔首答好。   车上,她与黎娅共坐后排,黎漴坐副驾驶。   楚朱秀随口问了几句与黎家有关的事。   期间,不免提到“黎潼”:“潼潼成绩出来了吧?”   高考成绩刚出没两天。   楚朱秀本可以联系自己教育系统的朋友查询黎潼的高考成绩。   但她想到黎潼此前给她的那一巴掌,莫名胆怯。   再加上半年没回国,她不太想刚回就求朋友办事。   话说到这,黎漴眨了下眼,恍然道,“她把你们的朋友圈拉黑屏蔽了?”   楚朱秀皱眉:“什么意思?”   黎漴自顾自地想了会儿,想明白了。   乐得身后恍若有尾,左右摇晃。   他说:“她没屏蔽我。”   楚朱秀心沉甸甸的,她凝着前座儿子那张为黎潼的一举一动欣喜的脸,骤然心慌意乱。   黎娅亦然。   黎漴眉飞目舞:“她考得很好!”   “今年新高考,她选科难度又高,成绩还那么棒!”   “不愧是我妹妹!”   靠着艺术分加勉强过校考线文化分上江艺的黎娅,仿佛被捶了一拳,她噎住,脸上火辣辣的。 第37章   当晚, 黎漴住在御水小区。   楚朱秀本意想让他回黎家主宅住,他淡淡婉拒:“妈,明天还要去上班, 御水的房子距离公司近。”   话都说到这,楚朱秀更是不好再劝。   她定神, 温声道:“那这个周末, 咱们一家人去吃顿饭吧?”   “潼潼……可以拜托儿子你去邀请吗?”   优雅美丽妇人目光温柔和煦, 诸多期待盈在眸中,充满依赖与慈爱, “妈妈和潼潼关系不如你们俩好。”   往常, 黎漴听到这种话,会自然而然地答应下来。   他认为维护家庭和睦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如今,黎漴已经直面过黎振伟、楚朱秀为了自我快活, 将一堆烂摊子丢给他的痛楚。   他不再主动地去做家庭中的“和事佬”。   以往, 他总是那个能和黎潼多说几句话的家人。为了帮爸妈、娅娅, 不知不觉中言语、行动得罪过潼潼,种种过往,都将他与潼潼的关系变得更差、更生疏。   一想起,黎漴心中翻滚着懊悔。   他垂下眼睫,三言两语,坚定驳回。   “妈, 我恐怕没法帮忙。”   楚朱秀面色空白, 她眨动眼睫,茫然重复:“没法帮忙?”   儿子脸上表情认真, 他没有笑, 眉头微皱,“我忙工作的事, 没有时间。”   将矛盾推到“黎振伟”身上,楚朱秀往往不敢多说。   黎漴轻描淡写地加了几句:“没办法,爸不在国内,我真没空掺和这些事。”   “妈,还是你自己去联系吧。”   离开前,黎漴没错过黎娅脸上紧绷的表情,他不像从前那样关心询问,只说告别。   旋后,毫无留恋地驱车前往御水小区。   ……   6月30日到7月2日。   提前批报考志愿。   黎潼挑了两所提前批院校——复读生与军校、国防生无缘,她的选择是海事学院和警校。   两所学校都赫赫有名,属于特殊专业位数前列的佼佼。   前者适合对航海有兴趣的学生,读研深造的竞争力不大。倘若想要陆上工作,考公时该专业有利于报考海事局。   后者提档后面试体测的标准高,将来大学毕业过了公安联考,可以直接进入体制,根据统考分配就职。   提前批报考的那几天,黎漴给黎潼打了一通电话。   “潼潼,放心报考,哥不会让你报考志愿出问题。”   回他的是一句寡淡,没多余情感的“好”。   黎漴兴致不减,依旧昂扬,他轻快如麻雀,说着近期家里发生的事:“妈和娅娅回国了,我这几天有看到她们俩联系国内的医院进行康复……”   黎潼随意问了句:“她的腿还没好?”   黎漴闷闷不乐,说起黎娅,一股谁都能察觉到的烦躁夹杂,“谁知道怎么回事。”   黎潼陡然升起好奇。   她问:“你没去帮忙联系医生?”   前世,黎娅摔过一次,并不严重,韧带轻微受伤,医生建议静养,全家上下都慌得要死,担忧这点伤势影响到她未来的舞蹈生涯。   那一段时间,家里气氛凝重,黎潼走路都得踮着脚,生怕被黎家人“指桑骂槐”,骂她幸灾乐祸着黎娅的伤势。   黎漴为了黎娅,联系了国内最好的骨科医生。硬是安排她住院两周,直到资深医生亲口说这点伤势对她完全没有影响,这才松了口气。   往事如烟,掠过黎潼脑海中,她禁不住无声笑了笑。   黎漴:“我忙工作,哪来的空给她安排医生?”   他理直气壮。   黎潼心不在焉地怼了一句:“那你挺有空操心我的事。”   那头寂静。   好半天,黎漴一声不吭,羞恼地挂了电话。   黎潼:“……”   她觉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是很在乎。   没两天,黎漴巴巴地主动搭上来,发消息:“潼潼,你体检了吗?我看人家提前批报考的,这两天去体检体测。”   黎潼已经收到警校面试考生名单的通知,昨天带上政审表等个人相关材料,前往院校安排的体检、面试、体测等环节考核。   得益于这一年在饮食上的营养均衡,黎潼的体检结果非常健康。   她在体能上本来不算太有天赋,奈何这几年全国讲究素质教育,体育分纳入高考考核范围,班主任耳提面命,要他们放学后多锻炼身体。   黎潼和易安约着傍晚跑操场,练习跑步等项目,愣是将个人体能素质拔高不少。   最终,体测成绩均为优异。   面试当天,黎潼本来很紧张,到她时,她奇妙玄乎地冷静下来,醍醐灌顶般清醒镇定。   考官询问“为什么要当警察”,她思考片刻,回答:“警察救过小时候的我。”   这不是考官见过的第一个类似回答。   许多进入面试环节的考生,有的是心怀“军警情节”,有的是“警察家庭”,有的是自幼被熏陶着,想要为人民服务……以及,很小一部分,是曾被拯救过,于是想要成为那个曾拯救过自己的人一样的职业。   旧时记忆已不再是蒙着灼热,让她战栗的痛苦。   黎潼说自己曾被林建刚家暴,报警时一个温柔的警察姐姐为她裹上外套,递上热水,喂她吃饭——那时候,挨打挨得握不住筷子的自己浑身颤抖,她怕得要死,不敢回家,就怕恼羞成怒的林建刚再下狠手。   是那个警察姐姐带她回局里住了几天。   派出所的食堂饭菜也很好吃。   说到这,考官们笑了。   “后来,警察姐姐调走去别的地方,她拜托其他警察照顾我。”黎潼说得平静,只有她知道成长这些年个中艰辛,“我很感激他们。”   在林建刚的手下顺顺利利地活到十四岁,熬到林建刚因酗酒去世,期间缺少不了片区民警的帮助。   面试结束,黎潼心态平稳。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录取。   她已尽了力,没有遗憾。   ……   黎漴:“潼潼?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黎潼回过神,她眨了下眼,敷衍应道:“嗯。”   青年碎碎念:“如果真的录取警校,那你大学几年都得住校,猫猫怎么办?”   黎潼说:“我已经找到合适的寄养人。”   黎漴大失所望:“我也能帮你养……”   “你没养过猫。”他听着妹妹斩钉截铁的拒绝,心有失落,想说自己曾经动过念头养猫,可又担心承担不了责任,挣扎放弃这个念头。   最终,黎漴只能唉声叹气。   他咕哝道:“为什么不考虑下我呢?我可以去学怎么养——”   黎潼难得没有烦他。   她说:“你挺怕我养的那只三花。”   平铺直叙阐述事实的话,被黎漴误解为是关心。   他愣了好久,喜不自胜道:“潼潼,你居然知道我怕你家三花猫!”   黎潼:“……”   她开始觉得他烦了。   黎漴喜笑颜开,他还要再说几句话:“我觉得,我应该能和三花当好朋友,改天我带点猫罐头去,你看好嘛——”   啪的一声。   黎潼烦得直接挂了。   黎漴看着手机屏幕被挂断的通讯,他并不生气恼怒,只觉得快乐。   “潼潼知道我的喜恶!”   他捕捉到一点来自黎潼的善意,就快活得像孔雀般四处招摇炫耀。   黎娅看到黎漴发的朋友圈,陷入长久沉默。   黎漴:【妹妹超贴心,知道我害怕猫咪!】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看着旁人纳闷不已。   方业识在这条下面回:【???哥们,你说什么呢?没懂。】   黎漴回:【不需要懂,你只要知道我家潼潼心里有我这个哥就行!】   方业识:【……】   往常,黎娅会给黎漴的朋友圈每一条新内容点赞。   她迟迟摁不下点赞的按键,只觉眼前水雾迷蒙,喉中酸涩不已。   横跨在兄妹之间,她并不知情的“秘密”,让黎娅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她想到半年来基本没有联系过的程植,想到楚朱秀看到她时,情难自禁皱起的眉头……还有,越来越压抑、沉凝的家庭氛围,最后,是她受过伤,无法再跳从前高难度舞蹈的骨骼。   前途不再如多年前,楚朱秀为她展望时的明朗绚烂。   黎娅的跳舞之路被她亲手放弃。   黎娅咽着唾沫,懊悔只是浅浅。   她低声自言自语:“我还有其他路可走。”   ——舞蹈不是她人生的必需品。   黎娅越说越坚定,“嫁个好人,就像妈妈一样。”   她看向黎漴最新发布的这条朋友圈,视而不见其展露的幸福雀跃。   找到黎漴的聊天框,想输入【哥哥,今晚我去你家住两天~】   她还是选择删掉。   黎娅从衣柜里找到她认为合适的睡裙,收拾出门行李箱,乒乒乓乓的动静让下楼的楚朱秀发现。   她看着埋头收拾行李的黎娅,目光锐利:“娅娅,你要出门?”   黎娅一震。   她本能抬起脸,冲她甜甜一笑:“妈妈,我想去哥哥家里住几天。”   楚朱秀没想太多,她拧眉,“你后天有康复疗程,到时候记得回来。”   黎娅乖巧点头,“我到时候让哥哥送我去。”   楚朱秀看着她塞着行李,想到什么,冷不丁道:“你哥这几天忙着公司的事,应酬比较多,晚上不要打扰到他。”   “要乖点,娅娅。”   高高在上、美丽优雅的妇人垂着眼皮,轻声叮嘱。   黎娅笑容甜美天真,她说:“当然,妈妈,我会乖的。” 第38章   黎振伟没回国, 国内事务一应由黎漴负责,公司应酬等活动自然也是他到场。   郑存安排一位年轻能喝酒的男助理,推杯换盏间, 不动声色地替黎漴挡酒。   即便如此,黎漴还是喝下不少。他还不到老谋深算的年纪, 生意场上年长他的叔伯们总带着点教育小年轻的味道, 老狐狸样嬉皮笑脸着要他喝几杯。   一来二去, 黎漴喝得肠胃不适。   酒局散了,他勉力支撑自己, 与生意伙伴们告别。   男助理询问他要不要吃个解酒药。   黎漴没有推拒, 他坐进车里,混着矿泉水,一饮而尽。   药物起效还要一段时间。   他安排司机将助理先送回去, 再去御水小区。   江市的夏季, 深夜夜幕中笼罩着一轮明亮硕大的月, 周围星光稀薄,只有几朵浮云蜷着飘过。   助理下车,司机温声告知自己将转道前往御水小区。   黎漴太阳穴突突,他倦得眼下青黑,昏沉应好。   车程20分钟。   车平稳滑入地下停车场,司机道:“老板, 我送你上楼。”   司机对御水小区轻车熟路, 此前也送过黎漴几次。   “好的。”青年合着眼,闭目养神答。   黎漴不太习惯家里有外人, 他在神志清醒时, 通常拒绝秘书助理进入自己的房子。   这次也不例外。   醒酒药起效,进入电梯, 到达房门口,黎漴清醒大半,他客气礼貌地冲司机颔首,“明天到点来接我就行。”   司机应好,坐电梯下楼。   黎漴用指纹解锁,他撑着一股劲应对外人,外壳坚固,内里疲软。   解锁,开门。   人在玄关还没站稳多久,鞋子都没来得及换,目标明确笔直地栽倒进玄关附近的软沙发。   成年男人身形颀长,长手长脚,用来临时坐的软座勉强塞了他的部分。   室内智能设备幽幽亮着蓝光。   回到自己的家,黎漴胸腔溢起安全感,他本能地仰着后颈,双眼紧闭,沉沉吐息。   室内灯管亮着光,紧闭双眼的同时,眼前隐约有大片光斑闪烁。黎漴没想太多,只以为是自己喝醉酒的幻影,他撑着手臂,吃力地在软沙发中起来,换了鞋,脱了外套,准备将就着先睡一觉。   一套近200平的房,一厅三卧。   家中没人时,智能设备灯光自动关闭。   倘若寂静无声,设备无法捕捉到人的动态,陷进静默状态。   黎漴困意浓重。他不假思索,大步走进距离玄关只有十几步的主卧室内。   他因酒精错过了在客厅角落,没有出声,静悄悄凝视他的黎娅。   她抓着睡裙的手指攥得紧紧,几乎将柔软滑腻丝绸抓得抽丝。   主卧距离她的位置有二十多米。   黎漴独身在家时,没有关门睡觉的习惯,即便关门,也不会锁上。   这为她提供了便利。   黎娅做好思想斗争,她踮着脚尖,轻如蝉翼般柔滑雪白的睡裙布料垂坠,盈盈落在膝边,如同盛开的碗莲。   她无声地踏进黎漴的屋内。   望着床上的青年,黎娅雪白俏丽的脸上盈起不堪解读的情绪,她很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黎漴睡得昏天暗地。   他隐约觉得身侧的床垫有下陷,困倦与酒精相互杂糅,让他无从思考过多。   ……   提前批报考名单在7月14日公布。   黎潼登上教育考试院官网查询,她望着志愿录取的页面,愣怔,旋后笑了。   【XX刑事警察大学 经济犯罪侦查】   报考志愿时,这是单招女生的专业。   江市今年的名额只有5个,最低分录取为608分。   黎潼登录学校官网,看到今年的提前批招生名单,经济犯罪侦查专业的第三个名字就是她。   楚清许、江华得知消息后,十分替她高兴。   楚清许:“黎潼,姨妈安排下这几天请你吃饭,庆祝一下录取提前批。”   江华:“警校提前批录取免学费。生活费的话,将来要是有困难,可以去申请绿色通道。”她出于对黎潼家事复杂的考虑,温声建议道。   顿了下,江老师轻声细语:“有困难,找我和你姨妈,不要藏心里。”   黎潼根本不愁钱的事。   用黎家的钱,她心安理得到极点,这是应得的钱财——与黎漴、黎娅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相比,她用得实在太少。   出于安心学习的考虑,复习一整年时光里,黎潼并不打算利用自己上一世了解到的信息挣钱。   确认志愿录取后,黎潼终于可以腾出功夫去获取合法合理、高回报的报酬——警校生毕业后公安统考,进入体制内成为警察,就不能再从事公务活动以外的兼职行为,她需要在大学毕业前利用已知的信息差投资,获取高额回报。   她深知,这两位长辈一腔好意,只希望她过得好。   楚清许、江华话语中都透着以下意思:将来要是没有条件读大学,她们会帮忙。   黎潼表示感谢,并柔声婉拒。   她对两个关心爱护她的长辈道:“我攒了些钱,名下也有一套房产,大学期间租出去,也有部分收益。”   黎潼没说的是,这套房子在十年内有拆迁计划,政府拆迁方案中有安置房和赔偿款两种选择。   她并不需要担忧将来的生活质量。   依照她对黎家人的了解,黎振伟送出的房产,基本不会有收回的可能。这套位于江市黄金地段的房,真要卖出去,价值千万,且还有升值空间。   两人对视一眼,没多说话。   翌日,聚餐吃饭,楚清许和江华各自包了个“升学红包”给她。   黎潼伸手捏着红包的厚度,她怔怔,想要推回。   楚清许让她赶快收进包里,“每个小孩上大学,大人都要送红包。”   江华笑吟吟地补充:“拿着,不许还。”   餐桌上,她们俩口径统一:“高三毕业,哪个升学的娃娃没有啊,你要是退回来,我们就生气了。”   红包厚度足足有几厘米。   黎潼回家拆时,数了一遍,她们一人给包了两万块。   她望着这两份红包,出神很久。   眼眶热意升腾。   黎潼珍惜无比地将这两个红包收起来,打算第二天专门办一张银行卡,存下属于长辈的心意。   她是在银行柜台办理银行卡流程时,接到黎漴的电话。   柜员正在询问她的个人信息,要她进行人脸识别。   确认后,柜员姐姐转身在电脑上操作。   电话铃声响起,黎潼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黎漴】两字,想了下,还是接通。   刚接起,那边呼吸声沉重,情绪难以分辨。   “有事?”   银行大厅冷气开得很足,黎潼懒洋洋地靠在椅上,心不在焉地问,“我在忙,没事我就挂了。”   黎漴的声线蕴着低哑与不知所措,他仓促、颤抖着道:“潼潼,不要挂电话。”   黎潼觉得莫名其妙,她听出黎漴的语气不对劲,并不知道发生什么。   柜员提示签字页,她单手拿着中性笔,行云流水地签上字,办理银行卡流程顺利完成,顺便存入楚清许、江华给她的“升学红包”。   黎潼半心半意道:“有事快说。”   今年的夏,不同于前二十年。   心情舒畅的情况下,黎潼对不爱搭理的人居然有了几分好脸色,说话腔调冷淡,并不刻薄,淡如云烟。   黎漴近乎恳求地道:“潼潼,今晚可以回家一趟吗?”   黎潼拧眉。   她办完所有流程,冲柜员姐姐道谢。   然后,对黎漴道:“有什么事这么难以启齿?”   这一句话中的某个词,刺痛着黎漴,他咽着唾沫,音色颤栗,混着痛楚,与深彻、纠缠不休的无法理解。   “黎娅说想要解除和爸妈的关系。”   黎潼敏锐地捕捉到重点,她瞬间想到上一世,滚上床后不久,黎娅眼含热泪,对外宣称自己已经脱离黎家的户口本。   法律规定,同一户口本的兄妹不能结婚生子。   为达成与黎漴恋爱结婚的目的,黎娅“委委屈屈”地脱离黎家户口本,顺利与黎振伟、楚朱秀解除亲子关系。   期间一番操作,到底是让她如愿。   黎娅和黎漴的关系,后来被江市上流圈子里笑称是“养了个童养媳”。   也许有嘲笑的人,但大部分人都愿意送出祝福。   毕竟,黎家年少有为、风华正茂的继承人黎漴与江市舞团首席黎娅的结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偶像剧剧本的诞生。   更别说,里头还掺和着“真假千金”“豪门风云”等十足吸睛的热点。   黎潼上辈子还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会不会单纯是黎娅、黎漴爱情生活中的恶毒女配,是他们结合婚姻play中的一环。   想清楚后,黎潼随意道:“哦。”   黎漴喃喃:“你不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黎潼:“她想和你在一起?”   这话说出口,完全没有负担。   黎潼因着前世记忆,在日常相处时,常常能窥见黎娅对黎漴的在乎,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说时轻描淡写,甚至有点好笑:“你是当事人,怎么还来问我这个问题。”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   黎漴窒息,他喃喃自语:“你知道她对我抱有的心思?”他从没想过,黎潼一五一十地全看进去,比谁都早窥见黎娅那不堪入目的心思。   他瞬间想明白许多。   在这之前,涉及到黎娅的问题时,潼潼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都在说,她早已经看透他和她的“兄妹情”有多虚浮。   “哥,你和她在一起了?”   黎潼发自内心地疑惑,好奇问道。   回应她的,是黎漴厌恶到极点,本能作呕的一句:“不。”   “她爬上我的床,被我发现了。” 第39章   黎潼回以沉默。   银行柜台的位置被其他等候办理业务的客人坐上, 她走到大厅长椅上,耳边响着黎漴情绪崩溃的声音。   他语无伦次:“我和她当了19年的兄妹,去年查出来她不是亲妹妹, 我也一样把她当妹妹看——”   心理学上,韦斯特马克效应指出, 两个早年共同长大的儿童在成年后不会对彼此产生性吸引力。(注)   黎漴自幼被教育着要保护妹妹、爱护妹妹, 他们朝夕相处近二十年, 即便后来有认亲事由,他亦不会把黎娅代入到异性暧昧关系中的女性角色。   方业识想和黎娅搞点暧昧, 黎漴生气, 可那完全是出于家人、兄长的担忧。   他害怕自家妹妹被品行不端、花心滥情的朋友蒙骗,最终伤身伤心。   ……   黎漴:“我一直以来只把她当亲生妹妹!”   黎潼漫不经心地道:“可她不想只当你的妹妹。”   她听得好笑,觉得现在的发展与前世大为不同, 可看性、戏剧性更强。   陡然, 心中升起旺盛好奇, 直接问:“爸妈知道这件事吗?”她指的是黎漴口述的“爬床事件”。   一刻沉默。   青年的声线微颤,他咽了下唾沫,终于吐出自己想说的话:“知道。所以今晚,潼潼你能回家一趟吗?”   黎漴哀求:“我想有人陪着。”   黎潼错愕。   她斟酌了下言语,没刺激他,只问:“为什么要我陪着?”   黎漴伤心到极点, 那种不可置信、无法理解黎娅所作所为的茫然痛楚久久充斥着大脑。   他声色喑哑, “我怕看到她们。”   她愣怔,很快, 听到黎漴语气艰涩道:“妈为了黎娅出国半年, 一直不回,从来不过问你我的消息。”   “她更爱黎娅。”   黎潼恍然大悟。   明面上看, 楚朱秀出国这大半年是为了黎娅。   因此,黎漴认定,在黎家三个孩子中,楚朱秀心中的偏向会是黎娅。倘若今晚,商议家事时,楚朱秀继续偏心,让黎娅达成所愿……   黎漴不想孤身一人面对楚朱秀、黎娅。   她张了张嘴,没说楚朱秀或许并不如他所想那样,只平铺直叙地告诉他:“我并不喜欢你,你不应该找我做你的‘盟友’。”   青年已经被她冷淡的话刺痛多次。   他早就习惯,并自有一番逻辑通顺的道理。   “是,潼潼,你不喜欢我,可你不会伤害我。”   “黎娅说着喜欢我这个哥哥,”黎漴语气嫌恶,忍气吞声道,“她的所作所为——”   银行大厅里凉气充足,黎潼垂着眼帘,她心同止水,没有多余感想。   黎漴陷入情绪漩涡中,无法抽身,他喃喃着:“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如果早知道她对我有这种恶心人的心思,我该把门锁指纹删掉的。”   “……”   黎潼望着大厅外的榕树,绿化带被洒了过滤中水,有几辆私家车蹭着洒水车缓慢贴行,水珠在空气中快速蒸发,某个角度隐约能看到七色虹彩闪烁。   她想到前世黎漴和黎娅的情浓蜜意,想到黎娅婚后的幸福生活,想到楚朱秀说起自家女儿兼媳妇时骄傲的脸:“娅娅非常优异,刚毕业就成为首席,拿了青舞金奖……”   彼时的黎娅有着体面漂亮的工作,诸多奖项挂身,即便是放在全国舞者中亦算小有名气。   婚后第二年,她参与了一档《舞动青春》综艺,短暂出席两期。录制结束,剪辑上映后,互联网上不知道多少观众夸赞这位江市舞团首席“舞姿动人”“年少有为”“偶像剧走入现实”的完美人生剧本。   楚朱秀面上愈发有光,与友人喝下午茶时,总要提到她的出类拔萃。   ……   黎潼冷不丁道:“你真不喜欢黎娅?”   黎漴被她问得痛苦。   他甚至都有点委屈。   “我一个二十多的大男人,脑子有病到要去和相处十几年的妹妹上床睡觉吗!”   黎潼轻飘飘说:“没准哪个平行世界,你就和她睡上一张床了。”   黎漴颓唐:“别开玩笑。这不好玩。”   黎潼慎重起来,再度确认:“你确定你说的都是真实想法?”   黎漴难过得想死:“潼潼,我做错了什么吗?让你误解为我对黎娅有超出兄妹关系的情感?”   他几乎都要以头抢地:“我真想不明白……难道是我平时的言语举动不够有分寸?”   当话题进行到“是不是我昨晚穿的不够体面”,亦或者是“平时给了黎娅错误信号”时,黎漴已经有点神志错乱:“是我的错吗?我昨天不该喝酒的,早知道再怎么样都要把爸喊回来,公司的事本来就不该我现在管——”诸如此类的混乱话,听得黎潼直皱眉。   她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到底答应下来:“今晚我陪你去。”   黎漴安静下来,倏忽,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响亮的抽泣声。   黎潼:“……”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开口说:“潼潼,谢谢。”   黎潼波澜不惊,刁钻刻薄道:“我没想陪你,不过是去看看热闹。”   她直言自己目的不纯,并不友善,丝毫不顾忌黎漴的想法。   那头的黎漴苦笑一声,他沉默几秒,低声说:“我知道。”   “但你还是心软了,是不是?”   黎潼啪的一声挂掉电话。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十几分钟通讯时长,翻了个白眼。   =   当晚八点。   黎漴从御水小区接到黎潼,他眼下青黑,一双柔和琥珀眸浸着紧绷不安,看到她,这才松了口气。   “潼潼。”   黎潼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驱车前往黎家主宅,一路无话,街区繁华,黎漴半路还问她想不想喝奶茶,要不要停下来买一杯。   他满腹心事,只有和身边妹妹说话时,心情才会轻松几分。   “爸呢?出这么大事也没回国?”黎潼问道。   黎漴的脸绷紧,他压抑道:“嗯,今晚的飞机票,明天到机场。”   片刻沉寂。   黎潼又问:“她现在还在家里?”   黎漴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黎潼低头看手机,楚清许和江华一块拉了个群,她们仨平素有话就在群聊里说。   前几分钟,江华给她发了自己前几届学生里同样录取该提前批警校的学姐名片,叮嘱道:【先加上,新生入学有事的话,可以问问学姐,我已经和她知会过。】   她敲字,发送消息:【好,谢谢江老师![爱心emoji]】   眼睫低垂,屏幕蓝光印在漆黑瞳孔中,十字路口红灯停,前方车流拥挤,黎漴偏头看她,发觉她抿着嘴角轻轻弯眼笑。   笑意短暂,稍纵而逝。   他恍惚,想到什么,问:“潼潼,你录上提前批了吗?”   “嗯。”   黎潼没打算瞒着,她冷静且骄傲道:“录上了。”   黎漴为她高兴,忽然间,觉得很不好意思,声音沙哑,歉意深深:“我不知道,还让你操心我的事。”   “还行,我反正也挺闲。”她漫不经心。   黎潼原计划暑期去学车,但她听说警校内部有统一安排学习驾驶技术的课程,于是痛快放弃,把这个暑假的时间全部放在“挣钱”加“看热闹”上。   手里的余钱拿去投在几支几年后会大涨的股票上,计划大学毕业前抛售。   除此之外,黎潼不忘关注陈芳的动态,得知她近期十分安静,没搞什么事,猜出是黎漴找人警告过她。   提前批政审的事上,黎漴不大不小地出了一番力。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黎潼愿意抽空“陪”黎漴——当然,更多还是为了看热闹。   她巴不得黎家这烂摊子越搅越混,最好谁都不得安宁。   一路通畅,到达黎家主宅。   黎潼下车,她注意到黎漴在车里磨蹭很久。   她不耐烦敲了两下车窗,冷声道:“快点。”   黎漴深呼吸一口气,他开了车门,车钥匙锁定,离开车时,脚步微有趔趄。   只是一刻狼狈,他凝着脸色,镇定下来。   旋后,冲黎潼笑了下,眼中隐约有湿润掠过。   他只喊了一声“潼潼”。   黎潼敷衍地应了两声:“行了,快点。”   江市的夏,户外蚊虫多,即便是富丽堂皇的别墅外部,也不乏有无法消灭的害虫。   大步走进别墅主门,灯火通明的大宅让黎漴情不自禁地定下脚步。   住家阿姨被楚朱秀安排着休假,没有机会倾听黎家的“丑闻”。   黎漴推开门,他身边不远不近站着黎潼,心不在焉地瞟了眼手机,并不怎么将今晚黎家集聚的事放在心上。   他心中略有宁静。   推门,进入。   楚朱秀面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她冷着眸子,后槽牙咬得紧紧,气氛沉凝。   黎娅站在她面前,雪白柔嫩脸颊上满是倔强,鼻尖红红,她显然是哭过一场。   当推门的动静响起,她们齐齐向门外看去。   出乎意料的是,原定只有黎漴参与的家人谈话,多了个黎潼。   楚朱秀愣住,她茫然地睁大眼,本能道:“儿子,不是说了只有我们仨……”   黎娅:“哥哥,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黎漴早已在门外收拾好所有情绪,他平静道:“潼潼也是家里的一员,她不能参与吗?”   楚朱秀无话可说。   黎娅咬着下唇,她湿漉漉的目光落在黎漴身上。   “嗨,妈,好久没见。”   黎潼冲着楚朱秀打了声招呼,她神情轻松惬意。   这是她们自家长会一耳光后,首次重逢。   楚朱秀微微一窒。她张口想说话,迟迟说不出来。   “听说,娅娅想要和哥做些超出兄妹情感的事?”   招呼完毕,有着白皙肤色,漆黑眼眸的漂亮女孩,抱着手臂,歪脸好奇问着,她看起来比起一年前健康丰盈许多,脸颊的轮廓没那么清瘦——更像黎振伟、楚朱秀。   和黎漴站在一块,兄妹俩五官模子里的肖似感扑面而来。   楚朱秀看得出神。   她迟了一拍,才听出黎潼这句疑惑中的戏谑。   她胸口闷痛,羞耻与恼怒齐齐涌上,恨恨地看向黎娅,险些要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起来。 第40章   黎漴没有错过楚朱秀的色变。   他垂着眼睫, 不看黎娅,径自坐在沙发一旁。   黎潼说完话后,没太注意他们的表情, 看他落座,想了一下, 挑了个距离黎漴还算近的位置。   她坐下, 明显感受到黎漴松了口气。   黎娅无声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瞧见黎漴的紧绷转为松弛后,脸色微变。   黎家主宅没有其他“外人”, 话题终于可以开始。   楚朱秀组织语言, 她忍着前一刻的愤怒、羞恼,平心静气开口:“娅娅,你和你哥的事, 你自己说说看。”   “你究竟是抱着什么想法?”   黎漴、黎娅做错事时, 楚朱秀会用这种口吻质问。她极少会对孩子发雷霆大火, 往往选择一个看似柔和、实则冷硬的态度开口。   贵妇人有着一张雪白美丽的脸庞,瞧人时视线柔和,压迫感十足,她紧紧看向黎娅,黎娅顶着这样的目光,背后冷汗涔涔。   黎潼饶有趣味, 托腮看这对母女剑拔弩张的架势。   黎漴一言不发。他情绪紧绷, 无意看到潼潼的表情,愣了下, 先是浓重无奈笼罩心头, 旋后掠过几分哭笑不得。   黎娅咬着下唇,她抖着眼睫, 轻声细语道:“妈妈,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她的声线柔软甜美,无辜极了。   “我一个女孩,能对成年男人做些什么呢?”   黎漴冷下脸。青年放在膝上的手指微颤,他难以控制席卷而来的痛苦,压抑住喉中那句“难不成还是我主动对你做了什么?!”的话,重重地闭上眼。   楚朱秀左右环顾,她先看黎漴,后看黎娅。   期间,目光瞥见黎潼脸上的兴味,心中难堪,强压下去。   “……”   沉默浸没夏季深夜,别墅外庭院的蚊虫振翅声趋近,住家阿姨不在,一楼大厅的几扇窗未关。   钻进室内的虫影嗡嗡,烦人痒麻。   楚朱秀的小臂被叮了一口,迅速肿起红包。   她伸手去触,忍着蚂蚁爬过般的痒意,回黎娅道:“你的意思是,你没想对你哥做什么?”   说到后来,已经有些嘲讽冷笑的意味。   “你哥告诉我,你大半晚爬上他的床——”这种话说出口,颇为腌臜,楚朱秀吐出口都觉得污了自己,说到后来,竟骂了脏话,“黎娅,你发什么癫,好好的兄妹不做,非要上你哥的床?”   黎娅强撑着脸。   她前几刻刚哭过,眼眶、鼻尖泛着潮红,说话时腔调柔软甜蜜,楚楚可人,这是上一世黎潼见过许多次的技俩,回回都起效,可惜她此次没能如愿。   “我和他又不是亲兄妹!”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娇柔天真,她迷惘看向兄长,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女,“哥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喜欢你,不可以吗?”   黎漴胸膛起伏。   前一刻他还在惊讶于母亲居然是为他说话,后一刻就被黎娅开口所说的话惊吓到想吐。   他脸色苍白,吞咽几下,抑制汹涌恶心,重复道,“没有血缘关系。”   “黎娅,爸妈从小是这么教你的吗?”   教育问题是楚朱秀不愿意在此刻提及的话题,她没能拦住黎漴,只能拧眉听他愤声道:“我当了你十多年的亲哥,你究竟是疯了还是被鬼上身,非得做这种——”   说到后面,黎漴眼眶都红了。   “乱=·伦的事?”   黎娅被他的厉声喝止吓了一跳。   很快,她双眼濡湿,喏喏轻语:“所以我不是在想解决的办法吗?我是真的喜欢哥哥,想要……之后单独立一个户口,不会影响到我们家的。”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简直是委曲求全,迫不得已,“这样还不行吗?”   所谓“脱离黎家户口本”的事宜,上辈子是她和黎漴已确定下关系,彼此两情相悦的情况下,全家商议,得出决定。   如今,黎娅爬床失败,被黎漴深厌,楚朱秀迭声质问。   一切大为不同。   黎娅能想到这,可以说是行了一步极其愚蠢的招数。   如果顺利脱离黎家户口本,一定意义上代表着黎振伟、楚朱秀默许她将来对黎漴的“追求”;可黎娅忽略了一点,脱离黎家的户口本后,主动权就握在黎家人身上,她会陷入被动境况,她将无法名正言顺地享受到来自黎家女儿的优待。   黎潼目光落在楚朱秀身上。   她显然被黎娅这席话吓到失语,回过神时,尽失血色,恨铁不成钢道:“你是真的被鬼上身了吧?”   “你今年才多大,20岁生日刚过,就把自己的身子当作筹码,要和人上床——找的对象还是你哥?”   她气到眼前发黑,深感黎娅的所作所为不可理喻。   这是楚朱秀亲手养大的女儿。   自襁褓喂养至今,她看着她从小小一捧,长到现今如花似玉,眉眼清纯的俏丽模样。   前十几年,楚朱秀与友人提起黎娅时,面上笑意盈盈,无不骄傲,“我家女儿漂亮极了,在舞蹈上很有天赋。”   “将来可是要成为大舞蹈家的!”   现在她对外一句都不敢提!   楚朱秀晕头转向,她心脏砰砰,耳膜胀痛,缓了半天,厉喝:   “你简直和你亲妈一样!满脑都是靠身子睡男人!”   楚朱秀的痛恨上升到巅峰,她无法容忍黎娅以这样的姿态——肖似陈芳,委屈深藏,惹人怜惜地说着话,还一副她已经是退让后的模样。   她更无法忍受自己前途光明的儿子被这样一个垃圾沾上!   美丽妇人扬起手,本能地甩向黎娅。   她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   从没有打过人的楚朱秀,在这一刻终于体会到当初黎潼伸掌给她一耳光时,年轻女孩脸上似笑非笑,极其畅快的爽意源自什么。   手掌灼热生疼,大脑快意阵阵,甚至还趁着黎娅躲避不及,又给她重重一下。   黎娅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瞬间倾洒,她捂着脸,看向楚朱秀,张口结舌道:“妈、妈妈?!”   黎潼惊讶挑眉,她从客厅的茶几上摸了几颗招待客人的巧克力糖。   拆开金箔皮,将甜蜜的巧克力塞进嘴里,围观热闹。   黎漴脸色难看到极点,他无视眼下发生的一切。   前几分钟的言语宣泄根本无法缓解喉中汹涌呕意。   青年踉踉跄跄地起身,冲向厕所。   一旦提及“亲妈陈芳”,黎娅的恨意就转移到黎潼身上。   她高声喊:“还不都是黎潼你的错!要不是你找来陈芳,我压根不会摔断腿,根本不会这样做——”   楚朱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嚼着糖的黎潼。   与她五官相似的女儿摊手耸肩,笑了。   “关我屁事。”   “你那亲妈又没死,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不让她来找你啊?”   “就跟你爬床一样,你想做什么,黎漴他能控制得了吗?”   黎潼舌尖泛甜,她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黎娅,恶劣道:“说起来,妈说的也没错。”   “你和陈芳确实很像。”   “勾男人这方面,青出于蓝。”   黎娅惨白着脸。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求助般想让楚朱秀替她说几句,当看到妈妈阴沉表情时,惊觉自己早已不是那个靠着撒娇卖乖获取母亲关注、爱意的女儿。   她骤然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   过往黎娅的一举一动都被家人关注着,生一点小病都要被当作小婴儿,几天不准下地。   楚朱秀看到她都是柔声细语,耐心问她药苦不苦。   现在,黎娅脸皱得难看,唇色惨青,没能得到楚朱秀一句关心。   黎娅肖似生父生母的智商,没法儿支撑她像黎漴、黎潼那样靠普通本科批的方式考上大学。   她唯一的天赋只在跳舞,脑子并不聪明,从前靠的是父母、兄长的偏爱,有恃无恐,自以为万事顺遂。   黎潼说完,幽幽看着她,又拆了一颗巧克力。   她没有丝毫怜悯,只是不期想到一句话:   当一个人陷入孤立无援的情况时,就很容易做错事。   一步错,步步错。   上辈子的黎潼亦是如此。   彼时她还有无法割舍的亲情软肋,就像是面前黎娅心中无法舍弃的——   “你瞎说!我才不像陈芳!”   黎潼的话深深刺痛着她,黎娅那张天真娇嫩的脸蛋上反应强烈,她尖声道:“我什么时候像她了!”   “这都是妈妈教我的!”   楚朱秀本还在为黎潼的辛辣刻薄话,暗自鼓掌,心想不愧是她的亲生女儿,站在母亲、兄长的统一战线上。   她浑然忘却一年前击打在她脸颊上那个炽热、疼痛的巴掌。   只会暗自高兴潼潼为她和黎漴出头。   楚朱秀自作多情的时刻没沉浸多久,就被黎娅的这句话拉回现实。   优雅美丽贵妇人满目震惊,她望着黎娅湿漉漉的脸,简直要被气笑。   “黎娅,你说什么?”   黎娅嚎啕大哭。   她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   就像是她无法理解黎漴为什么能坐怀不乱地拒绝她的痴缠,就像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   这一切坏的开始,源自于“楚朱秀要求的亲缘鉴定”,源自于“黎潼的回家”。   她又恨又怨,眼眶潮湿地看向楚朱秀。   “妈妈,你当富家太太过得不是很快乐吗?”   一声振聋发聩的反问,叫楚朱秀愣住。   她迟迟没张口回答。   黎娅抽噎,痛斥着过往受的所有委屈:“我一点也不喜欢学跳舞,拉伸压腿那么痛,要不是你给我安排老师,我去国外念个普通水本不也一样吗?”   “是你强迫我跳舞,说什么让我进舞团当首席。”   “可你自己怎么没有工作?你在家里当有钱人的老婆,天天去购物潇洒——”   “然后,你告诉我,我要有自己的舞蹈事业。”   年轻女孩眼中怨怼,她胸脯起伏,脸色涨红,“我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我错了吗!”   父母的教育是一面镜子。   黎潼自幼学到的是林建刚的脏话连连。   早些年,她为了不被校园霸凌,冲着那些黄毛精神小伙、小妹儿狂飙脏话,骂得过路猫狗都要小心翼翼地抬起肉垫,不敢吱声。   她至今还改不掉这个坏习惯。   生气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扫射全家户口本,骂到对方面如土色,再不敢来纠缠。   黎娅从楚朱秀那学到的是,开始渴望拥有上流富贵夫人的舒心生活。   她并不知道楚朱秀为了维持住现在的生活付出多少——只看见她手上的大颗钻石,湖绿翡翠镯,保养得当的美丽脸庞,以及那松弛幸福的日常行程——出门和友人们做美容、喝下午茶,闲时点评一番近期专柜新品,相邀着去商场购物……   楚朱秀头一遭露出这样的木讷表情。   她眼神空白,唇瓣发抖。   “你那么幸福,为什么不让我也幸福?”黎娅尖叫道,她眼中怀着恨意,几秒后,她恍然大悟。   “我知道,妈妈,你自私。你不想看到女儿比你幸福,对不对?”   黎娅的视线落在黎潼身上。   她状似好意,阴森警告道:“潼潼,你可要小心点,妈妈可不愿意看到女儿过得比她好——”   黎漴走出厕所,他舌根发苦,听到黎娅这句话时,又想吐。   黎潼托着腮,笑盈盈,轻描淡写道:   “娅娅,我可不会像你一样。”   “我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我有我的光明前途。”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滑过楚朱秀、黎娅,还有不远不近的黎漴。   黎潼骄傲地翘着鼻子,那样漂亮,神气十足。   “我可不会和你们烂在一起。” 第41章   黎漴无法接受自己朝夕相伴十九年的妹妹将他看做“猎物”, 自黎娅说出一番令人作呕的话后,他摔门而去。   楚朱秀脸色难看,恍惚不定地看向黎娅, 听着她愤声高喊,句句泣血, 说着母亲教育上的重大错误。   很久后, 她缓过劲来, 不看黎娅,只顾着急声询问黎潼录取哪所学校。   黎潼轻描淡写地回答。   几瞬缄默。   楚朱秀茫然地瞪大眼睛, 她心脏砰砰, 呢喃着重复:“警校啊。”   哪怕是个人资产A10的黎振伟,对儿女的期待也逃不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传统思想。   楚朱秀希望让丈夫满意,她费心费力培养的黎娅已成废材, 如今没法指望她。   美妇人扯出一个笑容, 试着与黎潼交流:“潼潼, 复读这一年辛苦了吧,妈妈因为忙着黎娅的事,一直都没能有机会关心你——”   黎潼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一眼看破她的心思。   当一个悉心培养的女儿走上歧路,楚朱秀迫切需要另一个完美作品来表明她并未在教育成果上有过失败。   她对楚朱秀变化的态度置之不理,看完热闹立刻回家。   黎漴沉浸于黎娅带给他的痛苦时,黎潼已经美滋滋地到达御水小区, 和易安约了几天后出行旅游的计划。   ·   易安今年的高考超常发挥, 比起之前估分的成绩还要高出十几分,比起前几次的模拟统考, 排名进步了三十名, 位列省排前500。   这是可以上国内绝大部分985、211高校金牌专业的好成绩。   易安爸妈乐得找不到北,给她打了一笔钱:“知道你想和朋友去旅游, 这是旅游经费,还缺的话和我们说。”   旅游计划从江市出发,跨越三个省市,时长一个月整。   黎潼的四只猫陪同出发。   她们联络旅游团队中的房车出行,两位女性司机姐姐轮换驾驶。   车程中,司机姐姐为了应付驾驶中的疲劳,和同行人唠嗑起来。   期间不免提起黎潼、易安两人今年的高考成绩。   听到易安报了她心怡的专业,憧憬不已地展望未来;又听黎潼三言两语带过自己的提前批志愿,司机姐姐们朗声笑着祝贺:   “两个好姑娘,将来好好读书,可要把书读烂了!”   “咱们女娃娃真是有本事!”   她们与有荣焉。   易安脸红扑扑,被夸得直接把脸埋在猫猫肚皮里。   黎潼愣怔,旋后失笑,她亮声应好。   前往下一个城市中途,路过高速公路服务区。   易安妈妈发微信消息询问她目前到哪,易安乖乖地将定位发去,并发语音:“现在刚到服务区,一会和黎潼去吃个麦麦炸鸡和汉堡。”   易安妈妈回了几句话。   易安瞧了正在准备下车去购餐的黎潼,猫猫们安静地待在房车内的猫爬架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没一会,易安举着手机,朝黎潼道:“黎潼,我妈妈想和你说几句~”   黎潼没有拒绝,接过电话,易安妈妈柔和温暖的音色响起。   她问她这两天路上感受如何,并说,倘若觉得不安全,一定要及时联系警察和大人:“晚上住酒店,防盗扣要锁上,记得报平安……”   黎潼垂着眼帘,笑着答好。   末了,她低柔回:“阿姨,我们会照顾好彼此。”   “谢谢您的关心。”   电话挂了,易安颇为不好意思,挠了下脸:“我妈妈有点爱操心,是吧?”   黎潼微笑,她亲昵地捏了一下易安的脸颊,没应答,只牵住她的手,往服务区走。   ……   黎漴在黎潼出发旅游后两天,得知她不在江市的消息。   彼时,黎家已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回国的黎振伟从妻子口中得知黎娅爬床事件的经过,妻子将她从头到尾说过的话转述一番,听完后,他勃然大怒。   黎振伟张口指责妻子在教育上的失败,厌恶着黎娅肖似生母的做派。   尤其是,在陈芳曾试着给他发过不雅照片后,此刻得知她的女儿无师自通异性间勾引人的本领,黎振伟气到差点心梗。   他指着黎娅那张脸,头一次对她说出这样凶狠的话:“给我滚出去!”   在场的楚朱秀和黎漴没有动弹,前者拧了下眉头,畏惧丈夫的怒火,到底没开口;后者眼有波澜,想到此前发生的一切,一言不发。   黎娅还没做出反应。   黎振伟冷笑道:“不是想另立一个户口本吗?”   “去跟你亲爸姓。”   黎娅傻在原地。   她本能地要上前向黎振伟解释,一字未说,黎振伟甩开她倾上前的手:“真不愧是林建刚、陈芳的女儿。”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我女儿能上警校,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黎娅胆敢对楚朱秀高声尖叫,恨意十足地痛斥她明明“以身作则”,充分展现着富家太太的幸福生活,却要她做“职业女性”的双标行为,说时充满控诉,满怀怨气。   只因她内心深处认为楚朱秀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不过如此。   可她从不敢对黎振伟使这样的技俩。   黎家拥有的优渥条件,全是黎振伟一手打拼下来的。   楚朱秀、黎漴、黎娅,无不是靠着黎振伟能享受到这样的生活。   黎娅将父亲当作这个家庭里的主人,她只会讨好,不会敌对——那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黎娅到这地步,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一念之误,导致自己万劫不复。   她惨白着脸,眼泪涟涟,试着用泪珠挽回父亲的心意:“爸爸,是我错了,我不该妄想的,不该乱来——”   偏头看向黎漴,黎娅膝弯一软,直接跪下。   她说:“哥哥,对不起,娅娅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   黎漴只是冷眼瞧她。   黎振伟压抑着怒意,不肯再看黎娅。   他望着楚朱秀,责备她教女无方,“你看看你教的女儿,什么样子!”   “我真没见过富养长大的女儿有她这样的脾性——恶心人,贱得很。”   黎振伟用江市方言骂了几句极其脏污的话,堪称荡=·妇羞辱。   黎娅听不懂方言,可她从黎振伟、楚朱秀当下的表情中察觉出来言语的恶意。心脏沉沉地往下坠,她央求着看向父母,看向兄长,不可置信他们竟然这样轻易放弃她。   她声音都沙哑起来:“爸爸妈妈,我知道我做坏事了,可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坏事,你们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吗?”   雪白娇嫩的脸颊泪珠滚落,楚楚可怜之姿,可惜此地没有懂得欣赏的人。   黎娅忽然间想到楚朱秀之前说她哭起来像亲生母亲的事,她悚然发抖,深怕黎振伟、楚朱秀觉得她眼泪乱淌的样子像陈芳。   说这话时,边哭边极力控制情绪,试图压抑汹涌不断的泪意。   偏偏,因为即将大祸临头的恐慌,泪失禁到抽噎不止。   黎家人捕捉到她语气中饱含委屈的“第一件坏事”。   楚朱秀偏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旋后定睛看向她道:“是第一件吗?”   丈夫、儿子在身边,她说时自己脸皮亦有羞窘,可一想到如今优秀出色的黎潼,与显然没有前途的黎娅。楚朱秀心中有着计较,开口道:“潼潼上次回来,你说要给她买衣服,结果挑的款式全是你喜欢的——”   黎娅瞪大眼睛,她张口结舌:“妈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黎漴冷笑了一下。   他平心静气问:“你是不是觉得,爬床这件事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无言的沉默,显然代表着黎娅的回应。   她仍然跪着,没人喊她起来。   黎漴抹了把脸,他扭头看向黎振伟、楚朱秀,平静道:“爸妈,想一想以后,如果再放任她这样发疯,做点对黎家名誉不好的……”   黎振伟联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喉头滚动,他怒意冲冲地骂了句脏话。   再看向黎娅的目光,犹如看死人。   他没问当事人,径自问老婆:“她之前办理的休学手续,是几个月后复学?”   楚朱秀柔柔点头。   “等休学时长满了,帮她到教务处去办理退学。”   黎娅如遭雷劈。   虽说她不喜欢跳舞,控诉时说是楚朱秀硬逼她学的舞蹈,可她也知道本科学历的重要性,一时间心乱如麻,立刻站起,甚至踉跄一下,惊恐万状道:“我不要退学!”   楚朱秀好似悲悯的目光睇来。   她其实记恨得很,脑海里关于黎娅指责她的话,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娅娅,你不是说不喜欢跳舞吗?”   楚朱秀垂了下眼睫,字正腔圆,清晰开口:“你说是妈妈逼你跳舞,那帮你退学,不正合你心意?”   黎娅紧紧抓着裙摆,脸色涨红。   “可我、我没想退学……”   楚朱秀想到什么,轻声柔语:“等办理退学后,你喜欢读什么书,就去复读吧。”   她的眼眸清澈明亮,声线温柔和暖,仿佛是在提一个极好的建议。   “潼潼之前的成绩不是很好,可她重来一年,读上了全国前五的警校。”   黎娅尚未想到,将来她要笼罩在黎潼的阴影下痛苦挣扎许多年,久久不能脱身。   “我相信你也可以,不是吗?”   黎振伟觉察出妻子的用意,他松了眉头,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居高临下道:“你妈之前疼你爱你,给你安排最好的舞蹈老师,上最好的文化课提成绩,你不懂得感恩。”   视线落在她的腿上。   “现在腿摔了,舞也不能跳,”黎振伟幽幽道,“不如换个专业得了。”   黎娅无助极了,她喘息几声,喃喃道:“可我什么也不会……”   “爸爸妈妈,别这样对我,我知道错了,别让我退学。”   “求求你们了,别这样对我,我知道错了——”   黎漴反感她的哭声,冲爸妈示意,先离开一步。   他背影绝情冷淡,黎娅在这一刻,明晓一切都不可回头。   她腿软着跌落在地毯上,没人管她。   腿上的伤口痊愈得不好,雨天冷天总涌着酸麻肿胀   夏日白昼,无风无雨,她忽觉关节处冒出无法忍受的痛楚。   黎娅哽咽着捶向自己的伤腿,后悔莫及。   她始终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第42章   七月盛夏, 旅游中途,黎潼接到黎漴的电话。   她正咬着一根冰棍,和易安头挨头看接下来的旅游路线, 心不在焉滑动屏幕接通时,压根没注意到备注信息。   等那头传来黎漴的声音, 她诧异扬眉。   “潼潼, 你还在外地旅游吗?”   易安机敏地看她, 无声张口询问:‘我回避一下?’   没等回答,她自己先溜走, 跑到房车后半截的猫爬架附近。   同行司机在高速公路服务区里休息, 车程将在半小时后出发。   黎潼:“有事?”   手上的平板还停留在行程界面,小红书的旅游攻略贴逐一翻阅,她没怎么把黎漴当回事, 半心半意地回着。   黎漴觉察出她的漫不经心。   他轻声道:“担心你一个女孩出行, 会不会遇到危险。”   黎潼敷衍极了:“哦。”   顿了下, 她矛头直转黎家,好奇问:“家里的事怎么说?”   转移矛盾的法子向来有用。   黎潼懒得应付黎漴过分廉价的关心呵护,只想看热闹。   青年的声线压低,能听出他兴致不高。   “爸生了好大的气,说让黎娅更名换户口。”   黎潼眉头一挑,她知道这只是黎振伟的威胁恐吓之词——真要让黎娅脱离了黎家的关系, 那她再做“爬床”的事, 黎家人在道德层面上就没法像现在这样占据至高点。   原因简单易懂,黎娅完全可以借口说自己已然脱离黎家。   既然不再拥有黎家女儿的名头, 那更不需要维护世俗伦理。   解除亲子关系、彼此没有亲缘关系等前置操作齐全, 黎娅顺理成章地拥有与黎漴“恋爱结婚”的权利。但凡她选择不要脸皮,像陈芳那样使点手段, 再次爬床,指不定就被她达成目的。   她笑了。   黎漴听出她的幸灾乐祸,一时间有点酸涩难言。   下一刻,黎潼笑说:“吓唬人的招数,她信了没?”   语气稍扬,说得清醒。   黎漴讶异她的敏锐,不由想到黎娅在听到这句话时惊恐万状的表现,一时心绪沉沉。   一眼看透黎振伟心思的黎潼,与蠢笨如猪的黎娅,两相比较,很难不让人心神恍惚。   “……她信了。”   这俨然是牵制黎娅的手段之一。   黎漴缓声慢语,将之后发生的事逐一道来。   楚朱秀提出的“退学计划”,黎振伟的赞同附和,黎娅的陡然崩溃。   黎潼听到房车猫爬架上,三花甜甜发出咪呜声,橘猫烟嗓变夹子音,渴求着向易安讨要猫咪零食。   房车外的烈日晴朗,天空蔚蓝,风景怡人。   黎潼垂下眼睫,不期间,冷笑一声。   “退学”才是黎家人目前牵制黎娅最有用的手段。   舞蹈专业毕业后,许多学生的就业方向清晰——要么开舞蹈室,要么考编制,要么进娱乐圈。此外还有不少转行做其他事业的选择,暂且不提。   黎潼清楚知道,倘若按照上一世的发展,黎娅将来有九成机会出现在荧屏之下。   她参与的综艺录制,只有两期,好评如潮。   剪辑上映后不久,娱乐圈里舞蹈方向的综艺制作人甚至有意邀请她参加另一档正在招标的综艺项目。   黎家后来在新舞蹈综艺中投了广告,以作对黎娅的支持。   ……   楚朱秀吃过陈芳的亏。   新媒体时代,人人都可以做自媒体账号,分享记录生活。   陈芳借着直播账号,立于不败之地,黎家不敢公开对她动手。   她不可能让黎娅再走上辈子的路。   舞团首席尚且有软肋,出了丑闻,举报后会被警告清退,只要还想在体制内,自然小心翼翼夹着尾巴走。   摔伤腿后的黎娅没有机会再当舞团首席,她失去这个桎梏自我品德的身份,对黎家的威胁性极强。   看重黎家体面的楚朱秀绝不会让她有机会登上高台,借着媒体痛斥黎家父母、兄长的“恶行”——她将黎娅培养至今,费尽心血,自认问心无愧,可惜互联网受众层次不一,看热闹吃瓜的人居多,丁点恶评都会对黎家产生负面影响。   为了黎家,楚朱秀远谋深算。   黎漴显然明白母亲的心思。   他轻声道:“我本以为妈会偏向她。”   这一句,有着庆幸,有着恍惚。   黎潼听着他说,讥讽地翘了下嘴角。   她笑话他身为既得利益者,还装无辜。   “哥,你可是爸妈悉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她就是再爱女儿,也不会越过你。”   “潼潼,爸妈没有重男轻女过——”黎漴听她这句话,身上刺挠,觉得不适,他试着辩解。   黎潼但笑不语。   沉默让黎漴慌张起来,他着急道:“没认回你以前,从小到大家里都是公平对待我和黎娅,我有一件乐高,她有一个芭比。”   “爸妈对儿子、女儿的爱都是一样的。”   好久,黎漴听到黎潼轻飘飘地笑问一句,她就像是看着电视里的狗血剧情那样,高高在上地以戏外人身份点评:“谁信呢?”   黎漴错愕。   他陷入久久的静默,竟不敢再回。   钱在哪里,爱在哪里。   黎家从不缺给儿女的零花钱,房子豪车轻易送出——只因这不过是黎家财富中的九牛一毫,不值一提。   公司可不一样。   黎振伟秉持着“儿子继承家业”的传统念头,对黎漴诸多要求,对黎娅只要求贴心懂事。   很难说,黎娅走到如今这地步,除了一念之差外,背后有没有黎家对待儿子、女儿的不同教育方式影响。   父亲的角色在教育时总是隐藏在母亲背后。   好似整个家庭里只有母亲具有教育的能力,但凡孩子出错,就是母亲教导无方。   黎潼无聊想,楚朱秀的教育手段确实有错,可黎振伟也没表面上那么无辜。   “……”   黎潼毫不同情黎家经历的一切。   她笑意深深,轻松道:“行,挂了。”   黎漴语塞,他忐忑阻止,“潼潼,之后我可以再打你电话吗?”言外之意,是希望她不要拉黑他,能让他了解她的近况。   黎潼歪着脸想了一会,她到底想知道黎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于是,答:“可以。”   “哥,下次来电,希望你继续说点有趣的事。”   啪的一下挂断电话。   黎漴看着手机屏幕上不到10分钟的通话时长,失落难堪。他面皮赤红,总觉得方才的对话掀开黎家光鲜亮丽的表皮,露出腐烂发臭的内里。   他为黎潼只想看家里热闹,不关心家人而心酸。   情绪辗转几瞬,黎漴揉了下鼻子,安慰自己:“潼潼从小不在家里长大,没什么感情也很正常。”   “以后多联系就好了。”   黎漴依旧抱有指望。   黎娅被他抛出“妹妹”行列后,黎潼成为黎漴心中的第一顺位——无需多加关注的父母,和仍在上学,独立生活的妹妹,后者本能地夺走他更多注意力。   几小时后,黎漴还在耿耿于怀着黎潼那句轻描淡写,嘲笑他既得利益者嘴脸的“重男轻女”言论。   他忍不住给黎振伟打了个电话。   撇开那些提到黎娅近况的对话,黎漴步入正题,他试探着问黎振伟:   “爸,我之前就在想,如果公司的事你我忙不过来……潼潼可以帮忙搭把手吗?”   他不提已经被黎家人一致同意放弃的黎娅。   只说有亲缘关系的黎潼。   黎振伟语气微沉,他径自发问:“潼潼说要家里股份?”   口吻不算柔和,中年男人毫不客气:“她一个女孩,要管公司的事做什么?”   黎漴怔怔。   他强撑着脸,生涩道:“爸,你这都什么时代的老思想,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   黎振伟皱眉。   他不笨,听着儿子这语气,觉出点微妙意思:“潼潼没提,是你自己这么想的?”   黎漴含混不清的“嗯”了下,他声音喑哑,“是我自己。”   黎振伟恍然,旋后大笑,他笑话儿子的天真。   黎漴一声不吭。   直到挂了电话,他仍在出神,脑子好像被塑料袋罩住,一切环境音都朦胧不清。   呆若木鸡的状态持续了半晌。   黎漴苦笑,他找到黎潼的微信,犹豫好久,敲字道:【潼潼,你是对的。】   这一刻,他醍醐灌顶,骤然明白黎家光鲜亮丽、体面优雅的外在下,为何这般糜烂不堪、陈腐恶心。 第43章   八月盛夏, 旅程结束于下旬。   警校开学时间在8月29日,黎潼回到江市后不久,决定前往老小区一趟。   小区里的街坊邻居们无所事事, 眼瞅着熟人进居民楼,乘凉的那几位老人面面相觑半天, 低声嘀咕几句, 等和黎潼正脸对上, 挂着笑脸喊:   “林家阿妹,好久没看到你了, 回来是干啥呀?”   黎潼扫视一圈, 意料之中,没发现陈家阿婆的身影。   夏季高温难熬,榕树下荫蔽提供几分清凉。   老小区居民为省电费, 不舍得开空调、风扇, 午后喜欢钻到小区这颗茂盛榕树下乘凉。   她平静道:“回来收拾点东西。”   一个阿婆道:“阿妹, 你年轻人,听说没,咱们这里好像要拆迁咧。”   另一位有点讨巧的意思,说道:“你那个妈知道这片地快拆迁,上周还回来问人,商量之后拆迁款怎么拿。”   榕树叶影婆娑, 午后光斑尽撒。   黎潼冲几位老人客气颔首:“谢谢阿婆, 我晓得了。”   许是此前爆料陈家伦理大事的余威未过,小区里她的凶名远扬, 老中青都不敢出声得罪她。   谁家还没点糟心事?   陈家阿婆的儿媳、女婿乱搞, 两人遮遮掩掩三五年,陈家人在眼皮底下都没发觉, 愣是被个外人看破,一语道出。   如今,陈家阿婆匆匆忙忙地回乡下住,不愿在这伤心地被熟人笑话。   她儿子陈烨戴了一顶绿帽子,前前后后打了半年离婚官司,总算要回这几年养育小孩的支出成本;最可怜的莫过于陈家女儿,她带着自己的小孩和丈夫离婚,无处可去,娘家哥哥嫌弃侄子的父亲是和他老婆上床的奸夫,不愿她回娘家住,只好在外租房。   原本和和睦睦的家庭,最终沦落到这家破人散的样子。   实在叫人胆寒。   老人们见识过黎潼的手段,私下叮嘱自己家的孩子,千万别得罪她。   ‘那林家阿妹,眼睛黢黑慎人,看着玄乎’   ‘指不定这小区上下的事,她都知道点……’   诸如此类的话,传着传着,简直把黎潼传成阎王罗刹。   黎潼略有所觉,心中不以为然。   她大步往楼上走,开了门,进屋瞧了一圈。   阳台的三角梅在盛夏开得绚烂,没怎么浇水,借着楼上住户平时晾衣垂滴的水,以及近期台风过境的大雨,硬是开得红艳艳,旺盛得像把绯红火团。   黎潼收拾了几个物件。   她来时双手空空,走时也就是揣了个塑料袋,拎着几本重要证件。   路过小区附近的派出所,黎潼犹豫了一会,走进办事大厅。   执勤的年轻警察询问:“有什么事吗?”   他望着面前的漂亮女孩,她穿着纯棉短袖,宝蓝牛仔裤,上衣淡粉布料衬得肤白润红,一双漆黑眼眸覆着浓密长睫,踟蹰半刻,问:“孙旺祖警官在吗?”   年轻警察愣了下,“你找他?”   问着,不忘捏着手上的公务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他听着女孩用清冷声线,柔和低语:“想和孙警官说几句话,我要上大学了,以后回来的次数不多。”   不知道手机收到什么消息,年轻警察挠了下脸,“你先坐着,我师父出警去了,半小时后能回。”   派出所厅内开着空调,墙上的涂料是新换的乳白,与记忆中女警带她来这里吃饭睡觉时剥落的黯淡墙体外表迥然不同。   年轻警察陪她站了一会,见她目光落在墙上,解释道:“这是去年刚涂的,早几年所里经费不足,墙面破得厉害。”   闲聊了大半会,派出所门口停了辆出警用车。   一位中年警察满头是汗地从车里钻出,目光四寻,捕捉到厅内正坐着的黎潼,表情放松下来。   他大步走向前,年轻警察乖乖喊了句“师父”,他挥手示意他回职,转而关心问道:“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是出啥事了吗?”   黎潼和孙旺祖打过十几年的交道。   孙旺祖自片区最基层的民警干起,听过附近小区里不少奇葩事迹——林建刚是他从警生涯中的典型恶劣父亲,过去叫做“林潼”的女娃娃则是他很有印象的漂亮聪明孩子。   彼时,她年纪很小,选择在父亲家暴时报警,获取警察的帮助。   他与同期总爱关照黎潼的女警关系不错,女警调任后拜托他多加关照。   孙旺祖没有推拒,他本就有此意。前后多年,他常常联络,询问她的生活近况。   除此之外,孙旺祖还是当初与黎家联系,安排亲子鉴定的主要负责人。   “我听小郑说,你要上大学了?”黎潼还没回答,孙旺祖火急火燎,关切不已,“是啥大学啊?”   黎潼禁不住盯了会脚尖,比起在黎家人面前自信骄傲地说出自己录取的大学,她在关心爱护她的人面前,总是无法抑制心中的忐忑不安。   她慢吞吞说出自己提前批录取的警校。   名字刚一报出,孙旺祖狂喜。   中年警察已经做到副所长的职位。平日里出警办事,方脸晒得黢黑发亮,高兴起来一双眯眯眼都圆成满月:“好!真有出息!”   “阿妹真出息!”他乐得方言齐上,手蹭了两下警服,拍拍她的肩头,“毕业后咱们就是同行了!”   “真出息,脑瓜子真好,怎么能这么厉害呢!”   中年男人眼瞅着面前的女娃子脸上浮起红意。   她羞赧地揉了下鼻子,乖乖应着他迭声问的高考分数、开学时间等问题。   最后,又想到什么,道:“这次来是单纯给我报喜的吗?”   “家里头有没有出什么事?有的话,和叔说说。”   孙旺祖指的“家里头”,是“林家”与“黎家”。   陈芳回到江市,大摇大摆地在小区里露面,最近在询问拆迁相关事宜。   黎家的事,他这个层次的警察接触不了太多,看财经新闻看不出什么名头。   他忧心忡忡,担心黎潼是不是还有什么要紧事。   黎潼这次来找孙旺祖,只是报喜而已。   她望着他黝黑焦急的脸,不由想起过往。   刚认回黎家,孙旺祖陪着她忙完亲缘鉴定、改姓等的流程后,私下里拉着她说了点话。   这个年长、好心眼的警察叔叔,告诉她:“阿妹,我瞧着你爸妈和普通人气派不同。”   “相处时可能得多注意点。”   孙旺祖不过是个普通人,一张嘴说成花,也没法给同为普通人的黎潼提点好建议。   他说时,一如现在,忧心忡忡,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忧着未来前景未明的生活。   黎潼仰着脸,轻声道:“没有了,孙叔。”黎家的事,无足挂齿,能解决的一气儿解决,她瞧着热闹吃瓜,根本不觉得有烦恼。   孙旺祖犹不确信,“真没有?”   见她沉声颔首,勉强放心下来。   他脑子里还有件火烧眉毛的事,自己先嘀咕道:“陈芳琢磨着拆迁款的事,虽说八字还没一撇,但她这也太……”   “按照继承法走,她应该是能分到不少。”   孙旺祖一副“这很难评”的囧样,替她操心。   黎潼波澜不惊。   她对拆迁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按照前世的发展,十年内恐怕都拆不完。   拆迁的事哪怕两年内能办妥,陈芳约莫也没这精力和她打官司要拆迁款。   上大学前,黎潼总要给她、黎家人找点事做,这才不枉费她一番苦心。   她耸肩,冲着孙旺祖展颜,笑弯眼,“早着呢,我不操心这事。”   孙旺祖想想也是:“确实,拆迁估计还得好些年。”   年长警官被她一劝一说,放松下来。   他们俩聊了半天闲话,离别前,孙旺祖特意换下警服,和同事换班,去自个儿车上摸了个红包,塞了现金。   黎潼不想收,他硬是给。   “考上大学的红包,哪能不收?”   末了,孙旺祖拍她肩头,温声叮嘱,上警校时要多注意纪律,不要违规违纪,毕业后公安统考,一鼓作气考个好的单位。   拳拳之忱,用心良苦。   黎潼认真听着,她乖巧答应。   =   8月27日当天,黎漴点开朋友圈时,注意到一只眼熟的猫,出现在段暄山刚发布的动态照片里。   花色多杂,眼圆脸大的三花猫,趴在猫爬架上,兴致不高地甩着尾巴。   青年的手臂高抬,青筋毕露,苍白修长的指试探着要摸。   三花撇着耳朵,俨然是不想搭理的架势。   手指的主人锲而不舍,尝试了几秒,到底没敢,悻悻收手。   黎漴辨别好久,意识到什么。   他认出这是曾经那个“八爪鱼飞天猫”,让他连打几针狂犬疫苗和免疫蛋白的三花。   ——是潼潼的猫。   他脑子一蒙,点开段暄山的头像,细细查阅他的朋友圈。   段暄山此人对猫狗有着显而易见的偏爱之情。   他不爱发人物景色照片,总爱发些猫猫狗狗。   不久前听说有个商人想着讨好段暄山,买了几只赛级种猫种犬送给他。   送礼方式确实投其所好。   段暄山收是收了。   可种猫种犬没有养在他身边,而是送给同样喜好小动物的段家亲属。   他的朋友圈里,都是瞧不出什么名贵品种的土猫土狗,长相还算可爱。然而,与赛级相比,还是逊色许多。   黎漴心思飘忽,他拧着眉头,发现早在8月26日凌晨,段暄山发了条内容。   罕见地带上一行文字:【帮朋友养一段时间。】   附图几张。   其中一张就是三花。   黎漴:……   他终于知道,上个月黎潼说自己的猫有合适的寄养人,寄养人是谁了。   黎漴一瞬间咬牙切齿。   他点开黎潼的微信聊天框。   消息停在数周前,他从黎振伟口中得知家中的“重男轻女”的不同后,深感羞耻的一句【潼潼,你是对的。】。   潼潼没有回复。   黎漴心灰意冷,但也习以为常。之后联系妹妹,都是用电话联络。   他斟酌地敲字,好半天,想好措辞。   【潼潼,你家猫是拜托给段暄山寄养吗?】   【他一个开公司的,常年飞,到处出差,有这功夫养猫吗……要不你找付费寄养,会不会更好些?】   他焦心等待黎潼的回复。   ……   大多数猫咪性格独立,主人外出时,在家里备好充足的猫粮、清水、猫砂,就够它们生存。   黎潼家的四只猫,性格都不错,独立安静,从不闹家。   它们没有分离焦虑,胆子大,房车旅游的那段时间里,哪怕外头刮风下雨,依旧四平八稳地躺在猫爬架上。   黎潼将猫咪委托给段暄山寄养,原因简单易懂:   三小只和段暄山养的那只狸花是同窝。段暄山将那只狸花养得很好,健康活泼。   领养圈子里,领养人和原主人的交情全看被领养的小动物养得如何。   她运气很好,遇到有钱且负责的领养人段暄山。   这让两人的交情不错,能称得上是朋友。   提前批志愿名单一出,黎潼考虑过两个选择。   一是付费寄养,二是熟人寄养。   前者需要长时间考量付费寄养人的个人品德、寄养条件等;后者则是出于黎潼对熟人的了解与信赖。   本科警校学制四年,付费寄养要排除的因素太多,黎潼担当不起这个风险。   为了家里的四只猫,她冥思苦想,翻来覆去地寻找前世记忆里较为可靠的熟人。   很可惜,她上辈子囿于黎家这个烂摊子,认识的人全是基于不纯目的进行接触。   这辈子她懒得搭理,因而大多没打过照面。   其中确实有喜欢猫狗的年轻人。   可黎潼不好要求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帮她养猫。   最后,她无奈放弃,将目标转向段暄山。   黎潼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通过微信发送消息,询问他是否能帮忙养猫,她愿意支付报酬。   段暄山很快回复,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忙。   黎潼简单说明自己的情况。   段暄山并未犹豫,立刻答应下来。   送猫到淮市前,黎潼给段暄山拨了个视频通讯,给他看了自家的四只猫。   段暄山家里只有一只猫——和三小只同窝的狸花;以及,几只出差路上捡回的狗。   他的小狗缘好一点,平日里走街串巷,总有狗狗跟在他身后摇尾巴。   猫缘稍差,好在黎潼送他的狸花弥补这点。   视讯接通,段暄山西装革履,眼神清冷,神态专注。   她和他粗略地打个照面。   室内灯光明亮,手机镜头晃过,将人脸清晰摄入。   比起冬日相遇,女孩的状态更加健康,不再苍白雪色的肌肤,泛着莹润饱满的光泽。一双眼眸黢黑明亮,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冷寂静。   她开始说话,那一股冷淡漠然的劲儿陡然消退。   柔和与温暖充盈声线。   段暄山愣怔。   黎潼站在猫爬架前,镜头反转,拍向猫咪,伸手摸着自动上前翻肚的猫猫x4,逐一介绍:“这是我家老大三花……”   她没关注视讯里段暄山的反应。   直到依次摸完,让猫们心满意足。   黎潼抬起镜头,看向段暄山。   青年似是恍惚不定,垂下眼帘。   她疑惑挑眉,“还需要我介绍一遍吗?”   段暄山迟了一拍,打断道:“不、不需要了。”   黎潼有些莫名,她凝视着微信视讯中段暄山那张脸,蓦地觉得他耳廓发红。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没想太多,平静地交流起送猫的时间。   淮市和黎潼上学的城市在同一个省份,高铁两小时就能到达。   警校请假的机会不多,只要能出校,黎潼都会尽力安排自己和猫咪们见上一面。   ……   黎漴发送消息,他忍不住再次点开段暄山的朋友圈看了眼。   期间,黎潼迟迟没回。   他耐着性子等待。   好半天,微信特别关心提示音响起。   黎漴匆匆点开。   妹妹的回复冷淡:【交给段暄山,我还算放心。】   黎漴越看越觉得憋屈,他满腹心思,想说什么,又怕妹妹生气恼火,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你放心就好,如果有什么问题,和哥说,哥会尽力帮你。】   黎潼没回这句。   黎漴黯然神伤。   他灰心丧气地意识到:潼潼选择信任一个外人,而不是选择信任他。 第44章   黎潼提前两天到达学校。   她的行李不多, 来时只带了一个28寸行李箱和一个随身书包。   刑事警察学院为警务化管理,要求严格,报道时经侦学院的师兄帮着提行李时, 笑着和她聊了几句:   “过两天开学,得早上五点起来跑早操, 可不要睡迟。”   师兄想到自己刚进校时的糗事, “我大一时刚开学那几天, 天天睡迟,还好有舍友把我喊醒。”   黎潼出声感谢师兄提醒。   她被分到经侦学院经济犯罪侦查专业一队——警校学院分班制度和普通高校不太一样, 非警校性质的大学同一专业分班时称为“一班”“二班”等, 以此类推;警校则以“队”区分。   一队40人。   经侦今年在全国范围内收了120位学生,共有三队。   普通高校中的“班长”,在警校中职务名称为“区队长”;辅导员、系主任分别称为“中队长”“大队长”。   报道最后一天, 六人寝里的女生们全齐。   彼此互相介绍后, 十点宿舍熄灯。   黎潼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黎娅的短信。   她点开, 幽暗环境中,一双眸印着屏幕的幽幽蓝光。   黎娅用着陌生号码发来一串辱骂,文字肮脏可耻,尽是无能为力后的宣泄。   黎潼眼眸一弯,心满意足。   她知道自己在开学前临时给黎家、陈芳使的绊子,成功起效。   隔壁床和她来自一个城市的周晓晓悄声问:“小潼, 你也睡不着吗?”   这话分贝不高, 一时间,寝室其他四个女孩低低回应:“我也还没睡呢。”   “刚开学, 有点太激动了。”   “五点就要起来早操, 现在还剩六小时多……紧张得睡不着……”   “……”   黎潼熄灭手机屏幕,柔声道:“是, 不太能睡得着。”   她们交流了几句,最终还是强压着自己进入睡眠,以备第二天的警校开学首天。   呼吸声此起彼伏。   周围环境算不得寂静,比不上江市御水小区那套隔音极好,装修精致的房子。   人在江市,黎潼尚有睡得不够舒适的噩梦时分。   人在校内,她莫名奇妙,非常适应,极快地在这种多人寝里安适入眠。   翌日醒来,早操、整理内务、列队上课……   时间被安排得紧紧忙忙。   叫人无心关注警校生活以外的事。   军训时长一个月,开学后一周开始。   中队长开会告知这一学年队内安排,同时竞选队内干部——一队共计40人,女生人数仅有8位,男女招收分数有差别,女生们基本都是各省市高分录取的学生。   她们各个都有干劲,竞选时积极举手,在讲台上发言,为自己赢取机会。   黎潼未加思索,同样上台。   最终,按照投票得分,成了一队警体委。   ——警体委,意义相当于普通高校中的“体育委员”。   在警校里,警体委需要协助警务人员办事。   校内贴吧里,有毕业师兄师姐抱怨着自己当初年少不经事,竞选上警体委,干了不少累活。   黎潼对此接受良好。   她摩拳擦掌,期待着军训结束后特警八项等课程的到来,迫切渴求通过专业训练磨练体能。   ……   警务化管理不收手机,军训时,黎漴依旧能联系得上黎潼。   黎家陷入凝固、混乱僵局。他痛苦不已,为求情绪释放,不断给黎潼发送与家中有关的信息。   黎振伟回国后,没再找借口出国。   中年男人被黎娅、陈芳的事拖在国内,没有丁点松口气的空间,短短几十天,乌黑鬓发多了几十根灰白,突显老态。   楚朱秀同样疲惫。   黎娅的休学申请截止日将近。她抱着要让她“退学”的目的,管控着她的银行卡支出,借着冻结卡的要挟,令她乖乖、主动前往学校教务处办理退学。   成年人退学时,必须有本人到场。   楚朱秀不可能单凭着户口本上的“母女关系”,直接给她办理退学。   她们俩僵持着,黎娅死都不愿意去办理退学,楚朱秀亦是不愿意她继续再在这个学校读下去。   家中气氛沉凝压抑。   原来的住家阿姨被辞退,楚朱秀不敢让外人在家中窥见黎家丑事。因此,黎家日常吃喝、清理卫生等旁枝末节的小事,竟要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主人亲自来做。   干了两天,楚朱秀实在受不了。   她趁着黎振伟人在公司,请了家政保洁上门。丈夫即将回来时,即便活还没干完,也要将人匆匆打发走,生怕他回来时说起家中琐事,落进外人耳中,传到外头。   富家太太们的茶话会,楚朱秀好久没去。   回国后,友人尝试邀请她,她囿于黎娅爬床的烂事还没解决,柔婉拒绝;友人后来再次邀请,她知道再不去就是不给朋友面子,咬着牙去了。   当天下午,恰是八月底烈日最猛的时刻。   友人与她相约于江市珍珠大厦顶楼,喝着咖啡尝着甜品。   期间,楚朱秀听到友人接了个电话,“姨姨给你寄点护肤品防晒,军训可别把我家宝贝的脸晒黑了昂。”   友人性格温和,和楚朱秀认识多年。   可以说,她是楚朱秀认识的富家太太中,算有几分真心的好友。   楚朱秀听着怔怔。   友人挂了电话,她纳闷地看了眼她,两人对视,“怎么了,朱秀?”   “你瞧着脸色不是太好。”   楚朱秀掩饰着不易发觉的难堪,她不敢说自己想到黎潼考入大学后,她没有关照过一句。   只能垂着眼睫,轻声细语:“纯茹,是你家外甥女上学军训了吗?”   林纯茹温吞含蓄地笑。   她道:“是呀,丫头今年考上大学,学校开学早,今天军训。”   “现在小姑娘们都讲究漂亮,还是得做好防晒……”   她说着,倏忽,意识到楚朱秀的情绪不对,及时住口。   楚朱秀垂着眼睫,她一双清澈柔和的眸子从来脉脉,与同龄女性社交时,总是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所谓“夫人社交”,她太过擅长。   许是出国这段时间,人际关系未能练习尝试,过分生疏。   她陡然扯出一个有点不合时宜的话题,干巴巴的,像是要遮掩什么。   太过紧张,欲盖弥彰。   “纯茹,你知道我家女儿潼潼吧——”   林纯茹错愕。   她听到楚朱秀匆匆道:“她这次上了刑事警察学院,我们市里只收了两个女生。”   她款款说着,竟然忽略友人这一刻的不悦表情。   若是以往,楚朱秀会旁敲侧击地过问友人家的小孩高考分数如何,上的是一本还是二本,亦或是更差的专科……再考虑如何继续话题,或是恭维或是安慰,以柔和态度对待友人,为她们提供良好的情绪价值。   她从前经营的社交形象,莫不过是贴心柔和,善于交谈的美丽妇人。   好巧不巧,林纯茹的外甥女成绩不算优异。   和提前批录取警校的黎潼相比,她家是砸了一笔钱上的民办本科,未来要走出国路子。   林纯茹听着楚朱秀说到“潼潼一点都不需要我操心”时,不客气地打断朋友。   她说:“不需要操心吗?”   她面带疑惑,“我看我家外甥女高三这一年,我姐、姐夫都辛苦死了,忙着给她找补习老师、补习机构,天天上下学让司机接,连公司的项目都停了两项。”   江市富人圈子里,谁不知道黎振伟在这一年出差国外,把国内事务丢给长子管理;楚朱秀说是“女儿娅娅不小心摔断腿”,出国治疗伤腿……数月没回,恰好错过黎潼高考最紧要关头的这一年。   林纯茹有点看不起楚朱秀。   所谓“女儿不需要我操心”,不过是她冠冕堂皇的遮羞布罢了。   再有前头,外甥女的高考成绩不如楚朱秀正满心夸耀的女儿黎潼。林纯茹不爽,冷冷地下她面子,平心静气地喝了口咖啡,状若好奇:“你家潼潼真的没让你们陪读吗?”   楚朱秀咽了下唾沫。   她精致美丽的脸上,耳廓浮起微红。   柔润保湿的贵妇粉底液在空调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光泽感,在林纯茹说出这一疑惑后,毛孔汗涌,鼻头浸出汗珠。   “是呀,她……很懂事。”   林纯茹和她多年朋友,早看出她这句话的虚浮。   她倒也没穷追不舍,心想着原谅她一次不懂眼色,转而问道:“娅娅呢?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伤的腿怎么样,医生有没有说多久能彻底康复?”   黎娅以前很喜欢跟着楚朱秀参加这些场合,她嘴巴甜,亲昵地喊她们做“姨姨”。   林纯茹对她印象很深,再加上“真假千金”这桩热度迟迟不减的豪门逸闻。她有此一问,并不突兀。   原本只是鼻尖冒汗,现在变成背后发凉。   楚朱秀紧紧地抿住嘴角。   她顿了下,极力控制情绪,掩盖住心慌意乱。   “她回国了,这几天喊着腿疼,不想出门。”   林纯茹隐约察觉不对劲。   她看着楚朱秀那张脸,没有当面指出,决心结束后找点知晓内情的人问问。   这场下午茶吃得楚朱秀心力交瘁。   当晚,楚朱秀回家时,黎娅不在黎家主宅。   她粗略一数,这几周黎娅天天都在外头,不知道住在哪——过去黎振伟疼爱她,给她买了两套房。   楚朱秀没心思去管她要去哪。   往常黎娅要是想在外过夜,不回黎家主宅,会被她恼怒批评,严厉要求下次不许这样做。   现在,黎家人谁也不想管黎娅。   她距离“众叛亲离”的地步,已然很近。   楚朱秀想过,如果黎娅能听话点自主退学,她勉强还能给她点机会。   如果她不够听话……   美妇人倦倦地在脸上拍打爽肤水,她瞧着镜中自己,一条浅浅法令纹出现,女人伸出手指摩挲,心烦意乱,沉沉叹气。   她没料到,几天后。   黎家迎来新的沉重打击。   ……   八月底,就在黎漴伤感黎潼宁愿将猫交给段暄山养时。   陈芳收到久不联络的黎潼发来消息。   她本以为是她听说自己要老小区拆迁款的事暴露,一时悻悻,想着怎么合理解释。   措辞还没组织,等她定睛一瞧,发现文字内容字句没提“林建刚那套房的继承问题”,通篇只有黎家近期状况后。   陈芳越看脸越沉。   末了,拍腿大骂起来。   “操他妈的,黎娅这个弱智,老娘还指望着她掏钱养老呢!”   唾沫纷飞,丑态毕露。   浑身脂粉味的风尘中年女人,满嘴生-殖·器脏话,骂着骂着,悲从心来。   这一年,陈芳做直播一天能收入小几百。   但她得开张才有钱挣。   上个月,陈芳被人传染流感。   她年纪大,平日里放纵,喝酒抽烟样样都来,一旦生病,免疫力系统崩溃,在医院里熬了快两周康复出院。住院期间,刚开始陈芳继续直播,想着争分夺秒挣钱,然而,金主大哥们只心疼了几天她的病怏怏样,转头就跑新的直播间去看美女搞擦·边。   气得陈芳在病床上咬牙切齿。   为了不流失其他金主,她只能在账号上留言,说自己住院生病,等康复了再开。   人一生病,一难受,就开始忧虑未来。   她手头上的余钱不多,这一年直播的钱倒腾来算不到10万。   文凭不高的陈芳早年识字,看过《知音》,十几年前就给自己立了个“小资梦”。   她想要过个幸福快乐的晚年。   从前,这小资梦里有她抛弃在江市的女儿“林潼”。如今,“林潼”改姓,一双黢黑眼珠子瞧她,瘆得慌。她压根不敢多说几句。   亲生女儿黎娅倒是有钱,可惜这死妮子怕她,硬是跑国外去几个月没见风声。   黎娅不在国内的大半年,陈芳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从她身上捞钱。   她觉得黎家人怎么也不会放弃这个养了十九年——现在数来是二十年的闺女。   人嘛,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   养恩总比生恩大。   黎家那双有钱爸妈指定舍不得这个金贵漂亮丫头。   陈芳一想到自己生了个金蟾,将来一掏就能吐金币,乐得直咧嘴。   黎潼正是这重病刚愈的关头,给她发了个消息。   她平静告知:“你的养老梦恐怕要落空。”   “黎家放弃黎娅了。”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   击碎陈芳的美梦。   中年女人回江市的目的就是靠女儿捞金,她怎么愿意看到自己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把柄变成弃之无用的垃圾?   陈芳既恨黎家人的绝情,又觉黎娅这个亲生女儿脑子不好使,傻逼得很。   她哭过后,恨恨找出黎娅的电话。   此前陈芳很少主动联系黎娅,她怕黎家人不高兴,认为黎娅偏向亲妈,影响她和黎家的感情。   陈芳单纯想要钱,没想过和她培养什么“母女感情”。   电话号码到手,拨打的次数少之又少。   这一联络,陈芳和黎娅搭上线。   陈芳先是问候她几句,旋后斥责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喜欢你哥,想睡他,不会多等几年,培养下感情?”   黎娅恨声指责:“还不都是你,要不是你出现,我现在怎么会落到这地步?”陈芳出现前,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和黎潼的擂台有输。即便受了委屈,暂时落败,她依旧自信自己很有胜算。   然而,然而。   亲生母亲的出现,彻底将黎家人和她分割开,彼此泾渭分明。   陈芳理直气壮:“我是你妈,想找女儿,天经地义!”   黎娅抽泣哽咽,她怎能敌得过一个老谋深算,靠着皮肉生意活到快五十岁数的中年女人。   陈芳在电话里连声骂她不争气。   骂到最后,她冷声道:“你现在手头还有没有钱?”   黎娅:“我妈妈把我的卡全部冻了!”   她委屈,陈芳暗骂一声“操”,深知现在的局势对她、黎娅非常不友好。   陈芳下定决心。   忽的,软和声音,甜甜道:“娅娅,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你爸爸妈妈估计现在是生了气,但没关系,你和他们相处20年,感情都是在的。”   “妈妈比你懂,你要不要听妈妈说几句?”   “我建议啊……”   她为黎娅提出一个非常损黎家的建议。   意在威胁,同时,阴狠地绝了黎娅的后路。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黎家的亲生女儿,既然这样,你就让你爸爸妈妈想好,如果不让你和你哥哥在一起……就告他强-·奸。”   黎娅听得心脏砰砰,恐慌失措。   她立刻反驳:“可我根本没成功,他也没有……哥哥没有这样对我。”   陈芳意味深长:“娅娅,你真是不够聪明。”   她继续劝。   黎娅不同意,她好歹正经上了大学,知道这种事就是给黎家留话柄。只要一报警,进监狱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这一刻,黎娅有点后悔接通陈芳电话。   陈芳置若罔闻,将后续算得清清楚楚:“你哥哥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你爸爸妈妈肯定不会让他名声有损,我这招刚好,让他们要么让你嫁进去,要么拿点钱消灾——娅娅,要是拿钱消灾,你一定要给妈妈点辛苦费。”   黎娅死不愿意。   她抖着声音,壮着胆子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就当作今天没和你接过电话。”   “不说了!”   她怕得要死,迅速挂断。   陈芳阴沉着脸,瞧着挂断的手机屏幕,骂道:“胆小鬼,和她那死爹一个样。”   她眼睛一转,捋了捋思路。   既然黎娅不愿做,那她这个亲生母亲开口,也一样。   拼一把大的,圆满未来养老梦。   陈芳思忖片刻,给楚朱秀发了消息。   【娅娅告诉我,她被你儿子强·-奸了。】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   黎潼预料中黎家和陈芳相互僵持的局面,最差就是她借着直播的机会威胁黎家。   事情的发展超出她的想象。   陈芳比她设想中的还要阴毒狠辣,得知黎娅失去黎家人的关爱在乎后,决心吸取她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收到消息的楚朱秀又惊又怒。   她一直掩饰着黎家发生的事,哪怕家中闹得沸沸扬扬,也没让旁人知道丝毫。   如今,陈芳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怒到极点,简直想要当面给她一个耳光,痛斥其为人无耻。   此刻,楚朱秀终于对黎娅彻底冷心冷情。   她愤怒地找上黎娅,给了她一巴掌,扯着她的头发质问她亲生母亲陈芳发来的话什么意思。   黎娅百口莫辩。   她想说自己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楚朱秀怎么会信?   如果不是黎娅有过这样的念头,对陈芳说出自己爬床的丑事,陈芳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地发来消息?   楚朱秀怒而离去。   黎娅双目含泪,脸颊疼痛热辣。   她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黎潼。   黎娅无法释怀,心怀恨意,给黎潼发去辱骂信息。   黎潼没回。   ……   “潼潼。”   黎漴发来一条语音,他近乎崩溃,呢喃着:“我要疯了,陈芳她——”   黎潼看着语音消息,静静听完一遍。   身旁穿着浅蓝色警服长衬的周晓晓在看特警八项,愁眉苦脸:“我的核心还不够稳,小潼,你一会陪我再练会吧。”   军训已过。   城市步入秋季,十月微风凉爽,校园里落叶纷飞。   黎潼答应下来:“好。”   刑事警察学院位于北方,夏季没有那么热,秋季比江市要冷凉许多。   校内学生们早早换上警服长衬,再过一个月,又要换衫。   黎潼心无波澜地收起手机,摘下蓝牙耳机,揣进兜里。   然后,笑意漾漾地邀请道:“走吧,去训练场。”   她轻挽长衬袖口,露出手臂,阳光下盈着优美健康的肌肉曲线。   年轻女孩们齐肩并行,腰板挺直,步履板正,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秋叶簌簌,硕果丰丰。   校内绿化树上掉落几粒果实,速度之快,反应不及,路过的师兄险些吃了一头槌。   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的师妹手疾眼快地跃起接住一颗,行云流水般靓丽的操作,看呆了他。   那师妹身旁的同伴惊呼:“哇!”   她们没注意到路人,兀自往前走,那同伴的赞美声遥遥迎风传来:“小潼,你太酷了!”   酷酷的师妹似乎笑了一声。   她将那颗熟透的果实递给同伴:“送你。”   ·   前往训练场途中,黎漴给黎潼拨了电话。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备注消息,习以为常,并不打算接。   周晓晓苦闷地摸着胳膊,痛得身上淤青深浅不一,仍要继续。   无意间,转头看到黎潼。   开学时一起去校外理发店剪了短发的漂亮女孩,一双眼瞳幽深,似笑非笑地看着手机。旋后,毫不留情地摁灭通话。   她仰起脸,与她对视上时,眼神柔和下来,“身上疼吗?我带了红花油。”   周晓晓愣了下,然后重重点头。   “诶呦,可痛死我了——”   “小潼,你都不觉得痛吗?”   她听到她轻描淡写说:“还好,不觉得痛。”   “习惯了。”   周晓晓懵逼,以为她是说以前受训过。   女孩没深入想太多,同寝里的另一个妹子从小学跆拳道,比大家都要适应疼痛。她单纯地认为,黎潼和她一个情况。   黎潼一言不发,不多解释。   她曾经非常讨厌夏天——那是一个带来燥热与疼痛的季节。   今年,她开始不讨厌夏天。   今年,她开始不讨厌身上的淤青和伤痕。   当淤青和伤痕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强壮,拥有力量回击恶人……   黎潼垂着眼睫,轻轻笑了。 第45章   被陈芳威胁的黎家, 暂时没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他们要考虑儿子黎漴的名声——一旦爆出,将来江市上流圈子里好女孩的家庭绝不会考虑这样一个有着疑似“侵犯妹妹”的男人,对他将来的事业也有重大影响, 对黎家的市值更是恶劣。   除此之外,黎振伟点着烟, 沉沉吐息, 他明确指出一点:“潼潼现在还在上学。”   楚朱秀、黎漴听着他冷声说下去。   “这几年内, 起码要把陈芳给控制住。”   黎振伟眉眼阴沉,他抖着烟灰, “她将来考警察, 不能被这样一个烂人影响。”   楚朱秀垂着眼睫,喉头哽咽。   她轻声呢喃:“老公,我开始后悔了。”   养在身边二十年的女儿给他们如此沉重打击, 她的亲生母亲甚至不要脸皮地前来威胁黎家……   亲缘鉴定结果刚出时, 黎家选择报警, 起诉医院,要求官方协助调查黎家真正的女儿在哪。   那时候,楚朱秀并不觉得黎娅有什么问题。   那段时间的黎娅,在家如履薄冰,胆怯不安。为此,她特意促膝长谈, 安抚女儿的情绪, 保证自己会将她与未来认回来的女儿一视同仁。   后来,黎潼刚回家时, 因第一印象她与黎振伟两人心中微妙, 总觉得这个亲生女儿抛弃姓氏的行为太过果决。   她付出了代价。   潼潼与他们的生疏冷淡,或许正是从他们面面相觑, 交汇目光的时刻开始。   常年在穷苦困顿中生存的年轻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怎么会看不懂成年人意味深长的神情?   而后,她又因种种,错过与亲生女儿提升感情的可能。   养了二十年的非血缘女儿带给家庭的只有无尽耻辱与丑闻,那个冷静倔强,眉眼肖似父母的亲生女儿以优异成绩考上警校,两相比较,黎振伟比楚朱秀更早意识到他们要留住这个亲生女儿。   黎振伟瞧了妻子一眼,她面上哀痛,泪盈于睫,一副懊悔模样。   他平静道:“把黎娅喊回来。”   黎漴惊愕地看他,他满是不解:“爸?”   黎振伟拍了下他的肩头,温声道:“儿子,这是权宜之计。”   “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点,”他说起黎娅同样有着愤恨,厌烦浸没音色,“保守起见,五年之内不让她和她那个妈出幺蛾子。”   黎漴怔怔。   他听到父亲说:“儿子,我知道你委屈。”   “潼潼的前途也很重要,这你赞同吗?”   黎振伟说起黎潼,眼神柔和下来,他对这个自己没怎么养过,没怎么操心过,却考上不错大学,给他长脸的女儿有着浓厚喜爱。   虽说此前两人有过摩擦,父亲姿态并不被她在乎,黎振伟依旧觉得面上有光。   有些父母爱孩子,是有条件的。   越是出息的孩子,就越得宠爱。   黎漴低声道:“当然,我很在乎潼潼。”   他说这话真心实意。   黎振伟继续道:“黎娅是不指望了,潼潼将来考上警察,对我们家也能有点助力。”   “你们兄妹俩年纪相差不大,将来我和你妈走了,就是你们兄妹相互扶持。”   中年男人鬓发染灰,他眼角纹路深嵌着疲惫,“安抚好黎娅和陈芳,不让她们干混事。”   他老谋深算,见识世面广,知道陈芳最初私下联系楚朱秀,而非直接在直播里“爆料造谣”,本意就是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陈芳是个没文凭的中年女人,曾经因加入公会签了不合理条约灰溜溜地掏了一大笔钱。倘若她是聪明硬气不怕纠纷的人,这钱压根不用掏,和公会拉锯商谈,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偏偏,她蠢且爱财。蠢字占了大半,被公会上门拿着合同谈了谈,看了点此前公会打官司胜诉的例子,吓破了胆,立刻掏钱息事宁人,就怕自己上了征信黑名单,再成“失信执行人”,她连高铁飞机都坐不了。   ……   有过这样例子,陈芳并不太敢打出“直播爆料”的底牌。   她联系楚朱秀,质问黎漴对黎娅做的事——若是黎家不满前去报警,陈芳亦可向警方振振有词,说是黎娅这么说,她为人母,着急心切,压根没功夫查询事情真假。   这种没什么坏影响的“造谣”事件,顶多就是行政拘留些天。   黎振伟猜出陈芳的想法。   他知道,只要给点甜头,陈芳能安静一段时间。   话虽如此,被这样的蠢人威胁着,黎振伟如鲠在喉,嫌恶地皱眉。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死,贱=人。”   黎振伟用方言骂着脏话,毫无从前体面矜贵的有钱老总模样。   楚朱秀眼眸湿润,她情绪抑制不住,偏过头,悄悄地流了几滴泪,不敢叫丈夫、儿子瞧见。   “要是早点发现黎娅不是我女儿就好了,早点找到潼潼……”她哀怨说着,柔雅声线泛着潮意,那样悲伤。   黎振伟叹气,赞同妻子的话。   他对黎漴说:“儿子,你受委屈了。”   黎漴脸色空白,他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要尽量安抚好黎娅的情绪,不让她再找上陈芳,这两人狼狈为奸的影响太坏,分离彼此,才是让黎家安宁的好办法。   想到这,他喉头翻滚着呕意。   黎振伟要他考虑大局,想想自己的名声,以及,还在读书的黎潼。   黎漴愿意为潼潼委屈自己。只是,他无法控制生理反应,想到黎娅那张看似无辜纯白的脸,胆汁都要吐出。   ……   十月下旬。   黎娅被楚朱秀三言两语哄回家中。   不知该说黎娅是肖似生母,蠢得没眼看,还是她亦不舍黎家,小心翼翼回家时,软声喊“爸爸妈妈哥哥”,哑着声线说自己以后一定乖。   楚朱秀解冻她的银行卡,不再通过这个手段压迫她前去退学。   她只是垂着眼皮,平心静气道:“娅娅,既然你不想退学,那就继续去上学吧。”   楚朱秀和江艺老师谈过,要加大她的训练量。   那条伤腿撑不起如此训练量,只要黎娅还想保住腿,就会乖觉地求她帮着退学。   黎娅眼睛一亮,她认为楚朱秀愿意让她继续跳舞,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她原谅她。   她没意识到,这不过是母亲的另一个手段。   绵里藏针,恶意昭然。   她沉浸于家里人对她骤然和缓的态度中,陆陆续续地,与程植恢复联系。   她爬床的事,暂时没有外人知道。   黎娅心安理得地和竹马聊天,满心欢喜,说着自己休学后返校,重读大二,“阿植,我现在是跟着下一届学生上课……”如果没有休学这件事,她今年9月开学,本该读大三。   她娇憨地撅起嘴,“不知道是不是教务处改了课程,最近课好满。”   程植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他隐约察觉不对。   可惜,程植并不知道国内舞蹈艺术生的具体课程,身边认识的朋友里只有黎娅一个学舞,无法提供更多参考。   最后,他道:“娅娅,如果辛苦的话,注意多休息。”   黎娅不敢再休息,她生怕不勤练舞,让楚朱秀生气,再提退学事宜。她圆眸明亮,撒娇着道:“我要更努力一点!你不是说想看我上更大的舞台吗?我正在为此努力!”   程植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他没有打破黎娅此刻沉浸的美梦,眉头微蹙,心觉不安。   ……   黎漴十月时联系过黎潼,当时黎潼没有回。   过了几天,她再度接到黎漴电话,只轻描淡写地道:“哥,我当时在忙训练。”   黎漴苦笑两声。   他没有指责黎潼不愿接他电话,情绪低落,温柔说没关系:“潼潼,你上学最重要。”   他说了黎家人的决定。   陈芳收了一笔钱,选择闭嘴;黎娅重回黎家,陈芳燃起希望,觉得黎家不会抛弃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女儿,为了谋求更大利益,她乐颠颠地封口不言,顾左右而言他:“哎呀,都是误会啦,既然娅娅被你们这么爱着,我这个当妈的也放心喽!”   黎家看似恢复他们梦寐以求的平静。   黎潼从黎漴的言语中听出无法掩藏的焦虑与痛苦。   拿了钱的陈芳,在钱用完后,一定会再找上黎家。   她成了一只吸血虫,吸附在黎家的软肋上。   黎娅亦是一只吸血虫。   末了,黎漴恳求着,“潼潼,哥不需要你常常接电话,只是,一个月起码接一次,好不好?”   “哥在家里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了。”   黎潼冷若冰霜,并不认为他值得怜悯。   她不觉得黎家为她这个警校生做出的让步有多值得她回报。   ——也许,黎振伟、楚朱秀对她是有一点爱的。   ——这“爱”源自于对比前一个女儿黎娅的堕落丑态。这对父母豁然醒悟,还有另一个女儿可以去关心爱护。   黎家不能让儿子深陷丑闻,不能让另一个女儿前途尽毁。   利益掺杂在富人家庭的爱意中,从不单纯。   黎漴的央求,滑入黎潼耳中,换来的是她平淡冷漠的一句话。   与他想要的答案南辕北辙,这一瞬,黎漴无言愣怔:   “哥,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爸妈的爱是有条件的赠予。”   一语道破。   黎漴望着挂断的通讯时长,久久,重复着潼潼的话。   他痛楚地笑了。   =   十月尾,秋叶凋零,冷霜冻壁。   与普通高校相比,警校的警务化管理严格,只有周末、放假时可以自由出校,平时必须向中队长申请假条。   警校军训结束于十月,此后,校方在周末安排了许多事宜,黎潼忙于学业,没能抽空去淮市。   10月29日,她终于有机会在周末出校。   四只猫养在段暄山的住所,单独一间猫房,里头安置着猫爬架等各种猫用设备。   黎潼到达淮市前,先联系段暄山,询问他,自己能否上门见猫。   段暄山人不在当地,这一周都是委托亲属来喂猫,狗狗们已被亲属带走,方便遛狗。得知她来,他直接给了房门电子密码。   “不好意思,”段暄山感到抱歉,电话背景音是呼啸而过的高铁破开空气的尖鸣,“我过两天才能回淮市,没法招待你。”   黎潼:“没事。我就单纯来看看猫。”   一刻沉默。   段暄山清嗓:“你要是暂时没有住所,可以住我家隔壁那套房子。”   “也是我名下的房子,平日里只用于招待客人。”   黎潼婉拒:“我定了附近的宾馆。”   段暄山:“好的。”   他想到什么,提前说明:“家里有监控,客厅、猫房,都是24小时联线的。”   “我出差比较多,家里猫咪都是用监控时时观察,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直接把电子监控的线拔掉。”   “离开前,把线插上去就好。”   他担心冒犯到她。   黎潼不以为意。   两人简单交流几句。   很快,黎潼拿着房门密码进了段暄山的家门。   她换了自带的一次性鞋套,将门关上,不看室内私人物品等,径自往猫房走。   还没走到猫房,客厅里一只健硕雄武的狸花猫一跃而下,警惕地嗅着空气中陌生人的气味。   黎潼定住脚步。   她凝视着那只眼熟的狸花,失笑:“还真是脑壳从小圆到大。”   整个面盘子肥美可爱,脑袋圆润饱满的狸花猫,认出黎潼。它缓缓地竖起尾巴,小旗杆般,踩着猫步朝她走来。   它甜甜地咪呜叫起来。   黎潼蹲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翻着肚皮四仰八叉的样子逗乐。   往猫房走的途中,狸花不断用尾巴缠着她的脚踝。等到猫房门口,这只大猫头顶着房门下方另开的猫拱门,钻了进去,里头传来五只猫此起彼伏的呼应声。   黎潼进了猫房,几只猫齐齐认出她,飞速地跳到她身边,连声嗷呜,恼火着她将它们丢给陌生人寄养的行为。   就连性子最好的三花都嗷嗷指责,喋喋不休地叫唤。   黎潼歉意万分,她盘腿坐在地上,将每一只猫亲昵地搂过,低声说着话。   “我要上学啦,学校不允许出去住,对不起,不要生气。”   “段暄山是我考虑很久,给你们安排的寄养人。他人挺好,把狸花养得这么健康胖壮。”   “把你们交给他,我还算放心。”   她温柔絮语,好似毛孩子都听得懂那样,解释着。   猫猫们原本气呼呼着,不知是不是听懂,莫名其妙安静下来。   黎潼亲亲它们的脑门,最后,也亲了一口蹭过来讨要亲热的圆脑袋狸花猫。   ……   时间飞快,周末时光短暂。   翌日,黎潼就要离开淮市,乘坐高铁,傍晚回校。   走前,她冲着猫房的监控摄像头,笑了一下,挥手示意。   段暄山的手机监控APP收到提醒。   他点开消息,人形追踪片段播放。   年轻女孩穿着浅色纯棉卫衣,她比最早初见时要健康许多,面部轮廓饱满,眼神清冷深亮。   监控收音效果不算太好。   但他能听到她说:   “下次见,段暄山。”   咬字清晰,音色低雅。   段暄山发了好久的呆,回过神时,是助理纳闷地问了一句:“老板,你脸怎么红了?”   冷峻漂亮的脸上,只有亲近人才能察觉出其中暗藏微澜。   他压抑窘色,状若冷情,顾而言他:“没什么,下午还有会吗?”   助理:“……”   竟是不敢再问了。 第46章   十一月中旬。   深秋时节, 江市绿植依旧郁郁葱葱,不见颓色。   黎漴点着烟,自高楼大厦凝视下方, 他神情落拓寂寞。   楚朱秀发消息,要他今晚回家吃饭。   他粗略地看完讯息, 没回, 等到楚朱秀再发消息时, 垂眸发了语音:“今晚我和朋友约了饭局。”   说是和朋友聚餐,实则压根没有这个计划。   黎漴只是不愿意回家, 沾那堆乌烟瘴气。   公司早到下班的点儿, 黎振伟这几天跑外地出差。老总回国后,原本移交给黎漴的事务回到父亲手上——只有一些他原本在跟,没法迅速转权的项目, 由黎漴继续负责。   黎漴的生活不咸不淡地过着。   他点开朋友圈, 发现黎潼发了定位在淮市的周末plog。   首图点开是她搂着猫咪笑的自拍照。   潼潼短发齐肩, 眼眸乌黑,嘴角上扬的弧度深深。   她笑得好看极了。   接下来几张,分别是淮市某处著名景点照,以及,周边美食餐馆上菜图。   许多生活充实、幸福美满的年轻女孩们,会有这样的习惯, 在朋友圈里记录琐碎日常, 将每一刻美好镌刻,以便将来回忆。   黎漴看得怔怔。   他失神地滑动图片, 酸楚乍然, 盈在喉间。   他想,潼潼现在拥有的幸福快乐, 全然没有黎家人的存在。   黎漴紧促地闭了眼,烟灰久久没有抖动。长长一截,热烫着滚落在地。   ·   刑事警察学院所在的城市——斓市,早已下过一场大雪,校园里的树木叶面发黄,枝桠光秃秃,只有几棵常青绿化种还保留着翠色。   警校上课时,学生们统一着装,穿着冬季常服或棉服。放眼看去,全是穿着黑色棉服揣着兜,冷得瑟缩脖子的年轻孩子。   雪花融化,气温骤降。   距离寒假有一个月多,位于北方的斓市,寒假共计50天,比起全国其他城市长了近20天。   楚清许电话联系黎潼时,询问她今年寒假的计划:“回江市过年吗?”   黎潼:“有打算,但可能会先在淮市住一段时间。”   姨妈知道她将猫咪委托给淮市信任的朋友,她表示理解。   对话尾声,楚清许想到什么,沉吟片刻,道:“你妈妈这几天联系我。”   黎潼愣住,她皱起眉,听楚清许纳闷道:“不知道她什么想法,拐弯抹角着问我平时是怎么和你相处的。”   “还问我是不是特意软了性子和你说话——”   “我告诉她,我平时就按自己的性格和你相处,哪有什么特意。”   黎潼听出楚清许语气里的郁闷。   她压抑笑意,温吞道:“姨妈,您应该直接‘怼’回去的。”   楚清许唉声叹气:“我倒也想,她打电话时,刚好我在学校里和同事备课,总不好在办公室里凶人。”   黎潼忍俊不禁。   “下次您不要接她电话了嘛,”她哄着长辈,走在校园厚厚积雪上,鞋底橡胶与雪发出簌簌摩擦声,间或,有着拉练的队列呼和遥遥传来,“一会我去和她联系下,让她不要再无端打扰人。”   楚清许倒不觉得这是非常困扰自己的事。   她在电话里提及,不过是给黎潼一个心理准备,省的之后楚朱秀再做点什么,她反应不及。   “不用去联系,我也和她说了,有事说事,别老搞些乱七八槽的。”   “你呢,就安心读书上课。”   “这些算是大人的事,和你小孩子没关系。”   楚清许嘴里,已经满二十岁的黎潼俨然还是“小孩子”。   这种被宠爱、关怀的滋味太过美好,叫她眼中盈了笑意,心中酥软。   “好,我知道啦。”   挂了电话,黎潼思忖几秒,打开楚朱秀的微信头像,点进朋友圈。   去年她屏蔽了黎家人,只留了黎漴时不时被拉黑、时不时被放出。   楚朱秀倒是没有屏蔽她。   公开动态里,她这一个月都没出去玩乐,只有转发的几条黎家公司新项目的招商广告。   黎潼想到上辈子,楚朱秀的朋友圈里总是阖家团圆的画面。   丈夫的公司项目完美收官,儿子参与其中提供的助力,女儿在舞蹈上的出色成绩……   总之,她经营的文字内容温馨甜美,满满都是豪门有钱夫人理想中的生活。   显而易见,没有黎潼。   上辈子的黎潼没有出现在楚朱秀朋友圈里的资格。   ……   黎潼懒洋洋地滑动楚朱秀的过往朋友圈,她的朋友圈权限是[朋友全部可见],某种意义上,是这位富家太太对自我生活的自信。   近一年内,她发朋友圈的频率少了许多。   最开始一个月能发七到八条,到零零散散的两三条,最后,可怜兮兮地,即便有,也只与公司有关。   黎潼从中窥见楚朱秀维持的“富家太太”生活的疲惫。   她内心平静,看完即止。   甚至不打算再联系楚朱秀,喝止她打扰楚清许的行为——姨妈说,大人的事大人解决,她不需要太操心。   黎潼熄灭手机屏幕,踏着雪声,往寝室走去。   =   警校生可选择“实习”参与警务工作,一般在假期自主选择实习地点或是大三大四时统一由校方安排实习基地。   放假前,区队长(同“班长”)在一队群里询问大家是否需要实习介绍信和鉴定表,她可以统一联系中队长申请。   黎潼同寝的舍友们基本都打算参与,她们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平日里忙得很,极其乐于接纳警校生前来实习帮忙。   正巧,大一寒假时有寒假社会实践需要学生自行参与,来年开学时提交报告。   黎潼想了下,联系孙旺祖:“孙叔,您那派出所寒假收警校生实习吗?”   “学校有社会实践,我想着去所里帮忙一段时间,到时候麻烦您给我的实践报告盖个章。”   孙旺祖一口答应下来:“咱们所里正缺人呢,你来,我能带你熟悉下基层警务。”   这边答应下来,黎潼便放心,向区队长要了相关实习信、鉴定表。   北方的冬天漫长且寒冷。大学都是早早放假离校,错开冰结地面,安全性低的时期。   黎潼打算在淮市呆一周。   1月15日放假,她在淮市定了酒店套房,奔波于段暄山家和酒店。   这次,段暄山恰好没出差。   1月16日,两人见了一面。   放假后警校生不能再穿警服回家,避免在公开场合被民众误以为是正式警察。   所有警校生离校后都自觉地换上自己的常服。   黎潼穿着一身深色羽绒服,围巾是浅蓝格纹,将她的脸衬得小而精致。   淮市的风雪与去年江市那场截然不同。   她的脸颊被冷气浸没,眼睫末端缀着几颗未化的雪粒子,抬眸盯人,有种冷淡漠然的压迫感。   段暄山缓慢地眨了下眼皮。   他为年轻女孩周身萦绕的气质微怔,旋后,舒展眉眼。   “早上好,黎潼。”   微信备注昵称仍是“猫猫妈”,私下见面的场合,再提起,恐怕会让彼此都觉得尴尬。   段暄山说完,伸出手。   黎潼同样伸出,与他轻轻一握。   青年的手指温热,养尊处优的细腻感,握手时并不主动施加力气,全顺着女士心意。   仅触碰彼此指尖,短暂一秒,他率先松开。   转而,陪她走进猫房,聊着近期猫咪动态。   “小狸这几天体重飙升,我控制它的饮食,罐头少喂……”   “你买的逗猫棒被奶牛猫啃断了两根。”   “……”   黎潼进猫房后,注意力不再落在段暄山身上,五只猫都缠着闹着,翻出肚皮要她伸手抚摸。   她蹲下,逐一摸过猫们。   段暄山养了好几个月的圆脑袋狸花猫,认出黎潼这个救助人后,不再像从前那样缠在他脚边要食,只顾咪呜叫着向女孩卖乖撒娇。   家中狗狗昨晚被带到亲属家参与狗狗联谊派对。   此刻的段暄山,蓦地孤零零,“孤家寡人”般无助地立在原地。   黎潼无意间抬起眼皮,瞥见他的神情。   北方已有供暖,室内温度高。   段暄山在家里只穿一件毛衣,浅灰长裤。招待客人前准备了茶水,青年袖口轻挽,露出青筋微凸的手腕,瞧着端正漂亮。   他有点局促,冷白面皮浸着极淡的绯红。   尤其是在小狸梗着脖,四仰八叉,享受着她的抚摸肚皮动作时,他目光流连,偏偏,身边没有一只猫咪愿意停留。   “……”   黎潼突生怜悯,她分明看到段暄山掩饰性地偏头摸了下鼻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要去猫房外的封闭式阳台铲猫砂。   任劳任怨地干完脏活。   他再回来时,五只猫都被摸得酥软,慵懒地咪呜叫。   黎潼问他:“你要摸猫吗?”   段暄山难得露出几分尴尬,他清嗓道:“其实,我在家里很少能碰到它们。”   “只有小狸愿意和我亲近。”   从小养到大的猫总是不一样。然而,今天狸花猫不给段暄山面子。它见到黎潼,魂都没了,压着夹子音甜甜地叫,愣是一眼都不瞧他。   青年说时,平心静气,不曾生气恼怒。   他情绪稳定,说完,冲她笑了下。   “它记得你,知道你是救它的人。”   段暄山的声线低沉冷寂,犹如山中清泉覆着薄冰,春来暖风浮动,薄冰叮咚碎裂的轻响。   极其悦耳动听。   黎潼心中一动,她看着他,莫名与他对视上。   段暄山乌睫微颤,他喉结滚动,像握手时那样,率先挪开眼神,不敢再瞧。   黎潼倏忽笑了。   她将怀里拥挤的两只肥美猫咪搂成一团,招呼他坐下。   然后,将那两只迷迷糊糊、一脸懵的猫塞进段暄山的怀里。   由她送到他怀中,猫咪毫无反抗之意。   段暄山受宠若惊,低头看着怀里的三花、橘猫。   他用手指摩挲着猫咪下巴,罕见地听到它们发出甜美的呼噜声。   黎潼凝神看着,她眼中笑意更深。   ……   淮市暂留一周。   回江市时,段暄山送她去机场。   候机大厅,他犹豫片刻,略有紧张地开口:“我会把猫猫照顾好。”   黎潼歪着脸看他。   直到将段暄山盯得脸露窘色,她微微颔首,轻描淡写道:“好。”   “有事微信联系。”   目送着年轻女孩离开,走进候机厅,段暄山反应迟钝,仿佛开机缓慢的陈旧电子产品。   他慢吞吞地回忆、咀嚼着黎潼的话。   清冷漂亮的青年,于熙来人往的机场发呆,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   1月29日。   孙旺祖安排黎潼进他所在派出所实习两周。   第一天,他带着她出了趟外勤,出警地点恰好就是黎潼过去十几年居住的破旧小区。   车上,孙旺祖问同行协警:“执法仪都开着吧?”   “阿妹,你一会跟在我后面哈,遇到熟人不要管,要是他们说点啥,你懂的。”   黎潼点头答好。   基层民警出勤时,遇上熟人后往往会将警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年头都是人情社会,不少人见着民警是熟人,恨不得扯着对方警服,要对方向着自己处理办事。   警察最怕遇到这种情况。   到达地点,她跟着孙旺祖、几位协警下车。   报警当事人的是黎潼的隔壁邻居。   到达现场,邻居扯着嗓子喊:“房子还没拆呢,就找我要拆迁款,还说什么这房子当年你们也有份,我呸!这房子是当初我和我老公分的单位房,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套房子我全家十几年没住,我小叔子忽然上门强住进去,硬说什么将来分钱也要给他一份——这房产证写的我和我老公的名字,我死了这拆迁款也是给我儿子!”   “有你张炜什么事!”   孙旺祖迅速开始了解情况。   黎潼站在一个协警身旁,她剪了短发,戴了卷檐帽,眉眼压低,倒是没让小区里的人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闹起来的几人里,情绪最激动的被协警各自找了,去角落谈话。   孙旺祖扭头一瞥,看到黎潼,他嘴里喃着:“拆迁还没文件下来,你们这吵闹着做什么呢?”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   女邻居的儿子亦是无奈,他擦着额头汗水,客客气气和孙旺祖谈:“警察叔叔,我叔发癫,说是这房子有他一份,说我爷奶去世时遗产分配不均……然后这就闹起来了。”   他解释这桩闹剧的根源。   这种出警,能做的就是调解,劝不满的当事人去起诉遗产分配不均的问题。   至于拆迁款,就像孙旺祖说的那样,还没下来文件,有什么好值得抢闹的?   女邻居被小叔子气得脸色发白,她抚着胸口好半天,黎潼去隔壁便利店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抖着手喝了,抬起脸,忽的呆住。   中年女人犹豫不决地唤道:“是林家阿妹吗?”   一时间,看热闹的小区居民们都安静下来。   便利店老板追出来时,嘴里还说着“感觉刚才的警察眼熟”,走了几步,听到中年女人这句话,拍着大腿道:“我说呢!不就是林家阿妹嘛!”   孙旺祖拧着眉头,还没做声。   黎潼含着笑意,泰然自若地冲小区熟人们颔首。   霎时,没人敢说话。   中年女人热络开口:“林家阿妹啊,我是你家隔壁的文老师,还记得吗?之前在民工小学当英语老师的。”   她的儿子诧异万分,仔细打量她好久,也像他妈那样,上前搭话:“我是你隔壁的——”   “小胖嘛。”   黎潼莞尔,她抬起漆黑眼珠,盯着这个脸上留有青春痘红疮印迹的同龄人。   她没搭理他一瞬间昂扬起来的情绪,打断他那句志骄意满的“你还记得我啊”。   “小时候你看着胖,现在看着也不差。”   “你该不会还像以前那样胡吃乱塞吧?”   小胖——现在成了“大胖”的丑陋邻居,原本腆着的一张脸立时变得通红,好似肥腻恶心的烂猪肉。   他张口结舌。   话音刚落,黎潼不好意思地对孙旺祖歉声道:“师父,我看见熟人有点激动。”   “咱们这种搭讪应该不影响吧?”   孙旺祖暗暗给她一个眼神,严肃正色道:“你们小孩子要聊天,下班了再聊哈。”   “黎潼,过来写下调解书——”   他挡在黎潼面前,压住小区里其他人投来或畏惧或惊异的目光。   出警结束,警车离开小区。   微信拆迁群里闹腾起来,话题全是“林家阿妹”。   【居然当上警察了!】   【听说是考上警校生,毕业就能当公务员……】   【鸡群里飞出只凤凰啊这是】   【牛得嘞】   【她家隔壁老师的儿子都只考了个大专,这林家阿妹怎么这么厉害噢……】   下班后,孙旺祖约了黎潼吃夜宵。   他在烧烤摊子上,给从小看到大的女娃子倒了杯椰汁:“今天瞧你呛那个张驰,以前有过节吗?”   黎潼喝了口甜滋滋的椰汁,记忆回到十岁那年的夏天。   她冲他笑了起来。   “是呀,他以前抢过我的吃的。”   孙旺祖哼道:“那呛得好!”   他朝老板要了两条秋刀鱼,挑了大的那条给她。   “没事,以后缺啥吃的和孙叔说,咱们所里食堂最近也上了新菜色,好吃得嘞——”   冬日风摇榕叶,枝桠摩擦轻响。   烧烤摊上烤得吱哇冒油的五花肉一扎一扎地送到顾客盘中。   黎潼弯眼应好。   她没说的是,当初隔壁小胖抢的是她攒了大半个夏天,卖废品挣来的“菠萝冰棍”。   她因此痛苦过许久,总要在盛夏时节买上廉价的它。   尝起来满是糖精味,二十块钱能买满大半个冷冻柜的冰棍,吃到舌苔发黄,仍要咀嚼。   ‘人终会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好在,这句话还有下一句:‘也终会因一时一景解开一生困惑’(注)   黎潼喝光最后一口椰汁,孙旺祖又给她倒了一杯。   他低头倒饮料,骤然听到女娃娃低声说话,悄悄的,狡黠的,充满孩子气的:   “孙叔,今天我看到他,感觉他真的好胖好肥。”   “真的好丑啊!”   孙旺祖忍俊不禁:“是哇!”   他倒满椰汁,递给她,看她眉飞色舞地喝着甜饮料,开心地眼睛都眯起。 第47章   江艺寒假自2月3日开始。   黎娅摔断腿休学是去年冬天。   因“退学风波”和家人闹矛盾后不久, 黎娅如愿以偿,重新踏入校园。   教务处给了复学通知单,并告知她, 今年该专业的人才培养方案课程有所变化——新一届的学生们必须跟着新的培养方案课程走,她这个复学学生亦是如此。   黎娅没想太多。   她是向楚朱秀抵力争取来的“继续读书”, 只觉得有学可上就好。   ——毕业而已, 哪有那么难呢?   混个毕业证、学位证, 拿到最基础的文凭,轻而易举的事。   刚入学时的同班同学们如今大三, 有的去实习, 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准备考公;家境不错的,已经在筹备着出国或开个舞蹈室, 未来方向明确。   黎娅听着原来同班聊得比较熟的女孩说着出国计划:“我在准备雅思, 希望能顺利收到LD现代舞蹈学院的offer。”   她满腹复杂。   回家时, 楚朱秀安排的家政刚收拾清洁工具要走。   见到她,家政客客气气点头示意:“妹子,我下班哈,家里头都给收拾干净了。”   楚朱秀现在挑选的家政人员,流动性高,往往来家里打扫过几次, 就被换下。   人员素质参差不齐, 大多是外地打工来的,年纪大, 说话腔调和江市当地人不太一样, 有些时候还会带点方言,听得黎娅一头雾水。   完全没有过往熟悉的住家阿姨带来的亲近感。   黎娅强撑着脸, 冲她笑了下。   很快,匆匆跑进自己房间。   她坐稳椅子,看到梳妆台中苍白的脸。   与从前相比,脸颊瘦削许多,饱满娇嫩的肌肤疏于保养,涂了贵价粉底液依旧能瞧见闭口颗粒。   黎娅摸到卸妆巾,缓慢地擦去脸上的妆。   卸掉眼妆、唇妆,她的状态更加坦诚赤-裸。镜中的自己,唇瓣干裂,眼神疲惫。   冬日寒风吹刮,忙着去参加学校要求的“寒假实践学分项目”,她今天硬是带妆在冷风中吹了7小时。   受伤的腿隐隐作痛。   黎娅抽着气,从抽屉里翻找到国外疗养期间医生开的止痛药。   想到明天还要去参与“实践项目”,她心中叫苦。   一时,黎娅本能想着找妈妈帮忙——如果是过去,她不想参与某个实践活动,拜托楚朱秀和老师说几句,到点打个卡,直接走人即可。   时异势殊,今不如昔。   黎娅委屈得抽了两下鼻子,懊悔在胸口汹涌地流淌。情之所至,她眼前蒙了水雾,湿淋淋地落泪,咸涩水珠滑过被寒风吹过的面部皮肤,疼得她连忙嘶声。   她急于修复和家人的关系,并不敢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楚朱秀。   况且,黎娅更怕她提起后,被楚朱秀横眉冷对,质问她为什么吃不了苦。   这些天,黎潼同样在寒假实践。   她在片区派出所做实习警察,跟着在职民警出勤,什么累活忙活都干,不曾抱怨苦累。   楚朱秀得知,悄悄开车去那派出所附近,安静地瞧着她在派出所里坐班工作的样子。   黎漴难得回来一趟,餐桌上,楚朱秀眉眼含笑,说起这件事:“潼潼真优秀。”   黎娅不想听她夸黎潼。   她不能当面撒娇埋怨楚朱秀,要她少提“潼潼”,只能拧巴扭曲着脸,兀自低头吃饭。   黎漴的情绪罕见高昂,他的声线温暖,“潼潼一直很优秀。”   “是我们家里拖累她。”尾音转冷,泛着厌倦。   这句话说出口,楚朱秀讷讷住嘴,好半天没说话。   黎振伟敲了下桌子,沉声道:“行了,吃饭呢,说这些做什么。”   黎娅浑身发毛,总觉得黎漴意有所指。   她微抬眼帘,想对他说些什么。   看到他那张冷脸,嘴唇张合,到底没说出话。   她要是说点什么,他一定会摔筷走人。   黎娅不敢让黎振伟、楚朱秀发怒,当面指责她的存在碍眼,影响家庭和睦。   家中的气氛沉凝压抑。   黎娅觉得她都要得抑郁症了。   带着自虐的想法,狠狠地用卸妆巾擦过眼皮,滚落的泪水挂在尖尖下巴上,黎娅想:她要是出了点事……爸爸妈妈哥哥会后悔现在对她的冷待吗?   这个念头转瞬而逝。   黎娅没敢深入想下去。   她还是怕死,脑中幻想的踽踽凉凉、落落寡合,叫她爽了一会,又陷入哀怨中,心有不甘地要做出点样子给家人看。   “黎潼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   当实习警察的黎潼被家人夸奖,黎娅认为自己参与学校安排的寒假实践活动同样有意义。   时长为20天的实践项目,需要以礼仪招待的形象出现在江市开办的冬季主题文化会上。   黎娅要在活动开办的这段时间里,挂着笑脸指示观众们主题文化馆开始时间、地点等,又要以漂亮精致模样站在大门口接待重要宾客。   非常累的活,一天补贴只有150。   餐费倒是全包,然而黎娅这种娇生惯养长大的,根本吃不下活动现场分发的盒饭。   她自己去买午饭,一顿都要吃掉三百。   这种赔本生意,黎娅过去从不会考虑。   去江市舞团实习那段时间,要不是听楚朱秀说她将来的职业规划需要有这段实习经验,她肯定要拒绝……   现在,江市舞团实习的机会轮不到她。   楚朱秀在她收到寒假实践学分要求的通知时,直截了当告诉她:“你现在的身体条件没有进江市舞团的资格。”   “实践学分就按你们学校的安排走吧。”   “我不会再费心思给你找人安排实习了。”   话已至此,楚朱秀不愿再说。   黎娅不敢反驳,含着泪悄声答好。   优待与特殊全数收走,黎娅终于意识到自己行差踏错。   后悔没用。她只能尽力维护、弥补家人对她的感情,抱着期望,渴求着将来父母兄长继续爱她。   止痛药用的次数太多,身体耐药性增强。   黎娅脱下丝袜,怔怔看着脚踝手术开刀后调整骨骼的疤痕。   手指抚摸这条凸起的粉色刀痕。   她咽唾沫,止痛膏体挤得更多,糊在上面。   时间流淌,总算起效。   黎娅舒口气,她踮着脚去卫生间洗手,上床前还在想着明天有采访上卫视的环节,她会作为礼仪出镜——家里人会在电视上看到她,说不定也能夸她几句。   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景,黎娅深陷甜梦。   ……   江市开办省内冬季主题文化会和几个大型招商项目。   春节前,还有一名一线歌手将在江市体育馆开演出会。   江市不少特警被安排着维护安保,确保参会人员安全。   孙旺祖前些天接了个民众报案,很快,这桩案子因涉及非法集资移交上级。   手头没大案,正好文化会所在片区缺少警力,两边所长协调着,要了十几个民警、辅警去维护现场。   所里正在实习的警校生被纳入,黎潼在行列中。   2月8日。   孙旺祖提前叮嘱:“文化会人多手杂,我没法像之前那样带你,你跟着凌姐走,她有过青奥安保经验。”   凌姐是所里拔尖优秀的警察之一,她朝黎潼微笑,眉眼飒爽,英姿动人:“跟着我就行。”   凌姐带了小一队,加上黎潼,共计4人。   她们负责的区域距离文化会大门较近,游客源源不断地涌进,张望着前往各大主题文化馆。   江市的冬天没有斓市那般严寒,黎潼在学校被磨练得不畏冷意,穿着所里发的冬常服,一双眼眸明亮,沿路有人来问具体方位,她根据会场发放的馆址,温声指明方向。   上午八点开馆,中午十一点半闭馆。   下午两点再次开馆。   凌姐瞧了眼精神抖擞的黎潼,笑了。   她见闭馆时间将近,示意小队一会集合去取餐:“我们中午去馆会安排的休息室休息一下,下午开馆后再继续工作。”   黎潼答好。   十一点半,文化馆陆续关闭。   直到十二点整,游客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疏散离开。   凌姐带着同队去找警务系统里熟悉的朋友,像是带着自家小孩般,挨个儿的认脸:“这是我们片区今年的实习生,刑事警察学院的……”   “乖囡囡,干事靠谱,不比男娃差。”   警察行业里,默认男性的体力体能更好,常出外勤;女性更多安排内勤,小部分如凌姐这般有抱负的女警,遇到和她一样的年轻孩子,总有种珍惜的心思。   她满口赞扬。   全国赫赫有名的警校之一,名头一报出,大家都乐了,“毕业后努力考回咱们市里啊!”   “厉害的,今年我们省就收了十几个提前批名额。”   夸奖的话如潮涌至。   黎潼抱着饭盒,耳朵红着,颇为不好意思。   吃饭时,她不怎么搭话,静静听着他们聊天。   从这几天主题文化会遇到的歹人,再到外地游客汹涌前来,他们需要极力避免可能出现的“踩踏事件”等等。   这顿饭吃完,安保警察们面露倦色,各自找了活动方安排给他们的休息地点,眯眼午休。   黎潼没有困意,神采奕奕,不打算闭目养神。   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向凌姐说明自己想出去逛一圈。   凌姐意会,知道年轻孩子就是待不住,笑着允许。   “有事电话联系我。”   黎潼弯眼应好。   休息室距离主题文化会大门有一段距离,黎潼接到楚清许电话,姨妈问她今晚几点回:“我和江老师约饭,你一块来吧。”   黎潼回到江市的寒假,基本上每天都被熟人约着出去吃饭。   实习这段时间里,孙旺祖下班后总带她开小灶,请她去街头小巷好吃的馆子、摊贩那买点吃食,回家当夜宵、早餐。   楚清许温吞吞来电,要么是给她寄了点出差去外地研学时买的特产,要么是让她有空去她家吃饭……要么就是如现在。   黎潼计算着时间,回复道:“姨妈,我实习还有几天结束。今天在主题文化会这里帮忙,可能要晚上八点回。”   “您和江老师能等得了吗?”   楚清许不以为意:“我和你江老师打算约夜宵。”   话说到这,黎潼当然是柔软应下。   她心情愉快,大步往会场门口走,准备去附近的奶茶店买杯饮料。   期间,不可避免地路过门口礼仪队。   起初,黎潼压根没注意到黎娅。   她只是被其中一个礼仪妹妹喊住:“姐姐!”   礼仪妹妹看着像是刚上大学,眼神澄澈干净,脸上妆容清新,她害羞地冲她挥手,扭扭捏捏道:“刚才我看到你在执勤工作,就想说了。”   “没好意思在工作时喊你,”漂亮妹妹眼中盈盈,不吝夸奖,她笑得像花儿,“你刚才好酷!”   黎潼愣了。   她不解茫然的表情让漂亮妹妹笑得更甜,她比手画脚,振声道:“那个坐轮椅的阿姨摔倒,你直接把她抱起来,真的超酷!”   “……”   她舒展眉眼,恍然大悟。   “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   一行礼仪女孩中,角落末尾里有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位夸她的礼仪妹妹上前热情和她交谈,到最后,含羞带怯地要了她的联系方式。   “姐姐,你也是江市人吧,以后有空我们约着去玩剧本杀、看电影吧~”   黎潼从容点头,没有拒绝。   她的视线落在那道熟悉人影上,冬季灰暗午后光晖之中,窥见黎娅那张苍白的脸。   妆容精致清纯,看似楚楚可人。   几颗粉底液遮不住的痘露出她的窘迫。   黎娅穿着礼仪服装,局促地站在寒风中。   黎潼平静地扫过她。   她不置可否,轻垂眼睫,对热情妹妹道:“你们是江艺的学生吗?”   热情妹妹眼睛一亮:“诶呀,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江艺大一生!跟着学姐们来参加冬季主体文化会礼仪活动,攒实践学分!”   礼仪队其他的女孩都很开朗。   她们的性格大抵挺合得来,短短几分钟聊天说话,趣味横生的段子玩笑娓娓而谈,寒风都为此退让,暖色笼罩在年轻女孩们的脸颊上。   黎潼和她们聊天。   只有黎娅,极不合群地站在角落。   黎潼冷淡觑她。   她挑眉,侃侃与江艺女孩们交流。   忽的,她低声柔语,问了热情妹妹一句:“那个角落里的女孩,也是你们学校的吗?”   热情妹妹瞧黎娅一眼。   她皱了下鼻子,不想在新认识的漂亮帅气姐姐面前展露自己对他人的不喜。   只是,非常勉强道:“也是学姐,只是她平时不怎么和我们吃饭,所以不是很熟……”   其他女孩附和着,窃窃低语:“嗯呐,她是上一届学姐,休学后跟着我们上课、做实践项目……确实不是很熟。”   这种看似“孤立”的冷漠反应,很多时候,并不能责怪成群结队的她们。   纵使女孩们有心与之结伴交谈,黎娅一到餐点就跑到外面餐点去吃比礼仪补贴还要昂贵的餐——一天两天,能陪着一块吃,可这实践项目是20天,她们怎么能天天相伴吃高昂餐肴?   来参加文化会礼仪队的,大多都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   家中没有人脉安排更好更舒适的实习地点,跟着学校方面安排实践项目,顺便拿点补贴费。   黎潼再度挪转眼神,瞧她。   那双漆黑眼珠里浸着些微漠然,以及,毫不掩饰的笑意。   她莞尔。   黎娅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脚踝在神经性疼痛。   旋后,她听到黎潼对着礼仪女孩们关切道:“天气冷,别老在空旷的地方站着,你们穿得少,不要冻着。”   漂亮妹妹应得最响亮:“好!谢谢姐姐关心!”   目送着黎潼离去,她不舍着捧脸嘤嘤:“漂亮姐姐~呜呜,好喜欢她哦!”   “看着就是能把我拦腰抱起来的样子!”   “帅气美丽的警校生姐姐!”   黎娅失神。   几个小时前,她在卫视采访下展露纯洁美丽微笑,介绍着主题文化会的喜悦之情,在这一刻,尽数消失。   黎潼与江艺学生们闲聊的十多分钟里,她浑身冒汗,一句话都不敢说。   风送来黎潼疑惑的那句话,同行礼仪队的回复轻描淡写。   透露出她的孤形吊影。   黎娅想怼她们,“牛羊才会成群,狮虎只会独行。”   她到底没说出口。   某一瞬,她脑海里只有羞愤欲死的念头。 第48章   黎娅在文化会大门站了好几个小时, 回到黎家,看到楚朱秀坐在大厅沙发上。   她挂着笑容,甜甜唤道:“妈妈, 我回来啦。”   楚朱秀轻瞧了她一眼,倒也说不上十分冷淡, 只是没有从前那样喜爱纵容——黎振伟要求她和黎漴尽量让黎娅安分下来, 不要再和陈芳勾结, 横生事端。她按照丈夫的说法,老老实实地做。   平时, 黎娅的卡照常打钱, 按照圈内友人给子女的零花钱额度给。   楚朱秀不再操心黎娅平日的穿着打扮,不会如过去那般走私人账户为她购置衣物、首饰。   如她这般大的女孩正是攀比好美的年纪。   黎娅吃不了苦。   由奢入俭难。这句话完美地呈现她如今的生活状态。   想要维持旧日生活水平,在江市上流圈子里认识的年轻女伴们面前拿得出手, 黎娅只能掏自己的小金库消费名奢。   其实, 黎家对待子女并不吝啬。   楚朱秀给她的零花钱, 一个月近十万。   倘若选择节俭,攒个一年半载,就够普通人逍遥大半辈子。   黎娅并不懂得“开源节流”的道理。   她没挣过钱,从小到大靠着父母,自欺欺人般捂着双耳,忽略自己早已不是父母眼中那个甜美可爱、值得骄傲的乖巧女儿的事实。   她仍抱有指望, 觉得一切都可以迂回。   ……   楚朱秀粗粗一扫, 分辨出黎娅今天背了个LV家今年刚出的新包,配货十几万才能拿到的款式。   美丽妇人优雅地喝了口茶水, 她眼睫低垂, 波澜不惊。   黎娅不想提自己今天见到黎潼的事。   她兴高采烈地对楚朱秀道:“妈妈,今天我代表礼仪队被卫视采访了, 你一会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我!”   江市本地卫视采访方式为直播,直播结束后,通过后期加工,添加字幕配音等剪辑手段,于卫视晚间新闻八点半播放。   她说着,雪白面腮盈着浅浅期待,“妈妈,等会陪我看吧?”   楚朱秀沉吟片刻。   眼见黎娅脸上表情变化,从“期待”到“忐忑”再到“哀求”,如此变换,年长妇人终觉心满意足。   她状若柔婉和悦,凝眸浅笑道:“好呀。”   过去,楚朱秀只会在孩子犯错时使用情感压迫的招数。   现在,她对待黎娅总是不吝于用这种手段。看到黎娅为此痛苦挣扎,楚朱秀脑海中翻滚爽意——谁让黎娅不懂珍惜?陈芳这个贱女人生出来的孩子,有这运气冠以“黎”姓,还要做点恶心技俩,肖似生母的丑陋,让楚朱秀对她毫无怜惜。   大厅墙壁上的时钟走到八点整。   距离八点半卫视新闻开播还有半小时。   黎娅满怀期待,“妈妈,我先上楼卸个妆,你等我一会哦。”   楚朱秀面带笑容,几不可闻地应声。   目送她上楼步履匆匆,她收敛脸上表情,垂下眼睫,点进朋友圈看他人动态。   堂姐楚清许的朋友圈常年开放。   她知道她习惯转发与江市大学有关的讯息,平日里没什么值得她多加关注。   今时不同往日。   潼潼寒假回江市后,只和楚清许联络。   黎漴不愿意替父母担起“中间联络人”的职责。他冷淡说,自己要是做了,恐怕黎家再没有人能联系上潼潼:“这是你们想见到的?”   “我和潼潼断了联络,你们更不可能和她联系上。”   儿子这么说,黎振伟沉默吸烟,楚朱秀哀怨不已。   到底,他们拗不过有自己想法的儿子。   私下里,夫妻俩都在努力着与潼潼亲密联系。   思及此,楚朱秀面露伤感,她胸腔里徜徉着百结愁肠,一时怔怔,心想:母女俩怎能有隔夜仇呢?   潼潼是她剖腹产生下的孩子。   为了美观,她的小腹做过疤痕淡化美容术。可楚朱秀还是能记起,推出手术室时,麻醉效果褪去,刀口传来的痛意。   母亲生下孩子的痛。   刀口是孩子诞生于世的证明。   楚朱秀有点失神,她眼珠浸雾,痛心伤臆。   她看到楚清许几分钟前发了个饭馆定位点,中年人的分享日常文字:【和朋友小孩来吃这家大名鼎鼎的海鲜粥】   配图两张。   一个海鲜粥菜单,一个是对面桌坐的人影。   楚朱秀辨认出一个年轻人影,是潼潼。   情绪升腾,酸涩挂在喉中,铅球般沉甸甸。   “妈妈!”   黎娅兴冲冲地从楼梯下来,她一股儿坐在她身旁,试图像从前那般依赖靠着她的手臂。   楚朱秀按捺不住厌烦。   她不易察觉地退却,面色如常,“你最近怎么长痘了?”   黎娅先是被她的动作刺痛,旋后,发现母亲关心起她的容貌皮肤,瞬间高兴起来,声线委屈道:“应该是这几天寒假社会实践太累了。”   “妈妈,我好辛苦呢,一天站了10小时!”   其中自然有夸大其词。   黎娅目的简单,想让楚朱秀夸她几句。   果然,楚朱秀弯了弯嘴唇,语气轻柔,态度淬着敷衍,“是嘛?”   “辛苦了。”   她说着,视线挪转到卫视晚间新闻前的广告上。   距离八点半还有十多分钟。   期间,黎娅企图吸引楚朱秀注意力,和她多说几句。   许久前,她们有“母女夜聊”的环节。女孩儿的心事常常在深夜与母亲诉说,青春期的躁动与朦胧心思,黎娅亦要与母亲分享……   如今,是黎娅有心想说,楚朱秀没心思听。   楚朱秀兀自看着手机,屏幕蓝光印在年长美妇人漆黑眼瞳中。和黎潼极像的眼型、眸色,让黎娅心中咯噔。   她那句“妈妈,我感觉和今年的大二生没什么话说……”卡住,最后,干巴巴地自喉中溢出赫赫的怪声,好在楚朱秀没在意,她沉浸在手机信息中,没空理睬黎娅的一举一动。   黎娅想知道楚朱秀在看些什么。   她不敢探头去看。   焦心等待着时间到达八点半,黎娅鼓起勇气,轻搡她的手肘,柔柔道:“妈妈,开始了。”   江市卫视主持人按照流程先说全国重大新闻,熬了快二十分钟,终于到江市冬季主题文化会。   黎娅亮着眸子,指着电视机大屏,饱含骄傲道:“妈妈,你看,那是我!”   冬季主题文化会上,卫视采访礼仪女孩们的时间并不长。   主持人的话筒对着她们,挑了主动上前说话的黎娅,直播时五分钟不到的采访时长,到后台录播剪辑,只剩下几十秒。   黎娅的脸出现的时间不到30秒。   楚朱秀倒也没太扫人兴。   她看着电视屏幕,听着主持人提问,黎娅腔调甜美地作答。   结束后,楚朱秀应付道:“挺好,你们这实践项目很有意义。”   黎娅被夸,脸红起来。   她太珍惜此刻,心脏砰砰,开始畅想未来。   她想:下次再有这种实践项目,她要继续参加,让妈妈高兴。   天真如黎娅,浑然不知这寒假实践项目时长20天,一天站立时间7小时,不适合她这种腿上有旧疾的舞者。   她只会把自己的腿弄废。   而这正是楚朱秀的真实目的。   她巴不得黎娅蠢到自己揽下此类差事,只为得到几句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夸奖。   ……   楚朱秀兴致寡淡,她准备上楼休息。   晚间新闻还在播报。   冬季主题文化会采访礼仪女孩们的片段寥寥,后续,主持人捕捉到馆会门口的“助人为乐文明行为”。   身穿安保制服的短发~漂亮女孩,轻松抱起一位年长女人,将她妥帖安稳地放在轮椅上。   短发女孩蹲下,帮着调整轮椅高度,确保轮椅推行顺利。   视频旁白:“就在采访礼仪女孩们不久,我们的镜头捕捉到安保协助困难群众……”   镜头拉进,完整记录“江市城人美事”。   今年正在参与“全国文明城市”选举的江市,需要此类用点滴平凡行为温暖人心的市民素材。   这样的视频记录同样会纳入“冬季主题文化会”的后续宣传材料。   楚朱秀本还想着上楼休息。   大屏中出现年轻女孩身影时,优雅美丽妇人错愕一秒,忽略黎娅的色变,径自起身上前,凝神听着主持人的官方话术旁白:“温暖点亮城市文明之光……”   “是潼潼吧?”   画面迅速闪过,很快,晚间新闻的主题变化,转为下个月将在江市开展的几个大型招商活动。   楚朱秀本该关心与丈夫生意有关的“招商”内容。   可她难以抑制心思,激动道:“就是潼潼!”   黎娅坐在沙发上,不敢动弹。   她暗悔,自己为什么不在刚才直接关掉电视机。   怎么会让妈妈看到黎潼的存在?   礼仪女孩的辛苦工作和黎潼安保职责内的善举,两者都是在各自职位上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俗世意义上,没有好坏之分。   但她知道,楚朱秀定然不会这样想。   果然,黎娅听到楚朱秀打电话给黎振伟,语气高昂,难掩笑意:“老公,我刚才在电视上看到我们潼潼了……”   “对,江市晚间新闻,今天八点半。”   “潼潼去冬季主题文化会协助警务人员做安保,帮助一位女士,被摄像师拍到。”   “我们潼潼太乖太棒了——”   楚朱秀那样骄傲。   黎娅听得眼眶发热。   她咬着后槽牙,不甘中掺着几分怨怼。   怨怼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她,明明是该她高兴的场合,凭什么让黎潼夺走妈妈的注意力呢?   楚朱秀和黎振伟聊了十几分钟。   全程都是说“黎潼”,她一句话都没有提到“黎娅”。   分明是她先主动要楚朱秀看卫视晚间新闻,可这高光时刻,被无意出现在镜头下的黎潼硬生生夺走。   黎娅终于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楚朱秀挂掉电话,瞥见她颊上泪珠,本能厌恶地皱眉。   黎娅双眼潮湿看向妈妈。   气氛寂静无声。   黎娅心慌中含着祈望。   她甚至贱到渴求楚朱秀能责备她“哭起来难看死了”“你别像你亲妈那样哭”等恶意满满的话。   楚朱秀一句话都没说。   她只是觑她一眼,垂下眼睫,转而,给黎漴打电话:“儿子,告诉你个好消息——” 第49章   每当楚朱秀试图达成某一目的, 她总能在正确的道路上一往无前,最终踏上胜利顶峰。   她前几十年的人生完美地印证如上说明。   处理黎娅时,楚朱秀保持着同样态度, 轻而易举地将人哄骗,晕陶陶地、甘之如饴地步入陷阱。   ……   大年三十这天, 黎潼从黎漴口中得知:“黎娅腿伤加重, 在医院治疗。”   她眼也不眨, 轻声道:“这不是正好合了你们的心意吗?”   黎漴沉默。   他生涩道:“我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黎潼冷淡地仰面笑了声,她没让黎漴察觉到此刻的情绪波澜, 只是漠然地想到上辈子——她死后, 黎漴私下和方业识说起她,同样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青年垂着眼睫,好似真心为她可惜可悲般, 轻叹:“她之前看起来状态不错, 怎么就……”   方业识说了点安慰他的话, 末了,拍肩道:“没办法,心存死志的人再怎么挽回都挽回不了。”   “你身后还有父母、妹妹,哦现在是老婆了,”说到这,方业识难免戏谑地挑了眉, 按捺住揶揄, 转而道:“娅娅今年准备上舞蹈综艺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回到黎家现存的活人上。   以魂灵姿势凝视黎家,黎潼精准无误地看到他们私下对她的评价。   她对黎家曾抱有指望, 而后心灰意冷;黎家人在她死后, 各自乔装出惋惜她死亡的作态,旋即生活依旧, 快乐幸福。   重来一次,黎家人对她的态度因她的“不在意”“不理会”,久而久之地发生变动。   唯一不变的,是黎家人稳定、阴湿的核心。   他们本能地趋向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恰如上辈子能带给他们体面漂亮名衔的舞者“黎娅”,恰如这辈子前途比黎娅光明敞亮的自己。   黎漴兀自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她会伤到那么严重。”   “我这一个月都没回家,没有过问和她相关的事。”   黎潼敷衍应声。   黎漴张口询问她除夕夜愿不愿意回家吃饭时,她眼也不眨,回道:“黎娅住院,你还有心思吃年夜饭?”   这种“道德绑架”,说出口,极其刺耳难听。   恰好达成黎潼的目的。   黎漴哑然,喉咙干涩,好半天,挤出来一句:“潼潼,你明知道我和她……”   黎潼当然知道他因爬床的事,对黎娅心中生厌,除非必要绝不会主动亲近她。   她平静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有时候,你和爸妈得反省下自己,为什么别人家养大的女儿从不会做这种事。”   黎漴不喜欢这种说法:“那是她本性就坏。她的父母基因劣质。”   “黎振伟、楚朱秀的基因就好到哪去吗?”   黎潼嘲讽地翘起嘴角,她道,“基因上,黎家、林家位于同一起跑线。”   黎漴反驳,“你我都不如她那样坏。”   “你错了。”   黎潼挂断电话。   正在厨房捣鼓着新学菜谱的楚清许隐隐听到客厅里电话交谈声停,她想了一想,大声唤道:“黎潼,进来给我搭把手。”   话音刚落,厨房玻璃门拉开。   黎潼冲她露出一个明亮笑容。江市冬日气温骤降,南方城市没有集体供暖,在家里总要穿得厚实,她戴着一条厚厚羊毛围巾,脸颊浮起健康红晕,比起最初相见,显然鲜亮活泼许多。   楚清许将手头不怎么费事的活递给她。   她们热火朝天地在厨房低声交谈,幸福洋溢彼此脸庞,冬日温暖盈于屋内。   ……   程植回国,听到黎娅在医院的消息。   他带上看望病人的礼物,前往病房。   程家父母对他去看病人的行为并不赞同。两人私下交流半晌,最后,还是决意告知儿子。   “儿子,黎家现在挺乱,你最好别和他们家的人牵扯太多。”   程植潜心学业,极少主动询问父母家中企业的事。   他父亲人到中年,依旧精力十足,对儿子要深造读书的想法双手双脚支持。他自信认为还能再工作几十年,到时候培养儿子的下一代接任公司,亦是留有余力。   程家父母从前并不会管控儿子的交友圈,对世交黎家赞不绝口,认为两个孩子养得聪明伶俐。   他愣怔,母亲解释道:“我看这一段时间,楚朱秀不爱发朋友圈说家里的事。”   “和她以前完全不同。”   “黎振伟都跑国外,把国内的事丢给儿子来管。”   生意人擅长自细枝末节的地方察觉端倪。   程家父亲文化程度不高,全靠直觉打下家业。他识人清晰,很少出错,往往能通过丁点小事发觉商业伙伴是否靠谱可信。   这种敏锐,和他儿子在学术上的天赋一样,是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本领。   程植缓慢地眨动眼皮,他没说自己前段时间和黎娅跨国电话时听到的黎家争执——主人公恰是黎家母女。   母亲忧心忡忡:“儿子,你要是看望黎家女儿,看完就回吧,别多留。”   “不是我们太小心翼翼,只是……”父亲沉吟片刻,好商好量道:“今年我本来有个项目准备和黎家合作,后来想想,还是没敢。”   话说到这,程植意会。   他不是蠢人,知道自家父母只能是为他好,点头应下。   到达医院病房,程植敲门,房内传来一道怏怏的女声:“进。”   他大步走进,望见黎娅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   看到长时间没见的竹马,黎娅情绪激动,眼眸蒙泪,痴痴着唤了一声:“阿植。”   程植颔首。   他坐在独立病房里的椅上,距离病人约有半米。   “你还好吗?”   黎娅热泪滚落,她委屈得嚎啕大哭起来:“阿植,我再也跳不了舞了——”   他错愕万分,茫然问:“什么?”   黎娅哭得形象全无。   这一刻,她才真正意义上理解当初选择摔断腿的决定有多糟糕。   但凡当初熬过去,保住这富有天赋的舞者双腿,黎娅绝不会踏上疼痛漫长的伤口恢复期。紧随其后,又因着舞蹈前途尽失,渴求稳定生活,爬上黎漴的床。   一朝差错,万劫不复。   黎娅本以为自己的大学毕业证、学位证能够顺利拿下。   拿下双证,她可以选择工作或是考体制——楚朱秀天天在她面前念叨着潼潼有多优秀,毕业后考入体制内,他们这个商人家庭出了个公务员云云……   并不被报以继承家业重任的女儿,能拥有体制内的工作,可谓是相当给父母长脸。   黎娅逞强想,自己毕业后也可以考公务员。   还不一定谁能先考上呢!   如今腿伤难愈,无法再跳。根据江艺的人才培养方案,她势必不能顺利毕业。   人生的另一条道路被彻底封死。   程植听着她哭诉,一时毛骨悚然。   他隐隐察觉黎娅复学后经历的一切都有一双神秘的大手推着前行。   “……”缄默浸没病房。   他凝神,轻声问道:“那你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黎娅目露乞求,她艰难地伸手要握他的指尖,程植蹙眉躲开,他平心静气道:“你的腿还伤着,不要乱动。”   不解风情的竹马是她现在唯一的生路。   黎娅说:“阿植,你能带我出国吗?”   “我可以帮你照料好国外的饮食起居,你想怎么使唤我就使唤我。”   程植不可置信。   他说:“娅娅,你怎么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黎娅泪盈于睫,她哽咽着道:“阿植,你这么久不来看我,不关心我的生活,现在来质问我为什么变了?”   “我只是想要好好地活着,我错了吗?”   程植面色难看。   他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现在不算活着吗?”   这话太耿直,呛得黎娅一窒。   “不能跳舞,你还有很多选择——”程植顿了下,他道,“我知道你伤心,可你不能将指望放在别人身上。”   “说到底是你不愿意!”   黎娅不愿意听他一腔教诲,含泪指责:“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阿植,这一点忙你都不愿意帮我?”   程植头一次见识到她的胡搅蛮缠。   他愣了两秒,“我——”   一阵清脆掌声自病房外传来。   两人齐齐惊了,扭头往门看去。   黎潼站在病房门口,抱着手臂,饶有趣味地瞧这“青梅竹马”分崩离析的时刻。   黎娅眼泪还没收起,面色神情转为厌恶:“你来做什么?”   “看你笑话?”黎潼诙谐回。   她手上空无一物,没有看病人时的姿态,平淡大步走入室内,俨然将黎娅那句“你给我出去”的话置若罔闻。   独立病房的条件很好,她挪了一把椅子,坐上。   即便在程植惊讶的目光下,黎潼仍然四平八稳,她微抬下颌,轻描淡写道:“继续啊。”   黎娅脸色涨红。   她根本没法在有外人的情况下继续和程植说“出国陪他”的事。   她偏过头,闭眼淌泪。   病房里迎来寂静时分。   这是程植第二次见到黎潼,他犹记得初次见面是她和黎娅的十九岁生日宴。   彼时,黎潼穿着黑裙,皮肤雪白,肩胛消瘦,如同浸入深雪的清冷阔月。   他看她的视线仅仅一瞬,被她敏锐捕捉。   黎潼回以注目。   眼神交错的间隙,程植莫名有点尴尬,他低头摸了下鼻子。   黎娅睁眼时,正好望见这一幕,心中气焰升腾。她口不择言:“你抢走我爸妈哥哥,现在连我的朋友都要抢走吗?”   “你的爸妈哥哥?”   黎潼骤然笑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倒是自欺欺人。”   黎娅声线裹着恨意,她说:“即便血缘也不能抵走我被他们养了二十年的事实!”   黎潼扫她一眼,没理会这句话。   一腔愤恨说出口,无人理睬最为尴尬。   身为局外人的程植更是不能说些什么。   他眉头微皱,神情低落,满腹心事。   黎娅含恨要黎潼滚出去:“你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黎潼耐心地看她,嘴角上扬,一副“看热闹”的模样,非常气人。   一双黢黑眼眸明亮深邃,颊肉丰盈健康,眉宇满是朝气。   躺在病床上的黎娅越看越心惊。   两人在冬季主题文化会见过面,早知道彼此现在什么样子。   可惜,黎娅只敢遥遥看着,没胆子上前细细打量。   此时此刻,病房之中,她们的距离很近,足够她辨别出她的状态有多好。   倘若说,刚认回黎家的黎潼还有几分可欺辱的空间——纵使黎潼言语冷硬,态度冰寒,可她瞧着身形消瘦,瓷器般一推易碎,看着就好欺负。黎娅何尝不是抱着如上想法对她展露恶意。   如今的黎潼,情绪饱满健康,比她现下糟糕得一塌糊涂的丑态强上百倍。   两厢对比,实在明显。   黎娅眼珠左右转动,压抑惧怕,心慌不止。   沉寂过后,程植低声开口,继续此前话题。   “娅娅,你现在的重心该放在康复上——”   黎娅:“我的腿好不了,我再也没法跳舞!”   提及伤心事,她难忍哭腔,涕泗横流。   黎潼若有所思看着她那张脸。   她窥见黎娅试图让程植心软的含情泪水,潮湿滚落,镶嵌在颊边,盈盈动人,病弱苍白加成。果不其然,程植愣怔,他低低叹气。   “你还有别的选择。”   他还是不愿应承下青梅的将来,那责任实在重大。   程植选择真心建议:“如果学校不让你毕业,退学重来,别考舞蹈相关的专业。”   从小学习不费工夫的程植,可以轻飘飘说着“复读”事宜。   黎娅脑子不够聪明,本就是靠着舞蹈天赋上了江艺,一想到要复读再来,她胆寒不止,“我不要,我都二十岁了,再复读成什么样子?”   听着这对有着深厚童年之谊的青梅竹马交谈,黎潼神情寻常冷淡。   在黎娅的那句“我都二十岁了”时,她微有庆幸地笑。   她想,还好她有清许姨妈。   话说到最后,程植劝导无效,他声线冷下来,“重来不难,你今年20岁,又不是30、40——”他在国外读书,见多了中年人为满足求学梦来到梦想学府,与二十几岁的学生们共处一班。   程植承认国内大环境确实对年龄加以限制,国外学生的gap year在国内听来简直无稽之谈,许多人都是匆匆忙忙地赶在人生道路上——忙着入学,忙着入职,忙着结婚生子,前三十年就要完成人生所有大事那般着急。   可是,黎娅现在才20岁。   他困惑想:这是个多么好的年龄。   “你不想复读,那你想做什么呢?”   黎娅双眸湿漉漉,她眼中千言万语,重提旧话,换了个更婉转的说法:“我想要更轻松快乐地活着。”   掩饰在这句柔语下,是黎娅那颗妄图借着程植力量离开黎家。   黎潼看出她的用意。   她托着脸颊,好奇张望他俩,落在程植身上的目光烫得他禁不住挺直脊背,无言回应。   黎娅失望地垂着眼睫。   她感受着黎潼的戏谑吃瓜视线,羞恼窘迫地闭上眼。   厄运接踵而来。   病房外传来护士的声音:“17床病人家属是嘛?病人刚才说腿疼,要求我们加点止痛药……”   “医嘱里是没有止痛药的,我们护士不能随意给你开,得等主治医生同意。”   年长女人优雅柔美的声音传来:“我知道,麻烦你们了。”   “我家孩子不懂事,一点小痛小病就爱叫唤。”   护士连忙说:“不至于,有些孩子确实是疼痛敏感哈。”   “阿姨,我看您年纪不大,怎么女儿都二十岁了——”   护士无意说到楚朱秀看着不像有二十岁孩子的中年女人。   这句话明显奉承到楚朱秀,她温婉笑着。   推门进来时,楚朱秀脸上的笑意未褪。   独立病房白天采光极好,亮堂澄净,她轻抬眼皮,一切纳入眸中。   病床上的黎娅面上湿润,明显哭过一遭;不远处的程植微皱眉头,俊秀脸上有着几分藏不住的情绪;黎潼懒洋洋地托腮,笑盈盈地看热闹。   “妈妈?”   黎娅一声紧张的呼唤,程植回过神,冲楚朱秀礼貌道:“伯母好。”   楚朱秀和煦柔和的面上,滑过温暖之色,“来看娅娅吗?”   她语气颇为热情,“我们娅娅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   程植听出她的热络。   他暂时没有意识到年长者背后的深意,温和道:“我刚好回国过春节。”   楚朱秀再看黎潼,温温柔柔,耐心十足:“潼潼,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病人?”   黎潼眨了下眼,她慢吞吞说:“我闲得无聊。”   两周的实习在春节前结束,她的假期本就比南方大学生多。有这时间,不看点热闹怎么能拯救她空乏无聊的生活?   楚朱秀对她无可奈何。   她不想惹恼她,只好换个话题。   “我看到你上电视,实习期间辛苦吗?”她像是一个关爱孩子的伟大母亲,说话间,没望病床上病人一眼,径自道:“妈妈觉得你好优秀,你哥哥也说,妹妹这么出色——”   善于夸奖的家庭往往能培养出自信大方的孩子。   楚朱秀培养黎漴、黎娅时,同样不吝啬于施展“母亲的魔法”,利用温柔夸奖,将孩子哄得高高兴兴,更愿意成为优秀的、值得夸奖的人。   这种正面积极的教育方式在教育学上亦受推行。   只是,这招数用在成年人身上,未免有点可笑。   黎潼静静看她,弯弯嘴角,眼中没有笑意。   楚朱秀没等到她的回复,气氛尴尬到不行。   她干巴巴地咽唾沫,终于愿意分出注意力,搭理黎娅。   “娅娅,今天怎么样?”   倍受忽视的黎娅本人,胸腔里汹汹而来的委屈和愤怒,她想开口抱怨楚朱秀的“偏心”。   偏偏,程植在这。   她不敢在竹马面前展露出这副情态,那会让她档次下降。   最终,黎娅苦涩地应答:“还好。”   楚朱秀找了个椅子坐下,她来时单纯想看看黎娅今天在医院情况怎么样,没料到程植居然在这。   心中念头起伏,年长妇人克制激动,决定耗尽黎娅存有的价值。   “小植,我听你爸爸妈妈说,你的专业方向是人工智能?”   程植对待长辈很有礼貌,楚朱秀询问时,认真专注回着。   他微妙地感受到楚朱秀的热情中淬着目的。   碍于年龄,不好明说。   当楚朱秀说到:“小植,你的年龄其实可以谈恋爱了,趁着学生年代谈谈,毕业后成家立业——”   “我和伯父就是学生时认识的,”说起黎振伟,楚朱秀瞳中含光,“娅娅现在也还没有谈恋爱吧?”   黎娅脸色青白。   她自己提出想要和程植在一起,想要和他一起出国——那是她主动选择,优势在她。   楚朱秀提出想让他和她凑对,言语中有推销商品的意味,她被动推上前,陈列在竹马面前,逐一清点年轻与美貌的用处:“娅娅在学校里蛮受欢迎的,我记得她高中时还被评为‘校花’,对吧?”   程植:“……”   陈芳认为黎娅没有价值时,选择利用爬床事件来威胁黎家。   楚朱秀认为黎娅没有价值时,选择将她展示在合适的男性面前。   某种意义上,楚朱秀还要仁慈些。   她选择年轻的程植,知道黎娅和他青梅竹马,真成了以后,黎娅会自主闭嘴,不再提起过往试图爬床黎漴的事,黎家少了一个威胁;同时,黎娅还会有个不错、优秀的配偶,为黎家提供助力。   她千算万算,计划着如何将黎娅顺利推向程植。   冷不丁,黎潼百无聊赖说:“妈,你这是在做媒还是拉皮条啊?”   程植近乎感激地看她一眼。   楚朱秀红唇微张,她眼神空白,好半天,生涩道:“潼潼,不要开玩笑。”   “妈妈只、只是觉得小植和娅娅挺合适的。”   黎潼微笑。   她不关注程植现在的表情如何,那和她没多大关系。   她目光所及之处,黎娅难堪到默默流泪,不忘卑微期盼着母亲的话术能让程植回心转意。   楚朱秀被她一句话说得魂都没了。   她急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小植,伯母真的觉得你们俩青梅竹马,如果在一起挺合适的——”   程植终于能大大方方开口:“伯母,我现在没有恋爱的打算。”   黎潼嗤笑。   她垂着眼皮,无聊到开始玩手机,随意道:“妈,少做点不合你身份的事。”   “别做老鸨,将女儿挂出去卖。”   楚朱秀张了张口,一句话都吭不出。   她被她这刺人话语伤得面红耳赤。   匆匆离去时,楚朱秀仓促关上门,不敢再看程植。   程植适时说自己有事要离开。   病房里,剩下黎潼和黎娅两人。   病床上的黎娅流着眼泪,空茫茫望着医院天花板。   黎潼冷眼旁观她这副作态,漠然道:“人都走了,做给谁看?”   黎娅恨恨地道:“给我滚出去!”   楚朱秀的“推销女儿”计划被黎潼打断,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委屈涌没喉咙,哭腔浓重:“你就是看不得我好——”   黎潼坦诚极了:“是啊,我就是看不得你好。”   “你不也一样吗?”   林家和黎家的基因本就在一条起跑线上。   黎潼的血液里流淌着重来一世的恶劣与冷漠,她坏心眼,她讨厌黎家,讨厌上辈子将她拉入死亡深渊的所有人。   黎娅呜咽着,呢喃着她听不清的话。   黎潼冷冷地打量她,末了,居高临下开口——她知道黎娅绝对听不进去,习惯轻松、走惯捷径的人,再来一次,生不如死。   “你还有机会重来,退学复读。”   黎娅只觉得她是在嘲笑她要因这伤腿退学。   她愤怒说:“滚出去!”   黎潼看她无能狂怒。   看够热闹,她心满意足,离开病房。   程植在医院走廊等了许久。他看到她,眼神一亮,上前几步,轻声开口:“黎潼,谢谢你替我解围。”   他不善言辞,绞尽脑汁,斟酌字句。   看到她后,原本计划说的长篇大论,瞬间忘却。   “刚才你说话的样子真的很酷。”   黎潼瞥见他耳廓、脖颈浮起的淡色绯红。   上辈子曾给她带来过思慕情愫的年轻人,再见时,心如止水。   她对他曾说过的“丑人多作怪”“你怎么比得上黎娅”记忆犹新,恶意昭然毫不掩饰,让她长久质疑自己。   当然,和黎家人相比,程植的恶心程度尚算低级。   前世的爱慕之情,内核不过是黎潼对知识的仰慕憧憬。   当她知道黎娅的竹马在国外读书,拥有金光闪闪的海本头衔,将来还要继续深造……   上辈子的黎潼太过天真,太过容易爱上别人,她轻而易举地踏进年少慕艾的深坑,直到后来,被言语伤害,幡然醒悟。   程植忐忑道:“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她上下打量他,眼神并不客气。   蓦地,程植觉得自己被这清醒且冷淡的目光物化成一个摆在商品柜中的东西。   被估算、被评判、被衡量。   程植喉结滚动,紧张不安。   末了,他听到她开口,心沉入底端。   黎潼兴致寥寥,嗤笑一声。   “没这必要。” 第50章   程植的父亲决定不和黎家合作商业项目, 这并非偶然事件。   淮市段家结束上个合作项目后,迅速收尾,而后亲自拒绝负责人黎漴抛出的橄榄枝。   段暄山:“我对这个项目的专业度了解不高。”   “其中利害, 需要专业人士详细解说。目前,我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件事。”   清冷声线, 淬着专注, 态度鲜明。   “我认为你还是另寻他人比较合适。”   黎漴没有再说。   电话末尾, 他只多问一句:“潼潼和段先生关系还好吗?”   段暄山平静开口,冷淡回答。   “这是我和她的私事。”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段暄山拒绝与黎家合作的动因, 亦有程植父亲窥见的细节作祟。   当然, 更多的是他对黎氏企业当前状态的冷视与不看好。   商业敏锐度极高的段暄山,自细枝末节中洞悉黎家的破碎支离——一个家族想要发育、发展得茁壮良好,势必需要家族上下齐心协力, 为同一目标奋斗。   黎振伟长期出国, 回国后项目不便转权, 仍交给黎漴管理。   黎漴的状态早有不对。此前几次出差路过江市,段暄山发现这个小他几岁的青年眼下青黑,时常走神,疲色倍显。   此后,他从江市其他商业伙伴私下闲聊时,无意听见黎家逸闻, 恰与黎振伟、楚朱秀有关。   这对夫妻过去恩爱非常, 他们是典型的传统家庭模式,男主外女主内。   近期, 黎振伟因某些事在公开场合对着楚朱秀发火甩脸色。   极不符合这对夫妻往常塑造的“恩爱人设”。   寻找合适、稳定的商业伙伴时, 段暄山常常会将对方的家庭情况纳入考量——他偏向处事作风-优良,人品道德过关的合作者。   两家初次合作前, 黎家在外家风不错。再加上该项目风险低,收益高等诸多因素加成,正面积极地促成项目联合。   遗憾的是,签约不久,黎振伟出国将项目全数丢给儿子黎漴。紧随其后,便是黎漴状态异常。好在,该项目终究完美收官,带给他的困扰不多。   段暄山凝视报表,满意项目收益之余,平静地将黎家剔除未来合伙人的清单。   他不愿意涉入风险过大的合作项目。   特别是在发觉黎家现在处于看似完美无瑕,实则岌岌可危,即将步入离析分崩的境况之中。   思忖片刻,段暄山联系黎潼,友人间关切寻常的问候语结束。   他轻声道:“黎潼,我刚结束和你家公司的项目合作。”   前因后果,清晰吐出。   青年轻描淡写地略过江市商人们私下聊天的话题,着重于黎家现状:“我不确定你家里人有没有和你谈过公司的事——”   段暄山知道大部分豪门父母不会将公司事宜、家族产业等具体内容告知女儿。   电话那头的黎潼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   段暄山猜出她的意思,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他无声地笑了下,声色清冷,温吞缓语:“你家公司近期丢了几个项目合伙人。”   话完即止,聪明人都能听出他的意思。   段暄山从没在黎潼面前提起生意上的事。   他本能地压抑着自己作为年长她几岁、混迹社会多年的成年男性的一面,尽量保持着在年轻女孩面前的纯澈,将彼此的社交圈控制在毛绒绒的小动物身上。   异性相处时,年龄并不如老酒那般越老越醇香。   直至事情关乎黎潼将来家庭状况,可能会使她的生活受到影响。   段暄山斟酌言语,选择开口。   黎潼的回复简单:“我知道了。”   段暄山不掩关怀:“会影响到你吗?”   黎潼提起另一个话题:“你知道我是这两年才回到黎家的吧?”   江市上流圈子中沸沸扬扬的“真假千金”豪门八卦,段暄山必定有所耳闻。   段暄山尚未作声。   黎潼语气轻松道:“他们的事和我没多大关系。好坏不管,我都无所谓。”   漂亮青年乌睫低垂,他听出黎潼对黎家的厌恶和反感。   他蓦地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贸然提及的举动惹人生厌。   他沉默得有点久。   黎潼有所察觉。   她失笑一瞬,立刻安抚他:“谢谢你的提醒。”   转而聊到下个话题,“猫猫们这几天乖吗?”   “过两天我要飞淮市,给你带点地方特产。”   段暄山受宠若惊。   他低声答好,电话挂断,波澜未平,凝神望向窗外雪景。   霜雪覆地,远处高松缀着皑皑雪色。风忽扫动,摇下大片雪团。   段暄山伸手开窗,呼吸着松雪交融的冷意。   直到鼻尖冻得微红,胸腔沉浮涌动的情绪被寒冷暂时抑制。   这才拨回窗户。   段暄山眸中含星,他已经开始期待后天的到来。   =   春节假期后,黎振伟和楚朱秀吵了一架。   两人争论的内容,无非是家中乱麻一团的现状。   黎振伟认为她作为母亲没将孩子教育好,是重大失职。   她反驳黎娅本性如此,与她无关。纵使她教育有问题,可为什么黎漴并不如此?同样教育下,没道理儿子、女儿品行不同!   楚朱秀内心深处蕴着巨大委屈,思量自己养育黎娅至今的生活,反省后,仍觉得问心无愧。   楚朱秀已经将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给到黎娅。   她尽职尽责,无愧家庭。   恩爱夫妻罕见的争锋相对,喧嚣沸腾过后,是彼此的心灰意冷。   楚朱秀负气来到娘家。   父母热情招待后,她钻进没结婚前自己住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小憩。   无意中,手机滑落到床底。   楚朱秀拧着眉头,下床翻找。老式木制床下有着几个陈旧的木箱,用锁牢牢扣着。   鬼使神差下,她搬出箱子,凭借记忆,在屋内犄角旮旯处找到她藏起的钥匙。   箱子里是一摞笔记本。   楚朱秀盘腿坐下,开始翻阅。   最上边是少女时期的心事,而后,是婚后生活记事。   怀黎漴时,她初为人母,恰逢黎振伟事业发展期,丈夫无从顾及到孕期妻子,常年奔波在外。   那段时间的日记本里,文字书尽委屈与烦躁。   后来,黎振伟事业稳定,她生下黎漴,找了个时间将日记本全数收拾回娘家,没让他窥见她在怀孕期间对他不承担丈夫责任的指责、抱怨。   十几年前,楚朱秀再度收拾了一摞私人物品回娘家。   ……其中就有,怀潼潼时的日记本。   彼时,黎家事业如日正天。黎振伟意气风发,她跟着丈夫在外,夫妻感情深厚,财富宽裕自由。   仿若天上的星星想要摘取,都能轻松得到。   楚朱秀怔怔地看着日记本上,二十八岁那年的孕期日记。   记忆侵袭而来。   她迎来二十年前看到测孕纸上两条红线时,欣喜若狂、快乐美好的情绪卷扑。   上面写着:   【宝贝,妈妈试过了。妈妈觉得这个世界很好,你会过得很幸福,所以我邀请你来。】   【爸爸妈妈和哥哥,会一起来爱你。】   父母轻轻敲门,询问她:“朱秀,在屋子里倒腾什么呢?今天留下来吃顿饭吧?”   她置若罔闻,眼眸潮湿。   此时此刻,楚朱秀每一个呼吸都含着痛意,翻搅肺腑,叫她不得安宁。   她没有回答父母的话,只是恍惚地望着那正被泪水浸透的纸页。   怀着爱意与期待而生的潼潼,阴差阳错被鸠占鹊巢,夺走她本该拥有的人生。   “她是杜鹃。”   “是窃贼,抢走我的孩子的人生。”   好久,楚朱秀喃喃。   骤然醒悟,往往一霎。   灵光一闪,如饮醍醐。   只是,迟来两年的彻底清醒,是否能够得到女儿的原谅?   楚朱秀无从得知答案。   她将那本日记抱在怀中,呜咽出声。   =   寒假结束,黎潼的生活恢复如常。   她忙着上课、训练,疯狂地汲取着专业知识,参与学校安排的各项活动,将日常塞得紧紧满满。   只有周末时分,有空去一趟淮市,见见能缓解压力的猫咪……以及,段暄山。   段暄山穿着浅色衬衫,手臂线条清晰,漂亮脸蛋,眼神清冷。与她对视,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见面时彼习惯先问问对方近况,友好温和的交谈过后,是尽情放松的撸猫。   猫猫们已经熟悉身边有男性铲屎官的存在。   老大三花不再像从前避开他的抚触,它在他伸手时,会懒洋洋地甩两下尾巴,高高仰着下颌,矜持地望他一眼,放纵他的接近。   无论多少次触摸,段暄山都保持着从始至终的偌大热爱。   他从下巴摸到肚皮,将胖猫哄得高高兴兴,嗲声咪呜几句,跳上猫爬架准备睡觉,这才收手。   黎潼坐在沙发上,半心半意地打电话。她抬头看向不远处,不忘回复校内同学:“好的,半小时内把文档发给你。”   电话未挂,同学听到猫叫声,好奇问道:“你在撸猫啊?”   黎潼笑了一声。   她说:“不是我在撸猫。”   同学:“男朋友……还是家人?”   男性同学说时,有着试探。   黎潼眼睫微动,她将脚边的毛绒球轻轻踢到段暄山的腿边,青年敏锐察觉,本能地困惑轻语:“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泛着柔软与亲近。   耳力不错的男同学沉默了。   毛绒球被橘猫精准捕捉,它一跃而下,哐当一跳,没落稳,砸在段暄山的大腿上。   胖哈基米的信仰之跃实在沉重,段暄山闷哼一声。   她对电话那头的同学缓声道:“现在还是朋友。”   “先挂了,有学校的事再聊。”   段暄山听到她挂断电话,侧身看她。胖橘猫衔着毛绒球跑上她的膝盖,寻求嘉许,用爪子将毛绒球推到她手边。   被猫悍然一跳的后坐力震得略有茫然的段暄山,没有注意到她方才说的话。   他如同被毛绒球轻易吸走注意力的猫,情难自禁,想要看她。   冬末春初,枝头乍绿。   日光澄净,透进室内。   光线倾泻,落在段暄山乌睫末端,黑色鹅绒毯子般闪闪发光。   他问:“刚才出声,有影响到你吗?”   黎潼笑着摇头,她将那颗毛绒秋丢向远处,敏捷迅猛橘猫如寻回犬般扑向目标。   “没有。”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臂微抬,捏指掷远。   段暄山像猫一样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露出粲然笑意,慢吞吞答:“好。” 第51章   黎潼的学业与生活充实饱满, 很难应付得上黎家人的“关心”问候。   楚朱秀来过刑事警察学院,她没能和女儿见面,失魂落魄地回了江市。   黎漴将这件事告知黎潼, 她的回复漠然:“噢。”   青年沉默片刻,低声说:“我觉得妈这次是真心的。”   他的言下之意, 是指楚朱秀此次前往斓市去见黎潼, 目的纯粹, 并不糅杂任何利益驱动。   黎潼回以冷淡:“我该感恩戴德,说句谢谢?”   黎漴被她噎得实在无话可说。   他呢喃道:“潼潼, 你像个刺猬, 总是不肯看见我们努力想要和好的样子。”   黎潼没理睬他,挂了电话。   周晓晓在不远处协助登记新一年体检体测数据。   一队同学们脱鞋测量身高,排到她时, 周晓晓惊讶地说了句:“黎潼, 你今年比去年长高了几公分诶。”   在校期间, 警校生的锻炼频繁,食堂营养均衡,各种因素影响,她的个头居然长到了一米七。   黎潼有点茫然,旋后失笑,点头答是。   “我确实长高了。”   周晓晓面露怜爱, 用看到毛茸茸小奶狗挤挨在一块时的语气, 说:“噢。”   她嘀嘀咕咕着,风送来尾音, 黎潼听着她亲昵友好的调侃声:“Baby黎潼!”   她禁不住大笑, 笑得眉眼弯弯。   时间如梭,白马过隙。   转眼就到大三上学年结束后的寒假。   黎潼刚回江市, 她接到孙旺祖的电话。   中年民警略有疲惫,勉强打起精神来,温和询问她今年假期计划。   黎潼一五一十地回答。   问到她明年的学业课程安排时,黎潼想了下,告诉他:“往年,师兄师姐们大三大四时开始准备考研或者公安统考。”   “我开始准备了。”   黎潼根据师兄师姐们的经验,开始着手提前准备毕业工作。   刑事警察学院的经侦专业课程不多,学院内师兄师姐们在没课时常常奔波于图书馆自习室和宿舍,利用空闲时间看课解题;早年司法考试还没改革,在校警校生还能同时报考法考,如今制度改革,新入学的非法本学生,要求在从事法律工作三年后获得资格报考(注),这让警校生们目标更加明确专一。   孙旺祖表示赞同:“好,你专心备考。”   她应着孙旺祖,不忘多问一句:“孙叔,你最近是有案子吗?听着这么疲惫。”   孙旺祖苦笑两声。   他没有细说,“是哇,基层太忙,这些天刑警队还跑来一趟。”   黎潼没有追问,她劝了两句:“叔,你自己注意点,年关近了,不要太累。”   孙旺祖答好。   挂了电话,黎潼忽然想到什么。   她搜索了几个关键词,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江市】【代鹤企业】【富豪杀妻】   上辈子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黎潼愣怔半天,给孙旺祖发了条消息:【孙叔,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和我说。】   孙旺祖没理会到她的意思,还将她当做小孩,过了几分钟回:【好。】   之后几天,黎潼忍不住对江市今年发生的这个刑事案件多加关注。   警校生不能以正式资格参与到案件中。   师兄师姐们玩笑道,到那地步,恐怕是自己或身边人出了点需要警方处理的事。   真正要以警察身份介入,那得等到他们毕业后通过公安统考。   在此之前,他们只能以普通公民身份,因缘巧合下介入、涉及案件。   黎潼按捺情绪,沉默凝视着搜索得出的所有互联网资讯,想到上辈子有所耳闻的“豪门八卦”。   ……   黎家“真假千金”爆出后几年,江市出了一件更大、更具有热度的豪门八卦。   江市代鹤企业的老总在家杀妻,分尸进绞肉机,半夜装进垃圾袋中,抛尸至江市近郊地带——正好是黎潼住了十多年的破旧小区附近,属于孙旺祖所在片区。   媒体爆料这个案子的内容并不多,怕舆情影响,以及恶劣案件出现模仿者等等,警方控制着互联网上的讯息,确保媒体这把双刃剑不会背刺影响到警方进度。   代鹤老总在毁尸灭迹后,对岳父岳母借口说妻子与友人出门游玩。他趁着公司工作出差机会,无声无息跑到国外。直到,警方接到清洁工拾得尸块的报案消息,开始彻查。   这是一桩性质恶劣、极其惨烈的刑事案件。   亦是一个让黎家“真假千金”暂退上流圈子视野的事件。   人的八卦心反复寻常,不由自主将注意力投向更具有爆点、吸引力的消息。   黎家顺理成章地置身事外。   三年后,警方从国外带回潜逃的代鹤老总……   黎潼对案件信息如数家珍。彼时,她为了融入圈子,主动加被迫了解到那几年江市上流人里时髦风尚的逸闻趣事。   代鹤老总被捕入狱,恰逢黎家春风得意的那一年。   黎娅早已顺利毕业,考上江市舞团首席;黎漴接管公司重要项目,成绩斐然。   这对做过多年兄妹的情侣,有着肖似父母的恩爱人设,让旁观者艳羡起黎家家庭和睦的现状。   黎潼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   她不能以局外人身份擅自联系警方,告知与代鹤老总潜逃相关的详细资料——虽说她清白无辜,但总会让人觉得无私有弊,影响到她的生活。   思忖片刻,黎潼只能暂时放置此事。   ……   楚朱秀到达江艺教务处,签下学生退学知情书。   黎娅面色苍白,她垂头丧气,摇摇欲坠。   长达两年的拉锯,试图含混过关,拿到江艺毕业证、学位证的计划到底失败。   大四这年,黎娅以二十二岁的年龄退学。   她含泪离开校园时,仍怀有祈望,看向楚朱秀:“妈妈,我……”   不同于最初黎振伟要求家里人维持家庭和平稳定,楚朱秀展露给黎娅的温柔含蓄。这一年以来,楚朱秀对待黎娅的态度越来越差,她甚至不太愿意搭理她,频繁减少她的生活费,压缩她的吃住水平,同时,不让她将自己的名奢出二手卖掉,以换取金钱来满足维持日常消费。   楚朱秀冷眼瞧她:“收拾一下准备去复读吧。”   黎娅想哭。   她满心惶恐:“没有迂回的空间吗?我只是挂科几门……要是能补上,能不能不劝退啊。”   楚朱秀静静地凝视她那张无辜雪白的脸。   “我已经签了退学知情书。”   学籍变动将在几日后更新至官网,她不再是江艺在读学生。   浪费了近五年时光,没能拿到毕业证、学位证,被学校劝退,堪称是极度失败的人生。   黎娅恍惚不定,脚步趔趄。   她听着楚朱秀说的话,喉头哽咽酸涩,泪水滑落,“怎么会这样呢?”   楚朱秀低头看手机,面上冷漠。   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谁知道呢?”   “腿是你要摔断的。”   脚踝的伤口神经性地抽搐疼痛。   黎娅泪盈于睫,她咬着嘴唇,咕哝着,呢喃着。   最终,她选择接受现实。   视线乞求地看向母亲,黎娅柔声恳请:“妈妈,你给我安排的复读班是在哪里?”   “我会好好复读的——”   楚朱秀倒没有在这方面为难她,她挑了个江市声誉不错的复读机构。复读这一年的时间里,需要住宿,仅寒暑假有空回家。   她不喜欢在家中看到黎娅那张脸,因而选定这所。   “一会我把复读机构的资料发给你。”   末了,楚朱秀觑她,语气警告,“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你要是早点醒悟,当时腿摔断了,尽早退学重来,也省得现在22岁了还去读高中。”   “潼潼和你一样大,她今年大三,你要是这一年复读失败……”楚朱秀仿佛看破未来,隐忍情绪,道:“潼潼明年大四毕业,你还要再来一次。”   楚朱秀没等她,坐上司机的车,命令开去美容院。   留下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黎娅。   她想到前年冬天,那时她20周岁,刚休学结束,复学重读大二。   腿伤是在冬季文化主题会站了好多天,严重起来的。   医生摇头说这腿伤没救了。   他建议提前改变人生计划,不要逞强跳舞——黎娅畏于变动,她死皮赖脸着求楚朱秀帮她应付过江艺校方的毕业要求,她一直不肯应承下来,气氛僵持凝涩。终于,黎娅挂科无数,回天无力。   熬到被学校劝退的地步,硬生生耗了两年。   黎娅伤心欲绝,她擦着眼泪,约了一辆网约车,开往家的方向。   =   年关将近,公司年会结束。   热热闹闹的会议室走出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黎振伟是最后一个走出室内的,郑存给他递了支常抽的烟。   黎振伟长吐一口气,郁闷万分。他走到走廊尽头,点燃香烟。   烟雾缭绕,耳畔犹然回荡着其他人的低语。   “年中到现在,项目被政策叫停、资金短缺——”   “真他妈艹了。”   “老黎操刀的项目看着不错,中间总要出点岔子。”   “……”   明面上的指向与暗地里的指责,群情鼎沸,热议不止。   黎振伟眉头紧锁,心有不快。   他疑心是有人使绊,查了一遭,没发现什么不对——这些项目进度中途阻碍连连,看似存在背后推手,实则清白无辜,只是恰好碰上点事。   要么是银行临时要求贷款条件提高,要么是政府新政策影响……   “流年不利。”   黎振伟狠狠抽完一支烟,任由烟灰抖落在地。   他兴致不高,决心挑个日子去神佛前拜一拜,送点香火钱。   黎漴来电,黎振伟接起,“儿子,什么事?”   黎漴声线平淡,告诉他这两天陈芳又来讨钱。   黎振伟低声骂了句“操”。   儿子的声音里隐藏着厌倦、烦闷,他说:“爸,你看下这次打多少,尽量让她安生久些。”   黎振伟苦闷答好。   挂了电话,他摩挲着捏烟的手指,后槽牙拧得死紧。   有那么一瞬,黎振伟想借着账户资金往来证据,告陈芳“敲诈勒索”。   这念头稍纵而逝。   他决心放长线钓大鱼,等黎潼毕业过了公安统考、黎漴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后再行这招。   旋后,黎振伟发消息给儿子,问他:【最近有没有和潼潼联系,她在学校生活怎么样?生活费够不够用?】   黎漴过了半晌回:【联系过,她不怎么和我说学校生活。】   【潼潼没主动要生活费,妈定期给她的卡里转钱。】   黎振伟长叹一声。   他琢磨半天,找出黎潼的微信,想发点消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想了好久,给她的卡里转了一笔钱。   黎家给的卡,黎潼每个月都会收到大额转账。   转账账户无非是黎家三人。   黎潼随意瞥向手机屏幕,显示银行通知到账消息。   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继续看书。   ……   临近大四毕业,黎潼的压力越来越大。   段暄山是最能感受到她情绪变化的人。   他无言凝视着不远处戴着耳机听课,眉头微蹙的年轻女孩,蹑手蹑脚地起身。奶牛猫最是“人来疯”,见状本想扑向他来个“黑虎掏心”,谁料,青年伸手一捞,把它直挺挺地揣进怀里,旋后,小心翼翼地踩过地毯。   三花懒洋洋地把尾巴搭在主人的膝盖上,做一只纹丝不动的乖猫咪,它眼睛转动,看着那个男性铲屎官捞着奶牛猫,钻进厨房。   它继续陪黎潼听课。   厨房台面有新买的咖啡机,奶牛猫嚼着毛绒玩具在角落玩得开心。   段暄山娴熟地操作,提前加热机器、磨豆、铺粉压粉,最后萃取至杯。   他萃出两杯浓缩。   端着杯子走到黎潼身边,她嗅到鼻腔递进的咖啡浓香,诧异抬眸,看到段暄山冲她笑。   男人长相漂亮俊雅,眼瞳漆黑寂静,四下无人时,极其冷漠,周身萦绕着雪山冰松的寒意。   他套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开司米羊绒,质感极佳。   衬得肤白如玉,冷莹莹。   看向她时,那双深冷眸子会转暖,骤然明亮。   黎潼柔和表情,“谢谢。”   段暄山看着她将苦涩咖啡一饮而尽,耳机仍挂在耳上,沉心静气地开始做笔记。   他喝掉另一杯咖啡,挑了距离她不远的位置,开始看新闻。   为了黎潼周末看望猫咪时拥有一个较为安静舒适的环境,段暄山会提前在她要来时,将家中狗狗们寄养给亲戚——和猫咪相比,需要定期遛,会发出响亮吠叫的狗狗显然不适合备考人群。   他考虑得很好。黎潼来时往往需要撸猫释放压力,乖巧、安静、性格讨喜,不需要人类过分关注的猫咪是优选。   黎潼感谢他提供的舒适环境。   离开淮市前,她挑了个时间,请他吃饭。饭席间,她敬了他一杯。   段暄山:“不用客气。”   他组织语言,轻声道:“毕业后,小猫们要回到你身边了。”   他脸上分明有着几分失落,低头喝着桌席饮料。   黎潼窥见他情绪间的微妙与怅然,泛着一点点的潮湿、烁亮,如萤火虫点燃漆黑,浮动着幽幽明明。不舍与留恋,在这一刻昭然显露。   两人认识已有四年。   初遇是江市寒冬雪天,他们各自抱着一怀的小猫和小狗,在宠物医院见面。   他们由猫狗结缘,此后几年,因“寄养猫咪”而频繁联络。   段暄山忙于出差工作,难以招待她上门看猫时,会直接将家中门锁密码给她,让她自由安排时间。   黎潼投桃报李。周末撸猫结束,会帮他顺带着溜狗,把迫切需要活动量的狗狗们累得嘘嘘直喘,尾巴乱摇,兴奋不已。   他们之间有着奇妙、恒定的默契。   段暄山不以年长几岁的差距,施展人生阅历上的优越,展示所谓雄性魅力与择偶优势。   年龄差距注定了彼此阅历不同。   他的认知中,这俨然有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已工作的成年人”和“在读书的学生”。   不该是一个成年男性应有的想法。   黎潼并非毫无察觉。   她曾经好奇旁观过段暄山在与她见面后的一连串举动,最终得出结论:   他确实是个少见的、优良的成年男人。   长相好看,性情稳定。   看着样貌清冷孤高,实则有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一面。   对待猫狗,耐心充沛,满怀真诚。   对待朋友,亦是坦诚以待。   ……   话音落下,段暄山迟迟没等到回应。   他仓促紧张地抬起眼眸,撞进黎潼若有所思的视线中。   女孩年轻饱满的脸颊被餐厅暖气烘得温热,白皙健康的肤色洇着淡粉,她略一停顿,挑起其他话题。   黎潼有一双狭长冷艳的眸子,只要不主动弯起眉眼微笑,便涌动着一股厌倦世人、万物嘈杂的漠然,挑剔苛刻,刻薄冷淡。   段暄山听到她问:“你家人催你恋爱吗?”   他诚实回答:“他们暂时不催。”   黎潼:“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养猫吗?”   这一刻,她的嘴角弯起,是温柔的,笑着的模样。   他本能地要答:“好呀。”   下一刻,漂亮青年错愕地瞪圆眼睛,茫然中带着不可置信。   他鹦鹉学舌,重复道:“一起养猫?”   黎潼目不转睛地看他。   眸中浸着长久的专注,微不可查的紧张。以及,若有所思中的动容与柔和。   在商界叱咤风云,擅长解读他人表情的段暄山一动不动。   他恍惚不定,陷入凝滞。   他听到她轻声说:“段暄山,我有点喜欢你。” 第52章   段暄山凝固成一块琥珀。   他的瞳孔放大, 神情紧张,张口结舌道:“……这话本该是我说的。”   他的声线由清粼粼的悦耳到微有羞窘、坚定不移的低沉,落进黎潼耳中。   “我很喜欢你, 黎潼。”   黎潼看着他,微笑着回:“我知道。”   她勘破他的心思, 斟酌言语, 说:“但你在犹豫。”   “要等到我再长大几岁吗?”   段暄山愣住, 他难掩羞赧地摸了下鼻子,垂眸看向桌面。   这是默认。   “你还在读书, ”段暄山有着近乎古板的恋爱观, “我工作很多年。”   “年龄与阅历并不对等,由我主动的追求——”   他眼眸清亮,克制情绪, 解释说:“这并不公平。”   黎潼看他。   漂亮好看的男人, 单看长相, 分辨不出具体年龄。他并不爱笑,只在私下场合里,对着猫狗说过“咪咪”“招财”,胡言乱语着“可爱咪宝”“可爱狗宝”这类的话。   黎潼觉得他很可爱。   认真解释时,那双瞳孔微微放大,璀璨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本想等到你正式毕业、开始工作后。”   “再提追求的事。”   他生涩地说完, 一时相对无言。   黎潼失笑。   她戏谑问:“那就当作我今天没说过这话?”   段暄山窘迫。   但他并不后悔自己方才说的话, 而是答:“我可以等到你毕业后,开始追求你吗?”   黎潼在这一刻, 有种自己被珍视的错觉——她与他对视, 然后发现,这并不是错觉。   并非社交中的“上位者”姿态, 并非人格的物化,只是他单纯觉得她应该被这样对待。   源自喜爱,源自爱慕,源自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正面情绪。   她托着脸颊,深深望着他,笑着说:“好呀。”   =   公安联考的时间是应届生大四的上学期。   1月8日到1月9日,为时两天。   考试内容为:申论、公安科目笔试、行政职业能力测试。   黎潼从大三开始备考,期间看完所有视频课,重温数遍,做了不下百套题型。   备考压力大,猫咪被摸到毛发光亮,脑壳薅了千万遍,头型圆润饱满的狸花都险些被她摸成“平头咪”。   考试前一天,黎漴拨来电话,通话时长不到3分钟。   他温声问过她的备考如何,含蓄表示,自己刚好在斓市出差:“潼潼,要是有事需要哥,随时打我电话。”   黎振伟、楚朱秀的电话、微信联系方式早已屏蔽,不接收消息提示。   她厌烦黎家人不合时宜的联络。楚朱秀、黎振伟总觉得他们俩是她的生身父母,有着与生俱来的权利,自然而然地对她有着要求。   父权、母权的压迫带给黎潼的只有不适和逆反。   放在上辈子,黎潼或许要满心欢喜着捧出一颗真诚的心,渴求着父母施舍给她的爱意,殷切说“我愿意当你们的乖女儿”“只要你们爱我”。   这辈子的黎潼冷眼旁观,她给的回答冷酷粗暴:“离远点。”   楚朱秀给她发过小作文,用的是陌生号码。   开篇即是抱歉,她似是真挚愧疚,幡然醒悟。   【潼潼,妈妈错了。我本该在这之前就找到你。让她偷走你的人生,是妈妈的错。】   【我曾经怀着爱意期待你的降生,却没料到会被命运捉弄。】   【我好恨自己,好恨她……】   黎潼潦草看过几眼,浏览过前几行内容,迅速关掉,厌烦地直皱眉。   “神经病。”她犀利评价。   黎振伟没有楚朱秀情感充沛,他弥补的方式无非是在家中项目暂停,收益大减的这几年,疯狂往她账户上打钱。   ——这收益还不如黎潼在股市里挣的钱。   她嗤之以鼻,不以为意。   谁知道这是不是黎振伟怕将来公司爆雷,转移财产的手段之一?   黎漴识趣,平日里会说点与家里有关的八卦,被黎潼暂时容忍。   他也曾发过癫。   某次,深夜喝酒,哭嚎着给黎潼打电话,说自己只有一个妹妹,就是潼潼。   方业识在一旁劝他少喝点,接了电话,苦笑着想说几句话,解释黎漴目前的情况。   黎潼懒得听。   她冷笑两声,幽幽回方业识:“把他拴好,别半夜发疯烦人。”   翌日,黎漴愧疚万分地寻求她的原谅,说自己并非有意。   他足足等了几个月,终于等来黎潼将他拉出黑名单。   此后,黎漴再不敢发“清醒疯”——黎潼嘲讽地说过他,“男人三分醉,演到你自己都信了吧?”   他有苦难言。   ……   考前,黎漴的一通电话,没让黎潼心中起过波澜。   她按照自己的节奏,早睡早起。翌日,进考场前关闭手机,交给考官。   全神贯注地完成全部考题。   连续两天,笔试内容结束。   周晓晓和她分在同一个考点,两人在考试结束后碰面。   两人约了下周回校吃饭,“我妈让我请个假回去一趟,说怕我这段时间学习瘦了。”   周晓晓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让我回去养养膘。”   “要不要我帮你带点东西回去?”   两人都是江市本地人,大一至今,关系一直不错。寒暑假时,只要在江市,两人都会约个时间见面吃饭,她们俩还互相介绍彼此的高中同学,扩大一波交友圈,认识了各个专业的同级大学生。   黎潼婉拒:“不用,我没什么想带的。”   周晓晓亲昵地抱了抱她。   分离时,她动作迟缓几拍,忽的,小声道:“有个大高个在看你诶。”   黎潼疑惑,她朝着周晓晓看的方向,侧身望去。   段暄山站在悬铃木下,斓市一月的风狠辣,落在他身上莫名柔和。难得的白日昼光,他的脸上印着纷至沓来、游离潋滟的叶影,衬得他唇红齿白,清朗漂亮。   周晓晓:“还是个帅哥大高个!”   她冒出惊叹。   黎潼笑眯眯地对她说:“是我的朋友。”   周晓晓:“诶?!”   她目瞪口呆着看着黎潼挥手告别,随后,大步往他的方向走去。   那个大高个帅哥,约莫有一米九的身量,穿着得体合身的冲锋衣,利落笔挺。他低头看向黎潼时,目中盈盈泛光。   像是有星星坠在他的眸中。   又像是黎潼才是那颗点亮他瞳色的星星。   周晓晓看得发愣,好半天,回过神来,兴奋得手舞足蹈,为好友的“疑似恋人”甜蜜画面,尖叫连连:“哇!”   斓市,初雪已下过几场。   地面覆着未褪未融的霜色,空气中充盈着凉意,吐息时如同吸入薄荷。   黎漴点着烟,看着不远处的段暄山、黎潼。   他面无表情地吸光烟,瞥见黎潼对着段暄山说话的那一刻,侧脸线条温柔平和。   迥异于面对他,面对爸妈时展露的情态。   她弯眸微笑。   周身萦绕着的,叫人心疼,泛起怜意——或许可以称为阴暗、潮湿、冷淡的厌世感,消失无踪。   黎漴喉结滚动,他靠在车旁,喉头涌动着嫉妒与不甘。最终,凝结为无可奈何。   他想,还能怎么办呢。   潼潼没把他、爸妈当一回事,即便谈了男友也不会支会家里一声。   段暄山察觉到外人凝视。   他捕捉到人群中他的身影,而后,对黎潼低语几句。   黎潼面上有着随意,她抱着手臂,遥遥望来,歪着脸,眸中冷漠,无声口型道:“你来做什么?”   黎漴忍着酸涩,冲她朗朗一笑。   他给黎潼发消息:【哥买了一束‘上岸鲜花’,特好看,花开得又香又大】   黎潼翻了个好看的白眼。   段暄山握了下她的手,像是在哄人,又像是在撒娇,脸上的表情认真专注。   黎漴:“……”   他到底没有勇气上前。   被拉黑过几个月,无从得知妹妹的动态,已经叫他知道得罪她的后果会是如何。   渴望联络的从来只有黎漴,没有黎潼。   她对他来说很重要,而他并非对等。   黎漴曾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乎黎潼——后来,他想,这应该是兄妹之间本能地趋向。   他本该做那个爱护她,让她快乐、幸福长大的好哥哥。   命运并不给这个机会,让他们错过许多年。   错过她最需要家人的那些年,而后再遇。她心如玄铁,不再为之动容。   ……   段暄山:“黎漴在看你。”   他发现黎漴的第一反应,是告知黎潼,“他有提前告诉你,要来找你吗?”   黎潼烦得拧眉。   她不畏于在段暄山面前表达对黎家人的态度,毫不隐瞒她对黎家人的厌恶。   “没有。”   旋后,黎漴悻悻低头发消息,露出可怜尴尬的笑。   与黎潼几分相似的五官被冬日冷意吹刮,耳廓、鼻尖冻得微红。   黎家的优良基因在这双兄妹身上展示得淋漓尽致。   段暄山毫无波澜,并不怜悯。   同为男性,他窥见黎漴这举动下刻意表达出的“楚楚可怜”,意在获得黎潼的关注。   黎潼:“不用管他。”   她有一双锐眼,只消一凝,便将黎漴这副模样下的小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段暄山听从她的决定,不再看黎漴。   “回学校,还是看猫猫?”   他问她,黎潼思忖,选了后者:“给它们开点零食罐头,奖励它们在我备考期间做出的努力。”   段暄山忍俊不禁。   回程路上,他为已经被摸到可以头顶个锅盖的小狸抱不平:“小狸的脑壳都没那么圆溜了。”   黎潼颇为心虚:“给它开两个。”   一路闲聊,欢声笑语。   自驾车程足足有七个小时,中途路过服务区,黎潼吃了份汉堡,蜷在副驾,打了个哈欠。   日光稀薄,穿透车窗。   浓黑笔直的长睫如扇微垂,她倦意深深,在平稳车程中,陷入浅眠。   段暄山专心开车,扭头看了她一眼。   汹涌着的欢喜,叫他心脏砰砰,神采奕奕。   再次途径服务区,他停下车,从车后取了件毛毯,盖在她身上。   黎潼依旧在睡。   长时间的备考让人精神紧绷,骤然迎来考试结束,松懈让人昏昏沉沉,进入睡眠。   段暄山将毯子拢好,把她妥帖地置于温暖下。   ……   三月出公安联考的成绩。   去年12月报名和选岗,一批次的选岗面试时间在3月9日。   公安联考综合成绩,行测成绩占比40%,申论成绩占比30%,公安基础知识成绩占比30%。(注)   黎潼的综合成绩为78分。   中队长收集应届生公安统考成绩时,排过名次,黎潼的分数位于刑事警察学院这届经侦专业前10。今年申论压分严重,依照往年公安统考的成绩来看,能过70分便很不错,算是公考佼佼者。   她选的岗位是省直经侦总队。   公安联考成绩排名依照排名分布前后,优先排岗。   应对面试前一天,孙旺祖来电鼓励她:“放心去面,不要有心理压力。”   “叔觉得你指定能成!”   黎潼谢过,她抱着三花,狠狠搓了两把,亲它的肥脸蛋。   三花咪咪叫,甜甜地安抚人类的不安紧张。   段暄山人在外地出差,给她寄来孔子庙祈来的好签。   【金榜题名,顺利上岸。】   而后,自然是一切顺遂,平安度过。   体检、体能测试、政审……   大四下学年,六月,黎潼收到单位的入职通知,提前入职安排工作。   省直单位位于省会嵘市,距离江市高铁路程不到3小时,距离淮市高铁路程有5小时。   嵘市的夏秋酷热无比,与江市相差无几。   黎潼忙于适应工作。   闲暇之余,她仰着头望向省直单位附近的高楼大厦,冲形色各异的各部门同事们颔首示意,礼貌打招呼时,心中涌过奇妙宁静的悸动。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生活。   ——一个体面的、具有社会价值的工作。   毕业答辩需要向单位请假几天,黎潼返校后,和考入江市公安系统的周晓晓见面。   两人给了彼此一个拥抱。   不忘问候彼此:“怎么样,提前入职感想如何?”   往年师兄师姐们的入职经验都在7月正式拿到毕业证后,只有小部分单位缺人,会提前喊应届公务员入职,协助单位。   黎潼遇到的就是以上情况。   巧合的是,周晓晓所在单位亦是如此。   聊了半晌,周晓晓提起路过孙旺祖片区,孙旺祖听说她是刑事警察学院这一届毕业生时,问起黎潼的事。   黎潼:“我以前受过孙叔关照。”   周晓晓了然。她拍拍她的手臂,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孙副所挺热情,我觉得他有点惋惜你没在江市,但是省直肯定比市直强,他也为你高兴。”   黎潼笑弯眼。   工作的事八卦结束,周晓晓清嗓两声,好奇问道:“前几个月那个高个大帅哥呢?”   黎潼翘着鼻子,无敌可爱、神气十足的样子:“在追我呢。”   周晓晓乐了:“诶呦!”   “我们漂亮警花黎潼要谈朋友啦?!”   “嗯呐!”   她们亲热地聊了好一阵。   校内答辩顺利轻松地通过。离校前,几个熟悉的老师在停车场准备驱车离开,遇到黎潼、周晓晓两人。   警务基本技能教学部的翁老师,上课颇为凶狠,威风丧胆的三级警监冲她们俩点头示意,难得柔和面部表情:“好好工作,为人民服务。”   另一个温和的女老师大笑:“老翁你天天吓唬学生,都毕业了还来讲课呢?”   她对面前两位成绩优异的女学生印象极深,露出的神情柔和澄净,“好孩子,记住校训。”   “忠诚、求实,奉献、正义。”   她们立正,向老师们敬礼示意,目送告别。   ……   黎潼二十三岁这年,顺利从警校毕业,考上省直侦查总队,警衔为三级警司。   楚朱秀一语成谶。   黎娅的成绩险险擦过本科线,仅多了一分。   报考志愿时,要么花大价钱上民办本科,要么选个公办专科。   楚朱秀得知成绩,早有预料般,笑了一声。   她冷冷地说:“我看你也就这水准,直接上吧。”   黎娅垂下脑袋。   黎振伟满面红光,和朋友聊着自家亲生女儿潼潼考上省直单位的好事。   他对黎娅成绩如何并不关注,兀自沉浸在女儿潼潼的“出息”“本事”上。   “不愧是我黎家的种,我闺女就是出息,这考上省直单位,谁不说一句牛x!”   黎漴冷漠抱臂。   挂了电话,黎振伟想到什么,扭头问黎漴:“儿子,你和高家千金相亲相得怎么样?”   黎漴今年27岁,早到可以成家的年龄。   黎振伟催着他赶紧找个合适对象,最好是能给黎家提供助力的。   这几年,黎家企业略显颓势。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他毕竟是富过阔过,怎么能甘心黎家事业步步紧缩,难以支撑从前的阔绰体面?   老黎家可不止他一个儿子,他位列家中老二。过往几十年,老大、老三都没他厉害,回黎家祖宗面前,他都觉得面上有光,平素威风十足。   近两年,黎振伟他哥、他弟总要试探着问他是不是公司出了事,乐于看热闹。   想到这,黎振伟不由催促:“高家千金条件很优秀啊,国外留学回来,老高还说给陪嫁几千万,房产不少,股份也有——”   楚朱秀还没说话。   黎漴幽幽道:“不来电。”   黎娅湿着双眸看他。   黎漴弯了下嘴角,眼中毫无笑意——潼潼顺利考上公安,他无需顾忌家里的感受,径自道:“结什么婚,祸害人吗?”   楚朱秀僵住,她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随后,她愤怒地看向黎娅,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祸害。”   黎漴垂着眼皮,嘲讽地想:这烂到一块去的家人。   加上他,烂得彻底。   黎娅早已被磋磨得不敢顶嘴。   她倒还是擅长撒娇卖乖那一套,然而,家里没人再愿意理会。   他们会说:“还是潼潼好”“潼潼从来不搞这黏糊一套,是好是坏,曲直清楚,爱恨分明”。   他们会说:“虽然潼潼现在不喜欢家里人,但时间还久着呢,将来说不定她就回来了”。   他们会说:“潼潼多乖,多聪明”。   他们说,他们总是说“潼潼”,不再提“娅娅”。   黎娅悲痛欲绝。考得如此差的成绩只能上她从前看也不会看一眼的学院,上毫无价值、毕业后出来只能当销售、客服的专业。   她哽咽着看向楚朱秀:“妈妈,我还想复读一年。”   这次,黎娅居然觉得自己的年龄还算青春。   她喃喃絮语:“我还有机会,我还能……再来一次,我一定会考得更好。”   黎振伟震惊得挺直身子,瞧着她,好半天,兴致索然,“随便你吧。”   楚朱秀感到好笑。   她说:“你二十岁时,我劝你早点退学复读,你不听,对程植说,自己已经20岁了。”   “现在,你23岁了,还觉得自己青春靓丽,能够再来一年吗?”   她话到这里,不再说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算了,随便你吧。”   楚朱秀再度看向黎漴,恳求道:“儿子,要是有什么问题,妈带你去医院查一下?”   “是不是前几年她的事影响到你?”   隐隐烁烁,含糊其辞。   指的是男科方面。   黎漴清醒无比,他摇头拒绝,疲惫尽显。   “没必要,传宗接代哪有那么重要。”   黎振伟、楚朱秀瞬间被转移注意力,“抨击”起这句话来:“什么叫做传宗接代哪有这么重要?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你不结婚生子,黎家就断根了!”   黎漴满心荒凉,冷眼看着父母口沫纷飞,劝他一定要“结婚生子”,哪怕做试管、做d孕,也要留下黎家的根。   他想,这就是黎家。   混乱的、不堪的。   被潼潼嗤之以鼻,绝不肯再次踏入的家。   离开前,黎漴望着黎家主宅辉煌豪华的大门,踩下油门,不加留恋,驱车离开。   他恍惚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   而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越来越窄狭,只有一条单行道,通往万丈深渊。 第53章   黎潼的生日赶在毕业答辩后一周。   6月24日。   她收到黎漴寄来的生日礼物, 楚朱秀发来生日祝贺,又是一段扰人的长篇大论。   黎振伟来电,问她愿不愿意回家一趟庆祝考入编制。   她冷淡回绝。   黎振伟没太生气, 他只是提了一句:“黎娅今天复读出分,成绩刚过本科线一分。”   江市所在省份每年的出分时间都是6月24日。四年前, 黎潼就是在焦躁炎热的天气里, 满怀期待地查到成绩。   黎潼听到黎振伟絮絮叨叨道:“给她机会复读, 考出的成绩这么差劲。”   黎振伟察觉她的情绪寡淡,仿佛对黎娅的未来如何并不感兴趣。   他决意换个话题。   “潼潼, 爸知道你心里有怨, ”女儿考上编制,黎振伟终于能够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顾忌——他说得那样真诚,好像从一开始就只是单纯为她考虑, 才不愿对陈芳有过激手段, “爸不想让陈芳影响到你, 这几年她从家里要走了几百万,接下来也要开始收拾她了。”   黎潼不以为然,嗤笑一声。   “爸,陈芳的事恐怕和我关系不大,你考虑的是公司市值和黎漴才对。”   “何必扯上我?”   一眼看破真相的言语,叫黎振伟卡壳。他干巴巴地转移话题, 竟也不敢反驳解释——从一开始, 女儿的考公不过是考量因素之一,并非他不愿动陈芳的主因。   最后, 他道:“爸准备给你买套房子, 庆祝你考上单位。”   “有空的话,回江市办个过户手续?”   这是黎振伟作为父亲缓和子女关系的唯一手段。   用钱, 用房,用车。   对待黎漴如此,对待黎潼同样如此。   她平声静气地敷衍过去。   挂断电话,单位办公室走进几位同事,他们没注意到前一刻发生在新入职同事身上的事,兀自唤名,约着一会去食堂吃饭。   黎潼笑着答应下来。   ……   公安厅经侦总队安排给实习警察的住宿地址位于单位附近5公里,往返开车不到半小时。   周边公共交通方便,大型超市、公园环绕,地理位置不错,同单位前后入职的几个同事和黎潼住上下楼。   黎潼所住的单人公寓,楼上正好是部门里飒爽女警彤姐的住所。   轮休当天,她拎着超市袋子进电梯,正巧看到彤姐,两人热情地打了招呼。   彤姐人很不错,刚入职时帮着新同事了解工作内容,关心彼此生活细节,是个热心肠的女警姐姐。   此时,距离“江市代鹤老总杀妻潜逃”过去两年。黎潼的工作范畴内与江市代鹤杀妻案重合的部分不多,她很难特意提出自己所知的详尽信息。   按照正常时间线,再过一年,警察将依照国际法自国外将潜逃犯人压回国内。黎潼记忆犹新,印象里此刻的杀人犯隐姓埋名,直到十个月后因牵扯进国外街头枪击案被媒体拍摄,进入国内警方视野……此后,通过大使馆与当地政府交流,最终抓捕归国。   黎潼眼神明亮,冲彤姐笑了下。   她给女警姐姐塞了一颗刚买来的鲜柑。   八月的柑,皮质鲜黄,嗅着清新。彤姐痛快收了,笑问她今天轮休是不是在家里躺着:“楼上小郑昨天轮休,说是前几天累的够呛,跑部门送文件干事,腿都要跑折了。”   黎潼温吞开口,客套完家常话。   她佯装无意,扯远话题,八卦道:   “彤彤姐,我老家前几年有个案,不知道你听说没——”她三言两语提到“代鹤老总杀妻案”,重点并不落在杀害手段,只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个杀人犯逃离国外前,哄骗着家中多年保姆拿出自己唯一一套房子做了担保,抵押贷款了百万元,全数交给他,以做潜逃资金。   那个保姆最终落得跳楼自杀的下场。   彤姐听着惋惜,语气忿忿:“有钱人骗普通人,这保姆要不是信了雇主多年来的关照交情,怎么会愿意抵押担保房子给他?”   代鹤企业的杀人犯老板代宗菏,潜逃出国前深思熟虑地计划过。   他手头现金流不多,因而选择哄骗了信赖雇主的保姆,拿走了大笔金钱;与此同时,他还诈走不少亲友的钱,金额数量极高,被捕归国,法庭公开审理时,以数罪并罚判处死刑。   经侦总队自然无权经手杀人刑事案件。黎潼另辟蹊径,寻了和她们工作内容相关的细节,好奇猫猫般亮着澄澈双眸,聊了下去。   “要是他被捕回国,这经济犯罪的内容,会调到我们这查,还是江市支队?”   彤姐斟酌言语:“大概率江市那边。不过我觉得,他这案子性质恶劣,后续要是牵扯到其他省市,就得我们协调督办。”   黎潼若有所思。   彤姐被她这么一说,喃喃道:“这案子两年多,代宗菏的踪迹还没被查到呢?”   “这人门路挺多,藏得挺严实。”   经侦部门平素见到的凶恶犯人没有刑侦部门见到的多。   他们交涉的犯罪嫌疑人大多都是经济犯罪,少有手头极恶穷凶、沾了人命的。   论同行压力,那肯定还是刑侦的累;只是,这几年互联网发达,网络诈骗层出不穷,东南亚那块的产业园靠得就是哄骗国内人贷款、杀猪盘等,经侦部门的压力因媒体舆论等环境监督,破案压力更大。   彤姐下周就要带黎潼去出差办事。   实习警察有一年的见习期,期间由正式警察带着帮忙了解工作内容,融入单位,干实事,为人民服务。   黎潼下周跟彤姐出差去南方几个城市办案——案子内容和长久不衰的“庞氏骗局”有关,此类经济诈骗案层出不穷,常以南方宗族的形式联结发生。   受骗群众约有两千人,受骗金额高达九位数。   彤姐琢磨一会:“小潼,你要是好奇你老家的这事,改天我帮你去问问我师兄。”   省直单位老人的人脉链广,常有同门师姐师兄。   黎潼受宠若惊,“诶”了声,乖乖答好。   彤姐徒手剥了柑,柑皮黄澄澄,空气中炸裂出一阵清香。   她伸手捻了块尝,“挺甜,这柑哪买的?”   “楼下百香园,今天做特价……”   她们俩低声交谈,笑语连连。   ……   等到真正联络上彤姐师兄,无意般见缝插针地说起在江市上流圈子里得知的八卦。   黎潼在饭席间,嚼着火锅里刚捞出来的牛肉丸子,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觉得,那人应该是借走别人的名字。在国外生活。”   彤姐师兄喝了口凉茶,他点头表示赞同:“能躲两年多,肯定是借了别人的身份。”   江市人的户籍拿到大使馆办理出国签证时,很少有顺利办成的。   无他,只因为早年省内太多人靠着“偷渡”的手段出国,黑在国外,后面靠着结婚生子等法子拿了居住证。   有这历史前人的例子,代宗菏能在国外潜逃两年多,也不那么难以置信。   跨国抓捕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成为同行,才懂办案有多难,有多艰辛。   火锅水雾缭绕,黎潼想到上辈子江市上流圈子里,有人说官方办事差劲:“抓个代宗菏抓了三年,什么效率啊。”   亦有喝得醉醺醺的富二代嘿嘿笑道:“要我是代宗菏,我肯定五年内不想着出门上街,这不,耐不住寂寞的杀人犯上街就被拍——拍了就被抓,也挺活该。”   代宗菏判处死刑后,更多办案细节被透露。   江市上流圈子中沸沸扬扬大半年,黎娅做了那个推一把的幕后人——她巴不得大家伙儿的注意力全落在“代鹤老总杀妻案”上,将“真假千金”事件遗忘。   等人们聊够“豪门杀妻案”,再度将视线投向黎家。   彼时,黎娅已经足够优雅美丽,和黎漴即将走上婚姻殿堂……   上辈子的黎潼,因关注黎家,主动或被动地得知与这件案子有关的许多内容。   她知道未来许多年里会发生什么。   黎潼喝了两口清茶,冷不丁地对彤姐师兄道:“当时他是走港岛的线路,偷渡去国外的吧?”   彤姐师兄诧异:“这消息你怎么知道的?”   顿了下,他自个儿就想清楚了:“你是江市人吧?前两年这案子闹很大,民间好多说法。”   “确实是走港岛的线。”   黎潼掏出手机,兴致勃勃,看着就像个实习警察乐于向信赖的前辈们分享自己的“小想法”,积极劲儿十足。   彤姐看到她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旋后,双眸明亮,朗声开口。   那张好看脸蛋,平素里不怎么显露情绪时,瞧着怏怏,像是年轻人嘴里说的“清冷美人脸”。等眸里浸了情绪,眨眼间,什么冷淡都没了,生机勃勃,璀璨如星。   “王哥,我觉得他可能是走这条线——你看,港岛走东南亚,轮渡5f6号……”手指轻点屏幕上找出的地图,年轻女警穿着私服和他们俩出来吃路边夜宵,身边是嘈杂人声,清脆杯响,传杯换盏,杯觥交错。   彤姐师兄听着听着,某一瞬,愣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   很快,中年警官默不作声地与彤姐对视一眼。   年轻的、稚嫩的实习警察,说时逻辑里带了部分疏漏与错处。   可在大方向上,竟有窥见目前案情还没查明的内容的征兆。   除此之外,她的思维连贯通畅。虽说有些稀里马虎,但整体理论可行性极高。   这意味着,这个猜想有一定可行性。   “我感觉,代宗菏现在要么在这,要么在这。”   黎潼手指轻点,将国际地图上的几个点圈出。   她仰起脸,期待地看着两个前辈。   彤姐面有诧色,她看着小年轻一腔热情说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她的师兄拿筷给黎潼捞了两只大鱿鱼。   他鼓励着,耐心问了下去:“你这思路是怎么想的?给我再详细说说?”   黎潼的心稳稳地落回原处。   她好似羞赧地摸了下鼻子,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思路,我就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彤姐忍俊不禁。   王琛警官亦是好笑。   这顿饭席,黎潼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半遮半掩,揉了真实,掺了虚假,以闲聊八卦的方式说出。   她不确定自己能给办案组提供多大助力。毕竟,跨国抓捕从来都不是易事。   她只是想要帮同行尽一把力。   夜宵吃完,彤姐和她一块回去。   路上,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冲开车的黎潼笑道:“小潼,你知道吗?”   “嗯?”   “我师兄夸你来着,说你脑子好使,机灵得很。”   “要不是你进了经侦,他还真想把你抢到刑侦去。”   前方十字路口,恰好红灯。   黎潼看到车内后视镜里,彤姐飒爽笑容中带着的嘉许,她望见自己的脸——一双漆黑眼眸在夜幕中幽幽发亮,像极了拥有偌大力量的凶猛野兽。   暂留人世间的多年魂灵记忆,足够为她带来更多可利用、有价值的信息。   前世有生亡,今世得因果。   黎潼弯着眼眸,语气轻柔,亲昵抱怨:“彤姐,别开我玩笑啦。”   彤姐哈哈大笑。   末了,她说:“师兄说,万一你今晚的‘侦探理论’有用,等案子破了,整个办案组都要请你吃顿好的!”   嵘市夜幕深沉,前方车流挪动。   黎潼慢吞吞开口,清亮回道:“好噢。” 第54章   陈芳的好日子即将到头。   她张皇无措地蜷在警察局的椅子上, 耳朵嗡嗡,心神恍惚。   警察皱眉问她:“你帮人刷过信用卡套现?”   陈芳干笑两声,试图解释道:“是这样的, 我朋友手头紧,让我帮点忙——警察大哥, 这应该不犯法吧?”   警察平静地扫了她一眼, 没理睬这个半老徐娘在公开场合抛眉弄眼的姿态。   “这不好说, 你的卡是上周冻结的吧?”他低头查看资料,不冷不热地抛出问句, 没等回答, 继续道:“涉嫌电信诈骗,需要你配合警方执法。具体怎么样一会有人给你解释。”   陈芳听着民警告知她涉嫌电诈的后果,脑子混浊, 手脚冰冷。   走出派出所, 陈芳掏手机联系上次要她帮忙刷钱套现的朋友。电话没接通, 嘟嘟声结束后,她不死心,找了两人的共友。   共友:“这我不知道,我好久没联系上他了,前阵子他找我借钱,我手头紧没借出去。”   听她说完, 共友庆幸连连:“幸好当时没借钱, 话说你当时套现要了他多少手续费啊。”   陈芳嗫嚅道:“一千拿了20。”那是她手头最紧的时候,刚好是被直播公会威胁, 悻悻掏出大笔钱协商之后。   “贪小便宜吃大亏, ”共友直叹息,没法提供有效帮助, “你找警察问问怎么解决吧。”   挂了电话,陈芳迷迷瞪瞪,后悔不已。她想到不久前刚从黎家要来的二十万,还在卡里——现在卡被冻结,浑身身家仅剩下微信钱包和支付宝里的小几万。   生活的打击远不止此。   很快,陈芳收到警方传唤,说是有人报警称她“敲诈勒索”。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犯罪事实。   黎振伟出现在派出所,彬彬有礼,西装革履的上等人模样。   他给警察递了一支烟,对方婉拒。   警察浏览着黎振伟这些年来保存下来的“敲诈勒索”证据,期间不忘询问报案人:“你们当时就没想着报警?”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派出所?”   黎振伟苦笑着,完全是“受害人”的架势。   他温声解释自己家与陈芳的渊源,将自己打造成“为了儿女无可奈何、忍辱负重”的慈父模样。   “现在孩子不受她影响,我终于能狠下心来。”   他神情落寞,“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如果不是惹急了,真不愿意做这种撕破脸皮的事。”   黎振伟有着文质彬彬的英俊外表,年过五十,依旧翩翩,风度优雅。   面对这类体面、有涵养的当事人时,警察下意识地温言以对,附和着说了几句,安排办案人员负责。   敲诈勒索数额特别巨大的,会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注)   陈芳这几年来,通过各种手段,向黎家要了几百万。   已然达到刑法敲诈勒索罪中的“数额特别巨大”,罪名构成要件基本符合。   警察一看这有钱人收集的资料,便知道他是有备而来。   公安机关掌握相关证据后,七日内决定是否立案,视情况而定决定何时抓人。(注)   黎振伟早就问过律师,提前了解过具体流程,报案结束后,他一身轻松地回到黎家。   楚朱秀早早在家等着,她望向丈夫的目光含着担忧:“怎么说?”   黎振伟和她的夫妻感情在中年迎来轻微破裂,两人磨合许久,龃龉仍在,好在他们彼此都知道中年离婚是不可能的事,就这样硬熬着过下去。   他们默契地不再指责对方,只是,深夜辗转,楚朱秀还是心有荒凉,觉得这本不是她该有的婚姻生活。   一致对外时,这对夫妻保留着体面,集中注意为黎家谋求利益。   黎振伟懒懒地点了支烟:“顺利。”   他吐吸两口,“陈芳肯定没机会再朝我要钱。”   楚朱秀的心稳稳落回胸膛。   她看着丈夫那张解决事情后,意气风发的脸。   一时怔怔,她蓦地想起,他很久没有展露这样姿态——这几年黎家生意不行,他受挫许多,回家就甩着脸色,大骂黎娅是丧门星。   她无声无息地垂下眼睫。   丈夫开口,声线高昂:“潼潼见习期过了,正式转正,也就不需要考虑陈芳这个贱=人,妈的,一想到前几年的晦气——”   极难听的脏话带着生殖器等污言秽语,尽情吐露,毫无从前体面多金的富豪形象。   楚朱秀按捺住对他言语脏污的不适,转移话题:“一会给潼潼说下吧,我猜她应该会很高兴知道这个消息。”   黎振伟叹了口气。   他喃喃道:“去年她刚考进单位,我说要给她过户房子当礼物,她没要。”   “也不知道她现在乐不乐意接我电话。”   父母年过五十,恰是接近年老力衰的阶段,最容易为了将来养老而巴结起“有出息的子女”——凡夫俗子逃不出的家庭魔咒,黎家同样如此。   去年,是黎娅复读的第一年,她的成绩刚踩过本科线一分。   今年,已是黎潼在单位实习整一年,顺利正式就职两个月后。   正逢金秋。   几个月前,黎娅第二次复读的成绩火热出炉——和去年相比,她的成绩退步了。   黎振伟早没心思管她,楚朱秀亦然。他们俩着手安排她进复读机构住宿,并不关心她的复读进度。   只在成绩出来后,不冷不热地嘲讽几句:“去年就让你去读,非要再考一年。”   “越考越差,也不知道你在倔什么。”   黎娅双目无神,复读两年,她的精气神已经被寄宿生活、紧凑复习安排吸走,没法认真思考。   复读寄宿时,同寝一共6人,没人纵着她的个人习惯。   她在复读机构里独来独往,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至于从前江市上流圈子里认识的年轻女孩们……   她们同龄,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   没有谁像她这样,高龄复读,学无所成。   黎娅吃了复读的苦,终于想起楚朱秀当年确凿无疑对她的好——年纪小时,认为楚朱秀为人双标,觉得她更适合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太太,而非靠着辛苦跳舞考入江市舞团的“舞者”——她太过天真,太过愚蠢,不能理解楚朱秀的苦心。   纵使楚朱秀培养儿女时,带了其他目的:或是想让自己富家太太的人设更加完美幸福,或是想让自己的家庭成为江市其他豪门羡慕的例子……   可黎娅,那是实打实地获得了好处。   她还能想起好久以前,妈妈带她去参加贵妇人的茶话会时,温柔抚摸在她脸颊上,骄傲地喊她“我的乖女儿”,让其他阿姨有空去看看她参加比赛的舞姿:“她的老师夸她是最有天赋的。”   那时候,黎娅的腿健康美丽、完好无损。   黎娅失魂落魄地看向疏于保养,已经开始起皮屑的小腿肌肤。   夏秋换季,空气干燥,她有点过敏性皮炎,手掌摸着脚踝,觉得喇手。   镜子中的自己,那张娇嫩美丽的脸蛋失去健康的红润,眼神颓丧,哀怜不已。   黎娅喉头滚动,呜咽藏在胸膛,轻轻流淌。   她流着眼泪,哀痛悲愤。   然后,她接到陈芳仓皇无措的电话。   “女儿,我的乖女儿,妈妈要被你爸抓进监狱了——”   “苍天噢,我这是什么命,我什么时候敲诈勒索了,女儿,我的乖囡囡,你一定要替妈妈说几句,这钱是你爸心甘情愿给我的……”   热烫的眼泪贴着脸颊,滚滚落下。   黎娅狠狠地对着电话那头,如无头苍蝇般寻求帮助的陈芳道:“你活该!”   “谁让你回来找我的?”   “进监狱去吧你!”   挂了电话,她犹不解气,给陈芳发去一条长长的信息,指责她为了蝇头小利试图威胁黎家:【你当初要是没蠢到威胁我爸妈,现在起码还好好着,不需要进监狱!】   发完信息没多久,黎娅收到楚朱秀的来电。   电话里,楚朱秀冷淡问她,陈芳是不是联系过她。   黎娅讷讷解释,将陈芳说的话全数告知她,“妈妈,我还骂她了,她这个疯子,活该进监狱——”一副全身心只为黎家的模样,如此虔诚忠心。   当她得知,陈芳这几年靠着威胁黎家,拿了几百万时。   黎娅的脸皮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血缘亲人在她在乎的家人前做出丑事,拿到了比她手头现金还多的资金,让她深感羞耻,恨意升腾。   楚朱秀:“我不知道她分给你多少——”她认为她们俩私下有勾结。   “妈妈,我没有拿,真的。”   黎娅眼泪直流,她咕哝着,恳求着,想让楚朱秀信她:“我根本不可能从她那拿到钱,你知道我的,我不和她联系。”   当一个人陷入需要“自证”的地步,越是慌张,越是在乎,就越是势败。   楚朱秀:“谁知道呢,你们俩可是亲母女。”   她喃喃:“妈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楚朱秀笑了一声。   她觉得黎娅的回答可笑中带着可怜,冷冷质问:“娅娅,你告诉妈妈,我该怎么看你呢?”   “你是乖女儿吗?你是好女儿吗?”   “你既不优秀,也不聪明。甚至,身上都没有流淌我和我丈夫的血……妄想爬上和你相处二十年的哥哥的床……”   “只有下三滥的女人才会这么贱。”   末了,她可惜道:“你应该也知道,如果你当初没有那样做,现在不会是这样的,对吧?”   楚朱秀挂断电话。   振聋发聩的言语,带给黎娅的只有无尽哀伤与懊悔。   她痴痴地凝视虚空,想:她是不是真如妈妈所说,是个很糟糕的人?   母亲的爱与指责,是最好的港湾与最利的刀刃。   她情不自禁,号啕大哭。   =   黎漴做了一个梦。   他本不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入睡——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天,距离三十而立还有十个小时。   方业识勾着俏丽女郎的的下巴,调情着说话,远远望去,他面上的浑浊之色无法掩盖。   酒精和香水味在鼻腔萦绕,黎漴醉得不省人事。   酒吧老板和方业识是熟人,见状担忧上前。   方业识摆摆手,见惯不怪道:“他经常喝得烂醉,没必要管他。”   早几年还担心黎漴喝酒过多会不会出事,如今的方业识可没那心思,他深知黎漴是为借酒消愁——“愁”从哪来,恐怕就是黎家那一堆不可直说的烂摊子。   江市上流圈子里,基本没人知道这个模范家庭发生了什么怪事。   以至于,短短几年间,那个倍受贵妇人楚朱秀骄傲得意的漂亮舞蹈生黎娅摔断了腿,退学复读,久久未曾出现,甚至没和过往朋友社交。   黎振伟时运不济,项目折戟多次,以至灰心丧气,跑寺庙、道观多次,迷信得花了不少香火钱。   楚朱秀鲜少和友人社交,常年在家,出席重要场合时,能看的出神情寡淡忧郁,心事沉沉。   黎漴倒还在公司上班,他那张俊朗好看的脸蛋,失去光泽,无精打采。   年近三十,正是合适的婚恋年龄。相亲多次,没有一次成功。   不少人私下都在说,他身上有点毛病——男科那方面。   方业识给了小美女一个热吻,听到小美女好奇地问:“哥哥,那个帅哥是你朋友吗?怎么不来玩啊?”   他闷笑一声,“他可玩不动,纯粹来喝酒的。”   美女纳闷,在他附耳低语后,恍然大悟,看向黎漴的目光几分可惜。   “看着挺帅……没想到是外强中干。”   方业识亲了下她的侧脸,塞给她一张房卡,示意一会见。   俏丽女郎甜甜地微笑,离开他的视野。   方业识这才上前,推搡两下黎漴,“睡了还是醒着的?要不我去给你开个房?”   脸泛醉意的青年嘟囔了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   方业识急不可耐地看了下时间,不想管他了,随手找了个调酒师,塞了把钱:“帮我看着点。”   调酒师美滋滋地收钱,“OK,哥们你去玩吧,我在这看着呢。”   ……   群魔乱舞的酒吧蹦迪声渐渐沉入阴霾般的梦境之外。   黎漴梦见了一场大雨。   气势浩荡的夏日台风,席卷着大量雨水,浇灭江市燥热。   高楼大厦上凝望下方,行人如蚂蚁般走动。   他接起电话,听到那边传来的话:“是黎潼的家属吗,她为了救一个小孩被车撞倒了,现在在医院手术室。”   黎漴心里紧张,他想:潼潼车祸了?她情况严重吗?他要赶紧去医院,去见她——   梦中的自己异常平静,平静到黎漴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凝视着雨水从高空坠落的自己,拧了一下眉头,问电话那头的人:“我是她的家属,她现在意识清醒吗?”   医院负责拨电的人愕然一刻,“她现在在手术室。”   青年问:“你该不是她请来联合演戏的吧?”   医院的人怒极反笑:“你究竟是不是黎潼的家属?她现在人在手术室,我没功夫和你说太多,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大楼b1。”   “司机肇事逃逸,交警现在在查,救护车的费用目前是被救小孩的家属在支付。”   “我们医院已经尽了通知义务,请你们家属尽快前来。”   黎漴恐惧地看着电话挂断,无法控制的躯体让他慌张无措。   那个自己,或者说,不由他操纵的青年面露思索,回到办公桌前。   他没有理睬那通医院电话,径自处理公司事务。   医院电话后的一小时半。   一通电话打破沉寂。   青年接起,柔和开口:“娅娅,什么事?”   黎漴的心脏一寸寸皲裂,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事态发展。电话中的黎娅好似十分悲伤,“哥哥,你有接到医院的电话吗?”   “潼潼车祸,进手术室了。”   “爸爸妈妈已经赶过去了,好像说情况不太好……”   黎娅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潼潼半年前离开家,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们说,现在有消息就是车祸。爸妈吓得脸都白了。”   青年安抚着她的情绪,对话末了,居然还亲热、甜蜜地喊了她一声“宝贝”。   黎漴浑身发毛。   他不明白这个梦境意欲如何。这时候,他意识到是梦境了,一切不可控因素,皆因由他并非身处现实。   这梦叫他作呕。   黎漴完全无法想象到自己会以黎家长子的身份,和相处二十年的黎娅有超出兄妹关系的情感,他心存震怒,认定这必定是个丑陋、恶心的噩梦。   ……   然后,梦中的自己,那个青年在盛夏雨夜中,赶往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到达医院,手术室外黎振伟、楚朱秀脸色难看,低声交谈着什么。   黎娅如摇摇欲坠的翩翩蝴蝶,雪白脸颊上挂着泪珠,她看到“自己”,像是看到支撑,上前握住他的手,绵软娇嗔:“哥哥。”   青年将她半揽在怀里。   那个被救下的小孩蜷在母亲怀中,她怯怯地看着不远处的人,母亲轻声安抚她,脸上挂着不安。   直到手术室门开,医生走出,告知他们,病人情况暂时稳定,需要前往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周。   这位母亲松了口气。   她上前感激医生,转头态度卑微地恳求病人家属的谅解:“您女儿是我家孩子的救命恩人……”她说到这,喉头哽咽,膝弯一软,跪下了。   “我真抱歉,不管怎么样,无论肇事司机能不能找到,该我尽的责任,我一定会做到。”   楚朱秀挺艰难地朝她笑了下。   她眼中仓皇,仍支着贵妇人的体面,“都是我们不想看到的,我……还是先等我女儿醒来吧。”   这不是一个正常母亲该有的态度。   小孩母亲有所察觉,她怔怔,低头看到抱住她小腿的女儿。   一时间,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她难以避免地联想到“救命恩人”的家庭情况是不是有些特殊。   黎漴发着呆,在梦中,看着“自己”和父母交谈。   期间,提到黎娅电话中说到的“半年前”,楚朱秀低声说:“她当时不愿意再和我们联络,说是被我们伤透了心。”   她没有说,黎潼离开家前,质问她的那句“妈妈,在我回来的这几年里,你有一刻后悔过当初主动提出亲缘鉴定吗?”   她回以沉默。   那是半年前,她们彼此面对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这会是楚朱秀藏一生的秘密。   她垂下眼睫,不愿多说。   黎振伟蹙眉。他手头还有其他工作要忙,不可避免地提前离去,并没有见到离开手术室后缓慢苏醒的黎潼。   “黎漴”在给了黎娅一个安抚的拥抱后,主动承担起黎家长子的责任。   与医院相关的事宜,全数由他负责。   缴费、登记、病历、抢救知情书……   车祸后情况本算良好的黎潼在看到黎娅后,一言未发,只是沉默。   仪器发出身体毫不妥协,情绪起伏的巨大锐响,病房内气氛尴尬。   “黎漴”冷静地看向病床上的,有着血缘关系的妹妹,又看了眼身侧面露委屈的黎娅。   他淡淡说了一句:“娅娅,某人不领情,下次还是别来看她了。”   黎漴很想大吼,想骂梦中这个奇奇怪怪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毛病,怎么看不到黎娅闻言后轻挑的唇角,以及,病床上潼潼陷入绝望,意懒心灰的眼神。   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梦境的动作。   只能放任一切进行,像个漫长的电视剧,中途没有广告插播,一镜到底,迎来结局。   医生说:“18床病人的情况本身是较为良好的。”   他忧心忡忡,“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么糟糕的情况。”   所有指标全部下降。   以吓人的、可怖的姿态,给了所有医护人员一个重击。   护士们一小时能跑来这间病房五六次,就怕一眨眼,病人离世。   她们看着那个年轻的、漂亮的富家女孩,最开始苏醒时,望着被救下的小孩、小孩母亲露出腼腆的笑容;到后来,家属看望,情况直转下跌,她脸色苍白难堪,某些时刻,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   明眼的护士长在某次检查完病房,回护士站时,悄声说:“那个漂亮姑娘的家属,是拖累她康复的人。”   一语成谶。   黎漴肝胆欲裂,望着梦境中那个刚满26岁,正值青年的妹妹陷入永久的睡眠。   梦境中的“自己”,轻飘飘地和友人说出那句话:“我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她之前看起来状态不错,怎么就……”   他恨得咬牙。   梦境中黎家迎来事业巅峰、黎娅登上综艺舞台,父母骄傲得意之时,只有一个柔软、轻飘、善良的灵魂,埋在六尺之下。   ……   黎漴惊醒,他一身冷汗,眼睫濡湿,心跳不止。   梦境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痛苦和慌张。   他喘息几声,迅速拨打电话。   潼潼的电话,接起人不是她。   清冷悦耳的男声响起,“哪位?”   黎漴一愣,他陡然想起,自己的电话在不久前被妹妹拉入屏蔽名单,后来新换了一张电话卡。   这是新电话卡第一次拨给潼潼的号码。   他艰涩开口,回道:“我是黎漴。”   段暄山将手机拿起,压了话筒,对那头的潼潼说了句什么。   他客气地回:“她在忙工作。”   “段、段总,可以帮我把电话给潼潼吗?”黎漴少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他近乎卑微,祈求道:“我想听听她的声音,只要一句话就好。”   段暄山没有同意。   他平心静气道:“她让我来应付你。”   言下之意,他不可能将电话给潼潼,让他打扰她的心情。   黎漴呼吸一滞。   他苦笑着揉了一把脸,很轻地说:“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些很不好的事。”   “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她好不好……”   话至于此,吞声哽咽。   一声猫叫,绵长柔软,点亮夜幕。   衬着黎潼清冷声线,令他恍惚掉下眼泪。   她应当是皱起眉,懒散厌倦地瞧了眼手机屏幕上的通讯界面,敷衍随意地开口:“黎漴,给我滚远点。”   “你打扰到我们的夜生活了。”   电话没来得及挂断。   段暄山温柔地笑了一声,哄着凑近的猫:“小狸,来爸爸这。”   “刚才妈妈是不是偷偷给你吃罐头了?”   电话挂断。   黎漴凝视屏幕,他在这一刻,庆幸黎潼的人生并不像梦境中的那样糟糕,他的人生也并不如梦境中和黎娅绑定在一起……只是,下一秒,他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那真的是单纯的梦境吗?   还是说,那是千万世界中的一种可能。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第55章   潜逃两年多的代宗菏在半年前被捕入狱, 激起社会轩然大波。   警方出了蓝色通报,开了一场官方发布会,解释着这次跨国办案的流程。   黎潼的名字出现在发布会的短暂一瞬。   王琛警官严肃说:“我们的一位同事提出建设性意见, 为办案组的进度提供助力。”   他没有让媒体过多关注年轻同事,提及名字, 迅速掠过, 以免影响到新入职警员个人——媒体善于“捕风捉影”, 黎潼私下与办案组吃饭时,说自己不太想出名。   “我不喜欢被别人议论。”   有着明亮、漆黑眼珠的年轻女警, 短发齐肩, 眉眼疏朗,轻声道。   她实在漂亮,餐厅灯光下, 皮肤温润, 眼睫浓长, 泛着漫不经意的迷人,语气清澈慵懒。   在职和陌生人打交道时,黎潼莫名有着超乎年龄的可信赖感——彤姐美名曰“冷脸俏警花的威慑力”,即便是最难缠的泼皮无赖当事人,看到黎潼也总是讷讷无言。   私下里和朋友们相处,那种淡淡的疏离感涌出。只有在笑的时候, 冷淡席卷而空, 温柔起来。   入职一年,好几个新来的实习警察给她发送暧昧信号。   行业内“双警家庭”不多, 大多数警察考虑的婚姻伴侣都是时间充裕、体制内的公务人员。   追求者具体心思如何, 是否见色起意,一眼就能看破。   黎潼毫不婉转, 选择拒绝。   代宗菏潜逃抓回后不久,办案组邀她吃饭。席间,说完案情,他们喝了点酒,王琛问:“黎潼,你今年多大?有对象没,要不我给你介绍个?”   同住一个小区的彤姐忍俊不禁,没开口插话。   黎潼坦然道:“有男友。”   一块出来吃饭的某个年轻男警露出失落表情。   王琛暗戳戳地看了眼桌上的年轻人们,清嗓两声,转移话题,开始八卦,从黎潼的男友是哪里人,到她这几年有没有结婚计划等等。   成年人的饭局上,要么谈工作,要么谈生活。   黎潼自有一套社交手段。不愿说的,便坦然、明晃晃地跳过这个话题,谙练明达,从容应对。   纵使太过直截了当,某一瞬叫人噎住,之后再想起,也只能反省自己是否太过冒昧。   这种“年轻人”的社交手段,从不内耗自己,让年纪长些的同事喟叹之余,不免倾佩。   ……   聚餐吃饭的目的是感谢黎潼当初提出的“思路”,帮助办案组及时发现代宗菏的踪迹,顺利抓捕回国。   了结这桩案子,是今年难得的好事。   饭局结束。   同事们招呼着没喝酒的送喝酒的回家。在场的基本都沾了点酒,不胜酒力的几个年轻人面色酡红,倒是喝了几瓶白加啤的黎潼瞧着淡定,脸还是素白美丽,一双眼眸沉静。   王琛叼着牙签,正要说他找了代驾,有谁要坐他车没?   下一秒,他骤然看到彤姐脸上露出微妙、看到毛茸茸小狗的表情。   同门师兄妹,交情不浅,看她这架势,知道有什么好玩、好看的。   王琛好奇地张望看去。   这一张望,就被餐厅门口,阔步走进的漂亮青年吸走注意力。   穿着亚麻衬衫,深色运动长裤的男人,五官清冷淡漠,一双眸子漆黑幽静,如山泉冰寒。他在餐厅人群中迅速捕捉到他们这一桌,旋后,抬步走来。   漂亮青年开口:“你们好,我是黎潼家属。”   彤姐笑眯眯:“来接她回家啊?”   他露出一个稍含腼腆的笑容,来时匆忙,身上甚至还沾了点猫毛,袖口的扣子没有扣好,松松地露出一截冷白手腕。   黎潼笑了。   她极罕见地在同事们面前露出这样放松、柔软的情绪,浓密眼睫扬起,那一双明亮的、深邃的黑色瞳孔被笑意、爱意浸染。   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王琛看到那个漂亮男人耳廓微红。他牵住她的手,朝着一桌警察们礼貌客气地询问:“我俩要回家,有谁要搭顺风车吗?”   那个对黎潼有暧昧心思的男警察终究是不甘心,“咳,能载我一程吗?”   “送我到地铁口就行。”   他喝了酒,未免没有借着酒大胆行事的意思。   王琛几不可察地叹息摇头。   漂亮青年爽快应下。   他完完全全将他当作是“女友的同事”看待,不露出多余表情,善于察言观色的警察们愣是看不出丁点异样。   应下时,黎潼顺手捏着他的手腕,将那一枚扣子扣紧。   只在这一刻,他柔软眉眼,与她十指交扣。   他们仨是最先离开的,留下的警察们面面相觑。   彤姐不赞同道:“小迅这性格不太好。”   “我从一开始就和他说了,黎潼有对象。不知道他在犟什么。”   王琛:“喝酒喝蒙了,觉得自己要鼓起勇气追爱呗。”   他琢磨半天,也不客气,点明道:“黎潼是个人才,这次案子有她帮忙,之后升职快。”   “再来就是,黎潼不管是哪方面条件都不错。”这种条件优越的女性,不缺钱财,不缺升职的那点工资增长,很容易被心怀恶意的亲近人利用。   “你要说他没这心思,我是不信。”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老狐狸,早就看出那个年轻男警察心里冒着什么念头。   有纯粹的爱慕,亦有利益上的渴慕。   “夫妻同行业”里某一方升职机会让给对方的情况,不说全都是,但起码有过——这样的操作属私企多,可体制内,也不是不能实践。   有点门路的,打过招呼,情侣/夫妻间默认同意的,某个功劳就悄悄地落在另一人头上。   这种不法行为,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彤姐叹息:“千说万说,还是得自己有本事。”   王琛的警衔是自己实打实办案立功出来的,自然同样看不起这种想走“后门”,走捷径的人。   他撇了两下嘴,见代驾还没来,兴致勃勃,聊起黎潼的对象。   “那个小伙子长得真是俊,看着和黎潼很有夫妻相。”   彤姐知道得更多,黎潼实习期间,她们俩住上下楼,有时就能看到段暄山提着菜上楼。   她知道他是黎潼的对象,客气问候,家常话唠几句。   得知他出差路过嵘市时,会来女友家里住几天。   女友工作辛苦,他趁她还在单位时,去菜市场买点菜,下厨给她吃。   彤姐问人时很有技巧,她们这行业的总有点话术,仅从几句回答就能大致窥见对方的性格、为人处世。   段暄山回答时,语气平淡,不以为意。   没有认为自己“为女友下厨”是一件多伟大、多了不得的事。   彤姐夸他:“男人会下厨,挺少见哈。”   他的回应是一个微妙、平静的凝眸,旋后,轻声答:“这很正常。”   关于“男人下厨”的话题就尴尬地止在这里。   段暄山没有要听她继续夸人的意思,她觉得稀奇——恰好,嵘市所在的省是全国内较为典型的“重男轻女”省份,大部分男性不被教导着做家务,成年后亦是不会主动去做。   愿意下厨给爱人的男性不是没有,只是,太难见到他这样的。   ——是极正常的男性。   ——这种正常,恰好区别于某部分“不太正常”的男性。   彤姐从回忆中抽身,对师兄王琛道:“确实是长相俊。”应了他这句,继续说道:“性格也不错。”   王琛直起身,师妹这评价倒是少见。   “细说听听?”   彤姐三言两语地带过段暄山“洗手作羹汤”等细节,拍桌感慨:“我们当警察的,不就是缺这种伴侣嘛!”   行业内“双警家庭”少,正是因为警察这个职业太过忙碌,无法顾全家庭,需要有“警嫂”来支撑家庭的运转。   已婚男警察们不免呛咳,面露尴尬。   彤姐单身至今,正有她是“干外勤”的缘故。   外勤女警太难顾全家庭,她曾谈过几任对象,都在对方强硬要求她转内勤下,谈不拢,最终散了。   私下里,彤姐问过黎潼,她将来的职业计划如何。   黎潼斩钉截铁告诉她,她会选择做“干外勤”。   说时,那般自信平静,完全没有家庭之忧。   彤姐在见到段暄山后,终于明白她的底气从何而来。   ……   刘迅坐后排,胸膛心脏咯噔乱跳。   离开餐厅,前往停车场,坐顺风车前,他没想到女同事的漂亮男友的车是落地近百万的奔驰。   段暄山给黎潼拉开副驾车门后,看她系上安全带,问他:“是哪个地铁口?”   他的脸色空白被漂亮男人捕捉到。   段暄山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平静等他答复。   好半天,刘迅回过神,面红耳赤道:“就榕三地铁口。”   直到上车,他还是有点慌。   刘迅自觉眼力过人,看到段暄山的第一眼,本能觉得他是那种“漂亮外表”“没啥内涵”的小白脸——他知道黎潼挺有钱,单位里几个熟悉的前辈提过一嘴,说她居然能吃得惯食堂餐,出差时什么盒饭都能下得去嘴,完全不像是个“富家千金”。   这是纯然的赞许,淬着敬佩与感慨,不带任何阴阳怪气。   刘迅捕捉到“富家千金”这个词。   男人的大脑有着劣根性,他涌动着贪慕富贵的念头。他托人查了下,没查到太多,但大抵知道,黎潼的家庭条件相当不错。   餐厅初见,他第一直觉是“他是小白脸”。   到停车场,他开始犹豫,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   上了车,车开了几分钟,他确认美丽女警同事的男友身价不菲。   主驾驶上开车的漂亮男人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出差事宜。   其中,提到一个“京市会议”的行程。   这个行程属国际联合项目的商谈,全国范围内各行业顶尖人物都被邀请前往。   刘迅听得发愣。   结论确凿无疑。不管黎潼男友的职业是什么,他都有资格参与那个“京市会议”,个人身价必定卓越斐然。   他咽下喝昏了酒,想要壮胆来点“雄竞”的勇气之言。   开始庆幸,自己没说蠢话。   快要到达地铁口时,段暄山冷不丁问了刘迅一句:“你和黎潼是同单位吗?我之前没见过你。”   语气相当平和淡然。   黎潼坐副驾,她轻柔抬眸,望向段暄山的侧脸。   他察觉到,微不可见地冲她弯唇。   刘迅结结巴巴:“我、咳咳,我是刑侦的,今年刚考进来。”   代宗菏的案子他压根没碰过核心案宗,入职时,案子都被单位前辈们解决。   是他得知黎潼这个“条件优越”“脸蛋美丽”的适龄警花,心有妄念,故意熬到单位同事们快下班,蹭到这个饭局。   段暄山极稀罕地,超刻薄地“噢”了一声。   向来清冷有礼的男人,很少表达出对某人的不喜。面对黎潼的警察同事们,他更是克己复礼,审慎端正,不愿给伴侣丢脸。   “实习期还没过?”他轻飘飘地“噢”完,又来这一句。   刘迅傻眼,被这状似“促狭”,实则“刁钻”的言语说得无地自容。   黎潼忍笑。   她瞧出他的醋意。   为了保证在其他熟人同事面前的“懂事乖巧警夫”形象,段暄山硬是忍到只有“敌意对象”的场合,开始怪里怪气、夹枪带棒地说话。   刘迅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亦没有解围的意思。   倘若是想要维护单位同事关系的,恐怕这时候就要开口含糊过去。   黎潼当然没这个想法。   她望着大道上簌簌摇动的树影,江边的行人夜跑,几个年轻人骑在单车上,撒手迎接风的鼓涌。   地铁站到达,车停在道路边。   刘迅面色青白,尴尬地冲他们道别。   黎潼稍抬眼皮,在他关上车门时,声线飘悠,徐徐说道:“我是这几年单位里个人条件最好的适龄女警察。”   刘迅木了。   她不留情面道:“小迅,大家都是明眼人。急功近利,谁都看得出来。”   他灰溜溜地走入地铁口。   段暄山面上的情绪还有点残余。   他趁热打铁,故作公正,严肃道:“这个男同事心肠不好。”   黎潼大笑。   车停在路边临时停车位,还没驶入大道。   她和他对视。   段暄山轻轻叹息,深深看她。   他咕哝着,饱含爱意地问:“刚才你看到我,说我今天穿得很好看。”   “嗯,非常好看。”   段暄山骄傲起来,像是一只舒展尾翼被心动对象看到,不免耀武扬威的漂亮孔雀。   他性情冷淡,这种骄傲自得落在他身上,难免有种可爱兴味。   黎潼闷笑。   她嗅到他身上很淡、很清爽的气息,像是盛夏酷暑时冲回家里洗完澡后的味道。   很小的时候,林建刚偶尔没有那么混蛋,愿意掏出几角钱给她出门玩闹,黎潼会用那几角钱和街角巷头的玩伴买上“拍拍卡片”。   趴在青石板路上,手掌拍得通红,玩得不亦乐乎,玩得浑身是汗。   傍晚回家,她蹑手蹑脚地钻进厕所,用被夕照晒得暖烘烘的自来水洗上一个清爽的澡。   黎潼用指捏住漂亮男友的下巴,在他微有错愕,极其信赖地顺从时,亲上他柔软、温暖的唇。   她亲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睫颤动,胸膛起伏。   分离时,她依然依依不舍,神采奕奕。   拍他大腿,发令指挥:“回家!”   段暄山:“……”   他眼神发直,好半天,点火开车。   车速平稳驶向住所。   黎潼听到车窗外,这个点仍在外头热闹走动的行人声、犬吠声,嗅到烧烤烟熏味、奶茶蛋糕甜香……   一派温馨和睦的烟火气。   醉意这时悄然升腾。   黎潼扭头看向段暄山,她想到什么,眼眸亮亮,说:“暄山,我有没有说过,我特别喜欢你为我精心打扮的样子?”   不为别人,只是为她。   临近家,段暄山将车平稳驶入停车场车位。   他这才松懈精神,伸手去触她微热的脸颊,“没有说过。我现在听到了。”   “我当然只会为你精心打扮,也希望你不管多久,都会喜欢我的样子。”   黎潼听出他难得袒露情感的言语背后,悄然藏着的“年龄差”焦虑与担忧。   她望着他那张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的清冷俊俏脸蛋。   “当然。”   黎潼翘起鼻子,得意洋洋道:“你是我们单位里最漂亮好看的男性家属。”   段暄山舒展眉眼。   “我将为此,长期努力。”   =   黎漴三十岁生日刚过没多久。   他接到黎娅的电话。   刚接起时,他本能觉得不对劲,就要挂掉。谁料这个陌生号码传来她近乎疯狂、嘶吼过的声音:“哥哥,哥哥,我们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心脏冻结。   黎娅的声线在这一刻,骤然变成他在梦境中听到的那般甜腻。   空气奶油蛋糕上最薄的一层糖霜,咀嚼时只有浓烈的甜,吞咽时有若无物。   虚浮、空荡。   “我们本应该结婚,生可爱的宝宝,像爸爸妈妈一样,做个模范家庭。”   “你会挣很多钱,我们家的公司会变得很好,爸妈会很欣慰,很高兴——”   她喋喋不休,如同破了的水龙头,涌涌不断地宣泄。   “我本该登上舞台,成为江市首席,上节目,微博粉丝量超过五百万……”   黎漴忍不住出声打断:“你疯了吗?”   “说什么胡话?”   黎娅静了一秒,下一瞬,她压抑着尖利声线,喑哑阴森道:“哥哥,你不觉得这很美好吗?你不觉得这是我们本该有的生活吗?”   黎漴想到30岁生日前十小时,他在群魔乱舞的酒吧里做梦,梦到的画面。   他面无表情:“神经病。”   黎娅号啕大哭,大放悲声。   她语不成句,“我做了个梦,哥哥,我梦到了——”   黎漴终于可以确定他做的梦并非偶然。   他近乎窒息地听着黎娅絮语呢喃,疯子一样,沉浸在“梦境”中无法自拔。   “我觉得那本该是我拥有的生活。”   “我本该……”   她还想再说。   黎漴冷冷打断。   “你本该是林建刚、陈芳养育长大的女儿。”   这句话彻彻底底让黎娅失神、失声。   她抽泣着,痛苦道:“可我被爸爸妈妈养大,我就是黎家的女儿!”   “那是你偷来的。”   放在七年前,他绝对不会如此狠心开口对她说。   黎漴恍惚起来。   他这时候才想起,今年是黎潼认回黎家的第七个年头了。   第一年,黎潼和他们过了个“十九岁生日宴”,应付着将黎家“真假千金”的逸闻后续控制在黎家人能接受的范围内。   她不喜欢他们,他只是那个勉强还算能被接受的兄长。平素里被拉黑的次数数不胜数,他甘之如饴地接收她的负面情绪,心中有着期待,认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第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潼潼复读、高考。   陈芳出现,各方面地恶心着黎家。   再后来,黎娅摔断腿,休学;黎娅试图爬床,失败,勉强复学;黎娅狼狈退学,开始复读。   时间轴以“黎娅”为中心,划分出前后左右。   七年时光。   潼潼顺利毕业,如今是工作的第二年。   黎漴曾去嵘市,于省直单位外的咖啡馆坐了几小时。借着一杯咖啡,拿了个笔记本电脑,支在桌上,故作白领,实则是为了看看上下班的妹妹。   警察基本都是在单位里换上制式服装。   黎漴因而有幸看到穿着日常服装的妹妹。她和绝大部分同龄女孩一样,喜欢穿好看的衣服,职业规定不可以染彩发、戴首饰,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   皮肤雪白,乌发及肩。   深秋时节,她穿了一件驼色高领针织衫,一条面料硬挺具有垂感的阔腿裤。   黎漴望她,久久出神。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潼潼还是不喜欢“清新纯真”“柔软无害”的时装风格。   ……   黎潼的人生在七年的后五年里,基本不再主动与他们重合。   楚朱秀定期给她的卡打钱,以做大学生活费;黎振伟同样如此,许诺要给她买名车、黄金地段的房;黎漴时不时地关心她的学业、生活,每逢生日、节日,寄去礼物等等。   她保持着叫人心碎的态度,冷漠地瞧着黎家的热闹,毫不客气地嗤笑。   思及此,黎漴喉头发涩。   电话里,黎娅的声音高低起伏。她陷入情绪漩涡,无法自拔:“什么叫做‘我偷来’的?我也是被抱错的,我也是受害者!”   “你们谁都在怪我,怪我不该抱错,那是我愿意的吗!”   黎漴打破她的虚伪:“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愿意直接回到你家去呢?”   黎娅噎住。   然后,她恨道:“哥哥,你当初和爸爸妈妈一直告诉我,我就是黎家的女儿,你们一定会把我当做‘女儿’‘妹妹’看待……”   “那你做的梦算什么?”   黎漴忽的笑了。   他开口质问,何尝不是在质问自己。   为那个令人作呕,也许存在过的“兄妹乱=伦”“豪门童养媳”的事实。   “你当初爬上我的床是为了什么?为了做兄妹吗?”   黎娅说:“那是为了‘亲上加亲’——”   她说到这里,心虚起来。转念想到“梦境”,又理直气壮,觉得现实太过不可理喻!   同样是她和黎漴。   凭什么“梦境”中的自己可以和哥哥结婚生子,接受父母的真诚祝福?   她怎么也想不通,死命深究,总算察觉出现实与梦境的差异。   “黎潼。”   黎漴心一沉,他听到电话里黎娅呜咽道:“她为什么不爱爸妈?不爱你了?”   “她要是爱爸妈,爱你,我觉得、我觉得我就能够像梦里一样。”   “替代她。”   “杀死她。”   “然后,好幸福呀。”   她疯魔的话让黎漴吞声饮泣。   他终于知道,梦境过后,留给他的除了痛苦,还有这样一个被黎娅挑明的事实。   他迟迟不敢告诉自己,不敢掀开疮疤,不敢去嗅那黑痂下厚厚涌出的恶臭脓液。   ——如果潼潼爱他们,那她一定不会得到好结果。   ——被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他们会居高临下、毫不在意地看她捧出珍贵无比、闪闪发光的爱,然后说一声,“还是娅娅聪明懂事,乖巧可爱”。   那个梦境里,手术室门口的楚朱秀难道是真的半点不在乎黎潼吗?   恐怕不是。楚朱秀十月怀胎生下的血肉,得知可能有性命之忧时,她心中一定滑过几分不安和焦虑。   只是,相较于她给黎娅的,那太少了。   黎娅摔破脚时,楚朱秀会担忧到眼含热泪,亲自联络骨科医生,只为了让她的腿恢复如初。   那甚至不是多大的伤口。   黎漴在“梦境”里见过,黎娅抱怨着妈妈的大惊小怪:“我就是没穿袜子,她就觉得我脚要受凉。”   “黎漴”笑着回:“妈爱你。”   那个黎娅,和“黎漴”上床做·-爱的黎娅,甜甜地笑,眸子里映出青年的身影,“你也爱我,对不对?”   ……   黎漴胸膛中涌动着酸水。   他想,他一直在想。   他总也想不明白,那个自己怎能心安理得地睡在黎娅身边。   他不觉得恶心吗?   电话还没挂断。   黎娅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和黎漴联系上,她贪婪地想要再多说几句。   起先是爸妈温和警告过,不许她再动坏心思,影响到黎漴;后来是楚朱秀厉声,明令禁止,要求她忏悔,要求她承诺再也不要靠近黎漴几米之内;最后,是陈芳被捕。她被楚朱秀怀疑和亲生母亲私下勾结作恶,楚朱秀平静告诉她,黎漴已经拉黑她所有联络方式,建议她不要自取其辱,觉得还有一个家人可以依靠。   黎潼工作的第二年,黎娅和她一样,都是26岁。   黎潼已经有了极其体面、很有派头的工作。   黎振伟提起她,便是满面春风,“我家女儿出息啊,现在在公安厅工作!”   黎娅第二次复读失败,比第一次复读的成绩、排名还要差,只上了专科线。   她本已不想再复读,想要直接上专科。   偏偏,开学之际,江市代鹤杀妻案的犯人被捕回国。   这在全国引发轩然大波,案件发生地点江市更是如此。   上流圈子里沸沸扬扬着这桩案子的细节,人人都在八卦“杀妻案”的前后始末。   然后,官方新闻会上,发言人提到“黎潼”。   哪怕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会后,记者试图追问会中提及的“提供建设性意见”的警员,官方代表发言人只是摇摇头,阻止媒体继续探寻。   互联网平台上各大媒体如官方想要的态度一样,不提那个警察。   但江市人,尤其是上流圈子里的,讨论起曾经谈过生意的“代鹤老总代宗菏”,不可避免地要说起“黎潼”。   “就是黎家那个刚认回来没几年的闺女,当警察立的第一功就是抓到代宗菏。”   “牛逼!”   “这脑袋怎么长的,你说她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有人怀疑是不是黎家和代宗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络,涉嫌违法。   立刻有人反驳,“屁个内部消息,要是有什么内部消息,我看黎振伟第一个抓进去。”   “这倒也是……”   说来道去,前后几月。   黎娅高中时代认识的江市富家千金们都禁不住津津乐道,还有几个发微信来敲她:“听说你家黎潼在代宗菏这个案子里出了不少力,有没有什么八卦可以说说的?”   亦或者,“人在吗?能不能发个黎潼的名片给我,我想认识下她。”   曾经在校内对她冷眼以待,看不惯“校花”黎娅的招摇做派,高中毕业出国去现代舞蹈学院深造。如今在国际舞团小有名声的某位千金小姐,甚至特意联络了楚朱秀。   “阿姨,您家女儿黎潼很优秀呀,”千金几年回国一次,脖颈修长,背脊挺直,天鹅般优雅高贵,她笑容澄净,“我听我爸爸说,她是警察,这次代宗菏被捕,她为办案组提供了相当大的助力。”   楚朱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优雅美丽的舞者。   她亦是很久没有参与贵妇人的茶话会,享受富家夫人的悠闲懒散、幸福快乐。   千金的邀请叫她恍然失神,旋后,骄傲从容地点了头,温声道:“是呀,我家潼潼真的很优秀——”   彼时,黎娅只是“恰好”被千金邀请到这附近。   她双目赤红,听着不远处屏风内,她和妈妈的对话。   “阿姨,我之前还出席过你家女儿19岁的生日宴呢,距离现在也有7年了,时间真快呀。”   “大家都变了模样。”楚朱秀略一停顿,柔声感慨。   “阿姨您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很年轻。”   “说笑了,我都五十啦,已经不如那时候年轻。”   “说起来,黎娅现在在做什么呢?黎潼是警察,她应该已经考上江市舞团了吧?”   楚朱秀沉默下来。   那个不怀好意的,曾在校内和她是死对头的千金小姐,犹豫不决道:“阿姨,我说错话了吗?”   黎娅眼中有泪。她听到楚朱秀叹了口气,不那么熟稔,不那么完美地转移话题:“小婉,听说你去年拿了青舞金奖?”   那是国内青年舞蹈赛事中含金量最高的奖项。   也曾是黎娅被楚朱秀安排着,将要在人生目标中夺得的奖项。   她贴着墙,发着抖。   “是的!”提到舞蹈,死对头的声线都不一样了,她那样自信,那样快乐道:“这是我的梦想,我终于得到它。”   楚朱秀为她高兴:“真好,有梦想能实现,非常了不起。”   这场有第三人旁听的约会结束前,死对头朝着屏风外的方向,若有所思,蓦地,粲然笑了。   她对楚朱秀说:“阿姨,好久以前,我认为你是个非常……奇怪的妈妈。”   楚朱秀愣怔。   她试探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知道吗,在黎娅口中,你有点怪,”她平静说,黎娅想要上前盖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她没有这个勇气,只能站在墙边痴痴掉眼泪,“或许是孩子叛逆期的话,也或许是她对舞蹈爱得不那么纯粹。”   “她说,跳舞都是你逼的。”   她叹息说:“阿姨,我猜你在黎娅上高中的时候,知道我,对吧?”   “和她抢舞蹈第一人的‘温婉’,看不惯黎娅的‘温婉’。”   “黎娅是有跳舞天赋的,而我没有她的天赋。”   楚朱秀吞咽喉咙,木木地看着她。   温婉说:“我的舞蹈老师看过她跳舞,夸过她,她没有夸我,只是让我继续努力。”   热爱舞蹈,非常好强的温婉,看不惯黎娅在校内的作派。   她们有着同样的职业目标——在LD现代舞蹈学院所在国家还没爆出街头暴动、政-治·动乱的新闻,在黎娅还没被吓得选择在国内高考读大学前。温婉暗暗下过决心,将来和黎娅在一个学院跳舞时,她一定要比她强,一定要比她更优秀。   谁知道,后来黎娅怂了。   她选择在国内读江艺。   江艺当然也是个好学校,只是,对于舞蹈生来说,LD现代舞蹈学院显然更好。   一念之差,让她们的人生出现分水岭。   楚朱秀听到温婉说:“她的天赋确实很好,不然您作为母亲也不会这样培养她,对吗?”   曾作为母亲的付出被外人夸赞,她热泪盈眶,情绪潮湿。   楚朱秀偏头,迅速揩掉眼泪。   温婉究竟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不得而知。   她在年长者面前,只说了最后几句,以做落幕:“她曾说跳舞不是她主动的选择,我想,她……确实没有很喜欢舞蹈。”   “阿姨,您的苦心,浪费了。”   ……   黎娅好想说,妈妈别听她的,那都是挑拨的话。   她其实没有那么痛恨跳舞,她是有一点喜欢的——只是,只是,舞蹈不是她人生中的唯一选择,她长得清纯可爱,身材优秀,家境优渥,可以有另外的选择。   她只是走错了一步路。   江市上流圈子里无数人热议着“代鹤老总杀妻案”,八卦着“警察黎潼”。   受了刺激的黎娅鼓起勇气,想要再试一次,她觉得再一次高考肯定会比这次好,说不定她有了好运,上了个不错的学校,能再次成为楚朱秀眼中“优秀的女儿”呢?   于是,第三次高三复读。   黎娅是在复读时,夜梦惊醒。   美梦时满心甜蜜,睡醒时惶惑不安。   梦境中的自己,现实中的自己。   那般鲜明的对比,黎娅不甘、苦楚地想:如果现实是梦境,那该多好。   黎娅痴痴地掉泪,她听到那头黎漴的呼吸声,他应是陷入情绪低谷,竟忘了要挂断电话。   她说:“哥哥,你知道吗?在梦里,我们家公司从没有现在这样糟糕,生意项目如芝麻节节高,万事顺遂。”   “我觉得,黎潼可能是丧门星,她死后,我们家越来越好……”   黎漴哑声厉喝,他恨透了她的丑陋,恨透她再提潼潼,“闭嘴。”   “只有你是丧门星。”   “该死的应该是你。”   “下三滥的东西。”   他挂断电话。   黎娅还有很多话想说,她望着通讯界面,抽着鼻子,打开通讯录,犹豫好久,到底不敢拨给楚朱秀。   她点动备注为【爸爸】的电话号码。   黎娅想,她要告诉爸爸,她要告诉他,如果黎潼一开始爱家人,如果黎潼最后死了,黎家就会越来越好……   电话拨通。   黎振伟的声音传来,“哪位?”   黎娅满怀希望地开口:“爸爸,我是娅娅。”   她仓促地,语序乱杂地说出自己刚做的梦。   黎振伟静静听完,他对着那头的谁说了句什么,拿着手机走向外头。   遥遥,有户外微风,以及寺庙中的钟鸣声。   黎振伟:“我上周也做了这个梦。”   黎娅惊喜道:“爸爸,你也觉得是黎潼的问题,对不对?”   黎振伟低骂了一句“神经病”,然后,警告道:“发什么疯?”   “我来庙里问大师了,大师解了梦。”   已过五十的中年男人,早已没有青年时期的意气飞扬、斗志昂扬。   现在,他信佛、信道,香火钱塞了不少给各路神佛,祈望财运再次降临。   黎娅听到他说:“大师说,这是我在潼潼出生到十九岁的岁月里,没发现自己真正女儿是谁的因果报应。”   “妈的。福都是你享了,报应怎么报在我身上。”   黎娅懵懵地听着黎振伟说完,他咬牙切齿:“养他人子女,恶果落我身。”   啪的一下,电话挂了。   她哀哀地看着手机屏幕,通讯时长还不到五分钟。   最后的最后,黎娅还是想要知道楚朱秀是否做了同一个梦。   她颤巍巍地打过电话。   新换的手机号码很好用,楚朱秀接起了。   她疑惑问:“哪位?”   黎娅鼻音浓重,很轻地呢喃:“妈妈,是我,娅娅。”   楚朱秀音调立刻沉下,她冷冷道:“你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她压抑着哭泣,指尖蜷着,握紧手机。   “妈妈,我、我做了个梦,梦见——”   她学乖,不再像疯子一样坦白想法,只是柔声细语说:“妈妈,我梦见潼潼认回家后,好爱你和爸爸啊,还有哥哥。”   “她非常爱你,非常爱爸爸,非常爱哥哥。”   稚童般没有逻辑,重复性高的言辞,自话筒中流淌,落进人的耳膜。   楚朱秀无声地咽下即将涌出眼眶的泪,她面无表情地听着黎娅说。   甜蜜的、轻浮的腔调,滑过她在不久前做过的梦境记忆碎片。   “她那么爱你们。那么爱。怎么这次,就不爱你们了呢?”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黎娅,认定“梦境”是已发生过一次的过去。   她已经有点疯到极致,伪装正常,终有暴露。   下一刻,黎娅咯咯笑了:   “还是说,她知道爱你们会死呢——”   楚朱秀无法忍耐,她落下泪,挂断电话。   她想到做梦后,她匆匆打给黎潼的那通电话。   正好是黎潼的工作时间,她没有拒绝陌生来电,电话一接起,黎潼了然,冷淡开口:“有事吗?”   她结结巴巴说起梦境。   黎潼发出一声介于嘲弄和怜悯之间的笑,她轻描淡写问:“所以,你想说什么?”   楚朱秀想说自己只是为了确认她还在,安然无恙着,健康地活着。   她还没能说出口。   黎潼不留余地,挂断电话。 第56章   嵘市碧空如洗, 万里无云,气候晴朗得像是被谁用布擦过一遍。   段暄山在厨房做早餐,进度已到末尾。   他听到卧室传来的动静, 唤了一声:“醒了吗?”   黎潼懒洋洋,拉长音调应和。   卧室房门的猫洞拱进来两只肥硕猫咪, 动作一致地跳上床边, 等待主人的抚摸。   段暄山推开门, 他穿着围裙,收腰衬带扎得腰线清晰, 从下至上, 衣领略开,锁骨深刻。   青年脚边绕着另外几只猫,尾巴竖得高高, 时不时地瘫倒在地, 企图要食。   段暄山很难抗拒猫咪的求食。   奈何, 近期宠物医院体检报告显示,家中猫咪伙食太好,需要短暂减肥一段时间。   他故作冷淡,面无表情地越过胖猫瘫倒的位置,对刚醒的女友道:“早安,起来给猫们喂饭吧。”   黎潼好奇:“你今天怎么不喂呢?”这种最能拉进人与动物关系的喂食行为, 段暄山从前不会错过。   话语刚落, 就见几米外穿着围裙的清冷俊美男友露出几秒空白眼神。   好半天,他叹着气, 咕哝道:“心太软, 它们一撒娇我就喂多了。”   黎潼忍笑。   同样爱猫,在不影响猫咪身体的前提下, 她会纵容地喂点零食;段暄山看着像块冷冰冰的雕塑,实则有颗一戳就软得一塌糊涂的心,猫咪、狗狗蹭着黏着,没一会便溃不成军,心软的总是他。   ……   黎潼给翘首以盼的猫们倒了猫粮,看它们将食盆一洗而空,琢磨过几天给家里置办个猫咪运动玩具。   饭桌上的早餐色香味俱全,段暄山看她吃了自己新学的菜肴,“好吃吗?”   淮市的菜系口味偏重,江市则要清淡许多。   黎潼不挑食。出差在外,吃遍全国各大省市当地菜,除非过咸过淡,一般都能吃完。   晨光熹微,段暄山略有紧张,看向餐桌对面。   年轻美丽的爱人咀嚼着食物,轻描淡写道:“非常好,我喜欢。”   他像一棵被点亮的圣诞树,眼里浸透笑意。   这天是休息日,黎潼不需要上班。她解决掉队长询问的几条讯息,决定窝家里过。   她靠在沙发一角,翻着书,散漫慵懒地哼歌,猫猫们此起彼伏地跟着咪呜。看到精彩之处,黎潼情不自禁地直起身,凝眸定气,一丝不苟地阅读文字。   形似主人的三花竖起耳朵,眼睛圆圆,胡子一颤一颤,凝视书页翻动的轨迹。   段暄山伸手捞走三花,坐在她身边,大腿挤挤挨挨地碰在一块。   黎潼瞧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   黎振伟听寺庙住持念道:“凡事皆有因果。”   中年男人心有不甘:“这不是我愿意的——”他想到被抱错的女儿,后槽牙咬得紧紧,“当初医院抱错孩子,让我养了别人的女儿。”   住持默念经文,并不回应。   黎振伟难熬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走到寺庙庭院,嗅着空气里沉浮的香灰味,点燃香烟,狠狠吸入。   他吞云吐雾,想着黎家今年的几个项目。   黎娅的电话过后一周,黎振伟拨电问楚朱秀,楚朱秀倦倦道,自己同样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内容如何,两人近乎默契地不提。   几十年夫妻,黎振伟听出楚朱秀语气的沉闷,楚朱秀窥见黎振伟言语时的怒意——他们大抵是知道有什么东西玄乎其乎地降落到他们身上。   怪异、与现实截然相反的梦,彰显着冥冥之中因“抱错女儿”这事发生无数可能存在过的分支故事。   中年男女不像年轻人饱读过网络文学网里盛行的穿越、重生、平行时空等故事,他们不认为这是曾发生过的,只理所应当地认定这是老天爷给的警示。   于是,黎振伟来求神佛。   他抽光一支,凝望不远处的寥寥香灰落迹,心想,这梦必定是在警示他,倘若没把握好和潼潼的关系,将来要糟。   黎家的生意越来越差,今年一个项目急缺大笔资金注入。   他用脚尖碾灭烟头,舌顶着腮帮,苦闷地给黎漴拨去电话。   “儿子,爸想问你下,潼潼最近情况怎么样……”   黎漴回答平淡:“我不是很了解。”   “我不敢主动联系她,”他语气沉闷,“她不会主动联系我。”   黎振伟有点着急:“我当时怎么说的,你俩是兄妹,同父同母,血浓于水。”   “你俩不亲,以后怎么互相帮助扶持?”   说到这句,黎振伟自己先语塞。   黎漴缓慢地吸吐胸腔,最后,说:“爸,我觉得你这话说得没有意义。”   “什么叫做没有意义?”   黎振伟气急了,还没回,黎漴冷冷说:“潼潼没有这个打算和家里人亲近,这么多年了,你没看出来吗?”   脚下碾灭的烟头蹭出一道灰痕。   黎振伟心烦意乱地瞧了眼寺庙青石地板,他道:“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人能活到七八十,就是现在关系不好,将来的几十年还能差了?”   黎漴疲惫道:“爸,你想得还真是美好。”   黎振伟:“你不想要缓和关系?”   黎漴沉默。   黎振伟变得精神抖擞:“你看,你不也想和潼潼关系好嘛。”   他隐约能察觉出儿子对女儿的关心,是在家庭外部压力、内部崩解中的情感释放。除此之外,就是厌倦应付外物实事,很有这个年龄的人少见的“寡欲清心”“死气沉沉”。   黎振伟不以为然,心想,大男人能有什么事,他不认为黎漴现在的情况有什么不对。   “潼潼今年26,是不是也到快恋爱结婚的年龄了——”   黎振伟絮语,试图借着给黎潼介绍相亲的机会,拉近彼此距离。   黎漴实在没忍住,他说:“她有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你介入指点。”   黎振伟不满于他语气的“横冲直撞”,“我不过是提一句,都还没亲自和她说,你在这激动什么?”   话说到这,蓦地一愣。   他灵光一闪,追问道:“她谈恋爱了?你知道?”   “你妈都不知道这事吧?你替她瞒着我们?”   黎振伟急急连问,声音不断提高,“好啊,你俩一块瞒着家里人?怎么?她对象拿不出手?”   中年男人怒火冲天,工程项目上的失败、怪异梦境带来的烦躁,以及,寺庙住持说的因果报应论等等,短时间内搅和着他的精神,让他无法平静。   目前最有本事,工作体面的女儿找了个对象,居然没让家里人知道,尤其是让他这个本该有着最高权威的父亲知道,黎振伟难以接受。   他听到黎漴抑制情绪,平淡道:“爸,我不清楚。”   黎振伟怎会被他的招式糊弄过去。   他冷声道:“你知道是谁吧?”   黎漴不愿再谈,挂断电话。   黎振伟被儿子这操作气得胸膛起伏,他怒骂了几句脏话,抖着手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完两支,缓过劲来。   他打电话给楚朱秀,直截了当地询问她是否知道女儿谈恋爱的事。   妻子的声音在电话里泛着潮意,她先是茫然,而后诧异,最后恍惚。   “我不清楚。”   说到这句,楚朱秀已经觉出喉中的苦涩意味。   她低声说:“老公,我不会比你更清楚。”   黎振伟潦草通话完毕,决定自己去查。   黎潼不联系黎家人,不告知自己的恋爱状态——想到这,黎振伟觉得她很不懂事,都这么大岁数了,谈恋爱不知会家里一声,哪天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他浑然忘却黎潼的职业没那么容易被欺诈,只想逞父亲威风。   当机立断地买了到达嵘市的机票。   到达时,正好是公安厅上班时间。   穿着常服进入单位的警察们行色匆匆,黎振伟耐着性子等了会。   他的运气仿佛真的如寺庙住持解梦时所说,叮嘱他要做的那般,要和亲生女儿亲近,才能解决那“养错女儿”的恶因。   黎振伟在烈日下看到一辆价格高昂,款式低调的豪车滑入公安厅附近的公共车位,车上走下黎潼和一个眼熟的青年。   他定睛一看,心脏砰砰。   段暄山伸手给黎潼整理了下领口,他高她十多公分,垂眸时,脸色并非过去所见的清冷倨傲。他的眉眼里藏着温存笑意,整理结束,挥手与她告别。   黎振伟头晕目眩,内心狂喜。   他看着段暄山目送着黎潼进入机关单位,深呼吸一口气,觉得黎家的命运将要迎来转角。   ——更准确点,是他的财运即将到来。   黎振伟给黎漴发去消息:“我知道了,是段总。”   “你也不早说,早知道是段总和潼潼谈恋爱,我怎么会不同意。”   他整理一番着装,大步往段暄山的方向走去。   车还没开走,黎振伟迎面与段暄山对上。   一时间,黎振伟不知道自己是要提前做出“岳父”姿态,还是要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段总”。   气氛尴尬凝重。   他纠结片刻,决定开口。   “段总,我看你送我女儿来上班……你俩是什么关系?”黎振伟半含疑惑,半含怒意道。   段暄山诧然,他极平静,态度温和地冲他道:“我和黎潼是男女友关系。”   黎振伟眼看就要发作。   他准备借着逞“未来岳父”威风的姿态,让段暄山主动上前求和,再谈之后资金注入黎家项目的事。   谁料,下一刻,段暄山礼貌颔首,“我知道你,黎先生。”   他颇有点“妻管严”的意思,径自打断黎振伟的准备工作,“我爱人不让我和你们多说话。”   “我向来听她的话。至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建议改日再谈。”   成年人的“改日再谈”,那就是遥遥无期。   黎振伟目瞪口呆,看着段暄山毫不留情地坐上豪车,留下一阵车尾气。   中年男人站在烈日下,脸皮赤红,青筋毕露。   他蓄势待发的“父亲姿态”还没来得及展示发挥,就被段暄山轻飘飘地打回,哽得他愤气填膺。   偏偏,又怕段暄山人未走远,再加上单位机关附近监控能看到他骂人的姿态,只好吞声忍气,气得七窍生烟,一句话都不敢吭。 第57章   黎漴第一时间将黎振伟到达嵘市的消息告知黎潼。   电话中, 他的声音艰涩,含着歉意,“是我的问题, 我和他联系时,他猜出你在谈恋爱。”   黎潼接过同事递来的冰美式, 礼貌微笑, 阔步走向长廊角落。   她问:“他和你说了什么?”   黎漴一五一十地说完。   黎潼啜着苦咖啡, 露出几分了然。   她并不意外于黎振伟的反应,对他到达嵘市见到她和段暄山的事极其镇定, 毫不在意。   只有黎漴心生惶恐, 害怕她因此迁怒于他。   他声线很低,“潼潼,哥不是故意让爸知道这件事的。”   黎潼平静答:“好, 我知道了。”   那头的寂静持续几秒, 黎漴识趣, 主动先提告别。   “潼潼,哥不打扰你上班。”   “先挂了,你有事的话打我电话,要是爸做什么出格行为,和我说……”   他显然还想说些什么,奈何妹妹对他没有太多耐心。   于是, 黎漴及时止住话题。   他不想要惹人厌烦, 克制情绪,等黎潼挂断电话。   等她挂断, 他不免失魂落魄。   ……   嵘市的夏季热得让人歇菜。   一个月里足足有五天高温补贴, 单位人均发了一颗麒麟瓜,同事先开了颗, 一人一瓣地分去。   黎潼咬了口甜蜜的瓜瓤,看手机屏幕中段暄山发来的消息。   他事无巨细地说清自己对黎振伟说的话,并贯彻她从前吩咐的“我没怎么理他,直接就走了”。   她回了个嘉许的表情包。   然后,问他近期在嵘市的日程安排。   段暄山回:“看家,喂猫,遛狗,给你做饭。”俨然是家庭煮夫模样。   黎潼弯眸,轻笑出声。   段暄山今年的工作计划不多。他是段氏企业的主要管理者,二十出头接手公司,近十年时间,将生意做得蒸蒸日上。   如今,段氏稳定持续发展,只要手下人不犯浑,基本不会有什么重大风险危机。   他比黎潼更在乎情侣间的地理距离、相处时长。   半年前,段暄山忙得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到嵘市,那一阵的视讯聊天,黎潼总能看到他紧皱不松的眉头。只在与她对视时,柔和双眸,轻声细语。   这样的沮丧情绪持续到他工作内容减少,部分项目会议可以通过视讯完成。   段暄山难掩喜悦地宣布,下半年他可以腾出好长时间在嵘市。   他陆陆续续地在嵘市购入了几套优质房产,颇有将来要在这定居的意思。   黎潼知道他的心思,她垂着眼帘,舒心扬眉。   麒麟瓜瓤尝着清爽脆甜,同事们赞不绝口。   黎潼拍了张单位发瓜的照片给段暄山:“一会给你带西瓜吃。超甜。”   他回了个“猫猫wink”,乖乖答好。   =   黎振伟犹不死心。   他发消息给黎潼,问她和段暄山恋爱的事。   工作时间,黎潼没回复。   他耐着性子,等到黎潼下班,穿着常服走出单位大门。   年轻漂亮的短发女性,眉眼漆黑,唇红齿白,脸颊清瘦,轮廓动人。   她的手臂、肩胛线条优越,饱含力量感。   不像多年前,那个更年轻些的她站在破旧小区中,穿着吊带蓝裙,露出伶仃锁骨,雪肤黑瞳,厌倦疲惫,周身浸着呼之欲出的脆弱易碎感。   现在的黎潼看起来更健康,更漂亮。   ……和梦境中,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孩迥然不同。   黎振伟本想要说什么,蓦地,他与她对视,满腔言语藏在舌下。   他讷讷半天。   “爸,有事吗?”   单位大门走出几个同事,黎潼与他们客气礼貌地示意告别,转头轻飘飘地唤道。   她的语气随意,并不在乎他气势汹汹前来单位的架势。   黎振伟道:“我知道你和段总在谈恋爱。”   黎潼笑了起来。   “然后呢?”她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句,一双漆黑眼珠仿佛看透中年男人心中想法,“你想说什么?”   黎振伟非常好面子。   他迟疑着,到底是“项目缺钱”这一现实压过内心挣扎的体面。   他清嗓道:“我有些事想和段总商量,关于我们家今年投资的一个项目。”   “潼潼,你帮爸和段总搭个线。”   黎潼若有所思,她嘴角翘起的弧度掩在傍晚晖光下,朦胧清淡。   片刻后,她说:“我不想帮忙。”   黎振伟没想到她的回答是拒绝。   他错愕一刻,勃然大怒。   “潼潼,你说不想帮忙是什么意思?”黎振伟按捺怒火,“这是我们一家的事,你不帮忙,爸这边生意做不下去,对你也有影响。”   他听到女儿明亮声线里淬着的轻快,柔和吐出。   “你们黎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柏油地面上被午后高温晒得滋滋响,傍晚热意稍褪,大道上的榕树在微风中轻晃,枝桠叶片摩擦出悦耳轻响。   黎振伟来时并未西装革履,他匆匆自寺庙赶往嵘市,只着普通中年人常穿的短袖短裤。   本不该燥热烦闷,他却在这一瞬感受到多年前在破旧小区里被炽热高温晒得头晕目眩,近乎窒息的错觉。   大汗淋漓,涔涔热汗。   黎振伟不可置信,张口结舌:“我们是一家人!”   “潼潼,你这话说得,爸是真心为家好,才会让你想法子帮忙。要是爸不想管,我现在就能养老快活——”   黎振伟的个人身价在几年前还是a10。   现在早已跌了层次。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黎家依旧算是富裕家庭,只是再难有从前的阔绰。   黎振伟心心念念,希望通过今年的项目重振雄风。   他太享受成为“人上人”,成为老黎家最出息有本事的那个“老二”。   往年在黎家祭祖时,他总是三个兄弟中最体面、富贵的,如今项目失败,就连身价远逊于他的兄弟都能故作关怀地讥嘲一句。   他怎能甘心?   黎漴不赞同他的急功近利、操之过切,他坦诚说,做生意本就有涨有跌,心态放平才能更好地绸缪将来。   黎振伟自认比年轻人经验丰富,懒得去听儿子的劝慰。   他已经看好项目,只差资金注入。   段暄山成为黎振伟眼中的“香饽饽”。他志得意满,认定只要段暄山要和黎潼恋爱,那势必要帮他——也不能说是帮,只能说是“一块挣钱”——讲究脸面的黎振伟强撑着一口气,认定自己是给段暄山一个“共同富裕”的机会。   他怎么也想不到,黎潼的态度这样坚决冷淡。   “你大学读书的生活费、我给你打的钱,不都是家里挣来的?”黎振伟气急败坏,“你现在不帮家里,打算和我们割席?”   黎潼居高临下地睇了他一眼。   “你现在要拿之前给的钱,威胁我吗?”   某些家庭常用的招数,当现实中出现无法控制子女的情况时,就要提起他们的“过往付出”——有时候是金钱,有时候是情感,有时候甚至只是生病时给煮的一碗白粥。   有道德的,心软的孩子总要被拖累。这样的父母,是最大的加害者。   黎潼抱着手臂,冷淡地笑了。   她不吃这一招,谁让她没有道德呢?   黎振伟的真实目的被挑明,他面露尴尬,仍有情绪,“你……”   “爸,你应该知道,比起给黎漴、黎娅的,这几年给我的只是九牛一毛吧?”   黎振伟想辩驳,没来得及,他听到傍晚夏风中,黎潼稳定的声线缓缓流淌,传进他的耳膜中,热烫得他背脊发汗。   “你怎么不去找黎漴、黎娅,向他们提要求呢?”   并不被他抚养长大,迟了十九年才被找回来的女儿,容颜漂亮,意气风发,她恍然大悟,戏谑道,“原来是我最有利用价值?现在是你眼里最优秀的孩子了?”   黎振伟闭口无言。   他没话可讲。   最终,只能憋出一句:“你书读得多,考的好,单位强,就开始看不起父母了?”   黎潼失笑。   她低声说了什么,风吹散句,黎振伟只能隐约听到零星几字。   像是说,真稀奇,居然能听到黎家人夸她“书读得多”。   “我不会让段暄山帮黎家,他也没有这个义务。”   黎振伟:“他想娶你,就得过我这一关。”   “不付出点真心,还想娶到我黎家的女儿——”   他振振有词,歪理一套套,“我也不是那种苛刻的岳丈,你不声不响地和他谈恋爱,没告诉我和你妈,本身就有错,你要是不让他懂点事,那就是错上加错。”   黎潼觑他。   不知想到什么,她谐谑地弯唇,讥讽道:“你现在倒有点父亲的样子。”   黎振伟自然知道她这句话不是夸奖。   他佯装没听懂,甩下一句话,硬气离去:“你好好想想吧。”   单位外的风波并不吵闹。   黎振伟贪图黎潼的“体面工作”带来的荣耀,又想要借她搭上段暄山的线,自是不会撕破脸皮。   他本也不是惯于使用陈芳那泼皮无赖招数的人。今日讪脸在段暄山、黎潼面前做了一番,已成滑稽小丑,内心万分煎熬。   他苦等数日,终究没能等来段暄山识趣的“主动联系”。   悻悻地寻上段暄山助理,试探问他最近有没有和江市企业合作的打算时。   助理嘴巴严实,半句不提。   他拐弯抹角半天,狠下心来,忿忿道:“段总和我女儿谈恋爱,不主动做点表示?”   助理错愕。   他表示自己会将这句话转达给段暄山。   次日,段暄山亲自联系上黎振伟,他在电话里并不客气,“黎先生,我不认为你有这个资格,妄图借黎潼向我讨要好处。”   黎振伟表示自己是黎潼的父亲,于情于理,他都该出力搭把手。   “不管怎样,我都是她爸,这是掩盖不了的事实。”   段暄山头一次露出刻薄姿态。   他冷嘲热讽道:“我不觉得你当得起她父亲,黎潼从不和我说起你们。”   “想必,她深以为耻。”   黎振伟被这冷漠言语打乱计划,他还没来得及辩驳,电话挂断,只有嘟声在耳边回荡。   这个操作让他面红耳赤。   好半天,他怒骂了一句“操”。   ……   段暄山挂断电话,气得手都有点抖。他深呼吸几下,强忍情绪,看向身旁的爱人。   她目光澄净,好笑道:“你怎么比我还生气?”   段暄山伸出手臂,把她揽进怀里。   他埋在她的肩窝,小声说,“我心疼你。”   黎潼愣怔,旋后,她含混不清地低低应。   “我也爱你。” 第58章   黎潼再度回到她曾住过十多年的小区。   危楼重建的拆迁计划将在明年开始, 小区内已有三成住户签了政府给出的拆迁协议书。   林建刚死后,根据继承法规定,陈芳和黎潼共同拥有这套房产。   彼时, 黎潼未成年,法律意义上的母亲“陈芳”正处失联状态, 导致这套房子没能顺利过户到活人名下。   这套房子是林建刚的婚前财产, 陈芳继承的份额和黎潼均分。   房屋征收部门了解情况后, 联络黎潼,要她去监狱办理亲属委托书, 共同签下拆迁协议书。   工作人员的态度和气。她们面谈半晌, 黎潼得知陈芳在上周就传达出自己想要签下拆迁合同的意愿——当然,需要由黎潼代为办理相关事宜。   陈芳的刑期是七年。   黎振伟报案后,她被抓到看守所羁押四个月, 人民法院做出判决。   黎潼并不太关注她的动静。   如果是警校刚毕业, 公安联考结束, 发生“陈芳入狱”的事,她大抵要因此无法顺利通过政审。   好在,黎潼精准地拿捏住“黎家人”的心思。   黎家人不愿意陈芳影响到她将来的职业发展。   这是黎振伟后来强词夺理,表示自己对她的爱如何深厚的托辞:“如果我不爱你,你上大学时,我就该将陈芳送进监狱里。”   黎潼回他:“我并不是只有警察一个职业可选。”   即便陈芳入狱的事早上几年, 她也不会因此失去未来的人生方向。   黎振伟提起, 不过是想借此让她心生愧疚,让她找段暄山帮他。   成为警察并非黎潼唯一的选择, 她明确告诉黎振伟:“我不做警察, 还有其他的选择。”   重来一世,那些记忆具有超脱想象的价值, 绝不止表现在帮助办案组提前侦破案件上。   黎振伟语塞,逞强道:“爸只是看你考进警校,废了好大劲,不想让你白费工夫。”   他说不过黎潼,埋怨道:“你满嘴都是大道理。”   “你本事了,出息了,找了个好男友,就忘了亲生爸妈……”   中年男人的语气警告:“男人的心思可不好猜,你要是和他分手,一毛钱都没捞到,岂不是被他浪费了美好年华。”   “只有家人不会伤害你。”   说来道去,还是想让段暄山扶一把黎家。   “将来黎家败了,他会看轻你。男人都是这样,讲究门当户对。”   老气横秋的话术滑出咽喉,人未在跟前,就能嗅到一股陈腐气味。   黎潼平静垂眸,思绪飘忽。   她想到上辈子,她那样虔诚地认为黎振伟是盖世英雄般的父亲,眼光过人,知识渊博,人到中年,依旧俊朗。   直到经历生死,再来一次。   她读了很多书,见过许多人,经历许多事。   黎潼终于知道,上辈子蒙住视野,让她浑浊,无法清晰,正是他们看似“完美”的外表。   黎振伟如此,楚朱秀如此,黎漴亦是如此。   他们有心伪装,他们故意偏心。   他们瞧见“黎潼”来到黎家时展示出的闪闪发光的爱意,嗤之以鼻,毫不在意。   对他们来说,那爱并不值得多加留恋。   童年被鞭打长大,气质阴郁消瘦,自不健全家庭成长,高中毕业没能顺利考上大学的“黎潼”,不会是他们眼中的“优秀女儿”和“可爱妹妹”。   她的“爱意”从不值钱。   于是,黎振伟作为浸淫商界的老滑头,轻松放弃。   他最早以父亲姿态宣布,愿意提供几套优质房产、豪车,让“黎潼”远离黎家。   说时,一如此刻,状似恳切,竭诚以待,“我想,潼潼你已经成年,是时候拥有自己的生活。”   言下之意,她该乖乖离开这里,还给黎家原有的宁静幸福。   楚朱秀、黎漴、黎娅总是和黎振伟站在统一战线。   他的态度彰显其余几人的想法。   ……   重来一世,黎潼不是那个“只有高中毕业证书”“只想抢夺父母兄长爱意”的羸弱苍白女孩。   她拥有普世意义上优异、体面的工作,不靠父母提供的金钱过活,与他们的关系泛泛,没有正眼看他们。   他们这才慌张,这才渴盼与她亲近。   人性中的“喜爱”,往往不是毫无道理地发生。   有时候,它产生自“事物对比”,美与丑、优秀与低劣的强烈反差足够叫人喜爱上“更漂亮”“更优秀”的那个。   黎振伟恰是如此。   某一刻,他或许还从黎潼身上瞧出自己年青时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模样,那是如今,年过中年、事业落败的黎振伟梦寐以求着的过往。   人性太过复杂难言。   黎振伟愤怒于黎潼不愿帮黎家的倔强,恼恨她和男友段暄山同仇敌忾的冷漠,却又不得不承认,出席老黎家聚餐时,他在酒桌上喝着黄酒,听着兄长、弟弟说起自家子女,他总要骄傲得意地提起她。   “祖上添光,省厅的公务员,”黎振伟自得极了,“潼潼太让人省心了,没让爸妈操心过一点!”   饭桌上的楚朱秀沉默不语。   她的妯娌们察觉出她的低落,不怀好意问:“怎么这次回来不见她?我们黎家聚会的这几年,都没见到她啊?”   黎振伟打哈哈:“前几年在读书,警校生忙。现在在单位,天天连班转。”   老黎家的亲戚们面面相觑。   话题再转,说起“陈芳”。   长兄问黎振伟,“你把陈芳送局子里,娅娅不生气啊?”   口风严实的黎振伟、楚朱秀,愣是没让亲兄弟知道发生在他们家内部的事。   外人纳闷着黎娅这几年不见踪影,鲜少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亦是好奇着陈芳这“敲诈勒索”罪名落实,不知是否与黎娅有牵扯。   老黎家的人提起黎娅,还是习惯唤着“娅娅”。   餐桌上的小辈们和黎漴关系不算太过亲近。   他应付着几个堂亲的问候,听他们嘴里说着“娅娅”,胸口涌动着烦闷与呕意。   黎漴脸色苍白,垂着眼睫,不曾回答堂兄的那句“娅娅这两年无声无息的,你们怎么也不带她一块来吃饭啊?”   年纪小点的堂妹同样疑惑:“对啊,怎么不带来?我和娅娅堂姐的关系挺好,这几月都没能联系上,她是不是换了微信号?”   黎振伟清嗓道:“我一直想说,黎娅到底不是我们黎家的种。”   一时间,餐桌上的气氛沉寂。   堂兄堂妹们愣住,他们听着二伯激昂慷慨道:“黎家家宴,她当然没资格来。”   楚朱秀抬眸看丈夫一眼。   她缄默不语,完全赞同黎振伟的态度。   黎漴稍蹙眉头,旋后,平心静气地抬杯饮酒。   他一声不吭。   黎振伟的话流淌在饭席间,激起一阵阵惊愕,“户口本还没改,将来等我儿子女儿事业家庭稳定了,到时候看看要不要让她另起一户。”   他的意思鲜明。要在黎漴、黎潼事业和家庭稳定后,再考虑让黎娅“滚出”黎家。   除了他们仨,其余人都沉默了。   好半天,黎振国秉着家族大伯的身份,缓缓开口:“这种事,老二,你应该提前和我们商量一下。”   “娅娅是做了什么糟糕事,让你俩态度一致,要她离开?”   他有瞧热闹的意思,亦是认真严谨地在究根问底。   黎振伟本还想逞从前威风,冷冷地驳回兄长的问话。   他故技重演,偏偏,黎振国不再吃这套。   没办法,谁让老黎家黎振伟的资产这两年大幅缩水,早已不是当年兄长、弟弟需要仰望的存在。   现在他们仨兄弟,不说平起平坐,起码也是你我身价差不多,何必分个高低上下。   黎振伟悻悻。   妻子解围,她眼也不眨,说道:“陈芳联合黎娅,从我们手头骗了点钱。”   “我们没有深究她,只报案要求严惩陈芳。”   是谎言,楚朱秀说时耳廓微烫。   妯娌俩互望一眼,若有所思。   老黎家家宴吃到尾声,黎振伟一家三口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坐上车,准备回家前,黎振伟暗自下定决心,转头对楚朱秀、黎漴道:“老婆、儿子,下一次家宴,不管怎样都尽量让潼潼回来。”   黎漴:“让潼潼回来做什么?”   “满足你炫耀、逞威风的目的吗?”   楚朱秀本准备开口,儿子率先发言,她便咽下想说的话。   黎振伟大怒:“黎家家宴,她不回来像什么样?”   “前几年是我体谅她学业忙,工作忙。”   “接下来,我们一家人要好好相处,做大做强这个家,她一定得回。”   黎漴讥嘲地扬起嘴角,不再说了。   楚朱秀清幽忧郁道:“老公,我觉得嫂子弟媳可能看出来黎娅做了点混账事。”   她目中不安滚动,藏了几年的秘密隐隐有被揭晓的可能,顿觉浑身汗毛竖起。   黎振伟游移不定,不自信道:“应该不会吧?”   ……   房屋征收部门工作人员和黎潼谈完,她带上公证员前往监狱,在监狱里签下了相关委托书。   陈芳见黎潼人来,还有点不可置信。   她讷讷道:“你居然来了,我没想到……”   黎潼冷淡地抬眸,她纹丝不动坐在椅上,看透明玻璃后的中年女人。   监狱没有粉黛可施,陈芳穿着监狱服,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   陈芳的性子被监狱岁月磨得疲软,她不得不收起那副女人不喜欢的小白花绿茶样,跟着狱内大姐做事。   皮肤挺白,犹存风韵的陈芳,有时候还会被性向成谜的短发中年女人摸几下。   她忍着羞耻,觍着脸去讨好狱内大姐头。   这样不堪的岁月还要持续六年。   陈芳看到她,怔怔说完,想到什么,可怜兮兮地扒在玻璃上,“黎潼,我听说你现在当警察了——”   探视时狱警就在一旁,她警告地喝止她的那句“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律师,再减几年”,严肃道:“探视时间要到了,别说些不相关的话!”   黎潼冲一旁的狱警说了几句,她轻声解释自己和她的关系。   他面露了然,理解颔首。   委托书迅速写完,陈芳咽着眼泪,小声道:“拆迁款是打在我卡上的吧?”   黎潼瞥了她一眼。   她冷淡说:“是,只有那套房子该分的一半。”   陈芳面露渴求:“一半也行,我改造后出去能用上就行。”她居然还挺信赖黎潼,觉得她不会贪走她的钱,嘴里喃喃絮语,“出去后我要好好做人,拿这笔钱养老……”   黎潼没把拆迁款放在眼里,她手头的资金是这套房子将拆得款的几十倍。   她只是轻飘飘地打破陈芳的希望。   在陈芳说着“建刚,还是你留的房给我一线生机”“我该多给你生个儿子”时。   黎潼气定神闲道:“陈芳,你忘了吗?当初敲诈勒索,欠黎振伟的钱,你还没有还完。”   这意味着,她名下的财产将要被强制执行。   崩溃只在一瞬。   她大步离开监狱时,身后还有陈芳的嚎啕。 第59章   黎娅盯着银行卡上的数字, 嘴唇咬得紧紧。她胸膛起伏,大脑浑浊,思考自己手头上的钱还够生活多久。   前二十年里, 黎家的阔绰养成她大手大脚的习惯。倘若她的生活没有变动,富贵未曾流逝, 这样的消费水平不会让人产生任何困扰。   然而, 黎娅的账户上已有半年没能收到家人的转账。   自陈芳入狱后, 她再没得到黎家人经济上的支持。   她慌里慌张地点开账户明细查询,看这些年楚朱秀转来的钱。   江艺复学后, 楚朱秀保持着过去二十年给黎娅的生活费水准, 只在平日里的“名牌奢侈品”消费上进行苛扣。楚朱秀不再带着黎娅出门购物,不肯为她支付更多,只愿意提供江市上流圈子里大部分家长给孩子的日常开销额度。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阵。   后来, 楚朱秀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开始缩减她的生活费, 从一个月近10万到5万,到3万、2万……最后的最后,黎娅必须得主动找她要。   觍着笑脸,掌心向上,摊手要钱。   黎娅煎熬不已,脖颈滚烫, 面颊涨红, 柔声唤着“妈妈”,恳求她及时将生活费打到账上。   这样的日常持续很久。   第三次高考复读前, 黎娅图一时快活, 买了只二十万的dior包,账户大幅缩水, 她还没来得及找楚朱秀要生活费,便因“梦境”陷入癫狂,神志不清地联系上黎漴,说了一堆阴森森的话。   紧随其后,是她殷切紧张地拨给黎振伟、楚朱秀,试图寻求认同。   得来的是父母态度一致冷淡的挂断。   至此,她彻彻底底断掉了黎家这一条资金链。   银行卡的余额只减不增,放在寻常家庭能用上起码十年的百万余额,被黎娅挥霍一空。   她不得不变卖自己买的名牌包、首饰等,以此尽力维持她过去习惯了的富贵生活。   眼珠滚动,凝视手机屏幕。   黎娅神经质地呢喃:“个十百千万——”   “只剩下三十几万了。”   她忧心忡忡,发自内心地觉得这点钱还不够她用上半年——爸妈还在乎她时,单月消费百万是常有的事,楚朱秀曾说女儿要富养,这样出门在外才不会被人哄骗。   作为母亲,楚朱秀的本意或许是好的。   只可惜,黎娅没法拥有长久稳定的富贵。她被养得娇纵,吃不了苦,即便是现在,出门在外还是要海鲜大餐、空运和牛等,人均三百起,一天三餐吃下来起码五百。   她想过卖掉过去妈妈给她买的名牌包包等,可惜,放在家里的已被收起,黎娅没有合理明目向楚朱秀讨要。想也知道,她绝不会同意。   黎娅压抑不住的恐慌焦虑,呼吸急促,咬住手指甲。   十根指甲盖在高压焦虑下,被咬得坑坑洼洼,十分难看。   与此同时,久未联系的黎家堂姐在微信里问她怎么没来参加黎家家宴。   黎娅看着聊天框,迟迟不敢敲字回复。   黎家家宴的聚会时间在上周,她得知时,家宴早就结束。   黎振伟拨来电话,警告她不要在外胡说八道。   “你要是听话懂事点,我给你的那些房子,不会收回。”   黎振伟给儿女买房产时走的是赠予流程。   诚然,目前情况与撤销赠予的法律依据并不吻合,即便真要撤销赠予,必定要纠缠拧巴上好一阵,打官司也不一定是黎振伟占理。   但是,“陈芳”的例子实在叫黎娅胆战心惊,她坚信父亲有这个能力把她名下的房子弄回去。   “还有,房子别想着倒卖换钱,”黎振伟意味深长道,“这都是黎家的财产。”   黎娅讷讷应下。   她彻底熄了“卖房换钱”的想法——要知道,黎振伟赠予给她的两套房产,市场价千万,都是黄金地段的房。   如果不被黎振伟搅掉买卖交易,黎娅可以拿到千万直接润了。   她没这个胆子。   黎家事业这几年虽然颓败,在江市仍是说得上话的有钱人家。他一句话出口,房产中介都要急哄哄地下架房源,不敢再介绍买家来看房。   只要人在江市,黎娅逃不出黎家的掌控。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厚着脸皮发消息给楚朱秀:“妈妈,这个月你还没给我生活费。”   楚朱秀已读不回。   黎娅再度啃起指甲,她原地绕住走了几圈,眼眶湿红,嘴里呢喃。   忽的,她想到什么,灵光一闪。   曾被黎振伟无意提过的老旧城区拆迁计划,她的生父林建刚的房子。   按道理,该有她这个亲生女儿的一份。   黎娅情绪高昂,她急匆匆地找了陈芳狱中的联络方式,得知这个月的探视机会已经用掉,紧张追问是谁来探视她。   监狱负责联络的工作人员没有告知她个人隐私。   黎娅气馁,决定等下个月。   她等到下个月探视机会,在监狱里和陈芳两两相望,随后,问起拆迁款。   陈芳听完她提出的要求,一时间竟也被她的无耻震惊。   “房子拆迁款只有我和黎潼有份,跟你有屁关系。”   “我是你亲生女儿!”   账户上的钱越来越少,黎娅心如刀绞,恨不得马上用拆迁款填满。   她打探过消息,政府拆迁款按照江市拆迁办最新条款规定进行赔付,林建刚那套房子室内面积加上公摊,应该能给到快两百万的拆迁款。   已知拆迁方案有两种,其一是直接拿钱,其二是选安置房,根据面积大小增多少补。   今时不同往日。   黎娅没能预料到自己会为了二百万拆迁款和陈芳争执得面红耳赤。   探视时间只有半小时。   陈芳在玻璃那头说:“我问过懂法的人了,虽然当时医院抱错有报警记录,黎潼认回黎家走过流程。”   “但你没走认回林家的流程,”和黎娅无比相似的杏眸,说时皱纹翻卷,老态毕露,她道,“亲子鉴定也没做。”   黎娅愣住。   她听到陈芳赶在探视最后几分钟,匆匆说完剩下的话。   “你爸他早死了,骨灰做不了亲子鉴定。”   “我当时不在,你们这抱错的事还是过了大半年才到我耳朵里。我没和你做过亲子鉴定。”   她道,“大家都知道是抱错了,警察也这么说。可你又没过明面,就是上法庭和我、和黎潼打官司,恐怕还得扯上好一阵。”   她如今人在监狱,真要闹上法庭,黎娅肯定要走上一波繁琐流程。   这样的流程,足够黎娅心生怯意。   陈芳撇了下嘴,很显然,并不想把林建刚的财产分一份额给她。   拆迁款两等分都不够她用,三等分让一份给黎娅——凭什么?   上个月黎潼探视,协助处理拆迁委托书事宜后。   陈芳从她那得知自己出狱后还得还钱,情绪大崩,后来在狱警的定期心理辅导下,逐渐冷静下来。   她只能无奈接受现实,让拆迁款填上“敲诈勒索”黎振伟的空缺。   狱警劝她道,改造出狱后,但凡想好好做人,肯定还要再还钱,届时,用拆迁款填补后,她的还款压力没那么大。   这个月,陈芳寝食难安,本来都已经劝自己想通。没料到,又来了黎娅这个觊觎她拆迁款的人。   狱警提前告知,让她在探视时情绪不可过分激动,以免影响服刑人员的积极改造。   陈芳强忍厌恶,瞧了亲生女儿一眼,嗤嗤甩出最后一句:“反正这钱和你不沾边。”   黎娅失魂落魄,离开监狱。   她坐在公交站旁的长椅上,打开手机银行APP。   这个月流水支出快一万,已经是她省吃俭用后的消费。   娇生惯养长大,这样的消费水平堪称磋磨。   黎娅开始后悔,自己没能在楚朱秀还愿意给钱时攒下一些。   金秋时节,风吹树摇。   她开始流眼泪。脆弱的眼珠虹膜被吹得通红,水珠止不住地往下掉落,淌在脸颊上,风吹干,盐分让脸皱巴巴地疼了起来。   黎娅埋掌呜咽,后悔莫及。   她的人生,将在此后的无数年里,不断地重复着“后悔”“懊恼”“痛苦”的情绪,死也不能挣脱。   ……   12月3日。   黎家妯娌在凌晨于她们三人的群聊中发了一条消息:“黎漴现在都没结婚,听说是因为黎娅?”   晨起的楚朱秀看到这条消息,心脏砰砰,慌得手指都在抖。   她回了一个问号,故作茫然:【什么?】   过了十几分钟,另一个妯娌回复道:“我也听说了。”   “该不会是黎漴对黎娅有意思吧……”   这种猜测正好与不久前黎振伟在黎家家宴中的说辞一致——所谓将黎娅剔除黎家户口,自立一户,兴许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让这对“过往兄妹”结为夫妻。   三人群聊里,另外两位妯娌不断弹出八卦问询。   “我也觉得,说不定真是这样,@楚朱秀,弟妹,你说说看?”   楚朱秀喉中滚动着剧烈呕意。   她面色青白,手指颤抖,敲字回复:【一派胡言,我儿子怎么会看上黎娅。】   她恨黎娅恨得要死。   黎漴多年男科未愈,至今不愿配合相亲,甚至连试管都不想去做。   黎振伟多次和他吵架,声称要是再不去做试管dy,他一定要他好看。   关系暂缓时,黎振伟唉声叹气地说,要是实在不行,将来黎家的财产给潼潼的儿子。   黎漴全程无所谓,冷得像块石头,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随你”。   “软硬兼施”的招数并未起效。   楚朱秀为此愁得生了几根白发。   镜中窥见鬓白,她当天就约了发型师,将那灰白用染色剂盖去,仿佛这样就能欺骗自己,她年华仍在,美貌依旧。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黎娅这个祸害。   楚朱秀怎么能容许他人随意揣测,说黎漴和黎娅有一腿?   她在群里解释着,发着文字。   她的说辞里隐瞒细节,掺杂真实,“黎娅对黎漴有不好的念头,我和振伟已经警告过她,不让她再接近我儿子。”   “这种心思纯坏的人,我家儿子怎么会喜欢?”   妯娌们似乎相信了。   转而,她看着群聊里,妯娌最后道:“唉,世事无常,怎么也想不到当年的娅娅会变成这样……”   “当初她跳舞那么优秀,要是好好跳下去,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一腔坏心思。”   她们没有正面提到楚朱秀在“教育”上的失败,只隐晦地说起自“真假千金”事件爆出后,黎娅的状态非常不对劲。   楚朱秀看着“跳舞”几字。   蓦地,想到那个梦境中——并未摔伤的黎娅毕业后考进江市舞团,年纪轻轻成为首席,期间赢得青舞金奖,登上舞蹈综艺,成为备受关注的青年舞者。   她浑身鸡皮疙瘩。   在这一瞬,不免想起另一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黎娅,她能接受她和儿子黎漴在一起吗?   楚朱秀不敢再想下去,她深呼吸几口,胸膛起伏,迅速将群聊信息截图发给黎振伟,寻求丈夫帮助:   “老公,出事了。”   =   江市上流圈子里,豪门八卦向来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曾经引起一阵热议的“真假千金”的主人公黎家,再度踏入他人视野。   某天,有人扒出黎娅曾经爬上黎漴床榻的重磅特大消息。   一时间,所有人目瞪口呆。   震惊过后,人们的关注点落在这对兄妹现今情感纠葛上。   黎漴出门在外,都能感受到旁人打量他的不怀好意。   要么是暗戳戳着说着他心思不纯,和共同生活二十年的非血缘妹妹暧昧不清,要么是笑话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被女的占了便宜。   诸如此类的闲话,不断加重他的精神压力。   黎娅不在上流圈子里的八卦漩涡中心,黎漴一人承担了所有。   他在短短半个月里,食不下咽,难以入眠,痛苦到极点。   楚朱秀曾引以为傲的“完美家庭”“优秀教育”亦被无数人耻笑:“养出这样的女儿儿子,居然还有脸说自己当妈的教育好,养大的孩子聪慧优秀。”   “说起来,真正本事出息的黎潼,她不是被楚朱秀养大的,没受到她的荼毒,这才有现在的成就。”   “听说今年她在省厅又立了功,很快就能提拔上去。”   这样的窃窃私语并非少数。   更多人说,“难怪黎潼从不和他们出席重大场合。”   “真丢人。”   黎家赖以生存的精神需求,他们迫切需要的“体面”“完美”“幸福”外表,在这一场浩浩荡荡的八卦中,被扯破撕碎。最终,狼狈不堪地委落在地,再无修复的可能。 第60章 (补)   拆迁事宜处理完毕, 黎潼给段暄山拨去电话。   接起的速度很快,嘟声不到两下,那头传来低沉悦耳的男声:“猫猫妈, 忙完了吗?”   黎潼答:“已经忙完了。”   段暄山为她高兴。   家中传来猫咪此起彼伏的叫唤声,仿佛在抱怨着家长不在, 自己有多委屈难受。段暄山忍俊不禁, 抬步走向阳台, 在嵘市的秋风簌簌里,说起这些天家中发生的事。   黎潼行走在江市的街道旁, 榕树摇动, 绿影婆娑。   秋并未染透叶,郁郁葱葱的翠色自褐黄的枝中钻出,间或能听到禽鸟的低鸣。   她的爱人在说话, 声线平稳, 含着笑意。   “家楼下开了家冰饭店, 口味正宗,等你回来我们去吃。”   “猫抓板被几只胖猫抓得稀碎……”   “我新学了几道菜,是江市的地道菜。”   段暄山的音色清冷,他说时,难得絮絮,如同望妻石, 翘首以盼。   最后, 是他很轻的一句:   “等你回家。”   黎潼舒展眉眼,笑着答好。   挂断电话, 她凝视着天边云霭。   一场冰冷秋雨即将降临江市, 她要在雨水来袭前,回到家。   ……   认识段暄山长达十多年的某位友人, 从其他朋友嘴里得知他谈恋爱,起初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什么?今天不是愚人节。”   “暄山那人,从没见他喜欢过谁,真要说喜欢什么——小动物算一个。”   友人嘀嘀咕咕:“他就没长过谈恋爱的神经。”   对方肯定说,段暄山确实在谈。   那人愣怔,旋后亲自联系他,“不是吧哥们,你谈恋爱了?”   段暄山没在电话里说太多,只简单道,“过几天,我请你们吃饭。”   没过多久,段暄山亲自组了个局,邀请他熟悉的朋友前来。   几位友人来时,桌上已经点了清茶。段暄山静坐,眉眼低垂,眼睫冷淡,听到声响,闻声抬头,脸上的情绪依旧寡淡。   友人们都已习惯他这张“臭脸”,他们相识多年,早知道段暄山性情如何。   他很少热情待人,平素礼貌客气,周身萦绕着山雾冷风般的淡漠。   年轻叛逆时,会觉得这样的性格太过装x。   相识久了,年纪大了,才知这样的同性友人最为可贵。   难得在,段暄山多年如一日的性情稳定,为人善良,不与鲜廉寡耻的人联络交往,社交朋友圈干净清白……   细数来,全是优点。   聚餐吃饭时,这群大老爷们最喜欢参与段暄山组织的饭局。   没别的原因,段暄山从不劝酒,饭局清淡。   他身价远超常人,并未矜持孤傲。不像某些身居高位、沾染酒局恶劣风气的人,粗砺着嗓、红着脖子拍桌嚷嚷“不喝酒就是看不起我”等糊涂难听话。   彼此品性相合,这才能成为多年好友。   几人招呼打完,性格大胆热情的,笑着问:“就老段你一个人?”   段暄山答:“她临时有些事,一会就到。”   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包厢门被敲响。   距离门近的友人起身开,稍一抬眸,撞进一双毫不逊色于段暄山的冷情眸子。   年轻女人在制服外穿了件男士外套——眼尖的瞧出,这是段暄山的大衣,搭在她身上毫不违和,更像个穿了oversize装的美丽女性。   领口透出几厘的淡蓝警服衬衣色彩。   她有着一张近乎完美的脸蛋,眼眸狭长冷艳,鼻梁高挺俊俏,唇角的弧度平直冷淡。   年轻女士的身上浸染着清冷淡漠,气质凛然深邃。叫人情不自禁地挺直脊背,本能要循规蹈矩。   开门的友人愣了。   他讷讷道:“您……我们屋的?”   只是刹那,他看到这个美丽女性脸色柔和下来。   她与段暄山对视上,旋后,望向友人们。   “我是段暄山的女友,很高兴见到你们。”   原先神情寡淡的段暄山,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眼瞳豁然点亮。   美丽女郎亦是如此。   进屋时,那张漂亮脸蛋上分明疏冷的情绪犹如被明火点燃,冷意霎时消散无踪。   友人们:“……”   他们面面相觑,为这对爱侣的气质默契,神奇的相似点惊叹不已。   饭局中,他们得知她方才迟来,是半路上扭送了某个小偷,帮着同行擒住,这才匆匆赶来。   身上的外套果然是段暄山。黎潼来时匆忙,只在制服上套了常服外衣。抓捕小偷时,外衣扣子扯散落地,只能先穿上他的。   这一顿饭局结束,某个友人感慨着道:“暄山,你这单了三十年,终于有伴了。”   另一个道:“我还以为你要单一辈子呢!”   还有个自来熟的,大喇喇地给黎潼分享起段暄山的过往糗事:“你知道吧,他接手段家后,常年出差在外,每到一个新城市,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当地正值营业的猫咖狗咖。”   喜欢小动物的人,心肠坏不到哪去。   段暄山听到黎潼笑了一声。   他窘红双耳,给她倒了杯果汁。   他听到他年轻、美丽的爱人,轻声说:“我和他认识最初,就是因为猫咪和小狗。”   友人们惊叹连连,直起身来,好奇这偶像剧般的开场:“靠!好梦幻的相遇!”   ……   多年前,江市那场大雪举世罕见。他们在雪中相遇,离别时,段暄山为黎潼撑了半小时的伞。   冬雪如鹅毛,坠落时沉沉压在肩头。   段暄山还能想起那场雪,想起她在风雪下苍白消瘦的脸颊,想到她伸手捧着带到宠物医院的羸弱小猫。   他们的初遇没有太多旖旎。   只有几只冷得发抖的猫咪小狗,蜷在救助人的身边,汲取那罕见珍惜的暖意。   如今,羸弱可怜的小猫小狗已然胖壮肥美。   年轻消瘦的女孩早已变得健康,脸颊饱满,眼神明亮。   段暄山看向黎潼。   她眉宇动人,眼皮低垂时,总有几分倦倦。可只要一抬眸,眸光总是粲然,泛着令人心胸悸动的柔波。   黎潼警官说话的腔调冷而直率,处事效率极快,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上,都极其亮眼。   这场饭局结束后几天。   友人们在群聊里@段暄山。   要么是感慨他踩了狗屎运,找了这么优秀合拍的伴侣;要么是了解过黎潼的职业风险,要他尽量维护好家庭和谐,不要错失良缘;要么是说他一定要把握住,多多保养自己,以免年老色衰,出门反差太大。   段暄山的年龄危机感一直没有消失。   哪怕黎潼夸过他比单位男性家属们都要英俊好看,他还是紧绷,从不松懈。   他常年健身运动,保持着体脂率,请了专门的营养师安排菜谱……   恋爱第四年,他在某天清晨围着围裙做完早餐时,听到身后轻悄的脚步声。   温热柔软的手臂环住男人的腰,他嗅到很淡的气息,清幽的浴液芳香。   黎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轻声呢喃着,“暄山,你真好看。”   她的唇落在他光裸的脖颈皮肤,热烫如同烙印,激得他轻轻战栗。   ……   黎漴三十三岁那年,进了心理医院。   楚朱秀茫然地听着医生说话:“……病人确诊为抑郁症,有心境低落、意识活动减退(注)的症状,家属看一下病历单。”   她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呢?我儿子看起来那么健康!”   医生皱了下眉。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将病历单递给她,平心静气道:“家属看一下,这是他上周自己来医院诊断出的结果。”   楚朱秀颤抖着手接过。   她的泪水在看到病情结论时,再也止不住。   “可以告诉我,我儿子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吗?”   医生摇头,“这是病人隐私。”   他犹豫片刻,道:“病人选择住院,已经缴费。”   楚朱秀惊慌失措,她说:“医生,能不能不住院啊?”   医生仿佛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声线冷了下来:“我作为医生的建议,是让他住院治疗。”   楚朱秀抓着病历单,她艰涩解释:“医生,进医院治精神病,会被别人笑话的——我也不是不懂这病要治,只是,只是……”   只是,经历过重创打击的黎家,再也经受不起儿子进精神病医院的这一事实。   黎漴和黎娅的“兄妹乱0伦”八卦在江市上流圈子里沸沸扬扬了好几个月,一直没能停歇,后来,是黎振伟安排黎漴出国一段时间,避开风头,总算将儿子看起来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扯回正常线。   上个月,黎振伟手头投资的项目被迫暂停。   他在这项目上砸了八千万,这是黎家目前能动用的所有现金流。   项目暂停对黎家的影响实在太大。原本友好合作的几家企业翻脸要钱,银行开始催收账款,董事会里的股东们开始指责黎振伟的投资出错——   黎家名下的房子已经底价挂出几套,无人问津。   楚朱秀试图找过去聊得好的富家太太们寻求帮助,她们无意回应,集体沉默。   黎振伟在外灰头土脸,回来大摔特摔,不断谩骂着此时落井下石的人。   黎娅曾回家一趟,苦着脸求楚朱秀给点生活费。   正巧黎振伟回来撞见,他没给她留一句话的时间,几个耳光下去,将她打得脸颊涨红,嘴唇开裂。   楚朱秀一声不吭,不敢触丈夫霉头。   她在黎振伟发火完毕,给黎娅找出医药箱。   黎娅不要她的医药箱,她选择摊手要钱,“妈妈,爸爸打了我,你就给我点钱吧?”   她身上早已不是昂贵优雅的穿搭,款式过季,并不合身。   楚朱秀垂眸,还是没有给她钱。   她也确实给不出来。   黎娅为此大哭大闹,她恨恨地用纸巾擦着泪,眼角通红,“那我还白被爸爸打了!”   是了,被黎振伟打不过是黎娅为了顺理成章地讨要钱财,宁可被伤害躯体的招数。   楚朱秀无言。   她望着黎娅摔门离去的背影,既痛恨,又怜悯。   ……   黎漴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望着病房窗口外狭窄的天光。   楚朱秀敲门进来,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子,我们回家去治,行吗?”   黎家承担不起另一个丑闻了。   继承人黎漴身患抑郁症——没人会关注“抑郁症”,只会觉得黎漴脑子有精神病,影响他将来康复后的工作和生活。   楚朱秀甚至不敢将这件事告诉黎振伟。   她恳求着看向儿子。   黎漴服用过盐酸舍曲林片,犯困昏沉的副作用让他无力及时应答。久久,他眨了下眼皮,低声道:“妈,你知道吗,是潼潼瞧出我不对劲。”   “她其实并不喜欢我,”男人的声音恍惚,疲倦深深,“但她还是建议我去医院看看。”   楚朱秀怔住。   她听到儿子说起黎潼时,近乎温暖的声线,“医生说,尽量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回家的康复效果可能没有在这里的好。”   病人在倾诉自我时,展示给心理医生的“家庭问题”,恰是黎漴留在医院治疗的主要原因。   家庭会拖累病人康复的进度。   当楚朱秀问医生,能不能不住院时,正好论证了以上。   “……”   楚朱秀难堪地听着黎漴说:“妈,如果你真想让我死在家里,就给我办出院手续。”   她说:“儿子,妈爱你,妈怎么会舍得让你……”那个字,她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囫囵地咽下,泪眼朦胧,“你生病了,妈知道,都是黎娅的错。”   “要不是她犯神经,要不是她下贱!”   “儿子,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楚朱秀痛苦地坐下,握住病床上儿子的手。   她说:“妈想让你出院,是因为……你知道的,家里出了太多事,我怕你入院的消息被人看笑话。”   楚朱秀仍想撑住那摇摇欲坠的体面。   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可笑不堪的。   黎漴茫然地与她对视。   他骤然说出一句话,砸得楚朱秀东倒西歪,几乎要为此摔倒。   “妈,现在你还觉得脸面是最重要的吗?”   楚朱秀想要反驳,她想说自己不是这样想的。只是,只是这几十年来,她的人生依赖于展示给外界瞧的完美外表,她从之汲取生活的能量,她不能没有它。   黎漴面颊消瘦,他有着一双遗传自母亲的眼。过往年岁里,笑时微弯,表情明朗,金尊玉贵养大的富家公子哥,有教养的姿态,极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如今,三十出头,他失去青年时期的气宇昂昂。   就像一只沉落在浩瀚黑海的小舟,碎得体无完肤,无法打捞。   他很轻地叹息。   他短促地笑了。   “反正,我觉得,脸面一点也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的半句,含混不清地吞在喉中。   黎漴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陷入生理性的发呆困顿,他喃喃说着那半句话,像是在说某个梦境,像是在痛苦于那个“黎潼”的死亡。   他又说:   “妈,当初为什么会抱错呢?”   “要是没有抱错就好了……”   楚朱秀落下大颗的眼泪。   她听着他说,攥着胸口衣服,喘不过气来。   转眼,儿子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着,睡相宁静平和。   这一刻,和她梦境中见到的一幕重合。楚朱秀怕得要死,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黎漴,直到感受微弱的吐息,她猛地松弛下来。   她捂着嘴,呜咽起来。   泪水蒙在眼前,湿漉漉地笼罩视野。   楚朱秀在这一刻,骇然地发现一个事实:她居然也像黎娅那样爱哭了。   当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时,泪水成为唯一的宣泄手段。   楚朱秀终于成为她最痛恨、厌恶的那种人。   ……   黎潼得知黎振伟在不断恳求段暄山的帮助。   她人在国外,同行出任务的彤姐收发着信息,脸色严肃,神情专注。   见她拿出私人手机,分神问了一声:“家里有事?”   “不算什么大事。”黎潼答,不忘在手机里回段暄山。   段暄山告知国内事务后,说自己不会落井下石,只会冷眼旁观。   这正是黎潼想要的态度。   他得到她的回复后,发来一连串的猫猫狗狗图。   其中不乏他和最乖的几只猫搂着自拍,神态形似,眼巴巴地看着镜头,目中透出想念与爱意。   她忍俊不禁。   彤姐若有所思,单位里熟悉的同事知道她和父母关系不合——记录在档案上的亲属关系,完全是电视剧般的桥段,在她刚进单位时,小范围地传播过一阵。   后来是看重她能力的直系上司开口,要大家少议论个人家事。   后面几年,单位新入职的同事们都不怎么了解她的家庭情况。   彤姐是一开始就知道她的个人状况,平素里她鲜少主动提起彼此父母,算是某种意义上含蓄体贴的相处之道。   她看出黎潼脸上的表情确实轻松,便也放下心来。   此次出国的任务是和国际刑警合作,进度接近尾声。   她们将任务完成得不错,上头安排她们坐后天的飞机回国。   留了一天以待收尾。   翌日,两人给自己短暂休了半天假。   她们在浪漫的枫叶大道上看着日落,夜灯初起,玻璃橱窗内陈设着精致服装和鞋。   彤姐想给自己和亲友买点礼物回去。   黎潼自是陪同。   她们进了一家服装店,蓝眸黄发的导购员询问她们的穿衣喜好。   彤姐兴冲冲地挑选好心怡的衣服,进入更衣间。   黎潼没有喜欢的款,她安静坐在沙发等待区,看着玻璃橱窗外发色各异的行人。   那个导购员主动上前,她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用着生涩的中文,别扭地道:“我觉得这件衣服会很适合你。”   黎潼诧异,她看向导购员找出的衣服,随即,微微一愣。   这是一件雪白美丽的长裙,像一条流淌的星河。   她听到她说:“你像月亮,你很漂亮,穿起来会像公主。”   被迪士尼公主的故事熏陶长大的外国人,看到黎潼的刹那,为她的姣好脸蛋发呆。紧随之后,她饱含期待地找出橱窗中最皎白、纯真的长裙,希望能投其所好。   黎潼凝视着陌生导购员羞怯递出的长裙。   那会是许多年前,她为之如鲠在喉,恨不得伸脚碾烂的款。   清纯、精致,雪白、柔美。   星河般璀璨。   再看时,她波澜不惊。   她不再生气,不再觉得这样的白、这样的柔和款式碍眼。   黎潼笑了起来。   她弯着眼眸,伸手接过,在导购员惊喜的目光下,用流利的英文道:“我不喜欢这个款式的衣服。”   彤姐换完衣服,喜上眉梢地走出更衣间,准备要黎潼的意见,正好听到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但我能接受了。”   美丽好看的年轻女人在室内白炽灯下,眼中盈盈,笑意深深,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极了胜券在握的操盘手。   她抓住了她自己的人生。至此,一路绚烂,永不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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