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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九零好村光[种田]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当归矣   内容大小:779 KB  下载:重回九零好村光[种田]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6-29 12: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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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名称: 重回九零好村光[种田]   本书作者: 当归矣   简介:   九零年代农村生活,细水长流勤劳致富~   姜冬月辛苦守寡三十年,独个儿种着庄稼拉扯儿女,硬从温饱线挣扎翻身,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没想到再睁眼重生了!看着熟悉的挂钟条几木房梁,鸡窝梧桐靠东墙,姜冬月怒从心头起,咣咣咣地先把死鬼丈夫揍了一顿。   唐墨:“……?”   他白天打工晚上干活,怎么又把媳妇惹毛了?   不行,得好好想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唐墨发现姜冬月脾气越来越大,管他越来越严,家里的日子却芝麻开花节节高。   除了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不保,别的哪儿哪儿都好。   唐墨挠挠头,甭想了,就这么着吧。   内容标签: 种田文 美食 爽文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冬月 ┃ 配角:唐墨,唐笑笑 ┃ 其它:完结文《农家子科举养家(种田)》   一句话简介:九零年代农村生活,勤劳致富~   立意:勇敢往前闯,做个独立的人! 第1章   姜冬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白亮月光穿过绿漆斑驳的四格窗棂,流水似的泼洒在洋灰地上,映出屋外团团树影。   微风轻拂,树影婆娑晃动,送来混合着泥土味儿的潮湿水汽。远处有咕呱咕呱的蛙鸣声此起彼伏,既热闹又安静。   刚下过雨么……   姜冬月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做梦,身下不是海景房的席梦思大床,而是睡了几十年的旧木床,硬邦邦的,竹编凉席上面铺了薄薄的褥子和一层老粗洋布,手感十分熟悉。   相隔半尺远,还躺着个更熟悉的人。   她丈夫唐墨。   这家伙跟生前一样怕热,褥子和老粗布都蹬到角落,只胡乱裹着点儿被单盖住肚腹,贴着凉席呼噜噜大睡,□□的胸膛一起一伏,常年劳作形成的结实肌肉泛着健康的光泽,依稀是年轻时的模样。   哼,没良心的倒是睡得香!   姜冬月这样想着,随手一摸,自床头位置捞起扫炕炊帚,倒转过来“啪”地打了唐墨一记。   所谓扫炕炊帚,其实和刷锅炊帚一模一样,都是带穗头的细高粱秆用锄头去了籽儿,再用塑料绳和铁丝结结实实捆扎到一起做的。   拿来扫床上的灰尘飞絮就叫扫炕炊帚,放到厨房刷锅洗碗就叫刷锅炊帚,用来打人也趁手得很。   看唐墨皱起两道浓眉不肯醒,姜冬月“啪啪啪”地又打了他好几下。   死没良心的,一根犟筋拧不转,不让他去工地干活非要去,俩月不到就搭了命,撇下她跟孩子在人世艰难苦熬,险些活不下去。   凭什么在她的梦里睡大觉?   起来!   这回姜冬月用了几分力气,很快抽醒唐墨,也不管他怎么皱眉瞪眼犯迷糊,兀自问道:“你过得咋样啊?吃的穿的还有吧?缺什么给我说,别苦了自个儿。”   看唐墨不说话,姜冬月又抽了他胳膊两下:“问你话呢,赶紧说,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不说话赶明儿不给你做衣裳了。”   唐墨两道浓眉皱得更紧,慢吞吞点了点头。   姜冬月也不计较:“你过得好就行。”   守寡三十载,她其实很少梦到唐墨。起初是日子太艰难,一个人每天拖儿带女,又要种地、打零工,拼命挣口饭钱。夜里躺到床上,直接两眼一闭人事不知,都分不清睡着了还是累晕了,哪里剩的精力做梦?   再后来勉强熬出个人样,终于把自家日子过起来,每天忙忙碌碌却有滋有味,更顾不上做梦了。   像今天这样清楚地看见唐墨,还是头一回呢。   姜冬月心里揣着那么点稀奇劲儿,戳戳唐墨的胳膊,低声道:“哎,咱闺女那对象又掰了,你知道吧?你也不说给闺女上点儿心。”   她闺女唐笑笑模样生得好,书念得好,人也勤快伶俐,偏偏姻缘不顺,要不是赶上村里拆迁,她其实有心给唐墨迁个坟来着。   不求冒青烟吧,至少别挡着儿女的红鸾星。   “……”   唐墨挺着个板寸脑袋一语不发,只有两只黑亮眼睛上下眨动,一错不错地看着姜冬月。   “哼,就知道指望不上你,梦里也没句好话。”姜冬月熟门熟路地数落丈夫,准备翻个身睡觉。   这一动,才发现身子沉得很,竟是小腹鼓起怀着身孕,看大小约莫五六个月的样子。   姜冬月“噗嗤”笑了:“难怪胸闷气短的,原来儿子还没出生。”   话音刚落,唐墨眼里“嗖”地亮起两簇小火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给闭上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听见儿子就想上天,真是……”姜冬月有心责骂两句,又怕梦里犯了忌讳,到底忍住了,只拎着扫炕炊帚拍开唐墨的胳膊,不许他靠过来。   臭没良心的,想把她带走吗?没门儿!   她好容易熬到儿女念完书找了工作,石桥村还赶上征地拆迁,享福日子刚开始没两年,可舍不得去找唐黑土。   他且得奈何桥边再等她二三十年,哼~   “睡你的觉吧,也就我心疼你,别人半分钱都指望不上。”姜冬月又打了唐墨两下,熟练地叮嘱道,“没事儿别死干活,惦记惦记老婆孩子,记住了吗?”   说完抱着肚子翻过身,闭上眼准备结束这个奇特又古怪的梦。   她今天住的可是海景房,若非赶上高峰期,万万舍不得花那么多。   打从刷卡进门,每分钟都是钱的滋味儿,可不能浪费。   姜冬月想着席梦思大床的高枕软褥,自顾自阖眼睡下,浑然不觉唐墨心里正惊涛骇浪,滚粥似的翻搅不停。   天呐!他听见什么啦?   冬月说肚里怀的是个儿子!   据村里老人说,胎梦是非常灵验的,梦到蛇虎熊豹的多生男娃,梦到花花草草的多生女娃,十个里面八个都是这样。   当年冬月怀闺女的时候,就梦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灿灿的晃人眼,到了日子瓜熟蒂落,果然是个白白净净的女娃,眼睛都没睁开就会冲他咧嘴笑。   唐墨开心地不得了,跟姜冬月商量着给闺女取名“笑笑”,盼她一辈子快活如意,笑口常开。   要是这回的胎梦准了……   不对,这要是做梦,冬月她为什么睁着眼睛啊?   瞧着还挺清楚的样子,不像噩梦魇住了说胡话。   梦游?冬月也没这毛病啊……   唐墨越想越纠结,一颗心左摇右摆,一忽儿美滋滋,一忽儿凉浸浸,直到姜冬月的呼吸声绵长起来,墙上老式挂钟“铛~铛~”地报时,才拍拍胸口,卷起粗布被单轻手轻脚靠近姜冬月。   等了会儿没动静,唐墨放下心来,一把将那倒霉催的扫炕炊帚扔到床脚,然后伸开胳膊搂住自家媳妇,呼呼大睡起来。   * * *   翌日   唐墨跟着鸡叫声起床,看看表已经快到五点半,来不及做饭,便拉开炉门,换了块新蜂窝煤,趁火苗呼呼蹿上来的功夫,一边烧水一边在大铝壶里滚了四个鸡蛋。   待姜冬月顶着满头乱发从床上坐起来,他已经把开水倒进暖壶,又重新坐上了大铁锅。   “今天起晚了,我得赶紧走,你自己对付着煮点儿东西吃。”唐墨伸手在姜冬月脑袋上呼噜一把,想到昨儿夜里无辜挨揍,又胡噜一把。   “煮了四个鸡蛋,给你碗里留了俩,起来洗把脸趁热吃,别亏了身子。”   姜冬月晃晃脑袋,直愣愣地看着唐墨:“你、你要进城去工地?”   “嘿,冬月你是不是睡糊涂啦?”唐墨伸手在姜冬月眼前晃晃,“你男人都打多少年木工了?啥时候去过工地?咱可是正经手艺人。”   他边说边找了块小方巾把剩下的两个鸡蛋包起来,披上蓝布外衫,掀开门帘子就要走。   “等等!”姜冬月脑子乱哄哄的,顾不得穿鞋就追上去,差点被堂屋门槛绊倒,“笑笑呢?笑笑上哪儿去了?”   “姜冬月!”唐墨着急忙慌地揽住人,脸都白了,“你是不是昨天魇住了?怎么大清早的就犯迷糊?”   快六个月的身子,真摔到了可是要命啊!   “我……”姜冬月想顺着唐墨的话胡乱编个借口,到嘴边却卡了壳,眼神涣散地望着门板后面悬挂在钉子上的月份牌。   巴掌大小,厚厚的,已经翻过去快一半,粗劣薄纸上写着漆黑的“1992”和鲜红的“六”。   是1992年农历六月。   1992……   姜冬月口干舌燥,一颗心砰砰直跳,越发不知道怎么张嘴。   我一觉睡醒发现换地方了?   我辛苦守寡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多少家业都白奋斗了?   这可叫她怎么说?随便漏两句都能把唐墨吓懵吧……   “这么大人了,你好歹稳当点儿。”唐墨确实吓得够呛,半拖半抱把姜冬月扶回床上,“再睡会儿吧,身上不难受就好了。”   “别担心笑笑,这不是你前两天感冒,又不能吃药,就把笑笑送她姥姥家了嘛。今天要是下工早,我就去魏村把笑笑接回来,行不行?”   姜冬月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行!只要不是去工地,你干什么都行。”   唐墨脑门竖起个浅浅的“川”字:“……怎么还跟工地杠上了?”   看来是真梦魇住了,不是胎梦,唉。   幸亏他昨晚上多了个心眼儿,没敢说话打断冬月,听说那样惊醒了容易厥过去呢。   唐墨暗自惋惜,回想姜冬月睁着眼睛说梦话的情景,到底不放心,硬按着她躺好,飞快从橱柜里舀了一碗小米,倒扣着用毛巾包住,在姜冬月脑袋顶上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各路神仙都不怪……”   转了五六圈,他将碗正过来,看到小米陷下去一层,顿时松了口气:“没事儿啦,歇歇就好,昨天下雨路不好走,地里那点活儿我下工回来再干,你可别逞能瞎拾掇。”   说着又呼噜姜冬月一把,“省得梦魇了晚上再打我。”   姜冬月隔了几十年被人土法驱邪,好笑又有点心酸,整个人倒是平静下来,眼神悠悠地瞪着唐墨:“我还能打你几回……”   “嘿,看把你厉害的,回来再跟你算账!”唐墨放下碗,叮嘱姜冬月躺会儿再起来做饭,然后三步并作两步,推起靠墙斜放的二八大杠,丁铃当啷地匆匆出门。   听声音远了,姜冬月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里把两扇木头门栓上,然后从大水瓮里舀半盆水,小心探头照了照——   还是她!   虽然穿得土气,头没梳脸没洗,但红花搪瓷盆里映出来的人,的的确确是她自己!   姜冬月大松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梳洗过后就四处转悠,从北边堂屋走到南边做厨房的棚子,再到西边放粮食的偏屋,挨个看过去。   甚至饶有兴趣地数了数在窝里散步的几只鸡。   挺好,一只都没少。   转悠回南棚,很快听到噗呲噗呲的声音。   是大铁锅里的水开了,热气从锅盖上的小圆孔争先恐后往外窜。   姜冬月掀开锅盖,随手抓了把小米扔进去。   一日之计在于晨,今天她得吃点儿好的。 第2章   这时候的米不如以后精细,下锅后迅速泛起浮沫,和着腾腾热气翻滚起来。   姜冬月看看火苗,把炉门挡住大半,又往锅盖下头支了两根筷子防淤,然后将洗脸剩的水均匀淋到地上,拎起笤帚从堂屋划拉到院门,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特别是北边靠墙的天地台,更是拿抹布沾了水,细细擦过两遍,不叫有半点灰尘。   所谓天地台,其实就是个外表普通的砖砌小台子,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好点儿的工工整整砌砖抹洋灰,差点儿的用碎石碎砖混着黄泥堆起来。有那没钱的人家,干脆直接摞几块砖充数。   姜冬月家里这个,就是碎砖头抹粗砂盖的,大约半米高,两尺见方,平时台面上堆东西,中空的位置放杂物,并不见有什么好待遇。   但到了年节时候,这块小台子就重要起来,非但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在上面摆瓜果香烛,供奉天地诸神。   甭管富贵还是简陋,横竖心意都在,图个心诚则灵。   姜冬月收拾忙活一通,看米粥已经滚到快粘稠,便重新洗了手,将大铁锅端到煤炉旁边,随后挡严实炉门,盖好火圈,给自己盛了碗热粥。   想了想,又把唐墨留的两个笨鸡蛋剥壳丢进去,放好筷子,才将这碗比平时丰盛许多的粥供到天地台上。   “天地在上,保佑我全家平平安安……”   姜冬月念叨几句,忽然发现缺了点儿什么,进屋转了两圈,最后从天地台塞满杂物的中空位置,掏出了塑料袋包裹的一捆细香并半盒火柴。   她跟唐墨都不信鬼神,没有初一十五烧香的习惯,所以香烛之类用得很省。看塑料袋上面厚厚的灰,应该还是过年剩下来的。   好在包得严实,没有受潮。   姜冬月小心取出三根细香,凑到火柴头那里,“嗤”地一声点燃,然后把香合拢甩了甩。   香头的火苗一闪而逝,化作三个小小红点,冒出袅袅青烟,笔直地向上空飘散。   在乡下,大多数人都像姜冬月这样不怎么迷信,也没钱浪费给求神拜佛,但众人普遍对日常烧香或自称能招魂安抚的人很尊敬,管这类人叫做“行好的”,意思他们的行为是在做好事。   按行好的说法,上香时三缕青烟直冲天,代表烧香人想说的话成功传达,是个好兆头。   姜冬月暗自满意,准备插香时却发现香炉太久没用,里面的沙子混了陈年旧灰和蜡油,硬得跟石头似的,急忙从墙根抓了把细土充数,匆匆将三根香插进去。   乡下一捆细香五毛钱,足足六十根,自然质量平平,这点儿功夫已经烧下去快半截。   姜冬月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那歌里唱的好,“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她愿意下苦功夫,也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   想必是能如愿的。   三根细香很快燃尽,姜冬月起身把米粥端到堂屋,从腌咸菜的小坛子里捞出仅剩的一颗咸菜疙瘩,沿外皮削下来几片,就着热粥一口鸡蛋一口咸菜,越吃越香。   还甭说,虽然后来吃过很多好东西,她还是觉得咸菜最利口,咸鲜爽脆,下饭得很。   可惜夏天太热,东西容易坏,没敢腌那么多。到了秋冬天,用大瓮缸腌萝卜、腌生姜辣椒,才是真正的好滋味儿。   一顿饭吃完,不知道是两个笨鸡蛋起了作用,还是辟过邪的小米真有什么妙处,姜冬月只觉得浑身舒坦,脸色也更加红润。   她麻利地舀水洗了锅碗,看看表已经快七点整,过了平时喂鸡的点,难怪它们在窝里走来走去,咕咕直叫。   “别叫了,马上开饭。”姜冬月说着,把带残汤的刷锅水倒进鸡饭盆,掺着麦麸子和凉水搅拌均匀,然后从柴火堆里掰了根树枝,一点点倒进两个长长的鸡食槽里。   家里统共养了七只鸡,一只大花公鸡,六只小母鸡,下蛋特别勤。唐墨爱惜得很,去年买了新鸡崽后特意把鸡窝翻新,整了个上下两层,上层睡觉底层下蛋,前头还用旧竹竿插了块地方,专门供鸡活动。   七只鸡都饿了,不等姜冬月把食儿倒完,就呼啦啦一拥而上,笃笃笃地吃起来,脖颈间短短的翎毛簇簇炸开。   吃着吃着,那公鸡仗凭自己个头儿大,左啄一口右啄一口,愣是把两只黄黑杂色的母鸡给挤出了食槽,还用爪子蹬别的鸡。   姜冬月看不过眼,过了会儿发现公鸡还霸占着,就抽了根细棍子把它赶开,让那俩母鸡过去吃。   大花公鸡登时气炸了毛,高声叫着飞回窝里,竟是不吃了。   姜冬月:“……”   吃得多,不下蛋,还闹脾气,小心过年上桌啊你!   想到今天要去接闺女,中午可能回不来,怕饿着几只鸡,姜冬月又拌了小半盆麸子倒进食槽,添了水,然后也不管大花公鸡怎么叫,径直回到堂屋,门一关,拎起大毛巾把头脸一裹,小心翼翼地开始往床底下爬。   这张床是唐墨在结婚那年打的,用掉了他积攒很久的榆木和水曲柳,又宽大又结实。   就是有点儿太高,平时姜冬月坐在床头,两只脚将将够到地面,并不怎么舒服。   但爬到床底找东西就很方便了。   没怎么费力气,她就够着了钉在床底的那个小木盒。   木盒子薄而窄,平贴着藏在两块床板的间隙,得意洋洋地翘着块暗红色漆皮,一看就有些年岁了。   叫姜冬月摸着良心说,这里水淹不着,猫咬不着,等闲小孩淘气,也不会发现这块死角。   的确是个藏私房钱的好地方。   要不是从前小儿子睡觉淘气,不知怎的脚脖子卡进床隙拔不出来,没奈何得拿斧头劈,她是万万不会发现的。   现在嘛……   姜冬月打鼻孔里哼一声,稳稳地将木盒盖子推开,取出里面旧报纸裹成的小卷儿,然后原样将盖子推回去,直接把唐墨的小金库给缴了。   “二十,五十,十块,五块,一块,一块……”   一共九十六块钱。   挺好,和她发现小木盒的时候一模一样,没多也没少。   姜冬月把钱收起来,转移到自己做的蓝布小提包里。十块以上用手绢裹起来塞进最里侧夹兜,剩下的放进外侧夹兜。   想想又拿出六块钱,撕了巴掌长的卫生纸卷好放进裤子兜里。   她今天要去娘家接闺女,不能空着手。   至于小包里原有的十来块钱,那是她攒鸡蛋、剥花生,辛辛苦苦存下来的体己钱,每一分都能花在自己家里,花在孩子们身上。   唐墨就不一样了,手指缝永远张得跟漏斗似的,从婆婆到小叔子、小姑子,再到城里几个狐朋狗友,是个人都能刮一层。   哪天老天爷不刮风,他也能主动把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漏出去。   这小金库也就亏她发现得早,现在还值钱,猪肉便宜时八|九毛,贵时一块二三,九十块能买大半头猪。   要再晚几年,就只能买个猪后座和猪尾巴了。   姜冬月默默盘算了一会儿钱怎么用,回过神看地上乱七八糟的,从门后拿了笤帚扫干净,将几双弄乱的鞋子放回原位,想想又把那团旧报纸捡起来,准备搁到煤炉上烧掉。   “咦?”   方才只顾着点钱没仔细看,这会儿把皱成团的报纸随手一抻,姜冬月才发现,上面的日期是两年前!   好家伙,这九十六块钱居然唐墨省吃俭用两年多攒起来的!   咬了咬后槽牙,姜冬月把旧报纸塞进煤炉,看火舌亮起又消失,返回屋里多拿了五块钱,然后照照镜子,看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就拎起提篮,从迎碑前的角落摸出钥匙,关门落锁,沿着记忆里的方向朝东走去。   石桥村依着弯弯曲曲的平金河而建,原来叫平什么村,只有村西一座小土桥可怜巴巴地横在河面上。   后来解放了政府拨款,加上公社动员,全村出力在村东头建了一座石桥,才改名叫“石桥村”。   石桥村不大,只有东西一条街,但靠着平金河,每年都能拉闸放水浇地,庄稼伺候好了,就挨不着饿,大多数人日子过得也还行。   有那脑子灵活的,已经开始做小买卖了。   “冬月!上哪儿去啊?”   说曹操,曹操到,远远的一听见这高嗓门,姜冬月就知道是谁。   小卖铺的赵大花。   赵和陈是石桥村的两大姓,赵大花家里就有三个兄弟,算得上人丁兴旺。她嫁给同村的刘根生之后,没几年便在两家帮扶下开了个小卖铺。   起先卖酱油醋和瓜子糖,后来越添置越多,因为爱说爱笑,人缘很是不错。   “我买点儿东西。”姜冬月应了声,拐弯朝小卖铺走去。   这一拐,才看见婆婆马秀兰和小姑子唐霞都在,地上还蹲着个鼻涕娃,是马秀兰的宝贝孙子唐耀阳。   小家伙将不到三岁,正是调皮的时候,缠着马秀兰给他买糖。   “你大娘来了,找你大娘买去。” 马秀兰踢了踢唐耀阳,示意姜冬月给孩子买糖。   唐霞在旁边抿嘴笑,也不招呼姜冬月,只对马秀兰道:“妈,大嫂看见阳阳亲得很,哪里用你说?”   “……”   姜冬月忍不住皱了皱眉,假如她有个讨厌榜,那唐霞能越过她亲妈站第一。   当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唐霞年纪还不大,但天生一张是非嘴,但凡开口,就能搅点事儿出来。   偏她还特别好说话,成天叭叭叭的没个消停时候,姜冬月起初面皮薄都忍了,后来吃亏多了就跟唐墨吵架,直吵到唐笑笑过周岁才算结束。   因为那次唐霞提前软磨硬泡找唐墨要了十几块钱,说给笑笑送贺礼,结果最后啥也没有,就给了个她自己缝的求子符!   这下不用姜冬月再骂,唐墨自己就断了给妹妹的零花,后来故态复萌,也顶多五毛一块,大幅缩水。   唐霞明着不敢说什么,背地里把账算到姜冬月头上,从街东头到街西头,不知说了姜冬月多少坏话。   眼下两相碰面,还不忘拿话挤兑她,瞧那得意里藏奸猾的模样,真是……啧。   姜冬月暗自摇头,面上笑吟吟打了个招呼:“都在呐,难怪大花远远的就叫我,原来你们在这边热闹。”   她直接没搭马秀兰母女的话茬,转过脸问赵大花,“今天进什么好东西了?有豆腐吗?” 第3章 回娘家(小修)   赵大花跟姜冬月关系寻常,今天隔着老远就打招呼,自然是烦了马秀兰和唐霞。但她小卖铺开门做生意,断没有开口赶人的道理,干脆叫个援兵,省得马秀兰一直显摆闺女亲事。   这会儿被姜冬月看穿,赵大花颇有些不好意思,顺着话音儿道:“有,清早刚收的老豆腐,你看。”   说着掀开白纱笼布,露出方方正正的一板豆腐,颜色雪白,隐约冒着点儿热气。   旁边案板上则是半扇猪肉,边角的铝盆里泡着几大块暗红的血豆腐。   姜冬月眼前一亮:“这猪肉怎么卖?瞧着挺新鲜。”   “九毛五一斤。”赵大花戳戳那肉,“跟血豆腐一块儿从屠户家收的,还没俩钟头呐。”   眼瞅着姜冬月和赵大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开始挑拣猪肉,那架势完全没把自己放眼里,唐霞顿时脸上挂不住,暗戳戳跟马秀兰对了个眼神儿,故意抬高声调:“哎哟嫂子,你可真阔气,我大哥天天早出晚归的,你怎么不等他回来了再买肉吃呀?”   马秀兰立马帮腔:“可不是嘛,咱们娘们家家的,一不下地拉犁,二不光膀子卖苦力,吃点儿青菜豆腐就是好饭了,吃肉那不是糟践东西吗?”   “从前赶上灾荒年月,我都扒了树皮回家煮,爷们吃菜我咽糠,谁劝我我都不多吃一口,就怕饿着当家男人!”   说完抿抿嘴巴擦擦眼角,对姜冬月挤出个硬梆梆的笑脸,“嗨呀,可不是故意说你呐冬月,我就是心疼老黑,偏偏岁数大了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你可不能往心里去啊。”   唐霞笑眯眯地帮腔:“嫂子别介意,咱妈拿你当亲闺女才跟你说这些话呢。对了,我头前定了亲,是西康村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到日子了嫂子可得早点过来送我。”   这年头不管男女都结婚早,定亲流程也快,通常媒人带着男方上门,让姑娘小伙见一面,说两句话,只要彼此看着还顺眼,父母家底没外债窟窿,基本就成了。   因为婚前不够熟悉,大多数人说起对象都羞答答的,但唐霞今年已经二十出头,是石桥村适龄未婚姑娘中岁数最大的,如今终于定亲,男方还是个富户,唐霞心里格外得意,大有一朝翻身的劲头,要不是碍于脸面,简直想架起喇叭在村头广播。   “你嫂子手巧,绣花裁衣裳都好看,准亏不了你。”   “我想着也是。听说西康村里好几家万元户,肥得很,街上都是石子路,特别干净。”   姜冬月看母女俩一唱一和,说来说去就是不提西康村哪户人家,连喜事日子都不露,显然是瞅准了她好面子的毛病,专捡着痛处扎。   因为从前做新媳妇的时候,她就最受不了唐霞这种“啥事儿都瞒着你,当面恶心你,面上还笑嘻嘻的,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样子,每逢遇见必生闷气,有时候还跟唐墨吵架。   吵赢了哭一场,吵输了把唐墨揍一顿,也就这几年才好点儿,能把唐霞的屁话当耳旁风。   现在嘛,姜冬月辛苦奋斗三十年,早已经从河东跑到了河西,更不会把唐霞放在眼里。   “小霞,你要这么想呀,今天嫂子就得说你两句了。”姜冬月一边用竹夹子往塑料袋里拣油炸果子,一边笑吟吟开口,“结婚是大事儿,不能光看家底肥不肥,得看娶媳妇的心诚不诚,婆家人说理不说理。那高看你的,嫁进门怎么都好过,小气抠门的,再有钱也白搭,你说对不对?”   唐霞果然上套,得意道:“嫂子费心了,我婆家盖的可是红砖高房,三转一响也给置办呢。”   “那挺好的。”姜冬月把油炸果子放到秤盘上,状似随意道,“比你哥强多了。我嫁过来那会儿,家里光秃秃的连床像样被子都没有,成天吃粗粮,生了孩子也没人帮衬,全靠我一个人带着。你命好嫁个有钱婆家,想来不能让你吃糠咽菜,像嫂子这样受罪。”   唐霞:“呃我……”   看她张圆了嘴像条喘气的鱼,姜冬月立刻截断话头,学着她先前的模样笑眯眯道:“小霞,嫂子拿你当亲妹妹才说这些话的,你可别多心啊。你平常说话就直,肯定明白嫂子的好意,是吧?”   “……”   应不应都憋屈,唐霞登时涨红了脸。   她天生一张利嘴,从小到大经常跟人吵架,占理的时候少,不占理的时候多,能在外人面前混点儿名声,全靠“我说话直”、“拿你当自己人”两杆大旗。   万万想不到,今天居然被姜冬月反将一军,抢先挥着大旗把她嘴堵上了!   “咳。”赵大花用力抿住嘴,怕自己不小心笑出声来。   活该啊!   去年马秀兰想把唐霞说给她姥姥家的远房侄子,托人问了没成,就疑心是她说了啥,暗地里怀恨报复,没少找她爹娘告状。   今年唐霞刚定亲,就迫不及待上门显摆,送走三拨买东西的人了还在那儿叨叨叨叨,恨不得鼻孔仰到后脑勺。   要是没开这小卖铺,赵大花真想呸马秀兰一脸,婶子您说大话也得瞧瞧自己闺女啥模样啊,就唐霞那副婆婆嘴,嫁到谁家都是个搅家精,她凭什么把祸害送自己亲戚家!   “谁家过日子不是熬呀,”马秀兰见不得亲闺女吃亏,兜里摸出块橘子糖,打发小孙子边儿上玩去,横姜冬月一记白眼,“知足常乐,咱村里像老黑这么踏实肯干的可不多。叫我说呀,谁也不如我家老黑疼媳妇,亲娘都得靠后排呐。”   姜冬月稳稳接招,不气也不恼:“老黑会疼人,那都是你当妈的教得好。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成天说你带着他改嫁不容易,他当儿子的吃点苦是应该。三岁上拾柴火,四岁上看孩子,五岁还没镰刀高就去荒地打草,支书大爷都说没见过这么点儿小孩从家里跑出来挣工分的。”   “这不,每年你给唐贵看孩子,养老粮食让唐老黑出,药铺里看病拿药挂他账上,零碎花销也没少拿,我都没说过半个字儿不是?”   姜冬月竹筒倒豆子,呼啦啦把唐家这点事抖搂出来,马秀兰那张脸越拉越长,脸色越来越黑。   她是死了前头丈夫改嫁到石桥村的,虽说不丢人,到底也不光彩。   可恨她拿捏儿媳妇习惯了,万万想不到姜冬月敢在小卖铺揭她的短,偏她前脚对着赵大花显摆了半天闺女的亲事,不想吵开了面子砸地上,只好讷讷道:“嗨呀,都是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啥?想当会计啊?”   马秀兰且能忍耐,唐霞头一次见亲妈吃瘪,还是从她素来看不起的大嫂手上,当即腾得站起来,小板凳都带倒了,高声粗气地道:“嫂子,你放心吧,我妈还有我呢,大哥不愿出钱养老我来养!结婚了我也得常回家,闺女不断娘家路,我跟我妈才是最亲的人!”   “哎哟你看这,咋还急眼了呢?” 赵大花看气氛不对,忙从案板边走出来打圆场,“你看这——”   “大花你忙着,不用出来。”姜冬月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我觉得小霞说得对。母女连心,天底下哪有结了婚把亲娘扔一边的道理?”   “我前几天感冒顾不上笑笑,奶奶照样顾不上,老黑就把孩子送她姥姥家了,那会儿我就想呀,到底亲妈才是最亲的人。小霞这话真是没说错。”   “?!”   唐霞哑口无言,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直憋成个鼓气□□。   她吵架惯了,脑子转得也快,用力抱起玩蚂蚁的唐耀阳,气鼓鼓道:“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嫂子你别嫌我多嘴,孙子就是比孙女金贵,咱妈就这一个人,怎么也不能劈成两半再给你看孩子呀。”   姜冬月板起脸:“小霞,这话可不兴说啊。咱村儿几个干部天天念叨,计划生育是国策,男女都是传后人,可不兴重男轻女那套老思想。”   “再说了,”姜冬月数出五块七毛钱递给赵大花,将买好的东西放进提篮,“我觉着有个你这样儿闺女挺好的,天天跟咱妈在一块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多贴心呐。”   赵大花:“噗嗤、咳咳咳!”   哎哟老天爷,姜冬月今天偷吃仙丹了吧?这嘴太灵光了!   哈哈哈哈哈哈!   * * *   姜冬月以一敌二,大获全胜,走出小卖铺时脚步都轻快了三分。   待跨过石桥,沿着黄土路横穿田地,看到短而绿的棒子苗从麦茬下面冒出个小脑袋,在风里轻轻晃动,连喘气儿都更舒畅了。   她娘家在东固镇的魏村,虽然和石桥村不在一个镇,但走小路并不远,穿过田地向东,再过个窄窄的河渠,就能看到刻着“魏村”俩字的石碑。   姜冬月买的东西多,走走停停,中间在地边的石头上坐了会儿,往日半小时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   推开熟悉的黑漆木门,就见母亲林巧英正在大槐树的阴凉里打毛线,笑笑举着两条胳膊帮忙,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做什么大事。   姜冬月眼眶一热:“妈,笑笑,我来了。”   笑笑瞬间眉开眼笑:“妈!”   她想扑过去迎接姜冬月,但胳膊上缠着弯弯曲曲的红色毛线,一动就要乱,急得直跺脚,“妈,我不能动了!”   林巧英放下手里的毛线团,把笑笑解放出来,低声说:“快去吧。”   又瞪姜冬月一眼,“来就来,带什么东西?你婆婆那刁的,回头又得找事儿。”   林巧英一开口,姜冬月才发现她声音沙哑,仔细看眼睛也红红的,顿时皱了眉:“怎么回事?大哥是不是跟你吵架了?”   林巧英摇头,给姜冬月使眼色让她别说了。   “吵什么?人家把咱妈赶出来了!”   竹门帘哗啦掀开,走出个怒气腾腾的姜秋红。   她大步跨过门槛,两只红肿的眼瞪着林巧英,胸口剧烈起伏:“狗屁的养儿防老,咱妈还没老呢,就叫仨儿子手拉手赶出来了!” 第4章 土坯房   姜秋红叉着腰,两只手还在轻轻颤抖:“你说绝不绝!我今天好容易偷点儿空,回娘家看看咱妈。上门一看,姜春林这狗东西,已经把咱妈赶出家门了!”   “以前咱爹还在的时候,他老人家当个生产队长,没日没夜地住在地里,干起活儿比牛还出力,拼命给仨儿子盖房娶媳妇!”   “到了咱妈呢,一年年地给他们看孩子、做饭、洗衣裳,伺候完这家伺候那家,三百六十天就没个松快时候!这么多年没捞着他们一分养老钱不说,闺女送两口吃的也填进孙子肚里,巴心巴肝地供着。”   “现在倒好,三个大男人个个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最小的侄子也三岁大了不用人盯着,就合起伙把咱妈赶出来,甩得干干净净。这是人干的事儿吗?畜生都比他们强!”   姜秋红越说越气,边哭边骂口沫横飞,恨不得把三个弟弟劈头盖脸狠揍一顿。   “妈~”唐笑笑没见过像大姨这么愤怒的大人,有点儿不知所措,倒着小碎步悄悄躲到姜冬月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   “没事儿。”姜冬月摸摸闺女的脑门,从提篮里拿出几块冬瓜糖和油炸果子给她,“到屋里吃吧,待会儿热了再出来。”   唐笑笑顿时放心,小声说:“知道了,大姨不哭了我再出来。”   姜冬月打发走唐笑笑,撕了一沓糙黄卫生纸递给姜秋红:“姐姐你别生气了,咱做人的不跟牲口较劲,老天爷看着呢,有他们遭报应的时候。”   姜家统共三儿三女,姜秋红是老大,下头接着两个弟弟姜春林和姜春峰,然后是老四姜冬月,老五姜秋宝。   最后又生了个女儿叫姜春妮,因为当时林巧英上了年纪没奶水,家里又穷得买不起细粮和奶粉,实在养不活,忍痛送给了山沟里一户绝嗣的老太太,约好不更名不改姓,现在她养大春妮,将来春妮给她养老送终,姜家所有人都念她的情。   儿女既多,彼此年龄差得就大。姜冬月今年才二十八,姜秋红翻过年就四十了。   因是头生闺女,且聪明能干,打小帮着爹妈下地干活,在家带娃,连姜春妮在山沟里都几次蒙她送粮食救济,姜秋红向来很有大姐气势,在几个弟妹面前威信颇高。   她都出嫁二十年了,现在到魏村街上打听,有点年岁的人人都竖大拇指,“老姜家大闺女能干,顶个好儿子呐!”   和姜秋红相比,夹在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中间的姜冬月就平淡多了,从不高声大气,干什么都不温不火,跟火爆脾气的姐姐并排走,猛一眼瞧去都不像亲姐妹。   “气死我了,你知道那小王八蛋说什么吗?他让我有本事自己养咱妈吧,爱充好人自己充!”姜秋红擦擦鼻涕眼泪,愤愤捶了捶大腿,“丧良心的狗东西!三个儿子轮流赡养老人,一家整年花不了三十块钱,就这还舍不得,也不怕夏天出门遭雷劈!”   林巧英把拆好的红毛线重新打成团,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姜冬月。那意思是让她劝劝姜秋红,别再骂自己兄弟了。   姜冬月拍拍亲妈的手,示意她先别着急,让姜秋红骂完再说。   甭管多大的脾气,发出来就好了。   再让林巧英搬出那套“别跟你兄弟们一样,好好过自己日子”的说辞,估计姜秋红能气成大鼓。   姜秋红也的确该生气。本来兴冲冲背着西瓜回娘家,想让亲妈尝个新鲜,结果到兄弟家一看,亲妈居然被赶到老土坯房子去了,换谁能不气?   且姜秋红自恃威望惯了,猛然发现仨弟弟居然瞒着她,偷偷干这种没良心的事,当场就喷着火把姜春林一通骂,连带着姜春峰和姜秋宝,全骂得狗血淋头。   姜春林自知理亏又怕这个大姐,耷拉脑袋不吭声,他媳妇却不是吃素的,直接叫来妯娌们,三张嘴和大姑子对骂起来,吵得厉害时还撕打了两下。   侄子侄女们拉架的拉架,偏帮的偏帮,姜秋红双拳难敌六手,混乱中居然还挨了几下!   她哪里吃过这种大亏,又气又怒又委屈,一路哭着骂到老房子来,本想拽亲妈找大队干部讨个公道,又被林巧英息事宁人的态度给气个倒仰,险些没厥过去。   要不是姜冬月碰巧过来,她起码能跟林巧英再置气半天。   “天杀的死贼,不知道哪路王八转的,是个人都干不出这种事儿!”姜秋红得了妹妹做同盟,又痛快骂了半天,终于没那么火气了,自己顺顺胸口,长长吐了口气,“吵打时把我的西瓜都摔了,我走半路又返回去跺了两脚。五斤麦子换的西瓜,喂狗也不给他们吃。”   这年月很少饿死人了,但没人敢浪费粮食,姜秋红显然气狠了,不然真舍不得那个西瓜。   自己顺过气儿,姜秋红忽然想起来:“冬月,你怎么直接到妈这儿来了?姜春林跟你说的?你没跟他们吵吵吧?”   看看姜冬月的肚子,“你现在身怀六甲,好比挑着鸡蛋赶大集,人家敢撞你你不敢撞人家,千万别大意了。”   姜冬月拿果子的手顿时一僵。   她从前走习惯了,今天熟门熟路的直接就过来了,根本没想起还有前头这一茬。   其实她当初也在大哥门口哭过一回的,被林巧英生生拉走了,气得上火好几天。   但这话不好说,姜冬月干脆打了个马虎眼,只说有乡亲给指了路,就舀半瓢凉水放小桌子上,让姜秋红先喝两口。   “为这种人气着不值当的,以前咱爹在的时候就说过,天好儿子靠不住,老了还是闺女贴心。你看他老人家临走那几年,都是咱俩自行车推着、三轮车蹬着,一趟趟往城里跑,刮风下雨也不敢耽误拿药。”   “回村里碰见大哥,他巷子口拐个弯绕道走,把咱爹气得脸都青了。这种人良心早黑透了,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姜冬月说着,把油炸果子和糖都拿出来,摆到粗瓷盘子里,“叫我说呀,咱妈搬出来才好呢。不用给他们做饭洗衣裳了,也不用看孩子了,秋麦天拾些个麦穗儿、棒子,粜点儿钱也不用扔出去了,说不定比从前过得还好呢。”   妹妹这话说得中听,姜秋红脸色更缓三分,只撇过脸道:“你都不知道咱妈多叫人生气,看见我就说‘别跟你兄弟一样,叫人看笑话,娘家才是根底儿’,天呐,就这种黑心烂肺的根底儿,我可不敢靠。”   林巧英面色讪讪的,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姜冬月夹在中间,看看亲妈,再看看大姐,也跟着叹了口气。   从前她不明白林巧英为什么总是忍气吞声,后来经事多了就明白,无非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   凭良心说,一个女人上了岁数,被儿子嫌弃赶出来,再被闺女看不起,偏生又要靠儿女过活,除了把委屈都憋进肚里,还能怎么办呢?   “姐姐,你别对着咱妈生气了,咱妈已经够难受了。”姜冬月推推姜秋红,“以前咱爹在的时候都奈何不了仨儿子,何况咱妈一个老太太?从今天起,咱们就关起门过自己日子,以后永远不搭理姜春林几个,权当断亲了。”   又拉住林巧英皱巴巴的手,郑重道:“妈你别难过,村里行好的都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咱处事对得起良心,是别人对不起咱们。将来都到地底下碰头,见了我爹也有话说。”   “眼下你搬出来了,我跟姐姐往后送点儿东西,也不怕浪费了。你就安心住着,缺什么咱慢慢添置。有我跟姐姐在呢,保管不能缺了你的粮食衣裳。”   大闺女在耳朵边哭骂了一早上,终于让小闺女给劝住,林巧英的脸色也舒展开来,低声道:“冬月说的在理儿,是这么回事。”   “对,咱俩给妈养老,日子也能过。”姜秋红渐渐回过味儿,觉出先前说话有些过分,别别扭扭地补了几句宽心话,就拎着桶开始压水。   姜冬月把肉和豆腐拿出来:“姐姐,咱们中午吃面条吧。”   “行。”姜秋红压满一桶水倒进瓮缸,安排道,“你先切肉,我待会儿擀面。肉也让我炒吧,静静在她们学校食堂吃着个秘方,前两天试了试,比平常炒的好吃。”   姜秋红嫁到了高家屯,前后生有两儿一女,静静是最小的闺女,去年刚上初中。小姑娘随了亲妈脾气,也是个爆辣椒,干活念书都挺利索。   姜冬月应了一声,进屋找到那把笨重的铸铁刀,顺便把唐笑笑放出来。   “妈,妈,”唐笑笑绕着姜冬月转来转去,像只叽叽喳喳的鸟,“你今天是来接我的吧?你在家想我了吧?”   姜冬月笑道:“当然想你,你爹也想你,今天就带你回去,不能总淘着你姥姥。”   唐笑笑:“我可听话了,我帮姥姥拾柴火,给姥姥拉风箱,什么都会干。”   她转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发现姥姥去门口泼水,大姨回屋里拿锅,忙趁这点儿功夫小声问姜冬月:“妈,姥姥以后是不是就在这里住啦?”   姜冬月把刀在瓮沿上磨了磨,一下下切着猪肉:“对,就在这儿了。这是你姥爷盖起来的房子,妈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唐笑笑瞪大眼睛,声音更小了:“这个房子会不会塌呀?”   前天大舅舅给了她两毛钱,让她出去自己玩,她跑到小卖铺买了四块糖,回来就被大妗妗带到这里,让她跟姥姥作伴。   唐笑笑虽然胆子大,夜里还是吓得睡不着。风那么大,雨那么大,姥姥家的房子倒下来可怎么办呢?   她指指身后的两间北屋,特别是外侧风吹雨淋留下的浅坑,发出小小的气声,“我找了两天啦,没有砖,都是土。”   在唐笑笑的记忆里,她见过很多房子,有红砖盖的,也有蓝砖盖的,只有小孩子才会用土搭房子,稍稍一碰就倒了。   她偷偷试了试,姥姥家的房子碰不倒,可是用手一抠就能掉一块儿,要是有人一直抠一直抠,不就穿过去了吗?   姜冬月“噗嗤”笑出声来,难怪她总觉得笑笑今天格外严肃,原来这么点儿小人儿还藏着偌大心事呢。   “姥姥的房子叫土坯房,当然都是土啦。”姜冬月说着,把切成片的把猪肉放进碗里,少倒点儿酱油和盐腌起来,开始切豆腐块。   切完又择杏茵菜,边干活边给唐笑笑解释,“用黄泥混稻草,搅和起来倒进模子里,就能做成土坯。先阴干再晒干,然后拿来盖房子,很结实的。回头有空了妈带着你在村里转转,好几户土坯房呢,没事儿,能撑住风吹日晒。”   土坯房当然不能和砖房比,好在她爹为人实惠,干活不惜力气,做的土坯厚重结实,至少三四年不用修补,下过雨沿墙根儿垫些土就行。   等将来房子不结实了,她就把林巧英接出去住。   说来可恨,笑笑六岁大的孩子都担心姥姥房子会不会塌,她三个兄弟居然想都不想,连多糊一层土坯泥都没有,真是黑透了心肝肺。   姜冬月暗自感慨,又安慰了笑笑两句,小姑娘得了来自妈妈的保证,心下大定,蹦蹦跳跳地去找姥姥烧火了。   她刚学会拉风箱,觉着呼呼的特别有趣,也不嫌热,一推一拉很是卖力。   “姥姥,我喜欢这个家,以后你再养几只小鸡行吗?像我家那样的鸡就行。”   林巧英擦擦眼角笑起来:“好,都听笑笑的,买了小鸡让你喂。”   “太好了,我们拉钩~” 第5章 手擀面(捉虫)   四个人一块儿忙活,很快就做好了午饭,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浇着厚厚的肉卤,一口咬下去,猪肉软嫩咸鲜,豆腐丁裹着半透明的芡粉吸饱汤汁,吃起来格外美味。   姜秋红很得意:“静静这秘方还行吧?”   “好得很呢,我看都能开店了。”姜冬月挑起一筷子面,“城里饭馆都不一定有你的手艺好。”   这倒不是拍马,姜秋红干活极利索,最擅长做手擀面,虽然用的是白面里掺了黄豆和红薯磨出来的杂面,也丝毫不影响,又筋道又爽滑。   姜冬月也会做,但肚子渐渐大起来,就不爱和面擀面了,太累腰。   “妈,我给你扣了一碗肉在锅里,天太热,你晚上记得吃,别放坏了。”姜秋红道。   她今天太气愤,一发狠把两斤肉都给炒了,炒完就心疼,又给林巧英拨出来一碗。   林巧英盛饭时看了看,又从碗里拨出来一大半倒进盘子:“我一个人哪儿吃得了这么多?你们早上都没吃好,中午多吃点儿吧,剩下的我晚上就吃了。”   “姥姥你真好。”唐笑笑吃得脑门冒汗,脸颊红扑扑的像颗新摘的苹果。   姜秋红:“唉,还是小孩子好,不知道愁,每天乐呵呵的。”   姜冬月怕她旧事重提,再动了肝火发脾气,忙岔开话题,把早上在小卖铺的事儿给学了一遍,末了道:“你们是没看见,我出门时唐霞鼻子都气歪了,我婆婆那脸拉得,快赶上咱家以前那头小驴了。”   姜秋红哈哈大笑:“就该这样!你婆婆奸猾小姑子刁,十里八乡都难找到这么对儿母女,也不知道怎么叫你倒霉碰上了。那会儿给你定亲真是大意了,没有仔细打听,光相中老黑勤快能干了。”   “说这些干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林巧英给外孙女夹一筷子凉拌杏茵菜,不免有些发愁,“冬月,你今天买这么多东西,还跟你婆婆呛嘴,回头她又要找茬儿了,以后可避着些吧。咱惹不起躲得起,真吵起来,她好歹是个长辈,面儿上就不好看。”   姜冬月摆摆手:“没事儿,唐霞快结婚了,她这阵子肯定不敢闹腾。”   “冬月说得对,”姜秋红喝了口面汤,快人快语,“往后也甭怕她,这种婆家亲戚啊,给多少好处都跟肉包子打狗一模一样,没用!”   说着就开始讲自己刚嫁进高家屯时的“丰功伟绩”,半是实情半是夸张,连编带吹的,把唐笑笑听得一愣一愣。   姜冬月暗自发笑,也不戳穿姐姐,只舀了碗热汤慢慢喝。   她从前很少跟人拌嘴,因为家里祖辈都是农民,堪称天底下最安土重迁的一群人,灾年时有人宁肯守着荒地饿死,都不肯离开自己的“老根儿”。   正因如此,村里遇到什么事发生争执,双方都比较克制,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上一辈不在了下一辈还在,如果结了仇,后辈们难免束手束脚。   往常姜冬月念着这个理儿,对婆家人种种行为多是忍让后退。别的不提,她只有笑笑一个闺女,再能干的姑娘也没男人那把子力气,将来浇地、拉犁、收粮食,样样都得找人帮忙,哪里能为着小事儿得罪人?   可惜经了唐墨出事她难产的日子,姜冬月才发现,人不能捧着心肝找畜生换人心,换不来。   所以今天唐霞母女拿话刺她,她直接当场刺回去,有来有往,反正也不指望以后互帮互助了。   几人说笑一番,很快吃完饭又收拾了碗筷,姜冬月把剩下的果子和糖包好,再用干净毛巾裹起来,放到林巧英的提篮里,然后找了根三股绳吊到房梁上,离地面一米多高,既通风防潮又好拿取。   唐笑笑看得稀罕,偷偷拽了绳子晃荡,像荡秋千似的。   “快下来快下来!”林巧英赶忙制止,“老房子啦,大梁不顶用,可禁不住这么蹦。”   “我妈说了,不塌。”唐笑笑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再回来满头大汗,手里攥着七八朵喇叭花,还有一丛辫子草。   “妈,帮我编个小花篮吧。”   姜冬月提了水让她洗脸去:“脏成个土人儿了,自己洗洗去,洗完到炕上睡觉,睡醒就给你编好了。”   又叮嘱一句,“不许吵醒你大姨。”   姜秋红很少午睡,但她今天大清早骑车过来,又是吵又是骂又是哭,比秋天种地消耗还大,吃过饭就阖眼躺下了。   “知道啦!”唐笑笑放下战利品,哒哒哒地跑去洗脸,像头快活的小狮子。   * * *   姜家母女早早吃了午饭歇晌的时候,马秀兰和唐霞刚开始做饭,一个咣当咣当地和面,一个剥蒜捣蒜,嘴也不闲着。   “两斤鲜猪肉!三斤油炸果子!七毛钱豆腐!还有半斤冬瓜糖!”唐霞越说越气,擀面杖把碗底捣得啪啪响,蒜末飞溅,“姜冬月她咋这么能糟蹋钱啊?花的可都是我大哥的钱!”   “还不兴重男轻女老思想?啊呸!恁高觉悟怎么着?她是想入党啊?”   有些人就是这样,她可以三五不时地给别人整点儿难堪,一旦别人用同样方式回击,就立马受不了,仿佛承受了天大委屈。   唐霞便是如此。她历数姜冬月种种不是,直到蒜末捣成了糊糊还没说完,看马秀兰没有同仇敌忾的样子,又下一剂猛药:“冬月嫂子真真太小气了,一口气买那么多好东西,连半块糖都舍不得给阳阳尝尝。现在就这么抠门败家,不把妈放在眼里,以后你老了更指望不上她!”   马秀兰其实也生气,但小孙子前脚拉裤子,后脚尿湿床,她忙活到现在刚坐上锅,又暗恨在赵大花面前丢了面子,都没力气应和闺女了。   “妈跟着你二哥过,不指望老大家的。你小点儿劲儿啊,别把碗再打坏,回头小娥该说你了。”   刘小娥是家里小儿媳妇,嫁过来早,生孩子也早,最可喜的俩娃都是金孙,生下来白白胖胖,可把马秀兰高兴坏了。   刘小娥懒是懒了点儿,但她嘴巧会说,脑子灵活,去年底置办一堆东西,开始到集市上炸小蘑菇串卖,生意特别红火。别看一毛钱能买五签子,照样有的赚,今年连带唐贵都辞了板厂的工,跟她一块儿做买卖。   如今提起这个儿媳妇,马秀兰是分外得意,连唐霞偶有不满都压下了。   唐霞撇撇嘴,把碗推到马秀兰面前:“二嫂怎么会说我?她得跟我一块儿骂姜冬月。不是我背后说她,买那么多糖也不怕得糖尿病,馋死算了,切~”   马秀兰活好面团,往蒜泥糊糊里掺点儿酱油醋,又滴了几点儿香油,看唐霞还坐在板凳上,没有起来的意思,开口道:“小霞,你去把面条切了。”   “妈~”唐霞拖长了声儿,“你闺女哪会这个啊?剁面叶还差不多。”   “那就切面叶去。”   “行吧,你别嫌我弄的块儿大。”   看唐霞不甘不愿地把面团揉开,不等擀成薄片就赌气似的要下刀,马秀兰终于沉了脸,把闺女推到旁边,拧了她耳朵一把:“你看看你,干点活儿跟上断头台一样,还能吃饭吗?”   “你七月底就成婚,该晓事儿了!这当媳妇可不比当姑娘,到了婆家呀,什么人都能挑你的理儿,万不能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怕唐霞不知道厉害,马秀兰压低声音,掰开揉碎了跟她细细分说:“多年媳妇熬成婆,为啥叫‘熬’呀?还不是媳妇难当?你别看妈现在风光,年轻时也没少受罪。现在给你挑的这户人家,婆婆老实不中用,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公公也不管事,家里就一个儿子,以后什么都是你的,可是门正经好亲事。”   “但是呀,你两个大姑子一个小姑子,进了门千万要上点儿心。将来到了婆家,装也得装出个勤快模样,听见没?还有你那嘴快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不能在关键时刻出岔子。”   这倒不是马秀兰瞎紧张,实在是有缘由的。村里姑娘成婚早,说亲更早,唐霞十七八的时候她就开始给闺女挑婆家了,千打听万打听,就怕闺女掉火坑里。   结果唐霞赶集时,不知道怎的跟个卖香烛的老太婆碰了,两下吵打起来。   事儿不大,还赔了两块香火钱,糟就糟在那老太婆是个说媒的,平时走东家串西家,十里八乡的媒婆都认识。她回去吃饱了撑的一搅和,没人给唐霞说媒了!   马秀兰压不下那口气,没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猪吗?她找别人去!   就这么一找二拖的,唐霞慢慢长到了二十,成了石桥村的老姑娘,可把马秀兰愁坏了,做梦都在托人相看。   今年好不容易关系搭关系的,又挑到个好婆家,就是忍气吞声装哑巴,也得先把婚事成了!   唐霞点点头:“知道了妈,我又不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那俩大姑子都嫁人了,小姑子也到岁数了,等她过门就催催小姑子,争取年前就嫁,以后还不是自己稳稳地当家?   当家就得柴米油盐……想到这里,唐霞又皱起了眉:“妈,我出门子能给多少嫁妆呀?你手里还有钱吗?冬月嫂子这些年把我哥拢在手里,钱把得死紧,二嫂倒是能赚钱,可她光进不出,不知道能不能给添点儿。”   马秀兰正和起面团重新擀皮,闻言“呸”了一口,得意道:“我给你二嫂看俩孩子,有的是功劳,她敢不给你添嫁妆,就自己带孩子去,什么买卖都甭干了。”   “你大嫂那头儿更不用愁,她挺着个大肚子,自有求我的时候,不然谁给她伺候月子?”   唐霞两只眼睛发亮:“还是我妈有主意!”   转念一想,“不对呀妈,大嫂生笑笑的时候你就没管她月子,这回要还是个丫头咋办?”   “呸呸呸!”马秀兰连唾三口,“老天爷保佑,我老唐家的根儿,可不能断在姜冬月手里,千万生个大胖小子!”   念完顿了顿,“现在计划生育罚得狠,要是你大嫂肚子不争气,再生个丫头片子,必须想办法送人。你大哥天生一根死脑筋,早先时候叫他把大丫送出去,又不是溺了,他死活不肯,这回真生个二丫可不能由着他。”   想到大儿子的倔劲儿,马秀兰一阵头疼,但她心知肚明自己在大儿子手里着实没什么功劳,只好背后骂骂咧咧,一边念叨一边往锅里下面条。   “待会儿赶紧吃,今天十五,吃完还得上庙里磕头呐。” 第6章 睁眼瞎   过了下午三点,日头开始往西边斜去,没那么热了,姜秋红便蹬着自行车,早早回家了。   她家的地靠边儿,平常没有人走,想着再多翻两铁锨,沿地边种几行高粱。   姜冬月则一直呆到五点多,中途打了水把老房子里里外外拾掇一遍,又给林巧英缝了两个枕头。   “妈,你安心住着,过几天我再领笑笑来看你。姐姐那里也别发愁,回头碰上了我再劝劝她,她心量宽,一准没事儿。”   林巧英大感欣慰:“冬月你可真是历练出来了,知道给妈说两句宽心话。瞧你姐姐,今天要不是赶巧你来,把她劝住了,她非得跟我大吵一架。”   没了随时要爆炸的大闺女,林巧英絮絮地说起陈年旧事,“你老舅在世的时候,那会儿到处乱着,七八个孩子谁也顾不上管。你老舅经常说,孩子再不孝顺,大人在外头不能说孩子是非,啥也不说,他们还是自家孩子,到处说坏了孩子名声,临了更指靠不上。”   姜冬月心知肚明林巧英是怕吵起来让儿子们脸上难看,在魏村被人笑话,当下却不争辩,只安静坐着听,等她不说了,才道:“妈,姐姐也是心疼你,见不得你受苦,一时脾气冲上来就想发火,妈你别跟她记仇。“   看林巧英欲言又止,姜冬月想了想,主动道:“妈你放心,我们都是有孩子的大人了,明白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自家人成天吵吵,叫乡亲们见了总归不像样。”   “出了咱家门儿,我绝不在外头说大哥、二哥和春宝的坏话。你别操心这些了,反正还在一个村儿里,他们仨怎么也比寻常亲戚近些。”   林巧英再想不到小闺女居然这么开通,最后那点儿担忧也没了,说了会儿话就催姜冬月早点回去。   “你没骑车,还带着笑笑,一路走到家,天就不早了。对了,把果子糖给笑笑装回去,我一个老太太啃那些干什么。”   姜东月推不过,把油炸果子和冬瓜糖又带走一半放进自己提篮里,然后在门口宽慰了林巧英几句,才带着笑笑离开。   老房子出门拐两个弯就能到田间小路,平常没什么人,结果今天好巧不巧,姜冬月刚走半路就碰见姜春林媳妇,胳膊肘挎着个篮子,露出两把茴香苗,似是刚从菜地回来。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犹疑着停住了脚。   姜东月眼神淡淡地瞥这位大嫂一眼,径直从她旁边走过去了。   她方才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完全是为了安慰林巧英,实际肚里只有冷笑。就她这仨兄弟,说黑心烂肺都是客气话了。   亲爹生病不闻不问,亲娘老了赶出家门,亲妹妹遭了难差点活不下去,娘家兄嫂权当不知道,连过年都不登门了!   在乡下,亲戚过年不来往,就是无声无息地宣布断绝关系,以后只当彼此是普通乡亲。   较真论起来,自然是连乡亲都不如。   为这事儿,姜冬月气得躲起来哭了一场,以后再没提过兄弟们半个字。   后来她儿女渐长,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石桥村又赶上拆迁,几个嫂子不知为何托长辈说和,她也没搭理。   认真算起来,她和姜春林媳妇已经三十年不来往了,自然更没什么话好说。   走出十几米,唐笑笑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说:“妈,我大妗妗在背后瞪你呢。”   “别管她,咱走咱的。”姜冬月牵起笑笑的手,“你三个舅舅和妗妗都不孝顺,不是好人,你以后千万不能学他们。”   唐笑笑眨巴着大眼睛:“我当然不会啦。我是个好人,每天帮你干活,将来长大了比我爹还高,我就能干更多呢。”   姜冬月被闺女逗乐了:“你努力长吧,多高都行,但不能光想着干活,你还要上学呢。先上小学,再上初中,然后上高中,最后上大学,做个有学问的大学生。”   唐笑笑总是无忧无虑的小脸忽然蒙了点儿阴影,她回头看看,大妗妗已经走得看不见了,这才转过脸对姜冬月说话,声音也小小的:“妈,我真能上学吗?奶奶说丫头片子不能上学,只有男孩才能上学。”   MD,一天天净会干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   姜冬月暗自给马秀兰又记一笔,压下火气道:“能上,妈说能就能!别听你奶奶胡说,她大字不识一个,解放后干部下乡开扫盲班,她偷懒死活不去,非说当群众不用识字儿,到现在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男’‘女’俩字儿分不清。”   唐笑笑捂住嘴:“哇~”   姜冬月继续道:“石桥村有小学,等过了秋天,妈就送你去上学。咱们提前找校长报名,把学费交上,再给你做个花书包。”   唐笑笑一向很信任妈妈,听到这话重新高兴起来:“妈,你真好~”   她年纪太小,还不知道“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也不知道“大学生”是什么,只是听说不上学待在家里,就会慢慢地变成睁眼瞎。   瞎子唐笑笑还是知道的,看不见东西,也不能干活,好像吃饭时都看不见碗筷。   太可怕了……唐笑笑摸摸自己的眼睛,心说她可不能变成睁眼瞎。   她得上学,才能一直看见东西,看见很多很多东西。   * * *   母女俩走走停停,一个是身子重走不快,一个是蹦蹦跳跳小猫钓鱼,又扑蝴蝶又逮蚂蚱的,回到家已经快七点了。   姜冬月咕咚咕咚喝了两碗水,长长舒了口气。   她今天说话太多,能顶平时半个月,在娘家尚撑着不觉得怎样,回来往椅子上一靠,才觉出胸腔里泛起的疲惫干渴。   刚坐下没歇五分钟,唐墨回来了。   进门将二八大扛往墙边一靠,先舀了瓢凉水灌下去,不等气儿喘匀就开始数落姜冬月:“让你在家歇着,你就不听,我到魏村一问才知道你把笑笑领回来了,白跑一趟!笑笑这么短两条腿儿,倒腾着大老远走回来。”   说着说着又摇头又叹气,还竖起个小拇指,“你大哥这事儿办的,可真是不地道。也就是瞒着咱俩,我要早点儿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叫他得逞,嘿!”   夫妻多年,姜冬月又心思细,看唐墨撅起尾巴就知道他要下什么蛋。   无非是发现她妈叫姜春林做主挪到了土坯房,马秀兰却有个孝顺好大儿,有那么点儿看笑话罢了。   “你别瞎掺和了,咱关起门过自己日子吧。”姜冬月不咸不淡地瞟唐墨一眼,慢悠悠开了腔,“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我嫂子命好,不管生男生女,都有婆家给盖房子、看孩子。到头来沾了这么大光,家里男人还能抻头露面,自己个儿把婆婆挪出去。”   “我要命好积到这种婆家,得一天三顿香地把人供起来。唉,什么也甭说了,都怪我命、不、好。”   “……”   唐墨眨眨眼,又眨眨眼,剩下半腔子话咕噜噜滚回了肚里。   姜冬月这人忒好强,而且从不爱说闲话,上次念叨自己命歹,好像还是生了笑笑没人伺候月子……   唐墨夹起尾巴,一溜烟到南棚子里生火坐锅去了。 第7章 西红柿   转天,姜冬月早早醒来,和唐墨一起就着咸菜吃过早饭,听他说今天活儿少,下午约摸四五点钟就能干完,便让他装半袋麦子走,顺路去镇上磨白面。   “我昨天看了,家里就剩十来斤面了,麸子也不很多。你今天多磨点儿,晚上咱蒸馒头吃。”   “行。”   唐墨吃完饭一抹嘴,到西屋找了个化肥袋,三下五除二爬到房顶,装了差不多六七十斤麦子,然后顺着梯子扛下来,用绳子结实捆扎到自行车后座上,丁铃当啷地出门了。   姜冬月看看天色,把墙角半人高的小瓮缸挪到院子正中,拿了盆准备添水,结果一转身的功夫,小瓮里就长出个唐笑笑,皱着鼻子对她做鬼脸。   “妈~我还没藏起来呢!”   “藏什么藏?” 姜冬月说着,拎起板凳放到小瓮旁边,让唐笑笑踩住借力,“赶紧出来,洗手吃饭去,待会儿领你去地里转转。”   这短腿儿笨丫头,跳进去出不来了。   把闺女解放出来,打发她舀水洗脸,姜冬月就开始一盆盆地往小瓮缸里倒水。   唐笑笑看得好奇:“妈,这个瓮好小呀,还没有我高。”她伸开胳膊比了比,“不能装麦子吧?你要腌咸菜吗?”   姜冬月摇摇头:“秋天再腌。今儿是个大热天,早上晒一瓮水,晚上就热乎乎的,正好给你洗澡。”   其实唐墨在房顶上搁了个大瓮,底部钻孔连了根水管,白天晒过太阳,晚上也能接水冲澡,但到底没有泡在小瓮缸里洗得干净。   唐笑笑在屋里待不住,成日跑出去疯玩,已经晒得挺黑,再脏就没眼看了。   姜冬月慢慢地把小瓮缸装满水,又喂了鸡,等闺女吃饱饭后,稍作收拾,便拿了提篮和镰刀准备往地里走。   “妈,还有这个!”唐笑笑踮起脚,从窗台上扒拉用塑料袋包裹严实的墨水瓶,里面还剩小半瓶黑紫色的药水。   “你上次说要抹西红柿的,抹了让花不掉。”   姜冬月:“……”   她连地里种了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这瓶年代久远的药水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怎么用,又从竹扫帚上掰了俩短枝,裹上碎布条,然后才锁门出发。   石桥村不大,没走多远就到了地里,目之所及,到处是翻垦过的农田,被一条条河渠与短桥分割得整整齐齐。   这些河渠统共有七道,都是解放后政府组织青壮劳力一铁锹一铁锨挖的,自西向东贯穿了整个石桥村。河渠两边种着郁郁葱葱的白杨树,墨绿色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   每逢需要浇地的时候,村民就去上游东牛庄拉闸,从平金河引了水,一户一户地浇。   姜冬月家里共六亩地,是赶上政策按人头分的,她和唐墨、笑笑每人两亩。其中四亩在第六道河,两亩在第三道河,相隔不算远。   顺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到第三道河,刚踏上短桥,唐笑笑就撒了欢,蹦蹦跳跳地跑到自家地头,大声招呼姜冬月:“妈!你快看!我的西红柿变红了!”   姜冬月忍不住笑了。家里条件苦,唐笑笑打小就没享过什么福,对吃食也不挑拣,有啥吃啥,从不浪费。   但小姑娘也有自己偏爱的东西,糖拌西红柿。   菜地里不管哪个西红柿,只要红了一点儿,她就悄悄盯住,等红得差不多了赶紧摘下来,让姜冬月切片拌糖吃。   “它好大,好红,真好看~”   不等姜冬月走过来,唐笑笑就把那个西红柿旋转着摘下来了,果然红通通的,在其他刚泛红或纯青色的西红柿里格外显眼。   唐笑笑捧着这颗鹤立鸡群的西红柿,轻轻放到提篮里:“妈,我想中午吃它,行吗?”   “行,一整颗都切了拌白糖。”姜冬月痛快答应,又让唐笑笑再摘几个,“你仔细些,挑五六个有点儿红色的,到家再放放。”   趁这功夫,她好把药水涂抹到西红柿的花蒂上,这样花能坐得更牢固,顺利结出西红柿。   闺女干活积极是好事儿,但年龄太小了,手上没个轻重,抹点药水能把一枝头花都蹭下来。   “五、六个……”唐笑笑伸开两只手,从大拇指挨个数过去,最后停在小指,“一只手,对吗?”   姜冬月:“对,笑笑真聪明。”   唐笑笑得了夸奖,认认真真地找西红柿去了,姜冬月趁机拧开瓶盖,用扫帚枝蘸取药水,一点点抹好,然后又割了半垄韭菜。   前天下过雨,韭菜吸饱了水绿油油的,有几株开出了小小的白色花骨朵,再不吃就老了。   韭菜旁边空了一小块地,看样子是拔掉了开春种的一茬胡萝卜,准备换新菜。   但姜冬月割完韭菜,又摘了两根黄瓜,还是想不起来打算种什么,只好先抛到一边,蹲下身费力地拔掉杂草,将菜地清理干净,最后起身去摘豆角。   她种的全是长豆角,长势挺好,在旧竹竿和树枝搭的架子上缠绕着,垂下一条条柔嫩的绿色果实,叶片中夹杂着粉白淡紫的花,煞是好看。   姜冬月“咔咔”地将豆角从顶部掰断,留下一点小尖儿在枝头。据说这样摘,它会从断掉的地方继续长出豆角。   把成熟的豆角全摘掉,正好一大把,和韭菜、黄瓜、西红柿一块儿放进提篮里,塞得满满当当。   “笑笑,我们回家吧。”   “知道啦!”   唐笑笑从河沟里爬出来,脚上全是泥,手里拎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串着七八只翠绿的蚂蚱,“回家去喽~”   刚过短桥,迎头碰见个庄稼汉子,扛着铁锨戴着草帽,跟姜冬月打招呼:“哎哟哟,这么高小丫头就领着下地,叫别人看见了,得说冬月你是个后娘啊,哈哈哈哈!”   这人叫王满仓,和姜冬月家就隔了一条巷子,走几步便到。他和媳妇钱会粉都爱说笑,嘴皮子特别利索,但为人实诚,从前姜冬月日子难过的时候,浇地碰到了总会搭把手。   姜冬月知道他脾性,也不恼,笑道:“满仓大哥,哪有你这么充大爷的?净教孩子不学好。对了,你今天怎么没上工呀?”   “嗨,板厂停电了,说什么高压线倒了还是电机坏了。”王满仓摘下草帽扇了扇风,“正好菜地没翻,看看去。”   俩人站桥头聊了两句,姜冬月忽然想起来王满仓的小闺女王燕燕比笑笑大两岁,便问道:“满仓大哥,燕燕这会儿上一年级还是二年级啊?笑笑要上育红班了,我想给她借两本书在家先看看。”   王满仓:“你过了桥直接往家里去吧,会粉在家呢,叫她给你找找。燕燕再开学才上二年级,育红班的书还没卖呢。”   又弯下腰逗唐笑笑,“你这么高就要上学啦,看得见黑板吗?”   唐笑笑见过这个大爷很多次,并不怕他,悄悄踮了脚说道:“大爷,我看得见,我就比燕燕矮一点点。”   小姑娘自以为做得秘密,殊不知两个大人把她踮脚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王满仓哈哈哈笑起来,却不敢说实话,怕把孩子逗哭了。   “上家里拿书吧,以后当个大学生。”王满仓把帽子戴回头上,临走又没忍住,“笑笑,大爷给你借书,你送大爷一个西红柿好不好?”   “好吧。”唐笑笑挠挠脸蛋,去提篮里拿西红柿。   西红柿汁水多,不禁压,所以放在其他菜上面,那颗又红又大的正好在最中间。   唐笑笑手指动了动,抱起那颗最大的送到王满仓手里:“大爷,给你吃~”   王满仓赶紧摆手:“不要不要,大爷逗你的。”   唐笑笑又把西红柿往前递了递:“吃吧大爷,这个好吃。”   “孩子给你就拿上吧,”姜冬月重新拎起提篮,“家里还有呢。”   王满仓擦擦手,接过那颗又大又红的西红柿:“好孩子,真大气哎,等上学了让燕燕带着你,每天作伴儿走。”   唐笑笑点点小脑袋:“嗯!” 第8章 半条虫   唐笑笑往外递西红柿的时候特别大方,回到家就垮了脸,哪怕姜冬月顺路到王满仓家里借来了两本育红班的书,也没让她开心起来。   “我的西红柿没有了,”唐笑笑撅起嘴巴,“我不能吃糖拌西红柿了,别的西红柿都是青的。”   姜冬月看得好笑:“那你为什么给你大爷送个红西红柿,不给他拿个青的?”   唐笑笑:“青的不能吃呀,太酸了。”   “笑笑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姜冬月揉了把闺女的小脑袋,“满仓大爷给你借书,你就送他一个大西红柿,咱们做人就应该这样,有来有往。不能学那空心的人,不实惠。”   又安慰唐笑笑:“夏天阳光大,雨水多,西红柿熟得快,过两天就能再摘了。”   唐笑笑伸开左手,认真数过去:“一、二、三、四,妈,你说的好像不对,我这个西红柿长了四天才变红,一点儿都不快。”   姜冬月:“没事儿,别发愁。今天你爹不是去镇上磨面了嘛,等回来就有新麸子了。到时候你把刚红一点儿的西红柿埋进去,用不了两天它就红透了。”   麸子是磨面时小麦脱下来的那层皮,平常只用来喂鸡。往麸子里埋西红柿,听起来就很神秘的样子。   唐笑笑眼睛亮闪闪的,放下两根手指:“真的吗?那我两天以后再吃糖拌西红柿。”   卸下心头大事,她终于有兴趣看王燕燕那两本书了,一本语文一本数学,除了最简单的“1”和“0”,别的都不认识。   但上面有图有字,什么“花鸟虫鱼”、“山水天地”,都配着简单的黑白画,唐笑笑越翻越高兴,缠着姜冬月找报纸给她包书皮。   家里那沓旧报纸都是唐墨干活儿时从城里捎回来的,姜冬月从中间找了张干净的,裁开把书包起来,恰巧有半根铅笔,顺手就在外面写了“唐笑笑”三个字。   唐笑笑捧着书左看右看,脸蛋红扑扑的:“我先用燕燕的,等开学发新书了,就把书皮撕下来还给她。”   又问姜冬月,“妈,你一定去过扫盲班对吧?所以才会写字儿。”   姜冬月:“……嗯。”   她其实上过两年小学,那时候她爹是生产队队长,家里大姐和两个哥哥都很能干,日子过得挺好,到年龄就进了育红班,每天背着个布袋子来回跑。   后来一年级过半的时候,姜秋宝出生了,林巧英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姜冬月就慢慢不念了。   头悬梁锥刺股的都未必能学出来,更别提中途退学的了,姜冬月很快把学过的那点儿东西都还给了老师,每天追在姜秋红屁股后面,到地里打草挣工分,夏天拾麦穗儿,秋天捡红薯,倒也乐呵呵的。   现在会写这些字,纯粹是生活被迫,为了买卖东西不上当,有点空儿就对着儿女的书本一遍遍抄,有段时间还涂了块儿小黑板,让唐笑笑在家开讲。   唐笑笑一个人既教妈妈又教弟弟,那个自豪劲儿,简直要上天,甚至无师自通了初级管理术,自己做了几十朵小红花,谁表现好就发给谁。   姜冬月拿到第十九朵小红花的时候,用打工裁衣裳攒的钱,到县里买了台缝纫机,从此开始自己干买卖,一点点儿地带着儿女置办家当。   “妈当然扫盲了,”姜冬月把报纸和半根铅笔收起来,“不扫盲哪儿行啊?像你奶奶,出门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   “笑笑,等你开学了呀,一定要认真听老师讲课,到家了再给我说一说。这样咱们掏一份学费,就能有两个人学会认字儿,好不好?”   妈妈太聪明了吧……唐笑笑重重点头:“好!”   忙活一通,日头渐渐高了,姜冬月换了块蜂窝煤,把大铁锅坐上,然后搬出搪瓷大盆洗刷干净,开始在院里和面。   这年月已经有发酵粉了,但大多数人还是习惯用老面,先揪下来一块儿,掰碎了泡到温水里,等个十来分钟,往里面倒入白面,然后少量多次地掺入温水,反复按压,就能把老面新面揉成一个白胖面团。   姜冬月一口气把布口袋里剩下的面全和了,和好后用笼布把面团裹住,再用盖帘儿把搪瓷大盆盖上,放到太阳底下。   所谓“盖帘儿”,就是把稍粗些的高粱秆用麻绳穿起来,然后修剪而成。有的地方叫篦子,还有的叫饺子帘,都是一样东西。   姜冬月只会做炊帚,家里现在用的这几个盖帘儿,还是姐姐姜秋红前几年给做的,很结实耐用。   “妈,不用盖被子吗?”唐笑笑在小水瓮和搪瓷大盆中间绕来绕去,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不用,现在天热,三四个钟头面就发起来了。等到了冬天,就得把面盆端到炉子旁边,捂上厚被子给它保暖。”   唐笑笑“哦”了一声,悄悄掀开盖帘儿看了看,又跑到大水瓮那里掀开:“妈,没水了,我来压水吧。”   姜冬月刚才和面舀水,清楚知道里面还有一半,听见这话就知道是笑笑想压水玩,也不说破,倒了小半盆水帮她把地下水引出来,就自去南棚子做饭。   这口井是唐墨结婚前请人打的,位置很不错,直到石桥村拆迁还能正常用。每次压水,先从顶部往里面灌水,同时上下压那根当手柄用的铁棍,一上一下反复十来次,清冽的地下水就会从井头的出水口流泻出来。   那根铁手柄对姜冬月来说太矮了,有身子后更费力,但对唐笑笑来说正合适。只见她将铁手柄抬到最高,然后一脚蹬在井边的石块上,荡秋千似的把自己压下来,嘴里嘿嘿哈哈,玩得满头是汗。   每压满半桶,就喊姜冬月倒水,竟也慢慢把水瓮装满了。   “快歇会儿,搬个板凳过来吃饭。”姜冬月招呼闺女,“晌午多喝绿豆汤,去火。”   大西红柿意外飞走,饭桌上只有一盆凉拌黄瓜,好在笑笑不挑剔,压半天水也累了,一口馒头一口菜,呼噜噜吃了个肚圆。   到了下午,唐墨果然回来很早,刚过五点就到家了,还带回来半袋白面和一麻袋麸子。   “爹!”勤劳小蜜蜂忽闪着胳膊扑过去,要接那袋麸子。   唐墨赶紧闪开:“四十斤呢,你可提不动。”   家里麸子快见底了,光靠磨面剩的那些不够喂鸡,他专门多买了。   “爹,那你快把麸子倒瓮里吧。”唐笑笑催促,“我想往里面埋西红柿。”   唐墨:“……”   难怪闺女今天这么积极,原来不是迎接他,唉。   放好白面和麸子,帮闺女埋好几个西红柿,唐墨就搬出大案板,洗了手开始揉面。   他平常干活忙,家里事儿做得少,好容易空闲了,当然不能让姜冬月大着肚子忙活。   既来了帮手,姜冬月就去调馅儿,切了韭菜炸粉条,再打三个生鸡蛋,最后撒上盐,半盆韭菜馅儿就做好了。   这时候唐墨已经把面揉得劲道光滑,开始搓细了切馒头。   姜冬月暗自叹气,人无完人,像唐墨这样勤快能干活的就很不错了,哪怕婆家糟心日子也能过,可惜……   “嘿,冬月你想啥呢?”唐墨伸手在她面前晃晃,“是不是累了?”   姜冬月摇摇头:“没,就是想地里种啥呢,韭菜地边儿上。”   “你头两天不是说种茄子吗?咱就种茄子呗。”唐墨毫无所觉,把切好的馒头挨个按一按,沾了面粉放到盖帘儿上,“回头平村镇赶集的时候,我去买点儿茄子苗回来。那块儿地不大,有个二十棵就差不多了。”   姜冬月一边擀皮一边道:“行,就茄子吧。对了,小霞定亲了你知道不?听说是西康村的。”   唐墨还真的不知道!他刷地瞪大了眼:“真的假的?哪户人家?”   “我哪儿知道?”姜冬月白了唐墨一眼,“昨天我回娘家嘛,去小卖铺购点儿东西,孩子奶奶和小霞都在,正跟大花说这事儿呢。”   “小霞那嘴叭叭的,还叫我早点送她,到了(liao)没露是定了哪家,我琢磨着问问你,别亲妹妹快结婚了还啥都不知道。”   “……”   自家妹妹什么德性,唐墨还是清楚的,听姜冬月这么一说就回过味儿来,熟练地开始和稀泥:“管她呢,早晚得过来说,有本事别找亲哥亲嫂子送嫁。”   姜冬月“嗯”了声不再多说,转而提起笑笑上学的事儿:“过了秋把笑笑送育红班吧,我这次不比刚结婚那会儿年轻,成天腰酸背痛的,往后身子越来越笨,更顾不上管她。”   唐墨有点犹豫:“笑笑才六岁,个头儿也不高,能上学吗?”   “怎么不能?又不是去学校跟人打架的。”姜冬月用炊帚把盆底的韭菜扫到一处,换了勺子挖馅儿,“今天给她借了满仓大哥家燕燕的书,瞧着挺高兴,以后说不定能当个大学生给你争光呢。”   唐墨就爱听人夸自己闺女,甭管说啥都高兴:“行吧,去就去,大不了再退一年班。”   又吆喝唐笑笑,“笑笑,爹以后就等你上大学争光了啊!”   唐笑笑从屋里窜出来,手上还抓着那本语文书:“爹,你小点儿声,我还没开学呢。”   唐墨哈哈大笑:“知道啦,以后开学了爹再大声说。”   他只会揉面,不会擀皮包包子,看面盆里没东西了,就去南棚子把蒸馒头用的大锅刷出来,倒上水放好蒸笼,然后扛着铁锨去地里。   “冬月,我翻菜地去了,你先烧着火,等我回来掀锅。”   “去吧。”   唐墨脚程快,干活麻利,等他把那块儿茄子地翻好回来,姜冬月刚往灶里填上最后一把柴火,再焖五分钟就完事儿。   正要跟唐墨说,结果这家伙从进门就笑,哈哈哈地停不下来。   姜冬月气得捶他两拳:“咋的出趟门成这样了?笑什么呐?”   “满仓、咳,笑死我了!他今儿早上去地里,跟人说话才知道,嘿,自己门牙上沾着半条虫!”唐墨越说越乐,“没错儿!就是笑笑给他的那个西红柿,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叫他吃我闺女的西红柿哈哈哈!”   唐笑笑捂住嘴:“嘿嘿嘿~”   姜冬月:“……” 第9章 韭菜包子   不愧是父女俩。   笑起来那股得意里透着点儿狡黠的模样,简直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姜冬月回屋看看表,准备好盖帘儿、炝锅铲和一大瓢凉水,推着唐墨去掀锅了。   灶里熄火后不能等太长时间,一般超过五分钟,馒头底儿就黏到展布上去了。   大锅盖一掀,整个南棚子里滚烫热气升腾,唐墨不得不抿住嘴,像只吐气皮球似的噗嗤、噗嗤笑着,边笑边把一个个馒头包子从蒸笼转移到盖帘儿上,然后急匆匆端到院里,给唐笑笑往碗里放了个冒着油的韭菜包子。   “笑笑,用筷子夹起来吃,小心烫。”   “知道了,爹!”   姜冬月这次和的面多,一半蒸了韭菜包子、白面馒头,另一半掺了烫熟的棒子面,做成黄白双色花卷,既不浪费细粮,吃起来也可口。   眼疾手快地腾空蒸笼,唐墨就把姜冬月赶出厨房,自己将大锅洗涮收拾了,然后舀瓢凉水冲把脸,坐到院里吃饭。   “还是韭菜包子香,不咸不淡的,又有味儿。”   唐墨一口气吃掉仨包子,然后拿起个花卷,配黄瓜蘸大酱吃。   这酱是姜冬月开春时用剩馒头加盐弄出来的,每天到房顶上晾晒、搅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变出来一罐黑里透红的酱,还挺好吃。   唐墨最好这一口,但姜冬月怕太咸吃了坏肚子,总不让他多吃。把罐底这点儿酱嚯嚯完,再吃估计得后年了。   唐墨半眯起眼睛,吃得津津有味,刚吃完,手里就被姜冬月塞了个大海碗,碗里装着五个鼓鼓的白皮儿包子。   “今天蒸的多,你给孩子奶奶那边送几个尝尝吧。”   唐墨嘿嘿笑:“冬月~”   “行了,快去吧。”姜冬月白唐墨一眼,看笑笑跑鸡窝前蹲着玩儿,压低声音道,“先跟你说好,你妈前几天又找我说B超的事儿,我没同意。三、四个月都能照了,她闷肚里什么也不说,现在六个月啦,拿掉就是要我的命,照不照还有啥区别?”   “反正是男是女,都是你唐黑土的种,弄死要落(lao)罪的。你妈如果再跟你提,你可不能乱点头啊。”   这么多年过去,姜冬月记性再好,也想不起来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但她清楚记得自己怀孕时,马秀兰拿B超的事膈应过她好几回,张口金孙,闭口香火,好像生不了男娃就要磕死在祖宗坟头谢罪似的。   现在对唐墨说这些话,也不算往马秀兰头上泼脏水。   “……”   唐墨顿时觉得大海碗烫手起来,但夫妻俩过这么多年,他太清楚姜冬月脾气了,平时温温柔柔特别好说话,但凡谁在孩子的事情上插手,立马能翻脸炸成个包公。   他忙点点头:“知道知道,大事小事我还分不清吗?你放心吧。”   摸着良心说,唐墨真的很想要个儿子,长到十来岁就能下地干活,将来还能把媳妇娶自己家里顶门立户,日子越过人越多。   但冬月说得对,月份大了照B超也白照,只能顺其自然。别看现在条件比从前好多了,去年镇上大肚子引产的也伤了两三个,听着就惨。   正端起碗要走,姜冬月忽然又问:“要是小贵子找你‘借’三百块钱,你借吗?”   “三百?”唐墨瞪着眼压低声音,“疯了吧,借这么多?咱们省吃俭用的,统共才在信用社存了三百块钱,你又不是不知道,呼啦啦都借出去,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啊?我妈又提借钱的事了?”   姜冬月摇摇头:“没有,我就是问问。”   她突然想起来顺口一问,结果发现唐墨也不傻,那当年怎么能舍得把三百块钱全给唐贵,自己跑到工地去拼命呢?   唐贵跟刘小娥甭看做的是小买卖,人家挺能赚钱的,即便料理不干净吃坏买家,也没闹出人命大事,顶天碰到硬茬子多赔点儿钱。   唐墨是抽了哪门子风,把自己全部家底给填进去了,唉。   “你看看你,净想那有的没的。”   唐墨哪里知道姜冬月心里百转千回,一听马秀兰没有借钱,如释重负,端起碗出了门,大步流星地直奔村东头,很快看到了熟悉的黑铁门。   这门是用他在木匠厂当学徒的钱买的,又结实又气派,那会儿继父唐老四还   在,对他挺不错,唐墨也真心实意地出钱出力,帮着家里盖起新房子,整整三间大北屋,东西各一屋,敞亮得很。   “老黑和小贵都是我亲儿子,将来说了媳妇,你俩一人住两间,攒够钱了再买新的宅基地。”唐老四说。   但到他说亲的年岁,唐老四急病去了,唐贵火急火燎跟刘小娥搞到一起,来了个未婚先孕。老丈人要求必须得独门独院,否则就告唐贵耍流氓。   马秀兰急得团团转,唐贵背后对人嘀咕“我才是正经唐家儿子”,这话传到唐墨耳朵里,他二话不说,打了个包袱进城去,拼命干活攒钱,直到二十四岁才买下村西一块儿小宅基地,赶年底跟姜冬月成了婚。   到如今,唐贵家的大小子唐旭阳都八岁了,唐笑笑才六岁。   不期然想起往事,再看眼前的黑铁门和那高高挂起的俩灯笼,唐墨心里就生出些不平气。   但他生性忠厚,不爱与人计较,又念着自己是跟亲妈改嫁过来的,确实不比唐贵更有底气,在门口略站了站,就抛开那些陈年旧事,大步走进去:“妈,给你送俩包子!”   马秀兰正给孙子洗衣裳,唐霞在一旁坐着,不知道摆弄些什么,天都黑了还没开饭。   见唐墨过来,唐霞赶忙起身招呼,亲亲热热地道:“大哥你来啦!快坐下歇会儿。”   “不坐了。”唐墨放下碗。   他对这个妹妹还是疼爱的,可是一想起唐霞连定亲的事儿都不跟自己说,那颗心又凉了下来,淡淡地应了声没说话。   “嗨呀,老黑你可来了!”马秀兰擦擦手,把包子腾了个碗,空碗还给唐墨,然后嘱咐唐霞,“小霞你看着点儿孩子啊,不能摔了。”   又拽着唐墨的手,把他拉到墙根下,殷切道:“老黑,冬月那肚子有六个月了吧?你可得拿个主意呀。”   唐墨心里一紧,开始装傻:“孩子又不从我肚里爬出来,我能拿什么主意?”   “你看看你,全村儿男人都没你这样当家的!”马秀兰拍拍儿子的手,满脸恨铁不成钢,“没有儿子,谁给你传宗接代呀?妈说句大实话你甭不爱听,冬月那脾气就是个倔驴,年轻那会儿妈让她喝点儿药女转男,她把碗都摔了。最后怎么着?费半天劲生个大丫出来。”   “现在计划生育查得多紧呀,谁家大肚子不得先看看,早点儿有个准备?你听妈的,我在诊所打听了个熟人,人家说六个月照得最清楚,一回就定准儿,不瞎钱。”   唐墨越听脑袋越大,赶紧打断马秀兰:“以后再怀了去照吧,如今六个月的身子,就算是个女娃也不能打了。”   马秀兰一瞪眼:“咋的不能?就她姜冬月金贵?老黑,这生个男娃不容易呀,小娥他娘家姊妹的亲戚媳妇,八个月都引产了,就为了不断男人家香火!你回头——”   唐墨一夏天东奔西跑没个清闲时候,脖子脸晒得黢黑,听见这话脸更黑了:“吃包子去吧,经常不来一趟,来了还得听你叨叨这些。”   “哥~妈可是为了你好。”唐霞竖着耳朵凑过来,嘴皮子上下翻飞,“冬月嫂子昨儿往娘家买那么多东西,半块糖都不给阳阳吃,今天咋这么大方?”   言下之意,姜冬月今天让唐墨送包子,是给昨天的小气行为赔不是。   唐墨简直要气笑了,没想到小霞还挺会打抱不平,那小贵卖蘑菇串大半年了也没给笑笑一根,怎么不见她说话?   正要开口训妹妹两句,唐贵和刘小娥推着三轮车回来了,车斗里满满两桶竹签子,旁边装蘑菇串的铁皮桶空荡荡的,显然生意不错。   “大哥你来了,吃饭了吗?”刘小娥从车边跳下来,热情招呼唐墨,“今天在家里吃吧,你们哥俩喝两杯。”   唐贵嘴上油光光的,拍拍日渐鼓起的肚皮:“是啊哥,在家吃吧。”   “我吃过了。”唐墨真不待见这俩人,不尴不尬地随便敷衍两声,就拎着空碗出了门。   冬月人勤快,手又巧,他早在自己家吃过韭菜包子了,哪儿稀罕唐贵那口稀汤,嘁。 第10章 缝纫机   唐墨出去送碗包子,大半个钟头才回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被马秀兰耳提面命,教他怎么当家做主管老婆了。   姜冬月也不在意,横竖唐霞成婚在即,马秀兰为了亲闺女的终身大事,明面上也不敢怎么着。   她现在当务之急,是说服唐墨买一台缝纫机。   这年月裁缝还是很吃香的,特别在乡下,绝大多数村民不会跑到城里商店买衣服,而是扯了布找裁缝裁剪好,再带回家自己缝制。这种方式叫做包工,按裁剪的复杂程度付个手艺钱,两三块到十几块不等。   如果从裁缝那里挑选布料和样式,直接买成衣,就叫包工包料。按普通料子算,大人一整套衣裳做好,至少需要花二三十块钱。   要用上好呢子料或裁时兴样式,就更贵一些。   所以村里人平日穿衣裳都很爱惜,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穿不了的旧衣裳,也要改成小孩尿布或粘成褙子片,剪好了纳鞋底。   从前姜冬月就靠这点裁缝手艺,养活了一双儿女并供他们念书。可以自豪地说,石桥村没有人比她更会用缝纫机。   就是不知道唐墨这个死心眼儿,肯不肯花一百多块钱买……   “爹,你干什么呢?”   瞅见唐墨从西屋拖出来一只尺余高的木盆,拿了砂纸打磨,唐笑笑立刻甩着块碎花被单飞过来,好奇地盯着。   她方才泡在小瓮缸里,被姜冬月洗刷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香喷喷美滋滋,刚擦干就迫不及待地披上被单,乍起胳膊挥来晃去,假装自己长了两个翅膀。   小瓮缸太好玩了,她明天还想洗!   其实唐笑笑去年就用过这个小瓮洗澡,那会儿个太小,还在瓮底垫了两块砖头,但她年龄太小不记事儿,已经给忘了。   唐墨手上动作不停,说:“你妈肚里有娃娃了,身子重,以后天凉了,腿脚就会肿起来,给她做个泡脚桶。”   唐笑笑站在木桶前比了比,感觉没有自己的小瓮好,看了会儿又呼扇着翅膀飞走了,缠着姜冬月给她讲故事。   “妈,就讲那个,从前有个人,他去饭馆里吃面,后来怎么样了嘛~”   “从前有个人,他喜欢装腔作怪,天天闹笑话。到了饭馆,人家掌柜的问他‘吃不吃面呀’,他就说‘吃、吃、吃!’掌柜的赶紧把面条下锅里,给他做了三大碗。最后端到桌上,他才说出来,‘吃、吃不了!’,气得掌柜……”   这故事唐笑笑百听不厌,但她今天从早蹦跶到晚,中午也不肯睡觉,早已经累了,现下洗完澡听了故事,心满意足,没两句就开始打瞌睡。   十分钟后,唐笑笑呈“大”字躺到凉席上,翘着嘴角进入了梦乡。   姜冬月拎起被单,给闺女盖好小肚皮,准备去院里跟唐墨说说买缝纫机的事儿。   他顶好同意,要是不同意,她就找姐姐姜秋红借点儿,搭上唐墨的小金库,自己去青银县里买。   机不可失,再过俩月唐贵就要来借钱了,说什么也不能等。   姜冬月拿定主意,搬了板凳坐唐墨面前,还没张嘴,唐墨先开了腔:“放心吧,我没点头。都这么大月份了,照什么照呀。”   姜冬月心头一松,不知怎的就把肚里那些反复思量抛开,直接道:“我想买台缝纫机。”   “买缝纫机?”唐墨抬起头,浓黑的眉毛蹙到一起,“咋突然想起买缝纫机了?你会使啊?”   姜冬月:“你买了我就会使。”   “咱不是说好了,攒钱买个拖拉机头吗?”唐墨放下木桶,拍拍手里的碎屑,“我现在一天挣三块五,过了秋找老板说说,争取再涨五毛,一个月能有一百二。”   “咱家日子节省,秋天粜棒子再攒点儿,明年麦天差不多就能买个拖拉机头。到时候多方便呀,不用一排车一排车地朝家里拉粮食了。要再配个铁犁子,指不定两年就赚回本儿了。”   唐墨平日里话不多,说起自己的发家计划却头头是道,显然想了不知多少回。   姜冬月默默叹了口气,狠狠心开始打击唐墨:“你攒不够钱了。咱俩算算啊,你从去年涨的工钱,每天三块五,一个月一百零五,一年差不多一千二。今年又快六月底了,你统共攒了多少钱?”   “三百。”   “就这还是我硬卡着,才去信用社存的折。”姜冬月望着唐墨,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搅,“你成天不闲着,咱们一家三口,平时又省吃又省穿的,还是存不下多少。”   “我这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等入冬生下孩子,再坐月子、养孩子,中间过个年,哪样不要花钱?别说攒钱,不欠债拉窟窿就好了。”   唐墨:“……看你说的,咱家不是买了块宅基地嘛。”   他吃够了没地方落脚的苦,所以一有钱就买了块儿地皮,想着孩子大了盖新房住。   “那地方又偏又没人要,统共才花了几百?”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就你这攒钱的本事,真不如给我买台缝纫机。笑笑一天天大了,还要上学,姑娘家不能破衣烂衫的招人笑话。”   “等缝纫机到了,咱家缝缝补补做衣裳的活儿,我就能自己干。现在衣服都贵,一年不买现成的,也能省出百来块钱呢。”   唐墨眉头皱得更紧了,动动嘴巴没说话。   姜冬月见状,又补一记重拳:“咱家没人帮衬,什么都得自己干。我带着俩孩子不能打零工,全靠你一人挣钱,再不想法儿省点钱,咱家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起来呀?”   唐墨不吭声了。   是啊,他已经很勤快了,媳妇也够省俭,可家里这日子为啥还没过起来……   不知是被姜冬月戳中心事,还是那点儿不平气又犯了上来,唐墨忽然觉得买缝纫机是个绝好的主意。   “行,说买咱就买。”唐墨重重一点头,拎起木桶,“改天我上城里问问,给咱家也添置个大件儿!”   姜冬月扶着他的胳膊借力,慢慢站起来:“不早了睡觉吧,你拿着桶干啥去?”   “倒点儿水试试,不漏了今天就能泡。”   “哎,那我回屋里等你。”   * * *   唐墨惯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但凡答应的事从不耍赖,所以姜冬月也没再催,安心在家里收拾旧衣裳,给未出世的小儿裁了十几块尿布。   中间又蒸了一回馒头,跑魏村给林巧英送了一提篮。   等到六月底,唐笑笑埋在麸子里的西红柿一个接一个变红变软,唐墨终于骑着二八大杠,从青银县带回来一台牡丹牌缝纫机。   他满头大汗顾不得擦,扶着车把让闺女先去找刘建设,“笑笑,知道刘少娟家在哪儿吧?你快到她家里找你大爷,就说你爹买了缝纫机,让他来搭把手。”   “知道!”唐笑笑应了声,一溜烟往外跑,没多会儿就把刘建设带来了。   刘建设就是唐墨在城里木匠厂的伙计,俩人每天作伴打工,不管冬夏永远差十分六点钟蹬着车出发,晚上七八点钟回来,除了农忙从不脱工请假。   他年长几岁,手艺更精熟,每天能挣四块钱,唐墨则是从学徒干起来的。俩人几年伙计处下来,关系比寻常亲戚还近。   “好家伙,老黑你小子真能干,自己就把缝纫机驮回来了!”刘建设一进门,立马快步上前,跟唐墨一起把车子扶好,然后小心翼翼解开绳子,配合着将包裹在棉被里的缝纫机零部件搁到地上。   青银县距离石桥村有二十多里,全是黄土路,只在县城中心的商业街有一段石子路,同样磕磕绊绊,极不平坦。   唐墨怕颠簸伤到机器,出发前带了棉被、稻草和绳子,捆扎填充得那叫个结实。   就是太重了,一路骑回来,累得后背和腿上的衣服都起了盐渍。   “哎呀,这缝纫机看着真不赖!”   “在哪儿买的呀?得一百好几吧?”   “上头那牡丹真好看,金灿灿的,实诚~”   两人忙活的时候,何富美和钱会粉前后脚过来,围着散落一地的缝纫机零件啧啧称奇。   何富美是刘建设媳妇,今天正巧跟钱会粉一块儿在家门口纳鞋底,听见笑笑说家里买了缝纫机,干脆回家放下簸箩,一块儿过来看热闹。   又问姜冬月:“你会踩缝纫机吗?就敢买这么好的家当,老黑真舍得。”   姜冬月早把收据揣进兜里,这会儿不慌不忙举起巴掌厚的大册子:“我瞧着不难,等学会了给你们露一手。”   钱会粉笑道:“好说,就等你了!”   三人玩笑说话间,唐墨将缝纫机重新组装起来,踩了踩踏板,发现和店家掌柜演示得一模一样,终于松口气:“成了,能转。”   “我试试,我试试!”钱会粉没用过缝纫机,忙过去学着唐墨的样子踩了踩,看那针头随着脚上的动作一下下戳动,越发稀罕。   何富美也试了试,说道:“冬月,你先试驾试驾,回头好使了,我把我家那台手摇缝纫机也换了。”   刘建设赶紧摆手:“换啥换啊,我看手摇的挺好,结实。”   “边儿去,你都没用过!”何富美推刘建设一巴掌,“那台是我奶奶传下来的,比咱俩岁数都大,就差掉牙了!”   这话说得有趣,几个人纷纷笑起来,又把缝纫机抬到屋里,坐在凳子上踩过两轮,才各自散去。   等人都走了,唐墨脱掉跨栏大背心,长长吐了口气:“一百三十八块钱的机子,四块钱的裁缝书,姜冬月你可得争气点儿啊。”   自打看见缝纫机,姜冬月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我今天就给你把衣裳裤子补了。”   唐墨咂咂嘴:“算了,我那裤子还值几块钱,你先给笑笑缝个豆包吧,丑点儿不碍事。”   “爹,我不要丑豆包,”唐笑笑站在缝纫机前面,双手叉腰,“我要好看的!”   “哈哈哈哈哈!行,看你妈的手艺了!” 第11章 红裙子   姜冬月手艺挺好。   她假模假式地“学”了两天,缝了几块碎布条,就在饭桌上宣布自己会了,转天用旧衣服的袖子给唐笑笑做了个豆包,就开始清理唐墨的衣裳。   先找出能穿但带补丁那些,把旧补丁拆了重新打个不起眼的,接着用两件不能穿的藏蓝色上衣,裁剪过后缝出来一件全新的半袖,胸口处绣了简单的“T”字符做装饰。   换上“新衣服”的唐墨照照镜子,又惊又喜:“冬月,你真厉害。”   他买缝纫机其实有那么点赌气的意思,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好回头找补,买之前还悄悄安慰自己,哪怕姜冬月三年五载不会使,机子也放不坏,不算浪费钱。   万万没想到,冬月能做出这么好的衣裳!针脚平整不说,穿身上还挺洋气的!   唐墨得意洋洋,只觉得干活都比往日更有劲儿,可惜老板不给机会,这阵子每天到时间就下工,没去年那么多活儿,想攒点私房钱都偷不着缝儿。   唐墨有些担心:“别是厂里生意快不行了吧?”   他之前在城里转悠,发现有两家打家具的小厂子倒了,眼熟些的那个伙计还问他这边招不招人。   刘建设摇头:“怎么会?老板兄弟下南方谈大生意去了,说不定要再招几个人呢。”   拍拍唐墨的肩膀,“万一啊,我是说万一,咱们厂子真不好了,咱哥俩就干别的去,横竖太平年月饿不着好劳力。”   “哥你说的是,”唐墨灌碗凉水,给刘建设也舀一瓢,“哪天真改行了,咱俩还搭伙计!”   刘建设:“好说,咱哥俩谁跟谁。”   * * *   “妈,你没看见姜冬月那缝纫机,可威风了!牡丹牌,光机头就得二十斤,还配个大机箱,一百好几!”   唐霞气鼓鼓的对马秀兰告状,“我哥给她糟恁多钱,她也太不识好歹,我都不嫌她没手艺,找她帮着做件呢子大衣,她让我自己先买布去!”   唐霞越说越气,手上一用劲儿,竟把鸡蛋捏碎了,忙舀水冲洗,结果不小心绊到笤帚,叽里咕噜带着碗摔到地上,咔嚓碎了。   马秀兰心疼地过去拉闺女:“嗨呀小霞,你小心点儿,这么笨手笨脚的,到了婆家可咋过日子?”   唐霞红着脸爬起来,膝盖火辣辣地疼,一看破皮了,更是恼火:“妈你别说了,说得我都不想结婚了。”   “呸呸呸!” 马秀兰忙吐三声,“新嫁娘可不敢说这话,月老都听得见。你再待家里,都成老姑娘了。”   看唐霞撅着个嘴,又安慰她,“你甭急躁,我昨天找你大哥了,叫他给你添点儿嫁妆,你二哥也说给你添衣裳压箱底儿,亏不了你的。”   唐霞转怒为喜:“妈,还是你为我着想。二哥二嫂每天赶集,挣钱哗哗的,你千万盯着点儿啊,别叫他们拿旧衣裳打发我。”   马秀兰:“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做饭去吧,这么大姑娘一天天的饭都做不好。”   转头看看日历,正好七月初二,“过晌你看着孩子,我去你大哥家一趟。”   唐霞把最后俩鸡蛋打到碗里,殷勤道:“妈,帮我再问问衣裳的事儿。”   ……   姜冬月一大早拒绝了唐霞,就关起门在家里贴褙子片。   所谓褙子片,是把零碎旧布头在桌子上一块块铺开,让它平平整整的没有空隙,然后往上面抹白面浆糊,抹匀了再贴一层。如此贴上两三层,就放到大太阳下暴晒。   晒干了再压到床褥底下,睡得结实板正,就能拿出来做鞋底了。   先找出去年的旧鞋,用旧报纸比着鞋底裁出模子,再放到褙子片上依样画葫芦,剪下来的乍看跟鞋垫一模一样,但硬实得很。   通常剪出四五张,就能拼叠到一处,包上白洋布边,开始纳鞋底。因为太厚太硬,必须拿针锥先扎出个孔,然后再用麻绳穿过去勒紧,一针一针地重复几百次,一双鞋底就纳好了。   这样做出来的底子,搭配手缝的鞋帮子,絮上新棉花,就是乡下人每年冬天必穿的翁鞋了。虽然看起来笨重,但非常耐穿耐磨,唐笑笑两岁时的翁鞋底子,现在找出来照样结实。   但翁鞋做起来着实太费力气,也耗时间,所以姜冬月每年只按人头做三双新的,同时把唐笑笑那双剪大一点儿。   小孩脚丫长得快,秋天做好了看着合适,翻过年就卡脚了。   至于林巧英,她吃了小时候缠过两年脚的亏,老了穿不得硬底翁鞋,只能穿市面上的毛毛鞋,多裹两层厚袜子。   忙碌半天,姜冬月终于做好了仨褙子片,饭桌上铺一张大的,天地台晾一张小的,水瓮盖子上也搭了一张。   “妈,我小时候脚这么小吗?”唐笑笑来回摆弄自己的旧鞋底,“一层,两层,三层……哇,三层布。”   姜冬月笑了:“要不怎么叫‘布鞋’呢?等你以后长大了,妈就带你去城里买皮鞋。”   “能像我的裙子一样红吗?”唐笑笑揪起裙子边,“我太喜欢红裙子了。”   姜冬月给唐墨做好半袖,就翻箱倒柜找出去年的一块红底碎花棉布,给唐笑笑裁了条红裙子。   因为布料少,做成了方领样式的无袖裙,长度刚过膝盖,末端打了十六个小褶做修饰。   唐笑笑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新衣服,当即喜欢得不得了,每天穿出去找小伙伴玩耍兼炫耀。   王燕燕嫌她小孩子没上学,不肯带她去地里疯跑,她就找同样没上学的刘美娟,还有模有样地叫人家早点儿交学费,把何富美笑得不行。   “红皮鞋……”姜冬月想了想,“妈先记着,到时候领你一起找。先吃饭吧。”   今天七月初二,是唐笑笑生日,虽然不怎么过,姜冬月也特意压了面条,做了两碗凉拌面。   待吃过午饭,又小睡半个钟头,姜冬月就洗把脸,拉着闺女出发去平村镇赶集。   平村镇下面有石桥村、东牛庄、西康村等好几个村子,每月逢二、逢八有集市,可以买卖农具菜籽、干货调料、衣裳布匹等等。   但是没几家卖菜的,因为这年月几乎家家户户都种菜,夏天黄瓜西红柿茄子,秋天白菜白萝卜大葱,再配上咸菜,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吃上。   “冬月!冬月嫂子!”   姜冬月怕下午凉快了人挤人,特意赶了两点半的空,没想到刚进镇上就听见有人叫自己。   回头一看,是刘小娥。   她占了杨树底下一块儿荫凉地,正抓着把竹签子穿蘑菇串,旁边盘子里放了高高一摞炸好的。   “嫂子,你咋这么早过来赶集了?”刘小娥热情招呼姜冬月,跟亲姐妹似的,“我刚铺开摊儿,你带孩子在树下歇会儿,我开火给笑笑炸两串尝尝。”   她家卖的蘑菇串就是平菇撕成细长条,裹了面糊下锅油炸,虽然分量很少,一片平菇能撕出二十几串,但面糊里掺了盐和胡椒粉之类的调味料,又过了油,炸出来香气扑鼻。   加上一毛钱五串卖得便宜,所以生意很红火。   姜冬月好几次赶集,都见到刘小娥和唐贵两口子被围在人堆里,一个炸串,一个数钱,忙得不亦乐乎。   但凡碰见,刘小娥必定大声招呼姜冬月,看起来亲近得不得了。然而大半年过去,唐笑笑都没吃着一签子。   就冲这份本事,姜冬月也是服气。她姥爷在世的时候,常说“转人转一张好嘴儿,转兔子转一双好腿儿” ,刘小娥的的确确生了张好嘴,难怪能把马秀兰哄得团团转。   “大热天的,小娥你赶紧忙吧,待会儿生意就上门了,我先带孩子往前转转。”   “哎呀嫂子,你看你这客气的,待会儿一定带孩子过来啊!”   “成,待会儿回来找你。”   姜冬月四下打量,发现刘小娥的三轮车上挺干净,蘑菇也新鲜,不像能吃坏人的模样,想想也不能提这种没影儿的事,拉扯两句后,便牵起笑笑的手直奔十字街口买布。   和卖零食、日用的比起来,卖布的算是大摊位,出摊时就扯开陈年旧布,在头顶搭了个帘子遮阳。   一眼望过去,成匹布料整整齐齐排放着,从做被子表的光滑绸布,到做被子里的细棉布,再到各色的确良和老粗布,什么颜色都有。   “掌柜的,这的确良怎么卖?”姜冬月拿起布匹一角,正跟掌柜的问价,余光瞥到个熟悉的人,赶忙打招呼,“香惠嫂子,你也来买布呀?”   刘香惠是石桥村人,人如其名非常实惠,从前姜冬月刚开始做裁缝生意的时候,刘香惠见她日子难,就主动找过来做衣裳,还逢人就夸她手艺好。   种地时遇到那奸猾的欺她寡妇人家,故意把地垄往她这边翻,也多亏了刘香惠的丈夫赵成功帮忙劝阻。   姜冬月心里很感念刘香惠,自然亲热得多,说话间又到旁边小摊上花两毛钱,给笑笑和刘香惠的女儿赵艳淑各买了一杯碧绿的糖水。   刘香惠赶忙道:“净给小孩子瞎花钱,可不值了。”   姜冬月笑道:“喝吧,我一看孩子就喜欢,艳淑上几年级了?”   “马上初一啦,”刘香惠指指闺女,“光长个头不长心眼儿,还得给她扯布做衣裳。”   俩人一块儿挑布,比较哪个结实,刘香惠忽然道:“笑笑身上这裙子真好看,哪儿买的呀?”   姜冬月:“我给她做的,夏天图个凉快。”   村里有点啥事儿都传得快,刘香惠也知道姜冬月家里买了台缝纫机,打趣道:“挺好呀,冬月你这真是干起来了。”   姜冬月看看赵艳淑,小姑娘个子得有快一米六,正和笑笑一起找了块树荫乘凉,当即道:“嫂子,你要不嫌弃,回头买了布把艳淑带来吧,我照笑笑这件给她做一条。虽说没有正经裁缝手艺好,肯定也能穿。”   刘香惠以为姜冬月说的是帮她裁剪,一口答应:“那就劳动你了,改天我上家找你去。”   俩人聊得投机,买好布又说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分开。   姜冬月带着闺女慢悠悠往回走,到家时天已经凉快起来,刚换了煤球坐上锅,就听马秀兰在院里喊,“冬月,回来了没!找你好几趟。”   姜冬月从南棚子里走出来:“妈,什么事儿呀?”   “好事儿~”马秀兰堆起个熟悉的笑模样,弯腰去拉唐笑笑,“嗨呀,招娣今天穿得真俊俏,一准儿能给家里招个俊弟弟!”   姜冬月快步挡在马秀兰面前,攥紧煤夹子:“你叫谁招娣呢?” 第12章 阴阳怪气   姜冬月真心不待见马秀兰,因为这老太太惯会装模作样,儿子面前一张脸,儿媳妇面前又是一张脸,那叫个转换自如。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假如马秀兰不是心眼儿偏到胳肢窝里去,摆明了家产让唐贵全部继承,养老也靠唐贵,整天亲亲热热一家人,而是俩儿子家里轮流住,她恐怕得跟老太太一天吵打八回,都到不了天黑。   “你叫谁招娣呢?”姜冬月抬高声音又问一遍。“唐墨让你过来给他闺女改名儿?”   姜冬月脸色黑沉,手里还抓着个煤夹子,马秀兰不自觉后退两步,撇撇嘴道:“嗨呀,冬月你这是干啥?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我一个当奶奶的,用得着给大丫改名吗?”   “我告诉你,这俩字儿可是花了钱,找城里大仙儿算的,你别不知道好赖。回头生个二丫出来,老唐家祖宗都得上梦里找你!”   唐墨不在跟前的时候,马秀兰从不把儿媳妇放眼里,她大喇喇数落完姜冬月,又挤出那副僵笑模样,挤眉弄眼地问唐笑笑:“招娣这名儿好听吧?大丫是个懂事孩子,往后你就叫招娣啊,准能给你妈往家里招个弟弟。将来你长大了嫁出去,娘家也有个依靠,好不好呀?”   唐笑笑跑到姜冬月身旁,歪起小脑袋:“奶奶,我叫笑笑。”   “笑啥笑?”马秀兰恶狠狠瞪眼,“家里没个男娃,就是断子绝孙,看谁笑得出来!”   唐笑笑“嗖”地挪到姜冬月身后,小嘴巴抿得紧紧。她不敢再说话,只用力摇摇头。   她喜欢唐笑笑这个名字,她才不要改名!   “笑笑,你奶奶开玩笑的,她老糊涂不识字,别听她瞎说。”姜冬月揉揉闺女的脑袋,依葫芦画瓢瞪马秀兰两眼,“我说婆婆,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孙子?”   她都怀孕六个多月了,还找上门挑事儿,把她气出个好歹哪还有什么孙子,啧。   马秀兰两手叉腰,满脸皱纹簇拥在一起,活像个要登台的夜叉:“自然是真!比金子银子还真!”   “老黑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天天盼他有个儿子,盼得眼睛都滴血了。冬月,你也甭跟孩子乱说话,要没个儿子,往后绝了老唐家的根儿,百年后你跟老黑可都没人上坟烧纸,多凄凉呐!”   “哎哟哟~”姜冬月故意做出副稀奇模样,“婆婆你都改嫁这么多年了,每年还给唐墨他亲爹上坟烧纸吗?我咋从来没见过?”   “……”   马秀兰顿时噎住了。   别说大老远跑山沟里上坟了,若非前后两任丈夫碰巧都姓唐,唐墨落户时连姓都一并改了。   “冬月,你甭扯那些有的没的,反正今天大丫必须改名儿,就这么定了!”   要不怎么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呢,马秀兰几十年里不知道吵了多少架,无论经验还是脸皮都富裕得很,尴尬那么一下下,立马跳过话茬,直接拍板。   横竖姜冬月是个大肚子,不敢动手也不能生大气,她还治不了这个儿媳妇?   然而今天的姜冬月没有着急上火,反而扬起煤夹子,往她身后指了指:“笑笑他爹,你跟你妈说吧。”   “啥?”马秀兰猛然扭头,果然看见唐墨站在过道里,黑着个脸也不晓得听见多少。   他那辆二八大杠破得就剩个架子能看了,平时除了铃不响,别的哪儿都响,老远就能听见动静,今天居然没骑着!   马秀兰搓搓手,心慌里透出点儿心虚,转念一想自己给孙女改名,是为了给老唐家招个孙子,顿时又气壮起来。   “老黑你回来得正好,妈去城里找大仙儿算了,人家说你媳妇八字太轻,命里没有儿子,必须得想办法催一催,不然生多少都是丫头片子。”   “再说了,小孩子没个记性,招娣这名儿又不难听,改了多好呀!你快劝着些冬月,省得把煤夹子抡我脑袋上。”   姜冬月冷冷地“嗤”了一声:“是啊,赶紧劝劝吧,再不回来你妈把我气死了一尸两命,正好能给你换个新媳妇好生儿子呢。”   “都胡说些什么?今天笑笑生日,有啥事儿改天再说吧。”唐墨皱着两道浓眉,试图和稀泥,他先看姜冬月,“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包饺子吗?切菜了没?”   又转向马秀兰,“妈,你今天别回去吃饭了,在家里吃顿饺子吧。上回冬月蒸的韭菜包子,你不是吃挺好?”   唐墨今天下工早,结果半道上叫玻璃渣子把车胎扎破了,没奈何推到平村镇的修车铺。偏巧人家里过白事,忌讳挺多,让他明天破日头了再来。   没办法,唐墨只好把二八大杠先放铺里,坐刘建设的后座回来,差点把屁股摔成八瓣儿   惦记着今天闺女生日,进村又特意买了一把糖装兜里,谁成想进门碰见这场面,唉!   唐墨悬着心两头劝,马秀兰熟知儿子脾性,立刻顺坡下驴,拍着心口唉声叹气:“妈不吃,还得回去看孙子。老黑你再思量思量,人家大仙儿说的有道理呀,无论如何不能绝了咱老唐家的根儿。”   “为了你能有个儿子,叫妈干啥都行,等招娣这回招来弟弟了,妈立马去给大仙儿磕头,磕他七七四十九个响头还愿!你可不能伤了妈的心呀~”   MD,又来了,又是这一套!   马秀兰这身好本事,要去戏班子里搭台,现在都该红遍十里八乡了!   姜冬月看看绷着脸不敢说话的唐笑笑,再看看好似喝了半碗迷魂汤的唐墨,登时心头火起,咬了咬后槽牙说道:“人在做天在看,婆婆你当真愿意为了老黑有儿子,干什么都行?”   马秀兰一拍胸口,声音洪亮:“那当然,我可不像你,连个B超都舍不得去照。”   “好,你这话说得好。”姜冬月指指马秀兰,“既然这样,从今天开始,就让孩子叫你‘盼孙奶奶’吧。明天你再找大仙给算算,怎么把孩子爷爷的坟给改一改风水,都是老唐家的祖宗,他们给孙子出点儿力也应该。”   唐墨:“噗、咳咳咳!”   以前咋没发现姜冬月这么能阴阳怪气?笑死个人了哈哈哈!   “唐求子,你笑什么呢?”姜冬月白唐墨一眼,“你妈为了让你生儿子,都肯下这么大功夫了,你也改个名儿吧,从今天起就叫‘唐求子’,让祖宗保佑你求个儿子出来。”   “你妈看不上孙女,从她出生到现在,好几年了硬是没叫过一声‘笑笑’,张嘴闭嘴的‘丫头片子’,吵多少架才改口叫‘大丫’,勉强盖住个脸面。”   “可见这孙女啊,不值钱!孙女的名字更不值钱,就是改了招娣、盼娣、接弟、迎弟,也带不来孙子!”   姜冬月连珠炮似的说着,顺势把马秀兰的鬼主意泼了回去,“盼孙奶奶,你家孙子金贵,你孙子的名儿也金贵,你要真心想给唐求子弄来儿子,就把俩金孙的名字改成招娣,盼娣好了,每天看孩子时多念几遍,心诚则灵,保管能再招来个孙子。”   “你……”   万万想不到姜冬月能倒打一耙,马秀兰那张老脸阵青阵红,嘴皮子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然而只是短短两秒钟,老太太就有了主意,她右胳膊一甩,右腿一抬,熟练地张大嘴:“嗨呀~~冬月你是要我的——”   “命呀”两字尚在嘴边,姜冬月抢先一步扔掉煤夹子,双手抱住肚子□□起来:“救命!我肚子好疼啊!”   唐笑笑“哇”地哭出来:“我妈叫盼孙奶奶气死了!妈妈你不要死啊!”   马秀兰:“………&%#¥嗝!”   * * *   “没事,动了胎气,养几天就好了,多吃点鸡蛋啊肉啊,补补。” 郑忍冬收好听诊器和血压计,放到打磨光滑的扁长形铜盒里,再三叮嘱唐墨和姜冬月,“虽然六个多月的胎儿稳当,但也不能大意,小心方无大错,这两天别干活,尽量少走路,千万记住啊。”   郑忍冬的爷爷是个江湖郎中,乱离年月走南闯北地混口饭吃,后来逃荒落户到石桥村,就在这里扎了根,祖孙三代下来,已然是【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本地很有名望的祖传中医了。   傍晚那会儿姜冬月白着脸喊肚子疼,吓得唐墨同手同脚跑出去,匆匆把郑忍冬从家里搬过来,又是把脉又是量血压,中间还赶上停电,折腾一通天都黑了。   姜冬月倚靠在床头,感激道:“多谢你了郑叔,累你着急忙慌跑过来。”   郑忍冬摆摆手:“孕妇本来身子重,动了胎气躺着是正经,有什么问题再叫老黑上家里找我。”   “好嘞郑叔,我记下了。”姜冬月摸摸肚子,叫唐墨把前天买的山核桃装半袋子送给郑忍冬,“外面没个灯,唐求子你把郑叔送家里去,听见没?求子。”   唐墨脑门青筋蹦了蹦:“……知道了。”   山核桃是以前伙计送的,唐墨直接装了大半袋子,不顾郑忍冬的反对,一路给他送到家门口,最后忍不住道:“郑叔,你想笑就笑吧。”   郑忍冬咳了两声没憋住:“哈哈哈哈哈!老黑,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儿?咋不给叔说一声?哈哈哈!”   他打趣唐墨两句,然后才说道:“老黑呀,叔叔是看着你长大的,还是得说你两句,今天这事儿你妈办得不地道了,儿媳妇有天大的不好,看在怀孕份上也得忍让一二,更别提上门就给孩子改名了,把你媳妇气出好歹怎么办?”   手里山核桃沉甸甸的,郑忍冬拍拍唐墨胳膊,劝他别听重男轻女那套,“我家就一个闺女,不是照样过日子?领袖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们年轻人啊,思想该比我们老头子先进点儿。”   “知道了郑叔。”唐墨磨蹭片刻,终于张了嘴,“叔,我咋觉着冬月脾气变了?她以前不好这样,顶多骂我一顿。”   而不是一口一个“求子”,憋得他啥话也说不出来。   郑忍冬笑道:“老黑,这么跟你说吧,全国有身子的妇女啊,都不一个脾性!你婶子年轻那会儿,挺着八个月的肚子,拿笤帚疙瘩把我一顿好打,就因为我炒菜放了醋。”   “你呀,还是太年轻!”   唐墨:“……” 第13章 夹板气   “气死我了!我以后再也不去平村镇磨面了!”   唐霞气呼呼把面口袋扔到地上,脸上又热又臊的红晕还没退去。她单手叉腰,站在厨房门口跟马秀兰学舌,“你说咋回事儿啊妈?姜冬月她开着大喇叭在村口广播了吗!磨面坊碰到个东牛庄的老太婆,都知道你把儿媳妇气病了,还他妈笑话我!太可恶了!”   老太婆连讽带刺,说什么“幸亏小霞你婆婆不像你亲妈”,直把唐霞噎得面红耳赤。   要不是看老太婆岁数太大,怕她倒地上讹住自己,唐霞非撕了老东西的嘴不可!   “自古家丑不外扬,大嫂她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怎么有脸满大街说闲话?”唐霞口沫横飞,恨不得立刻拉上亲妈去找姜冬月对峙,“再说了,妈你也是好意,谁知道她那么娇气!”   马秀兰擦擦眼角:“唉,现在咱家里头,只有小霞你和妈是一条心了。你大哥不知道好赖,有他吃亏的时候呐。”   母女俩越说越投机,直到唐耀阳睡醒了掉地上哇哇大哭,才停住嘴去看孩子。   唐霞小跑着把破浪鼓捡起来,不忘叮嘱马秀兰:“妈,你可得管管啊,要不然全村都得看咱家笑话。”   “妈心里清楚着呢。”马秀兰抱起小孙子来回摇晃,“今儿晚上你做饭,我还到桥头等你大哥去。瞅瞅咱石桥村,哪个当家男人过成他这样?太窝囊了。”   马秀兰说到做到,六点半就端着针线筐去桥头,愣是顶着蚊子咬等到快八点,终于看见了唐墨的身影。   “老黑呀,你可算来了。”马秀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仿佛和唐墨失散多年再重逢,“儿子是顶梁柱,没儿子叫人戳脊梁骨,你可得听妈一回呀。不就是个名字吗?冬月不说,小丫头片子知道个啥?”   唐墨黑着脸哼哼两声:“天都黑了,有事儿改天再说吧。”   马秀兰不肯放弃:“我哪儿敢再上门呀?妈真是怕了冬月的脾气,不敢往她跟前凑,怕讨了儿媳妇的嫌连累儿子。老黑呀,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可得好好想想呀。”   “行了行了,知道了。”唐墨脸色更黑,不顾马秀兰还在念叨,跨上二八大扛一溜烟跑了。   跑了也没回家,而是绕了半圈转到菜地,趁着月亮明开始拔草。   拔完菜地的又去拔地头的,直到地皮干干净净,拔下来的野草全扔到河沟,唐墨才开始往家走。   “唉。”   四下无人,唐墨忍不住叹气,额头的“川”字都比以往更深。   他这几天太不好过。   石桥村别的都好,就是地方太小,家里发生屁大点事儿,转眼人人都知道,还有那好说笑的故意叫他“唐求子”,说几句“这名儿好,比老黑好听多了”的浑话。   唐墨倒不在意这些,哈哈两句就过去了。左右他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刚进门的小媳妇,脸皮薄抹不开。   难受的是一回家,姜冬月就开始给他脸色看。   “求子,你回来啦?今天我去地里摘了豆角,咱们晚上吃炒豆角。你看好不好呀求子?”   “求子,水瓮里没水了,你压点儿水吧。”   “求子,我把你的旧毛裤洗了,你力气大再去拧两把,回头配点新毛线,给你打个好毛裤,让我们求子冬天暖和点儿。”   “求子,你过来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求子……”   仔细想想,姜冬月其实脸色不难看,甚至笑吟吟的,但那一声声“求子”听在唐墨耳朵里,简直是大过年啃鸡脚,百爪挠心。   他自知理亏,只好当没听见,姜冬月指挥干啥就干啥,顶多悄悄翻个白眼儿。   好容易熬到吃饭堵住了嘴,照样不得清净——   “求子,给笑笑拿个馒头。”   “求子,帮我盛碗汤。”   “求子,你觉得今天这菜咸不咸?”   唐墨听得浑身长刺,简直想找棵树蹭蹭背,偏偏闺女一听冬月叫她“求子”,就捂嘴偷笑。   “爹,我觉得好听,至少比‘招娣’好听。”   小姑娘睁着眼睛说瞎话,那意思明明白白,只要不让她改名字,亲爹叫什么都好听。   唐墨没办法,入夜等闺女睡了,小声找媳妇讲理求和:“我对伟人画像保证,生男生女都一样,你别成天整这没用的了,行不行?”   姜冬月把脸一板,浑身冒正气:“不行,你必须叫‘求子’。孩子奶奶今天过来说了,不改名没儿子,大仙算过得改个名儿,都是为你好。”   唐墨:“我妈说的不算,甭听她的。”   姜冬月更正气了,那派头,拿上手|榴|弹就能立马炸|碉堡:“百善孝为先,你妈说了,夏天雷雨多,不孝顺的人要遭雷劈。她老人家为了你能有个儿子,都肯给大仙磕响头了,你为什么不能改个名儿?你咋这么不孝顺?是想逼死亲妈吗?”   唐墨:“……我妈一把年纪老糊涂了,重男轻女改不过来,你跟她计较什么?咱关起门过自己日子吧,好不好?”   他低声下气,姜冬月不依不饶:“你妈不糊涂,也不重男轻女,她是给自己闺女出气呢。那天早上小霞来找我做衣裳,张嘴就要一件呢子大衣,‘嫂子你仔细点儿,我要从头包到脚脖子那种,穿着暖和又气派’。她咋这么会说?”   “我早上好声好气让小霞先买布去,过晌你妈就来家里给笑笑改了名儿,你说她是为啥?你信不信,我要是当着你妈的面,说唐霞‘丫头片子不值钱,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犯不着在家好吃好喝’,你妈肯定得动手打我。”   “你妈呀,是看自己闺女值钱,看我姜冬月的闺女不值钱,你说对吧?唐、求、子。”   唐墨:“……”   指望姜冬月退让不成,唐墨又听了两天的求子长求子短,憋得满肚子火气,终于爆发。   “别这么叫我,好好说话!我妈说了不再提改名这事儿,她到底是长辈,你也往后稍稍。”   姜冬月翻个白眼:“真不提啦?那每天到桥头等儿子,哭着喊着的是谁啊?我没出门就听见乡亲们说了,热闹得很。你真不知道啊?唐、求、子。”   “……”   唐墨横眉立目,假装火大吓唬姜冬月,想镇压一下她的嚣张气焰:“你再叫一声唐求子试试?”   除了刚结婚那会儿,唐墨没跟姜冬月红过脸,本以为这脸色够她受的,指不定还得哭一鼻子,心里甚至做好了哄媳妇的准备。   谁成想姜冬月比他还厉害,一把撩起上衣,明晃晃菜刀就架在了鼓起的肚皮上。   “试试啊。”姜冬月不慌不忙地把刀刃往下压,“反正家里孩子都是你的种,生出来养大的闺女不值钱,肚里这个更不值钱,还不如现在剖了扔掉!”   俗话说得好,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何况唐墨本来就是虚张声势,立刻吓得后背冒汗,举手投降,连着洗了两天碗都不敢抗议。   最后实在没招儿了,悄悄问姜冬月,“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消停?”   姜冬月非常干脆:“好说,让你妈叫一声‘笑笑’,这事儿就算完了。”   她盯着唐墨,眼神凶得仿佛带崽母兽,“唐、求、子,今天我就把话搁这儿了,人的名,树的影,你妈恶心我闺女,我就要恶心她儿子,你看着办吧。”   “…………”   说理讲不过,耍狠斗不过,唐墨没奈何躺下睡觉,第二天口疮疼得张不开嘴,饭吃一半就骑车走了。   结果赶黑回来,又碰到亲妈蹲点……   “唉。”唐墨推着车站在家门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行,今天说什么也得跟冬月和谈了。他是一家之主,风里来雨里去的养家糊口,不能天天受这种夹板气!   唐墨肚里吃定主意,大步进了过道,放好车栓上门,直奔堂屋找姜冬月。   “冬月,我……”   “嘘!”姜冬月举起食指,示意他小点儿声,自己轻轻给闺女打着扇子,“笑笑刚睡下,别吵醒了。”   又问唐墨,“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还弄得满手是泥?吃饭了吗?锅里给你温着鸡蛋汤呢,还有俩包子,几根黄瓜,你洗了手自己切块儿咸菜配着吃吧。”   扭头看看表,忍不住抱怨一句:“都九点了,唐求子你这老板忒黑心。”   唐墨心头一软,连那声“求子”都没那么刺耳了。他搓搓手,正想趁现在把话说开,唐笑笑忽然撇了嘴哭起来:“妈妈我值钱!我比弟弟值钱!我不改名!呜哇哇!”   她紧闭着眼呜哇大哭,泪珠蓄满眼窝又流下,小小一团躺在姜冬月旁边,看起来又迷茫又悲痛,像冬天吃不到草的小羊羔。   姜冬月赶忙抱住闺女,瞪了唐墨一眼,低声劝慰:“笑笑不改名儿,咱们给你爹改名儿了,你不用改。”   “我们笑笑又聪明又好看,没上学都能描字,将来开学了还能回家教妈妈呢。快睡吧,笑笑最听话了。”   她又拍又哄,终于让闺女平静下来,刚要松口气,唐笑笑忽的抬起胳膊,闭着眼气愤嚷道:“我是笑笑!是笑笑!”   “对,是笑笑,就是笑笑。咱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就叫唐笑笑。”   姜冬月语调轻柔,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女儿,显然不是头次见这种场面。   半晌,唐笑笑舒展开小眉头,终于睡安稳了,姜冬月这才叹了口气,慢慢起身下床。   看唐墨傻愣着,顺手捶他一拳:“还不快去吃饭?吵醒笑笑了看我不揍你。”   唐墨只觉得嗓子眼好似堵了块棉花,一开口艰涩难受:“冬月……”   他分明攒了满肚子话,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看看熟睡的唐笑笑,转身去南棚子底下喝粥了。   * * *   戏文里唱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姜冬月跟唐墨天天一个炕上睡觉,一个锅里吃饭,自然早发现了他心里不好受。   别的不说,那俩大口疮明晃晃的,喝多少凉水都不见好。   但姜冬月不肯松口。   要是心疼唐墨在媳妇和亲妈中间受夹板气,那她闺女就要改名叫招娣了,长大了谁听见都知道这姑娘在家里不受重视,简直一辈子抬不起头!   这次马秀兰也太过分,找上门耍威风,半点儿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是绝不可能再纵容唐墨和稀泥的。   至少要给他几天教训,让他知道被人改个难听名字是什么滋味儿!   姜冬月心里想得清楚,便不怎么在意马秀兰和唐霞走东家串西家地说闲话,关起门专心在家里做裙子。   这回是给赵艳萍做的。小姑娘随了刘香惠的身材,个子挺高,但发育期瘦得厉害,姜冬月就给她做了条七分袖长裙,袖子裁成荷叶边样式,既清凉又端庄。   肩膀那里也略蓬松一些,腰间则是一条假腰带,在左侧柔顺垂下,末端绣了朵小小的五瓣花。   “真好看!”刘香惠看着女儿穿好新裙子,越看越满意,“冬月你这手太巧了,衣裳一换,就跟换了个闺女似的!”   赵艳萍脸蛋红红的:“妈~”   刘香惠笑话闺女:“在家里盼得不得了,怎么出门还羞上了?你看看冬月婶子给你腰里打的褶,不起眼又好看,明年胖了还能穿,要听我的用那块红布就更好了,你非要个浅蓝的。”   赵艳萍:“那布看起来像个红包袱……”   自己做的衣服叫人欢喜,姜冬月心里也高兴:“先穿着,明年要是改尺寸,婶子再给你整。”   “那感情好,冬月你真该开个裁缝铺的。”刘香惠再三夸奖。她原想着有人帮忙裁剪就挺好,没想到姜冬月大包大揽一下给做好了,还特别洋气!   这下刘香惠为难了,不给钱真过意不去,给钱吧又不太好看,正好家里网了田螺,她转头端了满满一盆送过来。   “冬月,这是你成功大哥到山里走亲戚,下河沟儿网的,满满两大桶,不值几个钱,你得空煮了尝尝鲜。”   “哎呀这太多了!”姜冬月赶忙找了和面的搪瓷盆来接,又倒了水泡上。   “你撒点儿盐,拿两根长筷子搅和搅和,就能吐干净沙。”刘香惠回忆上次吃田螺的步骤,“然后煮的时候吧,不能火太大……”   俩人正说着,就听门口有人喊:“老黑媳妇,在家吧?”   姜冬月听声音熟悉,往外走了两步看清人,惊喜道:“陈大娘,你怎么有空过来啦?快到院子里坐!” 第14章 陈大娘(捉虫)   陈大娘今年六十有五,虽然爱拄拐杖,手柄都磨出了包浆,但是耳不聋眼不花,走路腰板挺直,在石桥村的一众老人里相当突出。   老太太名声也很响亮,提起“陈大娘”三个字,村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青年守寡又没儿女,几十年独自过活,据说年轻时承袭了祖辈传下来的灵异本事,能通鬼神先祖,能看身前身后。   其中最拿手的,是给小孩招魂安魂,俗称“叫叫”。   在石桥村,从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到出生不久的小娃娃,大半都被陈大娘叫过。   以姜冬月的眼光看,陈大娘的叫法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基本都是往下拽拽耳朵垂,手掌平伸在头顶摩挲,偶尔在空地上拍拍,同时念着小孩的名字,“xx,醒来!”之类的,但架不住陈大娘她灵啊!   几乎每个被叫过的小孩,回家都能睡得更安稳,吃得更香甜。连唐笑笑两岁时经常梦魇惊醒,都是请陈大娘叫过才好起来。   陈大娘因此声名远播,时常有外村人抱着孩子找过来。某种程度上,她比三代中医郑忍冬还德高望重。   “大娘,你快坐下歇会儿。”姜冬月搬了有靠背的高椅子,又端出昨天炒的南瓜子,“有点儿咸,大娘你尝尝。”   她乍然看到陈大娘,心里又惊又喜,却并非因为对方的本事,而是因为从前遭难的时候,陈大娘在月子里看望过她两回。   当时她身体太差,又被婆家人明着咒骂去死,好分掉她的家当和儿女,只觉得万念俱灰,骨头缝里都泛冷。   陈大娘悄悄上门看她,给两个孩子都叫了叫,说道:“老黑媳妇啊,家在人在粮食在,神在魂在精神在,菩萨知道你的苦处,我都跟她往上说了。你一对儿女龙凤命,天上神仙尽知晓,迈过眼前大小坎儿,大小福气在后头啊!”   念念有词一番,又留下两包点心果子,说是菩萨面前供奉过的,自有神仙保佑。   姜冬月心里极感激,后来熬出头了,就每年带着孩子去给陈大娘拜年。等陈大娘老得走不动了,轮椅也是唐笑笑买的。   认真说起来,姜冬月对这位大娘,远比对马秀兰和唐霞等人亲近。   “哎呀冬月,我算看出来了,还是婶子待遇高啊。” 刘香惠打趣道。   “我都半截黄土埋脖子的人了,你才几岁年纪?想要我这待遇,且得再过三十年。” 陈大娘笑眯眯的,“老黑媳妇,甭忙活了,我讲两句话就走,没的耽误你们年轻人干活儿。”   一听这话音儿,刘香惠就知道陈大娘是来“管事”的,交待两句田螺做法,拎着盆先回家去了。   所谓“管事”,就是自家里兄弟或父子之间有些矛盾难解决,通常会请有年纪的老人或大队干部来家调解,居中说和。   姜冬月对这种方式并不陌生,从前她爹还在的时候,当生产队队长,一年总有那么几回被人请去“上家里管管”,过后收些粮食谷物或点心之类的做谢礼。   但她真想不到,马秀兰居然有脸主动找陈大娘管事,也不知道背后说了她多少坏话……   “大娘,你喝口水歇歇,大热天的。”姜冬月送走刘香惠,回来又给陈大娘倒水。   俗话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像陈大娘这样上了年纪的行好人,更看重脸面。她小心应付,总不至于叫婆家给她泼脏水。   横竖道理在她这边,马秀兰说破天去,也没有越过父母给孙女改名的道理。   想通关节,姜冬月不慌不忙打发了唐笑笑进屋看书,自己搬了小凳子坐陈大娘面前:“大娘,今天香惠嫂子送了盆田螺,晚上我煮好了你尝尝。”   陈大娘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年轻人吃个新鲜吧,我老了不爱吃。现在河沟里水少了,盐碱地叫红军改造了,产粮食也多,都没人摸田螺了。像我年轻那会儿,经常趁夜里下河,每次都能捞大半筐。”   她自上了年纪,经常被人请去管事,说话做事挺有章法,闲聊几句便直奔重头戏:“老黑媳妇啊,大娘今天可是厚着脸皮来的,你那婆婆找我,想跟你说和说和。大娘得先问问,你心里是个啥想法?”   姜冬月拿不准陈大娘站那边儿,迟疑道:“大娘,我婆婆她怎么说呀?”   闺女是姜冬月的死穴,她虽然敬重陈大娘,也不能看她面子给笑笑改名儿。   陈大娘摇头:“甭管她,你就说你的。放心吧,大娘在村里管过好几回事儿,人人都说公道。你婆婆这个人我也熟识,她手懒嘴巴勤,恁些年没给老黑分点家业,没给你领过孩子,在你们手里吹不起大话,我肯定不能偏向着她。”   听见这话,姜冬月稍放下心,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大娘,你在咱村里名声响当当的,我哪能怕你偏心?其实吧,不算什么大事儿,那天早上……”   姜冬月一口气从唐霞过来要呢子大衣,再到马秀兰天天蹲桥头给唐墨上眼药,原原本本学了给陈大娘听,末了说道,“大娘,我嫁进来这么多年,平时没少听老黑说你好,笑笑小时候还请你给叫过,我心里真是感激你,不想你为难。但是吧,‘招娣’太难听了,我真心不想给孩子改名儿。”   谁说话也不顶用。   她做好了和陈大娘再分说的准备,哪知道陈大娘先咧嘴笑了:“好孩子,咱不改,说啥都不改,笑笑多好听啊。我先前就说你婆婆了,孙自有儿孙福,哪有专门跟孕妇置气的?她要非得改名,我还不替她来这一趟呢!”   “直接跟你说吧闺女,你婆婆她明白自己不占理,就是面儿上过不去,跟我在家绕半天,就想让你给她递个台阶呢。”   这下子姜冬月放心了,挑起大拇指夸陈大娘:“大娘,你可真有本事,我嫁过来好些年,头一次见我婆婆听人劝的。”   “大娘你放心,只要我婆婆不逼着笑笑改名,让我怎么做都行。过日子没有不磕碰的,她好赖是长辈,我不跟她对着干。”   表明立场,姜冬月又给陈大娘灌好话:“我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事儿,不大会过日子,老黑比我还一根筋,天天在那儿着急上火。大娘,你说这台阶该怎么递呀?我都听你的,咱不看僧面看佛面。”   陈大娘:“……”   她来时听了姜冬月一箩筐坏话,左一个“不把长辈放眼里”,又一个“看见婆婆躲着走”,还有些小气抠门脾气暴之类的,不自觉就认为马秀兰可怜,没想到老黑媳妇见了她,就跟见到亲人似的,说话还特别和气!   她管事好多年,无外乎婆媳争吵、兄弟争产,真真头一次见姜冬月这样痛快且好说话的,满肚子唱词儿都没了用武之地。   陈大娘暗自满意,拍拍姜冬月的手,笑得脸上皱纹都多了两条:“冬月啊,咱石桥村这么多大姑娘小媳妇,叫大娘说呀,数你最开通,看事情最透彻!”   “你既然信大娘,大娘跟你说句明话,这台阶好递得很,你主动上小贵子家里走走,坐一坐,就行了。”   “你要不愿意,就趁个天黑,站门口招呼你婆婆两声,让乡亲们知道两家还来往,面子抹得过去就行。你看这法子成不?”   这么简单……姜冬月不敢信:“大娘,你是不知道,我婆婆脾气古怪得很。前几年我刚进门那会儿,包了饺子给她送去,她当我面就扔地上跺几脚,气得我眼泪啪啪掉。完了她一屁股坐上去,转头给老黑告状,说我摔盘子砸碗故意推搡她,害得我们俩好吵,半个月不说话。”   “……”   陈大娘抓着南瓜子,简直不知道该说啥,这就是马秀兰嘴里的“为了儿子忍气吞声受媳妇磋磨”?   姜冬月回忆马秀兰的奇葩事,越想越不可能那么简单。以这个婆婆的心肠,不在过道里给她挖个粪坑,都算给儿媳妇低头了。   但陈大娘今天上门管事,真给她提了个醒。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她不能俩耳朵一关不听不看,任凭马秀兰背后嚼舌头。   她还得在石桥村再过几十年呢,名声太重要了。   略作思量,姜冬月很快有了主意:“大娘,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再累你走一趟,跟我一块儿去?正好给我婆婆送点儿田螺,再加上你的面子,她应该……不敢骂我。”   最重要有个见证,确实是她先低的头。回头马秀兰再找茬,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陈大娘:“……行,我给你作伴儿。”   又安慰姜冬月,“伸手不打笑脸人,别提你还拿着东西,秀兰要敢挑毛病,大娘头一个不能饶她!”   姜冬月请动陈大娘,立刻装了一大海碗的田螺,约莫三斤左右,叫唐笑笑一起去看马秀兰。   唐笑笑磨磨蹭蹭从屋里出来,小声说:“妈,奶奶不待见我,我不想去看她。”   “那也得去。”姜冬月摸摸闺女的头,“世上只有金子银子人人爱,别的再好也有人不待见,自己知道自己好就行。至于你奶奶,她怎么都是你奶奶,得顺着点儿。往后你上学长本事了,自有她夸你的时候。”   唐笑笑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好吧。”   “丫头壮起胆子,有陈奶奶在呢。”陈大娘笑呵呵的,拄着拐杖往前走,“你奶奶叫我一声老姐姐,她就得看我面子,往后再不提给你改名儿的事,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她受马秀兰请托,想着能让老黑媳妇给婆婆说句软话递个台阶,就算完事儿了。结果老黑媳妇忒会做人,不但白天上门送田螺,还带着亲孙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妥帖。   陈大娘自觉功德圆满,走起路来脚步都更轻快,到了唐贵家,她抬高嗓门在过道喊了两声:“秀兰!秀兰你在家吗?”   “在呐,在呐!”马秀兰边说边从屋里往外走,没掀帘子呢先问成没成,“老黑媳妇死倔脾气,她咋说的——啊,啊嗨呀,冬月带孩子来啦?还是你陈大娘有面子,呵呵呵。”   这高嗓转低嗓的……姜冬月权当没听出来那点儿心思,笑着道:“妈,我和笑笑给你送田螺来了。”   “呵呵呵,好,挺好的。”马秀兰也不知道在干啥呢,手忙脚乱地透着慌张。她接过大海碗刚放小板凳上,忽然屋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还夹杂着摔倒后的痛呼。   马秀兰脸色一变,立马扭着身子往屋里跑:“我看看去,你们在院里凉快啊!”   嘿,这是有猫腻啊!   姜冬月说了句“我搭把手”,左挤右挤地绕过马秀兰,抢在她头里进了屋,一把将竹帘子掀起来撩到高高的门框上。   就见满地衣裳被褥,唐霞恰摔在没铺着的地方,旁边还有个小爬凳,歪歪扭扭地倒在墙边。   “快,快扶我一把,”唐霞面朝里摔的,先前也没往外看,光听见亲妈的动静了,这会儿一边嘶嘶痛呼一边愤愤不平,“拆洗啥衣裳啊?合该把翁鞋翻出来叫我大嫂刷,她一天天的不下地——啊!妈你打我干啥?”   马秀兰红着脸:“这孩子摔糊涂了,呵呵呵。”   “没事儿,”姜冬月摆摆手,“小霞死倔脾气,跟我一样一样的。”   老天有眼啊,她递出去的台阶叫唐霞哐哐给砸了,活该马秀兰下不来!   马秀兰:“……”   陈大娘板着脸:“秀兰啊,我先家去了,你忙吧。”   老黑媳妇年轻不知道厉害,光会还(huan)两句话,她可看得清楚,马秀兰分明是想把儿媳诓进门赔不是,再借机耍威风呢!   瞧瞧那满地的脏衣服旧被罩,已经够寒碜人了,唐霞还想着大夏天找翁鞋让嫂子刷,真是蛇鼠一窝,难怪老黑媳妇不敢自己过来。   陈大娘越想越气,拎起拐杖抬脚就走,都忘了拄拐。   马秀兰想留又张不开嘴,只好红着老脸,跟在后面将三人送出门,目送她们走过巷子口上了大街,才狠狠松了口气,转身回去教训唐霞。   “说你多少次了,把嘴快的毛病改改,你就不听!”马秀兰深觉丢脸,手指头戳闺女一记,“怎么偏偏在这当口摔了?真是没出息!”   唐霞揉着腰,满脸不高兴:“还不是妈你说要给大嫂整个难堪,叫她上门给你干活出出气,咋的现在都怪我一人?”   “你还有理了你?”马秀兰拍唐霞两下,“等着吧,你陈大娘回过头准得来家里说我,你可老实点儿,往后还有用着她的时候呢。”   唐霞先前和亲妈说得热火朝天,为此特意打发了侄子出门玩,俩人在家翻箱倒柜,准备等姜冬月上门“求和”的时候,逼她吃个哑巴亏——   不干活就是没诚意,干活就得憋屈难受,哪条路都不好走。   要是姜冬月受不了吵起来,就更好了,她和亲妈手拉手,绝对能让姜冬月吃不了兜着走。   万万想不到姜冬月来这么快,还带着陈大娘……   “真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妈你自己干吧。”唐霞丢了脸赌气,连爬凳都不扶,一扭一歪地回自己屋里了。   马秀兰看着满地狼藉,再看看院里那碗田螺,到底舍不得打亲闺女,转头摔了几个田螺到地上,狠跺两脚:“鬼稀罕你这点儿东西,呸!真是扫把星下凡——啊,啊嗨呀,老姐姐,你咋又回来了?”   借口落了东西折回来,想趁空当再劝说马秀兰两句的陈大娘:“……”   “马、秀、兰,”老太太抡起拐棍指指点点,“你往后再说老黑媳妇不好,先去平金河照个影儿看看自己,真是烧香砸菩萨,不识好歹。”   “我今天算白瞎了,给你跑这一趟,呸!” 第15章 香辣田螺(捉虫)   “妈,好香啊~”   唐笑笑蹲在南棚子里,守着煤炉也不嫌热,呼扇着两只手往鼻孔送气,“我爹怎么还不回家?他走得真慢。”   妈妈说要等爹回来一起开饭,可是她爹去给陈奶奶送田螺了,唉。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让田螺在汤汁里多泡一会儿,更入味儿。”姜冬月掀开锅盖看看,指挥闺女去院里摘几根芫荽。   唐笑笑伸开手指头:“几根呀?”   自从借了育红班的书,她每天胡乱翻着看看,加上唐墨专门给削的一捆小木棍,唐笑笑已经能从“一”数到“十二”了,有事没事就爱显摆。   姜冬月忍住笑:“五根儿,你别拔|出来,掐断了就行。”   家里人都吃芫荽,熬大锅菜时撒一把,简直绝配。但芫荽味道太重,吃不了那么多,不值当专门往菜地里种,姜冬月就沿着鸡窝的栅栏洒了一溜籽儿。   不知道是因为浇水勤,还是鸡粪有营养,这些芫荽长得挺旺盛。几只鸡起初伸脖子瞪眼地拼命啄,啄了几次就丧失兴趣,很少再靠近。   “一、二、三……四、五!”唐笑笑认真掐了五根芫荽,放盆里涮涮才交给姜冬月,“妈,我洗好了。”   “笑笑真能干。”   姜冬月说着,把芫荽剁碎扔进锅里,重新盖盖儿焖住。   为什么放了芫荽还不掀锅……唐笑笑心里着急,想催又不好意思,只能继续蹲在炉子边,像个守着地垄的小庄稼汉。   “唉,我爹比田螺还慢。”她摇头晃脑地叹气。   姜冬月看得好笑,派唐笑笑去巷子口瞧瞧:“你爹肯定快回来了,我刚才都听见声儿了,你到门外看看是不是他。”   “好~”唐笑笑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煮田螺的锅,啪嗒啪嗒跑出去,到门口一看,她爹真的回来了!   就是手里拿着个空碗,坐在两块砖头上,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爹,你终于回来啦!”唐笑笑像个炮弹似的扑过去,挂在唐墨脖子上,扭扭糖一样蹭来蹭去,“爹,你是不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累得都走不动了?”   唐墨抹把脸,一手扶着闺女一手拿着碗,小心翼翼站起来,声音低沉:“是啊,爹有点儿累。”   唐笑笑还不大会看人脸色,特别是她爹那脸叫太阳晒得黢黑,更看不出来了,一叠声催唐墨快点儿走,进了家门立刻翘起尾巴,兴高采烈地说:“爹,我妈今天做的田螺特别特别香,可好吃了!早知道我就不养了。”   先前姜冬月往田螺盆里撒了盐和醋,用筷子来回搅动,好让田螺吐沙。唐笑笑觉着好奇,特意挑了两个光滑好看的螺,让姜冬月给她找个小盒子养起来,还有模有样地放了几片草叶。   “我不是淘气,是等它们养大了再吃。”   唐笑笑赖在唐墨身上不肯下来,说完自己的养殖大业,又说今天在奶奶家碰到的怪事,“姑姑找了好多衣裳呀,把她绊倒了,姑姑还说给我妈找翁鞋刷。我妈才不给她刷鞋,我妈只给我刷鞋!”   唐墨:“……别听你姑姑的,她瞎说呢,不算数。”   “我觉得也是。”唐笑笑得意地昂起头,又小声问唐墨,“爹,我妈说我不用改名字了,陈奶奶也说不用,我是真的不用改了吧?我喜欢当笑笑。”   “……”   想到陈大娘说的话,再看闺女如释重负的小模样,唐墨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含糊应了声“不用”,就带着闺女去洗手吃饭。   “快吃吧,咸了就花卷吃。”姜冬月盛了半盆田螺放到桌上,又舀出三碗棒子面粥晾着,“小心烫。”   “嗯,知道了。”   唐墨应了声,随手夹起一筷子往嘴里送。   他今天下工回来就被打发出去送田螺,到了陈大娘家才知道媳妇主动服软,却把他亲妈逮个现行,尴尬得脚趾头抠地,这会儿有点难堪还有点羞愧,送进嘴的田螺都吃不出啥滋味。   结果刚嚼两口,就听姜冬月问他:“求子,今天做的田螺好不好吃呀?辣不辣?”   “好吃……呕!”   唐墨慌忙往外吐,已经来不及了,嘴里火辣辣的,活像喉咙口炸了个鞭炮。   一瓢凉水递到嘴边,唐墨咕咚咕咚喝掉,饶是如此,仍辣得满脸通红,眼眶发热,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姜冬月哈哈大笑:“老姜片配干辣椒,唐墨你可真行,也不怕肚里喷火!”   唐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看着碗里剩的半片姜哭笑不得:“我,我一时不留神儿——哎不对,冬月你刚刚叫啥?”   “好话不说第二遍,”姜冬月笑吟吟给唐墨夹了几个大田螺,“安心吃饭吧,往后我不叫你唐求子了。”   她只是想给唐墨吃个教训,不是想把他憋出毛病。眼看唐墨天天顶着夹板气,起早贪黑干活还被马秀兰蹲桥头教训,脸颊显出瘦了也不松口,很算可以了。   唐笑笑“嗖”地抬起头,嘴里叼着块田螺肉:“妈,我爹不改名了吗?那我怎么办?”   唐墨:“…………”   好家伙,这可真是他亲闺女。   “不改,你跟你爹都不改。”姜冬月按下唐笑笑,又说唐墨,“赶紧吃饭吧,你可是咱家顶梁柱,把你累垮了,我跟孩子怎么过呀?”   唐墨眼眶更热了:“冬月~”   他有心说两句好话,偏又没生个巧嘴,捏着田螺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一定找我妈要个交待。”   这话说完,唐墨连日压在心里的石头忽然去了大半,被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取代,酸酸涨涨的。   他重新挑出田螺肉送进嘴里,才发现这螺闻起来又咸又香,嚼起来还带一点儿辣味,简直和城里饭馆的差不离。   “冬月,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门手艺呢?”唐墨越吃越稀奇,“难怪笑笑都馋了。”   记得头两年的时候,有一次碰到山里人进城卖货,他趁天黑便宜买了好几个大河蚌,还有两斤贝壳,说不清叫什么名字,带回来让姜冬月做。   姜冬月捏着鼻子扔水盆里养半天,然后用盐水加大料煮熟,闻着倒不腥气,就是格外硬。   下锅前掰开河蚌壳取肉的时候,不小心就能撕下来一块儿,出锅后上桌吃的时候,差点没把牙扯掉。   唐墨实在舍不得浪费,最后拿刀把大块肉切小,硬是就着咸菜和馒头囫囵吞进了肚,连着两天都觉得胃里好像揣了石头。   想不到近年没往家里买河鲜,媳妇居然练出了这种本事,真稀罕。   “真人不露相啊冬月,你偷偷拜师了吗?”唐墨边说边往外挑田螺肉,“真香,好吃得很。”   他常年做木工,一双手很稳也很巧,不但供得上自己吃,还有余力给唐笑笑挑了半碗,让她慢慢嚼。   姜冬月心说能不好吃吗,又是热油下锅,爆香花椒大料干辣椒,又是倒油盐酱醋加水焖,家里现有的调料基本都用上了,冲这股咸香微辣的厚重味道,配野草都好吃。   但她平常舍不得用那么多调料炒菜,这做法和刘香惠说的也不一样,姜冬月顿了顿才道:“……上次回娘家,听我姐姐说的。”   “小静不是上初中了嘛,在学校食堂吃饭还听了俩秘方呢。等到八月十五了,我再露两手,给咱家改善改善伙食。”   唐笑笑举起右手:“妈,我赞成~”   * * *   虽然唐墨说了要找马秀兰要个交待,但姜冬月并不怎么在意。   打狗不入穷巷,她已经保住了闺女的名字,没必要跟婆婆较死劲。而且唐墨这人吧,白生了副高大模样,实际心软耳根子软,年节时碰见要饭的老头儿老太太,只要看人家可怜,手里馒头都能掰一半,自己饿着肚子回去上工。   后来城里严打,他们那个木匠厂又搬了地方,比原来偏僻些,才慢慢好了。   不知道今年木匠厂生意怎么样,唐墨还能干多久……姜冬月揉揉眉心,把杂七杂八的念头甩开,找出磨刀石洒上水,一下一下地开始磨镰刀。   待黄浊的浑水流淌开来,镰刀已经雪亮锋利。姜冬月满意地挥了挥,拎起提篮准备去菜地。   “妈,我真的不能去吗?”唐笑笑趴在椅子上,眼巴巴看着她。   姜冬月摇摇头:“不能去,你太小了,还没棒子苗儿高,妈就去给黄瓜拉个秧,很快回来。”   怕唐笑笑在家乱跑,给她安排两样活计,“你先学数数儿,然后把豆角择干净,找出来的虫子喂鸡吃,行不行?”   唐笑笑得到重视,又开心起来:“行,那我在家里等你。”   此时七月下旬,刚立秋没过几天,地里野草茂盛得很。特别是一种乡下叫“沙沙蔓”的草,从茎到叶都带着小刺,稍不留意就能拉出条血口。   但兔子很爱吃,从前姜冬月在鸡窝旁边养过,每天打零工回来就去地里割沙沙蔓,还学会了晒干草,能一直供兔子吃到冬天。   等平安生下儿子,她就再买几只小兔回家养,养大了拉到青银县的牛羊市卖钱。   姜冬月边走边盘算,很快到了自家菜地,发现茄子苗窜高不少,紫色的枝叶间开出了零星几朵小白花,俏生生的。   黄瓜则显出了枯黄颓败的架势,在豆角旁边丧眉耷眼的,确实该拉秧了。   姜冬月先把还挂在枝头的那些手指长的小黄瓜全摘下来,再把搭架子的竹竿和树枝拔掉,整齐拢在地头。   最后挥起镰刀,把黄瓜秧连根削断,任它们躺在原地。等种新菜的时候再翻垦,这些秧苗就能添点儿养分。   拉好黄瓜秧,姜冬月又照例除了草,摘下长成的豆角,看看没什么遗漏的,便收拾好提篮往回走。   闺女还在家等着,姜冬月的脚步难免比来时快些,走过桥头却忽然被人叫住。   “冬月,冬月!老黑兄弟在家吗?快叫他来窜个忙!”   喊话的是赵大花兄弟赵成才,他跑得满头大汗,神色也有些紧张,“陈爱军他丈人在爱党家里打起来了,有点儿拉不住!”   姜冬月听得一头雾水:“爱军他媳妇是我们魏村的啊,怎么能跑咱村儿支书家里打架?”   真动手也得上陈爱军家里打女婿吧……   赵成才梗住了:“这、这个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得赶紧再叫俩人。你回家见着老黑了也叫他快来啊,他个高脸黑,镇得住场面。”   姜冬月:“……行,我这就往家去。” 第16章 育红班   乡下地头不讲究耍官腔,很多人到老都分不清镇长县长谁是谁,但大伙儿对村支书绝对是非常熟悉的。   因为每逢浇地、种地、交公粮、过庙会等,就需要支书四处跑动协调,鞋底子都能磨薄两层。平常谁家遇到困难或有什么纠纷,也是找支书调解。   陈爱党在石桥里当了好几年支书,名声一直不错,怎么今天叫兄弟的老丈人打上自己家了?听赵成才那意思,陈家人还有点儿底气不足的样子。   真是奇了怪……   姜冬月想不出原因,远远看到还有其他乡亲往陈爱党家的方向跑,乱哄哄的,赶忙绕了两条巷子朝家走。   她这会儿挺着个大肚子,可不敢凑打架的热闹。   没走几步,迎头碰见唐墨和王满仓,脚步匆匆地往街上奔。   “老黑,满仓大哥,你们俩干啥去啊?”姜冬月问。   唐墨一头板寸湿漉漉的,明显是刚下工洗了把脸,就让王满仓给叫走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皱着两道浓眉,说道:“上爱党家窜忙去,不能叫人在自己村儿里把支书给打了!”   姜冬月板起脸:“打什么打?你少在外头胡闹。”   “咳咳,打不起来,冬月你尽管放心。”王满仓挤挤眼,“我正跟老黑说呢,陈爱军在外头勾搭了一个年轻小姑娘,人爹娘找上门了,说是好像怀孕四五个月了?完了陈爱军他亲丈人也来了,两边一碰头,爱党也不好办,想着多找几个人壮壮声势。”   唐墨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陈爱军?不能吧?他都俩闺女了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王满仓压低声音,“要不是陈爱军这事儿干得不地道,爱党那厉害脾气,能叫兄弟的大舅子指着鼻子骂?早抄家伙了!”   唐墨瞪大眼睛:“嘿,真是看不出来啊!”   “原来是这事儿……”   姜冬月也很惊讶,她这几天光盘算着怎么挣点儿钱了,还真没想起来这茬,难怪先前赵成才吞吞吐吐的。   抬头一看唐墨,那脸也不黑了,眉也不皱了,两个鼻孔都透着股暗戳戳看热闹的劲儿,姜冬月赶紧叮嘱道:“老黑,满仓大哥说的对,你到了可别充能耍横,随大流行动吧。”   唐墨浑不在意地道:“支书还在前头压阵呢,我耍什么横啊?要打也捡着陈爱军一个人打,叫他偷腥犯错误。”   王满仓也说:“冬月你放心吧,咱村有头有脸的都过去了,肯定不能动手。我和老黑拐个弯儿再把刘建设叫上,他鬼精鬼精的,肚里有主意。”   “行,那你俩慢着点儿。”   目送唐墨拉着王满仓匆匆走了,姜冬月忍不住叹气。   从前她日子过得难,也没闲工夫上别人家里,光知道儿子半岁时陈爱军离婚再娶了,没想到这么早就闹起来了。   唉,真是造孽啊。   姜冬月拎着提篮回到家,进门就见唐笑笑嘟着个嘴:“妈,我的西红柿飞走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麸子瓮里还有最后一个西红柿,但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因为人小胳膊短,担心藏到底下了够不着,又去厨房拿了火钩子去里面来回扒拉。   结果小脸蛋叫麸子荡得灰扑扑的,还是没找到。   唐笑笑很低落:“妈,你再帮我找找吧。”   姜冬月心知肚明,那个西红柿是唐墨昨天晚上回来口渴,顺手从瓮里摸出来给吃了。她本想今天去地里摘两个,偏偏西红柿也快拉秧了,长得慢,都是小青瓜蛋,最后就没摘。   “行,妈晚上给你找。”姜冬月岔开话题,先往锅里添了水,把锅坐到煤炉上,然后一股脑将提篮里的黄瓜倒进水盆,招呼唐笑笑,“你看,这就是拉秧黄瓜,还不少呢。”   水盆里的黄瓜歪七扭八,和平常吃的大不一样,唐笑笑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捡起一根有点弯曲的细小黄瓜在手上比划:“它好小呀,还没有我的手指头粗。”   “这个脑袋胖,尾巴短,像个大蝌蚪。”唐笑笑越看越好奇,“妈,这些怎么吃呀?”   “拉秧黄瓜没个形状,只能腌了吃,腌好了又脆又香。”   姜冬月说着,去西屋找出腌菜的小坛子洗刷干净,放到天地台上晾着,然后把黄瓜搓洗两遍,大的对半切开,和小的一起晾到两个盖帘上。   忙活一通,锅里水也开了,姜冬月淘半勺米下锅,开始择豆角:“晚上炒豆角鸡蛋吧。”   又问唐笑笑,“今天收了几个蛋呀?”   闺女性子随她,勤快且爱收获,不管收点儿啥,都有种大丰收的喜悦,每天掏完鸡蛋喜气洋洋的。   “哎呀,我忘记了!”   唐笑笑眨眨眼,她一心找西红柿,早把每天必做的大事给忘脚后跟儿了!   “妈你等等我,鸡蛋很快就来!”唐笑笑一溜小跑,拎起火钩子把鸡都赶到外面栅栏里,然后打开最外层的挡板,小心翼翼地把鸡蛋往外扒拉。   她经常收鸡蛋,动作又稳又熟练,很快就把四个蛋弄出来,干净的直接放进堂屋提篮里,脏的拿树叶或棒子芯儿擦一擦再放进去。   总之不能沾水,沾了水的鸡蛋就得赶紧吃,否则会散黄坏掉。   放好鸡蛋,唐笑笑认真数了数,说道:“今天有四个鸡蛋,和昨天一样。妈,咱家的鸡是不是瘦了?所以下蛋少了?”   姜冬月:“……应该是吧,晚上给它们多拌点儿麸子吃。”   家里六只母鸡下蛋都很勤,每天多了六枚,少了五枚,很少出现四个蛋的情况。姜冬月疑心是闺女没看仔细,但鸡窝挡板太低,她肚子大了趴不下去,便也没在意。   母女俩忙碌一番,做好饭已经快七点了。到巷子口看看没有唐墨的身影,姜冬月就和闺女先吃了晚饭,然后刷好锅煮料水。   所谓料水,就是在水里加入盐、姜片、花椒、大料、辣椒等,滚开后沸腾七八分钟,再晾凉,就能拿来腌菜了。   趁烧料水的功夫,姜冬月把小坛子仔仔细细擦过,不留半点水渍,然后将盖帘儿上的黄瓜一层层码放进去。   最后倒入变凉的料水,正正好没过黄瓜。   “挺好,明天早上就能捞出来吃了。”姜冬月封上盖子,把小坛子挪回西屋里。   唐笑笑:“妈,能把我的两个螺腌进去吗?”   养了几天,她对田螺已经没兴趣了,更怀念吃起来那股鲜香滋味儿。   姜冬月笑道:“肉和菜不能一起腌,会坏的。你再坚持养养,以后配上新的螺一块儿吃。”   唐笑笑:“好~我明天拔草喂它们。”   田螺不能瘦,瘦了不好吃。   收拾完厨房,唐墨还没回来,姜冬月给笑笑洗了澡,哄她睡下后,锁上门往大街去。   今天有月亮,街头井台附近三三两两的乡亲聚在一起,都在议论今天陈爱军的事儿。   姜冬月一打听,才知道陈爱党带着白天窜忙的人下饭馆吃拉面了,都还没回来。   “陈爱军这小子可了不得,家里一个,外头还有一个,啧啧。”   “也够他受的,听说孙梅芝带俩闺女回娘家了,老丈人给爱军一顿好打!”   “外头那个小王庄的,叫啥名儿来着?好像才十九岁?哎哟~现在这年轻人呐。”   “王佳佳!她今天没来,说是医院躺着呢,光她那对儿爹娘过来闹了,那叫个能骂吵!”   “她哪敢来呀?来了孙梅枝能砍死她,陈爱军的脸都叫抓破相了。”   “哎哟,老陈家这回得大出血了,两头儿得罪不起啊。”   “这血不好说出在哪头呀,真是……”   “孙梅芝跟陈爱军可是过了五六年啊,孩子都生了俩,他还能往外出血?”   “那头儿是个儿子嘛,今天B超单都带来了,咱睁眼瞎不知道,听识字儿的说上头还有陈爱军名字呢。”   “老天爷呀,这下陈爱党有的头疼了……”   姜冬月听了两耳朵,默默回转家去了。   石桥村地方小,有点什么事都传得快,更别提这种风流戏码了,从前她成天干活挣命的时候,也灌了满肚子八卦。   但姜冬月那时候日子过得难,天天埋头干活挣命,到小儿子半岁的时候,才听说孙梅芝坚持跟陈爱军离婚了,爱军就娶了外头找的那个王佳佳过日子。   如今回想起来,三人都没什么好下场。陈家是村里富户,陈爱军又理亏,孙梅芝离婚时就拿了一笔钱,据说有个三四万,搬回娘家过日子。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娘家没住多久,当年便改嫁了。不幸改嫁的这个很不如意,转眼又离了。   等过两年姜冬月回娘家,在魏村偶然碰着孙梅芝的时候,她已经改嫁两回了,脸色瞧着大不如前。   后来听说又嫁了一回,这回嫁得远,是个城西的老鳏夫,日子也过得紧巴,很是煎熬了十几年。   直到两个闺女成家立业,慢慢帮补着亲妈,那鳏夫也死了,孙梅芝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陈爱军也没落着好儿。他离婚时横得很,说好俩闺女一人一个,但陈爱党这边托关系使门路,陈爱军又有钱有地的,硬是把俩闺女都攥在自己手里养着,一个也不给孙梅芝。   他倒是见自己闺女亲,但后老婆不干啊。王佳佳年纪轻,进门时没办酒席受了委屈,后面又生了儿子,自然脾气大,看见陈爱军靠近俩闺女就骂,家里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最后弄得陈爱军给闺女几块零花钱都得偷偷摸摸。   陈爱军自然不满,但他已经在石桥村里里外外地把人丢尽了,没脸离第二次婚,几年下来,竟是把那副人五人六的狗脾气给磨干净了,不但能自己蒸馒头包子,连刷碗扫地的活儿也干,谁见了都说稀奇。   至于王佳佳,这年月风气并不开放,即使三十年之后,像她这种人也要被指着鼻子骂小三,何况在九十年代初的乡下?   所以她悄没声息地嫁进来,好几年都没人搭理。平常别人家有个什么红白喜事,顶多请陈爱军,绝不叫她。连带她生的那个儿子也没同伴,人人背后指指点点。   王佳佳受不了,等儿子大了要上学,就花钱送他进了市区小学,自己租了个房子陪读,一年半载地不见回来。   直到石桥村拆迁,姜冬月都记不住王佳佳长啥模样,实在是见得少。   “唉,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姜冬月回到家,栓上门接了热水泡脚,思量着该怎么办。   摸着良心说,假如这事落她头上,也是咽不下男人勾三搭四那口气,一准儿想提刀拼命。   可惜眼前的世道不够好,女人日子难过,离婚的女人日子更难过,回想起来,孙梅芝一个最无辜的人,居然是过得最差的那个。   简直没天理。   可是,她凭什么去劝孙梅芝别离婚呢?凭她知道的那些没影儿的仨瓜俩枣吗?   她又不是陈大娘,能看身前身后……   姜冬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泡好脚又找出旧毛衣拆线,直等到九点半才听见唐墨敲门。   一打开,酒臭味扑面而来,姜冬月捂着鼻子后退几步:“还有点儿热水,你赶紧洗洗去,臭死了。”   唐墨平时不烟不酒,一来因为穷,二来不好这一口,今天应该喝的也不多,瞧着走路挺稳当,就是眼神有那么一点儿迷糊。   “洗啥洗啊?”唐墨挥挥手,径直走进堂屋,一屁股坐到高椅子上,咂咂嘴开始倒八卦,“冬月你是没见着,今天爱党家真个热闹!我在石桥村三十年,头一回见到这种事儿。”   “那个小王庄的骂陈爱军|强|奸耍流氓,搞大他闺女肚子不想负责,害他闺女住医院保胎,在爱军家里一通打砸,还说要上乡里告陈爱党徇私舞弊,包庇强|奸犯,爱党好话说了一箩筐没用,脸都成了包公。”   姜冬月坐远些,问道:“那他后来咋走了?”   “给钱了呗,厚厚一沓,至少这个数儿!”唐墨举起一只手,又开始咋舌,“老陈家真有钱,难怪爱党找乡亲压阵,他心里害怕打发不走呢。”   他念叨几句,又憋不住地笑,“陈爱军惨了,先叫小王庄的揍一顿,又叫老丈人和大舅子狠揍一顿,最后爱党嫌他丢人现眼,哐哐哐地也揍了一顿!”   “我们在外头都吃完饭了,他才从墙根起来,那脸上叫孙梅芝挠得血次呼啦,啧啧,   真是惨!”   姜冬月熟知唐墨那点儿德性,不外乎又看笑话又觉得老陈家倒霉,想了想忍不住数落他:“陈爱军惨什么呀?家里有孙梅芝给他生了俩闺女,还不知足,跑出去勾搭小姑娘,他活该挨打!早点打断两条腿还没今天这事儿呢。”   “那小王庄的不是正经人家,蛇鼠一窝。陈爱军也没种,早点儿掏钱解决了,也不至于拖拖拉拉到今天,把丑事闹到孙梅芝跟前,太糟心了。”   往常唐墨一听这话,就知道姜冬月啥意思,但他今天喝了两盅酒,脑子不如平时灵光,咂咂嘴说道:“人家B超都照了,是个男娃,爱军他也是舍不得孩子嘛。”   男娃……呵。   姜冬月摸了摸自己肚子,似笑非笑地看唐墨:“爱党今天带着你们喝了多少啊?”   唐墨挺诚实:“没多少,就吃他两大碗面,喝了两盅散酒。建设哥喝多了,我没喝。”   “那你这酒量不行啊。”姜冬月语调慢悠悠的,“男娃再值钱,也得看谁肚里出来的。咋的二两黄汤下肚,你连哪个是孩子,哪个是野种,都分不清啦?”   “野种”俩字兜头砸过来,唐墨后脊梁骨立马像被钢针滚过,歘地醒了酒。   他跟冬月有了笑笑之后,好几年没消息,他妈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提过一嘴进山找人生,气得冬月跟他大吵一架,半年多都不让近身。   “我,我没醉。” 唐墨晃晃悠悠站起来,扶着门框往外走。   姜冬月瞪他:“大晚上的,你又干什么去啊?”   唐墨撩起竹门帘:“我、我太臭了,上院里冲个澡再进屋。” 第17章 育红班   夜色深沉,整个石桥村都陷入了沉睡,只有陈爱军家里灯火通明,满地狼藉。   “你看你,好好的日子叫你过成了什么样!”陈爱党嗓子都哑了,双满遍布红血丝,仍压不下那股火气,抬脚把碍眼的凳子踹翻。   “陈爱军,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今天不管是好还是坏,你必须得拿个主意出来!少他妈在这儿装死!”   陈爱党呼哧呼哧喘着气,“你现在眼前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跟那个小王庄的狐狸精断了,从此以后跟老婆孩子老实过日子,什么花花肠子都掖进肚里甭往外露!第二条是跟弟妹把婚离了,家产孩子一分,再把那个小王庄的娶进门过日子。你自己选吧!”   陈爱军破衣烂衫地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半晌才憋出句话:“二哥,我不想离婚!我、我还有俩闺女,我……呜呜呜!”   他捂住眼痛哭起来,气得陈爱党破口大骂:“你这副窝囊样子给谁看呢?出门勾勾搭搭的时候不挺能耐吗?咱老陈家兄弟六个,贫的富的,能耐的没本事的,都老老实实过日子,你咋这么能呢?你哥我活了三十多年,还没叫人指着鼻子骂过!”   陈爱党越说越气,想抓弟弟耳朵发现他耳朵已经肿了,还挂着彩,转手扇了他脑袋一巴掌,“陈爱军啊陈爱军,你甭在我跟前儿装可怜,我不吃你那套。今天必须选一条路,这事儿拖不得,听见了吗!”   陈爱军呜呜哭着:“二哥,求求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对不起梅芝,也对不起佳佳,我现在真是没有一点儿办法了呀!我还不如死了拉倒呜呜呜!”   说出去可能没人信,但他心里真像刀割一样难受,这会儿哪怕天上降个雷把他劈死,他都不带有怨言的。   “你他妈咋不早一天去死啊?”陈爱党气得踹陈爱军一脚,“对不起这,对不起那,你他妈最对不起俩亲闺女!幸亏你还年轻,闺女岁数也小,要现在我俩侄女十八九岁,正相看婆家的时候,摊上你这种老丈人,她俩都嫁不出去!”   虽然是家中老二,但陈爱党是最本事的那个,平常说话很有分量,眼看痛骂半晚上了,亲兄弟仍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也有点不忍心,蹲下来直视陈爱军,严肃道:“爱军,今天二哥为了你,是人也丢了,钱也花了,乡亲们人情也搭了。你要还吞吞吐吐当缩头乌龟,二哥就抻头儿,给你充这个恶人!”   陈爱军擤一把鼻涕,打起精神问道:“哥,你说我该咋办呀?”   陈爱党:“你跟小王庄那个断了吧。她肚里孽种打掉,人家里要多少咱们尽量赔,你手头不够了哥给你借。放心,我干了这些年支书,在乡里和派出所也有点儿关系,总不能真让你去坐牢。”   眼瞅着陈爱军青青紫紫的脸上露出不舍,陈爱党劈手又是一巴掌,“你脑子放清醒点儿!断了外头那狐狸精,梅芝和俩闺女还能跟你过日子,你们还是热热乎乎一家人。要为了狐狸精离婚,你就得妻离子散!”   “姓王的老老小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不出来啊?敢跟你勾搭鬼混,那王佳佳就不是个正经姑娘,肚子里是不是你的种还两说呢。她爹娘更别提,不早点断了把闺女嫁出去,还送医院保胎,照见是个男娃了上门大闹,这是要讹住你啊!”   “就这种人家,别说你有老婆孩子,不该外头鬼混,就是没说亲,二哥都不想你跟这家人结亲。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爱军嘴巴动了动,小声道:“可她肚里是个男娃,四个月了……”   陈爱党在情在理地跟兄弟说半天,嘴巴都干裂了,没想到他还惦记着男娃,气得一巴掌将陈爱军抽到地上,骂道:“你他妈是叫人阉了吗?往后不能生孩子了吗?你跟孙梅芝都不到三十岁,正年轻的时候,想生儿子以后多得是!”   他气得额头突突跳,忙自己按了按,又踹陈爱军一脚,“滚起来!平常看你也不是个废物,咋事到临头了这么孬种?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好好掂量吧,拖到那孽种生出来,二哥也兜揽不住你!想不离婚都没招儿!”   不知想到什么,陈爱军脸色都白了:“哥,我不想离,我……”   “你是想要我的命吧你!”陈爱党深深吸了口气,自己给自己顺顺胸口,推起自行车准备走,“我管不了你了,反正就这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记住了,你哥这村支书当得也不容易,多少人眼红盯着呢。真要让人给告到乡里市里,把你哥拉下来,咱家往后日子怎么过?咱爹咱娘的面子往哪儿搁?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跨上车一蹬,竟然没骑稳摔了,把院里两只鹅惊得嘎嘎叫。   “早晚被你气死!”陈爱党一咕噜爬起来,推着车大步走了。   不行,他得赶紧回家喝口水歇会儿,再看见陈爱军这怂样能把他气出心梗,忒憋屈!   * * *   “歪歪!全体村民注意了啊!今天石桥村小学招生!石桥村小学招生了啊!谁家孩子上育红班的!快到学校报名交学费!上育红班的注意了啊……”   认真听了会儿喇叭里传出的失真声音,唐笑笑刺溜刺溜地顺梯子爬下来,一溜烟儿跑到南棚子里找姜冬月:“妈,你快听,是不是我的小学开学了!”   姜冬月“噗嗤”笑了:“对,是你的小学开学了,育红班。我先把毛豆捞出来,待会儿咱们就去报名。”   不得不说,没上过学的小孩儿总是对上学抱有极大的热情,姜冬月刚说完,就见唐笑笑踮起脚掀开水瓮盖,自己舀水洗脸去了。   等到出门的时候,她还坚持背上了新做好的小书包,七八块碎布头拼在一起,组成几个红黄相撞的三角形,又被深蓝色布条框成长方形,看起来特别鲜艳。   “我的书包好看,我先背上,万一发书了呢。”   姜冬月忍住笑,牵着唐笑笑的手一路走到村东头的小学,发现已经有几个人过来报名了,何富美也在,她闺女刘少娟蹲在旁边地上捉蚂蚁,不知道为啥撅着个嘴,满脸不高兴。   “哟,这是谁欺负我们少娟了?”姜冬月走过去,跟何富美打招呼,“嫂子,让少娟今天跟我回家吧,我就有两个闺女了。”   何富美笑道:“那感情好,一大早耷拉着脸,我正不想要了呢。”   “哼!”刘少娟冲她皱鼻子,拉着唐笑笑跑了,“我们去乒乓球台子那里玩儿。”   因着没开学,这会儿校园里空旷得很,高大的梧桐树郁郁葱葱,教室门前低矮的木槿树开着浅紫色的五瓣花,很是好看。   两个乒乓球台静静伫立在空地上,中间用粉笔画着条粗粗的白线。   两个小姑娘踩着露出来的砖爬上去,在台子上又蹦又跳,刘少娟忽然发现唐笑笑背了个花书包,还挺好看,便问道:“你真的想上学呀?”   唐笑笑点头:“那当然,我书包都做好了,以后发了新书装进去。你不想上学吗?”   刘少娟撇嘴:“我才不想,我哥哥上学时天天挨揍。”   她有两个哥哥,都十几岁了,上了两年初中就开始干活。在刘少娟有限的记忆里,这俩哥哥上学的时候经常被亲爹揍哭,有一次还把棍子打折了!   所以她今天完全是被何富美强拉过来的,在家还哭了一鼻子。   “为什么呀?”唐笑笑震惊了,“我妈说不上学的小孩儿才挨揍。”   自然是因为学习不好……   但刘少娟不知道,她晃晃小脑袋:“别管了,我们去摘花吧。”   唐笑笑:“好吧~”   俩人从台子上蹦下来,震得脚脖子疼,原地缓了会儿,然后贴着墙根绕了个大圈,跑到教室前面,够着低处的木槿花摘了两朵。   “先放你书包里,出去了再给我。”刘少娟自诩比唐笑笑大一岁,有模有样地指挥。   “行。”唐笑笑做贼似的又摘了两朵,刚把书包背好,就听姜冬月叫她,赶忙和小伙伴一起飞奔过去。   “瞧你们俩跑的,”姜冬月给闺女擦擦汗,“报好名了,等九月一号来上学就行。”   何富美:“对,到时候你们俩都在育红班,好好处啊,有人欺强你们了就告老师。”   四个人一块儿往外走,刚过学校的大铁门,俩孩子飞快跑到前头“分赃”了。何富美瞅见唐笑笑背着个书包,忍不住叹气:“唉,我家老大和老二刚上学的时候啊,我比你心劲儿还大,恨不得家里出个状元。结果他俩一个不抵一个,弄得现在小娟上学,我都没啥指望了,别退班就行。”   姜冬月说道:“小姑娘坐得住,过年准能给你往家里带张奖状。”   因为唐墨和刘建设一直搭伙计,姜冬月跟何富美的关系也不错,这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扯到了陈爱军。   “你听说了吗?孙梅芝她婆婆偷偷去小王庄了,”何富美低声说小话,“老太太估计舍不得孙子,真够那啥的。”   姜冬月惊讶道:“……她不会是想借腹生子吧?”   “那不好说哎,”何富美摇摇头,“老太太六个儿子,爱党还是支书,风光大半辈子了,下面才一个孙子,真难说得很。”   到了巷子口,俩人各自家去,姜冬月进门后盛了半碗毛豆让唐笑笑吃,然后坐到缝纫机前,把昨天剩的两条袖子三下五除二地缝好,抖开正是一条卡其色的长裙。   这年月不流行卡其色,都觉得它老气,姜冬月赶集时看到,就砍价扯了四米,给自己做了条九分袖开襟长裙,前面从上到下缀着一排白色纽扣,既好看又方便穿脱,还能遮肚子。   穿到身上,裙摆前面稍短些,后面略长些,走起路来自带气场。   唐笑笑捧着碗羡慕:“妈,你的裙子真漂亮~”   姜冬月举着镜子来回照:“漂亮就好,明天你小霞姑姑结婚,妈得撑场面呢。” 第18章 送嫁   人靠衣裳马靠鞍,第二天早上姜冬月把新裙子一穿,唐墨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了。   他揪揪扣子发现不露,看看裙摆也不短,但心里就是觉着有那么点不得劲儿,绕着姜冬月转来转去:“你就穿这身啊?”   姜冬月不搭理他,举着剪刀小心修剪昨晚上烫弯的发尾。   整个平村镇只有两家理发馆能烫头,起步十几块钱,其他都是用削发器自头顶一层层往下削,效果如何,多半得看自己脑袋形状好不好看。   姜冬月既舍不得花钱,又嫌理发的手艺不精,结婚后先在唐墨脑袋上学会了剃头,后在唐笑笑脑袋上练熟了剪发,抽空还能自己给自己修一修。   昨晚上她为了配新裙子,特意剪了发头帘儿,左看右看,决定土法烫头。往蜂窝煤的眼儿里插两根筷子,等筷子烧焦了拔出来,迅速裹住头发转几圈,再松开时,那头发就烫得弯曲了。   但家里没那些油啊水啊可以护理,自然容易烫坏,所以还得仔细把焦黄的部分修剪掉。   姜冬月剪完最后那点儿,满意地放下剪刀,这才说道:“我这条裙子多好看呀,当然要穿。今天可是小霞结婚的大日子,她嫂子穿得破破烂烂像什么样?就得穿洋气点儿,才能给小姑子撑场面。”   又指挥唐墨换衣裳,“你也不许穿这件啊,穿我上次给你新做的短袖,还有昨天洗干净那条裤子,胡子刮干净点儿,别让接亲的人家看笑话。”   唐笑笑蹭过来,珍惜地抚摸脑门前面的小卷毛:“妈,我的头发要剪一剪吗?”   她这个年龄,看见什么学什么,昨天非缠着要烫头,奈何头发太短,姜冬月便只在发尾略微给她卷了一下,然后把前面的刘海烫弯了。   这会儿小姑娘不知从哪儿找出个小发夹,正试图别到头顶上。   “挺好的,不用剪。”姜冬月说着,重新给唐笑笑疏通头发,编起两条短短的小辫子,最后戴上粉红小发卡,“好看,等开学了还给你编辫子。”   唐墨捯饬着换了衣裳过来,见媳妇和闺女一个穿着黄裙子,一个穿着红裙子,都水灵灵的,虽说不出哪里好,却觉得她俩站一块儿特别好看,心里不禁美滋滋的:“好啦,咱们早点儿过去吧。”   在乡下,嫁闺女的仪式比娶媳妇简单许多,但也不能轻忽。姜冬月刚出巷子口,就看到路两侧每隔一段,就用碎石子压着两张红纸,一路延伸到村口。   平村镇附近十里八乡的都是这个习惯,据说可以避晦驱邪,不惊扰各方生灵,同时告诉乡亲们有人家在办喜事,有点啥事儿多担待。   到了唐贵家,门前用竹竿高高悬着两面红旗,院子里挂着红绸红布,门窗上贴着几个红气球做装饰,很是喜庆。   负责收礼金的两个乡亲正好也到了,唐墨便过去搬桌子、抬椅子,最后铺开账簿,放上收钱的木盒子。   姜冬月从堂屋里端了盘瓜子糖送过来,然后掏出叠放整齐的三张大团结:“写唐墨名字,上三十块礼。”   这年月大家都不富裕,红白喜事随礼有给一两块的,也有给三五块的,三十块可谓实打实的一笔巨款了。   所以出门前姜冬月特别从唐墨手里把钱要过来,“你去招呼人,我去上礼,咱俩分工合作。”   唐墨原本怕姜冬月不高兴随这么多,见她笑吟吟的没有意见,只是想争面子,立马把钱交了。   “老黑媳妇大气啊!”点钱的接过来数了数,对记账的点点头,对方便在账簿上工整写下“唐墨,叁拾元整”。   姜冬月笑道:“我就这一个小姑子,可不得充个大方?”   扫了眼账簿,发现上面只有四个人的名字,唐墨名下缀着红艳艳的“叁拾”,唐贵也是“叁拾”,但木盒子里撑死只有四十块钱。   姜冬月肚里翻个白眼,什么也没说,随了礼就去屋里看唐霞。   “小霞,你和妈在屋里吧?”   自从上次送田螺,把唐霞母女俩逮个现行,姜冬月就一直没来过唐贵家,故这回特意打个招呼,然后才掀门帘进去。   就见唐霞穿着红褂子、红裙子,脚上踩着黑皮凉鞋,手腕上套着两根细细的银镯子,头发盘了起来,脸上也擦得白生生,加上喜气洋洋,还有点新嫁娘的羞涩,瞧着确实比平常好看许多。   她正要开口夸两句,马秀兰就抢了先:“冬月呀,你带孩子到厨房帮忙吧,小娥说今天炸蘑菇串吃,一个人我怕她忙不过来。”   接着从兜里摸出两块橘子糖,僵笑了几秒才张嘴,“笑笑是吧,给你糖吃,待会儿跟阳阳玩去。”   姜冬月:“?!”   唐笑笑接过糖,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开心道:“奶奶你终于记住我的名字了!那我以后不叫你盼孙奶奶了。”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姜冬月赶忙拉住闺女的手,不让她在大喜日子翻旧账,接着看看唐霞,又看看马秀兰,笑眯眯地说道,“笑笑奶奶都有俩孙子了,还盼什么孙子?往后你奶奶就一心盼着抱外孙了,对不对呀?”   马秀兰:“……对、对吧。”   唐霞脸上一红:“嫂子你别乱说,我还早着呢。”   “哎呀,新娘子害羞了~”钱会粉正好带着闺女进来,一叠声地夸唐霞漂亮,又问姜冬月裙子哪里买的。   “自己扯布做的,不值几块钱。”姜冬月跟钱会粉招呼两句,顺手拉着唐笑笑和王燕燕出来,一人塞两块糖,让她们在院子角落玩耍,“别乱跑,想回家先跟大人说,记住了吗?”   看两个小姑娘乖乖点头,姜冬月拐弯儿走去厨房,脸上挂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容。   之前唐墨说过,要找马秀兰给个交待,她听是听见了,心里真没怎么指望,万万没想到今儿马秀兰居然主动叫了声“笑笑”,还给两块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知道唐墨是怎么跟马秀兰说的,估计问他也不会吭声……   姜冬月抿抿嘴,按捺住找唐墨的念头,搬了个板凳到厨房帮刘小娥穿蘑菇串儿。   说来也怪,赶集时她偷偷看过好几次,刘小娥的家当都挺干净,今天这蘑菇是拿来请乡亲们吃的,不卖钱,照样干干净净,带着新鲜的水汽。   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居然能把人肚子吃坏……莫非是生意越做越好,两口子为了多挣钱飘了,一时胆儿肥以次充好?   “嫂子,你也叫咱妈打发出来了?”刘小娥凑近说悄悄话,手上动作不停,很快穿好十几串。   姜冬月点点头:“对,我还没张嘴,就打发我给你帮忙,你今天可是家里的劳模了。”   “哎哟我的天呐,她没说我为啥在厨房?”刘小娥捡了几片大平菇利索地撕成条,又拿出一把竹签子忙碌。   “嫂子你是不知道,咱妈在城里找了个大仙,算出俩儿媳妇都跟自己亲闺女相克,不能离得太近,会妨碍小霞运势。她还不明说,一睁眼就把往我厨房赶,撵鸭子似的。”   姜冬月:“……幸亏他们老唐家在村里没亲戚,不然儿媳妇得回娘家避着啊?”   “咱妈真这么想的!”刘小娥噼里啪啦将马秀兰那点小算盘倒出来,大吐苦水。   在不涉及利益的时候,刘小娥这张嘴格外讨巧会说,好像和姜冬月都是备受恶婆婆压榨的可怜媳妇,站在同一阵线,正偷着空儿互相安慰。   姜冬月暗自服气,配合着聊了一会儿,看刘小娥穿得差不多了开始做面糊,便起身去窗台拿调料。   “你家罐子还挺多,盐、白糖、胡椒粉……这个黑黄的是什么?用拿过去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吧!”刘小娥大跨步过来,将巴掌大的小黑罐子抄走,脸色颇有些不自然,“这些东西都是粉末,味儿也冲,嫂子你快歇着,我自己调就行。”   姜冬月心说她才不稀罕这点儿“秘方”,但刘小娥好声好气的,她便只当没看出来,说了声“那你先忙着”,就坐回去挑了片平菇开始撕。   从前她日子煎熬的时候,就会找点儿拆毛线、剁肉、擦萝卜条之类的活儿来干,和撕平菇差不多。   别说,还挺解压,尤其平菇肥厚的时候,那手感尤其好。   姜冬月在厨房默默开小差的时候,马秀兰正站在窗边,瞅着钱会粉出去嗑瓜子了,一时半会儿没乡亲进来,立刻放下帘子,咬着牙低声道:“你大嫂真是个不安分的!瞧瞧她穿那身裙子,嗨呀,幸亏是个土不拉叽的屎黄色,不然我非得叫老黑把她赶出去。这不是抢你风头吗?”   唐霞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也有点儿不高兴:“早知道大嫂会做那么洋气的裙子,我就不买身上这条了。”   马秀兰自己说得痛快,可不敢让闺女大喜日子动气不高兴,叫接亲的看了以为对婚事不满就糟了。   她连忙掐住话头,说道:“呸呸呸,凭她姜冬月穿什么,都没有你好看!今年咱村送了好几个大姑娘出门子,数你这身龙凤褂配黑凉鞋最好看,端庄、大气,怎么瞅怎么气派。”   “再说了,咱们乡下妇女,就不时兴那些洋气玩意儿,叫乡亲们看了都笑话。回头我还得叫你大哥说说冬月,真是个败家娘们儿。”   唐霞不想听马秀兰唠叨这些,摸摸腰间用红绳悬挂的两枚小铜镜,又起身照镜子,“妈,从外面看得出来吗?都怪李建军,我都说了想等天冷再成婚,他非说早点儿好。”   “那是女婿待见你,你别不知足。到了婆家千万牢记妈跟你说的话,拢住女婿好好过日子。”马秀兰边说边后退几步,仔细打量闺女腰身,“看不出来,平整得很。”   唐霞放心了,笔直坐到床头,小心翼翼地抿口红纸,又让马秀兰给她举着镜子照。   马秀兰:“嗨呀,已经够红了,再红变成猴屁股了!”   母女俩抓紧时间打扮,没过多会儿,日头渐渐升高,陆续有随礼的乡亲过来,盯着记账的写好了,男人们就三三两两到院里或门口抽烟闲聊,女人们则进屋里看新娘,你来我往地夸赞几句。   有人问怎么不见俩儿媳妇,马秀兰就笑呵呵地说:“冬月和小娥在厨房忙活,待会儿请大伙吃炸蘑菇。”   “哎哟秀兰,铁公鸡拔毛了啊哈哈哈!”   “我才不吃蘑菇,我要上新姑爷家里吃席面!”   “去去去!哪儿都少不了你。哎,吉时是几点啊?”   众人正说笑得热闹,村口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着响亮的汽车鸣笛声,接亲的队伍到了! 第19章 巧遇   “新姑爷来了!开着小轿车!”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小孩子们蜂拥着跑出去看汽车,大人们则矜持地挪到街口,边闲聊边等新郎过来。   这年月乡下有汽车的人家很少,接亲时一般都开拖拉机,有的还会骑几辆自行车打头阵,就怕遇到泥坑把拖拉机误在半道上。   能开小汽车接亲,甭管自家的还是借来的,都挺有面子。   没等几分钟,鞭炮声越来越近,两台拖拉机离得稍远些停下,墨绿色的小汽车一路开到街口,紧接着车门打开,跳出个胸前绑着大红花的年轻人。   他胆子贼大,这么多人盯着看也不羞涩,反而挥挥手高声喊道:“乡亲们,我来接小霞了!父老兄弟们高抬贵手啊!我往后干啥都听小霞的!”   年轻人正是李建军,他所在的西康村和石桥村一样,都隶属平村镇,但西康村距离洪金市更近,也更加富裕,村里有三四家板厂,好些外村人也会到西康村打零工。   看新郎不但开了小汽车接亲,还说话逗趣,众人轰地叫好,喝彩声响成一片,连原本打算在门口拦一拦的唐墨和唐贵都笑了。   “嗨哟!这小伙儿敞亮!气派!”   “秀兰家新女婿真不赖,会说话,挺配小霞~”   “还有钱呢,听说家里是个万元户。”   “天呐,小霞可是要嫁过去享福了!”   外面动静挺大,唐霞在屋里脸都红透了,着急忙慌地让马秀兰给她披盖头,端端正正在床头坐好。   等李建军念着吉祥话来到屋里,外面管事的高喊“吉时到!新郎接新娘子上轿!”,她便被李建军扶着,一起拜别马秀兰和俩哥哥,顺利进小汽车后排坐好。   跟去吃喜宴的乡亲们你拉我我拉你地爬上拖拉机,待鞭炮声再次响起,就一路浩浩荡荡地朝西康村出发了。   按照习俗,这些乡亲才算真正送嫁的人,他们把新娘从娘家护送到婆家,叫做“娘头”,不但吃席时坐前头,也比婆家的乡亲先开饭,以示对新娘的尊重。   接亲和送嫁的都走了,唐贵家院里霎时间空下来,有麻雀落到地上,叽叽喳喳地啄着瓜子皮。   不去吃席的人正准备各回各家,马秀兰忽然捂着脸哭起来:“呜呜呜呜!小霞出门子了,我这心里忒舍不得!舍不得啊!呜呜呜!”   婆家娶媳妇是喜事,娘家嫁闺女也是喜事,但一个迎一个送,自然滋味不同,常有娘家父母发嫁了闺女之后在家掉眼泪。   几个婶子大娘见状,纷纷上前安慰马秀兰,有的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么好婆家你可知足吧”,有的说“新女婿多风光啊,咱全村都没这么能说会道的小伙子”,连夸带捧的劝马秀兰别哭。   马秀兰反倒哭得更起劲了:“我舍不得小霞啊!我闺女在家样样好,啥都替我说话,今儿送走了小棉袄,往后我在家哪儿还有个贴心人啊!呜呜!”   拎笤帚扫地的姜冬月:“……”   从厨房端来炸蘑菇串儿的刘小娥:“……”   “我往后日子咋过啊?”马秀兰擦擦眼角,继续哭嚎,“我在家里还能靠谁哇?呜呜呜!”   她哭成这样,倒不全是装模作样,因为她跟着唐贵过日子,唐霞没出嫁时,家里有一儿一女都是她生的,甭管想干啥,至少有个亲闺女跟她同鼻孔出气。   现在唐霞一走,她眼前就剩一个孩子了,刘小娥却有俩儿子,两头儿分量立马不一样。姜冬月更是不知道为啥变硬气了,油盐不进的,马秀兰想想以后的生活,悲从中来,越发哭得大声,好像转眼要被儿媳妇赶出家门似的。   “妈,你别哭了啊!”姜冬月实在听不下去,扔掉扫帚上前劝慰,“小霞是去婆家享福了,又不是出去逃荒遭罪了,你哭成这样,她在婆家怎么安心过日子呀?”   “再说了,你从前不是经常讲,婆妈婆妈,是婆婆也是妈,天下婆婆都拿媳妇当亲闺女疼爱吗?想来小霞婆婆也跟你一样。”   不爱说话的大嫂都出头了,刘小娥立马跟进:“是啊妈,我大嫂说得对,你就放宽心吧。往后过日子你更不用愁,我就是你亲闺女,准比小霞见你还亲呢。”   边说边给在场的人挨个发蘑菇串,“吃了我的串儿,大家伙儿都给我作证啊!”   满屋人都笑起来,连夸马秀兰有福气,俩儿媳妇都贴心,夸得马秀兰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瘪着嘴响亮地打了个嗝儿,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趁众人哄笑的空当,姜冬月又安慰几句,赶忙带上唐笑笑和唐墨离开。   再多待一会儿,恐怕马秀兰就该对着儿子哭天抢地抹眼泪了。   回到自己家,草草吃过午饭,姜冬月收拾了碗筷,对唐墨说:“我下午回娘家看看我妈去,你在家盯着点儿孩子啊。”   唐笑笑举起左手:“妈,我也想去姥姥家!”   “改天再带你。”姜冬月边说边往提篮里拾了二十个鸡蛋,又装两双新做好的鞋垫,“今天有点儿晚,我快去快回,你在家跟你爹玩儿吧。叫你奶奶哭那一场,妈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得回去看看我亲妈。”   唐墨:“……”   别说,他真觉得最近姜冬月脾气越来越大了,以前顶多关起门抱怨两句。   看看姜冬月同样越来越大的肚子,唐墨识趣地把心里话咽回去,说道:“冬月,我送你吧,你今儿忙活半天了,再到魏村走个来回,腿脚都得肿了。”   姜冬月瞥唐墨一眼:“我慢慢走,没事儿。咱们乡下这土路太颠簸了,你骑车又跟长翅膀飞似的,我不敢坐。”   唐墨:“……那我带你走大路?那路都铺了石子洋灰,平整。”   姜冬月还是不让:“那条路都通向青银县了,得绕多大一个圈子?还没我走得快呢。对了,我听会粉嫂子说,爱党带着几个人去平金河上闸了,你今天是不是得浇地啊?”   “早着呢。”唐墨将兜里的瓜子掏出来倒桌上,招呼唐笑笑吃,“我偷空去地里瞧了,第一道河的正浇着,等轮到咱们第三道河,估计得后半夜或者明天早上了,看水大不大吧。”   姜冬月:“你今天就没上工,明天还有空去浇地吗?”   “有,两天假呢。”唐墨拆开块硬糖放嘴里,含含糊糊地道,“这两天厂里活儿少,我跟刘建设都请了假,他也要浇地嘛。”   “行,那你勤往地里跑着点儿,别让笑笑去河边。”   姜冬月说完,拎起提篮就出门了,留下唐墨和唐笑笑面面相觑。   唐笑笑眨眨眼:“爹,我还是想去姥姥家,要不你带我去吧?”   “嘿!你妈刚走我就骑车撵,她不得骂我!” 唐墨一把掐住唐笑笑,把她高高举起来放到脖子上,“笑笑呀,你跟爹说,你妈这脾气是不是越来越大了?”   唐笑笑抱住他的脑袋,认真回答道:“没有呀,我妈脾气最好了,比奶奶好,比小姑姑好,比小婶婶好。”   唐墨哈哈大笑:“还是亲闺女向着亲妈,难怪我妈今天哭成那样。走,爹带你再上奶奶家转一圈儿,然后去地里看发水!”   唐笑笑顿时两眼放光:“看发水喽~”   父女俩一拍即合,锁上门溜溜达达地走了。   * * *   过了处暑,天气就没那么热了,姜冬月沿着田间小路走走停停,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魏村石碑。   她在村口歇了会儿,然后才往土坯房走,刚推门就见林巧英正在院子里纺线,手摇纺车呼噜噜地转个不停。   林巧英纺的是白洋线,这种线坚韧柔软,而且不易断裂,用来缝被子褥子、做棉衣棉裤特别舒适,几十年后的集市上仍然有卖。   “冬月,你怎么半晌天的过来了?”   林巧英高兴地迎上去,看见姜冬月拎着提篮,忍不住数落她,“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啊?鸡蛋就算自己不吃,还能卖个体己钱存起来呢。”   乡下的土鸡蛋在城里很有市场,隔一阵儿就有人专门过来收,走街串巷地吆喝,一斤鸡蛋给九毛或者一块。   以前姜冬月都把鸡蛋小心攒着,几毛几毛地换点钱补贴家用,现在更愿意自家煮了吃,有营养,且比肉便宜得多。   “不卖了,咱们自己吃吧,块儿八毛的不顶用,我寻思干个小买卖挣钱。”姜冬月把鸡蛋挪到林巧英的篮子里放好,又让她试试鞋垫,“用缝纫机做的,妈你试试合不合脚。”   林巧英铺到鞋底试了试,看大小正好就收起来,取出几块冰糖给姜冬月泡水喝。   “你现在大着肚子,走路做饭都费劲,还琢磨什么小买卖啊?好好吃鸡蛋养身体,倒是个正经事。”林巧英看向姜冬月的肚子,“你真没照B超看看?万一是个女娃,你家老太婆肯定又不给你看孩子。唉,老天爷千万保佑我家冬月这胎生男娃吧,将来还能有个依靠。”   往常姜冬月听见类似的话就憋气,免不了回怼“你养仨儿子也没防老”,再跟林巧英吵几句。但她现在已经免疫了,只摸摸肚子,把今天给唐霞送嫁的事儿学了一遍,末了道:“唐霞拙手笨脚的,除了嘴没一处地方勤快,我婆婆还当她小棉袄呢。”   “我怎么也比唐霞强点儿,以后我尽量对你好,笑笑有样学样,等我老了对我也好,就算是有依靠了。”   这话把林巧英逗乐了:“哎呀,冬月你说得在理儿。真是女大十八变,你小时候跟个闷葫芦一样,凭谁也想不到,长大了心眼儿这么透气。”   她好几天没见闺女,攒了一肚子话,说着说着就提起孙梅芝,“老孙家的闺女跑回娘家住,都好些天了,隔三差五听见老孙在街上骂他女婿没良心,满肚子花花肠。这事儿你知道不?”   姜冬月心头一动:“知道,村里都传遍了,他女婿还是支书的兄弟呢。妈,你看孙梅芝要是离了婚,能在娘家待住吗?”   “好端端的说什么离婚啊?”林巧英拍闺女一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不许再提这话了!”   姜冬月“嗯”了声,有心再问问孙梅芝家里的情况,奈何林巧英不爱出门,又跟孙家关系平平,说了几句便没啥兴趣,转头开始数落姜冬月脾气倔,不肯受罪生男娃。   “没儿子腰杆都挺不起来,孙梅芝有个老爹跟兄弟撑腰,你要一直没男娃,将来可怎么办呀?上回你大哥过来还说你不懂事。”   姜冬月:“……”   不得不说,她以前经常跟亲妈说着话吵起来,并不能都怪自己。   姜冬月边纺线边听林巧英叨叨,听到“你舅姥爷的干兄弟的侄媳妇家有秘方”时,抬头看看天色,说道:“妈,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啊。”   林巧英依依不舍地把闺女送到门口,不忘叮嘱她:“我看老孙头儿不是好说话的人家,你可别掺和别人家事儿啊。还有,往后棒子越来越高,牛虻要出洞了,掰棒子之前你就别来了。我要实在想你和笑笑,就慢慢往石桥村走。”   “行,那我这阵子就不来了。妈你也少出门,等以后我生完孩子叫唐墨买个自行车,再来看你就方便了。”   姜冬月说完,出门拐上小路,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个身量娇小的女人迎面走过来,边走边咬着嘴哭,泪水流得满脸。   仔细一瞧,居然是孙梅芝!   姜冬月那颗心登时砰砰直跳,她深呼吸几次,开口叫住了孙梅芝。   “梅芝,有日子没见了,咱俩说几句话吧!” 第20章 朝前看(捉虫   孙梅芝脸上立刻浮出抗拒的神色,姜冬月权当没看见,上前拉住她走到路旁大柳树的荫凉里,找个空地儿坐好,又掏出卫生纸让她擦擦眼泪,温声说道:“梅芝,我早就想找你去,正巧今天碰见了,你别着急回家,咱俩在这边坐会儿吧。”   孙梅芝通红的眼眶里涌出泪水,低声道:“这会儿人人都在看我笑话,我哪儿还有家呀?”   “快别说这话,错的又不是你,就算有人笑话,也是笑狗男人和狐狸精。” 姜冬月边说边从提篮里摸出两个果子递给孙梅芝。   这是林巧英特意给她装的。每次从林巧英这里回去,甭管家中有没有什么东西,林巧英从不让闺女空着手走。   “狗男人?”孙梅芝苦笑一声,“陈爱军真是狗都不如!我过晌才把他骂走。这王八东西,当我看不出来他心疼那狐狸精和狗崽子啊,还有脸问我到底想咋办,好像离了他我能饿死一样,我呸!”   姜冬月顺口骂了陈爱军和王佳佳几句,又劝孙梅芝别为了恶人生气。“你正当风口浪尖的,要为自己着想,学校都贴着标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孙梅芝难得遇到一个既不看笑话也不说风凉话,反而真切担心自己过不好的人,又酸又暖的,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倒了出来:“陈爱军个没良心的,一天天哭丧着脸问我想咋样,回家爹妈也问我想咋样,哥嫂也问我想咋样,都快把我逼死了!”   “可是我有什么好办法?就因为肚子不争气没生出男娃,我就活该落到这个下场吗?怎的现在人人嫌我脾气大,背后骂我心肠硬?我做错什么了?我活该受气吗?我怎么就脾气大了?”   孙梅芝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两片眼皮红肿,“到这种时候,就我婆婆还说句人话,过或不过都不让我吃亏,说至少也得给我五万块钱,叫陈爱军把家底掏空。二哥也骂陈爱军不识好歹,一天天赶着他来咱村赔不是。可是……可是我心里咋还这么难受啊!”   她说到伤心处,捂住嘴呜呜痛哭,“冬月姐,我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啊!这一天天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我太憋屈了呜呜呜!”   姜冬月时不时附和两声,给孙梅芝撕两块卫生纸递过去,仔细听着她说话,越听心里越沉。   她管孙梅芝的婆婆叫婶子,老太太养活了六个儿子,人多力量大,每逢浇地争水,他们家都排第一户。等二儿子当上村支书,老太太说话更硬气了,在石桥村就差横着走了。   但老太太也有点不如意的地方,六个儿子膝下居然全是闺女,只有老四陈爱民家生了个儿子,正经的独苗苗。因为这事儿,老太太没少烧香拜佛,背后也没少被其他老太太笑话,说她有儿没孙,到了(liao)绝根。   听这话音,老太太哪里是为孙梅芝好,分明是存了舍掉她和孙女,去换王佳佳和孙子的意思。   结果孙梅芝还以为婆婆跟自己是一头儿的,为自己着想,真是……唉。   小半卷卫生纸快用完的时候,孙梅芝终于平静下来,擤擤鼻涕,擦擦眼泪,不好意思地道:“冬月姐,叫你看笑话了,我平常脾气大,说话冲,临到出事儿了,连个真心安慰的都没有,难为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疯话。”   “咱俩都是魏村嫁到石桥村的,平时再不显,也比旁人亲近。”姜冬月随手扯了两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揉搓,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梅芝,我姥爷从小就教我,少说话,多做事。可我看见你这样,就忍不住想多说两句,不管是对是错,我都是一番好意,你千万别当耳旁风啊。”   打完预防针,姜冬月正色道:“你现在摊上这倒霉事儿觉得憋屈,不是因为你脾气大,说话冲,也不是因为你没儿子,它啥也不为,就因为你是个女人。”   孙梅芝愣住了:“……因为我是个女的?”   自从陈爱军露出尾巴,她形形色色的见了不知道多少人,舌头嚼烂了也无非“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为了孩子忍一时风平浪静”那套,听得她耳朵都起茧了,真没想到姜冬月能这么说。   姜冬月点点头:“没错,就因为这个。你看啊,戏文里都唱‘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但在咱们乡下,还真就是女不如男。女人没有宅基地,就没法盖房子,没有自己的窝,不在娘家就在婆家,反正没有自己家。”   “好容易赶上国家好政策,一个人头上分两亩地,偏偏又没男人那把子力气,拉不动耕犁,扛不起麻袋,没办法自己种地。哪怕一天到晚地干活不闲着,还是不如男人。”   “假如梅芝你是个男的,有宅基地,有房子,有两亩地,俩闺女也不用天天抱着,我铁定劝你离婚!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过,咱们女人勤勤恳恳地干活,多少也能混口饭吃,不用强留在婆家受气。”   可惜现在还不行。   这年月大部分农活都靠人力,远的不提,等到秋收,地里的玉米棒子就要抡起头一棵一棵地砍,像唐墨那样的壮劳力,收拾完家里的地也得脱两层皮。   所有有时候真不怪乡下人重男轻女,男人的确能干。然而这轻轻巧巧的四个字,浸透了不知多少女人的血泪,直到十几年、几十年以后,仍然没有完全扭转。   若非如此,孙梅芝离婚后不会一年不如一年,姜冬月这会儿也不会顶着压力耐心劝说。   “冬月姐,”孙梅芝渐渐回过味儿来,“是不是我婆家有人找你劝我啊……”   “当然不是啦,我跟老陈家的人又没交情。”姜冬月摆摆手,“就是碰见你了想跟你说说这事儿。你还年轻,年轻就气盛,想得少,容易为了一时置气吃苦头。别的不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婚了怎么过日子?”   “先别提改嫁。咱村和他们石桥村都有二婚改嫁的,条件看着还不如陈爱军呢,至少也得熬个十年八载的,才能在婆家站稳脚跟。有那功夫,你不如跟陈爱军耗着,至少能把亲闺女养大成人。”   孙梅芝皱起眉头:“陈爱军都勾搭狐狸精了,我俩闺女一个也不能落他手里!他养活外头那野种去吧!”   “这个不好说啊。”姜冬月长长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为孙梅芝感到担心,别人都准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她还在这儿生气丈夫出轨,就这斗争水平,能不遭人算计吗?   “梅芝你想想,你婆婆跟爱党现在都替你说话,为啥呀?因为你是陈爱军媳妇,你好他才能好,你不好他也不好。可你要跟陈爱军离婚了,他们会站在谁那边?所以有些好话听听就行,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还是得为自己做打算。”   左右四下无人,偶尔有乡亲去地里,看见她和孙梅芝在树下坐着都绕路了,姜冬月索性把话挑明:“一旦离婚,你没房子没钱,陈爱党还有些关系,恐怕俩孩子你都争不到。到时候真就变成光杆司令了,别说拿五万块钱,就是拿个七、八万,你也划不来。”   “只有守住自己的家,男人和孩子才是你的,房子和地也是你的,你得拿出斗争精神,好好给自己争一争啊!不然这几年辛苦真是白费了,什么都得从头再来。”   孙梅芝头一头听人把话掰开了说得这么仔细,心里大为感动,却还是有些迟疑,吞吞吐吐地道:“冬月姐,实话跟你说吧,我、我现在看见陈爱军就犯恶心,猪圈里牵头猪都比他干净,恨起来我都想拿刀捅死他,哕!”   “我知道改嫁无好汉,不行我就住娘家吧,大哥大嫂人不赖,我再多找陈爱军要点儿钱……”   姜冬月:“……”   难怪从前孙梅芝坚持离婚,原来还有这么个打算。   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别管有没有用了……姜冬月把揉烂的狗尾巴扔开,低声道:“梅芝,你叫我一声姐,我也不让你白叫。我刚去娘家看了我妈,但是没去我大哥家,没去我二哥家,也没去我小弟家,是到老房子里看的我妈。亲妈有生养的恩情,还带了十几年孙子,最后都落到这下场,姐姐妹妹的又算什么呢?”   “当然了,你哥嫂肯定比我家的强点儿,可是你回了娘家长住,还是没有宅基地和房子。只要寄人篱下一天,哪怕你从早到晚干活,别人说起来也不能念你的好,还要夸你哥嫂心善,给你一口饭吃。”   “至于外甥外甥女的,更指望不上。我家那几个外甥你知道吧?他们小的时候我可心疼了,有点儿余钱就给买吃的,那会儿头发挺长,进城剪了卖六块钱,五块八我都给外甥买布做衣裳,自己买两毛钱冰棍儿,还觉得心里挺甜。可是现在我的外甥们都哪儿去了呢?我挺着肚子回娘家多少趟,一个人都没见过。”   孙梅芝揉揉眼睛,感觉眼前朦朦胧胧的:“是啊,自己孩子都不一定靠得住,别人孩子更靠不住了。以前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唠叨,‘庄稼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对别人孩子好,就像荒野地里追旋风,一阵风,一阵空,最后叫你仰头喝西北风’,成天一套一套的。”   可能是勾起了伤心事,孙梅芝说完又掉了会儿眼泪,忽然哽咽着问姜冬月,“姐,你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看事儿这么透彻呀?我每天日思夜想,都想不到这么远。”   “……”   姜冬月顿了顿,打个马虎眼:“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从前石桥村人人提起唐墨,都夸一句他有后福,虽然自己命歹,但媳妇肯为他守寡,不管多苦都养活他的骨血,真真是男人羡慕,女人佩服。   但姜冬月其实慎重考虑过改嫁,否则不会冒出这些话来劝孙梅芝。   “你如今正在岔路口呢,咱俩说句知心话。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就别想置气不置气的了,你得朝前看。”   姜冬月说着,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在一起搓了搓,“更得朝钱看。”   太阳不知不觉落到了西边,橙红橘黄的晚霞铺满天空,孙梅芝哭到浮肿的脸半隐在柳树阴影里,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冬月姐,谢谢你。我……我明白了。”   * * *   姜冬月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开门进去,一个人也没有。姜冬月四处转了一圈,到西屋看铁锹没在,就知道唐墨带着笑笑去地里了。   她把剩下的小米粥温热,就着前几天腌好的酸黄瓜喝粥吃馒头,感觉浑身都舒坦。   毕竟这世上像她一样的估计没几个人,搞不好就她自个儿。享了这么大福运,她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孙梅芝往坑里走。   左右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跟孙梅芝说明白了,无论结果如何,她姜冬月都问心无愧,不用再惦记这事儿了。   孙梅芝也不傻,看着能听进去。   姜冬月越想越轻松,很快吃完饭收拾干净锅碗,又喂了一回鸡,唐墨便带着笑笑回来了。   “妈,你快看!”唐笑笑举着两个老蛄蛹兴奋不已,“我爹挖出来的,特别大!”   唐墨也挺得意:“这两只先泡水盆里养着,爹浇地的时候再给你找个十几只,凑一块儿用盐水煮了吃。”   唐笑笑兴冲冲找盆去了:“我要把它们养在田螺旁边儿!”   闺女一走,唐墨立马压低声音,飞快道:“你愣是不回来,我怕笑笑在家哭才带她去地里,没上河边玩。”   姜冬月:“……行吧。那轮到咱们家了吗?”   唐墨摇摇头:“还在第二道河上浇着,估计三四点才能轮到咱们。我先挡好了埝,后半夜早点儿出门盯着,就不回来了。”   所谓“埝”,就是浇地时在河渠里挡的那道土坡。先用结实的粗棍子横跨河面,然后靠着棍子放下几块木板,再挖土填草地垛起来。等河水流过来,就能被结结实实地挡住,顺着提前挖开的垄沟往地里流。   这活儿听起来容易,但在上闸有水的时候挺难弄,稍不留意就被冲垮了,得眼疾手快才能挡住。   姜冬月看看唐墨湿半截的裤子,说道:“赶紧把湿衣裳换了,再找找你那件厚大衣。我早上去地里给你送饭。” 第21章 老蛄蛹(捉虫)   转天,姜冬月五点睁开眼,唐墨果然没在家,只有煤炉上坐了一大锅水,蒸笼篦里放着俩馒头和五个鸡蛋,也不知道熟没熟。   姜冬月拉开炉门,待水烧开后先倒出一暖壶,再用剩下的做饭。早上照旧是棒子面粥,但扔了几根洗干净的小胡萝卜,增两分甜味儿。   看看南棚子里只有一小把韭菜和两颗西红柿,姜冬月想了想,把韭菜择洗干净后切碎,倒进大海碗,又加两勺面粉、三个鸡蛋和半瓢清水,搅和出一碗顺滑的面糊。   等粥煮好,她将炒菜的铁锅换上去,用炊帚枝蘸点儿油在锅底一抹,再浇一勺面糊,轻轻晃动均匀,很快一张薄薄的韭菜鸡蛋饼就摊好了。   这回面糊多,姜冬月站在煤炉前不断重复,整整摊了十几张薄饼,一大碗面糊才见底。   她挑出来十张放盘子里,用笼布盖好,再用毛巾严严实实裹住,和两个鸡蛋一起放在煤炉旁边温着,然后才回屋叫醒唐笑笑起床吃饭。   “妈,这个饼真好吃。”唐笑笑大口大口地吃掉两张半,满足地摸摸小肚皮,“我明天还想吃。”   姜冬月笑道:“行,明天还给你做。我们笑笑都要当小学生了,等你开学妈再给你做样新鲜饼子吃。”   待吃过早饭,姜冬月拿出新买的铅笔和本子,郑重交给唐笑笑:“先预习,后复习,考试能坐第一席。我上地里给你爹送饭去,你在家照着书上的字描一描,学会哪个字了晚上再给妈讲讲,行吗?”   唐笑笑身负重任,立刻绷紧小脸,认真道:“行!我不出去玩儿,妈你从外面把门锁上吧。”   “好,笑笑真棒。”   安顿好闺女,姜冬月把热腾腾的薄饼和鸡蛋放进提篮,又翻出唐墨的塑料水壶灌满热水,拎着篮子慢慢朝地里走。   走到第三道河一看,自家地头的垄沟已经填住了,踩得结结实实,地里积着一扎多深的水,明显是浇好了。   菜地也跟着浇透了,韭菜绿油油地支棱着,但茄子苗被踩歪了好几棵,俩茄子都埋进泥里去了。   看那大脚印,肯定是唐墨摔了一跤,也不知道碰着没。   姜冬月转身就往第六道河上走,果然看到了唐墨的身影。他正裹着沾了泥水的衣裳蹲在桥头,望着滚滚流淌的河水发呆,有一下没一下地扔小石子打水漂。   “老黑!”姜冬月远远地叫他。   唐墨扭过头,看见姜冬月拎着提篮,墨黑的眼睛立马亮了。他跳下桥头,活动活动腿脚,问道:“这么早就来?带馒头了吧?”   折腾大半宿,他肚子早饿瘪了。   近前一看,居然是韭菜鸡蛋饼和俩鸡蛋,还冒着热乎气儿,唐墨喜滋滋地伸手就抓:“嘿,这个好!”   “先擦擦,”姜冬月拍开唐墨的手,把毛巾塞给他,“也不看看你那手上多少泥。”   “擦啥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唐墨嘟嘟囔囔地跑河边涮涮手,在毛巾上胡乱蹭两下,立马抓起薄饼狼吞虎咽。   三口并作两口地吃掉四张,他才就着热水慢慢把剩下几张饼嚼了,吃完摸摸肚子,那满足劲儿简直和唐笑笑一模一样。   姜冬月把鸡蛋剥好递给唐墨,问道:“我看第四道河里水不大,咋这么快就浇到第六道河了?”   一提这个,唐墨就得意:“本来轮不到咱们六道河的,可是我浇完地,把埝一拉,陈爱民和老赵家的也不知道谁,在第四道河桥头吵起来了,谁也顾不上挡埝!”   “这不巧了吗?第五道河的觉着轮不到他们,没有人来地里,都等着今儿白天浇,第四道河的又叫他俩弄得浇不上,我一看水挺大,赶紧跑到第六道河挡埝,正好把水拦在咱这儿。再等三四个钟头,咱家地就浇得差不多了。”   这次浇地真顺利,姜冬月松了口气:“那你先在地里守着吧,我上菜地去收拾收拾。”   唐墨灌下一大口热水,皱眉道:“地里泞成那样,你甭忙活了,我回去顺手就把菜地收拾了。”   姜冬月看看唐墨身上湿了又干掉的泥,说道:“你还得拉埝,浇好地也不能歇着,我就过去把茄子摘了,没事儿。”   “拉埝不怕,有满仓大哥呢。”唐墨拎起铁锹,“他刚去第一道河了,说好晚点儿过来跟我搭把手,一块儿把埝拉了,到他家地头再挡上。”   “那感情好,今天水太大,你们俩人还稳当点儿。”   夫妻俩又说了几句话,唐墨扛着铁锹拱进棒子地里,看看水流到哪儿了,姜冬月就拎上提篮赶回菜地,到了先把歪进泥里的茄子秧扶起来,然后将沾了泥的茄子不管大小统统摘下,临走看见豆角挂着几根长成的,又扶着竹竿小心摘了半把。   豆角底部的叶子已经泛黄,等再过几天,就该来地里拉秧了,空出的地赶八月十五之前全种上白菜。   今年种高庄白菜吧,开春还能腌菜根儿……姜冬月思量片刻,在地边野草上蹭蹭鞋底的泥,就开始往家里走,到桥头发现杨树枝上爬着只老蛄蛹,顺手拿下来放进提篮。   老蛄蛹就是蝉的幼虫,甭管大小都叫这个名儿。顾名思义,行动起来慢吞吞的,只要被发现,谁都能轻松逮住。   这东西其实长得挺丑,头小身子大,一对凸起的眼睛像两粒圆圆的黑芝麻。胖胖的肚子是土黄色带黑条纹,摸起来一棱一棱的。乡下常见的蚂蚱、螳螂、促织之类的,哪个都比它好看。   但老蛄蛹最好吃!放火里烤熟了外焦里脆,嘎嘣嘎嘣的,清水加盐煮也香喷喷的,要是弄点油煎一煎,简直能把家里小孩吃得头也不抬。   可惜姜冬月捉到的这只不行,这只个头儿太大,背上裂开条细细的缝,已经快蜕皮了,只能带回家让唐笑笑看个稀罕。   “哇,它要变身长翅膀了!”唐笑笑果然很兴奋,举起这只快蜕变的老蛄蛹左看右看,想单独养进水盆里。   转一圈找不到合适的,干脆捞起半死不活的田螺扔进鸡窝。几只鸡立马扑过来,咕咕叫着猛啄一气。   姜冬月笑她:“怎么不养田螺了?不是说要养到明年春天吗?”   唐笑笑振振有词:“等我爹回来,老蛄蛹太多,就不够地方养了,先腾出一个小盒子。”   姜冬月:“……万一你爹没抓着老蛄蛹呢?”   “不可能!”唐笑笑昂起小脑袋,“我爹可厉害了,他昨天一铁锹下去就挖出来三只老蛄蛹,有一只太小放了,今天肯定能抓更多。”   姜冬月没吭声,心说你爹可能顾不上,再者现在天凉了了,老蛄蛹也比夏天少。   没想到唐墨临到中午从地里回来,真的给唐笑笑带回来七、八只老蛄蛹,各个拇指粗细,挤在一起慢动作似的地挥舞着两只钳子。   “这么多?”唐笑笑开心坏了,又是跑来跑去地给唐墨舀水洗手,又是围着他夸个不停:“爹,你真厉害!”   唐墨翘起尾巴:“这算啥?明年夏天爹带你去地里抓,起码逮它一百只。”   “……”   姜冬月默默到南棚子里重新坐锅烧水,撒了盐把老蛄蛹全倒进去,想想又放了两粒花椒和半个大料一块儿煮。   趁这点功夫,她把饭和菜盛出来,招呼唐墨赶紧吃:“你都忙乎一天了,早点儿吃完饭早点儿歇着。”   唐墨“嘿嘿”笑了两声,坐到饭桌前吃饭。没等老蛄蛹煮熟,他就放下碗筷,进堂屋睡觉了。   低沉的呼噜声响起,姜冬月不禁叹了口气,一时间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   浇地真心累,从前她一个人的时候,就最发愁浇地。因为自己挡不住桥头那道埝,每次都得提前找乡亲搭伙。只要上了闸,她便白天黑夜地一趟趟往地里跑,唯恐被别人落下,浇不了水害地里没收成。   至于俩孩子,锁家里啃个馒头,饿不着就行。   “妈~”唐笑笑哒哒哒地从屋里跑出来,小声说道,“我爹好像在打雷呀,今天晚上咱家会下雨吗?”   姜冬月心头一松,“噗嗤”笑了:“不下雨,你爹又不是雷公,他就是太累了。”   花椒大料的香味儿很快飘散开来,等个十分钟,姜冬月就把颜色变深的老蛄蛹捞出来,让唐笑笑小心剥着吃。   这东西慢虽慢,但两个钳子上面有锯齿,很容易扎到手。   “知道了妈,我会吃老蛄蛹。”唐笑笑如愿以偿,美滋滋地吃了六个,平时喜爱的炒豆角都没动几筷子。   她还挺会计划,吃完把剩下的几只给唐墨留着,然后将剥掉的壳扔进鸡窝:“给你们补补。”   几只鸡再次扑过来,猛啄一气。   注意到花公鸡速度最快,至少一半进了它的肚子,唐笑笑皱起小眉头:“你又不下蛋,为什么吃那么多?家里鸡蛋都少了。”   原来如此,难怪这两天闺女喂鸡特别积极……   姜冬月差点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说道:“笑笑,让大公鸡吃吧,你马上开学了,大公鸡还能给你打鸣叫早呢。” 第22章 开学啦   突然发现花公鸡很有用处,唐笑笑立马抛开了家里鸡蛋变少的执念,姜冬月喂鸡时她不再拿着小木棍嘿嘿哈哈地驱赶公鸡,还专门捉了几只蚂蚱,串在狗尾巴草上喂给它吃。   刚喂两天,便到了九月一号。   这天,唐笑笑早早起床,洗手洗脸又编辫子,不到七点就催着姜冬月赶快:“妈,公鸡叫了好几次啦,我们要迟到了!”   姜冬月:“……行,妈泡上碗筷就出发。”   唐笑笑一溜烟儿跑去舀水帮忙,勤快的不得了,很快拖着姜冬月的手正式出发,第一名等在了校门口。   开学前石桥村小学进行过一次大扫除,透过两扇栅栏门,可以看到整个校园干干净净的,只有零星几片梧桐树叶被风卷落在地。   操场的标语也重新粉刷过,左边写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右边写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都是方正标准的宋体字,像印刷上去一样。   唐笑笑扒着栅栏往里看:“妈,哪个是我的教室呀?”   姜冬月指指北边最左侧的教室:“那个就是,红纸上面写着你们育红班新生的名字呢。门上俩圆圈里面的是‘欢迎’,欢迎你们今天入学。”   唐笑笑“哇”了一声,伸长脖子往里看,试图找到自己的名字。但她这几天在家热火朝天地缠着姜冬月开小灶,也就学会了“小”字怎么写,歪歪扭扭地在三个本子外皮都写了“小小”,眼下当然找不到。   唐笑笑不甘心,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数过去,数着数着,忽然小声叫起来:“妈!快救我!”   原来她扭脖子太用力,一下子连着脑袋和半个肩膀卡到栅栏中间了!   姜冬月忍住笑,蹲下身想把闺女解救出来,但唐笑笑的脚不知怎的也别住了,刚挪一点儿就喊疼,姜冬月没办法,只好先把她背上的小书包摘下来。   “胳膊动一动,摘掉书包就不卡了。”   偏偏这时候何富美带着刘少娟出现在街口,还有几个高年级生也三三两两地往学校走,唐笑笑急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妈你快点呀!”   她觉得好丢脸,呜呜!   “别动别动!当心把孩子卡着!”   伴随着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率先赶到校门口,还没站稳就让唐笑笑放松胳膊,然后大步上前,稍稍推了两下就把她弄出来了。   独自站在栅栏门里面的唐笑笑:“……?”   她就这样出来、不,是进来了?好神奇呀~   及时赶来的中年男人正是石桥村小学的校长,名叫张益友。据说以前是城里教书的先生,后来文|革遭了迫害心灰意冷,平反之后就回老家宋村买了块宅基地,辗转调动到这里当校长,一干就是好多年。   平常走在街上,村里人人称一声张老师或张校长,很受尊重。从前姜冬月过得实在困难,他还跑动着给俩孩子免了学杂费,每年只收几十块钱的书费。   姜冬月赶忙道谢:“还是校长有办法。”   “咳,都习惯了。”张校长摆摆手,把自行车靠墙支好,“每年开学卡住好几个,我老有经验了。这小孩们头大身子小,肩膀也窄,别管在哪里卡住的,记住头在哪边,身子就往哪边走,一般都没事儿。”   他打开栅栏门,推到两旁又拿砖头顶住,然后才招呼学生们进来。“都去自己教室里背书,不许说话打闹!”   “知道了校长。”   “快走快走!”   十来个学生呼啦啦散开,各去各班,姜冬月和其他家长就领着孩子去育红班坐好。   乡下能有学上已经很不错了,条件自然平平,高年级的桌椅都是用了十几年的,上面坑坑洼洼,历届学生留下的涂鸦、铅笔刀划的刻痕、虫子蛀出来的小洞……应有尽有。   自打孩子上学,每年姜冬月都得从赵大花的小卖部里要几个烟盒,平常有硬纸板之类的也会留着,专门给两个孩子垫桌子用,不然一笔下去就能把纸戳破。   但高年级的每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桌椅,育红班则是矮矮的长桌子和长条凳子,三个小孩坐一排,全班统共不到四十个人。   空出的几套桌椅在教室后面放着,学校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搬动。偶尔村里有人家办红白喜事,也会来学校借几套。   今天开学,育红班的老师早早到了,跟家长们打过招呼,就让先到的小孩找地方坐好。   “不要乱跑,像老师这样坐,看到了吗?待会儿人到齐了再点名,按高低个儿排座次。”   姜冬月老觉得唐笑笑个子不高,没想到今天往教室里一坐,发现闺女还能占中游,正背着小书包坐在第三排,老老实实地将两条小短胳膊交叠起来放在桌面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来回转,一会儿瞟一眼老师,一会儿瞟一眼同桌,新鲜得不行。   很快其他小孩陆陆续续地到了,老师便挨个点名,叫孩子们去班门口排队。   唐笑笑站在队尾,大着胆子冲妈妈摆摆手,又赶忙扭过脸在队伍里站好。   她今天就是小学生了,要遵守纪律!   姜冬月放下心来,跟着何富美和其他几个家长一起离开学校,很快听到身后传来“铛~铛~~”的敲钟声,已经开始上课了。   “孩子没离开过大人,不知道进了学校哭不哭鼻子,唉。”   “都有这么一遭,哭两天就好了,上学还能认俩字儿,怎么也比睁眼瞎强!”   “谁说不是呢?咱自己进个城,捏着钱都不敢坐公交车,就怕迷半道上。”   “走啦走啦,地里还得拔草……”   姜冬月回转家中,洗涮了碗筷又去菜地摘了几个茄子,然后等中午放学把唐笑笑从学校接回来,下午又接送一次,第二天就让她自己往学校走。   唐笑笑磨磨蹭蹭地不想出门:“妈,你跟我一块去嘛~”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你走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你,把你远远的送到校门口行吗?”   唐笑笑揪着书包带子:“也行吧……”   她左脚挨着右脚,不情不愿地挪到大街上,两步一回头,三步一招手,还要突击扭过脸检查,看妈妈是不是偷跑回家了。   好在石桥村挺小,只有东西一条街,路上也没什么遮挡,唐笑笑只要一扭脸儿就能看到姜冬月缀在后面,走着走着就昂起了小脑袋,步子渐渐大起来。   而且她今天出门晚,路上三五不时的就能见着几个小孩儿往学校走。等快到校门口时碰见刘少娟挥舞着书包喊她过来,唐笑笑立马把姜冬月忘到脑后,撒开腿跑过去,和刘少娟结伴进了育红班。   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天唐笑笑就痛痛快快地自己去学校了。等上完四天学放假,更是有模有样地在家里墙上画了“一二三四五”,教姜冬月认字。   “妈,你要仔细、认真,才能学会。”   姜冬月:“……嗯!”   教完数字,唐笑笑站在墙边背诵新学会的诗,声调拖得老长:“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背完又问姜冬月,“妈,老师说只要好好学习,过年就能领奖状,是真的吗?”   姜冬月点点头:“对,是真的,发奖状时全校开会表扬,特别光荣。”   唐笑笑取出唐墨专门给他裁的一块小砂纸,在上面把铅笔磨尖:“那我多写一遍生字,将来领奖状。”   “好,等笑笑领了奖状,妈就给你贴到墙上去。”   唐笑笑原本就懂事,这回有奖状在前面诱|惑,更是攒足了劲儿,每天放学都先趴桌子上写作业,虽然点横撇捺一个个支棱着飞出田字格,瞧着也算有模有样。   上了学的孩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强……姜冬月心头感慨,看看日历发现已经过了白露,没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便约上刘香惠一块儿去平村镇订月饼。   买现成的太贵,且分量少不实惠,所以村里大多数人都是找做月饼的人家订做。但订做要求五斤起步,不然没法儿配料调馅,她们俩人结伴凑个伙儿,就可以各要两种馅儿的月饼了。   刘香惠装好记账条,问道:“啥时候能过来拿呀?”   掌柜的看看小本本,回答道:“今年做月饼的多,这个五仁的明天就能好,豆沙的需要磨芝麻和豆子,稍慢一点儿。要不你后天来?正好两样一块拿走。”   “哎哟,怎么还有人爱吃五仁呀?硬得我牙都咬不动。”钱会粉凑巧也来做月饼,手上提着几个鸡蛋,“我家还有一块去年的五仁月饼呢,王满仓都不吃。”   掌柜的忙道:“肯定没在我家做,我家青红丝都是正宗的,好吃。”   “我就爱吃五仁的。”姜冬月收好自己的记账条,又打趣钱会粉,“嫂子,那月饼都藏一年了,你千万别扔。等你以后充了奶奶,就把那块月饼拿出来给孙子,‘看,这是咱家的古董。’说不定能占个头彩!”   钱会粉哈哈大笑:“我就这么办!说不定娶孙媳妇时能用上呢。”   三人闲聊几句,等钱会粉登记清楚要什么月饼,便结伴从平村镇回来,约好后天一起去拿。   姜冬月回到家歇了会儿,看看表快四点了,唐墨昨天换下来的脏裤子还胡乱团在天地台上,就舀了半盆水准备先泡上,待会儿随便洗洗。   结果刚拿起来抖了抖,灰色的洋灰粉就飘散开来,呛得她直咳嗽。   姜冬月扭过脸缓了缓,不等洋灰粉落地上,立刻把这条脏裤子仔细摊开检查,果然里外都沾染了洋灰,挽起来的裤腿处尤其多。   用力抖落抖落,还有些散碎的细沙藏在裤缝里。   “……”   姜冬月沉下脸,一把将裤子摔进水盆。   好个唐黑土!居然这么早就瞒着她去工地了吗?! 第23章 炒麸子(二合一)   唐黑土正在工地运沙。   他推着一辆笨重的铁皮独轮车, 先到大门口的空地上,用平底铁锹把和好的沙子铲进独轮车,再马不停蹄推到西边轰隆隆转动的大机器前面, 用力掀起车斗,将沙子在规定地方倒干净,然后折返回去,不断重复。   这种独轮车很重,加上堆到冒尖的湿沙子,一车起码两百多斤,使唤起来相当吃力。但和铲沙倒沙相比, 推车无疑是整个环节中最轻松的,两天干下来,唐墨这样的实心眼儿, 也学会了推车时脚步放慢, 让自己稍稍喘口气儿。   终于熬到六点下工, 唐墨还了小推车, 一屁股坐到大门外的马路牙子上,长长吐了口浊气。   在他身后, 是杂乱的工地和两栋盖起了快十米的高楼。钢筋水泥之间, 工人们穿梭着去食堂吃晚饭。有些不想吃食堂的,就结伴出去买饭, 到处都乱哄哄的,尘土、洋灰粉末和滴落的臭汗飘荡在空气里,混合成工地特有的一股味道。   没过几分钟,刘建设从会计那儿领了钱过来, 递给唐墨:“今天活儿重,比搬砖多一块五, 你点点。”   “咱俩谁跟谁啊。”唐墨道了声谢,就把钱接过来放进兜里,感叹道,“难怪你那个堂叔回老家不干了,这工地的钱太难挣,别说一天十二了,二十也不行,忒累人。”   刘建设摸出夹在耳朵后面的烟,“咔嚓”点燃,在唐墨旁边坐下:“干活哪有不累的?咱俩在木匠厂的时候,忙起来从早干到晚,八点多了叼着馒头刨家具,我看还没有在工地好呢。起码准点儿,说几点下工就几点下工,天天给钱也不拖拉。”   “要不是赶巧我本家堂叔辞工,咱能趁这个空档过来替两天,还得在家闲待着。刚我领钱的时候问了,要是说定在这里干,中午晚上都管一顿饭。有几个离家远的就在工地住着,早饭也管,更省钱了。”   唐墨心说就食堂那杂粮馒头配咸菜稀汤,他真是看不中,咂咂嘴道:“工地要像木匠厂一样干到八九点,就得把人当牛使唤。你说他咋不多用几台机器啊?开个车来回运输,多快当!”   刘建设哈哈哈地笑起来:“老黑,这你就不懂了,机器比人工还贵呢,哪里舍得用呀?会计算账精着呢。”   “不过,我听说南方都开始用机器做家具了,所以咱那木匠厂才一天不如一天。往年八月十五想请个假收棒子,都得看老板脸色,今年眼看着又八月十五了,老板还接不到单,有个零碎小活儿他自己就干了,咱们打工的连口汤都喝不上。”   刘建设说着,狠狠吸了一口,鼻子里喷出两道缭绕烟气,“老黑,树挪死人挪活,我琢磨着,不行往后咱就到工地干吧,累是累了点儿,挣得也多啊。”   到工地干活儿……唐墨不知怎的心里忽然一激灵,想起姜冬月有次梦魇住了,叫他干啥都行反正别去工地,溜到嘴边的话赶紧刹车,打个哈哈说道:“行……行不行的再看看吧,说不定老板就找到新门路了呢。”   想想又问刘建设,“哥,你干了这么多年,都是老手艺了,嫂子能同意你来工地卖苦力啊?”   刘建设顿了顿,慢吞吞地道:“挣钱的事儿有啥不同意?工地一天抵厂里两三天呢。再说家里俩小子都大了,少强眼瞅着要说亲,过两年少波也得跟上,不挣钱不行啊!老黑你是家里孩子小,不像我天天发愁挣钱这事儿,头发都要愁白了。”   唐墨心说哪儿能不发愁,厂里歇一天他挺高兴,歇两天也凑合,连歇三四天,他真是心里发慌,不然怎么能跑来工地打零工?   但他不想听刘建设再提上工地的事,怕一下拒死了伤和气,干脆转过话头,问道:“建设哥,我干一天累得胳膊腿儿都僵了,怎么你看起来还挺精神?老当益壮啊。”   “这个嘛,我白比你多活十来年呀?”刘建设抖落烟灰,吸了最后一口,掐掉烟屁股踩灭,“你年轻不知道,这都是有窍门的。”   他指指路边一个扭来扭去装怪的男人,“看今天搬砖的老高,都五十多岁了,那砖夹子使得比自己手指头还灵活,一次四块砖,轻轻巧巧的,下了工连扭带唱,多滋润。”   唐墨想想自己前两天搬砖的模样,叹气道:“老高是厉害。”   他搬一天砖手都不灵活了,怕以后不好干细活儿,今天特意选的推沙,没想到更累。   两人说话的功夫,买饭的工人有几个开始往回走了,刘建设跨上自行车:“老黑,我拐弯儿买个烧饼,再看看有没有卖粉条的,就不跟你一路了。你捎粉条吗?”   “不用,家里还有。”唐墨冲他摆摆手,“哥你慢着点啊,我歇会儿再往回走。”   目送刘建设拐过街口,唐墨嘴里“唉哟唉哟”地站起来,捶了捶胳膊腿,又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才推起自己的二八大杠,丁零当啷地踏上回石桥村的路。   他今天骑得慢,到家时院子里已经摆好了饭桌,上面放着一盘腌酸黄瓜、一盆凉拌杏茵菜,还有一盘豆角炒鸡蛋。   “嘿,今天菜不少啊。”   唐墨咂咂嘴,刚要坐下,唐笑笑忽然像个炮弹似的冲过来,一把扑到他身上,欢快道:“爹!你终于回来了!今天杏茵菜都是我摘的,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杏茵菜是乡下田间地头常见的一种野菜,学名叫做刺苋,能从初春一直长到暮秋。这东西不起眼,但非常有用,茎叶可以剁碎了掺进麸子里喂鸡,嫩些的叶子焯过水凉拌,加点儿盐醋和蒜末,再滴两滴香油,滋味清爽得很。   以前吃不饱饭的时候,很多人家会专门采了杏茵菜晾晒,留到冬天配棒子面吃。   “呃……” 唐墨叫闺女撞得一个趔趄,赶紧将她扒拉下来,“好好好,爹一会儿就吃啊。”   姜冬月拿了筷子出来,不冷不热地瞟唐墨一眼:“吃什么吃?瞧你身上脏的,快冲个澡把衣裳换了。”   唐墨低头一看,好家伙,他裤脚上沾满了沙子,肩膀处不知道啥时候甩了几块洋灰泥,一看就不是木匠厂的东西。   幸好现在天有点黑了,看不大清楚,唐墨赶忙溜去冲澡换衣裳,捯饬干净了才坐下吃饭。   他今天力气耗得多,肚子早饿了,吃起来狼吞虎咽,格外满足。   正吃着喷香,姜冬月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上周说木匠厂没什么活儿了,老板成天愁眉苦脸的,怎么今儿累成这样?”   “咳咳!”唐墨差点噎住,忙灌下一大口米汤,含糊道,“这两天又来了几样活儿,先干着。”   姜冬月皱起眉头:“那过几天收棒子了你还有空吗?我想先找我大姐跟大姐夫通个气儿,叫他们来咱家帮忙。”   正所谓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为了抢农时,庄稼人必须在棒子成熟后尽快掰下来运回家里,再清理秸秆、拔草、撒肥料、翻地,不然很可能赶不及村里上闸浇水,一耽搁就全耽搁了。   但今年姜冬月不能下地蹲着掰棒子,马秀兰昨儿又打了招呼,说唐霞婆家会开拖拉机来帮忙,不跟别人搭伙了,光靠唐墨一人,肯定收拾不了六亩地。   唐墨挠挠脸:“高家屯有点远,我骑车去吧。正好木匠厂八月十四发两斤月饼,我给大姐送过去,顺道再拐魏村看看,给你妈把炕边儿的炉子盘一盘,往后天冷了直接能烧火。”   挺好,还没换老板……姜冬月说道:“行,那你去吧,后天我和香惠嫂子一块儿去镇上把咱家的月饼拿回来,有枣泥和五仁的两样。”   唐笑笑咽下嘴里的豆角:“妈,八月十五是哪天呀?我放假吗?”   “那天星期五,上完课就放假了。” 姜冬月边说边给唐笑笑夹一筷子杏茵菜,“等放假了带你去菜地摘茄子,拔胡萝卜。”   唐笑笑没听出来这个“放假”不实诚,提前开始兴奋:“太好了!我还没有拔过萝卜呢。”   待一家三口晚饭吃完,天也黑透了,将近圆满的月亮爬上树梢,倾泻满地如水清辉。   姜冬月照例拾掇了锅碗,然后让唐墨把天地台旁边的小水瓮挪到西屋去:“天越来越凉,不能给笑笑在院子里洗澡了。”   说完拿着笤帚划拉两下,站在南棚子门口悄悄看着唐墨。   她白天在家里打扫卫生,专门用小水瓮涮了抹布,又添了几盆水进去,此刻那瓮里满当当的,但掩在院墙的阴影里并不明显。   不知道唐墨能不能推动……   姜冬月正想着,就见唐墨伸出右手随便那么一提,立刻脸色扭曲,喘了口气才把水瓮撂倒,呲牙咧嘴地等水放干净。   “……”   姜冬月不咸不淡地瞟唐墨一眼,自顾自去屋里找唐笑笑,先听她背了两遍“我们的祖国是花园”,然后就打水洗脚。   唐笑笑“啪啪啪”拍水,假装自己是只小鸭子。她玩了一会儿,凑到姜冬月耳朵边说悄悄话:“妈,我爹是不是惹你生气啦?所以你在他碗里撒盐,嘿嘿嘿。”   明明打发闺女掏鸡蛋去了,怎么她眼睛这么尖……   姜冬月顿了顿说道:“你爹哪天不惹我生气?你赶紧擦了脚睡觉,明天还得早起。”   唐笑笑嘻嘻哈哈地跑开,玩了一会儿才打着哈欠钻进被窝睡下。   唐墨搬了水瓮,扫了院子,也想躺下休息,姜冬月把他拦住,说道:“看你今儿挺累,我炒点麸子,给你熥一熥肩膀吧。”   唐墨眼前一亮:“嘿,我怎么没想到呢?正好洗了澡身上干净,熥熥吧。”   姜冬月冲他笑笑,去西屋挖了两葫芦瓢的麸子,倒进炒菜用的铁锅,然后一点一点往里面加醋,搅拌均匀后放到煤炉上小火温着。   这是乡下土方法,但挺好用,能治落枕、腰疼、胳膊疼,跟艾灸热敷差不多。  浓烈的醋味很快升腾起来,姜冬月不停翻搅,看麸子干得差不多了,就让唐墨撑开柜底翻出来的四只长袜子,小心翼翼地把麸子倒进去,最后用塑料绳捆住口袋。   “你搬个板凳坐院里,我给你敷上。”   “早准备好了。”唐墨老老实实地坐在小板凳上,“嘿嘿”笑了两声。   他就给人顶班干了几天,怕姜冬月不高兴没提这事儿,没想到姜冬月不但看出来他肩膀疼,还给他炒麸子,难怪人人都想娶媳妇呢,家里有个知冷知热的就是好。   姜冬月才不管唐墨笑啥,她将四只装满热麸子的扁扁长长的袜子放在唐墨肩膀上,柔声问道:“烫不烫呀?”   略显灼人的温度自肩膀蔓延开来,熨帖着周围的肌肉筋络,唐墨闭着眼晃晃脑袋,舒服地吐了口气:“不碍事,有点热劲儿熥了更好。”   姜冬月一边调整袜子的位置,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在工地累吧?听说包工头都黑心。”   “那可真黑,简直把人当牛使——呃,冬月,那个我……啊!”   唐墨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急忙咬嘴巴忍住,一叠声地求饶:“轻轻轻、轻点儿啊!哦呼呼!呼!姜冬月你轻点儿!”   “小点声,别把笑笑吵醒了。”姜冬月说着,将热腾腾的炒麸子用力压在唐墨肩关节的位置揉搓,按完左边又按右边。   看那架势,如果手上不是软乎乎的麸子,她能把唐墨肩膀戳个窟窿。   “唐黑土,你长本事了呀?叫你别去工地、别去工地,你为什么不听?偷偷跑工地干活儿还瞒着我,唐黑土你咋这么能耐呢?”   “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了?!”   僵硬拉伤的肌肉突然被指关节施力揉压,唐墨又热又痛又爽,额角汗都冒出来了,恨不得从板凳上跳起来逃开。   但他刚一动,姜冬月立刻加大力道,显然气得不轻。   唐墨老实坐好:“……轻点儿,轻一点儿,你想谋杀亲夫啊?”   他一边嘶哈嘶哈吐气,一边试图辩解,“我就干了两天,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你不能问都不问,上来就动手啊!”   姜冬月换了只手用力,问道:“那你说说,到底几天?”   问完不等唐墨张嘴,邦邦捶他两拳头,“算了,你别说话,听见你说话我就心烦。”   唐墨:“……”   那还问啥问啊……就为了找借口捶他吗?   麸子的滚烫劲儿很快散去,姜冬月让唐墨坐好别动,“还有点热气,再熥一熥。”   然后慢悠悠转到唐墨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唐黑土,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行不行?”   唐墨顶着四只袜子哭笑不得:“行行行,你问啥我就答啥。”   姜冬月拍掉手上沾的麸子:“你在工地干多久了?”   “两天,算上今天真就两天。”   “哪个工地呀?”   “就百花招待所往北走,走个五六里地吧,有个盖房子的工地,挺大。”   “你在工地干什么?搬砖?”   “对,就是搬砖。”   “少来!”姜冬月揪住唐墨的耳朵转半圈,“搬两天砖能把你累成这样?俩膀子都快废了!”   唐墨瞪大眼睛:“你咋还不信了呢?我跟你说啊,这搬砖得用工地的家当,一次提四块红砖,早上六点半开始,一口气搬到晚上六点,就晌午吃饭的功夫能歇半个钟头,吃的还是杂粮馒头配咸菜,连点儿油水都看不见。别说人了,老黄牛也扛不住啊!”   正说着,发现姜冬月缓了脸色,唐墨灵机一动,赶紧多描补几句,“冬月,我上工地可不是吃喝嫖赌抽,享受资本主义快活了,我是看木匠厂这几天没活儿,挣不了钱,怕你跟孩子犯难,所以才跟着刘建设干两天,真没想瞒着你。”   “不信你去问刘建设,我俩明天再干一天就不干了。人包工头从老家带的亲戚,听说远得很,来时坐好几天火车呢。”   “老实坐着,”姜冬月拍开唐墨的手,面露不解,“刘建设带你去工地?他平常猴精猴精的,又上了岁数,何富美天天琢磨着给他补身体,怎么舍得到工地吃苦受罪?”   “真是刘建设。”唐墨悄悄活动活动胳膊,还别说,熥了麸子真是舒坦许多。   “他有一个本家堂叔在那个工地打工,前几天回老家不干了,看工头催得紧,就找了刘建设顶他的缺。我也跟着干了几天。”   姜冬月眉头皱得更紧了。   在她的印象里,唐墨是秋收后不听劝阻坚持“借”出去三百块,弄得家里没余钱了又抹不开脸,所以病急乱投医,跑到工地干活儿,想趁她生孩子之前再攒点。   万万想不到现在唐贵和刘小娥的蘑菇串生意好好的,唐墨已经到工地上了。   居然还是刘建设牵的线……   姜冬月越想越觉得奇怪,绕着唐墨转来转去,“刘建设还有这门亲戚呐?他比你精明多了,碰见费力气活儿就说腰疼腿疼,怎么舍得去工地?”   唐墨看她不信,把刘建设那套说辞搬出来:“挣钱给儿子娶媳妇呗,他还想辞了木匠厂的活儿到工地干,我没答应。”   说着伸长脖子,蹭蹭姜冬月的肚子,“你这胎要生个男娃,我也得早早给他准备房子。”   “呸呸呸,你少打岔。”姜冬月拍唐墨一巴掌,还是觉得哪里古怪,“手艺人都是越老越吃香,刘建设比你当木匠时间还长,想挣钱也不能往工地使劲儿啊。我记得有一年村里谁家白事找他窜忙,他怕伤到胳膊手,连抬棺都给拒了,说得雕花什么的。”   姜冬月正说着话,发现有只袜子从唐墨肩膀滑落,忙按住了重新放好,不知道压到了哪根筋,唐墨立马痛呼出声,五官都皱成一团。   “轻点儿,你想趁夜拷红啊?”唐墨嘶哈嘶哈的呼气,“拷打坏了谁赔你这么好的男人?”   《拷红》是《西厢记》的唱段,去年村里过庙会,请的戏班子不甚精彩,同个唱段反复连唱了三天。   偏偏唐墨很喜欢,那段时间每天在家里荒腔走板地哼两句,直到唐笑笑闹着要学戏才罢休。   姜冬月绷不住笑了:“我不拷红,只拷黑,拷打你这个——哎,不对,你干两天都累成这样了,刘建设他还想在工地长干?他不要命啦?”   唐墨揉揉肩膀:“今天下工我刚问过,他说习惯了有窍门啥的。”   “骗鬼吧,他又没在工地干过。”姜冬月随口说着,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猛地看向唐墨,“刘建设跟你在一个地儿干活吗?你俩一块儿搬砖吗?”   唐墨张了张嘴:“……没,那工地挺大的,我在东边,他在北边,轻易见不着。”   看姜冬月脸色有些不对,唐墨伸胳膊虚环住她,“建设哥是有点滑溜,但他人不赖,给我介绍了这活儿,累不累的吧,我也挣了几十块钱。工地的财务室在北边,他每天都领了钱给我捎回来。”   原来如此……  姜冬月抽了口凉气:“合着在工地干了三天,你都从刘建设手里领的钱?”   “你看你这小心眼儿多的,”唐墨压低声音,“我又不是傻子,我偷偷问过会计,人家说建设哥去工地早,图省事就登记了他一人的名字,好记账。”   “……”   姜冬月深呼吸几次,告诫自己千万忍住了别生气,唐墨只是没经验而已,不是缺心眼儿,他都费那么大力气了……   “唐黑土!”姜冬月捶唐墨肩膀两下,“叫你别去工地你偏不听,犯傻了吧?你这是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啊!” 第24章 听你的   看唐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姜冬月又是心疼又是心梗,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无利不起早,刘建设为啥这么积极找你上工地干活, 肯定因为他有利可图啊!”   “你仔细想想,他劝你去工地长期干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劝其他伙计?他肯定是想自己当包工头!我猜他应该跟施工那边说了,你是他手下跟来的小工,所以人家才只记他一个人的名儿,把所有工钱都交给他分配。”   所谓包工头,就是包揽工作并自己当头儿的人。一般有些年龄和威望, 才能带动自家亲   戚或乡亲跟随他,结伴离家干活。   人多力量大,包工头有了自己的队伍, 就可以去工地揽活儿、和施工方谈条件, 碰到什么冲突, 也能及时组织人手, 不叫自己人吃亏。   对跟随包工头的人来说,他们比单打独斗更安全, 更有底气。对施工方来说, 包工头带的人比较知根知底,平常也方便管理。所以在九十年代, 包工头模式随处可见,有些能力突出的甚至可以管理上百人。   但包工头不是白干的,他会从手下小工的工资里面抽钱,有的更是欺上瞒下两头吃, 自己从中渔利,所以大多数名声不怎么样。   唐墨当然是知道包工头的, 脸色慢慢变了,好半晌才干巴巴地张开嘴:“不能吧,我跟刘建设搭伙计这么多年了……”   说归说,其实唐墨心里已经意识到,姜冬月说的恐怕没错。   因为刘建设的确在拉人!平常他两天才抽一盒烟,这几天却买了好几盒,聊着天就给人递一根儿,然后诉说木匠厂如何不景气,得想办法寻个新门路。   这几天他跟刘建设俩人在工地,对方话里话外的不是“年轻人苦点累点怕啥”,就是“男人得养家糊口为了孩子挣钱”,简直迫不及待想让他辞掉木匠厂的活儿去工地干。   要知道,两人结伴在木匠厂这么些年,刘建设嘴巴特别严,家里的事情很少提,就连他媳妇何富美怀了老来女准备生,都是姜冬月无意间知道的。   这么多年,他拿刘建设当大哥敬着,刘建设居然拿他当傻子糊弄……   唐墨越想脸色越黑,气得声音都发颤了:“刘、建、设,真有这老小子的!他、他……我饶不了他!”   “你冷静点儿啊,”姜冬月紧紧拉住唐墨的手,“你才干了两天,他就是抽你的钱,又能抽走几块?不值当生这么大气。”   其实已经干了四天的唐墨:“……”  他有苦说不出,又恼恨刘建设弄鬼,气呼呼地道:“明天我到了工地,就懒驴上套磨洋工,看他怎么说!”   “对,不能便宜了刘建设。”姜冬月顺着骂了刘建设几句,又劝唐墨,“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别吵嚷出来,到底还在一个厂干活,还得当心他背后给你使绊子。”   唐墨慢慢顺过气来,低声道:“我明白,都这么多年了,全村都知道我跟刘建设关系好,这回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反正以后再不跟他共事了。”   夜里天凉,唐墨肩膀上的四只袜子早不热了,姜冬月把它们拿下来:“我去倒点醋炒一炒,你再熥一次,明天睡醒了还能松快点儿。”   唐墨攥着半只袜子不撒手,哼哼两声终于憋不住道:“冬月,你怎么知道我去工地了呀?”   姜冬月才不会告诉唐墨裤子的秘密,省得这家伙长了心眼儿往后瞒得更结实,只瞪他一眼:“你回家遍身洋灰味儿,我鼻子又没聋,当然知道啦。”   “……”   唐墨纠结地挠挠头,冬月鼻子这么灵,那她到底知不道他偷偷干了四天啊?   等姜冬月重新炒好麸子,唐墨撑着袜子口,心底又冒出了疑惑:“冬月,你没去过工地吧?你咋看出来刘建设在打鬼主意?”   姜冬月先前守着煤炉就想好了,闻言不慌不忙地道:“我大姐提过,我姐夫二叔的邻居家的侄子,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跟你一样是个好劳力。他前年为了攒钱娶媳妇叫人忽悠到工地,结果没俩月累得脱了皮相,胳膊也砸伤了,后半辈子干不了重活,连地都犁不成了,就这包工头都不肯赔钱,你说惨不惨?”   姜冬月一边说一边把四只袜子重新给唐墨捆到胳膊上,让他换个地方熥,“你也别觉得自己傻,这事儿真不能怨你。你打小跟着你妈来到石桥村,头上没个正经长辈,十里八乡都找不出俩亲戚,什么不是自己摸索着来?自然比有人指点的要多遭些罪。”   唐墨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心里被人愚弄的愤怒和羞恼登时散了大半,只觉得今晚姜冬月说话格外好听,又入情入理,不自觉“嘿嘿”笑了起来:“冬月,你再多说两句嘛。”   “想得美~”姜冬月白唐墨一眼,“横竖今天跟你说清楚了,往后不许再去工地。你吃了好几年苦才从学徒变成木匠,要为了一时挣钱,把自己手艺抛开,那些辛苦不是白费了吗?”   唐墨弯起眼睛:“没事儿,我就干了两天,皮糙肉厚的伤不了手。”   “真的吗?”姜冬月晃晃唐墨的胳膊,“才干两天连个小水瓮都搬不动了,再干俩月还有命吗?”   她直视唐墨,正色道,“老黑,我今天仔细想了,咱家里眼下是穷了点儿,但不缺吃也不缺穿,日子过得下去。等你改天有空的时候,咱们就去青银县批点布,再买两只小兔,趁秋天草肥养一窝。这样我能裁衣裳,你能割草喂兔子,家里多多少少添几块钱进项。”   “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去工地卖命了,行吗?你太实心眼儿,我真怕……”姜冬月想到从前种种,哽咽着说不下去,只默默看着唐墨掉眼泪。   “冬月~”唐墨眼眶也热了,他今天晚上大起大落,再想不到能被自家媳妇这样爱重,一时间腿都软了,着急忙慌地给姜冬月擦眼泪。   “别哭啊,我都听你的,工地这事儿结了咱们就上青银县!”   * * *   唐笑笑一觉起来,发现她妈已经不生气了,整个人笑眯眯的,还给她编了两个四股辫子,特别好看。   “妈,我去学校啦!”   唐笑笑背起小书包,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姜冬月收拾好厨房,坐到缝纫机前开始缝被罩,手脚利索配合,同时盘算着到青银县了该买什么布。   唐墨虽然傻了点儿,但正经事上从不掉链子,他说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能把哑巴亏咽下去,至少面上不难看。   可姜冬月不甘心。   从前唐墨就是跟着刘建设去了工地,最后折在外头,没想到不全是偶然,而是别人早有盘算……   “啊!”   机头短针戳到手指,鲜红血珠涌出来,姜冬月赶忙收起被罩,心说不能再等生孩子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等买了布料,她立刻就要挂牌做裁缝! 第25章 垄里歇(捉虫)   说干就干, 姜冬月收拾好被罩,便翻出上次做裙子剩下的卡其色布料,先裁后剪, 再搭配两块浅蓝色碎布头,给唐笑笑做了条背带裤。   时下流行的背带裤都挺胖,特别是胸腹之间,完全能塞个枕头进去。一来方便弯腰活动,二来可以穿的时间长,平常套T恤能穿,天冷了套毛衣毛裤也能穿。   但姜冬月有意当裁缝, 自然要给闺女做得更漂亮些,裁剪时特意收了一点弧度,让裤子更加合身, 背后的系带也不是简单两条竖杠, 而是交叉起来, 底部缝了两个暗扣, 表面缀上小巧蝴蝶结固定。   以唐笑笑现在的身高,平时不需要解暗扣就能穿脱, 将来长高点了把蝴蝶结和暗扣拆掉, 还能继续穿几天。   卡其色整体不够鲜亮,姜冬月想了想, 又在裤腿两侧缝了俩巴掌大的带褶皱的兜,瞧着很有几分工装裤的范儿。   “哇~太好看了吧!”唐笑笑放学回家看到新衣裳,高兴坏了,立马要洗澡换上。   姜冬月让闺女再等等, 边清理缝纫机边说:“八月十五吧,裤子里面还得再收拾两下, 然后洗一洗,才能给你穿。”   这会儿锁边机太贵了还没有普及,裁缝不管做什么衣服,缝布料时都会特意往内里多留一点,然后翻过来折好,重新用缝纫机走一遍线,可以防止脱丝或崩裂。   唐笑笑扭来扭去:“妈,我感觉今天已经八月十五了。”   扭了一会儿看姜冬月不松口,又换个条件,“那等我以后领了奖状,可以再穿一件新衣服吗?”   姜冬月对闺女的学习特别有信心,毫不犹豫地道:“行,到时候妈给你做一整套条绒衣裳,又暖和又好看。”   裁缝这行当不比卖小吃,铺个摊子就能开张,起步时都得靠乡亲们口口相传,才能慢慢把生意做起来。   但手艺这东西吧,一天不练手脚慢,三天不练门外汉,姜冬月已经十几年没做过正经裁缝了,根本不敢托大,反复思量后决定专门做童装。   成人衣裳更费布料,收费也更高,但成人的身材各式各样,哪件把握不准就得砸了招牌。小孩则恰恰相反,只要裁剪仔细些,尺寸放宽些,做好了肯定能穿。   最重要的是,这年月计划生育查得很紧,不管乡下还是城里,新出生的孩子都比以前更珍贵,有些独生子女甚至快变成小皇帝小公主了。大人们自己可以省吃俭用,对孩子却舍得花钱,抠门如马秀兰,上街都会给唐耀阳买两块糖吃。   姜冬月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加上没地方打广告,就想着先把唐笑笑打扮起来。   她闺女模样生得好,人也伶俐勤快,又上了学,每天穿着新衣裳自带广告效果。   甭管以后裁缝生意做成什么样,横竖肉烂在锅里,怎么算都不亏。   ……   姜冬月在家踩缝纫机的时候,唐墨正在垄里歇。   这词儿是以前吃大锅饭时从乡下慢慢流行起来的,那时生产队长天天带着社员们狠抓粮食生产,一整天泡在地里,谁都不能坐地头路边歇着。有那脑子活泛的,就开始“垄里歇”,意思是站在田垄里休息,但摆出个干活的姿态,表面叫人挑不出什么错。   唐墨生性憨厚,做不出太偷懒耍滑的行为,但他脚步比昨天放得更慢,每推二十车沙子就跑一趟厕所,中途碰见往工地运沙灰石子的货车,还上前跟人家司机聊了几句。   就这样一天下来,唐墨看似忙碌不停,实际只干了昨天三分之二的活儿。   “老黑,你今天不实在呀,”刘建设很不满意,下工时烟都不抽了,“工头过来盘账查数儿,一下把你揪出来了,我领钱时会计还噎我两句。”   他把钱递给唐墨,“会计扣了两块钱,你点点。”   唐墨照例把钱接过来放进兜里,笑道:“最后一天了,管他呢,反正以后咱们也不来工地干。”   刘建设:“……你看你,工地这活儿多少人抢着干还得找门路呀。”   “不能吧。”唐墨晃晃胳膊腿,感觉确实没昨天僵痛,嘴里却说道,“我就干这么几天,累得回家都睡不醒,捡破烂都不想再来了,抢着干的得穷成啥样啊?唉,真是太苦了。”   刘建设没想到唐墨今天一下把话说死了,正要再劝两句,唐墨已经推起二八大扛,笑呵呵地道:“难怪老人都说出门干活得垄里歇,我可算觉出味儿了,真挺不赖。建设哥,今儿咱一道回家去吧?”   刘建设顿了顿:“……我还得买点东西,你先走吧。”   “行,那我不等你了啊。”   唐墨叮铃啷当地骑车走了,却没有往石桥村去,而是半路拐了弯,回到木匠厂附近,把自行车放到以前认识的修车铺里托人看一会儿,接着去商店买了包烟,又从百花招待所的南边绕了个圈,大大咧咧走回了工地。   这么绕路一走,唐墨才发现工地面积比他想得还大,至少有石桥村一多半,但位置偏僻,东南西三面都是荒草野地,只有一条新修的马路斜过去,连通市区和乡村的黄土路。   北边则热闹得多,工地门口正对一排低矮的棚子,分成一格一格的,大多卖些炒饼、手擀面、水饺,还有一家卖猪肉熟食的。   他们明显都依靠工地做生意,跟着工人们的时间走,这会儿大部分都收了摊,只有零星几家开着火。   难怪刘建设让他去东边推沙子,还帮他带饭……   唐墨愤愤哼了声,挑了靠边的棚子坐下:“老板,要个大份素炒饼,给我装塑料袋里打包。”   “好嘞,大兄弟你先坐会儿,素炒饼马上好!”老板一抹头上的汗,抡起菜刀咣咣咣地剁饼条,“叫我小成就好,最后一份了,给你多放点儿菜,好吃得很!”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隐在了西天的云彩后面,只余下一缕橙红的光晕,在将暮的天色里倔强亮着。工地铁皮房的小窗口也依次泛起暖黄的光,映出团团晃动的人影。   唐墨四下扫了几眼,发现外面一个认识的也没有,加上天快黑了,便凑过去跟那老板拉家常:“小成兄弟,你这地儿挑的真挺好,守着恁大工地,每天几十上百的工人出来吃饭,老赚钱了吧?”   那小成也是个爱说的,“呼啦”把饼条倒进锅里,随手指指地上的白线,说道:“瞧见没?画线的都是人家开发商的地盘,不叫随便走,我在这里占个棚子卖饭,每月还得给开发商交钱。我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这么精的人呐,石头缝里都能炸出油。”   “你说不交钱吧,就得到东边街上去卖,挺绕远,保不齐啥时候来几个穿皮子的撵你,哎,生意难做呐~”   说话的功夫,炒饼已经快好了,唐墨犹豫了下,问道:“小成兄弟,你每天守着工地做买卖,知道这里揽活找谁吗?我们村好几个兄弟都没活儿干,想着来城里碰碰运气,我都转悠半天了,也没发现个好地方,就瞅着工地还不赖。”   小成正要说话,前面走来个矮胖的男人,高声喊道:“成子,你今天生意好呀,还有炒饼吗?给我加个鸡蛋!”   “好嘞!”小成应了声,顺手一指唐墨,“东哥,这儿有个兄弟想找活干,你们工地还招人吗?”   “对,我想揽个活试试。”唐墨掏出根烟递给那东哥,顺手给成子也递一根。   “招呀,怎么不招?”矮胖男人接过烟打量唐墨,“大兄弟这身板,看着就是个能干活的!东哥跟你说啊,你要想挣钱,吃得了苦,来工地就对了!搬砖一天十二三,推沙一天十四五,全洪金市数这儿挣得多!对了,你是自己干还是包工头啊?”   还好,没被刘建设抽走太多……   唐墨悄悄松了口气,含糊道:“咋说啊,这个……我们村七八个壮劳力呢,都想找活儿干。”   “那更好啊!”矮胖男人也不知道天生话多还是收了烟的缘故,叭叭叭说个不停,“人多了就能包工哇,包工头挣得最多!人越多越好哇!自己干也成,前几天工地来了个属黄牛的,一个顶俩,听说一天能推百来车沙,工头给开十八还是十七块钱,老高了!”   唐墨:“……”   卧槽,那头黄牛好像就是他!   * * *   “你说说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干拔人气门芯这种事儿?”   姜冬月坐在三轮车上,身下垫着两层旧褥子,头上裹着结婚那年买的纱巾,一边走一边数落唐墨。   “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去小卖铺买洋火碰见何富美,她正跟赵大花叨叨瓜子少了两粒儿呢。幸亏她不知道是你干的,否则一准儿上大队找村干部评理。”   唐墨蹬着车子,随手把道旁柳树枝子拂开,哼道:“评理就评理,我还能怕了刘建设啊?他办事太不实诚了,叫爱党知道也得批评他。”  NND,居然抽他那么多辛苦钱,还嫌他干得少,老小子真够黑心的!   姜冬月从背后拍唐墨一把:“你少逞能!我是嫌你费那么大劲儿,又盯梢又蹲点的,最后干这么点小事不值当!还不如直接把他车胎扎了呢。真是请了孙悟空看桃园,自找麻烦。”   唐墨往后看看,发现已经离了石桥村八|九里地,路上只有几辆车飞快驶过,当即洋洋得意地道:“扎车胎干啥?他一眼就能看见瘪了,顶多花个块儿八毛的找人糊。我拔了气门芯再给点两滴胶水,他才能骑半道上摔个跟头,哈哈哈!”   “行了行了,就这么着吧,往后千万别说漏嘴啊。”姜冬月又拍唐墨一把,“咱赶紧走,到青银县了先去买布,中午还得赶回来给笑笑开门。”   唐墨脚下用力:“放心吧,误谁也不能误了咱家笑笑。”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终于看到了公路上悬挂的蓝色标记。   “嘿,到了!”唐墨精神一振,“往左拐俩路口,就到小商品城了,卖啥的都有,到了你跟紧我啊。”   小商品城名字里带个“城”,其实只有一条街,左右两侧全是开店卖东西的,路中间是一溜推车卖东西的,将这条街分隔成不甚清晰的两半。   以三十年后的眼光看,这条商品街无疑是脏乱差的代名词,地上石子裸露,随处可见纸屑垃圾和污水,但在九十年代初期,这里已经算得上十分繁华了,附近县城和村镇的人都会赶来买东西。   等到过年,街上更是挤挤挨挨,来晚了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姜冬月结婚第二年买棉花来过一次,鞋子都被踩歪了。   这回他们到得早,街上做买卖的正在出摊,还没那么多人,唐墨将三轮车锁到路口的电线杆上,来回转着脑袋:“咋卖东西的这么多?比市里都不少,咱们上哪家呀?”   姜冬月抬手一指:“去那家‘布一样’,它家门最大,东西最多。”   唐墨愣了下才闹明白,顿时乐了:“嘿,还挺洋气!” 第26章 买布   “布一样”不愧是整条商品街最大的布店, 占了整整三个铺面的位置,里面一块块窄长的木质柜台拼成“回”字型,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布料。   几个年轻姑娘在柜台之间穿梭, 调整布匹位置并掸去灰尘。发现有客上门,其中年龄稍长些的高马尾姑娘快步上前打招呼,笑容爽朗:“大哥、大嫂,想买什么布呀?我们家是青银县规模最大的,都是厂价直销,物美价廉。看上哪种了尽管说,我给你们拿。”   唐墨只觉得那一排排布除了颜色都差不多, 含糊道:“啊,先看看,看看。”   姜冬月问道:“有纯色的条绒布吗?不要太粗的。”   “有, 各种颜色齐全!”高马尾姑娘边说边走前面引路, “大嫂你瞧, 这排七个柜台全是条绒布, 看看有喜欢的吗?”  姜冬月扯开一块靛青色条绒布细看,手指搓了搓:“这个条绒真宽, 是新出的布样吗?”   “大嫂好眼光呀, 上来就挑个最流行的!这宽条绒是今年省城批过来的,做成大衣裳特别洋气。”高马尾姑娘显然很有经验, 一张嘴能说会道,叭叭叭地将手头几种布料夸了个遍。   姜冬月笑道:“这种布穿身上太显胖,条绒稍细一些的有吗?”   “啥样的都有!大嫂你今儿真是来对了,昨天我们家刚进的货, 质量特别好,买的多还能打折呢。”   “那感情好, 我就想多买点儿。要不是离得远,直接就去厂里进货了。”   “……”   唐墨心说你可真敢吹,但他一个庄稼汉子,对姜冬月这些针头线脑的半点儿不了解,多说话反而添乱,便抿了嘴在她身旁来回晃悠,想着待会儿砍价的时候帮两句腔,省得姜冬月叫人诓了。   然而很快,唐墨就发现姜冬月并不需要他助阵,甚至把刚才擦桌子的短发姑娘都引来了,俩人配帮着仍有些跟不上趟。   “大嫂,我家的确良都是服装厂托关系采购的,质量贼好!”   “就是!不信你看这颜色,多鲜!多亮!走大街上都比别人高一等,半点不土气!”   姜冬月拎起来比划:“黄色的还差不多,绿色的是次品处理货吧?就这还用托关系?你看颜色都没染匀称,经纬线也没有蓝色的密实。”   “哈哈哈,大姐火眼金睛啊,这不是刚进货嘛,早上还没来得及分。待会儿你挑好哪个我都给你便宜打九折!”   “你再瞧瞧宝石蓝那匹,最时兴的好布料!耐磨耐脏还不掉色,买了免费送按扣。”   姜冬月对着窗户看看又放下:“你们也太会取名儿了,这不就是湖蓝色染浅了吗?浆洗得还行,泡水铁定褪色。”   “哈哈哈哈……姐你在布厂干过吧,咋啥都知道?我就不说虚的了,你今儿看中哪个都打折!咱交个朋友!”   姜冬月笑眯眯的:“太好了,我就喜欢交朋友。这样,刚那块青色的条绒布你多量半尺,我再多买两块斜纹棉布,行不行?”   “哎哟我的亲姐啊,你也太会砍价了,你看这个棉布的弹性……”   “……”   眼瞅着姜冬月和俩卖布姑娘你来我往,什么 “单纱”、“股线”、“浆染”的,全是自己听不懂的词儿,唐墨呼吸声都不自觉放轻了。   等挑好了开始砍价,仨人一会儿“□□折”,一会儿“出厂价”,一会儿又来个“五赠一”,还拿出了巴掌大的计算器,滴滴滴地按个不停,唐墨两条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迈了,紧闭着嘴巴回想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他咋不知道自家媳妇这么能侃啊……   一个多小时后   唐墨拎着四四方方的大包袱站在街口,里面是折叠整齐的条绒布、的确良和斜纹棉布,整个人都有点儿恍惚。   “姜冬月,你早上煮的不是棒子面,是迷魂汤吧?”唐墨咂咂嘴,满脸不可思议,“六十八块钱的东西叫你花五十三就买了?”   姜冬月瞥他一眼:“怎么可能?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我全靠买的多才能砍下价,还搭了两块处理布呢。要都是好质量布,怎么都便宜不下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清楚底价,踩着线往下压,才能说服俩售货员。但这个就没必要告诉唐墨了,省得他吓破胆。   “嘿,真是小看你了。”唐墨看看姜冬月手里那四斤碎布头,“七毛一斤,全是送的,算下来又赚两块八,今天真是买着了。”   姜冬月晃晃手里的小包袱:“这些都是布厂不要的,她们开店的去批发权当添头,一捎带就上百斤,卖两毛也有的赚。我今天花了那么多钱,当然要送几斤啦。”   “瞧把你能的。”唐墨又咂咂嘴,“人家卖布的眼都直了,我看要不是你大着肚子,能当场把你招安了。”   别的不说,姜冬月对什么样布料适合什么样衣裳,说得那叫个头头是道,特别中听。他本来只打算花十几块钱买布,最后东挑西选地买了五十多,心里居然还觉得赚了。   就凭这份本事,姜冬月要真去卖布,比店里那几个都强。   两人回到街口,把东西放到三轮车上,用塑料袋盖好,唐墨就想往回走。   姜冬月问他:“你不买小兔了?”   “不买了。”唐墨叹口气,“再买怕家里揭不开锅啊。”   姜冬月笑着锤他一记:“布买回来放家里,两年也坏不了,到过年那会儿更贵,我这叫该省省该花花。两只小兔也不贵,怎么就揭不开锅了?养大了一只就能赚好几块呢。”   唐墨坚持不买:“地里棒子一天比一天黄,没几天就得秋收,你身子又重,咱俩哪来的闲功夫给兔子割草啊?”   “香惠嫂子她娘家不是养了兔子嘛,前两天我上地里碰见赵成功,顺口问了几句。他说兔子太娇养了,吃的草带一点儿露水就能拉肚子虚死,今年他都跑丈母娘家吃三回兔头了。我看那东西不好养,等明年有空了再说吧。”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行,都听你的。”   俩人原地商量了几句,觉得大老远跑这一趟,光买布有点不划算,又顺着商品街往县里的牛市羊市和花鸟虫鱼街走了走,最后在家具农用店里买了个三尺耙。   唐墨跃跃欲试地想砍价,到底添五毛多买了根锯条。   姜冬月没好意思戳穿唐墨的得意,只在折返经过街口时叫他去买几个烧饼。   这是夫妻俩一直以来的习惯,如果出门没带唐笑笑,回去至少给闺女捎个零嘴儿,让她也高兴高兴。   唐墨时间掐的挺准,一路蹬车回去,到家正好十一点半。   姜冬月看看表,赶紧去南棚子里坐锅烧水,叫唐墨先把布包袱锁进柜子里,碎布头搁缝纫机边上。   “知道了。”唐墨应了声,收拾好布料凑过去嘀咕,“冬月,你这手艺行不行啊?别到时候村里大喇叭一广播,乡亲们找你一裁,回头再砸了招牌。”   他自己就是做木匠的,最知道学手艺的辛苦,那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好几年才能出师,根本没有速成的捷径。   姜冬月熥了馒头又淘米,说道:“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跟你说,你花钱买的那本大厚裁缝书,真是不白买,特别齐全!”   “看着我给笑笑做那条背带裤了吧?全村哪个人见了都得说一声好看。等我开张几天,指不定他们还得排号呢。”   唐墨“嘿嘿”乐了:“冬月你可真敢想。那这样吧,等你成了大裁缝,我就当黄牛专门卖号,像省城大医院那样。”   玩笑归玩笑,等唐笑笑穿着卡其色背带裤,蹦蹦跳跳从学校回来,学着大人模样两手插兜,小尾巴翘得高高的,唐墨还真挺服气。   他天天在城里打工,虽然极少出去逛悠,也知道城里小孩穿什么。以他的眼光看,自家闺女这衣裳搁城里也是很洋气的。   可姜冬月为什么忽然开了窍,莫非真应了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   唐墨左思右想,甚至想给自己买两本了,但他不认字呀……   “爹,我教你!”唐笑笑积极举手,“我现在会写十六个字,全教会我妈了。爹,你也一起学吧!”   唐墨哈哈大笑:“行,等爹以后有空了就跟你学啊,你今年先教你妈。”  一家三口就着小米粥和烧饼,吃了半盆腌黄瓜,饭后谁也不闲着,唐笑笑站院子里背两遍早上新学的儿歌,又喝半碗糖水,就背着小书包朝学校出发了。   这年月乡下的小学并不限制时间,学生想去多早都可以,五六年级的老师甚至要求早上七点半之前必须到学校早读,中午也要再学习一会儿。   育红班当然没有这种规定,但唐笑笑人小志气高,为了过年能领奖状,憋着劲儿每天早早去学校,不背书的话就和刘少娟等人结伴玩丢手绢,比在家一个人待着强。   闺女一走,唐墨就开始清理鸡窝。先把院门拴上,然后打开鸡窝的栅栏,将七只鸡咕咕咕地全赶出去,再把鸡粪铲到排车上,用铁锹拍结实。   所谓排车,是乡下常见的一种木头车,只有车身和两个轮子,也叫“排车脚”。平常竖起来靠在墙边,用的时候把排车脚推进凹槽里卡住,就能捆上绳子拉着走,或直接抓住车辕往前推。   别看排车构造简单,像放大版小孩玩具,其实非常有用,拉麦子、驮棒子、赶路走亲戚,处处都用得着。也就这几年三轮车便宜了,村里每个生产队都有拖拉机,排车才渐渐用得少了。   “我上地里去了啊。”唐墨往鸡窝里撒上厚厚一层干净的土,把自由片刻的七只鸡撵回去,又问姜冬月要带什么菜回来。   姜冬月从墙上摘了镰刀给他:“割一垄韭菜吧,今天八月十五,晚上咱们包饺子吃。”   “行。”唐墨应了声,推起排车往菜地去。   姜冬月则把院子里洒了水重新扫过,然后拌麸子喂鸡,待各处收拾妥当,锁上门去找陈爱党。   不巧陈爱党没在家,他媳妇李亚楠正在院里织毛衣,一看姜冬月来了忙把她往屋里让,“冬月你快坐下歇会儿,我给你倒水。”   姜冬月:“别忙乎了亚楠,我没啥要紧事儿,回头再来也一样。”   “嗨,这可不行!”李亚楠倒了水,压低声音道,“冬月你是我们老陈家的大功臣,万万不能怠慢,得上座!”   姜冬月一愣:“是不是梅芝回来啦?”   “没错儿,晌午刚回来。这不大过节嘛,爱党和村里长辈过去请的,回来直接奔爱军家里了,不知道啥时候办好。” 李亚楠眉开眼笑的,“梅芝回来我心里可是大松一口气,不然往后都难跟爱军来往了。”   她和陈爱党脾性相投,很是泼辣厉害,三言两语地道明原委,又夸姜冬月实诚,“你跟老黑两口子都实心眼儿,有啥功劳也不吭声。要不是梅芝说了是你劝她才想开,我们都不知道这事儿呢。爱党走时还念叨,这回说啥也得请你下馆子搓两顿,表表心意。”   凭本心说,姜冬月其实不想掺和陈家的事,当时还嘱咐孙梅芝别往外说,怕以后落得里外不是人。这会儿拿不准孙梅芝秃噜了哪些话,她只好含糊过去,说道:“客气啥呀,乡里乡亲的,咱都不是外人。”   “我就是回娘家碰见梅芝了多说两句,不管大人怎么样,好歹看俩孩子面上,能团圆一家人尽量团圆,老话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终究还是自家人更亲近。”   “哎呀,冬月你这话可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李亚楠灌下一杯温水,忍不住骂了陈爱军两句,“幸亏他跟那狐狸精散了,不然往后休想进我家门,他爹娘说话都不好使!”   两个人闲聊几句,姜冬月便说明来意:“我想开个裁缝铺做小孩衣裳,不知道能不能干起来,先厚着脸皮找支书给广播一下。”   “哎呀,冬月你早该开了!”李亚楠一拍大腿,“之前天热的时候,我看你跟你家闺女穿那两条裙子,多洋气啊!等你开张了我头一个就上门,保证生意红火!”   这话当然是客气话,李亚楠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平时看得比眼珠子还仔细,吃穿用的都是去城里买,但客气话听着也舒心,姜冬月笑道:“借你吉言了亚楠,那我先回去,你有空了上家里坐坐啊。”   “不坐不坐,咱俩让爱党请客下馆子去!”李亚楠边说边送姜冬月出门,“我办事你放心,爱党回来准给他说得仔仔细细,叫他多给你广播两遍,保证十里八乡都能听见!” 第27章 大喇叭   “歪歪!全体村民注意了啊!唐墨、咳, 唐老黑,唐老黑开裁缝铺了啊!专门做小孩衣裳!专门做小孩衣裳!谁家做孩子衣裳的,到唐老黑家看看!全体村民注意了啊……”   陈爱党略显沙哑的声音透过喇叭响起时, 唐墨正在菜地一铁锹一铁锹地挖土,短袖背心都湿透了。   他擦擦汗,站在没翻过的地方认真听了一会儿,才听清广播的是什么,忍不住咂了咂嘴。   万万想不到,他唐墨的名儿头一次出现在喇叭里,居然是媳妇要开裁缝铺, 啧。   早上买布,下午开张,也不知道姜冬月那二把刀行不行……   唐墨暗自发愁两分钟, 就把那点思绪抛开, 继续翻菜地。   天渐渐凉了, 除了三垄韭菜绿油油地支棱着, 其他菜都拉秧清理了,他今天把鸡粪撒匀了先翻一遍, 等忙完秋收, 就能全种上白菜和萝卜。   唐墨提前知道姜冬月的打算,听见喇叭广播也不怎么意外, 唐霞和马秀兰就不一样了。母女俩你看我,我看你,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我上街里听听!”唐霞竖起耳朵跑到街口,回到家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 “妈,真是我大哥要开裁缝铺!天呐, 他没跟你说吗?”   马秀兰沉着脸:“你大哥手粗的,连根针都穿不进眼儿,他能开啥裁缝铺?指定是冬月在背后撺掇,成天出怪装样的,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金刚钻,切~”   “妈,我大嫂敢找支书架喇叭,她肯定有呀。”唐霞翘着二郎腿,仿佛一个恍然大悟的事后诸葛亮,“我跟你说,夏天那会儿大哥花恁多钱买缝纫机,肯定就是打算开裁缝铺。开就开呗,大哥和大嫂这嘴忒严实了,怎么我们自家人都不提前说一声,真是的。”   唐霞惯会拱火,句句戳在痛处,马秀兰顿时更加不满:“老黑越活越糊涂了,怎么能由着冬月胡来?她就是个种地的庄稼主儿,哪里会什么裁缝手艺?拎着剪刀动两下就敢显摆,少不得哪天叫人打上门去!”   自从唐霞出嫁,马秀兰感觉自己在家里说话越来越没分量,平常支使唐贵干个什么,还得刘小娥点头。偏刘小娥是个能说会道的,未开口三分笑,马秀兰几次想吵打都被压下去了,憋得满嘴生口疮。   人一不顺心,火气就大,马秀兰突突突地把姜冬月臭骂了一顿,又骂唐墨不争气,制不住儿媳妇,接着开始念叨唐霞婆婆,“我早看那老东西不是个好人,果然狡猾算计,早早把你娶进门,叫我闺女上她家干活,唉,妈真是着了你婆婆的道儿啊。”  说起这事儿,唐霞眼睛慢慢红了:“妈,你快别说了,回头叫人听见,又成我的不是了。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叫我说呀,嫁了人才知道亲妈好!”   她压低声音,“我在李建军家里,干啥都有人挑理儿,说话都不敢大声。就他那妹妹,十好几岁的大姑娘了,连半个相看的人家也没有,我说一句叫他上点心怎么了?大晚上跟我吵架不算,连八月十五也不陪我回娘家,我怎么就瞎了眼嫁给这么没良心的人!”   唐霞越说越委屈,马秀兰心疼得不得了,把亲家从上到下几口人骂了个遍,末了不忘劝说唐霞:“你甭跟小姑子置气,好好笼住女婿是正事儿。妈上次听大仙儿说……”   话没说完,唐霞忽然“哕”的一声,捂住嘴干呕起来。   马秀兰赶忙给闺女倒水漱口,又惊又喜:“嗨呀,妈就知道小霞是个有福气的人!大仙儿的秘方还没露呢你就有了,走走走,咱赶紧找郑忍冬去。”   到了一把脉,果然是有了。   “月份太浅,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来,回家好生修养,别干重活儿。” 郑忍冬叮嘱道,“要想上城里照B超,就再晚一个月去,甭照太勤,对胎儿不好。”   马秀兰连连道谢,带着唐霞回到家,又托人给李建军捎信儿。   “小霞你安心躺着,今天女婿必须来家里接你,否则妈就做主,不叫你跟他过了!”   怀孕是大喜事,后半晌李建军就提着瓜子糖和猪肉喜气洋洋上门了,先给马秀兰赔不是,又给唐霞说好话,还要给孩子取名儿。   他天生一张好嘴,很快哄得马秀兰不生气,坐了没多会儿,便准备带唐霞回家。   两人正要出门,恰碰上刘小娥收摊回来,唐霞捏着嗓子道:“二嫂,我先走了呀,等收棒子了再和建军回来帮忙。”   马秀兰忙道:“你都有身子了,还收啥棒子呀?家里有我跟你二哥呢,用不着你。”   “哎呀,小霞这么快有了?瞅把建军高兴的,真是恭喜恭喜了!”刘小娥笑得灿烂,比亲姐还亲两分,“你们新婚小夫妻正热乎呢,二嫂就不多说了,赶紧回家吧,路上慢着点儿!”   她送走唐霞,回转身问马秀兰,“妈,你做好饭了吗?”   马秀兰把脸一拉:“刚坐上锅,水还没开,小娥你去把菜洗了吧。”   刘小娥笑容不变,和和气气地道:“妈,旭阳和阳阳今天放学早,小贵子叫我带他俩到镇上剪个头,你先在家做饭吧。”   说完骑上自行车,径直出门带孩子去了。    看刘小娥走远,马秀兰狠狠呸了一口吐地上,骂道:“成天没个正经样子,想骑我头上拉屎吗?做梦!”   她在这家里过大半辈子了,深知东风西风的道理,断没有熬成婆婆了反倒叫儿媳妇把自己压住的理儿。   等着瞧吧,可不能由着刘小娥张狂……马秀兰嘀嘀咕咕的,皱着眉洗菜去了。 第28章 一窝鸡蛋   “一个, 两个,三个……十九个!”唐笑笑一边按剂子一边数数儿,认真把每个剂子拍圆按扁, 然后交给姜冬月擀皮。   终于按完最后一个,唐笑笑呼呼吹了吹小巴掌:“妈,我去掏鸡蛋了。”   最近她每天写完作业,都去捉虫子喂鸡,今天一定能收更多鸡蛋!   姜冬月笑道:“笑笑真能干。你去吧,再薅几根芫荽,晚上剁碎了配醋吃。”   这年月乡下并不富裕, 各种节日都不怎么过,但中秋是仅次于过年的大节日,值得包饺子隆重对待, 加上裁缝买卖正式起步, 姜冬月特意调了豆角和韭菜两种馅儿, 还去小卖铺购了两块钱的瓜子糖, 准备晚上上贡。   包完最后几张皮,豆角馅儿已经用完, 韭菜还剩了一点汤汁在盆底。   姜冬月抓了把棒子面撒进去, 搅拌后搓成小团,可以当做菜丸子一块儿煮。   “妈, 还是四个鸡蛋。”唐笑笑嘟着嘴巴回屋,手里拎着火钩子,“昨天五个,今天四个, 我什么时候才能收六个鸡蛋呀?”   姜冬月收起菜盆和筷子,用炊帚把案板上的面粉扫进白面铝盆里, 说道:“可能秋天了,咱家的鸡也在养膘吧,都不想下蛋了。等过两天地里掰完棒子能看见路了,妈就带你去捉兔蚱、促织,好不好?   唐笑笑像个小大人似的叹气:“我感觉喂了也白喂,没有用。”   “肯定有用。”姜冬月用笼布把包好的饺子盖住,“我今天往菜里打鸡蛋时,明明看着鸡蛋大了一圈儿。”   说完从提篮里挑出一颗个头格外大的鸡蛋,递给将信将疑的唐笑笑,“你看看,是不是大了?”   “真的哎。”唐笑笑重新高兴起来,把鸡蛋放回提篮,看姜冬月去南棚子里坐锅烧水,拉开了炉门,急忙跑去西屋抽了几根粉条。   等火苗上来,她赶紧把粉条往前一递,火舌舔过来,偏褐色的粉条立刻发出滋呲的声音膨胀起来,转眼变成白色带点焦黄的模样,吃进嘴里又脆又香   这是唐笑笑格外钟爱的零嘴儿,冬天家里蒸馒头的时候,她还会央着姜冬月往灶火堆里埋红薯和土豆。   “吃什么呢笑笑?给爹分一根儿。”   唐墨翻完菜地又去镇上订了尿素和碳铵,刚回家就找闺女要吃的。   唐笑笑对亲爹很大方,把剩下三根粉条都烤了递过去:“爹,你辛苦了!”   唐墨哈哈大笑:“好闺女,爹不辛苦,吃一根就够了,剩下的你吃吧。”说完便去鸡窝旁边拾掇东西。   家里所有杂物都堆在鸡窝和南棚子中间那块地方,今天他又用三轮又用排车,还从地里拾了半捆干柴火,得重新归置归置。   正忙乎着,唐墨忽然“嘿”了一声,高声道:“破案了!快看这是什么?”   只见柴火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掏了个中空的洞,里面满满一窝全是鸡蛋!   “哇~~”唐笑笑欢呼起来,“原来咱家鸡蛋没有少,嘿嘿嘿。”   姜冬月拿着提篮过来收,发现这些鸡蛋大小差不多,外壳同样白净,明显是一只鸡下的,想了想说道:“家里酸黄瓜吃完了,明天我就腌一坛咸鸡蛋,正好收棒子的时候拿出来吃。”   虽然鸡蛋还是自家鸡下的,但失而复得的坎坷过程让一家三口都很高兴,仿佛这二十几枚蛋是天上掉下来似的。   待吃过饺子,姜冬月特意煮了六个鸡蛋放天地台上,加上圆馒头,瓜子糖和最重要的月饼,凑齐四个盘子,乍看还挺丰盛。   她取出三根细香点燃,自己拜了拜,又喊唐墨过来,“你也拜拜,就说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团圆,再保佑我开张顺利。”   “瞧你迷信的,往后真开张了还不得请个关公啊。”唐墨笑话媳妇两句,磨蹭着到天地台前拜了拜,念完姜冬月要求的词儿,又加了句保佑木匠厂生意多干几年。   他很快又要当爹,家里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自然盼着多挣钱。   不知道是唐墨难得的求拜起了作用,还是大腹便便的老板终于打通了门路,反正八月十五过后,木匠厂终于又来了几单新活儿。   唐墨便照旧每天和刘建设一起早出晚归,但他总是待在木匠厂,刘建设却隔两天就推说家里有事,得请假,经常找不见人影。   唐墨心知肚明这老小子是往工地去了,若放在以往,他肯定会劝刘建设别太拼命,把自己累垮了一家老小怎么过呀?   但他在工地吃了回闷亏,这次就没吭声,老板问起只说不知道。   又过两天,姜冬月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顾客,孙梅芝。   孙梅芝穿着崭新的大红外套,带着俩闺女一块儿过来,还提了布料和一包点心,进门就道喜:“冬月姐,生意兴隆啊!听说你这里开张,我赶紧就来了,你看能不能给超丽和超红做两件我身上这种褂子?”   “当然能!”姜冬月把瓜子糖端出来待客,又翻出唐笑笑的空本子,在上面飞快画了几笔,“小孩子长个儿快,做成到膝盖的风衣样式怎么样?肩膀稍微垫一点儿。”   她没学正经学过画画,但在服装厂那几年时不时就得描两笔,所以大体看得出是什么样子。   孙梅芝立刻拍板:“对,就这种!”   定下款式,姜冬月便拿出皮尺量尺寸:“背挺直,很好,胳膊也伸开一下。”   孙梅芝虽然比她小几岁,但结婚早,生孩子也早,大闺女陈超丽比笑笑还大两岁,小闺女超红也五岁了。   俩小姑娘乖乖地站着,让伸胳膊就伸胳膊,让鼓肚子就鼓肚子,很是配合。   “姨,啥时候能做好呀?”陈超丽小声开口,“我想国庆节穿新衣服,去城里串亲戚。”   陈超红跟着点点头:“我也去。”  姜冬月笑道:“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三四天就好了,保证比你们妈妈的衣裳还好看。”   “小孩子想那么多干啥?都玩去吧。”孙梅芝挥挥手,“我跟你们冬月姨说几句话。”   俩孩子对视一眼,接收到孙梅芝的眼神,很懂事地跑院子里找唐笑笑结伴喂鸡去了。   闺女刚离开视线,孙梅芝立刻垂了眼,压低声音道:“冬月姐,你别笑话我,我实在憋得没办法了,出来找你透透气。”   姜冬月忙道:“你客气什么呀,我十五那天听说你回来,心里高兴得很,要不是怕给你添麻烦,早上门去了。”   指指院里玩耍的三个小姑娘,“你看回来多好,爹是精神娘是胆,你才回来两天,超丽和超红明显看着和前阵子不一样。”   孙梅芝拆开点心递一块儿给姜冬月,自己掰了一半拿在手里,说道:“俩孩子倒霉,托生在我肚子里,就这么凑合过吧,怎么长也是个长。”   她的外套袖子很宽松,动作间露出小臂上的青紫痕迹,明显刚弄上不久。   姜冬月大吃一惊:“陈爱军干出这种没良心的事儿,还敢跟你动手?”  “借他三个胆儿,哼!”孙梅芝冷嗤一声,“这是我上小王庄打那个狐狸精磕的,没事。”   “冬月姐你不爱出门说闲话,不然早知道了。头几天我娘家大哥带了十来个亲戚后生,敲着锣到他们小王庄骂了好几次,锅都给戳漏了。怕嗓门不够,我还带了俩喇叭,可算骂得那狐狸精跟她爹娘灰溜溜打胎去了,真叫个痛快!”   姜冬月不禁有些羡慕:“你大哥待你真不错。”   乡下人安土重迁,基本一辈子都在村里,名声非常重要。孙梅芝家里这招儿简直釜底抽薪,起码绝了后患。   这样也好,王佳佳等两年风头过去了,正经嫁个人,怎么也比跟着陈爱军过日子风光有脸面。   可是孙梅芝嘴里说着痛快,眼圈却渐渐红了,捂着嘴哽咽道:“冬月姐,我这两天啥也不想,就想你在咱们村劝我那些话,你……你真是我的恩人!”   这话太重了,姜冬月不敢居功,赶忙又递卫生纸又倒水,让孙梅芝有什么委屈慢慢讲。   “冬月姐……”孙梅芝怕闺女听见,哭两声停一会儿,姜冬月温声劝着,好半晌才明白。   原来孙梅芝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很正义,哪怕将来真离婚了,大过年走街上碰见陈爱军和王佳佳,也能抬头挺胸地怒骂狗男女一顿。   结果回来才发现,老陈家没有一个人站在她那边,心里就委屈得受不了。   “一个都没有!”孙梅芝咬牙擦泪,“我算看清楚了,姓陈的就没个好东西,我要真跟陈爱军离婚,恐怕连净身出户都不如!”   “别人就算了,陈爱军这个狗东西,居然敢跟我说什么强扭的瓜?哈,他上我家提亲的时候说得千好万好,现在我倒成了强扭瓜的恶霸了?我呸!”   姜冬月往杯子里续上水,说道:“吵架上头话赶话,当不得真,梅芝你别往心里去。再说了,你有超丽和超红,娘家还有老爹和大哥,管它什么金瓜银瓜大倭瓜,哪个解渴咱扭哪个,不生气啊。”   孙梅芝“噗嗤”笑了:“冬月姐,你说得真对!我不但扭下来,我还得给他掰断了!”   “我不生气,陈爱军放完屁自己就后悔了,我压着他在天地台前面跪了半晚上,他自己抽了自己十个嘴巴子,发誓以后再也不出去勾三搭四。不然今天我照样在家跟他干仗,死了也不能叫他好过!”   有这精神劲儿,肯定不会重蹈覆辙了……姜冬月暗自松了口气:“你想得开就好。过日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两个孩子面儿上跟陈爱军斗吧。这俩闺女都生得周正利索,将来考个大学,挣钱了肯定能孝顺你。你的享福日子还在后头呢。”   “没错,”孙梅芝攥紧拳头,眼神发狠,“领袖说得好,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就跟他陈爱军斗上了!”   姜冬月:“……”   这样也好,虽说看起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到底还能赚两百,划算。 第29章 掰棒子   孙梅芝的斗争精神显然发挥得挺不错, 等衣裳做好的时候,是陈爱军带着俩闺女上门来取的。   他明显比前阵子瘦了,眼下乌青, 脖子里两道结痂的抓痕,见了姜冬月才勉强露出个笑模样:“嫂子,我来拿衣裳了。”   “好,先让超丽和超红穿上试试,看有没有哪里不合适。”姜冬月说着,取出一大一小两件风衣,又帮着陈超红把有点窄的上衣脱掉。   这衣服料子是陈爱军为了到丈人家请媳妇买的, 自然很舍得花钱,是上好的天蓝色薄呢子。姜冬月比着尺寸裁剪后,做成了翻领中长款样式, 然后在肩膀和袖口各添了两道佩带做装饰, 搭着黑色双排扣和窄长腰带, 不但挺阔有型, 而且美观大方。   不是姜冬月自夸,这两件衣裳挂到城里百货商店, 一百多都有人出价买。   果然, 两个小姑娘穿上就不愿意脱了。陈超丽尚稳得住,陈超红年纪小, 不停地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满脸写着“好看”。   “怎么样?姨没有骗你吧,是不是比你妈妈的衣裳还好看?”姜冬月逗她。   小超红用力点头:“嗯!”   她的衣服有口袋和腰带,妈妈的没有, 所以她的更好看!   陈爱军见闺女穿的漂亮,笑容真切了几分:“没想到嫂子你手艺这么好, 早几年广播广播,现在准得上平村镇买铺面了。”   “可不敢说大话,”姜冬月摆摆手,“我就会做小孩衣裳,大人的不会,在村里有乡亲照顾着生意,就心满意足了。”   又说陈爱军,“你看超丽和超红长得多俊俏呀,随了你和梅芝的长处,穿什么都好看,将来长大了肯定不比别家的儿子差。”   陈爱军前阵子过得鸡飞狗跳,好容易趁中秋节把媳妇请回家,又被孙梅芝天天拧着耳朵吵打,一天到晚没个心静时候,弄得他出门都不敢从街上走,只沿着河边绕路,唯恐撞见哪个乡亲。   这会儿听姜冬月一说,就知道她在劝自己,叹口气道:“嫂子你别笑话我了,我心里都明白,往后就守着梅芝和闺女过日子。”   “你能想开就好,省得梅芝天天抹眼泪。”姜冬月说着,把裁衣服剩下的几块稍大些的布料卷吧卷吧,装进塑料袋给陈爱军,“你买的料子好,剩这些零碎布头拿回家,有什么缝缝补补的也能用上。”   “行,我回去给梅芝。”   送走陈爱军父女三人,姜冬月立马在一个硬皮小本上写下日期和孙梅芝的名字,下面备注“薄呢子料,风衣两件,十八元”,然后放到缝纫机的抽屉里。   她的第一单裁缝生意,圆满成功了!   晚上唐墨回来,震惊地瞪眼了眼:“你这就赚了十八块钱?”   姜冬月晃晃小本子:“不是纯赚,我还用了自己的针线和扣子,刨出这些本钱,剩下才是我的辛苦钱。”   “嘿,以前咋不知道裁缝这么能赚啊?”唐墨啧啧称奇,越想越觉得稀罕,“我年轻那会儿学木工,快一年了才入门,冬月你这缝纫机买回来还没有半年,怎么学得这么快?”   而且没有师傅教。   就算姜冬月以前会裁剪,针线活干得好,这速度也实在惊人了。   当然是因为我有经验啦……姜冬月本想谦虚两句,一看唐墨盯着她的肚子,两只墨黑眼睛充满“怀孕还能长脑子”的狐疑,话到嘴边立马拐了个弯儿。   “当然是因为我聪明,打小学东西就快,要不是家里条件太差,说不定早考了大学进城呢。”   唐墨:“……”   唐墨撇撇嘴:“姜冬月你可真敢吹,想考大学生啊,你且得再等十八年,看唐笑笑脑瓜子好不好使了。”   “肯定好使。”姜冬月瞪唐墨一眼,摸了摸越发鼓胀的肚皮,“我听郑叔说过,孩子脑瓜一般都随妈,当妈的聪明孩子就聪明,你看咱家笑笑多伶俐啊,育红班老师天天夸。”   唐墨“嘿嘿嘿”地笑起来:“看把你能耐的!行,这话我记下了,笑笑过年要领不回家奖状,就得怨你这当妈的不够聪明。”   唐笑笑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爹妈赋予重任。她咂咂嘴巴,美滋滋地翻了个身。   “咱们也快睡吧,”姜冬月把白日里晒过的褥子铺好,暖烘烘一股阳光味儿,“明天就得掰棒子了,早上给你多煮俩鸡蛋。”   ……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秋天是乡下人最喜欢的收获季节,也是最劳累的季节,从第一棵枯黄的棒子秸被砍倒,就正式开启了忙碌的征程。   咔嚓、咔嚓、咔嚓……   唐墨半弯腰站在垄里,左手抓住棒子秸,右手抡起头,稳稳砍在根部,将它们一棵棵撂倒,整齐扔到地上。   这动作在乡下这有个专业的词儿,叫“锛棒秸”,相当费体力。实打实地干两天,能累到右胳膊和肩膀肿痛。   唐墨动作不停,慢慢往前推进。在他身旁不远处,是姜秋红的丈夫高明,同样抡着头苦干,一言不发。   姜秋红则蹲在两人后面,仔细将棒子从秸秆上掰下来,扔到两行地垄中间的空地上,堆成一个个小堆儿。   眼看两亩地锛了一多半,赶天黑就能把棒子拉回家,唐墨悄悄松了口气,但心里并不怎么痛快。   往年他和唐贵都是搭伙秋收,俩大男人在前面砍,姜冬月和刘小娥在后面掰,马秀兰则待在家里看孩子做饭,收完一家的地再收另一家,谁也不耽误。   但今年唐霞带着李建军开拖拉机回娘家帮忙,居然只跟唐贵搭伙,把他单独甩在了一边,啧。   没良心的东西,有你们求上门的时候……唐墨肚里憋着气,砍得更用力了,等这垄砍完,他抻了抻腰,把头往地上一扔,蹲下身开始掰棒子。   女人力气小,掰棒子也不比抡头轻松多少,他得和姜秋红先掰个碰头,再继续锛棒秸,争取今天把第二道河的地收拾干净。   唐墨正干得起劲,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喊他,扭头一看,是马秀兰。   “老黑!老黑啊!”马秀兰小跑步匆匆过来,额头都冒了汗,“建军把拖拉机开沟里了,死活弄不上来,老黑你快去窜忙吧!”   唐墨:“……这么平的路还能开沟里?陷在哪道河了?”   “嗨呀,你快去吧。”马秀兰吞吞吐吐的,“反正指望不上他跟小贵子,干啥啥不行。”   唐墨心里暗骂活该,现世报来得真快,嘴上却没说什么,对姜秋红和高明打了声招呼,就跟着马秀兰匆匆走了。   他一走,高明就要放下头休息:“我抽根烟歇会儿,累死了快。”   “歇什么歇?懒驴上磨屎尿多,就你那俩腰子值钱!”姜秋红立刻开骂,“你看看你这副德性,真是冬天的□□,一戳一蹦跶,不戳死不动弹。要叫你自己过三天,十成十饿死家里,大饼挂脖子上都不知道转圈儿吃!”   她嘴上不停,骂完高明又骂马秀兰,“死老婆子,心眼偏到胳肢窝里去了,就这还当家作主呢,老了有她受罪的时候!”   接着骂唐墨耳根子软,“几十岁的庄稼汉了,不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人家都把自己撇出去单过了还窜忙呢?窜稀还差不多!白瞎了冬月跟他过日子。”   左右地里没别人,姜秋红像机关枪似的把几个人都突突突了一顿,手上掰棒子的活儿半点没落下。   骂完看高明还在地垄里抽烟,愤愤地又补一句,“你快点儿,真是懒驴子驾辕,不打不走!”   “……”   高明不紧不慢地把烟抽完,继续回来干活。   他其实想再抽一根,但媳妇脾气太暴躁了,不好对着干。   ……   “阿嚏!今儿怎么老打喷嚏啊?”   唐墨擤擤鼻子,跟着马秀兰快步走到第四道河,就见一辆半新不旧的拖拉机歪在路边,车头左前轮悬空耷拉着。   唐贵和李建军一个站在车斗旁,一个坐在驾驶座上,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唐墨心里越发趁意,叫你们没良心,一个忘了大哥,一个忘了大舅哥,现在傻眼了吧?活该!   他上前看了看,发现车轮歪得不严重,技术好点儿早开上路了,于是招呼唐贵和李建军:“带铁锹了吧?赶紧来挖几锹土,把车轮前头垫垫就行。”   乡下的土路很不好走,平时尘土飞扬,下雨了泥泞一片。在田间开拖拉机等大车,尤其注意要沿着之前压出来的沟壑走,如果压到突起的棱上,就很容易打滑。   “嗨呀,老黑说得对!”马秀兰在中间打圆场,把铁锹扔给唐贵和李建军,“人多力量大,咱们赶紧把拖拉机开地里,今天就差不多了。”   她毕竟是长辈,唐贵应了一声,李建军也从驾驶座上磨蹭下来,跟在唐墨旁边挖土,很快把路垫平了。   但俩人谁都不肯再动,唐贵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唐墨。   搞什么鬼呢……唐墨皱起两道浓眉:“你俩装啥木头啊?赶紧把车摇着了开起来,挡在地头算啥事?待会儿有乡亲拉棒子都没法过了。”   “叫建军开吧,”唐贵皮笑肉不笑的,“他懂技术,一脚就上去了。”   李建军从兜里摸出根烟叼在嘴里,哼哼唧唧的:“还是二哥开吧,之前在地里装棒子你不是叫我下来,说你开得更熟嘛。”   唐墨看阵势不对,想了想走到拖拉机头前面,掀开盖子一瞧,好家伙,半点油都没有!   仔细看应该还灌过水,硬是把油底儿都耗干了,难怪谁都不开。   “我说你俩为什么大懒支小懒,小懒支大懒,谁都不动地方,原来是没油了。” 唐墨真觉得丢人,抹了把头上的汗,“反正路都垫好了,你们看着办吧。”   说完转身就走,任凭马秀兰喊了好几声也没回头。   不怪唐墨生气,往年秋收他都跟唐贵搭伙掰棒子,也借过两次拖拉机,柴油都是他掏钱打的,还回去的时候还给乡亲加满,再搭上人情和一包烟。   唐贵明知道油钱花了多少,但从来不吭声,唐墨也不说什么,就让兄弟占点小便宜,谁叫他是大哥呢?   没想到唐贵抠习惯了,居然在妹夫面前把拖拉机用成这样,真是够丢人的。   唐墨越想越替唐贵臊得慌,脚下越走越快,到自家地头发现高明和姜秋红都忙着,便拎起头继续干活。   他没拖拉机,得用排车和三轮车往家里拉棒子,可耽误不得功夫。   “嗨呀,咋能没油了呢!”马秀兰没拉住大儿子,转身扑到车头上大呼小叫,“这可咋办呀?地里还有棒子等着呢。”   场面重新尴尬起来,唐贵抱怨道:“妈你真是的,让小娥来地里多好,你在家看孩子也轻松。”   马秀兰顿时梗住:“……”   在家轻松个屁!她年年看孩子累得腰酸背痛,还得做两大锅饭,比下地不强多少!   但今年为了排挤儿媳妇,她特意让刘小娥蹲家里照顾唐霞和孩子,说了好几天“让小娥轻松轻松”,在唐贵面前摆了山高的功劳,就差架喇叭广播了。   这会儿不好意思自打脸,马秀兰只得含糊道:“小娥笨手笨脚的知道个啥?我去打柴油,你俩先上地里掰棒子,横竖拖拉机就在地头,丢不了。”   唐贵:“还是我去吧,你知道打什么油吗?”   “知道知道,你俩先下地吧。”马秀兰念叨着,小跑步往村里去了。   她不会骑自行车,走去镇上打柴油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当然是先回村里借一点。   目送马秀兰走远,李建军摸出打火机,“咔嚓”点着嘴里的烟,说道:“二哥你先下地,我在这儿等着,咱妈回来了也不知道咋加油。”   “成吧。”唐贵鼻孔里哼哼两声,不情不愿地往地里去了。   眼瞅着唐贵拱进棒子地看不见人了,李建军皱着脸呸一口,心里万分后悔来丈母娘家帮忙。   他可是新姑爷,大老远开着拖拉机过来就够给面子了,哪能把他当正经苦力用?想让他锛棒子还让他买柴油?做梦!   唐贵敢装傻充愣不掏钱,他就敢开没油的拖拉机下地,反正耽误的不是他家棒子。   NND,明年说啥也不来了!   * * *   掰棒子太累人,姜冬月特意买了猪肉和冬瓜熬大锅菜,又切了俩西红柿和一块豆腐进去。   尝了尝咸淡合适,她将炉门挡住一半,让锅里菜小火滚着,然后嘱咐唐笑笑在家看门,就提上几个梨,去地里叫唐墨和姜秋红、高明回来吃饭。   高家屯没有河,浇水少一茬,棒子熟得也晚,所以先掰她家的再去姐姐家,还得猛干好几天,不能亏了肚子。   结果走到第一道河桥头,就看见有人从第四道河那边斜穿过棒子地往村里跑,趔趔趄趄的,也不知道是干啥,隐约瞧着有点熟悉。   姜冬月揣着疑惑往自家地里走,刚到地头,唐墨就黑着一张锅底脸,匆忙说道:“冬月,你带大姐和姐夫先回家吃饭吧,我得上我妈那儿看看。”   “怎么回事啊?”姜冬月塞给唐墨两个梨,“半路啃着。我刚才看有人从地里跑了,是小贵子吗?”   唐墨摇摇头:“是李建军,听说耀阳在家里把小霞给摔了,还不知道这会儿咋样呢。”   姜冬月:“……?”   目瞪口呆.jpg 第30章 拖拉机(捉虫)   姜冬月真心挺纳闷, 因为早上她去赵大花的小卖铺里割肉,恰巧碰到唐霞在显摆,扭着腰装腔作势的, 各种夸耀自己婆家怎么怎么好,又故意花一块钱给俩侄子买糖吃。   “大嫂,不是我舍不得给笑笑吃糖。我婆婆说了,姑娘家的牙齿没有男孩子坚固,容易坏牙呢。”   姜冬月才不稀罕那两块水果糖,当即说道:“小霞你可是嫁对人了,没遇着你婆婆之前, 这么多年也没见你给笑笑买过一块糖。难怪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把唐霞噎得哑口无言。   怎么这才刚到中午,唐耀阳就把唐霞给摔了?小家伙才三岁整, 说唐旭阳推了唐霞还差不多, 这都哪跟哪儿啊?   姜冬月想得满头雾水, 但也没凑过去管。这种事儿上她就是个外人, 除非马秀兰发话,否则绝不到跟前去。   再说了, 怀孕初期是很脆弱的, 万一唐霞真有个好歹,她挺着大肚子那不是故意刺激人吗?   “姐姐, 姐夫,快别干了,咱们回家吃饭去。”姜冬月去地里叫上姜秋红和高明,一边吃梨一边往家走。   到了家, 大锅菜熬得正正好,唐笑笑还摘了几根芫荽, 洗干净放在案板上。   “笑笑真能干,过两年就能自己做饭了。”姜冬月夸完闺女,把芫荽切碎放进小碗里,吃的话可以自己夹。   太久没见高明,她实在想不起来这个姐夫吃不吃芫荽了。   盛好四碗饭,姜冬月又把煮熟的咸鸡蛋捞出来,端到桌上让姐姐和高明吃。   “都有大锅菜了,还吃什么咸鸡蛋呀?”姜秋红边往碗里面泡馒头边说。   姜冬月:“这个没腌几天,蛋黄刚出一点儿油,蛋清也不咸,正是好吃的时候。”   说着给高明和姜秋红面前各放两个鸡蛋,“多吃点儿,不然过个秋得累瘦好几斤。”   高明照旧埋头苦吃,姜秋红则边吃边说,数落了唐墨两句又骂唐霞:“打你嫁进来,你那小姑子就没个消停时候,掰棒子回娘家都能出事儿,真不知道她咋长这么大的。要搁我手上,一天打八顿都到不了黑。”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应该没什么大事,不然我可吃不了这顿安生饭,刘小娥早就过来叫人了。”   “二婶婶来过家里。”唐笑笑昂起小脑袋,“妈你刚走,二婶婶就来了,我说你去地里了,她又走了。”   姜冬月问道:“你二婶婶说别的了吗?有没有掉眼泪呀?”   唐笑笑仔细回想:“没有,二婶婶什么都没说,就说回家去,然后走了。”   “那就真的没事,估计是哪里传错话了。”姜冬月把碗里的姜片和辣椒挑出来,“刘小娥精得很,她知道家里就我一个人,要是唐霞真出什么事儿,早跑药铺找郑忍冬了,哪里顾得上找我这个大肚婆?还不够添乱的。”   姜秋红重新盛了一碗饭,说道:“没事就好,不耽误老黑下午干活。”   说曹操曹操到,四个人正吃着,唐墨就回来了,进门先舀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然后长长吐了口气:“小霞没事儿,不小心磕碰了下,旭阳小孩子学不清楚话,把大人吓得够呛。”   说完自己盛了一大碗饭,就着馒头呼噜呼噜吃起来。   他不愿意多说,姜秋红更不稀得问,饭后在家歇了半个钟头,喝了两碗姜冬月煮的绿豆汤,就催着朝地里出发了。   姜冬月洗刷了碗筷,拎起笤帚把梯子下面、过道拐弯等角角落落的收拾干净。   因为家里院子小杂物多,等棒子拉回来,就得充分利用每一块地方,才能腾出个走路的空地儿。   她这边有条不紊的,唐贵家里却并不平静。   唐霞盖着薄被倚靠在床头,用力擦擦眼角:“妈,这家里我真的没法儿待了。我专门劝着建军开拖拉机回来帮忙,二哥在地里给他难堪。我在家看着旭阳和耀阳,还给他们买糖,二嫂在家嫌弃我数落我,我真是不能待了!”   其实唐霞和刘小娥姑嫂多年,处得还可以,面子上很过得去。但架不住俩人最近都挺得意,一个新婚后很快怀孕,天天扶着腰在婆家颐指气使,一个发嫁小姑子出门,每天把马秀兰安排得团团转,眼瞅着要当家作主。   俩得意人碰头儿,没说够十句话,就开始针尖对麦芒地较劲。唐霞觉得自己带丈夫回娘家帮忙,还开着拖拉机,完全是衣锦还乡,非常有资格摆一摆出嫁姑奶奶的谱儿。   但刘小娥本就比她精明,未成婚就和唐贵一块儿谋了家里的宅院,又在马秀兰手下历练好几年,收拾小姑子绰绰有余,连三赶四地喂了唐霞好几回钉子,还给她指派了洗菜的活儿。   唐霞先在小卖铺叫大嫂怼了,回家又在二嫂面前吃瘪,脾气一上来,就把新买的芹菜摔了,准备跟刘小娥“讲讲理”。   结果这一摔没吓住刘小娥,反倒让自己不小心踩空,虽然抠住砖缝没摔倒,但着实吓得够呛,好半晌脸色仍有些发白。   “小霞呀,妈知道你受委屈了。”马秀兰心疼地给唐霞掖被角,“母女连心,妈这心里真是难受呀!你且看着吧,这回我说啥也饶不了你二嫂!”   唐霞绞着手指头,低声道:“妈,二嫂都带耀阳和阳阳回娘家了,你又能咋办呀?回头还不得我二哥提着东西去叫她。”   “叫什么叫!”马秀兰狠狠呸一口,“天底下没有住婆家吃饭,跑娘家干活的道理,刘小娥她愿意在古家屯待多长时间,她就待多长时间。我看哪家掰棒子的有空管她?安心等着吧,用不了两天她就得自己灰溜溜回来。”   马秀兰好生安慰闺女一通,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躺床上别动,然后灌一大铝壶凉水往地里去了。   李建军下地半天,她就看出来这个新女婿不勤快了,干啥都是磨洋工,又不服小贵子管,还得她这个老人压阵才行。   马秀兰满腹思量地走到地里,刚掰几个棒子,唐贵和李建军不知怎的居然推搡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   “嗨呀,这是干什么呢!”马秀兰慌忙跑上前拉开,差点绊个跟头,“有话好好说!我还没死呢,你们俩就当我死人吗?掰个棒子胡咧咧啥!”   李建军胸口起伏,咬着牙说道:“妈,我没话说,你问你亲儿子吧。我跟这种人,没、话、说!”   说完转身走了,打火机掉地上都没捡。   马秀兰顿时急了:“咋回事啊小贵子?好端端的咋打起来了?”   “新女婿金贵呗,连个棒子秸都不会砍,说他两句咋了?”唐贵气冲冲把头一扔,转身也要走,“我叫小娥去。”   马秀兰一把拽住儿子,急道:“叫她干啥?回来跟小霞吵打呀!”   唐贵瞪大两只眼:“回来掰棒子呀。咱家这么些地,光靠我一个人能干完吗?”   “咱俩先干着!”马秀兰用力把儿子拖回来,“你要实在想叫小娥,明天再去,反正今天不许去!”   她前脚将媳妇骂回娘家,儿子后脚就去接,让她这个婆婆的脸往哪搁呀?   刘小娥这阵子正脑后生反骨,想骑她头上,可不能纵着她的气焰。   马秀兰好说歹说,终于压住了唐贵,俩人一个砍,一个掰,断断续续干到天快黑,累得都没个好脸色。   结果回到家一看,厨房冷锅冷灶的,唐霞已经跟着李建军走了!   “……”   马秀兰还没开口,唐贵就摔了铁锹,“看看你的好闺女好女婿!啥也别说了,我这就接小娥跟孩子去,你赶紧做饭吧。”   他妈上了岁数,干活远不如媳妇利索,他得赶紧把刘小娥接回来,不然棒子没掰完就得活活累死!   唐贵气急败坏地推车子走了,马秀兰捂着胸口喘了会儿气,到底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去厨房做饭了。   ……   天色渐黑,姜冬月挡住炉门让米粥滚着,正想去地里叫人,就听巷子口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出门一看,居然是唐墨开着拖拉机回来了!   他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两手摆弄着方向盘,黝黑的脸上又高兴又得意。后面车斗两侧竖着棒子秸充做挡板,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棒子,最上头坐着姜秋红和高明,同样喜气洋洋。   “盛饭吧!”   唐墨冲姜冬月喊了声打招呼,然后小心停好位置,按下控制杆把车斗掀起来。满车棒子顿时哗啦哗啦地倾泻下来,将家门口堵个结实。   姜秋红从棒子山上翻过来,进院里舀水洗脸,边走边夸道:“老黑今天可算办了回痛快事儿。”   姜冬月也挺高兴,要是没有拖拉机,唐墨和姐姐他们就得用排车慢慢往家推棒子,偏她今年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   现在一车全给运回来了,虽然还得从家门口倒腾进院子里,也轻松好几倍。   但是……“这拖拉机谁家的呀?”姜冬月问道。   唐墨擦了把额头的汗:“李建军的。本来中午说开了没事儿,他后半晌不知道因为啥,又和小贵子吵起来,骑个自行车带着小霞回西康村了,拖拉机都没管。”   “正好小贵子今天掰的少,不用往回拉,我寻思那拖拉机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加了油开到咱家地里装棒子,挺方便。”   姜冬月听得哭笑不得,心说唐贵和李建军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以后也有的磨缠。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该着咱们用拖拉机了。你赶紧洗洗手吃饭吧,我炖了猪肉豆角配粉条,又炒了两锅菜,晚上多吃点儿。” 第31章 实心眼儿(捉虫)   既看了唐贵的笑话, 又用上了拖拉机,唐墨犹如吃了化肥,精神头儿大得不行, 当天晚上就把棒子全挪进院子里,靠墙堆得高高的。   第二天刚过五点半,他就提着头去地里锛棒秸,等姜秋红和高明从家里赶过来,他已经独自整完差不多五分地了。   姜秋红赶忙催着高明下地,自己去后面掰棒子。三个人你争我赶的,终于在天黑前把棒子全从地里拉回来了。   “拖拉机就是快, 攒够钱了咱们也买一台,哪怕先买个车头也行。”姜冬月把饭桌摆院子里开始盛饭,又问唐墨, “今天小贵子掰得怎么样啊?用拖拉机了吗?”   唐墨一边拿筷子一边应道:“就拉了半车斗, 也不知道白天干啥去了。待会儿吃完饭我把拖拉机开他巷子口, 等用完了他得还给李建军。”   想想又补两句, “没给他加油,里面顶多剩个底儿。”   姜冬月放下一半心, 说道:“那就好。往年你们兄弟俩搭伙, 你是当大哥的,咱们多出点油钱我不说什么。今年小贵子干这事儿太过分了, 不吃点教训明年更不把你放眼里,可别再给他加油了。”   “我又不傻。”唐墨将铁锅里的菜盛出来,“别说明年,后年、大后年也不跟小贵子搭伙了, 让他自己反省反省。”   每逢秋收麦收,姜冬月都很舍得在吃食上花钱, 晚饭炒了猪肉豆角、猪肉茄子和韭菜鸡蛋,再配八个咸鸡蛋和新蒸的白面馒头,很是丰盛。   唐墨三口并作两口地吃完饭,又喝两大碗米汤溜缝,就去还拖拉机了。   他一走,姜冬月便趁高明去厕所的空当叫住姜秋红,小声说悄悄话:“姐姐,有个事儿跟你商量……”   姜秋红边听边点头,末了挑起个大拇指夸道:“好,就这么干!唐贵真是个属野鸡的,有点儿米粒大的好处就钻头不顾腚,白天看见老黑用拖拉机,自家地里装不满一车斗非要拉,早该跟他拆伙了。”   姐妹俩商量好了,姜冬月便去门口等着,看见唐墨回来,就说让他直接跟着去高家屯。   “我刚问过姐姐,挨着他们的地昨天都开始掰了,掰完就得抽水浇。你干脆过去住两天吧,棒子掰差不多了再回来。正好拖拉机还了,棒秸也得在地里晒两天,就剩个剥棒子的活儿了,我在家慢慢干。”   唐墨有点儿迟疑:“你跟笑笑俩人在家行吗?要不我早去晚回,还能在咱家剥会儿棒子皮,不耽误大姐家秋收。”   “你就住两天吧,省得来回跑麻烦。”姜冬月压低声音:“我姐夫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肚鸡肠得很,他和姐姐俩人来咱家帮忙,你就出一个人,他心里能满意吗?回头又得跟我姐姐置气。”   想到高明的温吞脾性,唐墨挠挠头,很快拿定主意:“对,咱们不能叫大姐吃亏。高家屯的地也少,早干早了,你就在家照顾笑笑吧,别心急剥棒子皮,等我回来再干。”   他为人忠厚实诚,不但立马拿了头,还往二八大杠的后座上捆了半袋子梨,“今年冬月买的梨挺好,又脆又甜,带着下地吃。”   “行,回来给你捎一袋红薯。”姜秋红边说边把头绑到自行车大梁位置,“咱们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下地猛干两天,肯定就掰完了。”   高明这才知道唐墨要上自家住两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开了腔:“不用吧?”   他们家一个人才七分地……   “有人窜忙还不用?真是黑瞎子坐轿,不识好歹!”姜秋红瞪他一眼,骑上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高明和唐墨赶忙跟上,丁零当啷地迅速走远。   实心眼儿也有实心眼儿的好处啊……姜冬月把剩下半颗心放回肚里,拎着板凳坐棒子堆前面开始剥皮。  刚掰回来的棒子皮很厚,带着新鲜的水气,并不好剥,等放几天外皮打蔫了,就会轻松许多。   但乡下人靠种地吃饭,甭管多累都希望粮食越多越好,自然舍不得让棒子堆在一起捂着,家家户户都会赶时间尽快剥完皮,好将棒子晾晒到房顶上,晒干后再脱粒。   往年姜冬月会特意找一根窄长的木头条,在末端钉上大铁钉,剥棒子皮的时候,先用脚踩住木条,把棒子上半部分在钉尖用力划过,然后再动手撕皮,不但节省力气,也能保护手指。   但今年她肚子太大,坐板凳上看不见钉子在哪儿,只好忍痛将高椅子搬到院里,比划着在靠背位置打上钉子,再开始剥皮。   “妈,这个真好,不用弯腰了。”唐笑笑绕着椅子转来转去,给自己挑个好位置,然后也抱着棒子用力划,划开一个就往姜冬月身边放一个。   她人小力气弱,干一会儿就没兴趣了,又跑棒子堆上跳来跳去,假装自己在翻山越岭,趁机体会高处的视野。   “妈你快看!我差一点点就能够着房檐了!”   正玩得高兴,忽然听到有人拍门,姜冬月比了个“嘘”的手势,让唐笑笑别出声。   唐笑笑两手捂着嘴巴,用气声问道:“为什么不开门呀?”   姜冬月同样气声回答:“因为你爹没在家,我们要注意安全,晚上不给陌生人开门。”   “哦~”唐笑笑竖起手指比在脑门左右,“小兔子乖乖~”   又等了一会儿,拍门声越来越大,马秀兰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老黑!老黑媳妇!快开门!是我!”   唐笑笑放下手指:“原来是奶奶,不是大灰狼。”   姜冬月心说你奶奶还不如大灰狼呢,慢吞吞地起身往过道走,隔着门喊道:“妈,这么晚了什么事儿啊?”   马秀兰:“你赶紧开门,都喊半天了。”   “唉,我现在身子重嘛,干什么都费劲。”姜冬月说着,慢吞吞把门打开,然后问马秀兰,“有什么事跟我说吧,老黑没在家。”   马秀兰吃了一惊:“老黑没回家?这么晚他能干啥去?”   姜冬月:“我哪儿知道呀?许是上城里或者住我姐姐家了吧,也不知道托人捎个信儿。”   马秀兰气得跺脚:“肯定住高家屯了,老黑就是太实诚!”   “住不住我也不知道,没准出去鬼混了呢。”姜冬月故意拉下脸,“挺大个人了一跑没影儿,剩我跟笑笑在家里剥棒子。”   “你别瞎说。”仗着天黑看不清,马秀兰翻个白眼,“老黑天生就没长那根花花肠子,等明儿他回来了叫他上家里找我。”   姜冬月故意道:“你到底有有啥事啊?要不坐家里一边剥棒子一边说?”   “嗨呀,我腰都快断了,哪儿坐得住呀?”马秀兰扭头走了,只是背影透着点沉重。   姜冬月心头暗笑,重新拴好门,回院里继续剥棒子。   “妈,奶奶找我爹干什么呀?”唐笑笑坐在棒子堆顶上,两只大眼睛咕噜噜转,“是想让爹给二叔开拖拉机吗?”   姜冬月把棒子皮掐到化肥袋上,说道:“你二叔会开拖拉机,但是他太懒,你奶奶想叫你爹给他帮忙掰棒子。”   唐笑笑立刻撅起嘴巴:“我才不要!我爹多累呀!”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你爹又不傻。”姜冬月安慰闺女,“待两天你爹回来了,让他领你去地里烧棒秸,逮蚂蚱。”   唐笑笑心说她爹好像有一点点傻的,但很快被烧棒秸转移了注意力,开始找塑料瓶。   秋天的蚂蚱又大又肥,用塑料瓶装得多,嘿嘿。   姜冬月剥一会儿歇一会儿,看看表快九点了,便拉着唐笑笑回屋睡觉。   此时唐贵家院子里还亮着灯,马秀兰和唐贵一人一个板凳,坐在棒子堆的东西两侧剥皮,谁也不搭理谁。   俩人刚吵过一架,唐贵恼马秀兰拉偏架,明明唐霞没事儿,还挑刘小娥的刺,正掰棒子的时候把人骂回娘家,害得他自己忙累。   马秀兰则气长贵没脑子,叫不回来媳妇就自己回来,干啥吃饱撑的光把俩孙子带回来?不知道家里正忙着吗?   她赌气剥到了十一点,转天醒来顾不得去地里,先跑大儿子家求援,结果点卯似的颠颠跑了三趟,到晚上才敢相信,唐墨真住在高家屯了!   “你大姐是想把老黑扣家里当长工呀?”马秀兰数落姜冬月,“我长这么大年纪,就没见过这么会使唤人的!”   这话姜冬月可不爱听,她把脸一板,严肃道:“笑笑奶奶,你这样说就不讲理了。今年我大着肚子不能下地,你跟小贵子不帮忙就算了,还早早打招呼要拆伙。没有我姐姐跟姐夫起早贪黑地过来干,单靠老黑一个,现在地里棒子还掰不完呐。”   “我姐姐给老□□忙,老黑当然也给我姐姐帮忙。他天生实心眼儿,可不是那种光占便宜不知道回报的人!”   马秀兰:“……”   她当然听出来姜冬月在指桑骂槐,但秋收这事儿她理亏在先,丢脸在后,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好含糊两句“咋的还挂上脸了”,就拖着越发沉重的胳膊腿转身走了。   回到家,唐贵正被俩儿子哭缠着要妈妈,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看马秀兰回来,他立刻伸手一指,“找你们奶奶要吧!又不是我把你妈撵走的。”   “小兔崽子!”马秀兰登时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冲过去狠狠打了唐贵几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妈还不是为了你好!一个大老爷们叫媳妇支使得团团转,家里能过日子吗?”   “我告诉你,那刘小娥就是个狠心贼,专门派俩孩子回来磨你的!也就你这猪油蒙了心的,还当她是个好东西!”   马秀兰又打又骂,连哄带吓,终于将一儿两孙镇住,老实回屋睡觉,自己也气咻咻地躺下。   隔天村里公鸡刚叫两遍,她就把唐贵薅起来,让他去小卖铺里割肉买果子。   唐贵睡眼惺忪,迷迷瞪瞪地问道:“干啥呀?一大早不叫人睡会儿。”   “睡什么睡?赶紧买东西去!”马秀兰拧唐贵耳朵,“今天啥也不干,咱全家都去古家屯,先把刘小娥叫回来!”   天杀的懒鬼,可不能再让她躲娘家逃避劳动了,呸! 第32章 烧棒秸(捉虫)   马秀兰昨夜翻来覆去, 想了半宿没睡着,越想越觉得自己中了刘小娥的套儿。   狗屁的“心里委屈回娘家”,分明是尥蹶子偷懒!   这会儿正秋收的时候, 刘小娥又不掰棒子,又不看孩子,一个人躲娘家清闲,让她和小贵子累半死,俩宝贝孙子在家哭天抹泪。等过两天地里收拾完了刘小娥再回来充好人,那不擎等着捡现成的吗?   她偏不能称了刘小娥的意!   唐贵才不管马秀兰心里怎么想,见亲妈终于松了口愿意古家屯走一趟, 立刻起身出门买东西,七点不到就骑着自行车要出发。   马秀兰想带上唐旭阳和唐耀阳,“咱们四个都去, 亲家见了也高兴。”   万一叫不回刘小娥, 起码把俩孩子丢给她。   唐贵听了直摇头:“四个咋去呀?我一人带俩孩子?你又不会骑自行车, 咱四个人手拉手走到古家屯呀?”   他跨上自行车, 催马秀兰快点儿,“趁天还早赶紧走吧, 再晚了路上都是人。”   马秀兰哼哼两声, 不得不放弃带孩子的打算,边往古家屯行进边盘算着到了刘小娥娘家该怎么   说。   输人不输阵, 她过去完全是看在儿子和孙子面上,要不然这种懒鬼媳妇在娘家待个十年八载的,她也绝对不去叫!   马秀兰千思万想,奈何儿子不跟自己一条心, 快到地方的时候,唐贵居然提前下车, 特意嘱咐道:“妈,到了小娥家你别多说话,看我的就行。”   马秀兰两眼一瞪:“你妈知道轻重!有啥心里话回咱自己家再说,地里那么多没掰的棒子呢。”   唐贵真怕马秀兰临到跟前把事儿搅黄,又添两句好话:“委屈你了妈,我心里都明白。·待会儿进了门我那老丈人、丈母娘说啥难听话我都听着,不叫妈你出头受气。”   两人站在路口又商量几句,才推着车往刘小娥家里走。   其实乡下夫妻吵架,做媳妇的回娘家是常事儿,特别是刚成婚的年轻小夫妻,隔三差五就能闹腾一回。   但成婚数年又有孩子的就不同了,媳妇跑娘家不回来,通常都是为了大事。比如孙梅芝,再比如刘小娥。   “老了老了还想耍威风,打量我瞎了看不出来呢。”刘小娥正在娘家边剥棒子边跟亲妈杨柳扯闲篇,“这回马婆子不服软我绝不能回去,就得跟她较死劲,不然我这日子真就过不下去了!”   杨柳在旁边说道:“是得压一压,马婆子看阳阳大了用不着她,就耍本事想把小贵子和孙子都捏自己手心儿里,想得美!”  “但是小娥呀,过日子没有天天顺当的时候,你家里现在男人是你的,两个儿子是你的,马秀兰就一个人,她早晚也得听你的,你总待娘家不是个事儿,得回去长期抗战才行。”   刘小娥冷哼两声:“旭阳都快八岁了,八年呐,日本鬼子都能打跑了,我这回说啥也得压住马婆子,就等她亲自登门赔礼。”   “你看你这脾气,好歹等阳阳上育红班呀,到时候……”   杨柳正劝着闺女,忽然听到唐贵重重咳了两声,在门口喊道:“妈,小娥,我来看你们了!”   “哎呀,快上家里坐!”杨柳赶忙起身迎接,冲马秀兰笑得像朵花似的,“亲家母,你怎么也来了?这大老远的,家里棒子都掰完了吧?”   马秀兰挤出个僵笑模样:“这不是想小娥了嘛,过来看看。家里孩子小,离不得亲娘,天天哇哇地哭。”   俩人你来我往的,很快进入正题,一个说“你老了坐家里享儿子媳妇的孝顺就行,甭操那么多心”,一个说“咱不能偷懒耍滑,大事小事都得给孩子们掌个方向”,说着说着就瞪起了眼。   唐贵刚把猪肉和油炸果子放厨房里,出来便见亲妈和丈母娘说得热闹,眼瞅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赶紧要带刘小娥回去。   “旭阳和阳阳都在家等着呢,改天再领他俩来看姥姥。”   马秀兰:“对,咱们赶紧——”   杨柳:“对,你们快——”   俩人虽彼此看不对眼,但在这件事上倒是心思一致,互相别着苗头喷了会儿气,就让刘小娥跟唐贵回去。   “家里那么多活儿,你不回去谁干呀?”杨柳笑呵呵的,“我瞧着小贵子都累瘦了。”   马秀兰挤挤眼:“嗨呀,小娥哪干得了粗活?都是我和……”   “妈,赶紧坐好吧。”唐贵打断马秀兰,一脚将自行车蹬出去老远,“都看不见小娥骑到哪儿了。”   刚出巷子的刘小娥:“……”   算了,她就骑快点儿吧,正好到家先看看马秀兰有没有动她的东西。   * * *   刘小娥上午回到石桥村,唐墨后半晌也回来了,进门一看棒子剥了不少,黄澄澄的堆在地上,忙打量姜冬月脸色,发现没有憔悴变瘦才放下心来。   他放好自行车,将后座的的头和红薯袋子解下来,忍不住数落道:“说你点儿什么都不听,你在家剥那么快干啥?吃个梨歇会吧,我自己干就行。”   “没事儿,我心里有数。”姜冬月指指高椅子上的那枚钉子,让唐墨小心扎到,又问他姜秋红家里收成怎么样。   唐墨搬个板凳坐姜冬月旁边,唰唰唰地开始剥棒子皮,说道:“还行,大姐家种的品种不一样,棒子比咱家的小,但是籽儿又密又硬实,算下来亩产量差不多。”   刚才离得远闻不到,这会儿唐墨坐近了,姜冬月嗅了嗅确信是他身上沾的味儿,皱着鼻子道:“你吃什么了?好大一股怪味儿。”   “洋葱萝卜炖羊肉。”唐墨嘿嘿笑,“大姐真实诚,本来我昨儿晚上就该回来的,她让我今天再帮着挖一挖水渠,正赶上姐夫的伙计送来块羊肉,非留我吃了顿晌午饭再走。”   指指稍回来的袋子,“又给装了二十几斤红薯,说让咱们煮粥吃。”   姜冬月暗自给姜秋红比了个大拇指,笑道:“行,晚上我多削两块。”   “对了,中午小贵子来找你,想叫你过两天把拖拉机开到西康村,还给小霞她婆家。我说你没在,把他给拒了。”   唐墨皱起两道浓眉:“你别搭理他,我回来也不给他还拖拉机。这小子肯定又想让我给拖拉机加油。”   他以前真不在乎那点儿油钱,总觉得大男人宁肯多干两天活儿,也不能斤斤计较块儿八毛的,占便宜发不了家。   但今年唐贵太过分,闹得他也跟油钱杠上了。   姜冬月没吭声,剥了一会儿棒子看看天色,就去南棚子里做饭。   唐墨看院里满得没处下脚,就把棒子皮扔出去,然后去西屋找了十来个结实布袋和一条粗绳子,准备先把剥干净的棒子拔到房顶上。   名叫“布袋”,其实是买肥料攒下的塑料化肥袋。每年撒完肥料后,唐墨就在河边把袋子灌上水,往地头浇一浇。重复三五次后,才舍得在河里洗干净,然后拿回家晾干,留着装粮食用。   唐墨很快装好了十几个布袋,每袋都是半满,里面差不多五、六十斤棒子。   “嘿!”他站在棒子堆上面,抬手把大扫帚和粗绳子扔到房顶,右手也跟着攀上了房檐。   姜冬月正好挖了麸子出来喂鸡,赶紧喝住唐墨:“快下来!你跟笑笑一样大吗?真是的,爹跟闺女都不愿意爬梯子,都是你把笑笑带坏了。”   唐墨“嘿嘿”笑:“我就比划比划。”   说着走梯子爬上房顶,三下五除二地把堂屋、西屋和南棚子顶都划拉一遍,接着垂下绳子,叫姜冬月帮忙捆布袋。   “来了来了。”姜冬月挡住炉门,让粥在锅里小火滚着,捉住绳子开始打活扣。   这种系法是她跟唐墨学的,把绳子在布袋口绕一圈儿再别两下,就能打出一个结实的活扣。   “好了,往上拔吧。”   “行,你离远点儿。”   唐墨两手拽着绳子,一下一下地将布袋拔到房顶,再拎到边角位置,等攒多了一块儿倒。   半布袋棒子看起来不多,拔起来并不轻松,十几袋弄完,唐墨后背衣裳都湿了。   他挨着房檐把棒子倒出来,拨拉平整,又将空布袋扔回院里,就顺着梯子爬下去继续装。   正干得热火朝天,唐笑笑蹦蹦跳跳地从学校回来了,看见阔别两天的老爹,激动得不知道说啥好,一会儿帮着捡棒子,一会儿嚷着掏鸡蛋给她爹补补。   唐墨高兴得合不拢嘴,一秃噜居然说:“笑笑,待会儿你抓着绳子,爹把你拽房顶上玩儿吧。”   姜冬月瞪他:“你爹说胡话呢,咱家的绳子不结实,掉下来腿都断了,赶明儿换个钢丝绳再说。”   “对对对,你妈说的对。”唐墨立马改口,试图用捆绳子糊弄闺女,“爹教你打个新活扣。”   唐笑笑眨巴着大眼睛:“也行吧。”   但她的手腕差不多和绳子一般粗,学来学去捆不成,没几分钟就催唐墨把粗绳剪了给她装秋千。   唐墨想了想:“行,等地里忙完,爹在梯子那边给你捆个小秋千。”   他一边哄闺女一边装棒子,又吭哧吭哧地往房顶拔,等剥干净的棒子全倒出来摊平,晚饭早已经做好了。   小米粥里的红薯软糯香甜,配上炒茄子和咸鸡蛋,唐墨一口气连吃了四个馒头。饭后匆匆抹了下嘴巴,就要去地里烧棒秸。   姜冬月说道:“才晒两天,要不再等等?”  湿棒秸分量挺重的,而且不好烧。   “第四道河那两亩地掰得早,都晒三天了。”唐墨拿起铁锹,“正好今天没风,我先收拾一片儿地,明天再清理第六道河的。”   唐笑笑赶紧抱着塑料瓶跟上:“爹,我也去!”   “行,”唐墨一把将闺女背起来,“到地里别乱跑,爹带着你捉蚂蚱。”   此时天色尚未全黑,西边残留着大片浅金色的晚霞。因为四周地邻居都把棒子掰了,视线相当开阔,能看到远处高高的树杈上的鸟窝。   “我终于又来地里了!”唐笑笑欢呼一声,撒开腿找蚂蚱去了。   唐墨则把地头的棒子秸抱到路边,留着冬天可以烧火,紧接着用铁楸在地中间铲了两个光秃秃的圈儿。   “爹,这个是干什么的呀?”唐笑笑哒哒哒跑过来,在裸露的地皮上踩来踩去跳圈。   “防火的,让它烧不到外面。”   唐墨把闺女拉远点儿,就近抱了两捆棒秸扔进圈里,用火柴“嚓”地点着,干枯的棒子叶立刻燃烧起来,发出呼呼的声音。   他一边看着两堆火,让它们不紧不慢地烧着,一边逮了几只有他半个巴掌长的大蚂蚱,扔进火堆边缘,估摸着烧熟后扒拉出来给唐笑笑吃。   这东西味道一般,和老蛄蛹不能比,但天色渐渐黑了,在空旷的地里烧火烤蚂蚱,对唐笑笑来说感觉太新奇,连带有点烤焦的肉和黄都滋味鲜美起来。   她抹抹嘴,将下巴一点黑灰蹭得满脸都是,美滋滋地说道:“真好吃。”   唐墨瞅着女儿的花猫脸哈哈笑:“爹再给你逮几只,明天烧棒秸的时候烤俩红薯,好不好?”   “好~” 第33章 吃小亏   唐墨是个勤苦耐劳的人, 加上木匠厂最近没活儿,他便每天在家忙碌,从早上睁眼就开始不停地剥棒子、拔棒子, 第四天就把院里清理干净了。   中间还烧了第六道河那边的棒子秸,用排车推着化肥到地里一把一把地抛撒匀称,只等有娄机进村,就可以种麦子了。   姜冬月看得心疼,让他慢慢干,“咱家统共才六亩地,不用整这么快, 我昨天去菜地检查小白菜,好几户还没收拾棒秸呢。”   唐墨:“赶早不赶晚,谁知道木匠厂什么时候又来活儿?不能耽误了种地叫别人笑话。”   说着从西屋扛出来几袋麦子, 分批倒进借来的铁箩筛里面, 然后端起来左右摇晃, 将大的留出来做麦种。   原来是被唐霞和李建军的事给刺激了……姜冬月心头了然, 也不说什么,只每天变着花样做饭, 想方设法给唐墨补一补。   “嘿, 冬月你还有这手艺呢?真是不错。”唐墨夹起暗红色的豆腐块儿,猛吹两口塞进嘴里, 惬意地半眯起眼睛。   别说,这猪血豆腐虽然便宜,但配韭菜小葱炒着吃,半点不腥气, 反而鲜嫩肥美,比炖肉不差哪儿去。   唐墨吃得欢实, 饭后又被姜冬月塞个梨,尾巴顿时翘得老高:“我再享受几天,就要变成地主了,到时候给地主婆买个金镯子。”   姜冬月捶他一拳:“少贫嘴,赶紧吃吧。”   从前她独自种了快三十年的地,太知道过于繁重的体力活多么消耗人,有时候干着干着,从头到脚都木了,阖上眼甚至不知道是睡是醒。   唐墨虽然个子高大,人也结实,在男人堆里都算得上好劳力,但不代表他不辛苦。这几天又是鸡蛋又是猪肉的,每顿好几个馒头,仍能看出两颊瘦削了些。   “知道了,地主婆。”唐墨啃着梨“嘿嘿”笑,下午筛完麦种,晚上又锯了块木板,绑上绳子捆到梯子的横杠处,给唐笑笑当秋千。   唐笑笑高兴坏了,写完作业一直蹲秋千上不肯下来,简直恨不得在上面做窝。   姜冬月吓唬她:“秋后的蚊子咬死人,当心明天醒来满脸都是包。”   “没事的妈,”唐笑笑悠哉悠哉地晃来晃去,“我爹说了,秋天兔子尾巴短,秋天蚂蚱蹦不长,秋天的蚊子肯定也不厉害。”   姜冬月:“……”   唐墨跳出来给闺女助阵,又被姜冬月捶了两拳,恰好第二天一大早刘建设来家找,他就骑着二八大杠跑城里上工了。   这一去直到快八点才回来,肚子饿得咕咕叫。   姜冬月看唐墨脸色有点儿古怪,一边盛饭一边问道:“今天木匠厂出什么事了吗?咋回来成这样了?”   “别提了,不是木匠厂有事儿。”唐墨呼噜噜灌了半碗汤,两道浓眉似皱非皱的,“是刘建设出去上厕所,叫人给打了。”   姜冬月惊讶地瞪大眼:“刘建设粘上毛就是个猴儿,怎么可能吃这种亏?没上厂里叫人帮忙啊?”   “他哪敢呀?”唐墨咽下嘴里的馒头,声音压得很低,“他想干包工头,又不肯明说,背地里还抽的挺多,不知怎么叫别人发现,气不过把他给揍了。”   “要不是赶巧我去厕所,吆喝着把那伙人吓跑了,他铁定得叫人揍趴下。就这老小子也不说实话,支支吾吾地说是城里寻仇的找错人了,最后老板偷偷漏了口风我才知道,切~”   “……”   姜冬月沉默片刻,又给唐墨添了碗热汤,低声道:“都说越精明越好,实惠人容易吃亏,我看还是实惠点儿更好。刘建设要不是心眼儿太多,光想着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好事,今天也挨不了这顿打。”   “对了,他伤得重不重?咱是不是得买点儿东西上他家看看啊?”   到底搭了好几年伙计,又没撕破脸,面子该走还得走。   “不用。”唐墨拿了最后一个咸鸡蛋剥着,“我去得早,他就挨了几拳几脚,车胎叫人给扎了,没啥事儿,还嘱咐我别往外说,生怕丢人。”   说着说着,唐墨忍不住叹气,“我回家这一路上就想啊,实惠人真特么不能干坏事。你看我只拔了刘建设气门芯一次,今天就赔他一个车胎,完了跟这老小子作伴儿去药铺,还给他倒贴两块钱跌打丸,你看我这事办的……唉。”   姜冬月听得好气又好笑,憋不住笑出了声,好一会儿才捂着肚子平静下来,说道:“你别惦记这事儿了,就当破财免灾吧。陈大娘成天念叨因果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刘建设吃个亏就吃个亏,现在黑别人几十块钱吃小亏,以后要黑几百几千的,他肯定得吃大亏。”   这年月法治不太完善,别说乡下,城里也没几个摄像头,普通人有点儿什么恩怨情仇,解决不了就很容易诉诸暴力。早几年洪金市甚至发生过小规模械斗,直到严打过后风气才好转。   像刘建设这种情况,得亏唐墨实诚,换个人就该趁乱上去补两脚了。   “贪小便宜吃大亏,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唐墨狼吞虎咽地吃完饭,边收拾碗筷边打趣道,“冬月,我发现你最近说话很有水平啊。过两年村里选官你就去报名吧,万一当上支书了,多风光。”   姜冬月:“……拉倒吧,陈爱党年纪轻轻的看着比你老好几岁,我才不去。”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临到睡前,姜冬月忽然拍拍脑门:“忘了跟你说,今天小贵子又来家里找,想让你还拖拉机,我数落两句他就拉着脸走了。”   “你别管这事儿啊,今年小贵子也该吃个小亏,往后你们还是兄弟。要继续纵着他,别说你了,咱们全家在他眼里都啥也不是。”   唐墨咂咂嘴:“睡吧,我心里清楚。”  转天他一个人去上工,回来半路碰到唐贵,对方果然又提起拖拉机的事儿,话里话外都是姜冬月固执难说话,挑得亲兄弟不和气。   唐墨登时黑了脸:“拖拉机借给谁用的谁去还。你跟小霞都正经老唐家儿女,你是李建军嫡亲二舅子,我这个便宜大舅子什么也不算,我管那拖拉机干啥?”   唐贵:“哥你不能这样呀,你也拉棒子了不是?你看这……”   唐墨一把将他推开:“少跟我瞎缠磨!我是用拖拉机了,我给你加油了吗?你要真想算账,就把头几年油钱还给我再说。”   “……”   唐贵只是小气抠门,并不是傻,一看唐墨真火了赶忙赔不是:“哥我错了,咱们才是亲兄弟啊,那李建军算老几?往后秋麦天咱俩还搭伙,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少来这套。”唐墨跨上自行车就走,“那拖拉机你爱还就还,不还拉倒,李建军的拖拉机沤烂在地里,我也不管!”   唐贵没办法,拉完肥料后又拖了几天,眼看广播要下雨了实在拖不过去,终于自己把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回了西康村。   到了才发现这拖拉机是李建军大伯家的,他们今年开了板厂不种地,所以一直没往回要拖拉机。   李建军爹妈碍着面子没说什么,他大伯却把唐贵奚落了一顿,还笑话他用了小半月拖拉机居然不知道给妹妹妹夫买点东西。   唐贵拿人手短,心里既恨唐墨不肯帮忙,又恨李建军故意下套,回到家肚子都气鼓了。   “妈咋就给小霞挑了这么个婆家?”他坐在棒子堆上,剥好一个就用力朝布袋里扔一个,恨不得把李建军装进去揍两拳,“又懒又笨,脾气还挺大,现在他爹妈都年轻,家里帮衬着能过日子,等他爹妈老了,他连自己都养不活!”   刘小娥暗自快意,嘴上却道:“这婆家嘛,女婿重要婆婆更重要,妈肯定是相中小霞婆婆老实了,起码不受厉害婆婆的气。”   话里有话地刺唐贵两句,刘小娥收拾三轮车出摊去了。   到街口恰碰着马秀兰买豆腐回来,张嘴便道:“家里棒子没剥几个,咋又出去乱逛?今天甭出摊了。”   刘小娥笑嘻嘻地道:“妈,我不累,你在家歇着吧。我趁今天赶集挣两块钱,晚上回来再剥棒子。”   街边晒太阳的一个大娘听见,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秀兰你好福气啊,看看你家小娥多孝顺,天天就知道挣钱,你可享福了呀。”   “应该的,我妈年纪大了不能干活,小贵子天天催我多挣钱,甭蹲在家里吃闲饭。”刘小娥和那大娘聊了两句,蹬起三轮车走了。   “……”   马秀兰捏着豆腐回到家,进门便骂唐贵缺心眼儿。   “家里棒子捂得都快发霉了,小娥咋还光顾着出摊儿呀?这会儿十里八乡都忙着种地,集上能有几个人?她可真会躲懒。”   唐贵不耐烦地道:“不是还有你吗?咱俩就在家剥棒子皮呗。小娥出门多少能挣俩活钱儿,今年秋天光打油就花了小二十块呢。”   唐墨只有六亩地,他却有十亩地,平时光顾着高兴收粮食多了,拆伙后才发现干啥都费劲,真是亏了。   “小娥才挣几个钱呀?还不够她贴补娘家的!”马秀兰拖了板凳坐下剥棒子,还没开始就觉得腰疼,心里越发不满,“我看她就是偷懒,啥重活累活都不想干,就天天拿出摊当幌子盖脸。”  “等咱家地里种好麦子,妈就跟你一块儿出摊吧,让小娥在家里看孩子。阳阳越来越淘气,我可看不住他,回头磕碰了还得花钱。”   这事儿唐贵真觉得无所谓,他两手一摊:“那你跟小娥说吧,我反正都行。” 第34章 喝农药   “随便你怎么说, ”刘小娥坐在床头,用力拍了唐贵肚子一巴掌,“反正我不行!”   “你睁开眼看看, 妈是手脚勤快还是会算账呀?她平常去小卖部买五毛钱东西,回家都得嘀咕半天,唯恐叫赵大花害了。让她到集市出摊,不得把脑子累死?到时候你赔得起吗?”   唐贵捂着肚子坐起来:“唉,妈非要去就让她去吧,去几次干不成自然就回来了,你犯得着这么大火气吗?再说妈也不要我们的钱, 你权当在家歇几天呗。”   “歇歇歇,你就知道歇!”刘小娥跟唐贵闹腾半宿没说通,气得拽过被子翻身躺下, 故意提高声音, “反正话给你撂这儿了, 我就是不答应!我自己干起来的买卖, 谁都甭想插手!”   她说到做到,满院的棒子不挨不碰, 有集市就和唐贵一起出摊儿, 没集市就自己去平村镇的十字街口,还给三轮车加了把大锁, 钥匙牢牢挂在裤腰带上。   不管马秀兰暗示或明说,都当耳旁风,笑嘻嘻地叫她别操心。要是马秀兰摔盘子砸碗骂咧咧,她就拿棍子敲锅砸电视, 摆足了“你狠我更狠”的架势。   马秀兰舍不得家当,只好偃旗息鼓, 但她也不是吃素的,闹腾两次无果后,她罢工了!   棒子照常剥,衣裳照常洗,但是只要唐贵和刘小娥俩人出门,她就把唐旭阳和唐耀阳饿一顿,只给水喝不给饭吃,有点零食还锁柜子里。   唐贵回家质问起来,马秀兰跳得比他还高:“谁生的孩子就该谁养!我把大孙子带到八岁,小孙子带到三岁,走到阎王殿里都得说一声有功劳!”   “那你也不能饿着孩子呀,”刘小娥搂着俩儿子抹眼泪,“天天念叨孙子是你的命根子,命根子就这待遇?呜呜呜!”   马秀兰叉着腰高声骂道:“装哭不掉泪,阎王旁边睡!都快种麦子了,家里的棒子还没拔房顶上呢,我一天天干活都顾不上喝口水,哪里有闲工夫管孙子!你刘小娥连自己亲儿子都不看,还有脸哭?你看看全村有没有这样当妈的!”   媳妇哭亲妈嚎,俩儿子也泪汪汪的,来回折腾了几天,唐贵没奈何,只好自己留在家里看孩子。   但他懒散惯了,也不怎么会做饭,很快叫孩子闹得头大,加上马秀兰天天拱火,转身便和刘小娥吵起来,让她在家里老实待着。   马秀兰暗自得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又不是亲妈,这回准能把刘小娥压住。   没想到刘小娥更豁得出去,唐贵这边声量一高,她转身跑大街上哭去了!   先哭自己命苦,再哭儿子命苦,没多会儿就引来一群乡亲看热闹,而且人越多她哭得越惨,仿佛马上要被婆婆逼着投平金河似的。  马秀兰跟两任婆婆吵过无数次架,完全不拿刘小娥当回事儿,甚至趁机给三轮车的锁配了把钥匙。奈何唐贵扛不住,两次下来感觉脸都丢光了,等第三次刘小娥又跑街上哭的时候,他黑着脸要去找陈爱党来家里管事。   马秀兰抹不开脸:“找支书干啥?妈这就叫小娥回家来,真是不知道难看好看!”   结果一出门,刘小娥扑通给她跪下了,边哭边喊:“妈!我求求你!放过我跟孩子吧!让我跟小贵子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咣咣磕头,脸上又是泪又是土的,瞧着好像遭了天大的罪。   马秀兰:“……?!”   她在石桥村本来名声就一般,这下更是被架到了火上烤,出门碰见稍微上点儿年纪的熟人,都得劝她两句,让她看唐贵面上抬抬手。  更糟糕的是,唐贵不搭理她了。   虽然全家还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但唐贵和刘小娥母子仨都拿她当空气,两个孙子尤其愤愤,看见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掉头就跑。   马秀兰这才觉出滋味儿来,她被刘小娥耍手段孤立了!   眼下她胳膊腿都结实,就被儿媳妇拿捏得死死的,将来老了病了,岂不是更没个站脚的地方?   马秀兰越想越觉得心慌,没两天嘴角便长了俩燎泡,喝口水都疼。等到入夜,她盯着刘小娥房间的窗户,满脸皱纹都深了两分。   奶奶个腿儿的,她熬了几十年充上婆婆,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断没有小河沟里翻船的理儿!   ……   身为马秀兰的另一个儿媳妇,姜冬月自然清楚她跟刘小娥的争执,唐墨还想让她上门劝劝。   “孙梅芝那么大气性,你都把她劝回来了,就随便说两句吧,老叫村里人看笑话也不像样。”   姜冬月指指自己肚子:“我怀笑笑的时候,你妈说要看孙子,一顿饭没给做过。等笑笑生出来,你妈嫌她是个闺女,一块钱没出过。现在她吵得连金孙都不稀罕了,老黑你想想,就我在你妈面前的地位,我配去劝架吗?”   “……”   唐墨哑口无言,推着麦种上地里去了。   幸运的是,今年秋雨来得特别是时候,他前脚刚种完麦子,后脚雨点就掉了起来,淅淅沥沥地下了整夜。   第二天早上打开门,空中仍飘荡着疏疏落落的雨丝,在凉风中像打散的蛛网。   “嘿!这下省事儿了,不用浇地麦子就能冒头。”唐墨兴冲冲推起车子要走,又回头嘱咐姜冬月,“别出门啊,咱村就没个好走的路,你在家待着吧,省得滑脚。”   “家里米面都有,我不出去。”姜冬月说着,塞过去一件雨披,“穿上,万一半路雨下大了看你往哪儿躲。”   唐墨嘟囔着“这点雨湿不透”,不情不愿地把雨披裹身上,露着板寸脑袋就出发了。   等到七点,雨势小了些,唐笑笑抱起小书包,弯着腰准备去上学:“妈,我今天跑快点儿,就不怕下雨了。”   “不用快跑,妈有办法。”   姜冬月找出一个干净的小化肥袋子,将顶端两个角往里对折,弄成个三角兜帽模样,往唐笑笑头顶一戴,正合适。   唐笑笑照照镜子:“哇~这个好!我的书包不会湿,我的衣裳也不会湿。”   说完将书包斜挎在肩膀上,小手捉住袋子两侧,啪嗒啪嗒地踩着水往学校去了,远看像一朵移动的黄蘑菇。   打发走闺女,姜冬月回到堂屋,把画了红圈的那页日历撕下来,扔煤炉里烧掉,然后去天地台点燃三炷香,虔诚地拜了拜。   自打入秋,她就开始掰着手指数日子,直到老式挂钟的三根针滴答滴答地转过去,刘小娥和唐贵吵归吵,始终没闹出吃坏人肚子的事,唐墨也不可能再跟刘建设去工地,才狠狠松了口气。   但她那点秘密没法儿拿出来对人讲,只能上柱香表表心意。  “天地在上,保佑我全家平平安安……”   这回缭绕的香气不怎么直,姜冬月也不在意。毕竟下雨了嘛,细香能燃起来不灭就挺好了。   上完香独自高兴一会儿,姜冬月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   一场秋雨一场寒,她得赶紧把入秋的衣裳和鞋子找出来,该缝的缝,该补的补。   之前那三双鞋底子也纳完了,今天把鞋面做出来,回头让唐墨去镇上买点新棉花,絮进去就能完工。   姜冬月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没过多久,刘香惠忽然来了,脚步匆匆的,连个伞都没打。   “嫂子你怎么下着雨就来了?”姜冬月赶紧把人迎进屋里,找了条干净毛巾让她擦擦,“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刘香惠胡乱擦了两下头发,含糊道:“没、没事儿,就是下雨天闲着无聊,想过来找你坐会儿。”   她东拉西扯了两句,姜冬月终于忍不住问道:“嫂子,到底是有啥事儿呀?要不你稍微说两句?这样整得我怪紧张的。”   主要刘香惠平时为人老实,也不会撒谎,这会儿说一句话眨十几次眼,姜冬月看着都替她心累。   “这、这个……”刘香惠吞吐半晌,犹豫着开口,“冬月,是你婆婆出了点事,我怕你听到消息着急,就先过来给你做个伴。”   姜冬月顿了顿,说道:“嫂子你就放心说吧,我婆婆啥人你也清楚,她最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是闹着喝农药我也不奇怪,没事儿。”   刘香惠闻言,神色越发复杂:“那个,她就是喝药了……”   姜冬月“嗖”地瞪大了眼:“啥?!” 第35章 卫生所(捉虫)   “你别激动!”刘香惠赶紧握住姜冬月的手, 飞快说道,“老黑跟小贵子已经把她送卫生所了,你成功大哥和爱党也过去了, 一定不会有事的!”   姜冬月:“……”   她倒不是怕马秀兰出事,只是不知怎的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心惊肉跳,好像叫人当头猛捶了天灵盖,脑瓜子嗡嗡的。  连肚子里的娃都跟着动了动,慢吞吞翻了个身。   姜冬月赶紧伸手抚摸肚皮,又熟练地深呼吸几次,说道:“不慌, 我不慌。我那婆婆惜命得很,平常连自行车都不敢骑,就怕摔了, 她肯定舍不得让自己遭罪。”   “你能沉住气就行, 我可算不用掏瞎话了, 唉。”刘香惠大松一口气, 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其实吧, 我也觉得马婶子十有八九没事儿。”   “冬月你年纪轻可能没见过, 以前乡下日子太难熬,每年都有几个喝农药的, 全救不回来。差不多十二、三年前吧,我有次回娘家,正碰到村里有个老太太喝了百草枯,那脸色立马乌紫青黑的, 大夫没跑过来就咽了气。马婶子不一样,她半路还有精神骂刘小娥呢。”   看来是拉大旗扯虎皮了……姜冬月顿了顿, 反过来宽慰刘香惠:“我知道了嫂子。你尽管放心吧,我现在这模样,能不添乱就算好的了。”   刘香惠:“对,天塌下来自有高个顶着,你婆婆好歹俩儿子呢。”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雨渐渐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来,姜冬月就把刘香惠劝回家让她忙去,然后掀起缝纫机,继续给唐笑笑做冬天穿的厚裤子。   最近可能是秋收太忙的原因,没有人上门找她裁缝,只好用上次买的条绒布练练手。再说她现在心烦意乱的,干等着不如干点活儿。   姜冬月穿好线忙活起来,脚下踏板一起一伏,腿边的轮子嗡嗡转动,很快便将裤缝匝了一遍,剩下的裤腰位置收拾两下,再添个屁股兜,就能完工。   扭头看看表快十一点了,唐墨没回家,也没别人捎信儿。   姜冬月想了想,把裤子叠放收好,然后从缝纫机抽屉和床头褥子下面分别摸出几张零钱,又打开自己的蓝布小提包数了数,发现加上唐墨的小金库,统共还剩七十六块钱。   嗯,不少了。   更何况……   姜冬月伸手掸去缝纫机上那点儿浮灰布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是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连最坏的结果都能承受,眼下这个坎儿又算什么呢?   既打定主意,中午唐笑笑回家吃完午饭,姜冬月就往她脖子上挂了个红绳栓起来的钥匙。   “笑笑,妈今天下午要出门,万一你放学回来得早,就自己开门吧。我在外头放个小凳子,你踩上去就够着咱家锁子了。”   “妈你去吧,我会开门。”唐笑笑把钥匙藏进衣服里,又问姜冬月,“那你晚上回来吗?”   姜冬月揉揉闺女的头,说道:“回来,妈还得给笑笑做饭呢。”   这下唐笑笑放心了,在秋千上晃悠着玩了一会儿,就洗干净手出发去学校。   姜冬月则跨上自己的小蓝包,去南棚子挑了根趁手的木棍当拐杖,锁上门往卫生所走。   这年月乡下医疗不发达,大多数村子都像石桥村这样,有一家或两三家药铺,平常村里人有个什么小病小痛的都找本村大夫。   但药铺里通常没有任何检测机器,一旦病情稍重或把脉瞧不出来,就得去平村镇的卫生所。   姜冬月怀笑笑的时候,就在那家卫生所里做的B超,生产时也在。   下午天越来越晴,辽阔高远的蓝色天幕上,嵌着几团厚厚的棉花糖似的白云。姜冬月走走停停,半路碰见陈爱党,忙喊住他打听消息。   “人没事儿,在卫生所养着呢,你去不去的吧。”陈爱党停下自行车,语气有些无奈,“别看马大娘脾气倔,她还挺有运气,今天赶上市里一个主任下来检查,会做洗胃手术,三下五除二把她给救过来了。”   姜冬月笑道:“那就好,我在家急得站不住脚,带点钱过去看看。”   “唉,去就去吧,你跟老黑都是实在人。”陈爱党叹口气,重新跨上自行车,“路上慢着点儿,我上乡里开会去了。”   看样子马秀兰应该真没事,可是唐墨为啥一直没回家……姜冬月皱起眉头,一路走走停停,中间又在平村镇的小卖铺歇了十几分钟,买了桃酥饼干和两根火腿,到卫生所的时候刚过两点半。   大厅值班的小护士以为她要来生孩子,热情道:“几周了呀大姐?之前建档案了吗?”   姜冬月笑道:不生,正常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我过来看我婆婆,她叫马秀兰,是在咱们卫生所吧?”   小护士顿时面露同情:“在五病房输液,你直接过去找吧。但病人情绪有些不稳定,你注意一下态度。”   “谢谢,我知道了。”   卫生所不大,到处安安静静的,姜冬月很快沿着记忆里的方向找到五病房,刚靠近就听见马秀兰在里面有气无力地吵吵,嚷着要出院。   “嗨呀,大侄子你不知道,我家里还有俩孙子,没有我看着不行呀。你们把我扣在医院干啥?我得回家!我不在医院瞎花钱!”   说着说着居然痛哭起来,“我真没喝农药,不能抓我儿子呀!要抓就抓我儿媳妇,她天杀的丧良心,净盼着我进棺材了,我儿子可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他知道啥呀?呜呜呜!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负责的赵医生也是平村镇人,在卫生所干十几年了,说话也直接:“婶子你别吵吵了,你这不是浪费氧气吗?给你插着氧气管就为了让你有力气哭叫吗?你要再这么不遵医嘱,明天都出不了院!”   马秀兰不依不饶:“我没喝药,我真没喝药!你们不能抓我儿子呜呜呜!我都是叫刘小娥害得呀!呜呜!早知道当年说啥也不能娶她进门!”   “……”   姜冬月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她站在外面缓了会儿,搓了搓脸,然后才敲敲门进去。   进去先跟赵医生打招呼,又说马秀兰,“妈,你快别哭了,没有进了医院还跟医生对着干的。你安心养着吧,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赵医生忙道:“看看,婶子你儿媳妇对你多好?赶紧垫垫肚子,这瓶液输完了上办公室喊我。”   人说患难见真情,马秀兰恰恰相反,她饿半天了也不领情,反而腾出没扎针的右手抹眼泪:“老天爷呀,我是好人没好报,老了遭人欺,哪个我儿媳妇能对我好呀?呜呜呜!”   她故意给姜冬月难堪,姜冬月也不恼,把饼干跟火腿掏出来放病床旁边的小方桌上,笑微微地道:“你别哭了,我这人最知恩图报,你以前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放心吧。”   马秀兰喉头一哽,哭得更大声了。   “……咳咳。”   赵医生抱起病例,半挡着脸出了病房。   马秀兰嘴一撇又开始嚎:“我得出院啊大夫!我想回家!”   姜冬月可没那闲心跟马秀兰拉扯,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等她收声了才说:“赵大夫都走远了,你省省力气吧。对了,小贵子跟小娥是叫派出所抓了吗?老黑呢?怎么三个人谁都不在?你总不能喝个农药,把俩儿子都送进局子吧?”   “你、你知道个啥?”马秀兰来回转转眼珠,竟是将嘴巴一闭,变成个锯嘴葫芦了。   姜冬月越发觉得事儿不小,否则马秀兰不可能这副心虚模样,早嚷嚷开了。   她也不催,坐椅子上给自己揉揉腰捶捶腿,歇过劲儿了直接出门去医生办公室。   “赵大夫,我婆婆的身体到底咋样啊?她以后肠胃还好吗?”   赵医生推了推眼镜:“病人肠胃都没事,她喝的不是农药,危害比较浅。再观察一下午,如果血压、心跳等都保持稳定,就能出院了。”   姜冬月皱起眉头:“那她喝的什么呀?回家我把东西全扔了。”   “嗯,是那个……”赵医生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又推了推眼镜,“这个以后再说吧,反正比百草枯强,日常接触不到的。”   姜冬月又打听唐贵和刘小娥是怎么回事,看赵医生闪烁其词不肯吐露,只好跳过话茬,问他怎么交住院费。   “我婆婆平常跟小叔子住大院儿,现在家里兵荒马乱的没个人,我又快生了,实在顾不上照管她,能不能让我婆婆在医院多住两天,彻底好了再出院?回头说起来,我跟我家老黑也有个交代。”   赵医生阅历丰富,方才病房那情景,一看就知道婆媳关系很不咋滴,没想到马秀兰那么难缠,她大儿媳妇倒是通情达理,当即就带着姜冬月去了缴费处。   “乡里乡亲的,你先押十块钱吧。咱们乡镇上的卫生所都便宜,住院也管吃管喝,出院的时候再多退少补。”   “行,我正发愁怎么给我婆婆送饭呢。”姜冬月痛快从小蓝包里取出钱,交完拿了收条,又回病房守着马秀兰。   马秀兰还以为姜冬月不回来了,手里正抓着半块桃酥饼干啃,差点没噎住。   她咳嗽一会儿,看姜冬月没有倒水的意思,自己起身把小桌子上的水杯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刚顺过气儿就撵姜冬月回去,“你干看着我能干啥?连口水都不给倒。”   姜冬月慢悠悠地开口:“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记得我生笑笑那天,你就是这么说的。”   女人生孩子是道鬼门关,乡下女人的鬼门关尤其难过。特别在十几年前,几乎没人到卫生所或医院生孩子,都在自己家硬生。   姜秋红怀着大儿子快临盆的时候,正是六月,天热得不行,地里土路上一条条的白蛇印子。偏偏高家屯先后有两个媳妇在家生孩子,一个产后中暑,来不及送医院人就没了,另一个更惨,痛了几天后一尸两命。   当时姜冬月还小,吓得做噩梦,背地里劝姜秋红去卫生所生孩子。   别说姜秋红不去了,林巧英也不让,好在运气不差,最后发动那天下了雨,顺顺利利地在家分娩,生下了老大高成仁。   但这件事给姜冬月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等到她成婚后怀孕,医生说预产期大约在六月底,姜冬月立刻告诉唐墨必须到卫生所生孩子,否则做鬼也不放过他。   唐墨成天在市里打工,对医院没什么偏见,当即保证不在家生,阵痛刚开始就带着她住到卫生所,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平安生下了唐笑笑。   奈何马秀兰不满意,一看儿媳妇在外面生孩子,还是个闺女,立刻掉头走了,再没管过半天,暖壶都粗心落在了水房外头。   偏巧那天浇地,唐墨深更半夜地两头跑,姜冬月直到隔天上午才吃了顿热乎饭。   “我记得,当时我好像也住五病房?”姜冬月故意这么说,果然看到马秀兰变了脸色。   “你少吓唬人,”马秀兰将水杯放回去,右手撑着床重新躺下,“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我输个液下午就回家,可用不着你伺候。”   姜冬月没提她根本出不了院的事情,轻声说道:“回哪个家?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倒好,喝个假农药把儿子跟儿媳妇全送进去了。我要是你呀,宁肯找根绳子吊死,也没脸回家!”   马秀兰万万想不到这辈子能被大儿媳妇当面责骂,登时呆住了:“你、你闭嘴!”   她抖着手指指点点,忽然扭过脸,冲着墙咧嘴嚎啕起来。 第36章 米壳子(捉虫   要问走到现在这步, 最后悔的是谁,那绝对非马秀兰莫属。   她拿捏刘小娥不成反被孤立,眼看着在家说话没人听, 做事没人理,心里急得像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   挠得厉害了,就生出个绝妙的主意——她要喝药!   刘小娥不是哭天抹泪说被恶婆婆欺负,害得她一出门就被人指点吗?那她还被恶媳妇欺凌得活不下去呢!   自来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只要这主意能成, 管叫刘小娥半辈子在石桥村抬不起头!   马秀兰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很快行动起来。   当然,她经历了战乱、饥荒、水旱灾害, 好不容易才活到这把年纪, 万万舍不得豁出性命, 连农药瓶子都没碰, 只寻摸了一个去年治咳嗽剩下的药瓶,仔细洗刷好几遍, 然后才撕掉标签, 兑进自己调配的“农药”。   早上吃饭时,她故意数落唐耀阳吃没吃相, 刘小娥果然跟她呛起来。马秀兰正中下怀,当即哭喊着要自|杀,半洒半喝地把“农药”全灌进嘴里,迈开两条腿跑大街上打滚撒泼。   她表面看起来疯癫得不行, 其实心里十分沉得住气。因为之前悄悄试过好几次,所谓“农药”喝肚里啥事没有, 就是嘴里有点咸有点麻,俩嘴片染得黑黄,热水洗洗也就没了。   所以人越多她越来劲,被儿子和乡亲抬着往卫生所送的路上,还在高声唾骂刘小娥,发誓化作厉鬼也要跟着。   不曾想刚进平村镇街口,忽然手脚麻痹起来,一颗心砰砰乱跳,嘴巴也不听使唤了!   这下子马秀兰慌张起来,摆着手叫儿子快点儿。饶是如此,刚进卫生所大门就头晕过去人事不知了。   “呜呜呜!是我自己去厨房偷的调料,真不怪我儿子呀。”马秀兰躺在床上涕泪横流,“都是那个城里来的方主任不安好心,想害我们贫下中农的命呜呜!”   姜冬月揉揉额角,疲惫地叹了口气。  她算听明白了,在马秀兰的逻辑里,平村镇卫生所都是熟人,发现她喝假药也不会声张,顶多催个吐,什么事都没有。   假如不是方主任坚持做洗胃手术,这会儿刘小娥都该跪病房地上伺候她了。   NND,也不想想是谁无事生非自找苦吃……   但姜冬月懒得跟马秀兰理论,只问道:“你仔细想想,到底是掺了什么调料才喝成这样的?”   “我跟你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唐贵跟刘小娥已经进去了,旭阳和阳阳可都在家里,小孩子没个定性,别淘气找吃的也送卫生所来。”   马秀兰用力睁着哭红肿的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嗨呀,我哪儿知道呀?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刘小娥的,她平常看得死紧不叫别人碰,抻脖子瞄两眼都不行,我跟小贵子真不知道里头装的啥呀。”   姜冬月:“……”   都特么这种时候了,还不忘给儿子遮掩,把黑锅全扣儿媳妇头上,马秀兰真是够绝的。   要不是今天事发突然,唐贵和刘小娥进去了,唐墨匆匆跟着跑关系,眼前只有她一个,马秀兰绝对能把她死死瞒在鼓里。   不知道从前那档子吃坏别人肚子的事儿,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你不说就不说,反正唐贵跑不了。”姜冬月思量片刻,刺马秀兰一句,起身去找赵医生换液。   “最后一瓶了,输完到办公室找我拔针,要我没在就上院里喊个护士,都能拔。”   “好,知道了。”   姜冬月调慢速度,给马秀兰倒了点儿热水,就拿着凳子出去了。   卫生所没几个人,她又大着肚子,与其在五病房大眼瞪小眼地套不出实话,不如坐外头晒晒太阳。   记得从前唐贵家里出事,唐墨就是这样匆匆跑没了影儿,连着两天没回来。   她在家等啊等,终于等到唐墨回来,结果狗男人已经把家底掏干,决定辞掉木工厂的活去工地了。   两人大吵一架,什么也没吵出来。   没过多久,唐墨就把命丢在了工地,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如果今天狗男人同样不回来……姜冬月摸着肚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那真就是她命里活该倒霉!   大不了再给唐墨守三十年寡,重新拉扯一双儿女,好歹家里有台缝纫机……   正漫着目的地想着,忽然听到熟悉的丁零当啷的声音,姜冬月抬眼,就见唐墨推着他的二八大杠跨过卫生所大门,脸色黑乎乎的,额头深深一个“川”字。   “老黑!”姜冬月喊住他,声音里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如释重负。   唐墨方才猛地从大太阳下来到阴凉处,眼前一阵阵发花,竟没瞧见姜冬月,听见声音赶紧靠好车子过去,声音沙哑地道:“冬月,你怎么来了?不是找香惠嫂子陪着你吗?你自己走过来的?”   “这么大事我能不知道吗?怎么也得过来帮点忙。”姜冬月瞪唐墨一眼,“你妈正在里头输液,中午给她买了饼干跟火腿。”   “瞧你这副下山西的模样,是不是也没吃东西?进去垫点儿吧,我专门买了三斤多。”   唐墨霎时间眼眶都湿了:“冬月……”   他今天真的太霉了!清早照常出工,走半路听说马秀兰喝了药,着急忙慌跑回去,魂都吓飞走一半,抽了唐贵俩大耳刮子又按着马秀兰坚持送卫生所。   到了卫生所,前脚庆幸有个市里下来的主任会洗胃,后脚亲妈还在里头麻着没醒,卫生所就咣咣咣地来了四个民警,将唐贵和刘小娥拷走了。   当时洗胃前那主任就说能救,绝不是喝的农药,所以陈爱党和赵成功没待多长时间便走了,民警来时只有唐墨一人,懵得他一颗心都揪成了三瓣儿。   掐着秒熬到亲妈醒来,略说几句话,他又蹬着自行车往派出所跑,一天下来累够呛,半口水没喝。   也就自家媳妇知道惦记他……唉。   “给你。”姜冬月从兜里摸出两块糖递过去,拽着唐墨的手慢慢坐起来,“我找大夫问了,人家说你妈这情况最好养两天,她肠胃受了刺激又一直哭,看着挺虚。所以我交了十块钱住院押金,让她住卫生所输两天液,还管吃管喝,走的时候多退少补。”   唐墨本来都饿过劲儿了,嘴里叼着块糖才觉出肚子空得难受,见姜冬月不计前嫌想得周到,自然没意见:“行,就这么办吧。”   他妈到底上了年纪,可别回家一干活再累病了。   “你没意见就行。”姜冬月揉了揉腰,又小声问唐墨关系跑得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到啥。   “你妈什么也不说,连你跑哪儿去了也不告诉我,让我干着急。你要是跟你妈一样把我当傻子瞒着,那我立马往魏村走,往后咱俩都跟自己妈做伴过日子。”   这话倒不是吓唬唐墨,先前晒太阳时她想东想西的,脑子里养老方案都过了十几个。   唐墨咳嗽两声:“你别跟我妈计较,她喝药喝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左右看看没个人影,索性拉着姜冬月往阴凉处的角落走了走,压低声音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撞上派出所严打了。”   姜冬月直勾勾盯着他:“说仔细点儿,小贵子和小娥到底因为什么被抓的。”   唐墨顿了顿,选择长话短说:“他俩不是卖蘑菇串儿吗?隔三差五地去进货,不知道从哪里买了半袋子米壳,磨成粉掺面糊里了,说是味道更好。完了我妈也不知道咋的眼瘸瞧上那东西了,混水里冒充农药,一下喝多中毒了。”   “就这?”姜冬月皱起眉头,“米壳是什么?这么严重吗?”   唐墨声音压得更低:“就是罂粟籽儿。”   姜冬月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卧槽!那不就是毒|品吗!吃了要害死人的!!   她成天在村里很少出门,也知道毒品是个大祸害,贩毒吸毒抓住了就要枪毙的!!!   “冬月你别怕,没那么严重。”唐墨攥紧姜冬月的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米壳子分量少不碍事,我在派出所打听了,有个老哥说城里好些饭馆都往菜里掺,平时没人查,他们所里上个月刚开始狠抓。”   偏偏这世上无巧不成书,那位下来检查的方主任是刚从云南调到洪金市的,据说以前还干过两年军医,洗胃洗到一半就发现不对劲儿,当场打了内线电话。   这边手术还做着,那边城里民警已经出发了。   “……”   姜冬月慢慢吐出一口气,低声骂道:“好端端干个小买卖,怎么就走上歪门邪道了?赚这种黑心钱,活该下十八层地狱!他俩咋这么糊涂啊!”   难怪马秀兰咬死嘴什么也不说,那蘑菇串儿一毛钱五根挺便宜,又卖了这么长时间,十里八乡吃过的不知多少,要叫别人知道了……   看姜冬月脸色发白,唐墨反而冷静下来,说道:“他俩用的不多,还有救。我再跑跑关系,尽量把他们捞出来,你别操心了,孕妇受不得惊吓,我就不该告诉你,真是的。”   “……”   姜冬月倒不害怕,只是乍然得知这种秘密,脑子里乱糟糟的,缓了缓才压下心里翻涌的从前种种,都没力气捶唐墨了。   “你没权没势的,拿渔网捞人啊?要是他俩真用的少,那就该关关,该罚罚,认真吃个教训,往后重新做人吧。”   要用的多,那就该打打,该杀杀吧,不冤枉。   唐墨挠挠头:“派出所那老哥也是这么说的,可拷走了不让见人,就这么没日没夜蹲监狱里,谁知道罚成什么样啊?”   “人家民警又不刑讯逼供,蹲两天怕啥?”姜冬月又瞪唐墨两眼,“你今天别乱跑了,待会儿交代完你妈,就回去把俩侄子送古家屯姥姥家去,过两天稳当了再接回来。”   唐墨一拍脑门:“还是你想对周全,我都把他俩忘了。”   往前走两步,猛地回过头问姜冬月,“那咱们笑笑呢?我从派出所出来都快四点半了!”  可算想起自己还有个闺女了……姜冬月打鼻孔里哼一声,不冷不热地道:“给笑笑钥匙了,她回家自己开门。”   唐墨:“……”   他心说笑笑那么点个头够不着锁子咋办,但瞅瞅姜冬月的脸色,再问必得挨骂,只好把话憋回肚里,拎着凳子往病房走。   快到门口,姜冬月忽然拉住唐墨,“进去了就说住院是你的主意啊,不然你妈肯定觉得恶毒儿媳想把她抛下不管。”   唐墨:“……行,就是我的主意。”   回到五病房,马秀兰正迷迷糊糊睡着,听见动静睁开眼,一叠声问道:“老黑,小贵子咋样?能放出来不?”   唐墨皱紧两道浓眉:“不好说,我明天再去跑跑。”   “嗨呀,我可怜的儿呀!”马秀兰伸手擦眼角,又哭叫起来,“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小贵子可是要受大罪了呀!天杀的刘小娥,我早晚收拾她!”   姜冬月实在听不下去,到床头拿了饼干让唐墨坐下吃,说声“我找大夫拔针”,转身出了门。   恶人自有恶人磨,唐墨那大包大揽的破毛病,活该叫马秀兰磨一磨。 第37章 五指山   唐墨确实被磨得不轻。   一听住院, 马秀兰顿时瞪大了眼,短短几分钟里从“恶媳妇不孝顺遭天谴”骂到“儿大不由娘”,要不是手上扎着针行动不便, 绝对要跳起来追着唐墨吵打。   “你们不管小贵子我管!老黑你赶紧交了钱让我出院,再把我带那派出所去,我得到大门口跪着喊冤,横竖叫他们把小贵子先放出来。”   “……”   唐墨一个头两个大,心说难怪姜冬月跑外面晒太阳了,搁谁也待不下去。   好在赵医生很快赶来,唐墨如蒙大赦, 一溜烟带着姜冬月走出卫生所,回头细听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   “幸亏住院了,不然就我妈这脾气, 弄不好也得进派出所。”唐墨用力抹了把脸, 对姜冬月说道, “你别往回走了, 路边找地儿坐着歇歇,我到家换了三轮车来接你。”   姜冬月:“行, 你先走吧, 到家了跟笑笑说一声我很快回去。”   “知道,我快着点儿, 说不定能赶上闺女放学。”   唐墨蹬着二八大杠迅速离开,姜冬月就沿黄土路慢慢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要准备些什么。   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 不管这次运气好坏,她生产时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措手不及了。   ……   卫生所里, 马秀兰仍然坚持要出院:“我又没喝药,干啥在外头瞎扔钱?到家多喝几天绿豆汤啥事儿没有。”   赵医生推了推眼镜,说道:“婶子你安心养着,我在卫生所干多少年了,只见过老人想住院治病孩子们不掏钱的,从来没见过儿媳妇痛快交钱,老人不想治病的。你可知足吧,养好身体比啥都强。”   马秀兰嘴硬:“我没病,我养啥养?”   “你听听你自己说这话,没病你咋进的医院呀?”赵医生晃晃手中的病例,“实话跟你说吧婶子,你今天喝那东西不沾光,肠胃都会跟着受损伤。”   “打个比方,就像胳膊叫开水烫过一样,不起水泡也得脱层皮。再者你上了年纪,要是这回养不好,以后肯定是有点儿后遗症的,不能像现在这样身子骨结实。”   他说得有理有据,马秀兰不禁伸手摸上了肚子:“真、真的啊?”   “我骗你干啥?你给我发奖金?”赵医生说着,重新给马秀兰量了量血压,叮嘱她今天喝小米粥吃鸡蛋,明天再吃菜,就慢悠悠出了病房。   唉,想当初他也是个腼腆英俊的小大夫,如今在卫生所十几年历练,对什么样病人说什么样话,居然已经驾轻就熟了。   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这边马秀兰叫赵医生唬住,终于安静下来,晚上老老实实地吃了消炎药,坐床头念了会儿阿弥陀佛,不到八点就早早躺下睡觉了。   折腾一场,她确实感觉出来胳膊腿发虚了,可不能落下毛病。   ……   夜色渐深,卫生所的灯光逐次熄灭,唐墨却仍在自家房顶忙碌。   他早上出门时天还飘着细雨,棒子都在房顶堆好了用塑料布盖着,必须得掀开透透气。   这种塑料布厚重结实,足有十来米长,是专门跑青银县买的。如今用年头久了,边角有些发脆,中间还有几个鸟儿抓破的洞,得另外拿砖头压住。   哗啦、哗啦……唐墨小心将塑料布掀开,叠起来扔到南棚子上,然后将房顶中央堆成山丘状的棒子扒拉开,用平底铁锹铲到两侧干净没水的位置。   再把“山丘”底部的棒子扔到旁边,露出最下面积水洇湿的痕迹,让房顶也透透气。  秋天夜里总是有风,等明天早起,就能把棒子重新翻腾一遍,摊薄了晾晒。   家里统共六亩地,虽然不多,但今年收成挺好,唐墨一个人来回倒腾完,又从里面捡了几十个籽粒干硬的大棒子装袋背下去,看看表都快九点了。   唐笑笑已经拱进被窝,睡得呼呼的。姜冬月则坐在灯下,举着两根粗棒针不知道在织什么。   “咋还不睡?是不是腿脚肿了难受?”唐墨边说边舀了半盆水洗手,洗完到院子里胡乱冲冲脚,就上西屋拎出那只木盆倒热水,招呼姜冬月泡一泡。   “行。”姜冬月应了声,将半成品毛线帽子收好放小簸箩里,然后脱了鞋袜把脚放进去,舒服地吐了口气。   唐墨催她泡完脚睡觉,自己却不消停,这点功夫搬出竹簸箕倒了半袋棒子,又来回找改锥,找到后闷着头开始搓棒籽儿。   他手大力气大,先用改锥铲掉一行或两行籽儿,再用手掌用力搓,很快就将一个半干的棒子搓完,剩下光秃秃的棒子芯儿扔到脚边。   姜冬月看得不落忍,拿卫生纸搓个小球,“嗖”地砸唐墨肩膀上,说道:“老黑,你干什么呢?”   唐墨动作不停:“搓棒籽儿呗,改天上平村镇磨新棒子面,比陈的好喝。”   拉倒吧……姜冬月并不戳破,只让他别忙活了,“你今天东奔西跑的,又是卫生所又是派出所,还往古家屯骑个来回,铁打的人也得喘口气。你要是累垮了,我跟闺女以后怎么过日子?”   “你也甭担心小贵子跟小娥,他俩虽然犯了错误,毕竟没到杀人放火那地步,肯定能出来的。”   但几天出还是几年出,就得看人家派出所的调查结果了。   “唉,我倒不是给他俩操闲心,”唐墨将两个棒子放到一处狠搓,搓着搓着忍不住叹气,“听派出所那老哥的话音儿,他俩犯的事不大,我就是心里不痛快,你说我妈怎么就……”   怎么就睁眼闭眼全是小贵子,连他肚子饿得咕咕叫都听不见呢?   唐墨脸上渐渐浮出点委屈不忿的神色,但他极少在姜冬月面前说马秀兰坏话,刚起个头就停了嘴,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姜冬月心说果然如此,从前有几年她对林巧英不满的时候,照镜子也差不多这副模样。   但姜冬月并不打算安慰唐墨,而是伸出手在他面前来回转了转:“你看这是什么?”   唐墨想了想,迟疑道:“……五指山?手心手背都是肉?”   “是五根手指有长有短。”姜冬月望着唐墨,感觉自己在跟小孩讲道理,“你想想,你的指头都长在自己身上,照样有长有短,何况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孩子呢?长短当然更不一样。”   她比出个打电话的手势,“在你妈眼里,你就是根小拇指,唐贵是根大拇指,这种事情就像天生的一样,根本没办法讲道理,还是认命吧。”   “……”   唐墨额头竖起个“川”字,半晌才道:“你这都什么歪理?就小贵子那德行也配大拇指?他打小心眼儿多得像马蜂窝,偷懒耍滑还笨手笨脚,十八九岁就不学好,耍那套流氓本事,我都不稀得提!”   “他跟我妈住这么些年,也没见啥长进,后来买卖干起来挣了钱,和刘小娥隔三差五下馆子,吃得油光满面,手脚更不勤快了。我今天过去带俩孩子,他院里还有棒子堆着呢。就凭他——”   “停停停,”姜冬月截住话头,疑惑道,“你不会真以为小贵子跟小娥耍流氓,没结婚就搞出孩子吧?”   唐墨突然被打断思路,毫无防备地说道:“不然嘞?”   “你别是个傻子吧?”姜冬月气得又扔唐墨一纸团,“你咋这么实诚,人家说啥就信啥?小贵子哪里是耍流氓,他是借着娶媳妇跟你分家呀。”   “不信你仔细想想,小贵子什么时候结的婚,他家旭阳什么时候领的出生证明?是不是足月足天呀?”   唐墨挠挠头:“我妈说找了熟人……”   姜冬月简直想把唐墨脑壳撬开,看里面是不是榆木泡了水:“拉倒吧,你家统共俩儿子,家底也不厚。你比小贵子大四岁,要是你先成家有孩子,他说亲时就剩半套院子了,新媳妇还得跟婆婆、哥嫂住一起,那是什么条件?能说到什么样的媳妇?”   “他抢在你头里结婚,宽敞大院子有了,全部家当也有了,自然日子好过得多。人家是提前分家,不是耍流氓,要不然能这么多年瞒得死紧,全村没一个人说他跟小娥闲话?”   姜冬月说着,擦擦脚起身上床,经过唐墨身旁时居高临下地戳他脑门一记,“你可长点儿心吧,别什么都大包大揽的。今年笑笑要是领不了奖状,全怨你当爹的没给她遗传个聪明脑瓜。”   唐墨:“……?”   他从没想过分家的可能,一时间心里百般滋味翻腾,好像成群小人打架,连改锥掉了都没发现。   “冬月,你先别睡啊,再起来说说这事儿。”唐墨坐床头推推姜冬月,“小贵子还有这脑子?那会儿他才几岁啊?误打误撞的吧?”   姜冬月翻个白眼:“你咋不能误打误撞弄套大院子出来?再说了,小贵子年轻你妈可不年轻,就她那脾性,很应该拖到小娥肚子大了不给彩礼。她不知道这样分家你以后难娶媳妇吗?”   “赶紧睡吧,明天你还得上城里,再不睡觉脑瓜子更不够用了。”   唐墨:“…………”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唐墨揣着一颗裂成蜘蛛网的心,轻手轻脚地躺到姜冬月身边睡下了。   * * *   转天醒来,唐墨早早去房顶倒腾棒子,又把水瓮里压满水,然后溜到南棚子找媳妇,低声说道:“冬月,我好生想了想,小贵子这事儿还得管一管。别的不说,万一他跟小娥在里头蹲个十年八载的,我妈一年比一年岁数大,旭阳和阳阳谁养呀?还是早点捞出来好。”   姜冬月切好咸菜,又把手伸出来转了转:“我还不知道你?都是一家兄弟,就是没孩子你也得管。”   指指案板旁边的小铝盆,“里头给你煮了四个鸡蛋,烤了几张馍片儿,今天出门都带上,买碗热汤就能吃。有钱没钱的,你总得填饱肚子。”   唐墨原本做好了被媳妇冷嘲热讽的准备,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嘿嘿”笑起来:“冬月~”   “笑啥笑,”姜冬月反手给他一肘子,“先跟你说好啊,管是管,不能把咱们家底子全掏干。不管小贵子、小娥还是你妈,谁找你借三百块钱,都不许答应,行不行?”   唐墨拍拍胸口:“行!都听你的。”   想想又觉得不对,“这阵子花销大,木匠厂活儿又少,咱家早没三百块了。要是跟着刘建设去工地干,没准儿还能攒攒。”   姜冬月立刻抡起了勺子:“去哪儿?”   “嘿,母老虎要发威了。”唐墨抓起个馍片儿三两步跳过门槛儿,哈哈笑着去院子里摆饭桌,“不去不去,我拾破烂儿也不去工地,谁叫媳妇管得严呢?”   姜冬月放下勺子搅了搅锅,忍不住白唐墨一眼:“我还能管你几次啊?天黑知道回家就行了。” 第38章 馄饨汤   唐墨第二次去派出所, 还是没见到人。   “都不让见,送礼也不行,我们可是正经派出所, 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甭瞎费力气。”那老哥夹着烟把唐墨往外赶,说话倒挺和气,“现在啥年代?早没有旧社会刑讯逼供那一套了,你兄弟两口子在里头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先蹲几天不算啥。”   看在烟的份上,走到门口又低声补几句, “天天跑没用,多大关系的还在里头蹲着呢。你要实在不放心,后天再来, 捎两件衣裳啥的。”   “成, 多谢大哥了。我们乡下人一辈子没经过官司, 家里还有俩孩子, 大哥你千万多给费点心啊。”   唐墨嘴皮子不行,挤出几句好话, 把剩下半包烟硬塞过去, 就不得不磨蹭着出了派出所,站路边发愁。   姜冬月说的很对, 他没权没势的,拿什么捞人呢?祖传破渔网吗?唉。   实在没办法,就等罚款时尽力帮衬……不对,小贵子精成那样, 家底肯定比他厚,到时候再说吧。   唐墨皱着眉头, 绕派出所转了两圈,就骑着二八大杠往主街走。   木匠厂的光景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这阵子忙秋收看不出来,再过几天粜完棒子交了公粮,给地里麦子打打药,他就成个闲人了。   得早点儿寻摸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新活计。   唐墨边想边走,很快到了主街,人来人往的挺热闹。   凑人堆一打听,原来是今天新世纪商城搞开工仪式,现场排队一毛钱能顶仨鸡蛋,装在小网兜里套着,普普通通的饲料鸡蛋立马显得高级起来。   “新世纪?这名儿怪好听的,啥意思呀?”   “可能是个洋名字吧,听说火车站还有个什么丝汀,更古怪。”   “不是洋名儿,世纪就是一百年,到两千年就算新世纪了。”   “哎哟老天爷,两千年太远了吧?谁能活到那个时候?”   “哈哈哈哈哈!今年一九九二,再过七年就新世纪,老弟你没问题!”   “做买卖的就是会算啊,这么早开工,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唐贵跟着人流往前走,远远看见路口人头攒动,挤挤挨挨,没怎么犹豫就推着车子往回掉头。   开工就是挖土,真没什么好看的,他今天带着自家鸡蛋又揣着钱,可不能弄丢了。   绕路回到主街,唐墨沿着几个大些的店面问过去,发现都没有招工的。   去年跟他们抢买卖的那两家木匠厂,一个居然关张大吉了,另一个也空荡荡,只有个曾经见过两面的伙计叫齐强的,不知道在里面折腾什么。   唐墨靠好车子,摸了根烟上前打招呼。齐强顿时眼睛发亮:“老黑哥,你来的正好,帮我搭把手吧。”   唐墨这才发现,齐强居然在拆窗户,门口一把小铜锁也是被别开的。   “你这是干啥呢?”唐墨皱起眉头,“老板买卖不干了?”   齐强狠呸一口:“可别提什么狗屁老板了,王八蛋带着家当跑了!”   “夏天那会儿他成天念叨生意难做,陪着笑脸叫我们几个伙计多担待,后来发不出工钱,又指天画地地发毒誓,说砸锅卖铁也得凑出来。”   “平常人这么多年好歹落点面子情,这王八蛋倒好,前天说这个月先给我们发一半工钱,昨儿夜里卷着东西跑了!奶奶的,他跑就跑,我说啥也不能空手走。”   “……”   唐墨拍拍齐强的肩膀,安慰道:“啥也别说了兄弟,今天能拆的哥都帮你拆。我们那厂子其实也差不多,要不然谁大上午在街里瞎转悠。”   说归说,但齐强老板着实跑得干净,店里空得仿佛被鬼子“三光”碾过,饶是俩人仔仔细细连地缝都扫了,也只拆出三扇窗户和一把皮尺,其中两块玻璃还碎了个角。   唐墨不免生出点兔死狐悲的凄凉:“太黑心了,我那没发的工钱不晓得还能不能到手。”   “哥你可得早做打算呀,”齐强将东西放三轮车上,用绳子拴住,“千万别像我一样,信了老板胡吹,都他妈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天拆他这点东西也不值钱,全当出口恶气了。”   说完把门口坏掉的小铜锁拾起来,跟唐墨招呼一声,蹬着三轮车走了。   唐墨叹口气,继续沿路打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当初推过几天沙的工地。   看看日头,约摸十一点多了,工地门口卖吃食的摊子都在忙碌,锅碗瓢勺铛铛响个不停。   摸摸布兜里的四个鸡蛋和馍片,唐墨不自觉翘起嘴角,看来看去找了个馄饨摊儿,坐下说道:“掌柜的,来碗大份馄饨汤,多加汤。”   这馄饨摊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在操持,女人在后面守着馅料盆子,左手拈起半透明的薄皮,右手拿根手指长的窄木条,不断地一挑一折,也不见她怎么动作,眨眼便包好五六个混沌。   男人在前面守着锅灶,边招呼生意边烧火收钱。他冲唐墨应了声“好”,就拿出一只大海碗,先放点儿虾米和花生碎,然后用指甲盖大的小勺子飞快添四五种调料,再掰两片紫菜和芫荽。   等锅里馄饨煮开,他拎起漏勺数出二十个放进碗里,最后浇上满满一瓢热汤端过去,“先吃着,添汤了喊我一声就成!”   “行,知道了。”   唐墨舀出几个馄饨先吃掉,腾出地方后将自己的鸡蛋和馍片泡进去,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到一半,工地下工了,几十个工人乌泱乌泱地从北门涌出来,瞬间将这排低矮的棚子占满。   但馄饨摊前面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东西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实际汤多馅儿少,吃进肚里不如炒饼馒头之类实惠。   “老板,来两碗馄饨,不要芫荽。”一道粗噶的声音忽然响起。   唐墨扭过头,发现是一老一少推着三轮车过来。少的看起来三十多岁,仿佛刚从煤窑出来,身材矮瘦干瘪,一张脸乌漆抹黑,透着股贼眉鼠眼的劲儿。   老的是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太太,裹得挺严实,头顶防风的黄色头巾直蒙到眼睛,手上还戴着一副薄布手套。   她似乎生怕别人把三轮车顺走,捉着车把硬往棚子里推,车轮子险些碾唐墨脚上。   “大娘你慢着点儿。”唐墨端起碗一口气将汤底喝干,上前要帮那老太太。   这种三轮车比他家的小两圈,非常轻便灵活,但拉不了什么东西,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喜欢骑。   老太太压着嗓子:“不、不用。”   “没事儿,我力气大。”唐墨伸出手,两下就将那三轮车推到桌旁,“搁这里吧,看得见。”   这一推,才发现堆满棒子皮和红薯的车斗里,居然蜷缩睡着一个孩子,脸朝下埋在碎布条里,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嘿,大娘你别把孩子捂着了。”唐墨说着,顺手想将孩子头顶那堆东西拿开。   正付钱的黑脸男人猛地瞪过来:“你干啥?找打啊!”   “不要吵、不要吵呀。”老太太佝着背对那男人摆手,又冲唐墨凑出张干巴巴的笑脸,“我家小孙子病了,见不得风,我们跑好几天医院啦,医生大夫都说没救。唉,我的儿子孙子都命苦哟。”   唐墨一听,顿时不再计较黑脸男人的蛮横,说道:“小孩子都爱生病,仔细养着吧。”   想想又告诉那老太太,“今天新世纪开工,一毛钱能领仨鸡蛋,你们有空过去看看吧。”   从来治病最花钱,这对母子瞧着不像有钱模样,能多得几个鸡蛋也是好的。   “嗯、嗯。”老太太哑着嗓子哼两声,低头摆弄三轮车上的碎布条。   唐墨看出她不想搭理自己,便收起东西推车离开,刚走没多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儿子和孙子……   孙子……  不对!车斗那小孩虽然夹在一堆杂物里,但看得出来头发挺长,混在脏兮兮的棒子须里……   那分明是个小姑娘!   而且那么小的车斗,装那么多棒子皮,怎么连个棒子都没看见?   唐墨刹那间心跳如鼓,震得耳膜嗡嗡响。他用力攥住车把,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   糟糕,他很可能碰上人拐子了!   “干啥呢?走不走啊兄弟。”旁边有人撞了撞唐墨,越过他朝棚子走去。   唐墨顺势回头,恰巧见那黑脸男人端着个大海碗,不知怎的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几滴热汤泼洒到三轮车上,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那男人看都不看车斗,“哐”一声将碗磕到桌上,嘴里骂骂咧咧的,无端显出几分凶相来。   “……”   唐墨咬咬牙,将车把一扭,大踏步返回去,走到距离黑脸男人两米远时,猛地将自行车推了出去。   那男人正举着勺子舀混沌吃,冷不防叫二八大杠撞个正着,大海碗摔碎在地,汤水溅了满头满脸,疼得立刻跳起来:“找打吧你!”  老太太忙伸手去拦:“儿啊……”   唐墨绷着脸绕开两步,俯身抓住那辆小三轮车,用力将它掀起。   车斗侧翻,几个红薯咕噜噜滚落出来,同时滚出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她双眼紧闭,两只手被胶带捆着,脑门“砰”地磕到桌角上,哼都没哼一声。   “啊啊啊啊啊有拐子啊!”   尖叫声中,唐墨踹倒桌子,一拳将那小老太太揍翻在地! 第39章 表扬   唐墨又进派出所了。   他坐在木凳子上, 面前是三个制服笔挺的民警,神色严肃,一开口字正腔圆。   “兹有唐墨同志, 在xx街xx路工地,见义勇为,协助捉拿人贩两名,解救被拐儿童一名,特此表扬!”   三个人同时热烈鼓掌,唐墨立刻红透了脸:“不、不用客气,我……”   居中的民警上前两步, 双手递给唐某一个红封,郑重道:“唐墨同志,这是你的奖励金五十元, 请收好。”   说完“啪”地敬了个礼。   另外两位民警跟着敬礼, 四只眼睛探照灯似的锁定唐墨。   唐墨真没见过这种阵仗, 脖子都红了:“警察同志, 我、我也没干啥,还有工人兄弟给帮忙, 靠我自己也抓不住。对了, 那小姑娘送医院没事儿吧?”   三位民警互相看看,还没来得及说话, 之前收了烟的老哥推门进来,笑道:“老黑兄弟,奖金是你应得的,快拿上吧, 我们可是正经派出所,不能苛扣你。”   又让那三位民警忙去, “人一多就爱出事儿,你们带人出去转转,特别是火车站和汽车站,也要打好招呼。”  “是!周副所长!”仨民警再次敬礼,四平八稳地走了。   唐墨这才知道跟他闲扯了好几回的老哥居然是副所长,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胡乱抹了把脸:“大哥别见怪啊,我乡下大老粗有眼不识泰山,那个……”   他搓搓手,简直想把先前试图托关系的自己装麻袋里。副所长多大的官儿呀,他居然想用两盒烟走后门,真是跑鸡窝里找凤凰蛋,净想好事了。   周副所长倒是一如既往的和气,他把唐墨摁凳子上,自己也拉个凳子坐下,低声道:“老黑兄弟,咱哥俩今天有啥说啥,都不瞒着。你今天逮住的那俩拐子,刚从外省流窜过来,手上还有人命。凭你的功劳,本来应该公开表扬,风风光光的。”   “但是吧,你今天救的那小孩是烈士遗孤,所里担心犯罪分子故意打击报复,就没敢公开。家属那边我也拦住了,希望你能够谅解。”   唐墨连连点头:“能能能!今天那事谁看见也得帮忙。”   周副所长哈哈笑起来,又夸了两句就从桌底下拖出个大袋子,拉开拉链让唐墨看。   “被救家属心里特别感激你,委托我转交十罐奶粉,大人小孩都能喝。我这里还有一小盒珍藏的跌打药,一并送给你。”   那奶粉全是大罐装的,十罐至少得二十斤了,明显不便宜。   唐墨急忙拒绝:“我都领五十块钱奖励了,怎么还能要人家奶粉?大哥你帮我捎回去吧。”   “不行,你必须得收。”周副所长把袋子塞唐墨手里,“这是家属对你的致敬。等以后犯罪团伙消灭光,我们就有机会,一起站在阳光下。”   唐墨不知怎的眼眶发酸,大声应道:“好!一起!”   ……   姜冬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进个城还抓了俩拐子?”   “嘿,小瞧人不是。”唐墨将红封和奶粉摆到桌子上,手舞足蹈把今天这桩奇事完整学了一遍。   末了咂咂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咱人民警察就是热情,整整来了三个表扬我,弄得我跟大姑娘上轿似的,怪难为情……哎冬月你干啥呢?怎么还动上手了?”   姜冬月按着唐墨来回检查,确认他只有背上青了两块,胳膊腿各处都没事才松开手,气道:“看把你能的,就差上天了!那拐子要是捅你两刀,现在就该我去派出所了。”   唐墨红着脸穿起裤子,小声说道:“冬月你别生气,我打架有分寸呢,那会儿工地附近到处是人,拐子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我上来一桌子砸住那男的,再一拳捶那女的脑袋顶,他俩爬都爬不起来,根本挨不到我的边儿。”   姜冬月没吭声,只取出传说中所长珍藏的秘制跌打药,在唐墨后背伤处慢慢揉开,半晌才道:“这回打就打吧,那小姑娘不比笑笑大几岁,叫人卖了还不定落成什么样。”   唐墨想起来也有些后怕:“是啊,拐子太可恶了,五马分尸都不冤。咱们可得把笑笑看好了,村里人都熟识,哪天进城了千万不能撒手。”   “进什么城啊,我现在连家门都不想让她出。”姜冬月用力掐唐墨两下,“这两天你也不许上城里,在家消停几天再说。”   唐墨:“老哥让我后天送两件衣裳……”   “那也不许去!”姜冬月提高声音,“你都跟副所长搭上关系了,他就是看你面子也不能让唐贵跟刘小娥受苦,你就在家翻棒子、打药,再把白萝卜和心里美种上。”   唐墨想想也是,第二天扛着锄头老实下地干活,傍晚跑卫生所看望马秀兰。   他虽得意受了奖,倒还有些理智,没把实情告诉马秀兰,只说自己托关系找到了人,会多照顾唐贵两口子。   马秀兰恹恹地躺在床上,说了几句话就让唐墨明天带孙子过来,“嗨呀,我做梦都想旭阳和阳阳,也不知道他俩现在瘦成啥样了。老黑你可得嘱咐给冬月,不能让她薄待亲侄子。”  唐墨皱起两道浓眉:“冬月都快生了,哪儿能一个人管仨孩子?我把他俩送古家屯姥姥家了。”   “你说啥?”马秀兰刷地坐起来,那股强装的有气无力登时散了,“你咋这么糊涂呀老黑?刘小娥不是个好东西,她妈更难缠得很,肯定得跟外孙子说我坏话。你甭惦记看我了,赶紧上古家屯把孩子接回来。”   唐墨眉头皱得更紧了,含糊道:“等你回家再说吧。”   “你看看你,是不是冬月让你送的孩子?”马秀兰直拍大腿,满脸恨铁不成钢,“她肚子不争气就生出大丫一个,将来笑笑出嫁了,娘家没有兄弟靠谁呀?真是目光短浅!”   唐墨实在忍不住,数落道:“妈,你往后别说这些话了,我都不爱听。我自己闺女当然靠我,还用得着靠别人?”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不要老想着跟冬月置气。她眼看快生了,要是这回冷不丁生个儿子,你可怎么见她?”   马秀兰两眼一瞪:“姜冬月要能生儿子,那全靠我天天给自己儿子念佛,心诚则灵,我有啥不能见她的?”   唐墨:“……”   他真是吃饱了撑的跑卫生所,还不如去菜地拔草呢。 第40章 接孙子(捉虫)   马秀兰在卫生所又输一天液, 终于出院了。   头等大事却不是回家,也不是去派出所,而是让唐墨骑三轮车带她直奔古家屯, 要将俩孙子接回来。   唐墨看看天色,劝道:“妈,你先回家歇歇,洗涮收拾一下,咱们明天再去吧。”   “不行,必须今天去!”马秀兰提着自己吃剩的饼干果子,上前将三轮车调了个方向, “你不去我自己去,刘小娥她妈比鬼还精,旭阳跟阳阳也不知道瘦成啥样了。”   “……”   唐墨心说俩孩子在亲姥姥家住着, 又不是进了土匪窝当人质, 哪用这么着急。   但马秀兰格外坚持, 他到底还是去了古家屯, 远远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侄子蹲在外面,嘴里啃着根棒棒糖。   “嗨呀, 我的大孙子哟~”马秀兰哭喊出声, 不等唐墨停稳就爬下三轮车,小跑步冲向唐旭阳和唐耀阳, 又是摸肚子又是捏手的,“大孙子哟~可想死奶奶了!你们想奶奶没有呀?今天接你们回家,炖肉吃!”   俩孩子看见奶奶也挺高兴,但听见回家都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大的抿着嘴一言不发, 小的还不知道顾忌,一股脑将姥姥教的话倒出来:“奶奶是坏人, 你把妈妈赶出去,你要饿死我和哥哥!”   说完煞有介事地叹口气,“阳阳不想饿死,阳阳要住在姥姥家。”   马秀兰险些气个倒仰:“你姥姥真会瞎说八道,一天天的净知道胡咧咧!”   她立刻叉着腰进门找杨柳,劈头盖脸地一通怒骂,“亲家!亲家你出来咱们理论理论!自从你闺女嫁进我们老唐家,我天天小心伺候着,啥活都不让她干。小娥坐月子的时候,我一宿一宿不敢合眼,就怕照顾不周到。”   “可是你闺女咋对我的呀?逼得我活不下去喝农药!你这个当老娘的还教唆我孙子不学好!你上梁不正下梁歪!”   马秀兰自觉占据优势,又在卫生所打过腹稿,准能出奇致胜。没想到杨柳毫不示弱,甩着抹布从屋里出来,调门比她还高。   “举头三尺有神明,马秀兰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家现就有药,你喝不喝呀?你要敢喝,我给你磕头吊孝!”   “是,我没有你本事大。我当老人就图个子孙兴旺,有点什么口角忍气吞声,可不像你,一竿   子把儿子儿媳妇全都……”   杨柳顿了顿,到底没说出“进局子”之类的话,只骂马秀兰是个搅家精,好端端的家全被她拆散了。   这话着实戳到了马秀兰的痛处,她一拍大腿,开始骂刘小娥不务正业,成天搞些歪门邪道,连累她儿孙受苦。   “亲家你甭跟我吵吵,今天就是天王老子过来,我也得把我们老唐家的孙子带走!”说着一撩袖子,露出胳膊上两道模糊血印,“不然我跟你拼了!”   唐墨:“?!”   他赶忙上前,马秀兰扭头使个眼色,转身猫着腰冲杨柳撞过去,嘴里喊道:“亲家呀,我这条老命今天舍给你了!”   杨柳并不想服软,但不巧她家里人都上地里种麦子了,身边没半个帮手,跟马秀兰硬碰硬肯定吃亏,索性坐门口哭起来,眼泪淌得犹如两条小溪:“呜呜呜!大阳,小阳,姥姥没本事,护不住你们,你们快跟奶奶回家去吧。”   “我兜里还有几块棺材本,你们拿着,到家奶奶再不给饭吃,就去你们大爷家要,呜呜呜!”   马秀兰之前和刘小娥较劲,舍出孙子套媳妇,确实有点理亏。唐旭阳八岁了尚能忍耐,三岁的唐耀阳却正在不经饿的时候,隔三差五眼泪汪汪蹲街口,唐笑笑出门玩耍碰见,还奉献过两毛零花钱给他买糖。   这会儿杨柳旧事重提,两个小孩不禁朝她身边靠了靠,马秀兰见状咬牙狠掐大腿,泪水扑簌簌滚落:“亲家呀,我不敢不听你闺女的话呀,小娥叫我别做饭,我根本不敢进厨房哇!”   杨柳哽咽道:“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不跟你一样,都怪我当姥姥的没本事,叫奶奶骂到家里来,呜呜呜呜!”   唐墨直面高手对决,尴尬得脑门子发胀,先说杨柳,“婶子你别唱了,我妈饿不着孙子,你才管他们俩几天呀。”   又说马秀兰,“天都快黑了,咱赶紧带孩子走吧,明天去给他们爹妈送两件衣裳。”   他生得高大,站在俩老太太中间颇有震慑力,加上平常对侄子不错,终于勉强活出一团稀泥,带着马秀兰和两个阳回了石桥村。   马秀兰犹自愤愤:“老黑你看看,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妈今天把孙子带回来,还不定叫他们姥姥教成啥模样呢。”   唐墨:“……”   他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把人送到唐贵家帮着收拾了堂屋和厨房,就赶紧回自己家了。   进门见姜冬月和唐笑笑正在吃饭,唐墨赶忙洗了手坐下,长长吁了口气。   “爹,你是不是累了呀?”唐笑笑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吃完饭我给你捶捶。”   唐墨老怀大慰:“还是我闺女贴心,小棉袄千金不换啊。”   姜冬月慢悠悠瞟他一眼:“上古家屯接金孙去了?”   “……”   唐墨挠挠头:“你咋知道的?我刚回来屁股都没坐稳。”   唐笑笑:“爹,我和我妈上街里等你了,你不回来,我们又去地里拔了小油菜。”   所谓小油菜,其实是本地对小白菜的称呼。从叶子长到巴掌大开始,隔段时间就就得去地里摘一次,间苗的同时还能给家里添盘菜。   “笑笑真能干,以后长高了爹带你挖白菜窖。”唐墨哄闺女两句,埋头吃起饭来。   吃完上房顶堆好棒子用塑料布搭起来,又拖出竹簸箕,继续搓棒籽儿。   姜冬月也不闲着,收拾了碗筷就给棉裤穿松紧带。将两指宽的彩色松紧带夹到小黑卡子里,然后扎进裤腰口,一点一点往前拉扯。   扯到最后,就用针线把松紧带头尾缝到一起,再将裤腰口缝住。   唐墨问道:“冬天你都生了,咋还做这么厚的裤子?腰肥得能装两个你。”   姜冬月白他一眼:“这是旧衣裳改出来的棉裤,专门等我生完孩子穿,宽松点方便。”   虽说生过笑笑,但她从前对生孩子需要准备什么真不太了解,很多时候全靠忍。   后来去城里做了半年家政保姆,才渐渐知道生孩子有那么多讲究。等儿女到了婚恋年纪,便早早就开始准备,什么尿不湿、吸奶器,婴儿床……捡着好的囤了半间屋子。   可惜一双儿女在这方面都不怎么争气,唉。   姜冬月拾掇好棉裤,叠起来收进包袱,又翻出旧被单剪尿布。   老二生在冬天,尿布就得稍大一些,裁好后絮层棉花,不用经常洗。   唐墨搓着棒籽儿看姜冬月准备待产的东西,忍不住说道:“孩子是妈身上的肉,当妈的心疼就心疼吧,你说我妈一个当奶奶的凑啥热闹?你没瞧见她今天那模样,简直恨不得把孩子叼嘴里噙着,啧。”   姜冬月正对着灯比划剪刀,听见这话瞟唐某一眼:“说你傻,你也不能真傻啊。你妈是怕小贵子和小娥以后埋怨她,所以提前给自己拉队友。她要真心疼旭阳和阳阳,前阵子能舍得叫他俩挨饿吗?”   唐墨皱起眉头:“小贵子跟小娥是自己思想不坚定进去的,怨我妈干啥?那米壳子又不是我妈买回来的。要这次不戳穿,以后犯事大了说不定直接拉去吃枪子。”   “他们要有你这觉悟,还能进去?”姜冬月慢悠悠地将被单剪开,“再说了,你妈跟刘小娥置气不是一天两天,她得趁机会笼络孙子。要是小娥蹲里面一年半载的出不来,信不信你妈能把俩孩子教得不认娘?”   唐墨下意识要反驳,想到今天古家屯那顿吵,溜到嘴边的话不自觉拐了个弯:“我妈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当年小贵子结婚,说好由他主力养老,不管咋样都跟老人一块儿住,爱党跟几个大队干部都是见证,我妈还怕叫小贵子赶出去吗?借十个胆他都不敢!”   呵,你妈那是没到时候呢……姜冬月手上动作不停,说道:“住是住,但这过日子嘛,低声下气是过,鼻孔朝天也是过,谁愿意自己低声下气呢?”   “头几年你妈一直给刘小娥看孩子,说话就特别硬气。我记得有一年庙会古家屯来亲戚,她差点把手指头戳人姥姥眼珠子里,连句好话都没赔。现在旭阳和阳阳大了,小娥又干买卖挣钱,就慢慢把你妈往后靠了。等再过两年阳阳上小学,她更得往后靠。”   “你看咱石桥村这么多户人家,哪家老人愿意听儿子儿媳妇的?都是一天天憋着劲儿拉锯,就怕落了下风头。所以媳妇才得‘熬’成婆,不熬到婆婆老了不能当家。你妈是不想被小娥熬下去,可不得捏紧孙子。”   唐墨:“…………”   他一天天埋头干活,从没想过这些,仔细一琢磨居然真是这么回事儿,顿时有种打开新大门的感觉,越想越觉得稀奇。   “嘿,冬月你最近脑子特别灵光啊,啥事都看得透。”唐墨上下打量姜冬月,“看来这回必须生个高材生了,以后跟笑笑作伴儿上大学。”   姜冬月白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当然不想这些,你看家里吵成那样,孩子都饿起来了,小贵子照样乐呵呵的,反正谁当家他也不吃亏。”   唐墨打鼻孔里哼一声:“他从小就这德性,天塌下来不耽误自己吃喝,切~”  夫妻俩边干活儿边聊,唐墨搓完棒籽儿倒进布袋里,就过去帮姜冬月抻被单。   这一抻,才发现她刚剪出来的“尿布”特别长,几乎抵半个小褥子。   唐墨拎起来晃晃:“这么大得几岁孩子用?”   那是放在床上专门接恶露的,从前乡下妇女都用卫生纸和尿布,很不方便,姜冬月既然知道得多了,就想让自己好过点儿。   她瞪唐墨一眼:“女人家的事你少打听,到时候自然知道。”   唐墨:“……”   别说,冬月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又没打听别家女人……   * * *   转天,唐墨重新骑着二八大杠开始进城上工,以后每隔两天就往派出所送点东西,还带马秀兰跑了一趟,但始终没见到人。   等到房顶上的棒子晒干,他从平村镇磨了新棒子面的时候,唐贵和刘小娥终于悄没声息地出来了。 第41章 三百块(捉虫   在派出所连蹲大半个月, 两口子明显憔悴了许多。   特别是唐贵,他手里拎着之前送进去的衣裳和没吃完的饼干,头发油成一绺一绺的, 神色间透着几分仓皇和胆怯,刚打照面就把马秀兰心疼得眼泪直掉。   “嗨呀,我苦命的儿呀!”马秀兰搂住唐贵嚎啕大哭,哭了一会儿又去拉刘小娥的手,“往后可别再犯糊涂了,待家里老实过日子吧,看看这回你们遭的罪哟。”   她哭成这样, 俩孩子也跟着哭,但都抱着奶奶的腿不往前凑,只有唐耀阳飞快叫了声“妈”, 就像蜗牛似的缩回了小脑袋。   “……”   刘小娥狠狠闭上眼, 心里梗得仿佛叫人塞了十斤碎冰碴子, 好半晌才开口:“我们回家吧, 小贵子都快闷臭了。”   * * *   虽然表面上悄无声息,且是摸黑回来的, 但唐贵和刘小娥的事仍然像投进沸水里的石子, 砸得石桥村涟漪阵阵。   至少村支书不敢懈怠,特意跑唐墨家里叮嘱他帮忙看着点儿。   “犯错误不要紧, 谁小时候没挨过大人几巴掌?改了就行。”陈爱党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精神头却不错,宽慰唐墨两句才说到正题,“但是吧, 小贵子那买卖最好停一停,咱村里都是乡亲, 人家知道了也不说啥,传到外村叫人听见,早晚变成麻烦。”   唐墨:“对,是该停。爱党你放心吧,小贵子胆儿不大,肯定长记性了。”   他其实想过很多次唐贵出来后怎么收拾这个糟心弟弟,但那天一见唐贵的模样就心酸,最后啥也没说,回家还买了两斤橘子,唉。   “那就好,这年头平平安安挣个钱不容易。我就怕小贵子来钱快习惯了,猛然少了进项不甘心,多叨叨几句闲话。”陈爱党说着,提起地上的三个小白桶,“我先走了,上街刷标语去。”   唐墨要帮忙,陈爱党拦住他,“今天学校搞星期天活动,五、六年级的都来,我支使他们去。”   陈爱党推自行车走了,唐墨就上房顶收拾棒子。   今天村里来了个打棒子的,正在王满仓家房上忙碌,他跟人说好了打完来自己家,得先把捡来的棒子混进去,待会儿一并打了。   所谓“打棒子”,就是给棒子脱粒。以前没机械化的时候农村都用木棍捶打,或者一个一个塞进手摇脱粒机里,又慢又费劲。   但前两年出现了一种跟烟筒有八分像的机器,只要插上电,就能将七八个棒子瞬间脱粒。虽然轰隆轰隆地特别吵,还费电,但非常节省时间,很快在十里八乡流行起来。   唐墨将捡来的大小参差的棒子倒在角落,然后把梯子口附近的棒子扔到里面,清理出能下脚的地方,再把靠近房檐的位置空出一块,待会儿从这里将打棒机用绳子吊上来,就能一边脱粒一边用麻袋装棒子芯了。   吃过午饭,打棒子的终于姗姗来迟。姜冬月盯着机器上房,把价钱从六亩地讲到五亩半,谈妥后数出零钱交给唐墨,就拿起锄头,带着唐笑笑一块儿去菜地。   打棒机真心方便,就是太吵,开关一启动,堂屋条几上的茶碗都哐哐响。她现在月份太大,实在耐不住,必须得离远点儿。   到了菜地,发现白菜已经长得快一尺高了,鲜绿的宽大叶子向四周舒展开来,你搭着我我搭着你,看不到半点地面。   萝卜长势也不错,顶着长长的缨子从土里冒出个小脑袋,水灵灵的。   “妈!有虫子!”唐笑笑眼尖地看到一条青虫趴在白菜叶上,立刻放下小布兜过去捉。   她还挺会打算,捉到手就在田埂上挖个小坑,先放一片树叶,再将青虫扔进去,准备攒多了带回家喂鸡。   姜冬月给萝卜松了松土,就沿着河边垦出巴掌宽的地方,划开三条浅沟,小心撒上菠菜籽儿,最后用细土埋好。   这时候种的叫秋菠菜,赶入冬前能割三五回,再冷就不长了。   那边唐笑笑捉完虫子,将小布兜里的梧桐花倒出来,挨个剥出里面长长的花蕊吸吮,碰到甜的就对姜冬月炫耀,碰到苦的就顺手扔进河里。   玩了好一会儿,她将花埋进土里,问道:“妈,梧桐花能变成肥料吗?菠菜会长得更好吗?”   学校里木槿花珍贵,老师们不让摘,但梧桐花落得满校园到处都是,高年级学生天天扛着竹扫帚扫也扫不完,所以能随便捡着玩。   唐笑笑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喜欢这种大朵大朵的花,特意央姜冬月给她做了个小布兜,入秋后隔三差五地捡几朵装回家。   今天周日活动,育红班不让参加,她还追着王燕燕跑到学校,冒充一年级孩子悄悄装了十几朵。   “能变,今年菠菜长出来肯定比去年的好吃。”姜冬月哄闺女两句,又到白菜地检查一遍,发现有虫便指挥笑笑去捉。  母女俩正配合着,唐贵忽然从桥头走过来,笑道:“大嫂,带笑笑干活儿呐?我刚从集市回来,给笑笑买点零嘴吃。”   说着递过来两个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着油炸果子和指甲盖大小的圆鼓鼓黄饼干。   真是稀奇了……姜冬月暗自咋舌,面上却道:“小贵子你带回家给阳阳吧,俩孩子老长时间不见你,想得不行。”   “咳,他俩有,我专门给笑笑买的,快拿着吧。”唐贵把袋子塞笑笑手里,又对姜冬月说道,“先前我跟小娥出事,多亏大哥东奔西跑地找关系,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大嫂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说着话便要来锄地,“大嫂你这快生了吧?菜地活儿叫我干就行。”   “使不得使不得,”姜冬月赶紧拦住唐贵,“我就撒一把菠菜籽儿,没事,回头长成了叫小娥过来割。”   俩人客气几句,唐贵笑呵呵地道:“大嫂,镇上有家饭馆特别会做红烧肉,我想请你跟大哥后晌过去尝尝,带着笑笑咱们一块儿走吧?”   原来如此……姜冬月顿时了然,说道:“你跟老黑去吧,他正在家打棒子,我回去还得给笑笑剪头发。”   她结婚后只见过唐墨给小贵子出钱出力,真真是第一次见到回头东西,就不凑热闹了。   “哎呀,这可怎么好?那我先上家里找大哥,回头再带孩子来啊大嫂!”唐贵且说且退,很快走得没了影。   唐笑笑把零嘴袋子放到青虫宝藏旁边,小声问道:“妈,我们为什么不去吃红烧肉呀?”   她记得红烧肉特别香,比炖肉和炒肉都好吃,但是想不起来什么滋味了。   姜冬月揉揉闺女的发顶,低声道:“你二叔就是嘴上客气两句,心里没想请咱们,他找你爹有事呢。”   唐笑笑认真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什么事呀?”   “除了借钱,估计没第二件事了。”姜冬月撇撇嘴,把白菜根部沾了土有点打蔫的叶子掰掉几片,“给你个大的包虫子。”   唐笑笑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开心心地跑去挖虫子:“我要把你们和白菜一起剁碎,喂给花公鸡!”   母女俩慢悠悠回到家,打棒子的和唐贵都已经走了,唐墨正舀了水擦洗头脸,喜滋滋地道:“小贵子请我下饭馆,晚上不用做我的饭了。这小子真是长出良心了,还知道往家里送东西。”   指指天地台上的布袋,“全是带壳花生,差不多二十斤呢。”   “派出所教育不能白受嘛。”姜冬月不冷不热地瞟唐墨一眼,“你们兄弟俩吃饭就吃饭,少喝酒,别借钱。”   想想又老调重弹,“无论如何,不能一张嘴借出去三百块钱,记住了吗?”   唐墨压低声音道:“你看看你,咋非跟三百块杠上了?别说今天这顿饭我受得起,小贵子就是叫马匪绑走,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你记得就行,晚上早点回来。”   姜冬月斜唐墨一眼,带着闺女剥花生去了。   ……   “哥,我敬你一杯!”   饭馆里,唐贵红着眼睛,给唐墨把酒满上,自己端起酒盅一口干了。   “我以前年轻犯浑不懂事,总觉得自己顶天立地的啥都能干,等出了事才知道,只有大哥真心为我好!”唐贵越说越动情,从兄弟俩小时候结伴下河差点淹死,说到在派出所被人喝骂推搡,边说边给唐墨倒酒,“哥,今天弟弟必须多敬你两杯!干了!”   唐墨平时不爱喝酒,但他没经过劝酒的阵仗,又难得见唐贵这么实诚,不知不觉便喝多了,完全没注意到唐贵杯子里的酒越来越少,他的杯子里却越来越多。   “小贵子啊,咱俩可是亲兄弟,不用说这些外道话。”唐墨伸手拍拍唐贵的肩膀,颇有些欣慰,“你从小就爱偷懒耍滑,占别人便宜,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说!因为你是我亲弟弟!咱俩是一个妈生的!”   唐贵:“……”   他咬咬牙,顺着唐墨的话骂自己几句,顺理成章地开始诉苦,“哥,我心里真的苦呀!自从倒了岔子,家里连五分钱的钢镚都摸出来交了罚款,还欠一屁股外债,每月都得跑派出所劳改,人家安排干啥我干啥。咱妈跟小娥在家里,那是天天抹眼泪,我看着心里特别不是个滋味儿!”  唐墨眼神飘忽,开口却铿锵有力:“没事儿,外债不怕!哥跟你说啊,只要你每天干活慢慢还,总有堵上窟窿那天!”   “……”   唐贵顿了顿,又给唐墨夹两块红烧肉,“哥你多吃点儿,这家厨子最地道,配着酒喝不怕醉,省得回家大嫂骂你。”   “嘿!你大嫂怎么会骂我?她心疼我还来不及。”唐墨咧着嘴笑起来,眼神越发迷糊,“小贵子啊,哥跟你说,你一定得勤快,不能懒驴上磨屎尿多,连我大姨子都知道你干活不行,唉。”   “小贵子啊,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工花不开……”   “哥你别说了,我得挣钱,挣大钱!甭管多辛苦都得挣钱!”唐贵实在不想听唐墨数落自己,端起酒盅又敬他两杯,压低声音道,“实话跟你说吧大哥,我已经找到了挣钱的门路,就是还差点儿本钱。”   唐墨眨眨眼,感觉脑袋有些沉,根本分辨不清唐贵到底说了啥,就开始拍着胸口打包票:“没事,哥给你凑钱!你一定得好好干!”   唐贵心头大喜,赶紧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哥你知道吧,甭管在哪儿,都是给别人干活挣钱少,自己当老板才能挣得多。”   “咱就说这对联,年前买好几毛一对,现在去批发市场进货,八分钱都用不了。像那种门神、小福字、神帖……”   唐贵一会儿比较进价卖价,一会儿计算毛利纯利,直说得口沫横飞,仿佛手里已经捧上了金光闪闪的聚宝盆,“哥,你有人缘我有脑子,咱俩合伙干对联买卖,绝对能赚个盆满钵满!我凑一半,从丈母娘家借一半,只要你再出三百块,咱这买卖立马就能干起来!”   唐墨原本一愣一愣地听着,忽然昂起脑袋:“多少?借多少?”   “不是借,不借你的钱。”唐贵急忙描补,“是咱俩合伙出本金,我给你打工。只要今年你帮助我干起来,往后每年都能分到钱,多划算呀。”   唐墨眼神发呆,半个字都灌不进耳朵,直勾勾盯着唐贵:“多少?”   喝醉酒的人真是没道理可讲……唐贵憋着一口气,竖起三根手指,低声道:“三百,顶多三百块,咱兄弟俩就能干起来。”   咔嚓!   仿佛有一道旱天雷狠狠抽在脊梁骨上,唐墨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三百?整三百?” 第42章 白娘子(捉虫)   唐贵哪知道唐墨心里正山崩地裂, 还以为他哥是被这个数额吓住,忙说道:“三百真不多。哥你想想,以前我跟小娥卖蘑菇串儿, 一毛钱五根,赚不了几分钱,生意好的时候半天都能挣十二三块。”   “卖对联可比炸蘑菇挣得多多啦,我仔细算过,一对普通门神进价九分,摆出去至少能卖三毛。一副对子进价……”   他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唐墨却只瞪着眼睛, 呆愣愣问道:“你算出来的三百?”   唐贵用力点头:“那必须的,我能跟你瞎要吗哥?咱们做小本买卖就得精打细算——”   “不对!”唐墨打断他,腰背挺得笔直, “你瞎蒙的吧?要不就是你告诉冬月了, 对不对?”   唐贵猛摇头:“没有没有, 咱兄弟俩大老爷们的事, 咱妈都不知道,我跟大嫂更说不着了。”   “不对, ”唐墨跟着摇头, 扶着桌子站起来,将唐贵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你肯定说了。不然冬月怎么知道你要借三百块钱?”   卧槽,别是找借口不想出钱吧……唐贵立刻警醒起来,再三保证没有告诉姜冬月。   “我来回跑了好几天才问清价码,大嫂上哪儿知道呀?哥你放心, 只要咱俩干成了,大嫂肯定不埋怨你。你看这做生意就跟压水一个道理, 想出水就得先灌水……”   唐贵一边摆筷子算账一边举例子说明,试图以诚动人,浑然不觉他表现越诚恳,唐墨那颗心越是往下坠。   是啊,冬月跟唐贵关系平平,一年说不了几句话,她上哪儿知道三百块的事?   记得她头一次提起三百块的时候,天好像还热着,小贵子还没进派出所……   唐墨费力撑着脑袋,满肚子黄汤全化作冷汗,顺着脊背淌下来,在后心洇出一片滚烫的湿痕。   “小贵子啊……”他张开嘴,话没说完,忽然“哇”地吐了出来,不停干呕。   酒臭味顿时充斥了半间饭馆,唐贵慌忙招呼老板窜忙,半扶半拖地将唐墨架到外面,又端来温水让他漱口。   唐墨抖着手接过瓢子,漱完又喝,喝了再吐,很快胃里便空荡荡了。   他原本没什么酒量,瞧着醉得厉害,实际喝的不多,吐完蹲路边吹了会儿风,彻底清醒过来,立刻要推车回去。   “你大嫂和笑笑还在家等我,对联的事情改天再说吧。”   唐贵忙活半天,啥准信儿没得到,自然不肯放人,硬拉着唐墨回饭馆坐下,低声劝道:“哥,你歇会儿再走吧,刚吐了酒不能吹风,容易感冒,回头大嫂准得骂我。”   他以前常来吃饭,跟老板很熟,重新要了热水又让老板放碟片看,“别拿旧的糊弄我大哥,就放上次新到的,《白娘子》那个。”   “好说,我也待见这个。”老板应了声,很快找出盗版碟播放起来。   “啊~啊~~啊~”   熟悉的片头曲旋律响起,唐墨才发现《白娘子》原来就是他在木匠厂断断续续看过几集的《白蛇传》。   里面人长得好看,嗖嗖嗖的法术也好看,他已经断断续续地看到许仙丢魂儿,白素贞去天上盗仙草了。   但饭馆老板的碟确实更新,没看几分钟,白素贞就已生下儿子,全家喜气洋洋,小白脸许仙捧着新衣裳夸白素贞贤惠。   人家白娘子是一针一线,自己家是买的缝纫机,不知道有没有运气也生个儿子……   觑着唐墨缓了脸色,唐贵小心地再次捡起话头:“哥你看,到底是干买卖挣钱。许汉文都知道开个保安堂,咱那个对联生意blablabla……”   唐墨安静听完,缓缓地转过头:“ 三百是吧?”   “对对对,”唐贵双眼发亮,“只要三百就够了。”   唐墨:“你做买卖,让我出本钱?”   “那不成,我头一个不答应!”唐贵殷切地添酒,“哥你没听明白,是咱俩合伙做买卖。合伙!人多力量大,我这头能出一多半本钱,你那头出一小半,咱就能干起来。”   唐墨皱起两道浓眉:“拉倒吧,按你说的,那对联进价比白纸还便宜,三百块能买一拖拉机,用得着本钱?”   他简直想把唐贵先前说过的话砸到那张胖脸上,但毕竟喝了酒,脑袋沉沉的不大灵光,话在肚里滚了几圈没说出来,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盯住唐贵,一字一句道:“小贵子,平常家里有点什么事你都占便宜,不是因为我傻,是因为我让着你。”   “今天,我照样不跟你计较。”唐墨说着,拎起桌上的酒瓶,“咚”一声砸在唐贵手边,“往后你他妈再敢耍这一套,我就把你脑袋开瓢,记住了吗?”   说完拍拍唐贵油乎乎的脑袋,扔掉半截酒瓶嘴,大步出门跨上二八大杠,丁零当啷地走了。   霜降已过,夜里的风渐渐凉起来。唐墨猛蹬几下,将唐贵气急败坏的呼喊甩在身后。   这破兄弟要不得了,假如没有姜冬月之前三番五次的提醒,他今天搞不好就趁着酒劲答应了。  那可是三百块啊!   他辛辛苦苦干好几年,也就攒下这么点钱,还要加上床底板的私房和派出所的奖励。   结果唐贵一张嘴,就要把他家底掏干。   难怪姜冬月总不待见这个小叔子,平时也不让笑笑去奶奶家玩,就面子上勉强过得去。   可是……冬月到底咋知道三百块的?她忽然开了窍能掐会算吗?   哦,对了,还有那一手不比老裁缝差的本事,和死活不让他去工地……   唐墨脑子里乱哄哄懵成一团,脚下越骑越快,土路两旁细瘦的白杨树和高大的老柳树连绵成模糊的黑影刷刷后退,间或有几只夜枭藏在高处嘶叫,声音难听得要命。   “啊!”   没留意碾到石子儿,车轮趔趄两下,唐墨赶紧伸腿支住。一抬头才发现,居然已经到了自家巷子口。   他重重喘了口气,推着自行车往家走,到门口了伸手一推。   没推动。   唐墨又推几次,半晌才反应过来姜冬月栓了门。   “冬月……”   唐墨望着黑漆门板上褪了色的俩门神,不知怎的想起前阵子进城跑关系,姜冬月拎着勺子数落他,“我还能管你几次啊,天黑知道回家就行”。   还能管他几次……不可能不可能,绝对是碰巧了!   瞎猫都能碰见死耗子,他媳妇还不能蒙对一两次吗?   唐墨正想着,木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姜冬月举着手电照他两下,低声道:“你傻站着干什么?我在院子里都听见动静了。”   唐墨眨眨眼:“我、我……”   姜冬月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老黑,你喝迷糊了吗?”   唐墨还没回过神,脱口而出:“没有的事,我就喝了两杯。”   “你可真敢吹,衣裳都臭了。”姜冬月捂着鼻子,让唐墨进来又重新拴好门。   “锅里烧着水,快开了,你赶紧洗洗。晚上我跟笑笑炸了花生米,你洗完再吃点儿,好歹醒醒酒。”   “嗯。”唐墨应了声,老老实实去南棚子里擦洗换衣裳。   往常他胡乱沾点水,五分钟就能结束战斗,今天花了足足十五分钟,出来发现唐笑笑早睡熟了,姜冬月则在堂屋剥花生,桌上给他留了半盘油炸花生米。   “快尝尝,我特意用水泡过才下锅,又香又脆。”姜冬月说。   油炸花生米红彤彤的,外皮裹着点雪白盐粒。唐墨拈起一颗吃进嘴里,发现果然好吃,香脆里透着点咸味,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以前总不会炸东西,咋现在做得比饭馆还好吃?”   姜冬月白他一眼:“我那是舍不得费油,花生不费,锅里油越炸越多,当然好吃。”   这年月技术不发达,化肥也没那么顶用,山沟里的地很多种不出庄稼,就点些花生、黄豆之类,好歹有点儿收成,然后再拉着花生到乡下换粮食。   姜冬月小时候,魏村公社地里也会种花生,有老人专门用来榨油,每顿饭就吃一小勺。   “你多吃点吧,小贵子那抠门计较的,请客上盘肉菜都得先紧着自己肚子。”姜冬月抱怨两句,又问唐墨,“他今天找你借多少钱啊?”   “没、 没多少。”唐墨慌忙将差点溜出口的“三百”拽回来,含糊道,“他想借两百块做买卖,我没答应。”   姜冬月瞟唐墨一眼:“两百还没多少?你也不看看咱家统共才几块钱。真要全借出去,回头有点事就得抓瞎,不可能指望小贵子还钱。”   她边说边将花生壳子扫到小簸箕里,留着明天烧火。   唐墨等了一会儿,发现媳妇完全没提三百块的事儿,底气渐渐壮了起来。   对啊,就算冬月真的能掐会算,顶多跟陈大娘一样做个行好的天天烧香,他又没干过亏心事,有什么好怕?   往后遇啥困难说不定还能找媳妇逢凶化吉呢,嘿嘿。   唐墨越想越乐,差点笑出声,正要把那荒谬猜测当笑话讲出来,缝纫机旁边忽然咕噜噜地滚落一团毛线球。   他赶紧起身去捡,见旁边高椅子上搭着条崭新的条绒裤子,腿上三道波浪花纹,随口问道:“这裤子挺好看,咱村谁找你做的呀?”   姜冬月说道:“没人找,给笑笑做的。”   “太长了吧?”唐墨拎起裤子比划,“就咱闺女那小短腿,明年都不一定……”   话没说完,他忽然僵在原地,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姜冬月没发现他的异样,边收拾剥好的花生边说道:“我把裤腿折了三折,入冬套棉裤就能穿。以后笑笑长个子了再放下来,至少能穿到一年级秋天。”   “……”   唐墨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两句新鲜台词不停在脑子里回荡。   “仕林现在七天都还没到,娘子你就这么快做他七岁穿的衣服了,原来你比我还要心急。”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子女穿得好、吃得好……”   姜冬月拾掇干净地面,发现唐墨还傻站着不动,伸手戳戳他:“老黑,愣着干什么?头晕吗?”   “没有,咱们快睡吧。”   唐墨慢吞吞将裤子放回去,关了门躺到床上仍觉得心头发懵,一忽儿冷一忽儿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难道冬月……不不不,肯定是他黄汤喝多醉糊涂了!   老一辈人经常念叨,稀奇梦来梦稀奇,稀奇大梦怕公鸡。太阳底下照一照,多少流毒化成泥。   他明天起来就晒太阳,肯定啥事都没有!   啥事都没有……   唐墨半梦半醒地熬到天亮,立马起来坐锅烧水,然后爬房顶上揭开塑料布晒棒籽儿。   顺便晒晒太阳。   奈何今天不怎么晴,他对着太阳的方向转了四五圈,回到院子里仍觉得不大舒坦。   “……”   唐墨攥紧拳头,默默给自己鼓劲儿。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是姜冬月的男人,是她闺女的爹,有啥好怕的?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趁姜冬月梳头发的功夫,唐墨终于哼哼唧唧地说起了白娘子和许仙:“人家两口子郎才女貌的多美满啊,都叫和尚给拆散了,真可怜。”   家中只有他大前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黑白电视,早没信号了,唐笑笑平时都不待碰一碰。   至于碟片,全石桥村都没两户有放映机的,根本看不着《新白娘子传奇》。   只要姜冬月问他白娘子和许仙谁是谁,他就说——   然而姜冬月毫无防备地接了下去,磕巴都没打半个:“是挺可怜,那法海专门趁白素贞生完孩子收她,真可恶。”   唐墨:“?!!!” 第43章 护身符   有那么一瞬间, 唐墨感觉自己心脏都不跳了。   他甚至想抓住姜冬月的肩膀,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把那些有的没的全摊到明面上。   可万一……   “老黑, ”姜冬月扎好头发,对着小镜子照照,抢先问出了新难题,“人家妖精生完孩子什么都能干,我还得坐月子,这次你打算怎么办?”   唐墨“嗖”地醒过神儿,摸了把脖颈里竖起的汗毛又挠挠头, 试探道:“叫我妈伺候月子吧?前几天我问过,她说阳阳大了不用看,等你快生了她就过来。”   姜冬月肚里翻个白眼, 故意说道:“, 全村都知道你妈光待见孙子, 我生笑笑的时候, 她听见是个孙女转身就走,暖壶都差点丢了。这回再生个丫头, 你妈肯照管吗?”   唐墨:“……”   完蛋, 媳妇这么说,肚子里十成十真是个闺女了。   “生闺女好, 闺女是爹娘贴心小棉袄。看咱们笑笑,聪明懂事又勤快,长大了肯定孝顺。”唐墨一边夸闺女一边给闺女爹鼓劲儿,又向姜冬月保证, “这回我妈必须管。我再找她说说,把事儿定死了, 你就放心吧。”   姜冬月摸摸肚子:“那回头你问完了告诉我,看看你妈咋说的。”   横竖现在离她生产还有多半个月,没那么着急。   至于让马秀兰伺候月子……姜冬月抬头看看,青天白日的她就不做梦了,过两天再让唐墨去接林巧英吧。   亲妈再不好,也能给她和笑笑做顿热乎饭。   “行。”唐墨应了声,到底觉得心里不安,开饭前便想点根细香拜一拜。   姜冬月:“领袖都说了,封建迷信要不得,你有那闲工夫不如把棒子芯儿扛下来。”   “……”   唐墨心情复杂地放下香,吃完饭重新爬上房顶,一趟一趟地往鸡窝旁边倒了五麻袋棒子芯儿,就推着二八大杠出发了。   说来奇怪,每当他觉得木匠厂干不下去要关张的时候,总能冒出一两单生意续命,就这样断断续续撑了过来。   姜冬月总不让他辞了这边的活儿去工地,莫非是因为木匠厂有什么新出路?   怀着那点不能对外人讲的小心思,唐墨今天干活格外有劲,快下工时老板忍不住问他:“老黑,家里有啥喜事啊?是不是弟妹生了?”   “没,还得等几天。”唐墨边说边将地上的刨花、碎木屑等扫到角落,“就是听行好的说,咱们厂运势不赖。”   好话人人爱听,从实诚人嘴里说出来,尤其显得可信。老板顿时笑了:“没想到老黑你信这个,借你吉言吧。”   “说起来,以前我老婆双身子的时候,我也比平常迷信,隔三差五上庙里请平安符,灵不灵的求个心安。”   唐墨心头一动:“哪个庙呀?远不远?”   “不远,”老板抬手一指,“就城里西关街的龙王庙,你知道那里吧?”   唐墨点点头:“知道,改天我也去请个符。”   ……   半小时后   唐墨站在污水遍地的西关街,很是费了番力气,才找到夹杂在楼房、小摊贩和两颗大槐树中间的龙王庙。   只见半敞的木门红漆斑驳,铁门环上绑着条团花绸带,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里面地方也不宽阔,只有一大两小三间青砖房,正中塑着造型简单的菩萨像。   唐墨站在门外吐了会儿气,终于躬身跨过门槛,踏进这间小小的龙王庙。   “上香吗?”一个清瘦老头听见动静从偏房走出来。他穿着宽大的灰色僧袍,头顶却留着半寸花白头发,乍看和石桥村的老头并没什么区别。   唐墨顿了顿,说道:“不上香,家里媳妇快生了:想求个平安符。”   “三毛一张,五毛两张。”老头边说边从褡裢里摸出一大把叠成三角形的黄色平安符,“要几个?”   看起来和家里过年烧的好像差不多……唐墨忽然有点不想买:“你这个符灵不灵啊?”   老头慢悠悠地道:“施主,心诚则灵。你请回去放枕头下面,不但保全家平安,还能驱凶辟邪,啥样的妖魔鬼怪碰上,都得魂飞魄散。”   唐墨:“……”   糟糕,更不想买了……   他犹豫着开口:“这么灵吗?万一我媳妇是个,呃,是个……”   “是个女妖精吗?”老头掀起耷拉的眼皮,用力翻个大白眼抛给唐墨,“你又没生成个小白脸,想啥好事儿呢?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   姜冬月正在家里搓棒子芯儿。   打棒机虽然脱粒快,但棒子顶部普遍脱不干净,特别是没长好的干瘪小棒籽儿,基本都在上面。   有那不在乎的就直接不管了,但唐墨和姜冬月舍不得,每年打完棒子都手动清理一遍,然后将搓下来的好棒籽儿晒到房顶上,差些的扔进鸡窝喂鸡。   光秃秃的棒子芯儿则堆在院子里留着烧火。这东西不禁烧,但着起来特别旺,冬天家家户户都用它配着棒子皮生火。   正忙乎着,钱会粉忽然来了,进门便说道:“冬月,咱们上刘建设家吧,你给我壮个胆。”   姜冬月“噗嗤”笑了:“嫂子你真会开玩笑,咱村里数你人缘最好,跟谁都能说上话,怎么还用我壮胆?是建设家有什么喜事吗?”   “别提了,哪有喜事呀?”钱会粉坐下捡了几个棒子芯搓弄,边干活边闲聊,“是刘建设在工地不小心把腿摔断了。咱们乡里乡亲的,多少得去看看他。”   姜冬月大吃一惊:“腿都摔断了?往后还能走路吗?什么时候的事儿呀?”   钱会粉:“就前几天。听满仓说他小腿有根骨头断了,在城里医院打了石膏, 昨儿夜里刚回来。瞧那架势,走路肯定能走,就是得受点罪,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能走就行,正好地里忙完了,年前都不用费啥大力气。”姜冬月说着,忍不住皱起眉头,“工地的活儿真不好干,刘建设猴精猴精的,又是个老把式,居然弄成这样,真是想不到。”   钱会粉:“谁说不是呐?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呢。”   姜冬月听着话音不对,低声问道:“嫂子,是不是刘建设开罪你了?你跟我学学呗,他要做事过分,咱俩今天谁也不去看他。”   钱会粉本就爱说爱笑,心里藏不住事,闻言立马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讲起她跟刘建设的那点恩怨:“这不前阵子都到平村镇买化肥嘛,我买着买着钱不够了,正好他们两口子也在,我就找刘建设借了三块六,添上自己兜里几个钢蹦,凑齐四块钱给了那掌柜的。”   “当时我心里想着一回家就把钱还回去,结果燕燕不知道吃了啥上吐下泻,慌得我赶紧带她去药铺,就把还钱的事儿给忘了。你猜怎么着?”   姜冬月想了想:“……找你要钱了?”   “没错!”钱会粉“咔咔”掰断手里的棒子芯儿,“就隔了一晚上,何富美就上家里找我要账来了!”   现在想想那场面,她仍觉得难堪,“冬月你给评评理,三块六是啥大钱吗?我是那耍无赖不还的人吗?咋门缝里看人把人看这么扁呢?实话跟你说,要不是王满仓念着拐了十八个弯儿的亲戚关系,我今天说啥也不跑这一趟!”   姜冬月:“……”   仔细想想,这倒真是何富美能干出来的事。她特别会算账,往好听了说是不占别人便宜,也不让别人占自己便宜。往难听了说,就是心眼还没针尖大,谁都甭指望她帮忙。   刘建设同样没强哪里去,要不是唐墨心眼实诚,俩人早散伙了。   因为太精明,两口子在石桥村过了几十年,走出门还没马秀兰人缘好。   “嫂子你快别生气了。”姜冬月回屋拿了钱,又安慰钱会粉,“你在她跟前算有面子的,换个人指不定得在肥料店当场写借条、按手印呢。”   钱会粉愣了下,反应过来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冬月你说得对,何富美真能这么干!”   她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又跟姜冬月商量买什么东西,“称五斤鸡蛋再搭二斤江米条吧,太少了不好看,太多了我舍不得。”   姜冬月算算价钱,说道:“行,就买这些吧。其实我也不大想去,之前刘建设带着老黑去工地干活,把老黑使唤得跟牛一样,自己偷偷抽一半的钱,简直比包工头还黑。”   这回轮到钱会粉吃惊了:“还有这事儿?他家祖上是周扒皮吧!”   “他还劝老黑在工地长干,幸亏老黑没听,给人替了几天工就回去刨木头了。”姜冬月拎起提篮往外走,“老黑傻实惠,知道钱叫他抽了也没吭声,还嘱咐我别往外说,怕乡亲们知道了难看。嫂子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悄悄念叨一下。”   钱会粉听到新八卦,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哼道:“冬月你放心,嫂子嘴严得很。刘建设就是欺老黑实在,搁我头上非得骂他几顿。”   “唉,人善被人欺,没啥好办法,就当长个记性吧。”   “也对,反正往后跟他们两口子少共事。”   俩人边聊边往小卖部走,各自买了东西,然后结伴到刘建设家探望。   这会儿何富美正在院子里煎中药,见姜冬月和钱会粉提着东西上门,忙把两人往屋里让:“哎呀你俩咋过来了?建设他姑姑家亲戚正在里头说话,咱们先嗑瓜子坐会儿。”   说是这么说,她守着药炉子动都没动,正巧钱会粉心里尴尬也不想多待,放下东西,客气两句“你忙着吧,让建设好好养”,就拉着姜冬月告辞了。   出门走到街上,两人都完成任务似的舒了口气,约好初一同去庙里上香,才各自回家。   姜冬月把剩下的棒子芯儿搓完,好坏棒籽分开装袋搁到天地台上,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开始做饭。   今天家里馒头不多了,但她现在和面太吃力,就没有蒸,而是往小铝盆里挖了一瓢面,然后切了半颗南瓜蒸熟,剁成小块揉进面里,准备做南瓜饼。   这南瓜是林巧英种的,她的房和地都归了儿子,就在老房子后面点了几粒南瓜子,没想到长得挺好。前几天唐墨送过去半袋新棒子面,回来便带了五个南瓜,最小的也有唐笑笑胳膊长。   面团渐渐成型,从里到外染上均匀的南瓜黄,姜冬月又掺了点儿白糖,揉好后揪成拳头大小的剂子,依次擀成半个指肚厚的饼放进锅里烙。   锅底只刷了薄薄一层油,但姜冬月火候掐得准,饼子很快膨胀起来,南瓜天然自带的清甜和面食的焦香很快混合成一股诱人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好香啊~”唐笑笑放学回家,立刻循着味道跑过来,“妈,你在做什么?是晚饭吃的吗?”   姜冬月:“对,今天做的南瓜饼。你舀点水洗洗手,妈给你撕两块儿先吃。”   “好!”   唐笑笑一溜烟跑去洗手,很快吃上了香喷喷的南瓜饼。等唐墨推着车回来,她立刻抓一块新的递过去:“爹,你尝尝!特别好吃。”   “嘿,我们笑笑真乖。”唐墨下意识伸手去接,发现手上脏兮兮的,还沾着点黄色纸屑,忙把手背到身后,蹲下身咬了一口,“好吃。你妈买的吗?”   唐笑笑摇摇头:“不是买的,是我妈做的,叫‘南瓜饼’。”   她不爱吃南瓜,特别是白面汤里的大南瓜皮,特别硬特别苦,但她喜欢吃南瓜饼,嘿嘿。   “……”   嘴里暄软微甜的饼子顿时有点噎人,唐墨忙用力嚼两口咽进肚子,就着下蹲的姿势小声问闺女:“笑笑,你妈以前做过南瓜饼吗?”   “没有。”唐笑笑举起左手,五指伸开,认真回答道,“姥姥今年才种的南瓜,我已经吃五顿啦。”   唐墨还想再问,姜冬月拿着碗从南棚子里出来,催父女俩快吃饭:“嘀咕什么呢?好容易回来早点儿,赶紧摆桌子吃饭吧,待会儿饼凉了不好吃。”   “咳咳,”唐墨清清嗓子,强装镇定地开口,“冬月,你跟谁学做的南瓜饼呀?”   千万别说是姜秋红,否则——   然而姜冬月并不配合,随口便道:“我姐姐呗。”   唐墨:“^&*%¥#!”   他咽了口唾沫,略显做作地将左手插进裤兜,捏住五毛钱两张的平安符,“我记得大姐好像不爱吃南瓜。她说小时候你们魏村公社为了产量高,年年都种南瓜和红薯,早吃腻歪了。”   前阵子他住在高家屯帮忙掰棒子时,高明曾偷偷抱怨,“秋红不爱吃我爱吃呀,我都两年没尝过南瓜是个啥滋味儿了。”   唐墨面上镇定,实则一颗心砰砰乱跳,挨着手心的平安符似乎都在发烫。   奈何姜冬月完全没注意,转身拿筷子去了:“静静教的呗,她从学校食堂吃的秘方。”   唐墨:“^&*%¥#^*%¥#!”   高成静是到县里念初中,不是进国营饭店当学徒,上哪儿吃出那么多秘方啊?   事到如今,他几乎已经确定姜冬月有秘密瞒着自己,但实在不想戳穿,原地缓了会儿,自暴自弃地把手心汗蹭到平安符上,端出大铁锅准备盛饭。   好巧不巧,今天的汤也是新花样。绿色的芫荽和黄色的鸡蛋丝漂浮在表层,中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虾皮,卖相特别好。   仔细看,汤里似乎还勾了点芡粉。   唐墨手一抖,差点把锅盖掀翻,急忙默念几遍“有怪莫怪”,然后狠狠在心里唾骂自己,庄稼汉回家有口热汤饭就该知足了,想东想西的干啥,真是吃饱了撑的……   自我镇定完毕,唐墨同手同脚地坐到桌旁,呼噜噜喝了三大碗汤,胃里饱胀热乎的同时,胆气也慢慢壮起来。   “冬月,你带笑笑玩吧。我先堆棒籽儿,搭好塑料布再下来和面。”唐墨一抹嘴,拎起木铁锹上房顶去了,准备觑个空当把平安符扔掉。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叫个长头发的老和尚唬住,那不成了洋鬼子唱戏,离大谱吗?   唐墨揣着热炭团似的心,雄赳赳气昂昂爬上房顶干活,盘算着把平安符随便扔到哪个角落。   然而忙完往兜里一掏,那两枚三角形的黄色平安符居然泛红了!   唐墨:“?!!”   不是吧,五毛钱两张的符能这么灵?他明明没敢碰着冬月啊!   这下唐墨立刻不敢扔了,重新将平安符塞回裤兜,僵着左腿爬下梯子,想来想去决定出门。   上牙掉了扔低处,下牙掉了扔高处,平安符红了……他扔村外河沟里!   姜冬月喊住唐墨:“这么晚了干啥去?先在家把面和了。”   “我……”唐墨尚未找好借口,姜冬月就把面瓢子递了过来,吓得他赶紧接住,后退两步去西屋搬搪瓷盆。   眼看和差不多了,姜冬月嫌面少,走过来指挥他加面。   唐墨慌忙后退,小跑步去拎面布袋。   加了半瓢面粉又和十几分钟,姜冬月又嫌面干,指挥他加水。   唐墨皱起两道浓眉:“……你咋不早说?我都快和好了。”   “我没看仔细嘛。”姜冬月端一碗温水,边说边往唐墨身边靠,“我给你倒水。”   唐墨立刻后退,伸长胳膊硬把碗接过来:“你回屋歇着吧,我来就行。”   “……”   姜冬月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进堂屋听闺女讲生字了。   唐墨浑然不觉自己早已暴露,暗暗松口气,又揉又按地终于和好了一大盆面,搬到煤炉旁边盖好,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直奔石桥村口。   “瞧你爹那模样,活像家里有大狗追他。”姜冬月说着,把铅笔和田字格本收起来,打了水让闺女洗脚睡觉。   “我爹肯定有小秘密啦!”唐笑笑用脚丫打着拍子,快活地唱起来,“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这歌是她上周新学的,只会开头三四句,调子也不准,但孩童稚嫩的嗓音唱出来,反倒有种别样的可爱。   姜冬月鼓鼓掌,笑道:“让你爹揣着他的小秘密吧,回头他要是想说,咱们俩谁都不听,好不好?”   “好~”唐笑笑捂住耳朵,“我就不听,嘿嘿嘿。”   ……   村口桥头   唐墨假装撒尿,沿着树影往平金河下游走,走出快二里地,终于寻到个顺眼地方,掏出裤兜里的平安符,用力掷了出去。   这平安符再灵,也是黄纸做的,经水一泡便散。哪怕明天有人看到也不晓得是啥东西,自然不会灵。   有怪莫怪,他以后万万不敢再沾这些神神鬼鬼的……   咦,怎么有个符被野草绊住了?   唐墨掰一根长树枝,想把那枚不听话的挑进水里,结果不知怎的竟给勾住甩到了河边,黄色纸里隐约露出点红色。   唐墨顿时心头发颤,不至于吧,他就悄悄扔一回……现世报这么快吗?   想到老和尚的交待,他简直想拔腿就跑,却怎么也迈不开脚,犹豫半晌发现平安符没动静,终于大着胆子凑过去——   一颗红色小球静静躺在泡散的符纸中,和小卖铺玻璃罐子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   唐墨伸手碰触,红色小球立刻扁了,糖皮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糖粉。   确实和小卖铺罐子里的一模一样。   好像是五分钱十粒,唐笑笑偶尔会买来吃。   “NND……”   唐墨呆立半晌,一脚将那“平安符”踩进泥里,脸色漆黑如锅底。   领袖说的对,封建迷信要不得,要不得啊! 第44章 两回合   唐墨深受打击, 梦里都在嚼着糖豆发誓以后不搞迷信活动,转天四点半就早早起来揉面蒸馒头,忙得满身是汗。   等姜冬月五点半起床, 他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正手起刀落,剁出一个个均匀的剂子。   姜冬月洗了手一压一按,剂子就变成了方方正正的馒头。   全部按完,她将馒头间隔两指放到盖帘儿上,故意挑刺道:“你看你切的,蒸熟了比笑笑脸还大。”   “……”   唐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顿时好气又好笑。亏他还怕平安符伤到姜冬月,小心翼翼不敢挨着她,没想到早被看穿了。   也不知道自家媳妇啥时候变这么精了, 啧。   “是不是这个太大, 这个又太小?”他比划着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馒头剂子, 顺手在姜冬月脸上抹了两道白面印子, “净会挑毛拣刺,也就我惯着你了。”   “去去去, 你都多大人了。”姜冬月一边擦脸一边笑, “老黑,你今儿怎么正常了?昨天背着我偷偷做贼啦?”   唐墨:“……”   做啥贼, 还不是怕你叫和尚收了……唐墨颇有些委屈地瞟了眼姜冬月,含糊两句就开始往大锅里倒水。   等收拾齐整,他揣了俩馒头和鸡蛋,跨上二八大杠匆匆出门, 临走嘱咐姜冬月,“你掀了锅就行, 剩下的等我回来收拾。”   “好,你路上慢点儿,我烧上火再叫笑笑起来吃饭。”   今天星期日不用上学,姜冬月就放任闺女睡了个懒觉,吃过早饭带她上地里拔了俩萝卜转一圈,然后继续准备生产用的东西,衣裳、尿布、垫子、奶粉等等,整整齐齐捆了两大包袱。   唐笑笑看得好奇:“妈,弟弟妹妹生出来很大吗?我能带他们上学吗?”   “不大,才五十公分,没有你一半高。”姜冬月揉揉闺女的小脑袋,“等他生出来,妈得在卫生所住三天,到时候让你姥姥在家和你作伴儿。”   唐笑笑拍拍胸口,小大人似的松口气:“太好了,我不想跟奶奶住。妈你什么时候接姥姥呀?”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过两天吧,你爹不上工的时候去接。”   ……   姜冬月为了生孩子积极准备的时候,马秀兰正在家里纠结。   “小霞,你说妈到底该不该去给你大嫂伺候月子呀?我这两天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肠子都快打成麻花了。”   唐霞自从怀孕,天天好吃好喝,加上幸运的没啥反应,整个人胖了两圈不止。这会儿坐在桌旁,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妈,你要这样问我,我肯定不希望你去呀。伺候月子又得做饭刷锅,还得洗涮尿布,多累人呀,我想想就心疼。”   “再说了,大嫂死活不去照B超,肚子里十有八九是个二丫,有啥好伺候的?要不是摊上妈这样的好婆婆,早叫她打掉重新怀了。”   “谁说不是呐?”马秀兰往窗外看看,发现俩孙子都拿着糖纸在院子里玩,刘小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才对唐霞吐露心里话。“就你大嫂那德行,我压根不想管她。可老黑不知道咋了,一门心思叫我伺候月子,都找好几次了。”   唐霞微微瞪大眼睛:“这可怎么办呀?妈你要是不去,我大哥肯定得跟你生气,他特别听大嫂的,咱们自家人都得往后排。”   “就说我二哥卖春联那事儿吧,他不做买卖咋翻身呀?大哥咬死嘴一分钱不借,肯定是我大嫂撺掇的,以前大哥给我几块钱,她就经常吵吵。”   “嗨呀,小霞你可算说对了,老黑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马秀兰心头越发烦躁,“这几天为着帮你二哥凑本钱,我是吃不香睡不着,头发都快愁白了。”   唐霞听着马秀兰絮叨半晌,眼珠转了转,很快想到主意:“妈,你甭发愁,我大哥啥都听冬月嫂子的,只要她发话不让你伺候月子,大哥就得另想办法,怨不到你头上。”   知女莫若母,马秀兰迅速明白过来,喜道:“还是小霞脑子伶俐,妈今天就去你大哥家!”   说干就干,下午送走唐霞,马秀兰立刻翻箱倒柜地找出几件唐耀阳穿破的小衣服,捆了个包裹,然后眼巴巴等到晚上七点多,打着手电去大儿子家,开口便要住下。   唐墨找了马秀兰好几次都没个准话,想不到还有这种惊喜,急忙道:“妈,不用住,离生还有十来天呢。冬月真生了也不能让你住家里照顾,太累,夜里有啥事儿我来就行。”   马秀兰欣慰道:“嗨呀,女人生孩子说不准啥时候发动,妈得早做准备。苦点累点不算啥,不能耽误了给冬月伺候月子。”   “不耽误,铁定不耽误。”唐墨搓搓手,高兴得都嘴巴都快合不上了,“妈你回去歇几天吧,快生了我上家叫你。”   “……”   姜冬月看着母子俩越说越投机,忍不住问道:“家里只有一间堂屋能住人,妈你打算睡哪儿啊?”   马秀兰毫不犹豫地道:“我跟你一块儿睡,让老黑支俩椅凳睡炉子边,冻不着。”   唐墨:“……?”   姜冬月头一次坐月子时,他妈就在堂屋睡过两天,夜里打呼噜不说,还半点不经心,差点把笑笑脑袋捂住,气得冬月半夜大哭,第二天就把他妈撵走了。   怎么好几年过去,他妈又提这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万一冬月生气……   唐墨暗自发急,姜冬月却不气不恼,反而笑眯眯地问道:“妈,你过来给我伺候月子,小娥没意见吧?旭阳和阳阳怎么办?”   马秀兰:“小娥哪能有意见呀?她懂事得很,知道我来给你伺候月子,专门收拾了几件衣裳,看能不能做尿布啥的。”   “那就好,我嫁过来七八年,可算能享婆婆的福了。”姜冬月看着马秀兰,故意拉长语调,“既然小娥舍得放人,你干脆多住俩月吧,在我们这边过个年,也让小娥跟孩子亲近亲近。”   “自从上回出事,小娥总看着没个笑模样,在家照管旭阳和阳阳,多少能分一分心思。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到底跟着亲妈更自在,你说是吧?”   “……”   马秀兰脸色慢慢变了,那股暗搓搓的得意劲儿不翼而飞。   眼瞅姜冬月越说越来劲,已经计划着开春还让她看孩子,自己出门打零工了,老黑还在那点头,马秀兰终于忍不住打断,讪讪地道:“嗨呀,刚想起来还有点事儿,冬月你先收拾着衣裳,我回去看看,待会儿再来。”   唐墨:“妈,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外面黑灯瞎火的。”   “不用不用,”马秀兰连连拒绝,倒着小碎步一溜烟跑了,“我就去一下,待会儿回来。”   等她出了门,姜冬月立刻道:“老黑,你把门拴上吧。”   唐墨顿时有点不高兴:“你看看你,我妈待会儿回来心里得啥滋味儿。”   又劝姜冬月,“我知道你不想跟我妈住一床,等她回来我再说说,让她白天来就行,放心吧。”   “可拉倒吧,你妈最早也得明天过来,”姜冬月白唐墨一眼,“不信咱俩打个赌?”   他又不会算,这不是欺负人嘛……唐墨挠挠头:“栓就栓,待会儿我妈来了你可不能挂脸。”   姜冬月摸一摸肚皮,说道:“只要你妈来,我带着咱家老二一块儿冲她笑,哼~”   然而八点过去了,马秀兰没回来。   八点半过去了,马秀兰还没有来。   等到快九点,唐墨终于放下耳朵,洗了脚躺下睡觉。   他今天起得太早,眼皮沉得像缀了砖,明天还得早早出工,不等了。   ……   诚如姜冬月所料,马秀兰第二天上午才过来,进门便说住不了,让她再坚持坚持。   “旭阳胆子太小,晚上没我照看吓得做噩梦,冬月你也得心疼孩子不是?妈先给你做两天饭吧,以后生了再说。”   姜冬月心知肚明马秀兰打的什么主意,面上却不说破,只笑道:“做饭也挺好。我每天挺着大肚子,走路都费劲,有人替我做饭就轻松多了。咱们今儿中午吃什么呀?”   马秀兰没想到大儿媳这么痛快,顿了顿才道:“快晌午再说吧,我先回去干点活儿。”   说完快步离开,好像慢一点儿就会被姜冬月扣下来似的。   “……”   姜冬月撇撇嘴,自顾自进南棚子泡粉条了。   今天唐墨活儿少,只用出半天工,她想熬煮大锅菜。万一唐墨回来晚,照样好吃。   那边马秀兰离开巷子,并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直奔小卖铺,搬了个小板凳开始唠嗑。开口“给儿媳妇伺候月子”,闭口“婆婆真是难当”,等到十一点,半个石桥村的人都知道她要给姜冬月做饭去了。   “嗨呀,我那时候一直干到生,现在儿媳妇娇贵嘛,没办法。”马秀兰一边跟相熟的老太太嚼牙,一边慢悠悠往自家去。   至于应承给大儿媳的饭,她再忙也得先顾孙子,孙女就等等再说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快一点钟。   马秀兰不慌不忙挂上围裙,特意从街上绕着圈走到唐墨家,进门见姜冬月坐在院子里织毛衣,厨房冷锅冷灶没半点热气,心头暗自趁意,嘴上却道:“嗨呀,冬月你咋不坐锅?干等着我上门烧饭吃现成的呀?”    “不是我当婆婆的说你,你可真是懒到……咳咳!老黑你咋回来了?” 第45章 “真相”(上)   唐墨黑着脸从西屋出来, 手里拎着一卷化肥袋,正要开口,姜冬月抢先道:“他回来做饭, 省得我跟笑笑在家挨饿。”   “……”   马秀兰伸手在围裙上蹭蹭,用力擦了擦眼角,“冬月你这是故意架难听话,好叫我心里难受呀!我岁数大了慢手慢脚,伺候你晚了也不是啥大事,咋能乱折腾老黑呢?”   她拿腔拿调地边说边往南棚子里走,一看煤球全烧灭了, 立刻重新得意起来:“老黑,你快上小贵子那里夹两块新煤吧,火熄成这样, 一块都着不起来。”   “嗨呀呀, 懒鸟不搭窝, 懒驴不驾辕, 你平常过的啥苦日子哟……”   姜冬月背对着马秀兰,冲唐墨吐吐舌头:“略~”   一回生二回熟, 何况她多出三十年经验, 早不指望马秀兰了。   非但不指望,还提前烧水、做饭, 将家里最后两块蜂窝煤用掉,就是不让马秀兰插手,哼。   马秀兰还在絮叨,指桑骂槐地数落姜冬月, 唐墨实在听不下去,说道:“妈, 我们吃过饭了,你回去歇着吧。”   想想又添一句,“往后也不用过来做饭,冬月在家自己能干。”   马秀兰顿时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怔了两下才重新找回声音,一叠声地道:“不是说了我来做饭吗?早早跟冬月说好了,咋的还悄摸摸自己做上?这是嫌弃老婆子我邋遢呀!我年轻时在地主家干活都没有——”   “够了!”唐墨提高声音打断马秀兰,额头刻出个深深的“川”字,“妈,你不想给冬月伺候月子就直说,怎么还倒打一耙?快回家歇着去吧,以后都不用你了。”   唐墨是真心觉得难堪。他今天活儿少,只用出半天工,想着早早回来下午收拾棒籽儿。骑着车刚到平金河桥头,便有熟悉的乡亲跟他打招呼,说他妈给大儿媳妇做饭去了。   但他高高兴兴回到家,姜冬月已经摆上小桌子开饭了。   “放一百个心吧,你妈来不了。十二点太早,来了肯定得做饭,十二点半也不保险,万一我干等着呢?”   “所以你妈至少得一点靠后来,我为了闺女上学也得先动手,她要么捡个现成的,要么趁机会数落我心急、看不起她、不会过日子、好心当成驴肝肺……不信老黑你等着瞧。”   唐墨……唐墨不敢不信,又不太想信,边吃饭边看表,差点把自己杵门口当望妈石。   结果呢?他难得用到亲妈出力,昨晚丢脸一次,今中午又丢脸一次。   幸亏姜冬月提早把闺女打发到学校了,不然更难堪。   “老黑,你咋这样跟妈说话!”马秀兰这回真急了,拎起围裙用力擦眼睛,想着说点什么挽回局面。   但她在家得意了半天,冷不丁被大儿子抓个现行,实在生不出急智,想来想去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咧着嘴开始骂唐墨不孝顺。   姜冬月后退几步,指挥唐墨去把马秀兰扶起来。   马秀兰哭嚎着拍打唐墨,死活不动地方。姜冬月沉了脸,从柴火堆抽根树枝戳她两下,喝道:“别哭叫了。你再这样胡搅蛮缠,冤枉老黑,我现在立马去街上跟乡亲们嚼舌头,把唐贵进派出所的事原原本本学一遍,看看你俩儿子到底是哪个不孝顺!”   她边说边作势朝门外走,马秀兰打了两个嗝,识相地闭住了嘴巴。   “……”   耳朵清净了,唐墨脸色却更黑了。   他搀起马秀兰,一路将她“送”到巷子口,低声说道:“妈你自己回去吧,我媳妇坐月子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转身走了。   马秀兰急得跺脚:“嗨呀老黑!老黑!”   唐墨充耳不闻,蹬蹬蹬地快步回到自己家,然后趁姜冬月在屋里倒水的功夫,拿着布袋爬到房顶,开始一锹一锹地装棒籽儿。   他本来想粜棒子攒钱,但打听一圈发现籴棒子的只肯出价九分五,连一毛钱都没有,简直低得要命。与其贱价粜了,不如多留点儿粮食,等到过年或开春有收陈棒子的,他再往外贩。   这种化肥布袋装满后,用塑料绳结结实实捆扎住,每袋大约一百二三十斤。唐墨从堂屋和西屋房顶各装了七袋,就光着膀子开始往下扛,一袋袋地倒进西屋专门放粮食的大瓮缸,用石板压严实。   终于忙活完,唐墨累得前胸后背全是汗,靠着梯子大喘气儿。   姜冬月打了热水让他擦洗,唐墨摆摆手:“哪用这么干净啊?待会儿还得上地里耙田埂。”   “明天再去吧。你连着两天起大早干活儿,熬坏了咋办?”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快擦洗去,完了躺床上睡会儿。”   今天亲妈胡闹一场,唐墨万万想不到还能有这种待遇,憋不住“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冬月,你不生我妈的气么?”   姜冬月提前结束了第三回 合,倒真的不怎么生气,但她不想让唐墨翘尾巴,索性挑明了说道:“生气有什么用?你妈不怕我生气,我还怕自己气得难产呢。”   “你赶紧睡吧,睡醒了到魏村把我妈接过来。现在我还没生,身子再笨重也有力气跟你妈顶几句。等我生完孩子半死不活躺床上,你妈如果再这样,真就要我的命了。”   唐墨急忙道:“不会不会!我都跟我妈说了,以后你坐月子不用她操心。别看我平常不计较,这回说话管用,不能由着我妈折腾。”   “你现在想请也晚了。” 姜冬月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因为你妈回去肯定病了。”   唐墨顿时心里一咯噔,正要细问,就听姜冬月慢悠悠地道:“不是头疼就是脚疼,躲不过再添个腰疼,反正是绝对不能给媳妇伺候月子了。”   原来如此……唐墨哼哼两声,端水盆擦洗干净就去睡了。   他确实累得够呛,没多会儿便打起了呼噜,梦里却不怎么安稳,一忽儿在工地被人诓骗着结伴去挖煤,一忽儿在木匠厂不知怎的着了火拼命泼水。   正走投无路时,马秀兰忽然拄着铁拐杖喊他快跑。   唐墨大吃一惊:“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马秀兰:“姜冬月打的呗。她法术太高,妈打不过,得回洞里再修炼三百年!”   唐墨迷迷糊糊地想:“冬月哪儿会什么法术啊……”   “当然会!”马秀兰说得斩钉截铁,“刘建设欺负你,冬月打断了他的腿,妈现在落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但是你放心!冬月快生孩子了,我这就找和尚收了她!”   唐墨急忙喊道:“不行,不能收!冬月是个好妖怪,她没吃过人。”   然而马秀兰不听他的,转眼就带了七八个光头,个个手里托着脸盆大的金钵,围在家门口念咒要收走姜冬月。   还有个看不清模样的躲在高处,轻声质问他:“你怎么知道姜冬月没吃过人?”   唐墨:“我真知道,冬月是个好妖怪。”   “你怎么知道姜冬月是……是个妖怪?”   “妖怪咋了?妖怪也是我媳妇!”眼看光头们围拢过来,唐墨急得双手乱挥,“冬月!冬月你快跑啊!”   他越喊越急,忽然想起姜冬月大着肚子跑不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冬月没吃过人!她是好——冬月?”   唐墨眨眨眼,又眨眨眼,这才发现刚才在做梦,而他不知怎的已经坐了起来,心脏怦怦乱跳,后背全是热汗,喉咙也干得发疼。   但姜冬月没有给他倒水,反而抡起扫炕炊帚抽在他肩膀,凉凉地开口:“原来你夸我好,就是因为我不吃人啊?”   “……”   唐墨用力咽了口唾沫,一开口声音喑哑:“冬月,水。”   “喝什么水啊,老实交代。”姜冬月又抽唐墨两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唐墨:“?!”   唐墨有些混沌的脑子“刷”地清醒过来,后脖颈汗毛根根竖起,一双黑亮眼睛瞪得老大:“冬、冬月?”   姜冬月点点头,故意板着脸:“是我。你发现我跟从前不一样了,对吧?”   唐墨明显变了脸色,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卡了壳的机关。   但他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转个身环抱住姜冬月,两条胳膊轻轻颤动。   姜冬月:“……?”   她知道唐墨个子高胆子小,表面看起来啥都不在乎,其实怕鬼怕怪,但从没想过唐墨会悄悄发现她的不同,甚至疑心她是个妖怪。   看这模样,唐墨估计认定了她有些古怪,并且在想哪怕她是妖怪,也照样跟她过日子,权当啥都不知道。   摸着良心说,姜冬月其实非常感动。   她享了天大的福运重来一遭,自然比年轻时的自己更强些,不但把唐墨从工地拉回来,还保住了家里的钱,连马秀兰都明里暗里收敛许多。   大姐姜秋红夸她长出了胆子和脑子,亲妈林巧英夸她历练出来了会说话。姜冬月也挺高兴。   可高兴之余,心里难免有点空落落的。   现在,唐墨将最后那点空隙填满了。   “老黑,”姜冬月伸出手,费力地推开唐墨,低声道,“其实吧,我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   唐墨飞快张嘴:“别说出来!叫人听见就糟了!”   “……”   姜冬月这才发现唐墨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不但拳头攥得死紧,连脚趾头都弯得像鹰爪。  好家伙,这要实话实话,唐墨以后不得天天悬着心尖过日子?夜里还能睡着觉吗?   可是她已经开了张啊!   姜冬月一时间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脑子飞速旋转,终于勉强接上线头儿,磕磕巴巴地道:“其实也没啥,就是我运气好赶上神仙托梦,梦到咱家以后的事了。”   “我梦见自己生了儿子,但是难产没挺过去,然后你马上娶了新媳妇,我、我就……”   唐墨“嗖”地睁大眼:“呸呸呸,你这胎怀的顺利,肯定母子平安,不对!我咋可能另娶?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男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姜冬月瞪他一眼,顺着往下编,“你后娶的就是工地上做饭的寡妇,所以我才不让你去工地,知道了吧?”   赶紧记脑子里,以后别瞎想那么多!   唐墨挠挠头,半信半疑地道:“不能吧?我就是黑了良心,也没钱再娶啊。”   姜冬月顿了顿:“……你有。”   她翻转扫炕炊帚,“咚咚”敲了两下床,“要不你再想想?”   唐墨:“?!”   唐墨霎时间脸色精彩纷呈,好像打翻了调料铺,红的白的黑的什么色都有,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我那个……冬月你别生气,我……”   看他这样,姜冬月胆气更壮了些,顺手打他一记,说道:“我不生气,你的私房钱早叫我抄了。以后老实点儿,记住了吗?” 第46章 “真相”(下)   “我^&*%¥#……”   唐墨脑子里乱哄哄绕成一团, 他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怎么私房钱全没了还挨训呢?   “不不不,肯定不可能。”唐墨奋力转动脑子, 试图找出破绽,“那工地根本没女人,别说寡妇了,母蚊子也没有半只,我上哪儿去跟别人鬼混?”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炸起的汗毛慢慢躺平,“冬月, 你肯定是怕我像陈爱军那样勾三搭四,所以故意编故事诓我,对不对?”   不该精明的时候瞎机灵……姜冬月转过脸不看唐墨, 反手又捶他两下:“城里工地那么多, 我哪知道你跟谁家的搞到一块儿了?反正就是不许再去工地!”   唐墨:“……”   他非常想反驳, 但狗咬刺猬无从下嘴, 刚起个头就挨姜冬月两炊帚。   “坐老实点儿。还有,小贵子的事你往后少管, 他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缺胳膊少腿, 年年占着你跟你妈的好处还嫌不够,要死要活地非从咱家借三百块钱。要不是没钱看医生, 我至于躺木板床上没人管吗?”   这倒不全是假话。从前她难产的时候,卫生所大夫看着情况不好,让马秀兰先回家拿钱,预备实在生不出来送城里医院。   但马秀兰不肯。   若非姜冬月命大, 她真的很可能一尸两命。   如今三十年过去,提起这事姜冬月仍然觉得气愤, 那点子心虚瞬间飞到九霄云外,捡着能说的噼里啪啦开始数落唐墨。   “不让你干什么非要去,谁好谁赖分不清……”   唐墨一愣一愣地听完,忍不住叹气:“你是不是早就想骂我了?说这么多话也不打磕巴。”   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心说我给你守寡三十年,别说骂两句,便是打几顿也使得。   当然,她今天能骂得这么顺畅,全靠从前打过底儿。   那时候日子太难熬,她每年上坟都气咻咻骂唐墨一顿,先骂他狠心撇下她们母子三人受苦,再骂他有眼无珠把马秀兰和唐贵当个宝。最后骂他狼心狗肺,干半辈子临了都没给妻儿留点钱财傍身,简直不是个东西。   习惯成自然,有一回清明节赶上浇地,她匆匆烧了纸钱准备走,唐笑笑居然嘟着嘴巴小声提醒:“妈,还缺一段儿呢。”   气得姜冬月哭笑不得。   “骂你也不冤,哼~”姜冬月出了口郁气,推推唐墨让他起来,“我跟笑笑说好了今天做南瓜饼,得先和面。你也别想那么多,往后咱们该咋过还咋过。”   世上像她这样的人少,至少唐墨没有这种福运。如果她坚持用唐墨完全不知道的事情指责他,对唐墨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不如就这样糊弄过去。   她也没什么大要求,只要唐墨人还在,日子总能过得比从前容易些。   但唐墨不这样想。   他听见“笑笑”俩字瞬间支棱起来,是啊,他还有闺女呢!   “冬月,梦都是反的,梦里越苦,醒来越甜,你千万不能把做梦当真。”唐墨换个姿势坐着,努力压榨脑仁儿,“你想想,要是你真的出事,那我就成了光棍。一条光棍挑着闺女和儿子,就算兜里有几十块钱,人家寡妇也看不上我啊,跟着我能过啥好日子?还不如进城当保姆。”   姜冬月:“……”  姜冬月深深吸了口气,揪住唐墨耳朵用力拧,“你他妈还有脸跟我提闺女!你知不知道笑笑……”   她方才数落得酣畅淋漓,这会儿却忽然心痛如绞,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大颗滚落。   “笑笑才六岁啊,小短腿没你胳膊长,大晚上一个人跑姥姥家搬救兵,摔得鼻青脸肿。你、唐老黑你个死没良心的,要不是因为你——”   姜冬月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靠在唐墨肩膀嚎啕大哭起来。   乡下寡妇人家的日子太难过了,特别是唐墨刚走那两年,每逢麦收秋收,她都不敢合眼,白天黑夜地埋头干活。   扛不动一百多斤的布袋,就分两次、三次,一趟趟倒腾。借不到拖拉机,就一排车一排车地往家推,肩膀被绳子勒得红肿流血,转天照样下地。   有那么几次,她真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只要一撒手,就能求个痛快。   可是唐笑笑那么点个头儿,又是干活又是看弟弟,瘦得只剩两只大眼睛,却咧开豁牙的小嘴巴,冲她笑着说没事。   “妈,过了年我就能长高,长高就有力气,我们俩一定能养活弟弟的。”   姜冬月越想越伤心,呜哇呜哇地哭个不停。   她已经是大人了,吃再多苦也不觉得怎样,可是她闺女才六岁啊,为什么要跟着她遭这种罪!   唐墨原本半信半疑,想着仔细问问梦里还有啥,至少把自己负心汉的帽子摘了。然而姜冬月汹涌的眼泪立刻将他刚榨出来的那点脑汁冲了个七零八落,只剩满肚子心疼。   “别哭,冬月你别哭啊。”他搂住姜冬月,大手缓慢有力地拍抚她的脊背,像哄小孩子那样。   “梦都是反的,我就是埋土里了也不可能那么没良心。”唐墨急得满头冒汗,急切中蹦出了此生水平最高的好话,“冬月你不是看过那个《白娘子传奇》吗?神仙都说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是一张床睡觉的两口子,你待我好,我待你好,咱们肯定能好好过日子!”   “你要不信,我、我跪天地台发誓!我要是狠心不管你跟孩子,就罚我……罚我变头牛天天拉磨!”   唐墨使尽浑身解数又哄又劝,姜冬月终于止住了哭声,抱着肚子一边深呼吸一边哽咽道:“你记住自己说的话。反正我没有做b超,过几天要生出来的是闺女,咱俩就当啥事都没有。要生出来的是儿子——”   唐墨头发根子“歘”地竖了起来,抢答道:“母子平安!咱们一家四口都好好的!假如真有个万一,我就带着俩孩子好好过日子,宁死不找别人,绝不叫孩子吃后娘的苦!”   他生来实诚不爱撒谎,说话吐口唾沫就当钉,是真的能说到做到。   姜冬月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不知不觉翘起了唇角:“你是一家之主,都听你的。”   ……   夫妻俩难得温存,在屋里坐了半晌。看看时间不早了,唐墨才恋恋不舍地出门,临走把姜冬月安顿到被窝里躺着。   “我先去镇上拉煤球,再去魏村接你妈,你就安心歇着吧。郑叔说过,孕妇不能大喜大悲,容易动胎气。”   姜冬月这会儿平静下来,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你快去忙吧。”   梦里她忽然听闻噩耗早产,也要等到后天才生,现在肯定不会发动的。   然而世事难料,老天爷的心思更是没法猜。姜冬月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没多会儿便感觉到肚子隐隐作痛。   下床喝口水的功夫,那股疼痛感越来越明显,很规律地每隔八|九分钟泛一次。   糟糕,要生了!   姜冬月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趁阵痛稍缓的功夫,把蓝布小提包拿出来。   里面放着家里所有现钱和她的身份证,正好小金库也过了明路,可以拿出来应急。   只希望小儿子生出来以后,唐墨不要太害怕吧……   * * *   “赵大夫,我媳妇现在怎么样啊?咋听不见动静呢?”唐墨眼巴巴守在产房门口,逮住赵医生不撒手,仿佛那是根救命稻草,指节都用力到泛白。   他今天心中藏着事,出门将三轮车骑得飞快。饶是如此,刚进家门就听姜冬月说自己要生了,登时三魂飞走两半多,腿都软了。   姜冬月反倒很冷静,指挥他把旧褥子铺到车斗里,放上两个大大的待产包袱,又让林巧英在家生火做饭,顺便等唐笑笑放学。   “妈,你煮一锅小米粥和鸡蛋,告诉笑笑我生完孩子就回家。”   这种冷静的态度感染了唐墨,他放好包袱又提两个暖壶,就把姜冬月扶上车,小心翼翼地往卫生所赶。   一路上慢了怕来不及,快了怕颠簸,两条腿抽筋了都不敢乱动弹,楞把人力车蹬出了出租车的效果。   后半程姜冬月说羊水好像破了,他干脆推着车往前跑,生生赶在天黑前将人送进了产房。   可是咋好半天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家属冷静!”赵医生冷不防被人捉住袖子,惊得心跳立马快了两拍,看清是唐墨后没好气地把他拂开,“你冷静点儿,女人生孩子没有那么快。你家媳妇刚进去一钟头,你已经问我三回了,真是的。”   “现在换我问你,被褥衣服带了吗?热水打了吗?产妇的饭准备了吗?婴儿奶粉有吗?看你也不是头一回当爹了,咋光知道问问问!”   唐墨尴尬地松开赵医生:“都有都有,提前准备好了。”   “那个,赵大夫,”他来回搓着手,低声央求道,“你能不能进去给问问啥情况?我、我怕我媳妇难产。”   赵大夫慌忙把唐墨往旁边推两步,“呸呸呸!产房门口不许说这种晦气话,叫妇产科的听见跟你没完。”   他堂堂一个外科大夫,帮忙送了两趟酒精和消毒棉,不小心问了句怎么抢救的话,差点被接生同事瞪出俩窟窿。   “我跟你说,生孩子真没那么快,你再检查下衣裳和热水……”   赵大夫正数落着,产房旁边的小门忽然打开,一个年轻护士走出来,冲唐墨摆摆手:“你就是姜冬月家属吧?她刚生产完,男孩,母子平安,需要观察两小时才能出产房,你先做好准备。”   唐墨终于撑不住了,“扑通”软倒在地:“怎么是个男娃啊?我媳妇咋样?你们快救救她啊!”   护士:“……?” 第47章 唐笑安(捉虫)   姜冬月曾经非常想要个儿子。   特别是难产躺在卫生所硬邦邦的铁床上, 听到马秀兰和唐霞商量,只等她咽气就立刻抱走孩子,顺便把家里房子、田地都划走的时候。   “妈, 大哥大嫂都走了,那点儿家当自然得给你和二哥,不能便宜了大队。可是笑笑咋整啊?这么大的孩子肯定养不熟了。”   “一个丫头片子算   啥?六七岁正好干活,洗洗涮涮的都能干,吃不了闲饭。”   “那倒也是……”   姜冬月听着听着,怒火渐渐从心尖烧起来,顺着血管燎遍全身, 烫得她每一寸皮肤都在发抖,眼泪和着热血一起迸发——   狗东西,你们想的美!   我才不会死!我闺女也不会落到你们手上!   我还要生个儿子继承家产气死你们!   许是老天爷开眼, 煎熬两天后, 姜冬月真的生了个儿子。   小东西皱巴巴的难看, 只会咧着嘴发出响亮哭声, 两条眉毛也不像唐墨那样浓黑,反而和脑袋顶的头发一样稀疏。   但他刚来到人世间, 就帮妈妈抵挡了很多恶意。稍稍长大两岁, 就跟在姐姐身后用小化肥袋往家拉棒子,比抱着大鲤鱼的年画娃娃还可爱。   “好孩子, 你快快长大吧,这次妈一定对你更好,让你吃饱穿暖,早早上学……”   姜冬月望着喝完奶水后呼呼大睡的小儿子, 只觉得整颗心又热又胀,恨不得把满腔热血捧出来奉上。   正兀自满足, 忽然被一阵“嘿嘿嘿”的笑声打断。   “冬月,你看咱们俩的儿子多好看啊。”唐墨睁着两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床上酣睡的小家伙,脸色陶醉得宛如梦游,“他脸型像你,眼睛嘴巴也像你,额头和鼻子像我,嘿嘿嘿,我儿子真会长。”   姜冬月:“……你去睡会儿吧,我看着笑安。”   昨天唐墨听说生了儿子,吓得在产房外摔个跟头,被护士和接生大夫好一通笑话。   今天过来检查,俩人仍然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我在卫生所干五年了,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说什么也得写进年终总结里,哈哈哈哈哈!”   “是啊,乡下风气没有城里开放,这么心疼老婆的男人少见,必须树个典型!”   唐墨提心吊胆地守了媳妇孩子一整夜,这会儿没事了才觉出尴尬,索性拿出方才灵光一闪的名字请人参谋。   “我闺女叫唐笑笑,给我儿子取个“笑安”的名儿,听起来咋样?”   姜冬月当时就愣住了。   从前儿子总嫌弃“笑安”听起来没有“笑笑”那样顺口亲昵,而且不好叠字叫小名。没想到亲爹东掐西算的,照旧是这个名字……   “笑安?”接生大夫和护士对视一眼,笑得更欢了,“好听!我们昨晚上还打赌,你儿子不叫‘平’就叫‘安’,果真是这样!”   笑安,又爱笑又平安。这俩字极合唐墨心意,姜冬月更没意见,于是小家伙就这样定下了名字。   “没事儿,我不瞌睡。”唐墨边说边检查尿布,发现湿了忙换上新的,“笑安,爹给你取的名儿好听吧?过两天就给你上户口,嘿嘿嘿。”   他傻乐了半晌,直到林巧英挎着提篮来送饭,再三撵他去睡,才到床边搭了两张椅子,枕着包袱躺下。   又对林巧英说道:“妈,待会儿你别往回走,我蹬三轮车送你,到家把自行车骑过来。”   家里没收拾好,他想让冬月在卫生所多住两天,有个自行车方便来回跑。  “行,你赶紧歇歇吧。”林巧英说着,给姜冬月取出厚毛巾包裹的红糖小米粥和鸡蛋,让她趁热吃。   等唐墨打着呼噜睡熟了,才小声感叹道:“冬月啊,娘日盼夜盼,可算盼到你熬出头了!女婿吃苦耐劳,你又生了儿子,往后日子肯定越过越好,堵住你婆婆那张老碎嘴。”   姜冬月其实不爱听这些,但她明白林巧英是好意,没必要抬杠,附和两句便专心吃饭。   她这回生得顺利,感觉没那么虚,但也得好生补补,免得奶水不够。  终于就着米粥咽下去五个鸡蛋,姜冬月放下勺子,低声问道:“妈,笑笑在家怎么样?我婆婆有没有找你麻烦啊?”   林巧英笑道:“笑笑挺好,就是闹着来看你,让老黑有空了带孩子瞧瞧吧。”   “婆家那边你也甭记挂,你婆婆好像是摔了,听说在家养病,起码半月出不了门。”   实话实说,林巧英真有些怵这个亲家。马秀兰比她年轻近十岁,胳膊腿更灵便,人也撒泼不讲理。当年冬月生笑笑的时候她来探望,马秀兰故意找茬,胡咧咧什么“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婆婆不管也用不着娘家妈”,气得林巧英直掉眼泪,差点儿提包袱走人。   幸好姜秋红及时赶来,一边跟马秀兰对骂,一边拿树枝抽唐墨,才勉强镇住。  这回听说马秀兰摔了,林巧英很是松口气,足足对着唐笑笑念叨了十几遍“恶有恶报”。   姜冬月也跟着松了口气:“那就好。她怎么也不能拄着拐杖走到卫生所。”   * * *   其实马秀兰摔得并不重,但她发现刘小娥趁她不在给俩孙子吐坏水,加上不愿给姜冬月伺候月子,所以昨天进厨房时不小心滑了脚绊倒后,立刻灵机一动坐地上不起来,抬高嗓门又哭又骂。   如此造作一番,很快全石桥村都知道她叫大儿子气得心神恍惚摔伤了,连尿盆都要小儿媳端屋里,更不可能给大儿媳做饭了。   反正姜冬月得生孩子,自有上门求她的时候!   一出招拿捏住俩媳妇,马秀兰甚为得意,梦里都是笑着的。没想到转天就听说姜冬月在卫生所生了儿子,还有亲妈住家里伺候,顿时傻眼了。   大仙儿算过姜冬月这胎是丫头呀,怎么就生出带把的了?这下全村都得看她笑话啊!   马秀兰进退两难,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趁中午放学的功夫,拄着拐杖走到街上拦住了唐笑笑。   “大丫,你妈生弟弟了知道吧?你姥姥这会儿顾不上管你,叫你上奶奶家吃饭,走吧。”   唐笑笑站原地不动:“奶奶骗人,我姥姥在家呢。”   “嗨呀,你这孩子咋不识好歹?”马秀兰好说歹说没唬住唐笑笑,伸手便去拽她,拉着脸道,“快跟奶奶走,待会饭都凉了。”   唐笑笑跳两步躲开,冲马秀兰做鬼脸:“不去不去就不去,盼孙奶奶你回自己家吧!”   自从差点变成唐招娣,她对这个奶奶就没那么亲近了,何况现在正放学的点儿,街上全是同学,她更不怕。   “死丫头!” 四周打量的人越来越多,马秀兰深感丢脸,气急败坏地呵斥唐笑笑,“赶紧跟奶奶走,不然早晚叫你爹打你!”   唐笑笑气鼓鼓地瞪着马秀兰,大声道:“我爹才不打我!”   说完蹬蹬蹬地跑到街边,捡起地上那根手腕粗的木棍用力扔出去。“奶奶,你的拐棍飞走啦!”   马秀兰:“?!”   嗨呀呀,她啥时候把拐杖撒手了呀! 第48章 旧裤子   姜冬月在卫生所住到第五天才回家。   怕路上着凉见风, 唐墨特意选了中午十二点出发,并提前打了个简易的木架子捆到三轮车上,用两条厚被子遮住, 远看像个低矮的蔬菜棚。   蹬着三轮车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确定“棚子”严严实实的不会松散,唐墨又把姜冬月从头到脚用被子裹住,自病床一路抱进车斗。   等她小心蜷缩躺好,再将唐笑安递过去,搁在臂弯里。“臭小子,爹带你和你妈回家去, 路上不许哭啊。”   唐笑安当然听不懂亲爹在说什么,只咧开没牙的嘴冲唐墨笑,吐出两滴晶莹的口水。   他吃了几天奶, 身上的青记褪去不少, 脸蛋也肉乎乎地舒展开来, 这一笑差点把唐墨心都融化了, 瞅着儿子“嘿嘿”直乐:“笑安真乖,一天一个俊模样。”   说完将被子缝隙挡住, 又让林巧英在卫生所等会儿, “妈,我把冬月跟孩子送家里, 马上就来接你。”   从来丈母娘看女婿,都是越看越欢喜,何况唐墨这几天忙里忙外,对闺女和外孙照顾得妥帖细致, 林巧英现在看他的眼神已经比见亲儿子还亲了:“老黑你快去吧,妈不着急, 正好在卫生所收拾收拾,别落了东西。”   ……   唐笑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妈妈带着弟弟回来,兴奋地围在床头转来转去:“妈,我好想你啊!”   姜冬月半坐起来,揉揉闺女的小脑袋:“我也特别想笑笑,天天晚上梦到你。”   “这几天在家怎么样?有没有认真写作业?去找刘少娟玩过吗?头发看着有点长了,改天妈给你编个四股麻花辫,更好看。”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虽然囿于年龄和见识,可能说不出什么具体原因,但感觉丝毫不比大人迟钝。唐笑笑便是如此。她这几天时常吃到红糖鸡蛋,还从姥姥和爹手里分别领了两毛零花钱,可就是心里不高兴,甚至偷偷躲到房顶哭了一场。   这会儿被亲妈迎头抛过来一堆问题,唐笑笑重新支棱起来,哒哒哒地跑到院子里拿书包,翻开本子展示鲜红的一百分,又让姜冬月看她新学会的折纸。   是一只造型非常简单的青蛙,还配了两句词,“小青蛙,呱呱呱,无忧无虑笑哈哈。春天到了找妈妈,夏天到了捉害虫。”   “笑笑真棒!”姜冬月挨个夸过去,末了说道,“你今天写完作业后,把那条穿破的粉色旧裤子给妈妈找出来吧。”   “好~”唐笑笑应了声,又觉得奇怪,“妈,那条裤子很小很小了,我还能穿吗?”   姜冬月:“你已经长高长大了,当然不能穿,妈坐完月子就给你裁新衣裳。但旧的可以留给你弟弟穿,他个头小。”   “对了,明年你上一年级的时候,育红班的旧书也可以留给弟弟,就不用再买新的了。”   唐笑笑沉默片刻,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小声问道:“妈,弟弟能用旧的吗?姥姥说我要让着弟弟,把好东西给他。”   姜冬月:“……”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肯提前几天接林巧英过来的原因了。   亲妈对她自然是好的,比马秀兰强出百倍,但很多时候非常固执,无论怎么说,永远坚持自己的那套理论。   当年姜冬月生笑笑的时候天气很热,在家里穿着长袖衣裤都热得心烦意乱,林巧英却坚持要给她盖被子。   “月子里受不得凉,必须捂严实。你看你嘴里吵着热,头上身上哪有半点儿汗?手脚全是凉的。”  实际上,产妇很少出汗是因为身体虚,但当时姜冬月不知道,最后实在磨不过亲妈,又加盖了一层薄被单。   结果睡着睡着,她忽然觉得心脏砰砰直跳,死活喘不上气儿,拼命睁开眼一瞧,林巧英居然趁她睡着给她搭了条被子!   姜冬月又热又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刷地把被子掀开扔了。   林巧英急得直打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要是月子里见风,过了五十岁浑身骨头缝都疼!”   姜冬月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妈,你再这样捂着我,我二十出头就得活活热死,哪还能有命活到五十?”   母女俩不欢而散,直到唐笑笑三岁了,林巧英偶然仍会把这件事拿出来念叨,数落姜冬月“听人劝,吃饱饭”。   后来唐笑笑四岁的时候,魏村有个产妇不幸中暑没了,林巧英才不再提。   摸摸闺女透出些担忧的小脸蛋,姜冬月笑道:“姥姥是怕你手上没有轻重,故意吓唬你呢。”   “你看,弟弟多小,”姜冬月轻轻抬起儿子的手指示意闺女看,“他现在抓不住东西,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要养好多天才能长大。”   唐笑安睡得正熟,小脚丫无意识地瞪了蹬。   唐笑笑刚才故意不看这个弟弟,眼下被妈妈带着伸出手比较,才发现弟弟的指头还没有自己一半长,鼻子和嘴巴也小小的,心里慢慢稀罕起来。   弟弟这么小,她一根指头就能将他戳倒吧?   不对,弟弟不会走路,好像也不会站起来,等他长大点儿再戳好了。   唐笑笑看着看着,又冒出了新的担忧:“妈,弟弟长大了能好看一点点吗?他现在好丑,像……像个猴子!”   林巧英端着炒菜锅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急忙道:“不能说小孩子像猴儿,说猴儿三天不长个。”   又打趣唐笑笑,“笑安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还没你黑,长大就好看了。”   “我才不信呢,他长大了也没我好看!”   唐笑笑晃晃两条小辫儿,一溜烟跑去写作业了。 第49章 杀鸡   “哎呀, 飞出来了!飞出来了!”   “又飞后面了!小心!”   “咯咯哒!喔喔喔喔!”   几分钟后,唐墨拎着最肥的那只黄黑杂色母鸡走出鸡窝,捆住脚爪和翅膀扔井台旁边, 把其他惊慌乱飞的鸡撵回去,关好栅栏门,招呼唐笑笑帮忙杀鸡。   唐笑笑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放下大海碗就跑:“爹,我不敢。”   “姑娘家就是胆子小,进屋里找你妈吧,姥姥会冻鸡血。”林巧英说着, 往碗里加了一小勺盐和两勺水,搅匀后端到过道。   “老黑,你再拿个空碗过来, 在这里宰吧。”   不能在鸡窝前当着鸡的面杀鸡, 会吓得母鸡们不敢生蛋的。   “来了!”唐墨边说边去西屋找出一个破旧化肥袋, 然后将那只鸡提到过道, 拔掉脖颈处半圈细毛后,手起刀划, 让喷涌而出的鸡血落到大海碗里面。   林巧英拿着筷子欻欻搅拌, 直到鸡血出现凝固的势头才停下,夸道:“老黑杀鸡真利索, 半点不往外溅,过年的老把式都没你齐整。”   最近唐墨开始上工了,但每天早出早归,在家抢着干活, 今天好不容易休息,还要给闺女杀鸡, 所以林巧英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婿哪儿哪儿都好,恨不得从头夸到脚,白日里抱着唐笑安换尿布,都得赞一句“长得像他爹,周正”。   姜冬月暗自无语,偏唐墨很吃这一套,一天天尾巴翘得老高。   这会儿得了夸奖,他“嘿嘿”笑起来:“妈,你先收拾鸡血,我上河边开剥去,回头拔干净了再做个鸡毛掸子。”   林巧英叮嘱道:“鸡肚里面的蛋别扔了,放这个碗里。鸡心鸡胗也留下,给你们做鸡杂吃。”   “对了,鸡嗉也拿回来吧,我看冬月这两天胃口不高,给她烧个鸡嗉补补。”   鸡嗉就是鸡的嗉囊,长在鸡胗前面,外表很不起眼,而且口感粗糙没两块肉,但在乡下土方里,把鸡嗉清理干净后煮熟,放到火上烘干,磨成粉喝下可以开胃通肠,是很难得的好东西。   唐墨一一答应,想想又多拿了个干净塑料袋,卷着鸡走到河边后,先将大些的鸡毛拔下来,然后开膛破肚,就见里面五个未成形的蛋黄挤在一起,很是惹眼。   用塑料袋裹住右手,唐墨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掏出来放碗里,又把鸡腹内拳头大的黄油挖出来,最后再将污血和不要的内脏扔河里。   这只鸡长得很肥,至少能再下两年蛋,往常万万舍不得宰了吃,但这次姜冬月逃过一劫还生下儿子,他说啥也得整几顿好的给她补补。   村里老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冬月肯定也是个有后福的人。   唐墨正干得起劲,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喊“哥”,扭头一看,唐霞远远地扶着腰过来,正冲他挥手呢。   自打秋收闹过场尴尬,他没就没再见过这个妹妹,但唐霞没事人似的凑过来,走近了笑嘻嘻地道:“哥,杀鸡给嫂子吃呀?”   伸手不打笑脸人,唐墨点点头:“对,给你嫂子补身体。”   “是得好好补补。”唐霞摸了摸自己肚子,“听咱妈说,嫂子终于生了个男娃,可把她高兴坏了。唉,不知道等我生完孩子,婆家肯不肯给我杀只下蛋鸡。”   “不提那些了,哥,我主要想过来给你赔个不是。我本来年轻不懂事,又刚嫁到建军他们家,说话都不敢大声,有啥没做好的你千万别跟我计较。”   “咱们兄妹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我最知道大哥你是啥样人了,有一年夏天去山里偷摘杏子……”   她絮絮地说起从前趣事,见唐墨缓了脸色,终于慢腾腾拉扯到正题,“养儿方知父母恩,我现在是越来越心疼咱妈了。”   “哥你能不能给嫂子吹吹枕头风,好歹叫咱妈见见孙子呀?咱妈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做梦都喊着孙子掉眼泪,我这心里特别不落忍。”   唐墨皱起眉头,正要开口,身后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响起姜秋红熟悉的嗓门:“哟,这不是小霞吗?听冬月说你妈前阵子伤了腿脚,好点儿没有啊?”   唐霞:“……”   她是姜冬月的小姑子,姜秋红是唐墨的大姨子,俩人天生不对矛眼。当年姜秋红和马秀兰吵架的时候,她还叉着腰助过拳,眨眼就被扫倒,气得两顿没吃饭。   这会儿乍然碰面,唐霞不免有些怯场,想到自己怀着身孕对方不敢怎么样,才重新堆起个假笑模样:“好多了。正想着找我嫂子通融通融,让我妈见见孙子呢。”   “真是稀奇啊,今儿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姜秋红毫不客气地瞪唐霞一眼,把沉甸甸的铁盆子摔唐墨面前,“老黑家里穷得叮当响,修不起高门槛,养不起大恶狼,你妈是心虚不敢来,还是老年痴呆找不着路啊?抬抬腿过来的事儿,还用得着通融?看来她也不怎么想孙子嘛。”   “……”   唐霞咬咬牙,打起精神道:“大姐说笑了,你经常不来我们村,不知道我妈的难处。她想伺候月子大嫂不让,这要贸贸然上门,我嫂子肯定不高兴呀。”   姜秋红顿时乐了:“还有这种好事?那我可得回去数落冬月了,天底下哪有放着年轻婆婆不用,让亲妈伺候月子的道理?哪个乡亲听见不笑话?”   “这样吧,冬月脾气老实听我的,今天这事我来做主,就叫婆婆给她伺候月子。小霞你直接回家叫你妈过来吧,正好把尿布洗了,我在这儿等着她。”   所谓尿布,实际上是“屎尿布”,但乡下人也追求说话文雅,很少提起“屎布”俩字,都用“尿布”统带过去。   眼下那大铁盆里就堆满了唐笑安的尿布和屎布,姜秋红掀开最上面几块,凉风吹过,大大小小的黄点子散发出浓烈臭味。   唐霞:“……”   唐霞:“……呕!”   她捂住肚子,飞快地道:“哥,我忽然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嫂子跟侄子。”   边说边扭头就走。再呆下去,她都要喘不上气儿了!   姜秋红翻个白眼,高声道:“记得拿点东西啊小霞!别老空着手!”   唐霞背影一顿,走得更快了。   唐墨清理鸡爪的手也顿了顿,暗自庆幸他杀着鸡被姜秋红撞上,不然肯定一块儿挨训。   不对,大姨子刚从家里过来,丈母娘肯定给他说了好话,嘿嘿。   “大姐,待会儿你把鸡提回家先炖吧,我来刷就行。”唐墨主动道。   河里的水不够干净,回家还得再洗一遍,但也没办法,谁叫他儿子小小一团,拉屎却特别臭呢?有一次把自己都臭哭了,皱着鼻子边哭边拉,唐墨只好抱着儿子来回挪窝,笑得肚子疼。   “不用,你那手上全是油。”姜秋红往上游走两步找个地儿蹲下,麻利地开始洗涮,边干活边念叨,“你们家老二生得太快了,要不是高家屯有人去卫生所回来说,我还得过两天才来。”   幸亏早早来了,哼~   ……  家养的母鸡小火慢炖,不用加多少调料就特别香。美中不足的是林巧英坚持生完孩子的人骨头松,不肯往汤里放醋,只切了俩土豆进去当配菜。   “咱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比当年给我做的香两倍。”姜秋红边说边握着勺子分肉,俩鸡腿给姜冬月和唐笑笑一人一个,鸡胸肉捞两块给林巧英,鸡头鸡爪和翅尖舀给唐墨,自己也夹了俩翅膀,就着韭菜炒鸡血大口吃起来。   林巧英用筷子一搅,发现自己碗里两大块鸡胸肉,刚想说“我不用吃”,就见大闺女和小闺女同时抬眼看过来,不由得把话咽回去,默默吃起来。   唉,以前只有秋红脾气冲,现在冬月不知道为啥也变成这样了,真愁人。   一家人热闹吃饭的时候,唐霞正端着碗,添油加醋地对马秀兰诉苦,吃完抹干净嘴,低声道:“妈,你可得上点心呀。大哥不是从前的大哥了,今天眼睁睁看着我吃亏,半句话都没帮我说。”   马秀兰今天和唐贵一起去地里拔白菜、挖地窖,又修了田埂,回来累够呛,连刘小娥做的饭都没精神劲儿挑剔,喝了口汤才说道:“你这会儿双身子的人,可不能叫姜扒皮冲撞了。等以后生下男娃,咱们再找她算账。”   “你哥那头儿我改天再找他吧。石桥村像他这么大岁数的,儿子早满地跑着能打酱油了,他刚得个男娃,正新鲜呢。”   自己生的自己清楚,大儿子最向着她。至于姜冬月,横竖进了他们老唐家的门,翻不出婆婆手掌心。   马秀兰算盘打得啪啪响,掐着手指等姜冬月出月子了,就拄着拐到小卖部称鸡蛋。   拿着红塑料袋比来比去,到底忍痛称了十斤,然后嘱咐唐贵、刘小娥跟她一起去探望。   按照乡下的习惯,产妇坐月子的时候乡亲们不能上门,一来主家没空招待,二来怕新生儿立不住,所以都等出了月子再来。   怕唐墨不在家,马秀兰特意等晚上才带着小儿子过去,进门前叮嘱道:“冬月脾气倔得很,你俩嘴上都有个把门的,少说话。”   “不就怕我借钱嘛,都说几遍了。”唐贵耷拉着肩膀哼哼两声,刘小娥则仗着天黑撇撇嘴,什么也没说。   她最近和马秀兰明争暗斗,很是吃了不少亏,等过年对联卖起来,再把阳阳送育红班,她说啥也得想法儿把这个婆婆赶出去。   派出所劳改还有个期限呢,马秀兰却天天防儿媳妇像防贼一样,她受够了! 第50章 炖鸡蛋   马秀兰再三叮嘱过小儿子和儿媳, 自认万无一失,然后才敲开大儿子的门,准备送上鸡蛋好好说会儿话。   结果唐墨没在家。  “老黑上地里收萝卜了, 刚走没多长时间。”姜冬月接过鸡蛋,又给仨人搬小板凳,“妈,你跟小贵子、小娥先坐会儿,我去倒水。”   马秀兰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坐啥坐,紧赶着回家呢。”   说着晃晃床边悬挂的被单,抻长了脖子像只大鹅似的往缝里瞧, “你都出月子了咋还遮那么严实?当心把我孙子捂着。我孙儿呢?赶紧叫我抱抱。”   姜冬月坐在高背椅上没动,低声道:“我刚把孩子哄睡,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妈你改明儿再抱吧。这孩子脾气臭, 一吵醒就得哭闹半天。”   马秀兰:……”   她嘴巴一撇正要说话, 刘小娥抢先道:“男娃都这样, 三个月能翻身就好了,是吧?”边说边捅捅唐贵。   唐贵忙道:“对, 阳阳小时候也爱闹腾。那啥, 嫂子你在家歇着吧,我们先回去了。”   大哥没在, 他一个小叔子真不好多待,再说俩儿子还在家呢。   “行,你们路上慢着点儿。”姜冬月起身往院子里送了几步,就回去烧水洗尿布。   现在天凉了, 她虽然恢复得挺好,也要尽量用热水。   “妈~”听着没动静了, 唐笑笑偷偷从被窝里拱出个小脑袋,“我奶奶她们走了吧?还回来吗?”   满月的唐笑安又白又胖,不睡觉的时候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特别机灵可爱。唐笑笑很快忘了她曾经嫌弃弟弟像猴儿,每天晚上都热情高涨地对小家伙说话。   结果今天背完新学的儿歌又在床上装毛毛虫,一不小心便瞌睡了,听见马秀兰等人进来,干脆躲进被窝没出来。   姜冬月笑道:“不回来,你躺好睡觉吧。”   唐笑笑摇了摇头,把厚衣服穿上爬起来:“老师说很快期末考试了,我要领奖状的。”   闺女在学习上真没让她操过半点儿心……姜冬月欣慰道:“那你少写一会儿。咱家灯泡用时间长了,没有那么明,写多了坏眼睛。”   “知道啦。”唐笑笑应了声,掏出作业本趴桌上写起来。   这年月乡下孩子能上学已经很不错了,每学期只发四本书,分别是语文、数学和配套的练习册,没有其他任何辅导资料,老师也管得不那么严格。   特别是到了高年级,经常有学生今天上着课,明天就辍学回家干活儿。等到升初中,全班三十几人能剩下十八、九个,就算非常好了。   至于育红班的学生,由于年龄小,学的东西简单,脱课更是家常便饭。   但唐笑笑不知道,她误以为考试领奖状特别难,最近每天写完作业后,还会把语文生字默写一遍,再把数学书学过的部分翻一遍。   闺女认真学习,姜冬月就在旁边洗尿布,收拾齐整后看看表,说道:“笑笑,别写了,妈给你出几道题吧。”   家里这灯真不行,以后有钱了说什么也得给闺女添个台灯。   唐笑笑惊讶道:“出什么题呀?”   “像这样,”姜冬月捧着数学书,像模像样地开始提问,“九加五等于几?这位同学请回答。”   唐笑笑双眼亮晶晶的:“十四!”   “答对了。下一道,十一减二等于几?”   “九!”   唐笑笑兴奋地答了一题又一题,等姜冬月催她睡觉的时候,忽然皱起小眉头:“妈,我还没有教到这里,你为什么会了呢?”   “……”   姜冬月顿了顿,决定把锅推到唐墨头上,“你爹不识字,看见你上学特别羡慕,让妈学会了教他,所以我多看了几遍书,记得牢。”   “原来是这样。”唐笑笑扭啊扭地钻进被窝,伸出小手指要拉钩,“妈,我们一起看书吧,你不能背着我偷偷学习。”   姜冬月差点笑出声来:“好,拉钩。等你领回来奖状,妈给你贴到挂钟上面,一进门就能看见。”   ……   马秀兰今天扑了个空,出门后不尴不尬地走了一段,说道:“小贵子,你上菜地看看吧,万一你哥没干完,就给他搭把手。”   刘小娥立刻道:“旭阳和阳阳在家等着呢,哪顾得上去菜地?”   说完拽住唐贵快步走了。   “懒驴上磨,呸!”马秀兰暗骂一声,站在原地想了想,拐弯朝第三道河走去。   今天白日里晴朗,晚上月亮也明,高高地挂在深蓝天幕上。马秀兰没走多会儿,便看到唐墨挥着铁锹忙碌,地头堆满了水灵灵的大白萝卜。   “老黑!”马秀兰顺手折一根树枝,边喊边往前走。   唐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马秀兰走到近前才敢确认,惊讶道:“妈,你怎么大晚上过来了?”   “嗨呀,这不是到日子了嘛,我跟小娥去家里看孩子送鸡蛋,听冬月说你在菜地,过来窜个忙。”马秀兰说着,上前抱起几个白萝卜往三轮车上放,顺带数落唐墨,“萝卜在地里长两天又不会坏,你明天再干多好。白天黑夜地这样熬,那就是一根蜡烛两头烧,把你烧坏了,妈得多心疼呀。”   唐墨瞥了亲妈一眼,心说那你咋不让小贵子过来,他好赖是个男人,啧。   话到嘴边转半圈,到底咽了回去,只抡起铁锹继续挖。   他其实也不想夜里干活,奈何这就是庄稼人的辛苦之处了。无论多累也必须赶农时,过早或过晚都不行。   今天收完白萝卜,明天就得挖个地窖,抓紧时间收白菜。然后再给韭菜培点儿土,压一层塑料膜,家里的菜地便拾掇齐整了。   马秀兰自顾自说了几句,发现唐墨没吭声,心知肚明大儿子这是埋怨她不去伺候月子,嘴上忙把脏水全泼刘小娥身上,骂完小儿媳奸懒馋滑拖得自己出不了门,又念叨伤筋动骨一百天,岁数大了更不容易好。   她越说越有底气,唐墨却沉了脸:“妈,你别提这话了。那天要不是笑笑胆子大跑得快,你是不是准备当街打她?”   连拐棍飞了都不知道,说什么伤筋动骨啊。   马秀兰老脸一红:“……嗨呀,妈、妈就是想帮冬月看孩子呀,又没有歹意。”   “可拉倒吧。”唐墨终于憋不住了,“冬月生个女娃你掉头就走,生个男娃也不见你帮把手,你知不知道冬月她……她差点难产没了!”   “不可能!”马秀兰两眼一瞪,萝卜也不管了,“姜冬月吓唬你的。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她真难产了还能在家舒舒服服坐月子?我今天去她还戴着个挺洋气帽子呢。”   那是冬月早早开始准备的,指望你估计尿布也没两块……唐墨心里不知怎的窜出点火气,像灶膛里燃烬的干柴突然蹦出几粒微弱的火星子:“妈,要是冬月真的难产没了,你——”   “呸呸呸!”马秀兰急忙打断唐墨,“冬月没了谁照看俩孩子?你还得费劲再娶,哪来的钱呀?老黑,大晚上可不能乱说话,怪渗人的。”   唐墨:“……”   他总觉得自己干不出前脚丧妻后脚另娶的丑事,前两天偷偷问姜冬月是不是骗他。   “人要脸树要皮,就算我猪油蒙了心,我妈她们为了名声也不能干看着吧?以后家里孩子都没脸见人。”   姜冬月瞪他:“你妈不在坟头骂我福薄命贱拖累你,就算我烧高香了,还管什么名声啊?你娶头猪也算有人看孩子了,她乐意得很。”   瞧他妈这架势,姜冬月大概可能真的没骗他……   唐墨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一眼月亮,说道:“天晚了,妈你赶紧回去吧。”   他年轻时经常夜里干活,练就了看天辨时间的绝技,这会儿约莫八点半,再晚就要下霜了。   马秀兰好容易找机会跟儿子讲和,当然不肯轻易回去。她拍拍三轮车座上的土,慢吞吞开口:“老黑,妈说句心里话你别不爱听。你跟小贵子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该闹那么生分。”   “他就是吃了大亏,想干个买卖多挣钱,找你好几次你都不搭理他。今儿看在妈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再……”   “商量商量”几个字消失在唐墨越发黑沉的脸色里。   他直起腰,将铁锹深深插|进土里,平静地注视着马秀兰:“妈,我十七八岁进城当学徒,甭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没跟你诉过一声,你是不是以为我过得特别容易?”   马秀兰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老黑,妈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唐墨没应声,反而伸出手来回转了转。   他个子高,手也大,月光下明显看出指骨修长,但手背粗糙,手掌遍布老茧,抱孩子时顺手擦下口水,就把唐笑安刮刺地哇哇大哭。   “从前我总觉得,我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比小贵子强,我妈早晚能看清他是个什么东西,知道哪个儿子靠得住。”   “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唐墨垂眼打量自己的手,“人的五根指头天生有长有短,我在你眼里就是那根短的,唐贵是那根长的,都是天生的命。”   根本没地方讲理。   也没必要非去讲理。   “左不过凑合过呗,小贵子不搞鬼我肯定不揍他,再提‘本金’就难说了。”唐墨用力拔|出铁锹,开始挖最后半垄白萝卜。   “妈,你回家去吧。”   ……   终于干完活,唐墨一个人在地里坐了会儿,直到月上中天才推着三轮车往回走。   到家发现姜冬月没睡觉,正在炉子前忙碌,煤夹子上的馍片散发出诱人焦香。   “洗洗手吧,给你炖了俩鸡蛋。”姜冬月说着,掀开煤炉旁边的铝盆把碗端出来,又把馍片夹到盘子里,让唐墨趁热吃。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你再像二十出头那样拼命,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   “……”   唐墨呆立片刻,老老实实地洗手去了。   从前特别累的那两年,他时常感觉自己像头蒙着眼睛的驴,不知道该往哪走,却丝毫不敢停下,只能一圈一圈地不停拉磨。   如今晚上收个萝卜,都有人心疼了。   昏黄的灯光下,唐墨端着碗蒯一勺香嫩的炖鸡蛋,还没送进嘴里,小儿子忽然哭起来,姜冬月急忙去抱,一边柔声哄着一边解开衣襟喂奶。   唐墨转开眼:“这小子啥时候才能长大?唉。”   “孩子长大咱俩就老了,还是让他们慢慢长吧。”姜冬月抱着唐笑安轻轻摇晃,眼神温软,“等个几十年,咱俩变成老头老太太了,我就领着你去海边挖螃蟹。”   还要住海景房,睡席梦思大床。   “行,再钓几条大鱼。”   唐墨吃着鸡蛋和馍片,想象着遥远的模糊的场景,心里泛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仿佛大冬天晒足了太阳。   他不是蒙着眼睛没有前路的拉磨驴子了,他现在有媳妇,有闺女,有儿子。   他有一家四口了。 第51章 腌萝卜   第二天不上工, 唐墨吃完早饭就到院里处理成堆的白萝卜。   先磕掉大块的土泥,用镰刀从根部将深绿色的缨子削掉,把萝卜扔进搪瓷盆里洗涮。反复两次后, 再将白生生的大萝卜整整齐齐晾到布袋上。   忙碌一通,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唐墨从西屋搬出去年的咸菜瓮,撂倒后拿炊帚刷干净,说道:“冬月,我先上地里挖白菜,等回来咱俩一块儿腌萝卜啊, 你自己看不准。”   乡下人腌咸菜没有定数,全靠“适量”二字。去年姜冬月就把盐撒多了,吃起来齁咸, 剁碎掺进饺子馅里不用另放盐。   “行, 你先去吧, 这回下盐让你掌勺。”姜冬月说着, 给唐笑安换了块干净尿布,捉住他的手腕轻轻晃动, “好孩子, 跟你爹说再见。”   唐笑安非常给面子地张开嘴巴,冲唐墨吐了个口水泡泡。   “嘿, 笑安跟我说话了!”唐墨喜滋滋地戳了戳襁褓里的儿子,挥了好几次手才出门。   “看把你爹高兴的,尾巴差点翘天上去。”姜冬月嘀咕两句,喂儿子吃过奶又拍嗝, 终于哄睡后将他放到床上,用被子和枕头圈起来, 戴上毛线帽去院里择萝卜缨子。   这东西鲜嫩时好吃,现在已经有点儿长老了,叶片粗糙且带着层小毛刺,嚼起来一股涩涩的辛辣味儿。   但冬天想吃口青菜太难了,基本全靠萝卜和白菜度日,必须得节省。姜冬月把发黄或虫咬的叶片掰掉,挑拣出最嫩的几棵留着炒菜,然后将剩下的分成三份,一大份挂到晾衣绳上晒干菜,一大份留着和萝卜一起腌咸菜。   最后一小份则洗干净切段,先放盆里撒上盐杀一杀。   过半小时挤出水,拌上调料,就能做一盆爽口的绿叶咸菜,配面条吃特别下饭。   正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刘香惠带着闺女赵艳淑来了,还提着一大袋鸡蛋糕。   “嫂子你跟我客气啥?真是太破费了。” 姜冬月把人让到屋里,麻利地泼一碗奶粉端给赵艳淑,“快喝点暖和暖和,瞧把孩子冻的。”   小姑娘可能是到了爱美的年纪,本就生得高瘦,还穿得特别单薄,像根细伶伶的竹竿。   刘香惠:“你甭管她,臭美洋姜炒菜不香,过两天自己知道冷就不臭美了。”   赵艳淑嘟着嘴巴不吭声,喝完奶粉就蹲床边看唐笑安,满脸写着稀奇。   “这孩子,人越大脾气越别扭。”刘香惠抱怨两句,便说起想给闺女做条裤子,问姜冬月有没有空。  姜冬月颇为惊喜:“当然有空。我前两天正跟老黑念叨这事儿,要是过了年一直没人找,就悄没声地把裁缝买卖停了,反正村里没人知道。”   “你手艺那么好,怎么可能没人找?我早就想来了,就是怕你累着。” 刘香惠边说边拿起几块条绒布仔细比较,又给姜冬月提前打招呼,“我弟媳妇郭菊你知道吧,今天进城买布了,说回来找你给孩子做两件外套。她平常啥事儿都积极,这次我抢前面了,你可不能叫她插队。”   姜冬月笑道:“放心吧嫂子,你肯定是头一名。”   “不着急,你啥时候有空了再做,赶上过年穿就行。”   “没事,这点活儿累不着我,等做好了去家里找你。嫂子,你再看看这块布……”   俩人正说着话,唐笑安醒了,哼哼两声就睁着大眼睛迷茫地望着赵艳淑,似乎在疑惑姐姐怎么变了模样。   赵艳淑伸手想抱,姜冬月赶忙拦住:“弟弟肯定尿了,小心蹭你身上。”   说着掀开被子,果然尿布已经湿了,连下面的棉垫子都浸透了。   “瞧你不声不响的,居然偷偷画这么一大片地图。”姜冬月给儿子换了尿布和棉裤,将他转移到刘香惠怀里,“老实待着啊,妈给你艳淑姐姐量下尺寸。”   唐笑安不认生,乖巧地任人抱着,反倒是赵艳淑量完尺寸突然说膝盖疼,苦着脸揉起来。   “叫你穿厚点儿你不听,冻着了吧?”刘香惠趁机数落闺女,“回家把你那条厚裤子套身上,不然还得疼。”   赵艳淑顿时眼眶泛红,低声道:“我不冷。”   青春期的孩子啊……姜冬月心头感慨,记好尺寸后硬把赵艳淑拉到门框位置量了下身高,发现果然长了七八公分。   “嫂子,长个儿先长腿,艳淑可能个子窜太快,有点缺钙了。”又问扭着脸面壁思过的小姑娘,“除了膝盖疼,是不是还腿抽筋儿啊?”   赵艳淑点点头,幽怨地瞅刘香惠一眼:“前几天就疼,我妈非说我裤子穿少了冻的。”   “……”   刘香惠心说要不是你拧巴得像条蚯蚓,我早知道了。   但她脾气软和,没有吵骂自家孩子的毛病,选好一块厚实的青色条绒布,在闺女腿上比了比,就匆匆告辞去找郑忍冬。   姜冬月把人送出门,回屋抱起安静躺着的小儿子,夸道:“笑安真乖,等你长牙了,妈给你买多多的肉吃。”   说着便想低头亲一口,结果刚凑过去,就被熟悉的臭味糊了脸。   姜冬月:“……”   姜冬月屏住呼吸,用最快速度给唐笑安换了新尿布,连同刚才尿湿的统统扔进过道的铁盆里,这才重重喘出一口气。   她儿子分明长得白净漂亮,怎么拉屎能把人熏晕过去?   有其父必有其子,肯定遗传了唐墨,唉。   ……   临近中午,唐墨拉着十来棵白菜和唐笑笑回来了。   “妈,我爹挖了好大好大的一个地窖,能把我藏进去!”唐笑笑兴奋地张开胳膊比划,又努力帮忙搬白菜,忙成了勤劳的小蜜蜂。   她的书包仍旧好端端挂在三轮车把上,但裤子和后背蹭得全是土,头发也乱糟糟的,不用问都知道在地窖打滚了。   唐墨瞥见姜冬月的脸色,忙道:“没脱课。今天育红班老师家里有事儿,张校长就带着一群萝卜头去地里跑步,我正巧把闺女接回来了,孩子天天学习多累啊。”   当然,他特意把地窖挖深,陪笑笑玩了一会儿棒秸打鬼子的游戏,就不用告诉媳妇了。   姜冬月:“下午还上课吗?”   “不上了。”唐墨将白菜竖起来,挨个堆到南棚子里,“今年白菜长挺好,省着点儿能吃到开春过庙会。”   唐笑笑哒哒哒地跑过来:“爹,等过会的时候,我能带弟弟出去买小鱼吗?”   石桥村每年二月初六过庙会,前后三天都特别热闹,整条街从东到西挤满卖东西的人,村里还会请戏班子搭台唱戏。   小孩们钟爱唐人、木剑、小鞭炮等玩具,唐笑笑却独爱小金鱼,一毛钱一条,去年忍痛买了三条,天天守着看。   可惜金鱼水土不服,没多久先后翻了白肚,可把唐笑笑心疼坏了。   “弟弟不会走路,爹带你们俩买。”唐墨猛地将闺女举起来放到肩膀,“到时候买一条大的,好养活。”   唐笑笑欢呼起来:“好~我要黑色的!”   眼瞅着闺女胳膊上多俩泥手印,姜冬月揉揉额角,没忍住锤了唐墨两拳:“赶紧洗手吃饭,待会儿笑安醒了又得闹腾。”   午饭是小米粥和炒萝卜缨,还有半碗腌萝卜缨,虽然滋味平常,但胜在新鲜爽口,很快被一家人吃得干干净净。   唐笑笑极为自觉,饭后荡秋千似的压了两桶水,就掏出本子写作业。   姜冬月则把缝纫机台面铺平,比量着条绒布开始裁裤子,时不时在纸上画两笔。   唐墨洗完尿布,抱着儿子在家转来转去,发现自己竟成了最闲的人,不禁叹气道:“英雄无用武之地啊,木匠厂再这么冷淡下去,我就成无业游民了。”   他转着转着,凑到姜冬月旁边,“你说我们要不要想办法做点小买卖?靠种地只能填饱肚子,粮食价贱了都不够辛苦钱。”   姜冬月万万没想到唐墨能说出这么灵活的话,惊讶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茬了?木匠厂要倒了吗?”   “我看快了。”唐墨压低声音,“厂里有三台电机,老板便宜处理了俩,还说送我几根木头。估摸着打完两套嫁妆橱柜和雕花床,就差不多了。”   看样子撑不到过年……姜冬月想了想,轻声问道:“老黑,你想做什么买卖呀?能在咱村儿当木匠吗?”   唐墨摇摇头:“咱村太小了,根本干不起来,我想着有空了在城里探探路,看能不能进点儿便宜吃食,趁过年和过会卖一波。”   “现在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卖小孩玩具和糖果零食的最赚钱,但压本太多。剩下就是小吃摊儿红火,可惜我做饭手艺不精,唉。”   姜冬月安慰他:“树挪死人挪活,你先寻摸寻摸,成了多条路子,不成就把东西拿回来,横竖肉烂在自家锅里。”   仿佛为了赞同亲妈的话,唐笑安用力晃动两条小胳膊,发出“噗”的一声。   唐墨立刻屏住呼吸,伸长胳膊把儿子往姜冬月面前送,抿着嘴含糊道:“给你臭儿子。”   姜冬月:“……?”   唐墨薰了姜冬月一场,得意地“嘿嘿”直笑,等她收拾好布料去喂儿子吃奶,就到院里腌萝卜。先把大瓮缸擦干,然后一层粗盐一层萝卜的往里面码放,最后绕着圈倒入晾凉的开水,正好距离瓮沿一扎长。   这种腌制方法简单有效,但萝卜必须完全浸入盐水里,否则很容易发霉变黑。   唐墨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石头,便掰了两段竹竿儿,交叉放进瓮里,结结实实地把萝卜压下去,再盖上厚厚的木头盖。   “爹,咸萝卜什么时候能吃呀?” 唐笑笑踩着凳子站在旁边,“绳子上的不用放进去吗?”   唐墨掐掐手指头:“那是晒干菜的。咸菜得等二十天左右,到时候你就快放寒假了。”   但他的掐算显然不准,十天后咸菜特有的爽利味道透过缝隙弥漫出来时,唐笑笑已经背着小书包,要到乡小学参加期末考试了。 第52章 糖葫芦   受限于经济条件和师资力量, 这年月乡下小学从上到下的竞争都不怎么激烈。但每逢期末,老师会从班上选拔成绩较好的学生,到乡小学参加考试, 进行最终评比。   自家闺女被选中,唐墨高兴的不得了,仿佛已经带着大红花光荣参加表彰大会了,守着那辆二八大杠又是擦灰又是打气,唯恐明天不能第一个到村口。   姜冬月:“……你到那么早干啥?八点考试六点半集合,你赶上点儿就行,起太早了孩子瞌睡没精神。”   说完将一块厚厚的棉垫子绑到自行车后座, 抱着唐笑笑上去坐了坐,叮嘱道:“你爹骑车跟飞似的,明天千万抓紧他, 当心半路颠簸把你掉下来, 记住了吗?”   唐笑笑绷着小脸用力点头:“记住了!”   怕闺女紧张影响发挥, 姜冬月干脆拿出课本给她提问:“咱们再练一下,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等唐笑笑答对二十题, 重新放松下来, 姜冬月趁机道:“你平常学得很好,考试肯定没问题, 快洗洗脚睡觉吧。”   唐笑笑完全没察觉自己被开导了,洗完脚和越来越好看的弟弟玩了一会儿,很快进入梦乡。  反而是唐墨人大心眼小,半夜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五点就起床做饭,顶着俩黑眼圈熬粥煮鸡蛋。   一百分有两个圆圈, 他的鸡蛋也有两个圆圈,满分妥妥的,嘿嘿。   ……   父女俩出发前斗志昂扬,中午回来时都困得睁不开眼睛,胡乱扒拉两口饭就倒床上睡了。   唐墨快三点时醒来,骑车往魏村跑了一趟,把姜冬月做好的新棉裤和棉袄送给林巧英。然后屋前屋后地检查一遍,又通了炉灶,收拾好柴火,往房顶搭了层塑料布。   “妈,村里广播说可能要变天,万一下雪了你千万别出门啊,等我过来清理。”   林巧英很是感动,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她这个女婿却比仨儿子捆起来还有良心,唉。   “知道了,老黑你赶紧回家吧,跟冬月说不用惦记我,家里吃的穿的都有。等过完年你再带冬月跟孩子们来。”   “行。”唐墨应了声,沿小路折返回家,发现唐笑笑还在睡。   唐墨不禁有些发愁:“闺女费这么大劲,要是没考好,不得哭两鼻子啊?”   “少乌鸦嘴。”姜冬月白他一眼,“要不是你起太早,笑笑能困成这样吗?回头没考好也不能批评孩子,往后考试多的是。”   唐笑笑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直到吃完饭前才被叫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灯亮着,“嗖”地坐起来:“妈!几点了?我要去考试!”   唐墨哈哈哈地笑起来:“笑笑,你考完试了,快醒醒神儿吃饭吧。”   “我考完了?”唐笑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跳下床翻书包,“老师让我们明天去学校对答案,我忘记写到本子上了!”   姜冬月:“……”   糟糕,闺女不会真小河沟里翻船吧?晚上还是得烧根香拜拜。   * * *   考完一周才能出成绩、排名次,唐笑笑对过答案就提前开启了寒假生活。   她还挺有规律,上午在家学习,下午出门玩耍,很快写完了两本寒假生活,又翻出育红班下学期的书照着描生字。   等唐笑笑学会二十个生字的时候,唐墨所在的木匠厂彻底关张了。   老板比较仁义,提前打了招呼,折价处理掉大部分东西,发完仅剩的工资请唐墨下馆子吃了顿水饺。   “老黑兄弟啊,哥哥对不起你,东奔西跑地拉关系找单子,也没撑到过年,还把木头卖了。”老板咽下一口苦涩的散酒,从兜里摸出两张扁长的黄符,郑重分给唐墨一张,“这是我从龙王庙请的发财符,据说很灵,以后发财了咱哥俩再聚。”   “……”   唐墨心情复杂地收下那张发财符,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干起来了记得托人上石桥村叫我啊。”  “一定一定,来,咱俩再喝几盅!”   唐墨没什么酒量,还得骑车回家,不敢像老板那样敞开了喝,就着花生米尝尝酒味儿便停了手,一边吃饺子一边劝老板想开点儿。   这两年南方的机器越来越好,东西越来越便宜,洪金市的木匠厂便慢慢萧条起来,能撑到最后已经算不错了。   像齐强那家卷东西跑路的老板,后来开了寿材店,也没见干出啥模样。   “呜呜呜,老黑兄弟啊!”老板结了账,醉醺醺地被唐墨扶回店里,忍不住抹了把热泪,“哥混那么惨,就剩你看我是个人了,家里婆娘天天甩冷脸吵架,呜呜呜……”   唐墨心说你前几年有钱时人五人六的,今年落魄了可不得挨几天眼刀子。   他又劝了几句,找出旧被子将老板安顿好,就慢吞吞骑车回家了。   到家推开堂屋门,发现姜冬月正在缝纫机前忙碌,针头一下一下地飞快穿梭,旁边墙上挂着做好的两条裤子和一件长外套。   唐笑安睡得正香,唐笑笑扑过来又跳开,小声道:“爹你好臭呀,比弟弟还臭。”   “爹喝了点儿酒。”唐墨倒杯热水坐到煤炉边,顺口问姜冬月给谁家做衣裳。   姜冬月匝完最后半圈线,低声道:“爱民家的,是件小褂子,明天差不多能做好。”   “说来也怪,自从香惠嫂子找我做了条裤子,裁缝买卖忽然起来了。老黑,你说到过年的时候,我给人家送点什么好啊?”   唐墨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姜冬月干活儿非常细致,不管裤兜、袢带还是松紧带,边边角角都弄得很齐整,最后剩下巴掌大的布料也给别人包起来,比镇上那家老裁缝实诚多了。   如果他要做衣裳,肯定也找冬月。   “送瓜子糖或方便面吧。”唐墨想了想,“到时候咱俩一块儿去,我找成功大哥问问砂光的行情。”   “行,都听你的。”姜冬月应了声,便收拾好缝纫机准备做饭。   唐墨脑子懵懵的,守着锅喝了一杯又一杯热水,到底也没提木匠厂的事儿,照常吃饭睡觉,转天早早到城西批了一垛子糖葫芦,捆到三轮车上朝主街走。   都说他一根筋,其实唐墨觉得自己做事并不死板。自打今年入夏发现活儿越来越少,他就开始琢磨以后干什么了。   乡下人——特别是穷人——出路非常有限,基本全靠卖苦力。起初刘建设吹得天花乱坠时,他确实有心到工地常干,后来……不提也罢。   工地路子断了,唐墨又悄悄跑平村镇周围的几家板厂打听,发现里面砂光、糊板的都是按季招人,过完年才会更换,现在根本插不进去。   实在没办法,唐墨终于想到了做买卖,奈何家里负担重,本钱少,明知道哪行赚钱也不敢干,思来想去选了卖糖葫芦。   这东西不压本,卖起来小串一毛五,大串三毛,进价就更便宜了。他今天一口气批了稻草垛子带八十个糖葫芦,总共才花了十六块五毛钱。   如果全卖完,不但能回本,还能再赚七八块。   如果卖不完,他就带回家用塑料袋套住搁院子里,晚上冻起来不怕坏。   最重要的是,城里有钱人多,加上快过年了,大人很舍得给孩子买东西。万一今天卖得好,他明天就多批几串。   唐墨计划得挺好,一边给自己鼓劲儿一边往主街走,最后寻了个靠近小区的交叉路口站住,才发现自己面临着最大的难题——   张不开嘴吆喝。   而且北方的冬天太冷了,除了集市或看热闹,外面通常没多少人。唐墨在路口揣着手走来走去,等到太阳都升高了,也就卖出去六串。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想到卖糖葫芦了,还没城西老头儿卖的好……唐墨搓搓脸,咬咬牙,闭着眼开始吆喝:“卖糖葫……咳咳,卖糖葫芦啦-!”   起初他声音挺小,引来几个人后慢慢大起来,等到快中午,稻草垛子已然空了快三分之一。   还行,没白折腾……唐墨松了口气,但数数兜里的钱,实在舍不得往外花,只买了俩大馒头吃掉,就推着自行车往其他路口转。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卖,到天黑的时候,唐墨便宜处理了剩下的小串糖葫芦,带着十串大的匆匆赶回家。   姜冬月这才知道唐墨改行了,心说难怪昨天瞧着不对劲儿,原来是中年失业焦虑了……   她赶紧帮忙卸下稻草垛子,催唐墨进屋烤火吃饭:“瞧你冻成啥样了?也不说带个帽子出门。待会儿给你抹点药膏,别把耳朵脸冻坏。”   唐墨被姜冬月一通埋怨,忽然不尴尬了,抱起跑出来迎接他的唐笑笑,让闺女自己拿糖葫芦吃。   唐笑笑咬一口酸甜山楂,高兴地说道:“爹,你听见喇叭广播了吗?明天学校开大会,给我们发奖状。”  姜冬月:“对,今天校长贴了红榜,笑笑是她们班第一名,”   事实证明,无论发挥超常或失常,最终成绩都在考生的能力范围内。唐笑笑来到陌生教室里,紧张得差点找不到座位,最后仍然考得不错。   语文一百分,数学九十八,放在乡里也能排进前二十了。   唐墨大为惊喜:“笑笑真棒!下回考试爹还给你煮俩鸡蛋,再配一根油条。”   跟姜冬月这种半路辍学的不同,唐墨完全没进过学校。想到自己闺女这么争气,吃完饭他都憋不住乐,抱着唐笑安“嘿嘿”笑。   “儿子,你姐姐肯定能考大学,你至少也得上个高中,不然——唔,你吃吧冬月。”   “你也吃。”姜冬月塞给唐墨一串糖葫芦,自己也拿了一串,像碰杯似的碰了碰最上面那颗山楂,“今天是你开张第一天,不管往后干成干不成,赚的多赚的少,咱们一家人都得庆祝庆祝。” 第53章 领奖状   天公作美, 原本看着好像要变天,到了表彰会开始前,太阳忽然从云层后面露出笑脸, 照得整个校园暖洋洋的。   “安静!大家伙保持安静啊!”校长张益友手持小喇叭,带着老师们维持秩序。   先让全体学生排成圆形方队,然后让过来看大会的几十个家长站在外圈,中间用凳子隔出一米多宽的距离。   内圈正中央,并排摆着八张桌子,上面全是奖状和奖品。桌前则铺着临时从大队借来的一块红布,足有十米长, 充作今天的颁奖台。   等到九点,钟声悠扬敲响,张益友背着手走上红布, 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今天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在这里……下面我宣布, 石桥村小学一九九二年期末颁奖暨表彰大会,正式开始!”   学生们早得了老师交代, 立刻热烈鼓掌, 外圈的家长群也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首先上台领奖的,是育红班的优秀同学!第一名, 唐笑笑。第二名,赵小勇。第三名……第十名,陈立贤!请叫到名字的同学,排好队过来领奖。”   育红班老师轻轻推了推唐笑笑, 低声道:“愣着干啥?快上去,先找最左边的老师, 不用怕。”   “噢。”唐笑笑这才迈开步子,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她天天盼着领奖状,但从没想过领奖状是这么严肃的事情,还有那么多人围观,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好在张校长很会安排,育红班的方队距离领奖台最近,唐笑笑很快走到桌边,从第一个老师手中领到了梦寐以求的奖状,又从第二个老师手中接过两个笔记本,从第三个老师手中拿到三支铅笔。   哇,好多啊……抱着奖状和奖励品站在队首,唐笑笑心中莫名升腾起一股丰收的喜悦,小脸涨得通红。   她要认真学习,每年上台领奖状!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今天领到奖状的同学不要骄傲自满,要继续努力。没有领到的,更要奋勇争先,发愤图强!”   张益友简单表扬两句,就让十个萝卜头回归队伍,开始给一年级发奖状。   发奖是个高兴事儿,加上快过年了,没人跳出来搞批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内圈有老师镇着,学生们不敢说小话,外圈家长们却没啥顾忌,议论声嗡嗡的。   “你家孩子今年考挺好哇,第八名,吉利!”   “别夸了, 都上四年级啦,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今年我可算见着奖状长啥样了。”   “哈哈哈哈哈!我家的考了第一,瞧他走路都拽起来了!”   “二年级孩子小嘛,你这充爷爷的怎么也得出点血割两斤肉了。”    “嘘嘘嘘,校长瞪过来了!”   “没事,待会儿校长再讲话,乡亲们使劲儿拍巴掌,给张校长加油!”   ……   “歪不歪?再往上一点儿?”姜冬月站在椅子上,小心调整位置,“好,就这里吧。”   唐笑笑踩着小板凳,把沾了浆糊的细树枝递过去:“妈,你多糊点儿。”   “行,保证掉不下来。”姜冬月稳稳地把奖状贴好,越看越满意。   “今年先贴一个,明年再领奖状贴它右边。以后一年级、二年级的顺着往下贴,咱家墙上都不用挂画了。”   唐笑笑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校长说了,不能骄傲自满。”   姜冬月“噗嗤”笑出声来:“行,我们笑笑不骄傲,咱在家里悄悄努力,明年再领个奖状。”   几家欢乐几家愁,母女俩高高兴兴贴奖状的时候,刘小娥正在家里训儿子。   “整天就知道疯玩,坐下看会儿书浑身刺挠,你这样长大了能有出息吗?”   “我跟你爹一天天辛苦干活儿,就为了挣点钱供你们上学,结果你都学三年了,也没领过半张奖状。人家笑笑刚上育红班,就能考第一名,你看看你!”   唐旭阳垂着脑袋抽抽噎噎:”笑笑考第一名关我啥事?又不是我叫她考的!”   “你还挺有理啊?”刘小娥气得揪住他耳朵,“你上育红班时考第几呀?倒数第五!要不是找老师求情,你都得退班。妈跟你说……”   “撒手,撒手!”马秀兰用力把唐旭阳拽过来,转头数落刘小娥,“你闲着没事干就把衣裳洗了,少拿我孙子撒气!整天在外面逛荡不着家,孩子吃不好喝不好,上哪儿学习好啊?真是的。”   边说边拉着唐旭阳往外走,“甭哭了,奶奶领你上小卖铺去,给你买糖吃。”   唐耀阳急忙跟上:“奶奶,我也要吃糖!”   “好好好,都跟奶奶走。”   刘小娥:“……”   她气得眼眶泛红,冲进马秀兰屋里用力狠踹了床头柜两脚,好半晌才缓过气儿。   奶奶个腿儿的,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积到这种婆婆,晚上必须跟唐贵掰扯清楚,哪有马秀兰这样惯孩子的?   简直是个搅家精!   * * *   发完奖状,学生们正式开启了寒假生活,每天撒着欢儿到处跑。   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年味儿都越来越浓,集市上卖肉、卖瓜子糖的摊位也多起来,还有外乡人开着大车在宽敞荒地上卖鞭炮。   但唐墨的改行计划失败了。   尽管他推着二八大扛从早到晚地走街串巷吆喝,生意仍旧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只能带着三十几根糖葫芦灰溜溜回家。   “太失误了,”唐墨抱着胖嘟嘟的小儿子叹气,“根本没人天天吃糖葫芦,吃也就吃个一两根,就这还有卖货的往自家店门口支个稻草垛子,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难怪卖糖葫芦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他们干不动苦力活,就推个车消磨功夫,好赖不闲着。”  亏他还沾沾自喜,以为发现了什么新财路,唉。   姜冬月劝道:“吃一堑长一智,谁能一上手就干起来呢?再说了,咱们家底薄,没有本钱,我又看着笑安出不了门,你一个人在外面养家糊口没有帮手,做买卖自然比别人更难。”   “你数数咱村做过买卖那几家,有卖酱油的,有卖豆腐脑的,还有那谁卖烧饼,最后都赔本不干了。你摸石头过河整成这样,我觉着挺好。别的不提,笑笑啥时候吃过这么多糖葫芦?你就当过年给闺女发奖励吧。”   唐墨没落埋怨反得了安慰,心里暖乎乎的:“冬月~”   趁闺女跑出去玩,他哼哼唧唧地偷摸腻了一会儿,又开始发愁,“这会儿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咱们村歇工晚的干到二十五、六,早的也到二十三、四,你说我干点儿啥好啊?天寒地冻的,也不能下地。”   唐墨就是这种闲不住的性子,让他干坐着浑身难受,仿佛从来不知道疲累。   姜冬月心头微酸,想了想说道:“你去青银县置办东西吧,省得越到年根儿底下越贵。然后找找那种彩色小皮筋儿、塑料发卡,有便宜的给我批发两盒子。”   “现在孩子少,大人舍得花钱给小姑娘捯饬。我想着谁家来做衣裳,就送两个小皮筋。有看上发卡的,就捎带手卖一个,多少有个添头。你看这样行不行?”   “嘿,这招行得很啊!” 唐墨立马想到了那家在门口卖糖葫芦和烤红薯的商店,“搭配着卖肯定能赚点儿。万一卖不出去,就留着你跟笑笑带,反正三年五载的放不坏。”   说干就干,转天唐墨早早吃过饭,就拿上俩布袋和半捆细绳准备出发:“我先到商品街那边买皮筋发卡,正事办完再去菜市场转转,有啥新鲜菜便宜买点儿。”   菜市场位于青银县西南角,距离商品街约莫十几里路,每天凌晨都有各地的摊贩过去批发蔬菜,然后骑着三蹦子或三轮车运到县城卖。本地管这叫做“窜货”。   平村镇也有卖菜的,但多是过年了卖一些大棚里种的韭菜、蒜苗或黄瓜,平常乡亲们都吃自家地头种的菜。   “那种皮筋在小卖铺一毛钱两个,批发价至少得折半,你多问几家再买,别叫黑心的骗了。” 姜冬月叮嘱唐墨两句,忽然拍拍脑门笑了,“我们家老黑是倒腾过糖葫芦的人了,有经验,说不定买的更便宜呢。”   唐墨:“……”   他挠挠头,镇定开口:“我知道,货比三家嘛。”   说完跨上自行车,丁零当啷地飞快走了。   ……   临近过年,商品街比往常更加热闹,路旁已经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   唐墨小心揣着钱,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硬是从第四家店便宜批发了三百个彩色皮筋和二十个发卡,还让掌柜搭了二十个小黑皮筋,出门时感觉自己仿佛在发光。   冬月说的对,糖葫芦不白卖,搁以前他断没有这种耐心,也张不开嘴砍价,嘿嘿~   唐墨将战利品装好捆在车把上,拐弯到日用品街买了一大盒火柴和俩鞋刷子,然后直奔菜市场。   这个点儿窜货的摊贩已经走了,剩下的菜农没那么多,但价格会相对便宜。唐墨看来看去,买了些芹菜、花生豆和粉条,正要拐到后面打问鲤鱼什么价格,忽然听到有人吵嚷起来。   扭头一看,居然是五、六个人在追一头黑白花的公猪!   那猪明显受了伤,右前腿颤颤的不敢落地,但它膘肥体壮,嘴边两颗獠牙又长又利,不管不顾地狂奔乱撞,竟是几次突围出去,还把追堵的一个高胖男人给戳伤了。   “……”   唐墨赶紧顺着人流往旁边躲,把自行车靠前面挡住自己。   他小时候养过猪,深知这东西跑出圈了多麻烦,何况菜市场旁边不远就是屠宰场,公猪十有八九是吓得出逃了,狠劲儿一上来,村里的牛都不敢跟猪硬碰硬。   然而躲着躲着,那猪不知怎的窜上一辆朝外行驶的三蹦子,高声嚎叫着借力起跳,直奔唐墨所在的角落。   唐墨:“?!!” 第54章 卤猪肉(捉虫)   乡下人常有养猪的, 用泔水掺着剁碎的棒子秸和青草饲喂,到过年养肥了宰掉,叫做“杀年猪”。   别看猪平时总呆在圈里, 踩着满地污泥粪便,懒乎乎的不是吃就是睡,有小孩扔石子也不生气。它一旦跑出来,无论体型还是速度都令人害怕,费老大力气才能把它撵回去。   眼前这头黑白花尤其肥壮,气势汹汹地仿佛要上战场。唐墨不敢犹豫,立刻向旁边的三轮车靠拢。   青银县菜市场全称叫做“中国青银农贸大菜市场”, 名头非常响亮,但只有一圈简陋的铁栅栏,空出的地方当做大门。等到后半晌, 所有卖菜的、窜货的全走光, 远看就像撒了烂菜叶的垃圾场。   这会儿人也稀稀拉拉的, 连一棵能爬的树都没有, 唐墨只好和旁边同样躲猪的倒霉蛋汇合,想用三轮车和二八大杠挡一挡。   倒霉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不知道是窜货晚了还是给自家批发吃, 车斗里装的全是白萝卜。他显然跟唐墨想法一致,立刻将车把扭过来, 草草围出个小圈儿。   这点功夫黑白花已经冲到近前,“砰”地撞到三轮车上,震得满车萝卜咕噜噜滚落。   “哎哟我的菜!”倒霉蛋惨叫出声,又想捡萝卜又想往车斗下躲。   唐墨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同时猛踹一脚车头,将试图绕过来的黑白花打退。   “不能往下钻, 小心翻车啊!”   倒霉蛋腿都抖了,幸好追猪的几个男人终于赶过来,七手八脚地将黑白花摁住,拿出绳子要把它绑回去。   “可算追上了,跑得我肺叶子都疼!”   “快快快,先绑住前腿,别让它再跑了。”   “小心大牙!戳人太厉害了……”   唐墨也松了口气,蹲下身帮倒霉蛋捡萝卜。   然而就在这当口,黑白花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爆发,一头拱翻拿绳的男人,踩着旁边帮手的脊背起跳,再次嚎叫着奔过来。   倒霉蛋:“啊啊啊啊!”   唐墨:“?!!!”   他刚往车斗里扔了俩萝卜,此刻两手空空,情急之下拔起自行车座扔出去,飞快拧身躲开。   “嗷嗷——!”   一声长长的凄厉惨叫迸发,唐墨退后几步直起腰,就见黑白花的脖子恰卡在车座下面那根钢管上,被俩壮实男人从后面死死压住,竟直接划开个豁口,鲜血飞溅。   完蛋,这么多猪血都白瞎了……唐墨上前将自己的菜和皮筋袋子提到旁边,又去扶倒霉蛋。   对方机灵灵打了个哆嗦,手指颤抖:“你、你的头……”   唐墨不明所以,往脑袋上胡乱一摸,发现湿哒哒黏糊糊的。   唐墨:“…………”   他上辈子到底杀了多少猪啊?咋的开腔了还溅他满脑袋血……   * * *   “哈哈哈哈哈!”唐墨一边往铁盆里倒水一边笑,“冬月你是没看见,我这副模样从桥头过,差点把爱党吓厥过去,以为我叫人打劫了,哈哈哈哈哈哈!”   姜冬月抱着唐笑安瞪他:“你还好意思笑,大清早出门买菜,带一堆猪肉和一身血回来,自行车也血刺呼啦的,谁见着不害怕?儿子都让你吓哭了。”   得亏是白天,还有看热闹的乡亲跟着唐墨回来,要是大晚上,她说什么也不敢开门。   “你别生气嘛,他一会儿就不哭了。”唐墨兑好热水,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擦洗,“屠宰场的让我在他们那儿洗澡,我进去一看比猪圈还脏,擦两下车子就赶紧回来了。”   其实那老板还想请他给高胖男人顶班,杀几天年猪,他也给拒了。   胆大归胆大,叫他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是有点儿顶不住。   唐墨洗澡的功夫,姜冬月抱着儿子检查那堆肉,发现除了五斤好肉之外,黑塑料袋里全是猪下水,还有两条猪尾巴。   “这些买的还是人家送的啊?”姜冬月打了水把肉分开泡起来,又拿树枝戳猪尾巴逗唐笑安。   “小孩吃了猪尾巴,长大办事不邋遢。笑安你就吃这条怎么样?待会儿让你爹带着你烧尾巴毛。”   唐笑安得了没见过的新玩具,终于不哭了,抓着树枝晃来晃去。   唐墨伸手跟儿子“拔河”,压低声音道:“肉是三块钱便宜买的,下水是送的。要是乡亲问起来,就说我帮忙杀猪给的工钱吧,省得有人眼红。”   这年月买猪肉以肥为美,五花肉能比精瘦肉贵一毛五,而猪下水和尾巴之类的很少有人吃,嫌它们不是正经肉,且清洗麻烦不容易做。   像屠宰场送给唐墨的,就是堆案板上便宜处理的内脏。虽然没几块钱,但分量不少,两个猪心、几块猪肺和猪肝,合起来差不多七八斤。  “行,我知道了。”姜冬月把唐笑安放回床上,让他自己趴着玩儿,然后找出大毛巾扔给唐墨,“快擦擦,穿好衣服再洗头。”   家里不比澡堂子暖和,冬天洗澡必须速战速决。有些人家舍不得烧煤,会一直忍到开春天气暖和了再洗澡。   “大男人怕啥呀,冻不坏。”唐墨嘀咕着擦干水换衣服,然后重新兑热水洗头,将自己收拾干净后接着洗脏衣服、刷尿布。   姜冬月则在瓮沿上磨了磨刀,把所有猪下水和猪尾巴切成小块泡着,让血水慢慢往外浸。   然后将那块好肉切片炖炒,先热锅烧点油,爆一下花椒、大料和姜片,再倒两大勺黄豆酱,把肉片放进去快速翻搅。   等肉片裹上酱汁后,加半瓢水和盐,醋、酱油等,很快肉香味儿便飘散开来,馋得唐笑安口水直流。   姜冬月给他泼了半瓶奶粉,特意在锅边放了放,假装是从肉汤里舀出来的,小家伙居然不上当,一个劲儿往锅边够,够不着就开始撇嘴。   “嘿,不许哭啊。”唐墨急忙将尿布拧干晾到木架子上,抱起唐笑安一会儿举高高,一会儿到院子里喂鸡,总算给耳朵免了场罪受。   看孩子真不容易……唐墨正兀自感叹,忽然听见脚步声响,紧接着唐笑笑像小旋风似的冲回家,扑到姜冬月怀里“哇”地哭出来:“妈!我再也不去刘少娟家了!”   姜冬月心头一紧,赶快放下勺子哄闺女,好半晌才问清原委。   原来今天唐笑笑去找刘少娟写作业,她抄生字,刘少娟写寒假生活。刘少娟的爷爷在屋里守着山西炉烤火,谁也不耽误谁。   刚写两页,刘少娟想看电视,就咔咔咔地按着键找到《聪明的一休》,兴致勃勃看了半集。   等结束后开始播广告,唐笑笑说:“我们看葫芦兄弟吧,看爷爷救出来没有。”   刘少娟:“早出来了,妖精还抓了一个葫芦娃呢。”   她边说边咔咔换台,结果电视屏幕刚露出葫芦兄弟的脸,她爷爷立马拉长脸喝道:“看什么看?电压那么低,把电视关了!”   唐笑笑当时就愣了,没等刘少娟噘着嘴关电视,就拎起书包飞奔回家。   “我以后再也不去找少娟了,呜呜。”唐笑笑边哭边说,“她爷爷就是不想让我看电视,我才不稀罕,以后妖精把他抓走了我也不去救他,哼!”   唐墨越听脸色越黑,怒道:“就这个糟老头自己在家?刘少娟爹妈在吗?”   唐笑笑摇头:“我就看见刘少娟和她爷爷了。”   “好,爹找他理论理论去。”唐墨边说边解围裙,“糟老头儿忒恶心人了,这些年我没少给他儿子窜忙,他家孩子来咱家,也是有啥都捧出来招待,怎么能背后埋汰我闺女?”   姜冬月赶紧拦住唐墨:“你可消停会儿吧,别叫姓刘的讹上了,到时候他往地上一躺,你上哪儿说理去啊?”   唐墨犹自愤愤:“糟老头儿也就仗着岁数大了,再年轻几岁都得挨揍。我闺女比他孙女强多了,真是不知道好歹。”   “你少说两句吧,就是因为笑笑比他孙女强,老头儿心里才不服气呢。”姜冬月白唐墨一眼,又把唐笑笑抱怀里哄着,“这次期末考试,笑笑考了第一,刘少娟考了第十一,正好没领上奖状。”   “少娟年纪小看不出啥,她家大人简直一个比一个嫉妒。前天我去买小蜡烛和细香,跟何富美走个碰头,她不阴不阳地想刺我两句,叫我挡回去了。”   唐墨才知道还有这茬,忍不住皱起眉头,一脸嫌恶。   育红班考试又不是考状元,就为芝麻点事,糟老头儿大过年的给他闺女整难堪?   反倒是唐笑笑慢慢平息了委屈,小声问姜冬月:“妈,什么是嫉妒啊?”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嫉妒就是看着别人的好处眼红,不想自己努力,光想把别人变坏,拖别人后腿。今天那个爷爷就在‘嫉妒’。”   “现在你爹不跟刘大爷搭伙计了,你也不去刘少娟家,咱们仨都少跟他家来往。”   唐墨用力一击掌:“对!这事儿听你妈的。他家大人小肚鸡肠,再好的孩子也得教坏。”   唐笑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知道了。”   晚上,姜冬月用炖好的猪肉炒了半颗白菜,将剩下的装盆放院里冻着,第二天找出干辣椒,文火慢卤了猪下水和猪尾巴。   她没有老卤,调料也不全,但胜在洗得干净,还焯了两次水,做好后没有半丝异味,咸鲜可口。特别是猪尾巴,吃起来软糯喷香。   唐笑安太小不能吃肉,唐笑笑独占一根,心里喜滋滋的。   但她确实被刘少娟爷爷打击到了,美食也不能很快抚平,连着三四天都没出门,只在自己家写作业,帮着姜冬月干点小活儿。   唐墨心里气不过,瞅准去地里挖白菜的功夫,找到刘建设说了一通。   甭管有用没用,至少面上要给他闺女讨个公道。全村哪有七十多岁故意给小孩子气受的人,切~   拎着白菜回到家,唐墨蒙上头巾,把扫帚捆到长棍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将家中打扫一遍,又带着唐笑笑去地里挖了两盆土,拉回家种蒜。   “多浇点儿水,一瓣一瓣种,到正月十五就能吃了。”   唐笑笑:“好~”   她拿着小木棍戳坑,像排兵布阵似的放蒜瓣。起初干得挺有意思,没多会儿就悄悄玩起来,往里面安插了三个带壳花生。   然后哒哒哒地跑过去问唐墨:“爹,你看这是什么?”   唐墨:“花生?昌果豆?”   唐笑笑摇头:“不对,爹你仔细看,花生在干什么?”   “在睡觉?”唐墨配合着认真思考,“它也想发芽?你想种花生?”   唐笑笑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不对不对都不对,花生在装蒜!哈哈哈!” 第55章 蒸馒头   越到年根儿, 时间过得越快,眨眼间日历就撕到了腊月二十三。   姜冬月站在煤炉前,用炝锅铲来回翻搅按压, 直到锅中水越来越少,咕噜噜冒着绵密的气泡,才将锅端下来,倾斜放置,把仅剩的粘稠红豆汁水舀进碗里。   “笑笑,晾一下你再喝。记得转过身,别叫笑安看见。”   最近唐笑安越长越结实, 趴在床上能把头抬得老高,还总想吃点儿新鲜的,见啥都馋。   睡着了便罢, 要是醒着看见有人吃东西, 甭管肉汤还是咸菜, 都流着口水咿咿呀呀, 昂着小脑袋用力划动胳膊腿儿,像只翻不过壳的小乌龟。   但他现在肠胃弱只能喝奶, 为了不让他生气哭闹, 全家都练就了躲起来吃东西的技能。  “好~”唐笑笑应了声,过几分钟发现碗不烫了, 立马端到门口喝掉,还不忘抹抹嘴,把空碗泡到水盆里。   姜冬月看得好笑,没敢说出来, 往红豆锅里撒了一把白糖,拿起擀面杖开始反复捶捣。   煮烂的红豆单独吃挺甜的, 但如果不放糖,蒸熟后会有股微微的涩味。   捣得差不多了,姜冬月挖两勺给唐笑笑开小灶,然后搬出大案板准备和面。   “今天咱们蒸豆馍馍和上供馒头,把枣花、枣卷卷一块儿做了,明天再蒸菜包子和粘窝窝。“   唐笑笑背对着床喜滋滋吃豆沙,小声问道:“妈,上供馒头就是圆馒头吗?”   “对,得蒸十二个小的,三个大的。”姜冬月边说边往案板上撒面粉,把搪瓷盆里发酵好的面团搁上去,再用勺子把粘在盆底的面弄干净,团吧团吧和面团揉到一起。   正忙活着,唐墨掀门帘进来,兴冲冲道:“说好了,过完年我跟成功大哥一块儿砂光去,在平村镇西边那个赵马庄。远是远了点儿,它一块板子多五厘,比在镇上干划算。”   近几年日子好过,各种板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迅速形成了相对完整的生产链。打头的是“起钉”,即从外地拉一大车旧木头,多是些桌凳门窗之类,雇人把其中大大小小的钉子拔出来,按钉子重量结算工钱。   接着是“拉锯”,将处理完钉子的木头用机器锯成一块块厚度相当的小板子,剔除彻底不能用的糟木头。   然后是“糊板”,在大约三米长、一米多宽的水泥台上,用黏胶把参差不齐的小板子们拼粘起来,弄成一块平整的大板子。   下一道工序就是“砂光”了。顾名思义,开动机器把大板子上粗糙的位置磨平磨光滑。   砂光过的板子两面贴一层薄薄的木头皮,称作“贴片”,随后就可以运到大厂子里,重新加工修饰,做成崭新的桌椅等卖出去。   这些都是辛苦活,但起钉、糊板、贴片相对轻松,一般是女人干。拉锯和砂光需要不停地搬木头、抬板子,还要轰隆轰隆地整天开机器,所以大多是男人干,挣得也更多。   当然,和做木匠比起来,这些都不用费功夫学,可以说是纯苦力。但唐墨今年过得着实有些坎坷,能在年底找到靠谱伙计和工作,他心里觉得挺满意,洗过手一边和面一边跟姜冬月商量再杀只鸡。   “申猴酉鸡,明年就是鸡年,杀一只上供吧,再给你和孩子补补。”   姜冬月舍不得:“咱家的鸡下蛋勤快,你不如去集上买一只,人家还管拔毛。”   “行,那我二十六再去,顺便把对联揭回来。”唐墨说着,将揉好的面揪成小孩拳头大的剂子,指挥唐笑笑搓圆按扁,自己从搪瓷盆里拿了块新面继续揉。   按理说他是个木匠,手并不笨,但几年过去愣是学不会抟豆馍馍,每次都露条缝在外面,只能被迫放弃。   “妈,我也想做。”唐笑笑按完剂子,用小勺挖了一点红豆馅儿,学着姜冬月的动作往中间抟,试图变出个圆鼓鼓的豆馍。   但她抟来抟去,吃奶劲儿都使出来了也没成功,反而揉出了一张丑巴巴的“豆饼”。   唐笑笑发愁道:“这可怎么办呀……”   “没事儿,”姜冬月重新揪了块大剂子,把“豆饼”整个包进去,“超级豆馍馍,蒸熟了给你爹吃。”   又说唐笑笑,“你手太小,不适合揉馒头,待会儿做好了烧火吧,往灰堆里埋俩红薯。”   唐笑笑重新支棱起来:“好,我最喜欢烧火了!”   等豆馍馍和馒头放进蒸笼,用棒子皮在灶膛里引着火,唐笑笑就搬了小板凳守着,一会儿添几根干树枝,一会儿扔几个棒子芯,脸颊被火苗映得红扑扑,像颗饱满的苹果。   “我闺女真能干,随我。”唐墨夸完,搬出另一盆面继续揉。   这回蒸的是实心儿馒头,他每步都会做,揉好面以后手起刀落,很快方正的馒头便放满了两盖帘儿。   姜冬月给唐笑安喂了两次奶,将他哄睡了放进被窝,用专门留出的两块面做枣花和枣卷卷。   先把稍大些的面团擀成长饼状,撒上油、盐和切碎的红枣,再卷起来将两边挤住,不露里面的“馅儿”,一块枣卷卷就做好了。   过年时上完供,就可以切成厚片吃,比平常做的花卷更添两分滋味儿。   稍小些的面团拿来做枣花,也是上供用的,花样很多。最常见的是将一小块面搓成细长条,两端拧着劲儿往中间卷,碰头后用筷子夹紧,在正中放一颗红枣。   稍微复杂些的,就可以做两个这样的小枣花,上下叠起来,再把四个边用刀划开,面条就会自然地左右舒展,像个花瓣模样。   更复杂的可以擀一张小饼,切掉四条边,用刀在剩下的菱形方块上压出交错花纹,再将四条边两两一组放到边角位置,最后用筷子夹紧,就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石榴枣花了。   “妈,你帮我挤一下嘛。”唐笑笑不知何时找亲爹换了班,正兴致勃勃地卷出个细细的枣花,还有两只看不出轮廓的小鸡。   姜冬月笑道:“好,你先找两颗枣子,不要大的。”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做了十几个枣花,剩下最后一点儿面,姜冬月特意擀成薄片,在油壶嘴上蹭了蹭,均匀卷到两根筷子上:“   待会儿给你烤了吃。”   等豆馍馍出锅,落一落热气,唐墨将新做好的馒头和枣花放进去继续蒸,又从房顶背了袋晒干的棒子芯。   回到南棚子,就发现唐笑笑抢走了烧火的活儿,正举着筷子左燎一下右燎一下,还像模像样的转几圈,活像只偷到鱼的小猫。   唐墨吓唬闺女:“白天玩火晚上尿炕,小心头发都给你烧焦。”   “略~”唐笑笑做个鬼脸,咬一口脆香的面皮,哒哒哒跑院里玩去了。   她真喜欢过年,嘿嘿嘿~   ……   转天,家里又蒸了一锅馒头和菜包子,还有几十个粘窝窝。   以前吃不饱饭时,粘窝窝都用高粱面混着杂面做,现在粮食打得多了,就用黏米面掺棒子面和白糖做,还要加些红枣。   刚蒸出来的粘窝窝放在白菜叶子上,面香与枣香混合,吃起来又甜又黏。   唐笑笑一向很爱吃粘窝窝,但今天刚吃半个,就把剩下的递给唐墨:“爹,我咬不动。”   “让爹给你消灭——哎,这是什么?”唐墨举起那半个粘窝窝细看,发现枣核旁边嵌着一粒白点,伸手拈起来,居然是一颗牙!   “哈哈哈哈哈哈!” 唐墨放声大笑,“吃个窝窝把牙都黏掉了,快让爹看看流血了吗?”   唐笑笑立刻捂住嘴巴,飞快躲姜冬月身后,含糊道:“妈,我不想掉牙。”   姜冬月瞧着闺女有点儿发慌,特意打开手电照了照,发现是上门牙左边的尖牙掉了,没有流血,但乍看像个小黑洞。   “没事儿,你这颗牙本来就松,今天不掉明天也得掉。”姜冬月安抚唐笑笑两句,又把那颗掉落的牙用纸包起来,“下牙掉了往高处扔,上牙掉了往低处扔,吃完饭去把这颗牙扔河里,很快能长出新牙的。”   唐笑笑略微放下心来,吃完饭就跑到河边扔牙,可看来看去总感觉不够低,干脆又跑到平金河边,用力将那颗牙扔出去,心里默念“快长快长”。   没有牙就得像弟弟一样天天喝奶,她要快点儿长牙!   ……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乡下人年前忙碌的基本全和“吃”有关,无论穷家富户,都会尽力囤积食物,至少正月初十前不动蒸笼。   今年家里多了个娃娃,姜冬月本以为会忙得不可开交,没想到唐墨提前歇工,里外里帮了大忙,连馒头都比往年蒸得更快。   “一对、两对、三对……”姜冬月分别数出二十个粘窝窝和馒头菜包,用笼布裹起来放进提篮,对唐墨说道,“我挺长时间没见我妈了,给她送点东西。你先在家看孩子吧,晌午凑合吃顿饭,等我回来了再去赶集。”   给丈母娘送点儿东西唐墨倒没意见,但是……他皱起两道浓眉:“你会骑自行车吗?要不还是蹬三轮吧,路上稳当。”   他这辆二八大杠都快十年了,除了铃不响别的哪儿都响,并不好骑。   姜冬月白唐墨一眼:“我哪有你想的那么笨?平常不骑车是因为咱家没有,你别门缝里看人。”   唐墨不信,坚持让姜冬月在巷子里试试。“天寒地冻的,万一摔了多受罪啊,你先练练。”   “那你看好了啊。”姜冬月把提篮挂到车把上,推着二八大杠在巷子里走几步,然后左脚踩着脚蹬,右脚点地,加快速度后猛然抬腿,轻松坐到车座上,一溜烟儿拐过街口没影了。   唐墨:“……?”   “嘿,你妈这是先斩后奏啊。”他咂咂嘴,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闺女,慢吞吞往家走,“没了姜屠户,也不能吃带毛猪,爹中午给你们露一手!” 第56章 过年啦(补)   这辆二八大杠确实不好骑, 体型大,车座高,得往前探着身握车把。左刹也坏了, 用力捏才有点反应。   但姜冬月很久没骑过车,出门基本全靠两条腿,乍然速度快起来,心里特别畅意。过了桥头踏上小路,看远近无人,还试了试单手握把,像个摆弄新玩具的孩童。   乡下的冬季旷野辽阔, 目之所及,到处是低矮的惨绿的小麦,偶尔有几只长尾巴喜鹊和灰扑扑的麻雀飞过, 零星散落在地里找食。   有只胆大的甚至在姜冬月的提篮上蹬了一爪, 又呼扇着翅膀落到一棵干枯的榆树上, 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喜鹊登枝, 是好事儿。妈今天早上也听见喜鹊叫了,正想着应在哪儿呢, 你就过来了。”林巧英满脸惊喜地把闺女迎进屋, 张罗着生旺火,让她烤烤手。   姜冬月笑道:“妈, 我不冷,骑车过来还热呢。”   她环顾四周,发现屋里干净整齐,床头用被子裹着一小盆面, 已经发得差不多了。   “那待会儿咱就蒸吧,我今年抟的圆馍馍特别好, 没有一个起皮。”姜冬月说着,把提篮里的粘窝窝和馒头菜包拿出来放好,想想又掰了三个粘窝窝出来准备中午吃。   “从平村镇买的黏米面,特别甜,把笑笑一颗牙都给粘掉了。妈你吃的时候也注意点儿,别把牙弄坏了。“   林巧英慢悠悠地叹口气:“唉,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吃啥粘窝窝呀?你跟孩子在家吃吧,不用给我拿这么多。”   其实她以前很爱这一口,每年都会提前烫了黏米面蒸,能一直吃到出正月。   但今年独自住在老房子里,就没心情整这些花哨东西了,连菜包子都不打算做,只想把上供的馒头和枣花蒸出来。   姜冬月听出林巧英不大高兴,但也没办法点化三个不孝兄弟,叫他们长出良心,只好捡着高兴的事儿给林巧英学一学,又坚持买来半捆大葱和半斤肉,咣咣咣地剁馅儿蒸包子。   “过年事情多,妈你不想炒菜的时候,就蒸俩包子,别老吃咸菜。”   不知是闺女的话太贴心,还是葱味儿太呛鼻,林巧英终于忍不住擦起了眼泪,哽咽道:“冬月啊,妈生了三儿三女,现在就剩你一个好孩子了!”   “春林他们仨,我是半点指望不上,全当白生养他们一场。春妮生下来,我怀里没有半滴奶,饿得她嗷嗷哭,只能送出去叫别人养,不能指望她再孝顺我。”   “可是秋红她、她是家里老大,刚落草我就捧在怀里暖着,一宿一宿不敢合眼,生怕伤了。她怎么能翅膀硬了,反过来数落我?”   林巧英越说越伤心,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淌,在新棉袄的前襟洇湿一片深蓝。   姜冬月边劝边问,这才知道姜秋红昨天刚来过,本是帮着扫房子、洗衣裳的,说着说着就开始嫌林桥英娇惯儿子,到这种地步了都不肯趁过年找上门要粮食。   “一口一个‘你是当妈的,吃儿子养老天经地义’,她咋不睁开眼看看,我这当妈的都煎熬成啥样了?”林巧英擦干眼泪,打了水洗手,“我要能撑起个当妈的排面,她敢咋呼半天不歇气儿吗?大过年的,唉。”   “……”   姜冬月沉默片刻,找出擀面杖边擀皮儿边说道:“妈,姐姐脾气急躁,其实最心疼你,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看她这意思,其实不是嫌你惯儿子,就是气不过姜春林他们把家里好处占光了,还在村里大摇大摆过日子,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就总想着骂他们两顿,好赖出口气。”   林巧英手上捏着包子褶,闻言重重一点头:“对,冬月你可是说到点子上了,秋红她就这么个心思!撺掇我打头阵不成,就在家跟我吵吵,唉。”   姜冬月心说当然要找你打头阵,毕竟姜秋红只是个姐姐,没有当娘的名正言顺,由长辈牵头更占理。   但她从前几十年熬过来,也理解林巧英的难处。知子莫若母,仨儿子摆明了良心黑透耍无赖,林巧英又能怎么着呢?   “妈,你别生气啦,我知道你不容易。大哥他们已经变成这样了,多说无益,咱们不如关起门过自己日子,不听不看也不生气,少叫乡亲们笑话。”   姜冬月擀完皮,坐下一起包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宽慰林巧英,“大姐嘴上说得痛快,实际干不成事儿。等初二碰见了我再开导开导她。几十岁的大人了,不能总钻牛角尖。”   如此劝说半晌,林巧英终于缓了脸色,絮叨起小时候过年的习惯。等开始烧火,又往蒸笼上放了两根咸萝卜。   “蒸熟的老咸菜味道最好,回头晒干了做成疙瘩,给你们煮汤吃。”   母女俩高高兴兴吃完午饭,姜冬月刷干净锅碗,从兜里掏出十五块钱塞给林巧英:“妈,你把钱收着,初二了给孩子们发红包。”   这年月大家都穷,过年也只给小孩们发个一毛两毛,五毛正经是一笔巨款了,够炫耀好几天。   但新生儿待遇高,过年时能从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那里分别收五块钱压岁,有的甚至给八块或更多。   她得提前把红包钱给林巧英,不能过个年将亲妈那点儿零花钱掏干净。   “不用不用,我给笑安攒了钱。”林巧英连连摆手,“我现在一个人过得比从前还自在,夏天拾麦子,秋天捡棒子,吃不完的都能粜了卖钱,不用你的。”   姜冬月低声道:“妈,你别担心,这是我做裁缝赚的,家里还有好几十块,都是我的体己钱。过完年我接着挣,以后咱家肥了带你去城里下馆子,烫个洋气头发。”   她故意打趣林巧英,连说带哄地把钱放下,就骑上自行车匆匆回家。   到了家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姜冬月喊了声“老黑”没人应,转了一圈才发现唐墨板着脸在南棚子里蒸豆腐,唐笑笑撅着嘴趴在椅子上写作业。   唐笑安老老实实睡在被窝里,但两个眼皮红肿,脸上犹带泪痕,明显哭了场大的。   姜冬月:“……叫你看个孩子,怎么自己先把脸拉长了?”   唐墨也很委屈:“我现在脑袋瓜嗡嗡的,还能笑出来啊?”   他今儿中午煮了小米粥,熥了菜包子,捞了半颗腌好的萝卜当菜,切碎滴两滴香油醋,跟闺女吃得挺高兴。   但是给唐笑安喂奶却遇上了麻烦。   这小子平常奶水奶粉混着吃,吃嘛嘛香,到老父亲手上了却死活不往嘴里咽。   唐墨没办法,抱着儿子转圈、走路、举高高,怎么哄也不行,气得脸都黑了。结果他还没开口,唐笑安先哭上了,“哇哇”地眼泪横流。   唐墨着急忙慌地一会儿换尿布,一会儿擦眼泪,最后实在顶不住了,把唐笑安放到床上,嘱咐唐笑笑先看着弟弟,他去喂个鸡。   等喂鸡回来,唐笑安不哇哇哭了。   他和唐笑笑脸对着脸撇嘴掉金豆,你眼泪汪汪,我也眼泪汪汪,姐弟俩都委屈得不得了。   “天地良心!我真没戳打孩子!”唐墨压低声音诉苦,“我就搅和了半盆麸子,剁了几片白菜叶,能多大功夫啊?他俩咋哭成那样?我太冤枉了我……”   “行了行了,别叨叨了。”姜冬月揉揉额角,“你快赶集去吧,对联跟神码都接回来,我在家哄哄孩子。”   “……”   唐墨顿了顿,实在想不出证明清白的办法,只好推车出门,临走招呼唐笑笑,“爹带你赶集去吧?咱们买只鸡,再买俩棉花糖。”   唐笑笑想了想,放下铅笔跑过去:“我要把垫子绑上。”   “嘿,还是闺女亲。”唐墨瞬间精神了,等唐笑笑坐好,丁零当啷地直奔东牛庄。   姜冬月暗自松了口气,等锅里豆腐蒸熟,便端到旁边控水,同时坐上炒菜铁锅,开始熬煮花椒盐水。   家里过年买的都是卤水点的老豆腐,比较硬实,但蒸过一遭,能去掉豆腥味,腌炸炒都会更好吃。   待花椒盐水滚开,姜冬月把铁锅端到院里晾着,将控完水的老豆腐切成小块儿,一点点装进坛子里,最后倒入花椒盐水腌起来,一直没过坛盖边沿。   刚忙完想喝口水,屋里传来唐笑安熟悉的啼哭声,姜冬月急忙跑过去,抱起儿子喂奶:“小可怜,饿坏了吧?跟妈说说,你爹欺负你了吗?怎么摸着肚皮都瘪了。”   唐笑安自然不会告状,但他亲昵地朝姜冬月怀里拱,吃奶格外用力,眼窝还蕴着滴欲落不落的泪珠,瞧着确实委屈。   姜冬月忍不住笑起来:“赶紧长大点儿学说话吧,嘴巴灵巧不吃亏。”   ……   傍晚,唐墨带着唐笑笑满载而归,放好东西就磨刀斩鸡块。   “五年的老母鸡,听说特别补。今天泡泡血水,明天再烧火炖了。”   姜冬月说道:“行,到时候加点儿粉条和白菜,咱们多吃几顿。”   她以前炖肉只会多放盐,后来学会了红烧,厨艺立刻大涨。哪怕不放糖,半勺油爆炒一下辣椒茴香,汤汁味道也更好。   转天,姜冬月炖完鸡块,用剩下的鸡油掺豆油,炸了两盆小麻糖,过年吃的就齐活了。二十八将家中擦洗一遍,二十九早早熬了浆糊,贴对联和神码。   唐墨个子高,踩着小板凳就把对联和门神贴好了,又在正对门口位置的树上贴了“出门见喜”和一个倒过来的“福”字。   天地台也有一副小对联,上联“天高悬日月”,下联“地厚载山河”,横批是“天地三界”。贴好小对联后,就可以把画满三界诸神的神码贴到中间位置了。   所谓“神码”,是请神用的,在非常单薄的白纸上画着各路神仙,颜色以红绿为主,线条古朴简单。   每到过年,乡下就有老太太骑着三轮车,在集市卖神码和香烛,一年做这么一回买卖。   因为是用来请神,贴神码的顺序和位置也有些讲究。必须先贴天地台,然后再贴其他地方。灶王爷的神码贴在南棚子的大锅旁边,龙泉井神贴在压水井上,仓官的神码贴到西屋粮食瓮上。   供奉三代宗亲的神码则贴在靠近煤炉的墙上,过年期间,每次吃饭都要先往神码前供奉一碗饭,请三代宗亲们享用。   唐笑笑今年在育红班认了不少字儿,兴冲冲地帮忙贴神码,结果一不小心把仓官的神码弄裂了,忙忙跑去找姜冬月。   “不要紧,拼起来就行。”姜冬月把这张神码抚平贴好,转头安慰闺女,“明天晚上烧了香烛,仓官才会降落人间,这会儿神仙们还在天上呢。”   唐笑笑放下心来,跟着唐墨去地里挖白菜了。   今年韭菜太贵,地里的薄塑料膜叫大风刮破,冬至后也没长出新韭菜,所以全家一致决定吃白菜肉馅儿的饺子。   姜冬月调好馅料搅打,等肉和菜不分彼此混合,便搬出案板包饺子。   乡下人最追求的是生活富足,春节当天不动刀也不洗碗,预示整年都有富余粮食吃,还能多休息,所以必须在除夕将饺子都包出来。   按照当地的习惯,包饺子最后一个动作是两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所以也叫“捏饺子”。  三盖帘儿的饺子捏完,天色也渐渐黑了。一家人吃过晚饭,就点燃小小的红蜡烛,放在每张神码面前,同时插一根或三根细香。   浅淡的香烛气息弥漫开来,年味也越发浓厚。过了十二点,唐墨将准备好的鸡块、猪肉、大米和小麻糖等凑齐五碗四盘,放到天地台供奉。   此时已经有熬夜守岁的人家率先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唐墨跪着念了几句祈愿,赶紧起来点燃自家鞭炮。   新年到啦! 第57章 转椿树(捉虫)   “新年好啊!”   “恭喜发财!”   “今年天气好, 后晌一块儿打牌呀。”   “老黑,上哪发财啊?”   “上我妈家。你是去赵爷爷家吗?”   “刚出来,拐我老叔家磕个头!”   唐墨抱着严严实实裹在襁褓里的唐笑安, 跟碰到的乡亲们打招呼,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走街串巷地去本家长辈处拜年。   像陈、赵这样的大姓,小辈们一上午要跑六、七家。年龄小的尚能讨个压岁钱,年龄稍大些的就纯是走礼了。   进门先道声恭喜发财,然后把长辈拉过来,冲着他膝盖点一下地, 就算拜完了。   等几个本家都走过,肚里灌满各家的瓜子糖和茶水,再开开心心回家, 春节的任务就完成一大半了。   唐墨的继父唐老四原本有俩兄弟, 但都没长到成家便走了, 现在石桥村姓唐的只有唐墨和唐贵两家, 所以往年春节,唐墨都到村东头给马秀兰拜年, 然后再回家休息。   今年嘛……唐墨看看怀里睁着乌溜溜眼睛四处瞧的小儿子, 心里颇为满足。   他终于不是一个人孤零零拜年啦,嘿嘿。  到了唐贵家, 唐墨寒暄两句,就抱着儿子单膝跪地,给马秀兰磕了一下:“妈,新年好啊。”   又问唐旭阳和唐耀阳, “你们给奶奶拜年了吗?”   俩人点点头,唐耀阳胆子大些, 闹着要看弟弟,唐墨便弯腰给俩侄子瞧了几眼,然后赶紧站起来拉开距离。   没办法,唐笑安越长越聪明,满月前谁都给抱,现在已经只认自家爹妈和姐姐了。如果有生人盯着他瞧,甭管黑白丑俊,没多会儿他就会哇哇嚎哭,好像唯恐自己被偷走。   “嗨呀,让奶奶抱一抱,”马秀兰边说边冲唐笑安伸胳膊,“奶奶给金孙发红包呀。”   唐笑安几乎没见过这个奶奶,看她还不如两个堂哥,立刻往亲爹身上贴,用力蹬着两条腿,嘴巴也撇了起来。   唐墨急忙道:“妈,孩子太小了认生,大点儿再抱吧。他都快二十斤了,挺沉的。”   还不是姜冬月作妖才害得孙子跟我生分……马秀兰将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递给唐墨五块钱:“我孙子头一次拜年,给他压岁。”   其实马秀兰原本想给三块的,但自从没伺候月子,她明显感觉出大儿子对自己的疏远,想想又忍痛添了两块。   知子莫若母,老黑肯定心里委屈了,她得慢慢想办法把老黑暖回来。   “哥,我也给侄子添个压岁钱。”唐贵拿出三张崭新的一块,卷起来塞唐笑安兜里,“今年对联卖得不赖,要是大哥你肯入伙儿,肯定能赚更多。”   他话里有话,唐墨也不计较,笑呵呵地道:“能赚就行,你一年开张这一回,正赶上给孩子们多发点红包。”   省得每年跟亲妈凑一堆儿,甭管过年的压岁钱还是村里红白喜事,只要马秀兰出了钱就当自己出了,也不嫌难看。   唐贵:“……”   他动动嘴巴想再说两句,唐笑安忽然晃了晃小胳膊,看唐墨不动地方,换条胳膊又晃了晃。   唐墨“哈哈”笑起来:“笑安说再见呢,我先带他回家去。”   不愧是他儿子,脑袋瓜真聪明!   ……   在乡下,春节当天除了拜年,乡亲们彼此不会互相串门。但大人小孩都有各自的娱乐方式,或放鞭炮,或点烟花,或用硬纸壳做的正方形“摔炮”比斗,都玩得兴高采烈。   趁唐墨看儿子,姜冬月带着唐笑笑沿平金河走了半圈儿,中途碰到钱会粉神神秘秘地拉着王燕燕朝东走,一问才知道是去转椿树。   “我娘家那边的风俗,灵不灵反正是这么个意思。初一绕椿树转三圈,念三遍顺口溜,过年能长个儿。”   “椿树王椿树王,你发粗来我发长。你发粗来做栋梁,我发长来穿衣裳。” 钱会粉非常大方地分享秘诀,在闺女头顶一摸,“去年没转,我总疑心她长得慢了。”   姜冬月问道:“嫂子,你为什么不去井台旁边转呀?那里就长着两棵椿树。”   “那是臭椿树,不顶用,得转石桥往东的野香椿。” 钱会粉边说边在前面领路,很快找到了那颗被寄予厚望的香椿树,让王燕燕先去转三圈。   “对了,咱们三个背过身,转椿树不能叫人看见,据说看见就不灵了。”   哇,真的有椿树王吗……唐笑笑好奇地跟着姜冬月面向河水,竖起小耳朵认真听王燕燕念口诀。等她转完,赶紧也绕着那棵碗口粗的香椿树转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   俩孩子转完椿树,在河边摘了几颗紫色的小野果,钱会粉就带着闺女去庙里磕头,姜冬月则拉着唐笑笑回家做饭。   在过年上供的五碗四盘中,有一碗是煮熟的大米,堆得高高的,顶端放五颗红枣,寓意“五谷丰登”。   姜冬月坐锅烧开水,将这碗大米连同枣子倒进锅里,同时抓几根长长的粉条扔进去。等再次滚开后,放入十几个煮熟的饺子,最后切点白菜,滴一小勺香油。   盛到碗里时,大米、饺子都被粉条缠着,好吃之余,还有个好听的意头,叫做“金丝穿元宝”。   再搭配一盘鸡块炖菜、一盘猪肉炒芹菜,春节的午饭可谓相当丰盛了。   唐笑笑埋头苦吃,唐墨吃着吃着,忽然问姜冬月:“你没在饺子里面放钢镚吧?”   姜冬月摇摇头:“没,我怕卡到嗓子眼儿噎住。”   “那就好。”唐墨大松一口气,“赵成才就被卡住了,我还纳闷他今天为啥不出来摸牌,是不是叫媳妇揍了,后来才听说他扣得嗓子疼,不能说话了。”   “……”  姜冬月顿了顿,认真说道:“他运气挺好。那钢镚要被孩子吃到,肯定更严重,幸亏舀到他碗里了。”   这就是乡下人过春节的另一习惯了,甭管发生什么事儿,尽量都往好处描补,不说坏话。   唐墨“噗嗤”笑了:“嘿,冬月你说的有道理啊,改天碰面我就这么安慰成才!”   ……   初一拜年磕头是男人们的大事,初二回娘家则是女人们的喜事。姜冬月提前准备好了东西,八点不到就催唐墨蹬三轮车出发。   “年前我姐姐和我妈拌了两句嘴,今天咱们早点儿过去,让我妈高兴高兴。”  至少抢在姜秋红前面到,万一她还想趁过年发难,好歹有个时间准备。   姜冬月想得周全,路上也不让闺女儿子下来跑着玩儿,刚八点半就到了魏村。   饶是如此,屁股没坐热姜秋红就骑着自行车来了,进门先让高明父子仨和唐墨一块儿给林巧英拜年,又推让着互发了压岁钱,脸色瞧着挺不错。   姜冬月悄摸摸观察半晌,终于放下心来,中午吃完大锅菜,搬个小板凳准备坐院子里晒太阳、拉家常。   “冬月,你跟我来。”姜秋红借着上厕所的功夫叫住妹妹,压低声音道,“咱妈能为了儿子受委屈,我当闺女的咽不下那口气。”   “年前我找了大队干部,咱们今天就去姜春林家,跟他掰扯掰扯。” 第58章 破五开工   姜冬月心头一跳:“你打算怎么掰扯啊?”   “先礼后兵。”姜秋红目光灼灼, 狠狠挥了下拳头,“我跟大队干部和老姜叔他们说好了,趁过年去姜春林家管事儿, 先说说他,尽量面上过得去。”   “要是狗东西死活不同意养老,今天高明、老黑都在,成富和成强也不是孬小伙,堵姜春林门口也得给咱妈讨个公道!”   这是想大干一场啊……姜冬月不敢轻忽,飞快转动脑子,脸色严肃地道:“姐姐, 你说得对,就这么办!老黑跟姐夫都是身强力壮的庄稼汉,不怕打架, 成富年龄大了不行, 成强正好没成年, 听说未成年杀人不用偿命, 咱们带上家伙什,一块儿去找姜春林拼命!”   她说着就要回家拿刀, 姜秋红赶紧拉住, 低声呵斥道:“你咋急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咱们先礼后兵,先让大队干部和长辈数落着劝劝姜春林, 他往后还得在咱村里过,不敢不听话。”   “你别光想好事了姐姐,大哥但凡要半点脸面,都干不出把亲妈撵出去的事儿。”姜冬月皱紧眉头, “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看还是得动武,多少给他点教训。”   “擒贼先擒王,二哥、小弟家离得都不远,咱们收拾完姜春林再去找姜春峰和姜秋宝,他仨谁都甭想摘干净!”   她越说语速越快,拳头也攥了起来,仿佛立刻要跟三个兄弟决生死战。   “……”   姜秋红一口气哽在喉咙口,用力挎住姜冬月胳膊不让她走,急道:“都说我脾气暴,你怎么比我还暴?过个年改成属炮仗了啊?老实待着!”   “大年初二打上兄弟家门,有理也变没理,多去几个人吓唬吓唬就得了。真动起刀子,咱们人手不够呀。”   姜冬月眼神幽怨地瞪着姜秋红:“大哥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他要是厚起脸皮耍无赖,根本吓唬不住,咱们不是白跑一趟吗?我看还是得白刀子进——”   “呸呸呸,大过年的别吹大话。”姜秋红没发现自己和妹妹的角色不知不觉已然调换,为了安抚她将计划和盘托出,“别管姜春林脸脸厚脸薄,咱们都不白跑,得管他要点儿东西。”   “我想好了,他和春峰、秋宝三个,要么每家出五百斤粮食,要么出三百块钱,反正得给咱妈凑点养老本。只要肯放这一回血,以后不管咱妈得什么毛病,出什么岔子,我一律自己承担,绝不找仨兄弟叨叨半个字。”   原来是想声东击西,故意唱个黑脸……姜冬月一时间哭笑不得,抹了把脸压平嘴角,轻声道:“姐姐,这会儿闲着没事,咱们俩先去后街巷看看阵仗吧,然后再找村干部。”   当年她爹在世的时候,起早贪黑挣钱,给三个儿子都买了宅基地,彼此相距不远,全在魏村大街北边。那地方起初没名字,后来盖房的人多了形成巷子,就叫做“后街巷”。   姜秋红有些迟疑:“就咱俩?”   “咱俩怎么啦?”姜冬月拉住姜秋红的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魏村街又不是他姜春林修的,我想走哪里走哪里,他管不着。”   姜秋红:“也对,咱们先去看看。”   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扭头问姜冬月,“你怎么一口一个‘姜春林’,叫这么顺口?”   姜冬月:“……咳咳,自从他不管咱爹,我心里就不拿他当大哥了,以后他孝顺了我再改回来。”   姐妹俩说着话,没多会儿便走到后街巷附近,刚拐过弯儿,好巧不巧瞅见姜春林和两个中年男人有说有笑地从家里走出来。   姜秋红瞬间黑了脸:“那不是老姜叔家的四海和三旺吗?他们今天过来干啥?”   正疑惑时,对方也看到了她们,姜四海提高声音喊道:“秋红!来你大哥家坐坐吧!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都有儿有女的人了,得开通!”   姜秋红立刻反应过来,狠狠“呸”了一口,毫不示弱地道:“坐不下去!我嫌脏!”   姜春林露出个无奈表情,刚张开嘴,姜冬月抢在他前面说道:“四海哥,我跟姐姐不坐了,我妈住老房子有点漏水,柴火也不够烧,今天得收拾收拾。”   说完瞪姜春林一眼,拉着姜秋红扭头走人。   “去他奶奶的,亏我还给老姜叔送了鸡蛋,他俩儿子居然跟春林一个鼻孔出气!”回到老房子后面,姜秋红也不进门,坐到榆树疙瘩上破口大骂,“幸亏先过去瞅了瞅,不然多少东西都白糟蹋了,还不如喂狗!”   姜冬月等她骂完略微消了气,才斟酌着开口:“姐姐,咱爹在的时候,经常唱‘人一走,茶就凉,哪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你想想咱俩都嫁出去多少年了?就算以前跟老姜叔有交情,现在也没剩几分了,不如姜春林他们还在村里,总能用得着。”   “最重要的是,就算有人替咱妈说话,归根到底也是外人。如果仨儿子铁了心撕破脸,三五不时地给咱妈摔几句难听话,还不够生气钱呢。”   她温声劝着姜秋红,其实心里也非常无奈。   乡下人遇到纠纷,爱念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但她的三个黑心兄弟却过得很不错。特别是姜春林,两儿一女都考上大学,毕业分配到政府工作,甚至有个坐到了书记的位子。  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姜春林有这么出息的孩子,虽然在魏村名声不好,背后常被乡亲讥笑,但走出门明面上相当风光,就差横着走了。   这种反差让姜冬月一度非常愤懑,特别是林巧英过世那段时间,她梦里都在质问贼老天为什么不开眼,降几道雷劈死不孝子。   如今时过境迁,她终于能平静地面对这种不平,还有余力委婉规劝姜秋红,也是命运造化了,唉。   好在姜秋红虽然脾气暴躁了点儿,到底爱憎分明且讲道理,很快把妹妹的话听了进去,没再唾骂姜春林等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抽打旁边枯了枝的小柳树。   打断两棵枝杈后,姜秋红哽咽着说道:“路边野狗咬了人,我还能抽它两棍子,怎么自己带大的兄弟还不如狗呢?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把我憋得难受……”   她兀自掉了会儿泪,猛然反应过来,“姜、冬、月!平常看你老实软和,没想到你挺有脑子啊,都会给我下套儿了。”   姜冬月心说这叫走你的路让你无路可走,嘴上却飞快道歉:“姐姐你别生我的气,这回真不能怨我。我俩外甥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没经过事,万一打出个好歹,我怎么对姐夫交待啊?”   特别是高成强,她模糊记得这个外甥曾经因为打架进过派出所,赔了对方不少钱。姜秋红好面子捂得紧,她也不清楚前因后果,但真不敢让外甥瞎掺和。   “姐姐,你翻过年整四十,姜春林也三十八、九,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冲动了,咱们和他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吧。真要说教训不孝子,全村谁有铁牛大爷刚正厉害?可是不值当啊。”   铁牛大爷是魏村的老鳏夫,几十年当眼珠似的养活一个儿子,结果七老八十了没有粮食吃,冬天差点饿死家中。   他年轻时打过鬼子,很有几分胆魄,硬是爬到地里挖野菜、抠树皮,撑着一口气熬到魏村过庙会,三月十八当天拖着破凳子和绳子,活生生吊死在儿子家门口。   乡下人平时勤恳干活,走亲戚并不多,但一年一度的庙会很热闹,没两天就把铁牛大爷的事迹传遍了十里八乡,他儿子至今在魏村抬不起头做人,每逢过会必遭白眼。   可是……   提到铁牛大爷,姜秋红也沉默了,那股子教训兄弟的愤慨全被深深的无力感取代。   她枯坐半晌,终于擦擦眼泪站起来,恢复成平日爽利模样,恨声道:“癞蛤蟆穿龙袍,早晚有姜春林露馅的时候。他安心等着吧,回家我就给三个孩子剪头发,咒不死他个兔崽子!”   ……   唐墨并不知道自己今天免了场架没打,回去路上边蹬三轮车边抱怨姜冬月:“你怎么回娘家还能走迷路啊?两斤瓜子买半天,不知道的都得以为你种向日葵去了。”   姜冬月从背后捣他一拳:“少贫,赶紧骑快点儿,俩孩子都快睡着了。”   “我没睡~”唐笑笑努力睁开眼睛,往姜冬月身上靠了靠,“妈,肯定是弟弟的瞌睡虫飞我这边了,你帮我赶走吧。”   姜冬月:“……”   她敷衍地挥了几下手,自然没赶走传说中的瞌睡虫,开门回到家,三个人都是唐墨从车斗抱下来的。   姜冬月腿脚麻得厉害,嘶嘶地捶了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气儿,忙剁碎白菜叶掺半盆麸子喂鸡。   唐墨安顿好一双儿女,拉开炉门生火做饭,顺口问道:“冬月,我听姐夫说,成富外甥相看的差不多了,他啥时候结婚呀?”   今天姜秋红压根没顾上提这事儿,姜冬月顿了顿,含糊道:“不知道成不成,等我姐姐消息吧。对了,老黑你初几开工?家里布料快用完了,我想去青银县批两匹布。”   唐墨:“成功大哥说不是初七就是初八,破五了咱再去吧,去太早门市不开张。”   所谓破五,就是初五当天点一挂鞭炮,从堂屋门口响到大门外,寓意崩五鬼、送穷神,同时破除春节期间种种忌讳,开始照常过日子。   三代宗亲的神码也要揭下来,拿到门口和金银纸一起烧掉,边烧边念“该去哪儿去哪儿,明年再来”之类的话。   姜冬月点点头:“行,到时候提前把我妈接过来看孩子。”   唐墨心说不用那么麻烦,他妈在家支等着呢。转念想到唐笑安见了马秀兰就哭,又把话咽了回去,初五跑魏村将林巧英接过来,初六一大早便带着姜冬月朝青银县出发。   这次他们没去商品街,而是打听着来到城郊的服装厂,按重量买了红、黄、黑、白四种布,每个颜色各两种材质。   因为买的少,没砍到批发价,但套着近乎让工人送了十斤碎布头和半盒子纽扣。   “嘿,你可真敢花。”唐墨抱着八卷沉甸甸的布放到三轮车上,忍不住叹了口气,“幸亏我找着活儿了,不然都怕家里揭不开锅。”   姜冬月笑道:“该省省,该花花,这些布做成衣裳肯定能翻倍赚回来。何况你是咱家顶梁柱,饿不着我跟孩子。”   唐墨也明白“打鸽子下豆”的道理,譬如姜冬月只忙活了年前那段时间,就赚了八十多块钱。虽然有布料成本含在里头,挣得也不算少了。   但他节省惯了,陡然花掉一百大几十,实在克制不住心疼,路边摊包了八个烧饼就匆匆回家,甚至想立刻开工。   因为他的私房钱全被姜冬月抄了,也没脸往回要,今天买完布,浑身上下四个兜比脸还干净,唉。   姜冬月见不得唐墨那么抠搜,到家给他发了十块钱零花:“砂光比干木匠更累,你开工后不许克扣自己,该吃啥吃啥。”   想想不放心,又烙了几张发面饼,等初七唐墨去赵马庄的时候,给他装了整张饼和两个鸡蛋。   唐墨“嘿嘿”直笑,撸了把姜冬月的脑袋才出门:“放心吧,饿不着你男人。”   板厂确实忙,唐墨很快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姜冬月则照常在家里忙碌,有人找过来就裁衣裳,没人找的时候就比着唐笑笑的身高做小孩上衣和裤子。   石桥村人太少,不能全指着乡亲照顾生意,她想做一批成衣,等天气暖和了拿到集市去卖,尽量开拓几个新客户。   这种极有规划的行为感染了唐笑笑,小姑娘重新开始了上午语文、下午数学的自习活动。等到正月十六开学,她夹在几十个怀念假期的同学里,轻松通过随堂考,被老师夸了又夸。   “妈,满分五十,我考了两个满分,加起来还是一百。”唐笑笑兴冲冲描绘新试卷,写完作业又预习明天课程,那劲头甚至想立刻期末考。   姜冬月暗自好笑,晚饭后拾掇干净,招呼闺女出门玩:“我拿扫帚和竹竿,你把那几根树枝带上,咱们去街口找你爹和笑安,一块儿烤杂病。” 第59章 过庙会(捉虫)   本地风俗向来是正月十五吃元宵, 正月十六烤杂病,但这年月大家伙儿都不富裕,加上元宵皮厚馅少, 并不怎么受欢迎,所以通常吃顿饺子或面条,然后在正月十六的晚上,一户或几户人家点起篝火围着烤,祈愿身体健康不生病。   姜冬月带着唐笑笑走到街口,王满仓和唐墨早将火堆升了起来,旁边堆着些烂板凳腿、破竹筐、废竹帘子等。   “今年咱村肯定属我们这堆火最大, 烧它旺旺的。”王满仓边说边捡起一只旧翁鞋扔进火堆,口中念念有词,“烤烤手, 活长久;烤烤脚, 百病消;烤烤腰, 重担挑;全身上下都烤烤, 什么杂病全没了!”   他一边念一边伸胳膊伸腿地转圈儿,瞧着很是那么回事, 引得附近几个小孩都跟着模仿, 远看好像在进行什么古怪仪式。   钱会粉坐在火堆旁小声抱怨:“这么大岁数了没个正型,非把几百年的翁鞋扔进去, 臭死了。”   姜冬月笑道:“几百年的肯定不臭,穿在脚上的才臭,每次老黑把翁鞋穿湿了熄到煤炉上,我都得晾一会儿才敢坐锅。”   “哈哈哈!”钱会粉放声大笑, “要不咋叫臭男人呢?咱们一天天的活儿也不少干,就是没有他们那么臭。”   冬天烤火太舒服了, 身上没多会儿便暖烘烘的,几人正说笑得热闹,陈爱党身后缀着几个“尾巴”走过来,绕火堆转了一圈儿,说道:“不烤猪不烤牛的,甭烧那么大火,当心燎到树叶子着起来。去年平村镇就着了,把俩房子熏得黢黑。”   幸亏是砖房,扛得住烧,要是掺了稻草的土坯房,估计得砸了重盖。   说完怕王满仓不靠谱,又特意叮嘱唐墨,“老黑你给看着点儿昂,差不多了就撤。”   唐墨抱着唐笑安点点头:“放心吧爱党,我们两家凑这一个火堆,烧不了多长时间。”   “不行不行,咱今天必须烧旺点儿,火大了才顶用。”王满仓故意打趣,又问陈爱党,“你带一帮小孩干啥去呀?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啧啧啧~”   “去你的,这么大人了净瞎说。”陈爱党抬手往火堆里扔了俩棒子芯儿,揽住王满仓肩膀,“人家行好的都说了,不管火大火小,多烤几家最顶用,六家还是八家来着,啥病毒都能烤到老家去。我们大部队正转悠着满街烤呢,比你这一堆火不高级?”   王满仓最爱热闹,闻言立刻招呼几个孩子和唐墨,“走,咱们也跟上支书的大部队,至少烤他个二三十家!”   几人汇入陈爱党的“尾巴”里,慢慢朝村东走去,碰到巷子里有火堆就凑过去转转,聊几句闲话。   离得远了,仍能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声和笑声,明明什么也没干,只是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却格外兴奋。   姜冬月不自觉翘起嘴角,把两根竹竿搁到熊熊燃烧的破扫帚上面引燃。   枯裂的旧竹竿特别好烧,转眼便在火堆里噼啪炸开,溅起一片细碎的火星子,好像放了场小小的烟花,温暖又炫目。   ……   到了正月下旬,气温渐渐回升。赶上大晴天,老头、老太太们时常搬个马扎坐在墙根晒太阳,还有的结伴去地里拾柴火。   等到二月二龙抬头,平村镇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剪头发。短发的削短、剃平,长发的剪短发尾,修一修刘海,预示着从头开始,顺心如意。   石桥村人为了迎接二月初六的庙会,拾掇得更加彻底。后晌站在房顶或其他高处望,能看到村里袅袅炊烟升腾,全在烧水洗澡。  姜冬月也不例外,她往屋里背了两袋棒子芯,关严实门窗,自己洗完后再给孩子洗。   “妈,弟弟咋这么脏啊?”唐笑笑皱着鼻子把毛巾递过去,不忍看大铁盆里浑浊的水。   真的太惊讶了,她弟弟平时连路都不走,更别提干活儿出汗了,身上为什么能搓出好些泥呢?   唐笑安不知道自己被嫌弃了,他白白净净地缩在被窝里,扭着小脑袋一会儿冲姐姐笑笑,一会儿冲妈妈笑笑,开心得不得了。   姜冬月给儿子擦着头发和耳朵,轻声道:“你别笑话弟弟,待会儿你比他还黑。”   唐笑笑不信:“我每天洗脸洗脚,我还洗头发,我肯定比弟弟干净。”   大半个小时后,唐笑笑裹在被子里,老老实实让姜冬月帮她擦头发,整个人都白了好几度。   “妈,我平常是不是臭臭的?”唐笑笑越想越苦恼,“我洗的水,比三个弟弟加起来还黑。”   姜冬月安慰有些打蔫儿的闺女:“没事儿,你爹才是全家最黑的,他那洗澡水能泼到地里当肥料。”   唐笑笑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越想越有趣,“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唐笑安像条毛毛虫似的往姐姐那边拱了拱,跟着咧嘴笑起来。   到了晚上,俩孩子睡着以后,唐墨烧水洗澡,果然洗了两大盆黑泥水。   他擦着头发揽镜自照:“嘿,俊得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少臭美,赶紧躺下歇着吧,瞧你这一天天累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姜冬月说着,换了块蜂窝煤,将旧煤球踩碎后扫到坑洼位置,吸了水再搓到院子里。   砂光看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但相同动作不断重复,沉甸甸的板子抬起又放下,一天少了砂四、五百张,多了砂七、八百张,像台机器似的不停歇,即使壮劳力干起来也并不容易。   “没事,刚上手的过,习惯就好了。”唐墨坚持拧出脏衣裳才睡,躺床上没两分钟便打起了呼噜。   待到二月初五,石桥村小学全体放假,唐墨和赵成功也跟板厂请了假,各自回家专心准备过会的事情。   “冬月,你今年咋买这么点儿菜?” 唐墨一边削冬瓜皮一边嘀咕,“亲戚们十好几个人呢,别到时候把咱家锅吃漏了,不好看。”   所谓“漏锅”,是解放前传下来的词儿。据说有个能说会道的人到抠门亲戚家做客,添饭时发现锅里只剩一点点汤了,于是将锅底刮了又刮,不小心刮漏了。主家责问起来,他两手一摊:“你家的锅早漏了,不然饭汤都到哪儿去了呢?”   姜冬月在旁边掰粉条,随口道:“咱家没有十几个亲戚。你家就山沟里那个远房姑姑,好几年不见一面。把小霞和李建军算上,估计也就上咱家坐坐,中午去小贵子家吃饭。”   “我家这边,我妈一个人,我姐姐家五个人,小静上学回不来,剩四个人,吃不了多少。”   “……”   唐墨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你大哥、二哥他们不来啊?”   他当然知道三个舅子的德性,但总觉得那层窗户纸没捅破就能凑合。且乡下亲戚平常走动少,如果过庙会不来,差不多等同断亲了。  “来什么来?来了我也要把他们打出去。”姜冬月翻个白眼,“咔嚓”掰断最后几根粉条,“不能叫黑心鬼浪费咱家粮食。”  唐墨心想万一人来了咋整,看看姜冬月的脸色到底没说出来,吃完午饭趁着上街崩棒花的功夫,悄悄又买了个冬瓜,放到南棚子角落藏着。   过庙会时,家家户户都熬大锅菜招待亲戚,只要冬瓜够多,肯定不会漏锅。   他难得休息,下午忙活完就抱着儿子,牵着闺女,一块儿去街上逛。   石桥村平日没集市,所以一年一度的庙会是件大事,初五街上就热闹起来,整条街从东到西随处可见卖零食、熟肉和小玩具的摊子。   街尾则是两家炸油条馓子的,油光闪亮的案板铺开,支一口大铁锅,细长雪白的面丝下去滚几滚,就成了金灿灿的馓子,脆香诱人。   唐墨买了半斤,又给俩孩子买了两根空心玉米花棒。这东西吃起来不如爆米花,但做成了拐棍儿形状,红红绿绿的,能卖到两毛钱。   唐笑笑挥舞着拐棍问道:“爹,为什么咱们村一年过一次会呀?一个月过一次多好。”   唐墨心说那样真就把咱家锅吃漏了,嘴上糊弄道:“抓阄定的。以前咱村干部和其他村的抓阄,别人抓到了赶集,你爱党大爷抓到了过会,没办法。”   逛了一会儿回到家,发现姜冬月把三轮车抹得干干净净,车斗垫着旧报纸和被单分割成大小两块,左边放着叠好的新衣裳,右边放两个小盒子,一盒皮筋和一盒小圆圈,每盒都有近百个。   旁边还靠着块硬纸板子,整整齐齐写着两行大字。   唐墨瞪大眼睛:“闺女,快给爹念念,你妈这是想干啥?”   “咳咳,”唐笑笑学着大人的样子清清嗓,指着第一排字正腔圆地道,“时尚套装,上衣17,裤子14。”   念完挪到第二排,“皮筋一毛钱2个,夜光戒指一毛钱1个。”   是她帮妈妈定的价,嘿嘿。   唐墨满脑袋问号:“戒指?还夜光?”   “真的能发光。”唐笑笑拿出最边上的一枚,捂在手心让唐墨低头看,“天黑时特别亮,可好看了。”   “……”   唐墨深深吸了口气,进屋去找姜冬月,“你想趁过会做买卖?不是,你啥时候捯饬的那些啊?我怎么不知道?”   姜冬月瞟他一眼:“你每天打|黑回来,有时候都八|九点了,上哪儿知道去?这阵子我有空就做衣裳,攒了整十套,想着明天后晌推出去试试,先探个路。”   至少掂量一下价钱合不合适,以后赶集出摊时心里有个谱儿。   唐墨:“那、那什么戒指呢?”   姜冬月:“我托赵大花进货时帮忙捎的。跟她说好了,要是卖得好告她一声,她以后也进一批。”   唐墨:“……”   他看来看去,真心觉得不大行,又不好太打击姜冬月,挠挠头说道:“算了,想探就探吧,反正明天大街上拐着弯儿的都是亲戚,卖不出去你就赶紧回来。”   唐笑笑两手叉腰,自豪道:“爹,我们老师说了,失败是成功之母,我妈早晚能卖出去衣服,她还能开一间很大很大的店呢。”   哎哟,姜冬月一天天在家都跟孩子吹的什么牛啊……唐墨举手投降:“行行行,姜老板生意兴隆啊!要是明天卖不出去,我就戴个帽子挡住脸,到街上给你当托儿。” 第60章 开张啦   第二天上午, 石桥村早早地热闹起来,街上摆摊的、出门闲逛的、路口等亲戚的……人来人往,说笑声混着油炸馓子的香气, 交织融汇成庙会特有的气氛。   姜冬月九点便到村东桥头接到了林巧英,又买了一箱方便面当做是亲妈的礼物。   “我兜里装着钱呢。”林巧英抱怨闺女,“啥都让你买了,我怎么给孩子充姥姥啊?”   进村后坚持自己掏钱买了两斤油条,“中午配大锅菜吃,比白馍馍香。”   姜冬月坳不过她,只好作罢, 回到家将人领进屋休息,然后说起自己的卖衣裳计划。   林巧英一听就乐了:“没想到咱家还能出个买卖人,那后晌你早点儿去吧, 在街口占个好位置, 今儿天气暖和。”   边说边抱着唐笑安, 握住他的左手食指, 在右手掌心轻轻点动,点几下轮换回来。   这是乡下常见的逗孩子方法, 叫做“点豆豆”。如果是小脚丫点来点去, 就叫“盘脚盘”。两条胳膊前后晃,则叫做“拉大锯”。   唐笑安玩得高兴, 口水都笑出来了,林巧英心满意足地帮外孙擦擦,说道:“看,笑安跟我多亲近啊, 你放心去吧,我在家里带孩子。”   快十点的时候, 姜秋红和高成强骑着自行车来了,进门放下一袋米花糕和五斤鸡蛋,喜气洋洋地宣布:“成富那对象谈差不多了,今天姑娘家里上梁,我就打发他过去窜忙了。”   乡下人的逻辑简单而朴实,一切都为了过日子。如果在夏秋农忙时说亲,男方必须积极主动去女方家干活,才能显出诚意,被岳家看中。   像二月初田地里不忙的时节,女方家肯叫男方上门帮忙,基本十拿九稳了。   姜冬月喜道:“太好了姐姐,什么时候喝喜酒你可得早点儿通知,我给大外甥做件衣裳。对了,我姐夫咋没来呀?”   “别提他了,”姜秋红摆摆手,“他老子娘遭了报应病倒啦,他跟自家兄弟都守着呢,切~”   高明性格温吞甚至有点懦弱,但高明的妈恰恰相反,脾气厉害得很。姜秋红当年新媳妇进门,一天能跟老太太干三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高明挪出小院当家作主,这会儿提起来颇为不屑。   姜冬月不好多说,应了声就去南棚子里张罗做饭。   去年因为她怀孕生孩子,天刚冷就把南棚子里的煤炉熄掉,堂屋里的火升起来,平常一边取暖一边炒菜做饭。   但今天人多,必须用蒸馒头的大铁锅做饭。先倒一大锅水,放入切块的干净冬瓜,再放粉条、豆腐,然后用炒菜锅爆香豆瓣酱、八角、茴香、辣椒等调料,统统倒进锅里熬煮。   半小时后,冬瓜软烂晶莹,粉条吸饱了汤汁变成酱褐色,就往灶膛里塞两根干柴小火煨汁。柴烧完的时候,大锅菜也恰到火候,喷香扑鼻。   “冬月,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啊!”姜秋红边盛饭边夸,又让高成强端馒头和油条,“这孩子真是的,十五、六了没点眼力劲儿,过两年咋说对象?还嫌我天天支使他了。”   姜冬月笑道:“姐姐,你发愁得太早了,孩子都没长开呢。”   唐墨在旁边拿筷子,心说这可不早,笑安长到五岁他就要带儿子下地,早培养早成才,省得将来找不到媳妇。   姜冬月要不是看上他勤快能干,也不会嫁过来,嘿嘿。   一家人摆开桌椅板凳吃饭,至于没来的姜春林、姜春峰和姜秋宝三家,众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提。   饭后,高成强一溜烟跑没影了,姜秋红帮着收拾好碗筷,催姜冬月赶紧出门:“五点亲戚都准备走了,你卖不了多长时间,快去占个好地方。”   “知道啦。”姜冬月应了声,嘱咐唐墨在家照看,就推起三轮车慢悠悠出发了。   她之前计划得挺周到,但一出门,不知怎的心里有点发怯,在井台附近寻了个空位站好,仍觉得脸颊发烫。   唉,肯定是太长时间没做买卖,害得她胆量都变小了。   没事儿,卖不出去就当练手,好赖不亏……姜冬月正自我鼓励,就听到个脆生生的小奶音,“多、多少钱呀?”  低头一看,是个矮墩墩的小男孩,旁边跟着个稍大几岁的少年,两双眼睛直勾勾望着车斗里的戒指圈。   “这个叫夜光戒指,一毛钱一个。”姜冬月拿出两个颜色不同的,叠戴在自己小拇指上,“现在看不明显,晚上特别亮。”   夜光戒指是新奇物什,“一毛钱”的价格显然低于两个孩子的心理预期,俩人痛快拿出各自兜里的钢蹦进行分配,然后买了四个夜光戒指,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姜冬月把四毛钱放进专门做的布兜里,长长舒了口气。   不管钱多钱少,她顺利开张了!   没过多会儿,有个烫着波浪头的女人走过来,摸着衣裳袖子开始问价,听姜冬月说完张大嘴巴:“小孩穿的褂子居然卖十七块呀?太贵了吧?快赶上大人衣裳了。”   她叭叭叭地开始砍价,姜冬月顿时不紧张了,熟门熟路地进行推介:“一分钱一分货嘛,给孩子买衣裳还得看质量,质量太差的没几天就破了。你摸摸我家这料子,又密实又透气,而且不起球不褪色,穿身上特别舒服。”   “可是你没多少件呀,想挑也没个挑头儿,别是处理的吧?”   “处理啥啊?都是自家做的,样式独一无二,和服装厂廉价批发的不在一个档次,平常几十块肯定买不到,找个裁缝包工包料也得花二三十呢。”   “那倒是。我翻过来看看针脚昂,裤子走线还挺整齐的。”   “我就是石桥村的,在自己村卖衣裳,肯定得拿质量最好的出来,不然怎么跟乡亲们见面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哎,这件和刚才那件料子是不是不一样……”   姜冬月笑微微地给女人介绍,耐心聊了快二十分钟,结果对方东挑西捡的,十套衣裳翻个遍,一甩波浪头走了。   “我先上别家看看,孩子有点胖,怕他穿不上。”   “……”   姜冬月顿了顿,维持住好脸色说道:“你转转吧,买不着了再回来。”   目送波浪头汇入人群,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手上利索地把衣裳叠好,又挑出一套黄色带花的挂起来继续展示。   做生意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她不能泄气。   自我安慰了约莫十几分钟,两个走亲戚的年轻女人结伴转悠过来,想给自家孩子买衣裳,姜冬月便把先前那套说辞搬出来,末了道:“现在孩子都爱穿新鲜的,我家衣服主体样式相同,但这种是洁白荷叶领,这种是红黄拼色尖领,还有领结款,袖口和衣兜也做了不同处理,每套都是独家定制。孩子穿身上肯定高兴,不会跟别人撞衫。”   这年月“撞衫”、“定制”等词汇尚未流行,但众人追求独特美的心思并无差别,两个年轻女人对视一眼,很快挑好样式砍起价来。   姜冬月定价时就留了点余地,语气温和地你来我往几句,每套便宜了两块钱,又各送三个彩色皮筋儿,最后拿塑料袋给两人装好衣裳,说道:“穿的好了再来啊,打听石桥村老黑家就能找到。”   “真的是你啊冬月姐!”这俩人前脚刚走,孙梅芝后脚拉着陈超红快步上前,好奇地四处打量,“你啥时候开始卖衣裳了?我成天在村里待着,咋一点风声没听见?”   碰见熟人,姜冬月略有些不好意思:“后晌刚出来,还没俩钟头呢。”说着摘下两枚蓝色夜光戒指,递给给陈超红,“戴着玩儿吧。”   小姑娘接过来套在拇指上,小声道:“谢谢姨。”   孙梅芝呼噜闺女脑袋一把:“这孩子,给啥也不嫌多。”   她本就爱美,吵架又复合后天天追着陈爱军要钱,怕他手松了在外面鬼混,所以看了看衣服,发现花样很精致,立刻痛快地给陈超红买了一套。   姜冬月只肯收二十七,小声道:“我卖给外村人稍贵点儿,咱俩正经自己人,收个本钱就行,回头穿着不合适了你就带孩子上家里找我。”   “冬月姐你太实诚了。过年那几天我上城里买衣服,比你这质量差远了,人家四十都不卖。”孙美芝唠了两句,才在陈超红催促下离开,“走,给你买糖稀去,再给超丽捎两棍儿。”   耶,又卖一套……姜冬月数数钱,重新整理衣裳,然后调整夜光戒指的位置,让不同颜色交错,看起来更鲜亮。   正忙活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扭头一看,居然是唐墨抱着唐笑安从井台后面绕出来了,手里还举着根棒棒糖。   见她看过来,唐墨直起腰,粗着嗓子装腔作势:“掌柜的,你家衣服咋卖啊?”   姜冬月扑哧笑了,抬脚轻踹唐墨两下:“出什么怪呐?我找谁也不能找你当托儿,一看就不是诚心做买卖。”   “嘿,这你就说错了。”唐墨抱着儿子凑过去,压低声音说道,“冬月,我刚才满大街转了,今儿卖衣裳、卖布的有十几家,但小孩衣服少,算上你总共才四家。”   “夹了丝绵比你厚实的,要价没你便宜。跟你差不多价格的,那衣裳根本不能比。你可悠着点儿啊,别折腾半天卖亏本了。”   姜冬月打趣他:“亏不了,等我成姜老板了,就每天做买卖养你。”   唐墨:“……?”   唐墨不自觉耳朵发烫,待了会儿发现唐笑安开始眯瞪眼,便抱着儿子先回家,临走嘱咐姜冬月:“有事托人上家里叫我。笑笑跟她姥姥在村头看崩棒花,估计待会儿就过来寻你了。”   所谓“崩棒花”,不是爆米花那种一颗颗开花,而是将干燥玉米粒放入老式机器,烧到一定程度打开,“砰”地一声震响,玉米粒就变成手指粗细的长条飞出来,吃进嘴蓬松脆甜。   这东西很便宜,但平时没有卖的,只有过庙会才有人专门拉着机器过来,每次都能吸引很多人看热闹。   姜冬月:“行,你先家去吧,我再卖一阵。”   许是被唐墨说中了,他刚走没多长时间,问价的人便多起来,姜冬月陆陆续续卖出了两套衣裳和三条裤子。   其中单买裤子的便宜一块五,买整套衣裳的便宜两块,并给买家带来的四个小孩每人送了十枚夜光戒指。   小孩们没经过各种促销洗礼,陡然收到价值一块钱的戒指高兴坏了,有两个是本村的,回到家呼朋唤友地冲过来买。“笑笑妈这里买十个送一个,比村东头那家便宜。”   姜冬月这才知道有人跟她眼光一样好,看看天色,索性全部便宜处理:“这样吧,你们是笑笑同学,今天快收摊了优惠打折,买五送一,买十送二,明天开学了都好好学习啊。”   “哇~好多!”小萝卜头们欢呼一声,很快开始选颜色。有几个高年级小孩抿住嘴,顶着“育红班同学”的名头,也买了五毛钱戒指。   晚上村里唱大戏,他们要戴着夜光戒指捉迷藏!   ……   姜冬月推着三轮车回到家,发现已经四点二十了,姜秋红和高成强都在外面逛,林巧英也去庙上磕头了,只有唐墨带着儿子闺女老实在家,一会儿往鸡窝里扔片菜叶,一会儿吃个爆米花,倒也自娱自乐。   “妈,你回来了!”唐笑笑叼着爆米花扑过去,瞅见夜光戒指只剩十几个了,立刻开启夸夸模式,一会儿“我妈真厉害”,一会儿“我长大了要像我妈这样”。   唐墨酸溜溜地说道:“闺女真是贴心小棉袄啊。”   “瞧你那脸,明年过会都不用买醋。”姜冬月白唐墨一眼,收拾好东西便坐锅烧水,等林巧英回来,正赶上架起柴火热大锅菜,同时往锅里下大米煮汤。   没过多久,姜秋红拧着高成强耳朵进门,边走边数落他:“别人打架你凑什么热闹啊?哪个也不认识就往前冲,也不怕掉油锅里!”   原来今天有人拿着一张五十块□□买东西,被卖馓子的摊主发现,追到街口揪住他不承认,双方就打了起来,连村干部也出动了。   姜冬月惊讶道:“那个花□□的是不是个男人?不高,留一撇小胡子,头发还有点儿长?”   姜秋红:“对,就那模样,你咋知道的?”   姜冬月拍拍胸口:“他过来卖衣裳,幸亏找不开钱,我就没卖。”   其实凑一凑也能找开,但大男人不带孩子,张口就要买套衣裳,连孩子多高也说不清,姜冬月觉着不对劲儿,干脆借口没带够零钱,将人打发走了。   现在想想真是后怕,五十块能买多少布啊……   姜秋红庆幸不已:“幸亏你没上当,不然你外甥得把人打出好歹,俩五十都不够赔的。”说着又拧高成强两下。   姜冬月急忙把外甥搭救出来,趁机劝道:“成强,你有胆子是好事儿,但不能光冲动,遇事多想想,今天要把你打伤了,你妈跟你爹多伤心呢。”   高成强晃晃脑袋没吭声,夹着尾巴搬小板凳吃饭去了。   ……   入夜,姜冬月坐在灯下,一张张数着倒在盒子里的钱:“两块,三块,两个十块,二十三加一,再加四块……一百四十六?”   “天呐,真有一百多吗?”姜冬月抽了口气,作势要把钱混到一起重新数。   唐墨按住媳妇的手,无奈道:“第四遍了,哪张都没数错,就是一百四十六。”   说着将钱叠起来用皮筋卷住,放进姜冬月的小提包夹层里,哄孩子似的拍拍,“看仔细了,一百四十六块钱,都在这里面,你千万收好啊。”   姜冬月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眼中笑意却浓得化不开:“开张能赚这么多,真是没想到,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卖两次。”   “以后事以后再说,今天快睡觉。”唐墨推着姜冬月去洗脚,并搬出自己卖糖葫芦的经验试图让她冷静,“你没算本钱,也没算工钱,买布加上裁缝,哪样都不便宜,再不赚几块钱,那就是纯亏本了。”   姜冬月想想也对,泡着脚忽然说道:“老黑,你打问打问,有没有卖二手旧自行车的,碰着合适的给我买一辆吧,以后出门方便点儿。”   又掰着手指头算账,“用了三样布,送了六十几个夜光戒指……先按一半算,就是赚了七十,你别买太贵的,二三十块能骑就行。”   唐墨:“……”   “你放家里花吧,还没捂热乎呢。”他将擦脚布扔给姜冬月,“我跟成功大哥商量着十五支一次工钱,到时候给你买自行车。”   姜冬月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先花零钱,整的存起来。咱俩节省着过,攒够钱了买台拖拉机,老黑你秋麦天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柴油味儿的饼又大又香,唐墨“嘿嘿”笑了:“好,咱们买东方红的,结实。” 第61章 榆钱饭(补)   过完庙会, 唐墨重新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砂光生活,姜冬月则继续在家裁制衣裳,有点空闲就坐到缝纫机前咔嚓咔嚓地忙碌。   她其实不想这样赶工, 但实在没办法。唐笑安一天比一天长得壮实,精力也越来越旺盛,已经从白天睡三觉变成了午睡一觉就足够。   醒着的时候,小家伙不是努力翻身,就是努力学说话,一旦发现自己的努力没人关注,立刻眼泪汪汪, 随时准备开嗓。   从前姜冬月过的太辛苦,只能忍痛把儿子围在床上随他哭闹,没多久唐笑安便习惯了这种待遇, 醒来不再一边啼哭一边伸着两条小短胳膊四处找人, 而是安静地眨巴着眼睛来回看。   八、九个月会爬之后, 甚至能在枕头和被单之间“翻山越岭”, 自己逗自己玩。   如今一家四口齐整,姜冬月自然舍不得再让儿子受罪, 每天精心照顾着, 把小家伙养得白白胖胖,比从前活泼许多。   担心唐笑安能坐会爬之后更加难带, 她便想着尽量在四月之前多做几套适合春秋天穿的成衣,有机会了拿到集市上去卖。   唐墨不知道自家媳妇为了生意精打细算,只是看她每天忙个不停有些心疼,二月十五和赵成功结伴支取了部分工钱, 立马跑到洪金市买了辆二手自行车拉回家,让姜冬月骑着试试。   这车比唐墨的二八大杠小两号, 车座和车把中间没有那条高高的钢梁,取而代之的是两条连接脚蹬位置的斜杠,更容易上下。   虽然是二手的,但车身没有锈迹,车座、车把和车刹都没毛病,后泥板凸起一枚小小的凤凰图标,很是精巧。   姜冬月推着车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越看越满意,但这会儿已经晚上八点多,俩孩子都睡着了,便说道:“明天再骑吧,巷子里太黑了,容易摔。”   “没事儿,你本来就会骑车,咱们到河边儿土路上遛两圈,用不了几分钟就回来。”唐墨说着,用一节小树枝沾了点油抹到链条上,抬起后轮让车子空转,把油蹭匀,然后硬拉着姜冬月锁门出发,“你先试试嘛,我明天五点半就得走,万一骑到哪儿了不合适,中午还能修理修理。”   姜冬月没奈何,只好加快脚步。出了巷子,没有院墙和树木遮挡,白亮月光倾泻而下,照得地里麦苗根根分明。   “嘿,今儿月亮挺好。”唐墨看看左右无人,催姜冬月上去试试,“摔了我也不笑话你。”   姜冬月捣他一拳:“不许乌鸦嘴,待会儿我骑车自己回去,你跟在后面慢慢走吧。”   她边说边找了块稍平坦些的地方,正要开始骑,忽然看到第三道和第二道河之间亮起一束强烈的光柱,呼扇两下又迅速灭掉。  借着灯光和月光,能清楚看到有人摔倒在地,不远处的桥头还坐着个人。   “怎么瞧着有点儿像满仓大哥?”唐墨皱起两道浓眉,没怎么犹豫就要骑自行车过去,“大晚上的,别是叫骑摩托的给碰了。”   乡下没有路灯,田间除了农忙时浇地,夜里很少有人出没,万一碰车就糟了。   姜冬月叮嘱道:“那你先离远点儿看看情况,真碰上歹人了大喊两声,我赶紧跑咱村叫人去。”   “行。”唐墨应了声,脚下加快速度直奔过去。   没听见动静应该没事……姜冬月紧张地等了一会儿,发现唐墨奔过去略站了站就往回骑,顿时放下心来。   果然,唐墨没两分钟就回来了,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哈哈哈哈就是王满仓!他逼着小龙学骑摩托呢,怕说亲时候出门不好看,哎哟笑死我了!”   姜冬月:“……”   王小龙是王满仓的大儿子,翻过年刚二十,真是没想到王满仓看起来大大咧咧,内里那么好面子,难怪钱会粉前阵子骂他瞎花钱买摩托。   误会解除,姜冬月骑上自家车子,沿河边绕了半圈儿,就赶着唐墨一起匆匆回家。   唐墨还在惦记那辆摩托,边走边低声道:“以后有钱了咱们也买一辆吧,瞧着挺威风。”   姜冬月:“摩托载不了几个人,还是买小汽车吧,实惠。”   “对啊,咱家现在都四口人了,等笑安长大……”   夫妻俩闲聊着回家,王小龙却仍然蹲在桥头,死活不肯再上摩托车。   “我就说走远点儿吧,爹你偏不答应,去第六道河多好,老黑叔肯定看不见我。”   王满仓踹儿子一脚,骂道:“你又没偷没抢,老黑叔看见你咋了?爹跟着你受冻都没说啥,你年轻力壮的还不快起来跑跑?眼看要学会了!”   王小龙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又不是我想受冻,夏天学多好,地不硬,还容易打着火。”   今天他摔了好几跤,不用看都知道腿上青了,唉。   “嘟囔啥呢?”王满仓一巴掌拍儿子脑袋上,“你老黑叔多实诚的人呐,叫他看见你都嫌丢脸,夏天遍地乘凉的、捉鸟的,你想让全村人围着你看热闹啊?”   “老子天天操心你娶媳妇的事,你可知足吧。以前你爷爷想娶媳妇,你太爷爷家里穷,说多少次全当没听见,逼着你爷爷在茅房给他写诗,‘孩儿今年二十五,裤子破了没人补’。”   “你太爷爷回他两句,‘要想裤子有人补,还得五五二十五’!你爷爷心里着急哇,就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哪有五十才娶妻’。”  王满仓拍拍儿子肩膀,故作神秘地道,“知道你太爷爷说啥不?‘八十娶妻不算晚,反正老汉没有钱’!小龙,你也想八十岁再娶媳妇吗?”   王小龙:“……”   他咽下满腹牢骚,推起笨重的摩托车,大踏步往前跑去。   王满仓在后面喊道:“跑过桥头再打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 * *   姜冬月做好第六套衣裳的时候,已经过了春分。河渠两侧的杨树探出嫩芽,地里麦苗也蹭蹭拔高,远看像铺开了无边无际的绿色毛毯。   从唐墨起头,全家四口先后脱掉笨重的棉袄棉裤,换上毛衣和春衫。其他人尚不明显,唐笑安一下子灵活许多,翻起身来特别利索,甚至能把自己从大床左边一路滚到右边,得意地咯咯直笑。   姜冬月把厚衣裳和两床压风被子拆洗干净,重新缝补后收进柜子,又给儿子闺女各做了一身新衣服。然后用三层老粗布配松紧带,裁了个非常结实的婴儿背带。   这年月乡下有木制或竹制的婴儿小推车,但相当简陋坚硬,且唐笑安刚满四个月,仍然是个软乎乎的白胖团子,根本坐不稳。   为了抱孩子出门时可以腾出手拿东西,姜冬月来回尝试终于搞出了背带,当天就兜着唐笑安去菜地,割回来两垄嫩韭菜。   随后几天,靠着三轮车和婴儿背带,还有唐笑笑积极帮忙,姜冬月独自翻垦菜地,撒了一大片春菠菜,还将地头麦苗稀疏的地方补了籽儿。   没办法,唐墨最近太忙了,经常九点才回家,囫囵吃完饭倒头就睡,第二天五点半又骑车出发。姜冬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说什么也不让他摸黑下地,宁肯自己带着孩子一点儿一点儿干。   过日子嘛,就是文火炖猪蹄,老太纺棉纱,越着急越乱糟,还不如慢慢来。   这天,姜冬月正在家里和面准备蒸馒头,唐笑笑手里举着一节榆树枝,哒哒哒地跑回来,兴奋道:“妈,村西头在砍树,你看这个!”   只见榆树枝光秃秃的,仅有树梢残存三两团榆钱儿,饱满而嫩绿。   唐笑笑摘下来放进嘴里,向姜冬月展示她新发现的奇妙吃食:“有点儿甜。燕燕和赵小勇他们捡了好多,我也捡了两根。”   乡下榆树多,榆钱不是稀罕东西。在姜冬月印象里,小时候魏村人经常摘榆钱,或生吃或掺点儿棒子面蒸熟,虽然不顶饱,也能糊弄糊弄肚子。   后来生活条件拔高,地里种的粮食和菜够吃,就没人惦记榆钱了。若非赶上村里砍树,唐笑笑还真没吃过这东西。   “笑笑,你先洗净手,待会儿妈领着你一起摘榆钱去。”姜冬月活好面团,用笼布罩住,“要是摘得多,就回来做榆钱饭。”   唐笑笑双眼亮晶晶的:“好~”   几分钟后,一家三口拿着塑料袋走到村西头,就见七八个大人和十几个小孩都在看热闹,还有带着铁锹长锯的。   原来是路边那棵特别高大的榆树中间朽了,半夜刮风吹折了一根碗口粗的树枝。陈爱党怕伤到人,干脆找来收木头的,把这棵榆树砍了卖掉,钱放进大队账上。   “可惜了呀,这榆树几十年了吧?都该挂红绳烧香了。”   “没那么大岁数,顶多二十来年,平村镇那棵五十年的多粗啊!”   “支书就是支书,啥事儿也给村里操心,刨出树疙瘩以后路都好走。”   “可不是嘛,爱党在咱村年轻一辈里数得着心眼多。”   “收木头的给多少钱?我家也有一棵小树想卖……”   姜冬月和熟识的乡亲们闲话两句,从榆树枝头捋了大半袋榆钱,又从河边折了几根柳条给俩孩子玩,就赶紧回家做饭。   先把榆钱泡水里洗去灰尘泥土,留出一大碗给唐笑笑生吃,然后将剩下的掺了棒子面抟成厚饼,铺到笼屉里蒸熟。   十分钟后,清香微甜的榆钱饭就出锅了。姜冬月尝了尝,感觉有点寡淡,便拿出小瓷碗,捣几颗蒜配酱油醋,让唐笑笑蘸着吃。   唐笑笑熟练地转过身背对弟弟,大口大口吃掉半碗,将新出锅的馒头抛到脑后,问道:“妈,榆钱这么好吃,我们也在家里种一棵榆树吧?”   姜冬月笑道:“桃三杏四梨五年,榆树跟梨树差不多,也得五年开花结果,到时候弟弟都跟你现在一样高了。”   “那么长时间啊……”唐笑笑比划着弟弟的小短腿儿,“榆树长得真慢,假如像麦子一样就好了,我们天天在家吃榆钱。”   “没事儿,明年再去摘。”姜冬月给闺女挖了两大勺子让她慢慢吃,然后趁着儿子睡觉、闺女吃饭的功夫,把馒头收进搪瓷盆里,大铁锅洗涮干净,又用泔水拌麸子喂了鸡。   屋里院里的杂事料理清楚,她重新坐到缝纫机前,铺开裁剪好的布料做衣裳。   虽然忙了点累了点,但姜冬月真心觉得现在日子很不错,有活儿做有钱挣,干什么都有奔头,连喝白水都比从前甜。   但看在某些人眼里,就是故意找不痛快了。   “大嫂她肯定是故意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就是充好人装模作样,专门叫乡亲看咱家笑话!”唐霞坐在床头对马秀兰嚼舌根,直说得口沫横飞。   “妈,你是没看见呀,我往石桥村街上一走,十个人里十个都说你对大嫂不好,不给她看孩子。她还挺会说,‘啊没事儿,大闺女是我自己带的,小儿子我也能带,我婆婆没空’。你听听,你听听,冬月嫂子分明是给你泼脏水呀。她倒是称心了,我妈脸面往哪儿搁呀?”   马秀兰沉着脸打毛衣,压低声音道:“嗨呀,小霞你别说了,你妈就是命歹,儿媳妇一个二个都不是好东西。现在你二嫂一天天地在外面逛荡不着家,数落她两句就撺掇小贵子跟我吵架,愁死个人了,我哪有闲工夫管你大嫂?让她自己带孩子去吧,横竖二蛋是我亲孙,走哪儿都得叫我一声奶奶。”   “二蛋”是马秀兰给唐笑安取的小名,她嫌“笑安”拗口不亲近,私底下坚持这样叫。好在平时极少见面,姜冬月和唐墨完全不知道这茬,也就随她去了。   “哎哟,妈你可不能由着大嫂这样作践自己名声呀。”唐霞凑近了说悄悄话,满脸写着焦急,“大嫂生了儿子,腰杆硬得不得了。我哥本来就听她的,再让大嫂天天吹耳旁风,以后还能孝顺你吗?”   最可恨的是大哥也对她爱答不理,亲外甥快生了都不说添点奶粉钱,她明示暗示全当耳旁风。   但这话就没必要说出口了,唐霞啃完剩下半个苹果,随手将核扔进院里,再接再厉道:“大嫂自从开了裁缝铺,真是发达了,过年给她妈做了套里外里新衣裳,你当婆婆的连个线头都没见着,凭啥给她看孩子呀?切~”   听着听着,马秀兰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闺女,“老黑脾气又硬又臭,姜冬月还不如老黑,你说妈能咋办呀?”   唐霞瞬间来了精神,低声道:“一起看呗。两只羊是放,三只羊也是放,加上笑笑统共才四个孩子,你把孙子辈的聚到家里看着,凭谁也挑不出毛病。”   马秀兰“嗖”地瞪大眼睛:“嗨呀,小霞你想累死老娘吗?把我累死了看谁管你!”   “妈~你咋能这么说闺女?”唐霞挽住马秀兰胳膊,亲昵地放到肚子上,“小外孙还盼着叫姥姥呢。”   “妈你仔细想想,大哥二哥是不是越来越听媳妇的?咱家就剩我跟你一条心了?你得行动起来啊,先把四个小辈凑成堆培养感情,带起来方便。然后我再抻头,让大哥二哥轮流出几十块抚养钱给你,咱们把当长辈的架子搭起来,往后说啥是啥,你觉着成不成?”   马秀兰哼唧道:“搭不搭黄瓜秧,都是你妈当家作主,改天再说吧。”   一看亲妈这模样,唐霞就知道她心动了,急忙添砖加瓦:“妈,你甭发愁,旭阳跟笑笑都是大孩子了,有啥零碎小活的能干。等笑安稍大点儿你再提这事儿,保准没问题!” 第62章 洗尿布   唐霞为了亲妈家事费劲磨嘴皮, 马秀兰也没让亲闺女失望,过两天耙完田埂就来到大儿子家,张口要给姜冬月看孩子。  稀奇啊,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姜冬月暗自腹诽,面上却笑吟吟的:“那感情好,我正发愁没人洗尿布呢。”   说着端出堆满脏尿布的铁盆,“啪”地将杂牌洗衣粉扔进去,不容分说地塞给马秀兰,“妈,你去河边洗吧, 多撒点洗衣粉,别心疼。”   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马秀兰立刻屏住呼吸:“……”   她只想走个过场, 并不想给儿媳妇干活, 但帮忙看孩子的话刚说出口, 又有唐霞勾画的美好前景吊着, 数落姜冬月两句“平常手脚得勤快”就不情不愿地去河边洗尿布了。   也是碰巧,村中有户人家后天办喜事, 请了本家亲戚和乡亲帮忙, 河边来去经过的人不少,马秀兰很快精神起来, 几块干净些的尿布反复搓洗了俩钟头,逢人便说想孙子想得受不了,但儿媳妇嫌她人老手笨不让带孩子,只能干点脏活累活。   她在年轻人中间没啥名声, 但很快吸引了两个同样跟儿媳不对付的老太太,凑在一起叭叭不停。   正说得热闹, 姜冬月骑着自行车慢悠悠赶来,跟三人打过招呼,上前把洗衣粉袋口的绿色塑料绳解开,说道:“妈,你别舍不得用洗衣粉。笑安也不知道随了谁,尿布一硬,屁股就起红疙瘩,好几天消下不去。”   说着又递出个有些脱毛的旧鞋刷,对两位大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怪我,今天婆婆头一次给孩子洗尿布,把我高兴的,忘记给她拿鞋刷了。”   “咳咳!”   “呵呵呵……”   俩老太太对了个眼色,互相搀着站起来,你往东我往西,各自回家去了。   马秀兰:“…………”   姜冬月才不管她什么脸色,送完鞋刷就回家做衣裳,等到傍晚,终于见到马秀兰端回来一盆半干不净的尿布也不恼,关上门自己重新搓洗了晾起来。  别说,有人提前刷掉粑粑就是轻松,至少不用臭得自己反胃了。   等晚上唐墨回来,姜冬月趁洗脚的功夫跟他学起白天的事儿,末了道:“你是不是找孩子奶奶了?我看她挺不高兴的,尿布一块没洗干净,还搓烂扔了俩。”   结果唐墨比姜冬月更觉得奇怪:“以前该给你伺候月子的时候我妈都不肯来,现在笑安都能跟笑笑玩儿了,天也暖和了,我怎么可能自找麻烦?”   他最近早出晚归累得够呛,掰手指头一算,至少多半个月没见过亲妈的面了……   姜冬月想了想也没头绪,干脆道:“睡吧,不想那么多了,过两天你妈劲头下去,估计自己就不来了。”   以她的经验,马秀兰很可能闲得发慌故意恶心人,只要洗上三五盆尿布,就得偃旗息鼓回家躺着。   但姜冬月这次错估了马秀兰,老太太不知道是自己开窍还是得了高人指点,第三次来时特意带了唐耀阳,进门就坐小板凳上不挪窝,干看着孙子四处淘气,一会儿拿树枝吓唬公鸡,一会儿拔鸡窝旁边的芫荽。   姜冬月:“……”   摸着良心说,她真的很不理解马秀兰的作派。有那闲工夫放自己闺女身上,唐霞也不能拙手笨脚的干啥都不像样……不对,唐霞!   电光石火间,这俩字仿佛旱天雷一样在姜冬月脑袋顶轰隆隆炸响,震得她浑身发僵,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   是了,她怎么没想起来唐霞呢?这人天生一张是非嘴,但凡开口就得搅和事儿,三百六十五天少有消停时候。   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碍于面子略好些,结婚后生了孩子,那真是一天比一天狂气,恨不能变成个章鱼怪,每条腿再生出三张嘴,才勉强够用。   唐霞搬弄是非尚不算什么,最绝的是心肠狠辣。从前姜冬月熬过难产大劫,一心一意拉扯儿女过日子,累得皮包骨头,连马秀兰和唐贵都熄了火不再折腾,只离得远远的不肯帮忙。   唯有唐霞不死心,竟想出个逼她改嫁的毒计,表面打着“我们老唐家舍不得大嫂受罪”的旗号,内里恨不得立刻将她扫地出门,再瓜分那点田地房子。   姜冬月骂了好几次没用,索性趁过年唐霞又来叭叭叭的时候,拴上自家木门,劈头盖脸地抽了她一顿。   “唐墨是走了,但他有媳妇守寡,有闺女儿子烧纸,轮不到你插手!再有下次,我就把你舌头剪了,省得你将来死了下拔舌地狱!”   唐霞吃了教训又哭又闹,死活不肯罢休,但马秀兰和唐贵谁都没脸为她抻头,更何况石桥村的乡亲了。最后陈爱党等干部站出来调解,草草和了点儿稀泥了账。   经此一事,姜冬月彻底和婆家人断绝关系,除了给马秀兰送葬再无来往,直到石桥村开始拆迁……   姜冬月咬咬牙,将脑子里翻涌的陈年旧事抛开,搬个小凳子坐马秀兰对面,让她帮忙剥蒜。“不怕慢,就怕站,有什么活儿先慢慢干着,手脚得勤快。”   马秀兰拉长一张黑脸,姜冬月权当没看见,挑了个大颗的蒜头塞她手里,“剥这个吧。等全部剥完,我就泡两瓶腊八蒜,老黑可喜欢吃了。”   “对了,前几天刚见小霞过来,她什么时候生呀?能吃腊八蒜的话给她送点儿。”   马秀兰含糊道:“嗨呀,我哪知道这些?左不过六七月吧。”   “那挺好,跟笑笑差不多。”姜冬月顺势把话题转到唐霞身上,昧着良心夸了几句孝顺伶俐,又问她在婆家怎么样,要不要提前准备婴儿襁褓。   马秀兰万万想不到姜冬月已经起了疑心,没多会儿便眉开眼笑地吹捧起自家闺女:“甭看我待见儿子孙子,这些晚辈里头数小霞最孝顺!出嫁了还惦记娘家,经常回来看看。我跟你说呀,小霞上次来……”   她越说越得意,加上姜冬月捧哏配合,不知不觉就将那套“锦囊妙计”吐露出来,“小霞说得对,挣钱最实在不过,旁的啥也靠不住。你既然会裁缝手艺挣钱,就多干活,孩子我给你看着,打小就跟哥哥们亲近,长大也能互相帮衬,多好哇!”   姜冬月垂着眼掰开蒜头,假装没听出来,只推说石桥村太小,根本没几个人上门裁衣裳。   “嗨呀,你脑子就是不如小霞灵活,” 马秀兰越说越兴奋,“这做买卖得‘养’,平常多去平村镇跟东牛庄,赶个集摆个摊,比在家里闲着强多了。”   姜冬月心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闲着了,但她不愿同马秀兰掰扯,恰巧听见唐笑安哼唧两声醒了,立刻将蒜瓣扔进框里,跑到堂屋抱儿子。   等唐笑安彻底清醒,换了尿布吃了奶,姜冬月便给他穿好小鞋子,到院里喊住唐耀阳:“别拔草了,过来舀点水洗手,大娘带你出去买糖吃。”   唐耀阳正在爱吃糖的年龄,闻言立刻扔掉小树枝,跑到姜冬月身边乖乖洗手。   “馋死鬼投胎。”马秀兰撇着嘴呵斥唐耀阳,转过脸又数落姜冬月,“小孩子不能吃那么多糖,牙都叫虫子吃坏了。”   姜冬月说道:“今天吃的是好糖,尖尖糖。吃完回来洗衣裳和尿布,不耽误事儿。”   所谓尖尖糖,是八、九十年代在乡下非常流行的驱虫药,外形酷似裱花袋里挤出来的奶油尖儿,味道微甜。谁家孩子无故肚子疼,就会上药铺买几颗。   后来生活水平高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说法被“饭前便后勤洗手”取代,很少有孩子生蛔虫,这种尖尖糖也就不知何时悄悄消失了。   唐耀阳双手撑开眼睛,对马秀兰做鬼脸:“奶奶,我就要吃糖!”   不争气的东西……马秀兰肚里暗骂,起身要抱唐笑安,“走,找郑忍冬去,我也贴两副膏药,这几天累得腰疼。”   “那还是我抱孩子吧。”姜冬月侧身躲开,拿起锁子往外走,“难怪你这两天总往我家跑,原来是累得不行过来歇歇。回头碰见小娥和小贵子了,我可得说说他俩,不能拿老太太当壮劳力用啊。”   “……”   马秀兰顿了顿,气哼哼地道:“说那些没味儿的干啥?人活一天就得干一天的活,小霞挺着个大肚子还在婆家刷锅洗碗呢。”   姜冬月毫不客气地道:“她是该多干,妈你以前总说怀孕多干活好生,小霞肯定也随你。等会回去你洗尿布,我洗衣裳做饭,咱俩也多干活儿。”   马秀兰:“……”   她加快脚步,走到药铺了买五毛钱尖尖糖和两张膏药,立刻拉起唐耀阳回家,好像身后有狗追似的。   “哎呀~”姜冬月揉揉儿子的小脑袋,“瞧你臭的,把奶奶都熏跑了。”   唐笑安嘴里擒着一颗浅绿色的糖,冲妈妈露出个甜甜的微笑。^_^   ……   随后几天,姜冬月照常在家忙碌,并拆了个旧被单给唐笑安裁成几十块尿布,保证马秀兰随时上门都能洗到新鲜的。   等到清明前两天,她到小卖铺买了五斤便宜处理的大棒骨,回家焯水后将肉剃干净炖煮,骨头拿出来晾到天地台上。   晚上,唐墨呼噜噜喝掉三碗肉汤面,才注意到那几根白生生的棒骨,好奇道:“冬月,你整那些干啥?炖汤?”   “嗯,给孩子补钙。”姜冬月随口敷衍过去,将棒骨用塑料袋裹起来,吊到南棚子的窗框上。   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她必须治治唐霞的破毛病。 第63章 清明节   在北方乡下, 人们通常每年给逝去的亲人烧两次纸钱,分别在清明和忌辰。清明也因此成为春节、中秋之外的第三大节日,到了这天, 家家户户都提着黄纸糕饼去坟地祭拜。   唐墨也不例外,他专程请了半天假,清早吃过饭就带着唐笑笑直奔小卖部,称二斤油炸果子和一斤姜米条,又给闺女买了两毛钱棒棒糖。   “快去学校吧,爹今天给你爷爷烧纸,中午在家吃饭。”   唐笑笑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小声问道:“爹,我能去吗?我还没有见过爷爷呢。”   唐墨“哈哈”笑起来:“别说你没见过爷爷,你妈都没见过。今天得上课, 明年清明对到星期六星期天了, 再带你给爷爷烧纸。”   “好吧。”唐笑笑应了声, 将小书包背好, 咬着棒棒糖朝学校去了。   唐墨蹬着自行车回家,发现姜冬月已经给唐笑安喂了奶, 正往提篮里放烧纸和元宝。   这种元宝是用金锡纸叠的, 金灿灿明晃晃,整整三十六个, 很快堆满了整个提篮。   “嘿,怪好看的。”唐墨拿起一个放手上打量,“你怎么突然想起弄这些了?”   姜冬月:“今年头回带笑安烧纸,多给他爷爷送点儿钱, 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顺便弄点动静捎两句话出来,训诫一下他那个成天嚼舌头的闺女。   夫妻俩闲话两句, 就抱着儿子锁好门去找唐贵。   结果到了一看,唐霞也在,手里提着两刀黄纸,显然也要结伴上坟。   “……”   姜冬月不禁咬了咬后槽牙,看看唐霞再看看马秀兰,迟疑地开口:“小霞身子重,不方便走那么远吧?”   她确实想教训唐霞,但没打算把人吓出好歹。而且本地风俗,孕妇不宜去坟地、火场等处,怕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嗨呀,冬月说的对。”马秀兰难得对大儿媳表示赞同,拉着唐霞的手劝她在家休息,“有啥想说的妈替你说,你爹在时就最待见你,他知道——”   马秀兰苦口婆心,然而话没说完就被唐霞打断,“妈你别说了,我在婆家想干啥不能干啥,满肚子窝囊气,回娘家还不能给亲爹烧个纸吗?”   说着转头瞪姜冬月,“嫂子你甭嫌我碍眼,我到村西看看就走,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   唐墨顿时沉了脸,姜冬月抢先拉住他的手,正色道:“小霞,这话可不兴说啊。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再不招人待见,也是你爹亲闺女,该烧还得烧,不能缺了长辈银钱。”   唐霞一时口误被捉住,气得脸都红了:“你、你!”   “少吵吵,妈还不知道你呀?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马秀兰瞪着眼,到底舍不得数落自己闺女,打两句圆场就缓了脸色,“烧完纸让小贵子送你回去,哪有新媳妇不在婆家烧纸,大早上跑回娘家的理儿。”   姜冬月这才注意到唐霞眼皮有些红肿,嘴角也破了,明显是跟李建军吵过架。   难怪今年这么积极,去年分明在家躺着连坟头都没去……姜冬月暗自叹气,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拎着提篮放慢脚步,趁走在后面没人注意,悄悄把几沓黄纸挪到金元宝上面盖住。   孕妇不禁吓,虽然唐霞脸厚心黑,做坏事叫人逮现行都能高声吵嚷,但她不能跟这种人较真,以后再想办法吧。   横竖老黑现在好好的,唐霞和马秀兰跳得再高,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放肆,她有的是时间。   姜冬月边想边走,很快到了石桥村西。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再走三百多米,绕过枝杈横生的大柳树,就见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坟包间隔数米,安详地静默着。   这年月不富裕,大家都没有立碑的习惯,马秀兰沿着最外边那座坟数过去,好一会儿才找到唐老四和他父母的,忙指挥儿子除草、添土。   唐贵拿着铁锹挥舞几下,在坟包外侧铲出个光秃秃的圈,往坟头扔两捧新土,再将长高的野草拔掉,就算完成任务了。   “开始烧吧。”他擦擦汗,撅一根树枝掰掉杈,在坟前划了个铁锅大小的圈。   “嗨呀,说你多少次了,咋不涨涨记性?” 马秀兰慌忙过去,伸出脚把挨着坟头的“锅”边缘踩掉,露出小臂长的豁口,“划那么严实干啥?叫你爹在里头干看着啊?以后我……”   她想说“以后我老了指望你烧纸估计得饿死”,话到嘴边感觉不吉利,又“咕咚”咽回肚里,蹲到旁边擦燃火柴,凑到黄纸边缘。   乡下祭奠的黄纸是用麦秸秆做的,非常薄且好烧,明亮火光“欻”地闪过,转眼化为灰烬。   马秀兰一边往里扔黄纸,一边絮絮念叨:“老四呀,给你送钱来了,赶紧接住,别叫野鬼抢走了……”   她跪在“锅”的正前方,唐贵和刘小娥在右侧,姜冬月从旁扔了几沓黄纸,掰了块油炸果子和两根江米条,就抱过唐笑安,和唐墨一起在左侧蹲着。   今天风有点儿大,但已经完全退去初春的料峭寒意,浸透了麦苗和杂草的清香,吹在脸上透着股懒洋洋的暖。   唐笑安转动小脑袋四处看,伸着胳膊想往“锅”边凑,姜冬月忙摘了朵半开的紫色小花哄他,顺势拎着提篮往后退了退。   唉,从来学坏容易学好难,没想到坏人也挺难当。前两天她悄悄捣碎了棒骨磨成粉,掺点米汤和醋,在锡纸上写了“少口舌”和“男变女”,烧起来就会出现绿色光点,勉强能看清字。   这办法是她小时候偷看姥爷给别人叫魂,暗地里学来淘气的。原以为十拿九稳,妥妥能唬住马秀兰,让她教训唐霞少嚼舌头,否则肚里男娃变女娃。   没想到……姜冬月看着跪在马秀兰身边抹眼泪碎碎念的唐霞,心中暗自叹气。   都说傻人有傻福,怎么唐霞明显精过头了还有傻福?早知如此,她还不如省下那八毛钱锡纸买肉,真是浪费了。   “pa、ma~”唐笑安玩了一会儿,就冲姜冬月吐舌头,嘴里含糊叫着“妈妈”。  小家伙聪明得很,虽然不会说话,但渴了饿了或想干什么,都会提前跟大人打招呼。现在这表现……   姜冬月忙抱着儿子绕到坟包后面,掀开尿布让他嘘嘘,嘘完重新包起来。   春捂秋冻,每年三、四月都有人感冒发烧,可不能把唐笑安吹到。   然而就这点功夫,唐霞已经把姜冬月的提篮拿走,拎起个元宝扔进火堆,呜咽道:“爹呀,我给你送金子了,你在那头好好的昂!”   唐墨有点不高兴,低声道:“小霞你干啥?冬月还没烧呢。”   他媳妇辛苦叠的金元宝,咋就成唐霞送的了?当着死人坟头扯谎,真是……啧。   唐霞人懒嘴勤,搁平时绝不会明面上跟唐墨对着干,然而今天她憋气难受,整个人都快炸了,当即高声道:“都是给咱爹烧的,谁烧不一样呀?再说我是亲闺女,送到地下咱爹收得更多,你说对吧,嫂子?”   抱着儿子刚转过身的姜冬月:“……”  好家伙,感情唐霞是想捡个软柿子捏捏出气啊?给她脸了!   姜冬月心头冒火,提篮也不拿了,直起腰同样抬高嗓门:“对对对,针尖扎进麦芒里,你对得很啊!”   MD,她算看明白了,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好人更难当!   “嗨呀,都少说两句。”马秀兰扶着唐贵的肩膀站起来,正要活稀泥糊住儿媳和闺女,旁边刘小娥忽然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后躲。   “啊啊啊!鬼火啊!!”   几道目光齐刷刷盯过去,原来唐霞气不愤姜冬月讽刺,故意将提篮翻过来,几十个金元宝雨点般落入火堆,“歘拉”猛着起来。   此刻,那明亮的摇摆的火舌中,竟泛起点点绿色,隐约能看到歪七扭八的焦黑痕迹。   唐贵“蹭”地跳起来,跟着刘小娥往后跑。马秀兰也想跑,但唐霞死死拽住了她,哭叫道:“妈!我害怕!我、我害怕!”   事情变成这样,着实出乎姜冬月意料,她飞快转动脑子,高声喊道:“都别慌!可能是公爹显灵了!”   说着将儿子递给唐墨,捡起唐贵丢下的树枝梆梆敲打,总算抢救出几片残缺的金元宝,管它多么像鬼画符,直接一锤定音:“这俩字是‘口舌’,这个是‘女’,上面那个应该是‘男’……老黑,你过来看看吧。”   唐墨:“……”   他抱着唐笑安,父子俩神情出奇一致,俱是又好奇又害怕,但唐笑安年纪小不知事,唐墨年纪大好面子,犹豫数秒便走上前,仔细辨认那几个字。   火烧得太快,现在这字根本看不清本来样貌,但人在惊慌失措的时候,非常容易被带着走,唐墨甚至不用姜冬月暗示,就猜出了中间那个模糊的“变”字。   “男变女?男的变成女的?”他挠挠头,发出了真诚的疑惑,“咱们几个都多大了?还能这样?”   唐贵和刘小娥离得远远的,瞧着没事了,小碎步往前挪动,颤声道:“哥,已经生出来的当然不能变,那只有……”   “不!不可能!”唐霞低头看看自己鼓起的肚皮,嚎叫得像只愤怒青蛙,“不可能!肯定不是我爹说的!不可能!”   她豁然抬头,目光满含期盼地逼视姜冬月,“咱爹是跟你说的!对不对?就是你叠的金元宝——”   “啪!”   马秀兰再也忍不住,抬手抽了闺女脑袋一记:“闭嘴!” 第64章 金元宝   “哎哟!”唐霞吃痛, 委屈地叫了一声便咬住嘴唇,但眼睛仍巴巴地瞅着姜冬月,仿佛戏台上喊冤的苦主, 满脸不忿。   姜冬月:“……”   没想到唐霞胆子这么壮,非但没吓到,还有余力反泼,真是小瞧她了。   正要开口辩驳,唐墨忽然道:“小霞,你瞪着冬月干啥?大伙儿都不想让你烧纸,你非要来。我不让你烧金元宝, 你非要烧。今天咱爹看不过眼给你捎句话,叫你少口舌,你还不清楚啥意思吗?”  他越说越气, 弯腰捡起落到“锅”外的两个小巧金元宝, 扔进忽明忽暗的火苗中。   锡纸蹭蹭燃烧起来, 转眼化为灰烬, 什么异常都没发生。   看来是没掺棒骨粉末的……姜冬月悄悄松口气,就见唐墨皱着两道浓眉, 开始数落唐霞, “你看看,要不是你成天叭叭叭的东家长西家短, 比村口大喇叭还勤,咱爹能专门找你吗?他是想叫你改改毛病!”   唐霞嘴硬道:“我没有……呜呜呜!”   “神神鬼鬼的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总之你当心点儿吧,老黑说你也是好意。”姜冬月抱着唐笑安, 蹭了蹭儿子的脑门安抚他。   又转过脸说马秀兰,“妈,小霞年轻不懂事,你千万别由着她。我看最好找行好的破一破,免得以后犯忌讳。”   “嗯。”马秀兰脸色阵红阵白,含糊应了声就去给旁边合葬的公婆烧纸。   无端闹成这样,她心里也慌,但到底岁数大了,经历得多,烧完纸很快镇定下来,拜完公婆就让儿子儿媳和闺女都到唐老四坟前磕个头。   唐霞眼泪汪汪的:“妈……”   她知道自己爱说了点儿,但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哪个不爱说话?她又不是哑巴!   “嘟囔啥呢?你磕三个,心里念着点儿。”马秀兰叮嘱唐霞,自己也跟着跪在旁边,用树枝把没烧透的金元宝和黄纸掀起来烧掉,顺手从塑料袋里多拿了两块糕饼果子,掰开扔进火堆。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今天老四你受了孩子们的头,以后就得保佑他们,不能瞎出来,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孩子们都给你送钱送饭送衣裳……”   重新念叨两遍,马秀兰爬起来拍拍膝盖,又给坟头添了几铁锹新土,用力拍结实,末了叮嘱几人回去别乱说,省得被乡亲笑话。  “妈,你放一万个心吧,我爹刚交代了少说话,谁敢多嘴呀?”唐贵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我这会儿张开嘴巴,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刘小娥掐住唐贵胳膊,低声道:“别瞎说,咱爹是正经自家长辈,肯定保佑我们。”   她从惊吓中回过神儿,心里迅速活泛起来,一边劝马秀兰放轻松,一边安慰唐霞。“往年烧纸都不见咱爹显灵,今年你双身子送金元宝,他老人家就显灵了,可见心里记挂你,记挂外孙。”   唐霞哽咽着站起来,看看刘小娥又看看姜冬月,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没吭声。   她前后照过三次B超,肚里绝对是个男娃!   男娃!   ……   “这种事难说得很,光咱村里就有三、四家,照出来是一个模样,生出来是另个模样,你有啥办法?总不能塞回去吧?”陈大娘半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手里摸索着两颗菩提珠子,神色和墙上挂的骑驴老君像一样悠闲。   唐霞双眼通红:“大娘,你再帮我看看吧,平村镇十里八乡数你最灵了。”   “灵也不行,我供奉的神不管送子。”陈大娘睁开眼睛,“再说你都多大月份了,可不能草率行动,得惜福啊。”   唐霞眼神发呆:“我、我……”   陈大娘起初不知道村西坟地那一出,只以为唐霞和女婿因为生男生女吵架了,烧三炷香给她拜了拜就完事儿。   眼下看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马秀兰也耷拉着脑袋眼神乱飘,陈大娘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试探道:“能者骑大马,庸者走小路,还有愚者挑扁担,一步一步在后头。这神呐,千只手来千只眼,世间万事照得见。谁要是欺神瞒菩萨,就是犯糊涂啊!”   陈大娘目光炯炯,比身后蜡烛还亮,马秀兰再也忍不住,擦擦眼角吐露了实情:“老姐姐呀,我的命真是忒苦,老四他……”   这回马秀兰不敢撒谎,叽里咕噜将清早上坟的事情学了一边,再三恳求陈大娘帮帮唐霞。  “求求你了大娘,我年纪轻不懂事,你千万别跟我计较呀,”唐霞跟着亲妈赔礼,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陈大娘重新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道:“唉,我再给菩萨上三炷香问问吧。”   ……   马秀兰母女俩战战兢兢的时候,姜冬月正在家里叠元宝,叠好一个吹口气,再将鼓起来的元宝放进提篮,很快做好了九个。   唐墨在她旁边转来转去,一会儿喝口水,一会儿扫扫地,到底没忍住那点七上八下的好奇心,小声道:“冬月,你还烧金元宝啊?”   不怕他老丈人也显灵吗?虽说没出啥事,回想起来怪渗人的。要不是马秀兰压着,唐贵和刘小娥甚至想找陈大娘叫叫。   最重要的是,他也觉得自家媳妇好像有一点点灵……   “都是好东西,该烧就烧嘛。”姜冬月边说边把半斤姜米条跟二十个馒头包好,用毛巾和黄纸隔开,金灿灿的元宝放在最上面。   唐墨瞅着那几个元宝,压低声音道:“冬月,你说我爹他究竟啥意思啊?莫非小霞会生个女娃?”   “……”   姜冬月第一次装神弄鬼骗人,没啥经验,别看表面镇定,心里其实挺虚,顶着唐墨求知若渴的视线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我估摸那意思可能是让小霞少嚼舌头,省得孩子不落好。管她生男生女呢,健康聪明就行。”   事实上,唐霞怀的确实是个姑娘,但不知道是医生看错了还是机器不先进,她坚持认为肚里揣着男娃,坐稳胎后特别张狂,提早在李建军家过上了“金孙在手,说一不二”的生活,隔几天就能折腾着吵架回娘家。   后来瓜熟蒂落,生出个女娃,唐霞没少被人笑话,甚至气得病了一场。   如果她真能从此改改毛病,倒是件好事了。   唐墨眨巴着眼睛:“听我妈说,小霞找熟人超过好几次……”   怕他问出什么难回答的话,姜冬月赶紧去院里推自行车,说道:“九点多了,我得快点走,再晚就赶不上跟姐姐碰头了,你在家看好笑安啊。”   唐墨生性忠厚,不大爱琢磨事,立刻被岔开话题:“行,你去吧,中午我在家煮小米粥,再炒个菠菜,你赶上回来吃饭就行。”   “咱家菠菜嫩,你看着点儿别炒老了,要是不够再打俩鸡蛋。”姜冬月嘱咐唐墨两句,跨上自行车直奔魏村。   她一路骑得挺快,饶是如此,姜秋红已经在坟地等着了。   看地上重叠的焦黑痕迹,姜春林三人刚烧完没多会儿。姐妹俩重新画圈点火,顺利烧掉黄纸和元宝,又从附近老柏树上折了根枝子插到坟前。   “去年雨水多,坟包都冲小了。”姜秋红拔掉四周的杂草,想骂仨兄弟又坚强忍住,“明年得带个铁锹,最好再给咱爹立个碑。”   姜冬月:“行,我先打听着,能定就定一个。”   姐妹俩闲话几句,姜秋红就匆匆回高家屯了。高成富马上要结婚,房子却没收拾齐整,她这些天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   姜冬月则拐过弯,独自去老房子看林巧英,顺道割了一斤肉和半块豆腐。   “来就来吧,买那么多东西干啥?瞎花钱。”林巧英轻声数落闺女两句,又张罗着生火做饭。   “妈你别忙活,老黑后晌还得砂光,我坐会儿就走了。” 姜冬月边说边找刀子,在瓮沿磨了磨开始切肉。   这时节到处绿油油的,地里的麦苗、河边的野草、树木的嫩芽……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仿佛自己也生机勃勃。   但能吃的菜其实很少,往前推十几年,都得担心青黄不接饿肚子。   即使现在条件好了,多数人也是天天吃咸菜,或从瓮缸里捞出来切碎凉拌,或蒸熟后晒成老咸菜就馒头,变着花样下饭。   姜冬月平常过日子精打细算,今年又提早撒籽儿,堪堪让小菠菜接上了白菜萝卜的缺,不然也得断几天菜粮。   至于村里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开春后就经常结伴去地里拾柴火,顺便摘些野菜回家。林巧英的提篮里就放着两小捆,分别是杏茵菜和灰灰菜,都只有巴掌长。   姜冬月心头微酸,面上却假装没看见,切好肉拿盐腌起来,再三叮嘱林巧英中午炖了吃,省得放坏。   林巧英点点头:“妈知道,你快回去吧,过几天我到石桥村看笑笑和笑安,你腾出空了就去赶集卖衣裳。”   她年轻时满心盼着养儿防老,临到老了两手空空,只有闺女惦记她吃饭穿衣,她也得给闺女帮点忙才是。 第65章 要工钱   马秀兰追着陈大娘烧香破煞, 又请她算了吉日,三月十八到唐老四坟前重新祭拜。   唐霞则听从陈大娘建议修三天闭口禅,为此专门缝了个口罩, 唯恐不小心破戒。   她怀孕后仗着肚里男娃金贵,在婆家没少生事。今年清明节回娘家,也是因为嫌公婆给小姑子花钱置办嫁妆,拉着脸指桑骂槐两天后,李建军憋不住跟她吵了起来。   甭看公婆明面上向着她,要是这胎真的男变女,可就成笑话了……   唐霞越想越发愁, 老老实实坐在家里跟马秀兰一起织毛衣、搓绳子,实在忍不住要开口,就虔诚地念两声阿弥陀佛, 一头一尾将自己要说的话夹在中间。   如此艰难忍到第二天傍晚, 见到提着的东西从西康村赶来叫媳妇的李建军, 唐霞立刻红了眼眶, 泪珠啪啪掉,神色比孟姜女还幽怨。   李建军:“……”   要不是爹娘在头上硬压着, 他其实根本不想过来, 甚至想让唐霞在娘家多晾几天。   本来嘛,他就那么一个妹妹, 嫁的还是本村小伙,嫁妆多点咋啦?难道要抠抠搜搜叫人笑话吗?   这会儿见唐霞挺着肚子哭得委屈,李建军顿时心软了,放下东西凑过去帮忙, 又给唐霞说好话。   说着说着发现唐霞不搭腔,李建军这才察觉异常, 惊得瞪大眼睛:“小霞你咋病了?嗓子难受?”   唐霞戴着口罩不张嘴,只一个劲儿摇头,在桌下伸脚踢了踢马秀兰。   “嗨呀,小霞嗓子没事儿,她、她是给孩子祈福呢。”马秀兰急中生智,三下五除二扯了套场面话,“我们村陈大娘你听说过吧?特别灵的活菩萨。小霞受了点化,要修几天那个什么禅,保佑肚里男娃平安。”   她越说越顺畅,趁机数落女婿,“建军呀,小霞吃苦遭罪的,是想着生个男娃给你们老李家传宗接代,你可不能欺负她。”   李建军猛点头:“妈,我以后啥都听小霞的,你给我作证!要是以后我再让小霞生气,就叫大哥二哥——”   “嗯!”唐霞用力从鼻孔哼出个声儿打断李建军,不叫他赌咒发誓。   这是夫妻俩的小情趣,李建军心头微暖,暗道唐霞虽然脾气大性子懒,但对他还是很好的。   李建军心气顺了,好话说起来更甜,没多会儿就哄得马秀兰眉开眼笑。   “妈,我今天先带小霞回去,过几天给爹烧纸了我们再回来,你在家照顾好身体昂。”   马秀兰喜道:“好说好说,你们热热乎乎地过日子,妈就高兴了。”   ……   到了三月十八,马秀兰掐着表,赶正中午去唐老四坟头烧纸。   这回烧的不是黄纸,而是红黄蓝黑紫的五色纸,五张算一沓,整整烧了五沓,叫做“破五煞,立五福”。   轻薄的五色纸很快烧成灰烬,什么异样也没有,马秀兰和唐霞俱是松了口气,回村又给陈大娘买了几斤糕饼糖果作谢礼。   出了门,唐霞摸着肚皮感慨:“我就知道,肯定是虚惊一场,咱们求个心安罢了。”   马秀兰深以为然:“没错,是这么个理儿,横竖菩萨不嫌凡人礼多。”   话是这么说,母女二人到底受了些打击,没有以往那般张扬得意。走街上碰到熟人打问,马秀兰张口“生男生女都一样”,闭口“咱们当老人的思想进步”,差点把对方惊掉下巴,直呼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唐霞笑道:“我妈想得可开了。我公公婆婆也经常说,先花后果,先果后花,各有各的好处。”   她忙着把先前抛出去的话往回捞一捞,小姑子那边也要稍稍弥补,自顾尚且不暇,更顾不上掺和哥嫂家的事。   没了亲闺女在耳朵旁撺掇打气,加上实在不愿意给唐笑安洗尿布,马秀兰很快消停下来,再没提过给姜冬月看孩子的话。   姜冬月权当不知道,消消停停地过完魏村庙会,就把林巧英接来看孩子。   等到下旬平村镇集市,她提早收拾干净三轮车,带着十二套衣裳和两盒发夹皮筋等零碎小玩意儿,去卫生所附近占了块地方出摊。   乡下集市很多,譬如平村镇是逢二、逢八有集,即每月的初二、初八、十二、十八和廿二、廿八都能赶集,虽然方便,但远不如庙会时人多热闹。   姜冬月摆了一上午摊,也就卖出两套衣裳和几毛钱发卡,反倒是相隔不远卖菜籽和调料的两口子生意挺好,一会儿收钱找钱一会儿整理东西,忙得满脸笑容。   稳住,做买卖就是这样,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姜冬月自我安慰着,中午馒头就咸菜,喝光从家里带的水,守着三轮车继续等。  约摸四点来钟,她折价卖出一件红色上衣,又趁傍晚小孩们放学的功夫,卖掉两块钱的皮筋和发卡,街上就没什么人了。   姜冬月看看天色,收拾了东西往石桥村走,琢磨着下次出来带上皮尺和本子,看有没有人找她裁衣裳。   地里那么多庄稼,收获之前谁也不知道哪棵挂果最多,都得浇水。   姜冬月沉住气,回家修整两天,又蹬着三轮车到东牛庄出摊。她说话和气,衣裳质量也好,就这么有枣没枣打三竿,到立夏时零零碎碎的也攒了百来块钱。  “嘿,自己做买卖真是比打零工强多了。”夜里,唐墨坐在板凳上,一边闭着眼让姜冬月给她推头,一边念叨板厂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   “有板子的时候吧,恨不能把我跟成功变成机器,不吃不喝地给他干。板子少的时候吧,又嫌砂得太快了不仔细,啧,怎么摊上这么个老板?”   姜冬月握着推子清理唐墨后脖颈的碎发,低声道:“那你们干完这季换地方吗?我赶集时听说打日工的钱涨了,砂光涨不涨呀?”   所谓“打日工”,是将板厂拉来的木条做处理,有些是把长木条搭成架子摞起来晾晒,有些是把短木条分类挑拣捆起来。这活儿不费那么多劳力,但需要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七点,按天数算工资。   唐墨叹口气:“问了,说不涨。我跟成功大哥商量着明天找老板算账,要是给钱痛快就不换,要是拖拖拉拉的……过完麦天立马找新板厂。”   “行,你看着整吧,算账时先对两遍数,别叫人坑了。”姜冬月说着,将唐墨身上的塑料布解下来,拿湿毛巾擦掉碎头发,让他兑点儿热水冲冲脑袋。   唐墨今天累得够呛,原想着胡乱擦两把就赶紧睡,到床边看看裹着小被子呼呼大睡的闺女和儿子,到底没敢,硬撑着打了个哈欠洗干净头,然后才躺到大床右侧,一秒进入梦乡。   今年十里八乡的板厂都挺红火,唐墨在的那家前阵子刚添了新机器,不管糊板的、砂光的,都天天起早贪黑。   饶是姜冬月格外注意,每天用滚烫的棒子面粥给唐墨泼两个鸡蛋加餐,晚上也不让他空着肚子睡觉,整个春天干下来,唐墨仍瞧着比去年瘦了点儿。   “……”   姜冬月无声地叹口气,把唐墨压在身下的被子拽出来,重新给他盖好,自个儿拉灭灯到床左边挨着唐笑安默默睡下。   转天,唐墨和赵成功干到晚上八点,歇工计数的时候顺口对板厂的老板提出算账。   对方笑呵呵地说:“今天太晚了,咱兄弟几个吃顿饭明天算吧,正好明天往外出板,能收一笔款子。”   抠门老板难得大方,赵成功和唐墨自然乐意,三人结伴到街口吃了炒饼和凉菜,又喝了瓶啤酒才各自回家。   “八点他就嫌晚?二月那阵子你们天天干到晚上九、十点,还给进货的大车帮过忙,他怎么不嫌晚啊?”姜冬月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老黑你多看着点,小心那老板找借口拖欠工钱。”   唐墨摆摆手:“厂子就在那儿搁着,借老板十个胆他也不敢。再说了,还有成功大哥呢。”   他十几岁外出打工,吃过苦上过当,慢慢总结出一条朴素的经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尤其是村里开板厂这种,干活的全是四邻乡亲,顶多拖几天,不可能一直欠着。   唐墨自认为想得清楚,但第二天中午和赵成功一块儿要账时,发现老板没在。   只有老板娘耷拉着脸:“出门进货了,你们过两天再说吧。”   唐墨&赵成功:“……”   俩人没说什么,照旧守着砂光机忙活,但直到大后天也没看见老板的影子。   这下唐墨坐不住了:“老小子不会真想赖账吧?”   他以前都在城里干木匠,今年换到板厂才发现人家挣的更多,每当炮制完的板子装车运走,流水似的钞票都能把老板的大黑皮包装满。   唐墨倒不眼红,但挣钱那么多的老板要敢赖他的血汗钱,真就黑心烂肺了。   好在赵成功有主意,后晌悄悄剪断电闸线说机器坏了,叫上唐墨一块儿打听着找到老板家,直接将他从屋里拎出来,半点功夫没耽误地结了账。   唐墨深感佩服,傍晚坚持请赵成功下馆子,又给他买了条烟。“哥,还是你有办法。要不是你镇住了老板,我看他得扣咱们几十块钱呢。”   赵成功吐出个烟圈,说道:“老黑你见的少,他们开板厂的就好这样,越有钱越抠门,多扣我们几天工钱能发财还是能致富?呸,就是属王八孙子的!”   俩人边吃边聊,唐墨忍不住发愁:“离收麦子还有二十几天,今儿闹成这样,上哪里再找个活干啊?哎!”   赵成功哈哈大笑:“你想那么多干啥?明天该咋干接着干。我跟你说,老板他还得请咱俩吃饭,不信你就瞧好吧。”   唐墨:“……?”   他半信半疑地回到家,睡前仍觉得想不通。因为今天他跟赵成功都特别生气,就差动手锤老板几拳了,还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转天来到板厂,果然如赵成功所说,该咋干还是咋干,老板和老板娘都客客气气的,中午还买了两袋子冰糕请工人们吃。   唐墨:“#%¥^&*.”   难怪老板比他有钱,就冲这份脸皮,他再活十年也赶不上啊。 第66章 收麦子   因为面子上勉强糊过去了, 黑不提白不提的,唐墨便继续在这家板厂砂光,直到农历四月十五才正式辞工。   今年闰了个三月, 他从正月初七开始一口气干到现在,除了石桥村过庙会和前阵子小麦灌浆浇地,没脱过半天工。累是真累,但挣的也不少,刨除二月提前支的那笔,总共拿回家一千六百七十九块。   唐墨非常得意,神色里透出点藏不住的骄傲:“真是没想到, 砂光比木匠挣的多多了,我看再干两季,就能攒够钱买拖拉机。”   姜冬月笑道:“买, 到时候买不起整的咱们先买个车头, 再配个娄机, 种地、耙地都能干。”   她边说边重新点了一遍钱, 数出一千二用手帕包起来,准备存到镇上的信用社。   唐墨:“存一千五吧, 凑个整。”   “不行不行, 眼看要收麦子了,剩一百七十九块肯定不够花。”姜冬月拿出纸笔给唐墨算账, “今年用收割机,一亩地八块钱,紧接着就得种棒子、买棒种和肥料,还得打一次灭虫剂。”   村里也有几户人家打灭草剂, 但绝大多数都是自己动手拔。等过两年板厂挣钱多了,灭草剂才逐渐流行起来。   “除了种地, 还有俩孩子的开销。笑安现在会爬了,吃的也多,不能让他一天三顿跟着我们大人啃馒头,必须再买几桶奶粉。笑笑快上一年级了,学杂费和书费差不多三十来块钱。听钱会粉说,今年学校可能要订校服……”   姜冬月有条不紊地列了一项又一项,唐墨听得头都大了,咂咂嘴想了想,从手帕里数出二百块钱,感慨道:“挣得多花得更多,就存一千吧,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有点啥事儿还能应个急。”   姜冬月:“行,都听你的。”   夫妻俩把钱分配完毕收起来,第二天上午姜冬月就揣着身份证到信用社办了存折,下午蹬三轮车去魏村接林巧英。   去年她身子重不能下地,只好待在家里煮汤做饭,今年能下地干活了,唐笑安却太小,还得找人帮忙看孩子。   “妈,我也想去,我好多好多天没见过姥姥了。”唐笑笑爬到三轮车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她还挺会讲道理,“姥姥家那么远,你一个人出门多孤单啊,我可以给你做伴。我还能抱着弟弟,不让他摔下来。我、我还会骑三轮车!”   姜冬月没忍住笑了:“好好好,妈带着你去,这次路上不许瞎蹦哒,记住了吗?”   前阵子她带着俩孩子去看姥姥,结果唐笑笑仗着自己窜了几公分个头,半路一会儿跳下去一会儿跳上来,灵活得像个猴子,把唐笑安羡慕坏了。  奈何小东西爬不出对他来说相当高的三轮车斗,更不敢跳下去走路,折腾半天气得撇嘴大哭。姜冬月不得不停下来哄儿子,差点错过时间。   最后唐笑笑挨了训,唐笑安因为哭嚎一场太费力气,刚进姥姥家就睡着了,后晌回到自己家才揉着眼睛醒来,就像没出过门一样。   此刻听妈妈提起糗事,唐笑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知道啦,以后弟弟长高了我再蹦。”   达成一致后,母子三人顺利出发,刚到魏村附近就碰到林巧英在地里拾麦穗。  “姥姥!”唐笑笑高声叫着,见姥姥没反应,立刻跳下车噌噌噌地跑过去,“姥姥,我们来接你了!”   魏村麦子割得早,林巧英已经拿着镰刀和布袋拾了两天麦穗,这会儿在太阳下晒得久了,眼睛有点花,等唐笑笑跑到跟前才认出外孙女,喜道:“咋这时候来了?你妈呢?”   唐笑笑伸手一指:“我妈在那边,弟弟也在。”   “哎呀,你妈真是的,她自己来就行了,大热天的。“林巧英边说边拖着半满的布袋往路边走,又教唐笑笑,“踩着麦秸走,别叫麦茬划了。”   祖孙俩说话的功夫,姜冬月抱着唐笑安大步过来,先帮着把布袋放车斗里,再将林巧英扶上去。   “妈,你抱着笑安,笑笑你蹲左边,不许坐布袋啊,当心扎屁股。”   唐笑笑摇头:“我不坐,我要在后面推车。”   还要摘野花,捉蝴蝶,嘿嘿~   “行吧,累了喊姥姥,不能一个劲儿跑。”姜冬月说着,把三轮车从树荫下拐到路中间,慢悠悠蹬着朝老房子走去。   到了家发现林巧英已经拾回来不少麦穗,在院子中央摊开晾晒,旁边放着根棒槌,显然捶过几遭了。   姜冬月把新麦穗倒进去,说道:“妈,你赶早晨或傍晚的再出门,当心热中暑。我磨了新白面就给你送来。”   林巧英:“咱村没有河,浇水少,麦子收的也早,我就拾这么两天,没事儿。”   她人老眼明,虽说冬月生了男娃,老黑也实诚,但做老人的不能啥都指望出嫁闺女,得趁能干活时尽量多干点。   几人喝了半壶水,逗唐笑安玩了一会儿,姜冬月就催着出发。   “我来时看见大路上有俩收割机,不知道往哪个村子走,要是开过桥头往西,马上就到石桥村了。”   林巧英自然没意见:“是该快点儿。大机器割起麦子,比镰刀割韭菜还快呐。”   四个人紧赶慢赶地原路返回,把姜冬月累得满身汗。饶是如此,回到家门已经锁了。开门进院里一打量,靠南棚子的排车和西屋里的齐头铁锹、三叉铁尺、布袋、笤帚等都不见了。   “老黑准是下地了,我过去看看。”姜冬月把俩孩子托给亲妈,将三轮车上垫屁股的硬纸片拿下来,然后灌一大壶凉水,匆匆蹬车朝地里奔去。   正值麦收时节,天气又干又热,知了在树梢拼命嘶唱,田间土路上也碾出层泛白的细土,间或有蛇类爬行的痕迹蜿蜒而过。   白蛇过道,大雨瓢泼,看来得抓紧抢收……姜冬月用力蹬着三轮,很快在第六道河找到了唐墨。   唐墨在等收割机。天太热,即便有树荫遮挡,时间长了照样汗流浃背,他的浅蓝大背心都变成了深蓝色。   见姜冬月过来,唐墨胡乱擦了把额头,不叫汗水流到眼睛里,说道:“你瞧,还差两家就轮到咱们地了,今天这四亩铁定能割完,不用赶天黑。”   “那就好,白天看得清楚。”姜冬月说着,倒了碗凉水递给唐墨,“今年机子好像挺多,我刚才看见爱党领了外村一台收割机正过桥呢。这台也是他领进来的吗?”   唐墨:“不是,这台是赵成才领过来的。听说之前为了抢地,还跟陈爱军动了手。这会儿陈爱军的机子在第七道河,成才的在第六道河,加上爱党领的那台,今年咱村至少三台收割机。”   他比了个“ok”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我看咱村儿姓陈的和姓赵的早晚得干上。”   姜冬月:“……”   万万没想到,只是花钱割麦子,竟有这么多门道。   “老黑,你说咱们用了成才的收割机,爱党会不会心里有意见?”   “管他呢,石桥村再小,也有上千亩地,他总不能光自己吃肉,不让别人喝口汤。”   “等以后咱家买了拖拉机……”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聊着,近两个小时后终于等到了收割机。黑瘦黑瘦的俩外乡人分工合作,先量亩数,谈价钱,定好后再开始收割。   这块地只有四亩,但因为挨着土路,唐墨悄悄往外多种了两垄麦子,最后量出了四亩半。   略高些的男人掏出计算器,飞快道:“一亩九块,四亩三十六,四亩半是四十块五毛,算你四十块。”   姜冬月皱起眉头:“咋这么贵?不是八块吗?”   “那是去年的价,今年都涨了。”男人收起计算器,指指身旁红蓝交接的收割机,“我这台是新机器,割得更干净,要在高家屯那边,一亩地都收十块钱。”   唐墨在地里等了半天,中间还给邻居帮过忙,已经熟悉了俩外乡人的套路,居然破天荒抢在姜冬月前面砍了价:“四亩吧,我们平常自己种都是四亩,哪能多出五分地?”   姜冬月:“……?!”   她眼睁睁看着唐墨和那黑瘦男人你来我往砍了几句,很快谈妥三十七块钱总价,惊得险些闭不上嘴巴。   “嘿,姜冬月你忒小看人了,”唐墨冲自家媳妇挤挤眼,尾巴翘得老高,“我可是咱家顶梁柱啊~”   收割机轰隆隆开进地里,顶梁柱拎着镰刀跟在后面,将边角位置没割到的麦子削下来扔到中间,等收割机开到地头转过来的时候,就能把这些麦子一并绞进去脱粒。   割完两亩,收割机在地里停下,竖起舱板向外倒麦子。   金灿灿的麦粒落在提前铺开的大块厚塑料布上,很快堆成座小山。待倒得八、九分干净,收割机按三声喇叭打招呼,继续朝前开。   姜冬月和唐墨则迅速抄起化肥布袋,抓紧时间往里面装麦子。但收割机速度太快,剩下两亩地割完的时候,他们才将将装了小一半。   “没事儿,盛不下就倒在地上,回头再装。”唐墨说完,拉来量地的男人和另个乡亲帮忙,加上姜冬月四个人,小心翼翼将厚塑料布挪到机子旁边。   他敲敲驾驶舱,高声道:“倒吧!”   舱板再次打开,金黄麦粒倾泻而下。这回倒得非常干净,连舱底都用扫帚划拉了一遍。   唐墨问了那俩外乡人,发现不去第二道河,结清钱后便让姜冬月撑布袋口,自己用齐头铁锹往里铲麦子。   小麦当之无愧是乡下人最喜爱的庄稼,卖出去能粜上价,留在家能管饱,白面蒸馒头,麸子喂鸡鸭。看起来轻巧脆弱的秸秆也能当柴烧,麦茬则直接沤在地里充作肥料,可谓从头到脚全是宝。   但收麦子不比掰棒子轻松,必须赶在芒种前后,趁麦子熟透的那几天迅速割掉运回家。一旦错过农时,轻则减产,重则发芽,能把人心疼到掉眼泪。   所以勤苦节省如唐墨,也舍得花钱用机器收割,就怕碰上阵雨天把粮食糟蹋了。   挥汗如雨地将麦子装好大半,太阳已经落山了,只余连片晚霞在西天燃烧。唐墨脱掉湿透的背心,咕噜噜灌一肚子水,便开始往排车上抗布袋。   三轮车是轻便,但多放点东西车把就会翘起来,不如排车结实耐用。   “够啦,再多你拉不动。”姜冬月数着唐墨抗了七袋,赶紧叫他停手。   唐墨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再加两袋,拉一趟是一趟。”   姜冬月笑吟吟地道:“不行,我舍不得。”  唐墨:“……”   唐墨老脸一红,手忙脚乱地将绳子背到肩头,老老实实地拉起排车就走。 第67章 麦芽糖(捉虫)   今年收割机确实多, 除了本村人领进来的三台,还有两台旧样式的机子偷偷下场,以每亩八块钱的价格割了上百亩地, 最后赶在陈家兄弟来“劝”之前,沿着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向东驶去。   “霸占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石桥村姓陈呢,切~”赵成才吐出个烟圈,带着自己那台机子继续在第二道河抢收。   没错,虽然表面上他是从外村领了远房亲戚家的收割机下地,但这台机子也是他掏钱入股买的, 割一亩就多一亩的钱,所以格外上心。   唐墨才不管谁的收割机,哪台先开到第三道河就用哪台, 很快将剩余的两亩麦子拉回家, 又匆匆扛着三叉铁尺和铁锹去地里忙乎。   以前用镰刀割麦子, 都是搂成捆垛起来, 连杆带穗一并拉到空地用石磙子反复碾压,地里除了短短的麦茬什么都不剩, 光秃秃的平整。   收割机却是直接用割台搅碎麦秸秆, 最后一个舱出麦子粒,一个舱出麦秸杆, 两不耽误。但堆积在地里的麦秸秆必须用三叉铁尺清理到路边,再用铁锹把边角的大土疙瘩铲碎,才能让娄机顺利播种。   唐墨在地里干得热火朝天,姜冬月在家里也不闲着, 她里外里地将院子拾掇干净,然后去小卖部买二斤肉交给林巧英熬大锅菜, 就扛着木铁锹去房顶扬麦子。   收割机脱粒当然比石磙子快,但没有几年后的新机器脱得干净,必须趁有风的时候把麦子扬两遍,扫去麦芒等杂物,才能符合交公粮的标准。   等自家磨白面的时候,姜冬月会用竹簸箕把麦子再筛一筛,然后才送到磨面坊。   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忙了四天,夫妻俩都瘦了半圈,精神头却极好。   特别是唐墨,他今年拒绝了唐贵的搭伙,偏偏天气预报说近日有雷阵雨,慌得他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脚不点地往家里运粮,直到所有麦子都拔到房顶上,随时能用塑料布搭住,才狠狠松了口气。   “收割机就是好,啥时候能有掰棒子机就更好了。”唐墨刚说完,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棒子那么高,棒子秸也比麦秸硬,得多高多大的机器才能掰棒子?他可真敢想好事儿。   姜冬月心说过几年就有了,高级点的还能剥两层棒子皮呢,一下解决了她从前四处求人帮忙的窘迫,特别方便省事。   但眼下的生活她其实挺知足,想了想没说什么,只赤着脚将摊平的麦子趟出一道道沟壑,让它们晾晒得更均匀。   到了后半晌,唐墨听说村东头来了好几个种地的娄机,立马跨上二八大杠出去询问,没多会儿便领了一台到第三道河,迅速种完了自家的两亩地。   也是赶巧,刚种完就碰上赵成功带着个外村的娄机往地里走,唐墨急忙叫住他排上号,天刚擦黑就把另外四亩地种完了。   “老黑,你今年干得真利索!”王满仓守着棒种蹲在自家地头,吧嗒吧嗒地抽烟,旁边蹲着满脸不高兴的王小龙。   唐墨故意道:“哎哟,我们小龙咋了?是不是你爹欺负你了?告诉老黑叔,我给你出气!”   王小龙扭过头不吭声,王满仓“啪”地拍他一巴掌,“你小子黑着脸卖煤呀?爹跟你说,好汉不愁没好妻,别成天像个娘们唧唧的丢人。”   “男子汉大丈夫,就得痛快点儿,积极点儿。不管给你介绍啥模样的仙女,你自己心里先愿意,这亲事不就成了一半儿吗?”   王小龙:“……”   他随了钱会粉的长处,非常能说会道,但毕竟年轻脸皮薄,实在顶不住亲爹当着乡亲的面大咧咧说这些话,干脆甩开胳膊朝另一边地头走了。   唐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满仓哥,瞧你把孩子羞的。好姻缘急不来,我说亲那会儿穷得叮当响,兜里摸不出俩钢蹦,冬月还不是看上我了?嘿嘿。”   “冬月那是眼儿不明,”王满仓将烟屁股扔土里踩灭,“我要是你媳妇呀,早把你踹那个什么洼去了!”   唐墨哈哈大笑:“要是你当媳妇,我还不要呢,黑得跟蜂窝煤一样。”   这年月乡下没人抹防晒霜,甚至听都没听过,顶多讲究些戴个草帽,收完麦子人人比开春时黑好几层。唐墨自己也没比王满仓没好哪儿去,特别是膝盖以下,连脚趾缝都黑黢黢的。   俩人闲话几句,王满仓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正经事给忘了!老黑,冬月她娘家不是魏村的嘛,人多地方大,你回去跟冬月说,让她下次回娘家给我们小龙打听打听,少不了她的媒人礼。”   唐墨:“放心吧,保管给大侄子找个俊媳妇!”   ……   唐墨高高兴兴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唐贵和马秀兰正在地里等娄机。   唐贵耷拉着脸老大不乐意:“待会儿天都黑透了,今天又没月亮,黑灯瞎火的能种出个啥好模样?还不如明天再种。村里这么多机子,说啥也漏不了咱们地。”   马秀兰瞪着两只眼:“拖拖拖, 你就知道往后拖!看不见云彩飘过来了?要是下场大雨,我看哪个娄机敢下地给你种棒子!”   所谓“娄机”,就是用拖拉机头挂上种地的娄,棒种倒进去后可以一边往前开一边划开深沟下籽儿,一次能种四垄棒子,比人力或畜力快了几十倍。   虽然看起来不如收割机块头大,但娄机同样很重,如果地里浇过水,是万万不敢下去种的,就怕陷进去开不出来。   “下吧,我看天气预报啥时候准过。”唐贵哼哼唧唧地闭上嘴,坐地头继续等,心里却很不服气。   他家十亩地,大哥家六亩地,今年麦天又拆了伙,嗖地多出两亩地的活儿要干。为了把麦子扛到房顶,他腰都快累断了,就这还被老娘和媳妇埋怨,换谁受得了呀?真是的。   康贵耐着性子等到十点多,终于把自家地种完了。看月亮从云层里冒出半个角,勉强能看清路,便让马秀兰骑自行车先回家,自己扛着铁锹在后面慢慢走。   他平常干啥都爱偷个懒,真没像这样累过,走到桥头忍不住坐下点了根烟,一口一口慢悠悠抽着。   结果刚抽半根,轰隆隆的雷声忽然由远及近,一层层滚过来。唐贵抬起头,发现月亮早没了踪影,只有漫天黑压压的云彩和几道闪电。   “呸!平常打伞没见过你下雨,今天倒灵了!”唐贵恨恨骂了两句,迈开腿往家猛跑。   奈何夏季暴雨来得太快,还没跑到第三道河桥头,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将他浇成了落汤鸡。   唐贵:“¥%#^$!”   ……   “今年这场雨下得不赖,省浇地了。”   “赶早不赶晚,赶晚没饭碗,咱村没种地的至少得等两三天,拖拉机都不敢往地里开。”   “听说了吗?唐贵昨天淋地里了哈哈哈哈哈!”   “原来是唐贵!难怪我今天去地头补种子,路边麦秸垛老大一个洞!”   “哈哈哈那个麦秸垛就是老黑叉的!幸亏老黑干活儿快,不然小贵子大晚上往哪儿躲呀?”   乡下出点什么事传得飞快,不到半天功夫,连村东头的大黄狗都知道有人淋了雨。   唐墨骑车过去打问,发现马秀兰回来早,恰巧躲过了阵雨,只有唐贵一人被迫藏进麦秸垛,被麦芒毒了满身红疙瘩,便放心地拐弯去地里。   到了桥头,果然看到个乱七八糟的麦秸垛,也不知道唐贵怎么刨的洞。唐墨又好气又好笑,拎起三叉铁尺重新将散落的麦秸摞起来,再沿着田垄把被雨水冲到地里的叉出去,顺手捡起混了泥的麦穗。   捡着捡着,居然从湿泥里翻出一小捧麦子,看位置估计是收割机遗漏的。   唐墨顿感心疼,仔细顺着车辙痕迹检查了六亩地,竟弄回来小半袋,约莫二、三十斤。   “机器快是快,到底没有镰刀割得干净。”唐墨叹口气,将掺了泥土草籽的麦粒倒出来,准备用铁锹铲到鸡窝里。   昨天雨下得太大,这些麦子都泡了水,外皮发白发胀,晒干了也是杂麦,不能磨面吃。   姜冬月有点心疼,想了想说道:“别喂鸡了,我收拾收拾做成麦芽糖吧。”  “麦芽糖?”唐墨疑惑地挠挠头,正要问“你咋会做这个”,话到嘴边下意识又咽了回去,压几桶水倒满水瓮后,溜溜达达地出门找赵成功了。   摸着良心说,他曾经对自家媳妇做的梦特别好奇,过年那会儿可能烧香多了呛脑子,思来想去没忍住,悄悄问姜冬月在哪儿看的《新白娘子传奇》,暗戳戳盼着找点破绽。   他这么实惠坦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可能在梦里没良心嘛,万一是媳妇诓他的呢?   结果姜冬月冷冰冰地瞟他一眼,嘴里也像含了冰碴子:“你娶后老婆时,借了台碟片机。”  “……”   唐墨从此偃旗息鼓,再没提过类似的话。   过日子嘛,难得糊涂才是福。许仙娶了条白蛇,他媳妇好歹是个人呢。   会做麦芽糖怎么啦?那叫本事! 第68章 端午节(补)   姜冬月完全没发现唐墨脑子里想了点什么古怪东西, 自个儿在家将麦子筛出来,泡水里洗干净,然后平铺到两个搪瓷盆里用笼布盖上, 每天吃饭时洒点水。   吸饱了水分的麦子很快生出白色的根须,发芽后更是一天一个样,短短四五日便长到半扎长,两片细窄的叶子嫩绿可人。   姜冬月按着曾经的步骤,将麦苗捞出来洗净,剁碎后和蒸熟的大米混到一起搅拌。等米粒和麦苗碎不分彼此地融成一团糊糊,又重新盖上笼布, 放到阴凉处发酵。   但她实在记不清应该发酵多长时间了,干脆等到傍晚唐笑笑放学,就取了干净纱布将那团糊糊包起来, 用力挤出汁水。   “妈, 这是什么呀?”唐笑笑好奇地看着锅里略显浑浊的浅褐色, “是给姥姥熬的药吗?”   去年姥姥身体不舒服, 郑大夫开了非常难喝的中药,她偷偷尝过一口, 当场苦到怀疑人生, 从此见着相同颜色的吃食都要后退几步。   但今天这锅药好像不苦……唐笑笑皱起小鼻子吸来吸去,发现空气中非但没有那股难闻的味道, 隐约还有点甜。   姜冬月笑道:“妈在做麦芽糖呢,现在是生的,不能吃,待会儿煮熟了给你倒一碗。”   “好~”唐笑笑应了声, 放下书包去写作业,顺便守着熟睡的弟弟。   她弟弟长得很快, 已经能扶着吃饭的小桌子绕圈了,但如果把他抱到院子中间,什么也摸不着,他就会抿住嘴,伸开胳膊保持平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只飞不起来的小鸟,特别可爱。  爹说弟弟长大后会比她更高更大,唐笑笑完全不信,她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弟弟戳倒,嘿嘿。   临近期末考试,育红班老师也不可避免地多布置了些作业,唐笑笑认真写完,又将新学的生字默写两遍,发现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她戳了戳唐笑安胖嘟嘟的脸蛋,发现弟弟睡得像头小猪,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便收好作业本,跑到南棚子找妈妈。   姜冬月已经坐了锅,正在切豆角准备炒菜。煮好的麦芽糖倒满了两个大海碗和一个小瓷碗,虽然没有用糯米做的那么粘稠,但色泽均匀,散发着诱人的清甜。   “哇~”唐笑笑惊喜地睁大眼睛,“好像外面卖的糖稀呀,我妈真厉害!”   一次能做成,姜冬月也很开心,听见闺女的夸奖就更开心了。她摸摸小瓷碗,发现没那么烫了,就往里放个勺子递给唐笑笑,叮嘱道:“慢点吃,别把牙粘住了。”   “嗯!”唐笑笑应了声,接过碗美滋滋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忽然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扭头一看,果然是唐笑安。   小家伙还没有完全睡醒,两只大眼睛迷迷糊糊地眨巴,但口水已经流了下来,嘴巴也mia~mia~地动,仿佛在问为什么不给他吃。   唐笑笑大方地分出去半勺麦芽糖,学着姜冬月的样子做示范:“啊——”   唐笑安立马咬住勺子舔舐。他也爱吃甜的,但人小没经验,很快被麦芽糖粘了牙,嘴角也有点张不开。   饶是如此,仍顽强地伸着短胖胳膊要勺子,还试图去够唐笑笑的小瓷碗。   “……”   唐笑笑急忙呼叫亲妈,同时将碗挪远了点儿。   她弟弟太小了,不能吃那么多糖,会、会被老猫叼走的!   ……   晚上九点多,姜冬月把俩孩子哄睡着,又坐在灯下缝了条裤子,唐墨才推着二八大杠回来。   他跟赵成功商量着换了新板厂,还在东牛庄,但和上家隔了两条街,砂一张板子涨九分,整体算下来相当不错。   就是太忙了,几乎没在九点之前回过家。   姜冬月心疼唐墨干活辛苦,不管他傍晚吃没吃饭,每天都做份夜宵,或是鸡蛋炒馒头,或是鸡蛋清汤面,变着法儿给他补点营养。   今天照例煮了细挂面,还有几张焦香的饼,搭配了半碗碎咸菜下饭。   “嘿,我一个人整仨碗,这待遇~”唐墨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最后剩半张饼的时候才发现这饼子和以往吃的都不同,竟是大米掺白面做的,咸香里透着点微微的甜。   “我把麦芽糖剩下的糊糊加白面用油煎了,没想到吃起来挺香。笑笑两块,笑安半块,都吃撑了。”姜冬月说着,端出半碗麦芽糖让唐墨蘸着吃,“你尝尝,原汤配原食。”   糊糊挤出汁水以后只剩半个足球大,直接吃味道非常奇怪且艰涩,根本咽不下去,姜冬月又舍不得扔,索性二次加工煎成饼,竟意外受欢迎。   我媳妇真会过日子……唐墨“嘿嘿”笑起来,蘸着麦芽糖大口大口将剩下的饼吃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姜冬月去不去青银县,“我看布料好像不多了,到服装厂批发点儿新的?”   姜冬月:“过阵子再去吧。大热天做衣服的人少,还得去地里打药、间棒子苗,家里这点布够用了。”   “行,你啥时候想去了说一声,我找老板请个假。”唐墨三下五除二地洗涮干净锅碗又冲了脚,临到睡前才想起正事没说。“明儿下午东牛庄停电半天,好像要修什么高压线,你上街打听打听,看籴麦子的给啥价,后晌能粜就粜了。”   他家地少,房顶麦子摊得薄,晒得也快,抓一把捏起来咔啦咔啦的,又干又硬,再不粜容易缩秤。   姜冬月:“好,我先打问着,今年麦子有价,听说能上四毛五呢。”   ……   翌日,唐墨早早地丁零当啷出了门,七点刚过,唐笑笑也背着书包去学校。   唐笑安有样学样,扶着桌子“呀呀”叫着要往门外走。姜冬月哄着他喂了会儿鸡,把脏尿布洗干净晾起来,看他实在想出门,便决定晚一点筛麦子磨面,先推儿子出门转转,顺便去平金河打苇叶。   明天就是端午节,虽然在乡下算不上什么重要节日,但大多数人都会包几个粽子应景,或在门口放一束艾草辟邪。   姜冬月推着唐笑安慢悠悠走到平津河边,很快找到了临水生长的一片茂盛芦苇,便拿剪刀挑着宽大些的叶子剪下来,每棵芦苇差不多能剪六、七片。   苇叶论宽度当然不能和粽子叶比,需要用水煮过,三片或四片并排在一起,才能凹成个漏斗形状包粽子。   但它省钱不用买,而且有种独特的草木清香,还能涮干净重复利用,几十年后仍然在石桥村经久不衰。   “好了,这些就够啦。”姜冬月把苇叶用棉绳捆得整整齐齐,在唐笑安眼前晃晃,“今年笑安帮忙打苇叶,端午节给你包两个大粽子吃,好不好?”   唐笑安并不知道什么是粽子,但他对“吃”字特别敏感,闻言立刻点头,兴奋地不停拍巴掌:“呀!”   姜冬月笑道:“妈明白了,明天我们在家——”   “救命啊!杀人啦!”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夹杂着不容错认的婴儿啼哭声。   抬眼望去,竟是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搂着个襁褓没命地往这边跑。她脸上血迹斑驳,身后追着三五个人,距离太远又有草木遮挡,看不清谁是谁。   姜冬月:“?!!”   NND!晴天白日,人拐子居然敢这么猖狂!   她心头一紧,扔掉剪刀和苇叶,抖着手将儿子从推车里抱出来,片刻不敢耽误地朝最近的巷子跑去。   人多力量大,她要喊乡亲们抄家伙堵拐子! 第69章 婆媳斗(修)   两个小时后, 姜冬月抱着儿子坐在家中,仍觉得心脏怦怦跳,许久缓不过神儿。   本来嘛, 无论城里还是乡下,拐子都是人人喊打、打死不冤的存在。她一喊“有拐子啊!”,七、八个乡亲立刻气势汹汹冲出来,提着铁锹和锄头冲将那“拐子”堵个正着。   结果对方哭着撩起头发,居然是陈家老太太,陈爱党的妈!   追她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孙梅芝和几个劝架的邻居。孙梅芝同样披头散发, 但双眼赤红满手是血,挥着菜刀疯狂劈砍,大有和陈老太太搏命的架势。   姜冬月当时就卡壳了:“^#$%@*&…?”   准备打拐子的众乡亲也摸不着头脑, 赶紧拦的拦, 劝的劝, 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婆媳俩隔开, 连染血的菜刀都在争执中不小心掉进了平金河,缓缓沉入淤泥里。   饶是如此, 孙梅芝仍指着陈老太太谩骂不休, 一口一个“石素云你不得好死”,“石素云你死了也该下十八层地狱”, 仿佛对面不是自己婆婆,而是十恶不赦的日本鬼子。   更奇怪的还是陈老太太。她平常走在村里那叫个腰杆笔直,鼻孔朝天,这会儿被儿媳妇指名道姓地骂, 却不敢还嘴,只死死搂着怀里的襁褓抹眼泪, 两条腿抖得像筛糠一样。   那襁褓里的婴儿也没好到哪儿去,哭得嘴唇发青,满脸血痕,乍看能把胆小的吓晕过去。   这场面一瞧就不寻常,众人七嘴八舌地试图和稀泥调解,但谁说话都不好使,这边孙梅芝坚持扑过去厮打陈老太太,那边陈老太太要求打幺幺零,先将发疯杀人的抓起来。   混乱中,居然是陈超丽拉着瑟瑟发抖的陈超红跑过来,大声喊道:“不能抓我妈!我妈是好人!我奶奶才是坏蛋!她叫我妈养王佳佳的野种!”   单说“王佳佳”可能没几个人知道是谁,但“野种”俩字记忆犹新,人群顿时“嗡”地炸开了。   “王佳佳?小王庄那个狐狸精吗?陈爱军的种?”  “去年不是说赔了一大笔钱叫人打胎吗?感情给的是借腹生子钱?”   “哎哟老天爷呀,咋能这样欺负人?这是要逼死儿媳妇啊!”   “难怪石素云干挨骂不吭声,原来是没脸吭声!啧啧啧。”   “陈爱军躲哪儿去了?不会跑小王庄找狐狸精了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唉……”   乡亲们议论纷纷,几十道目光利剑般投向陈老太太,刺得她满脸通红,弯着腰把脑袋埋进襁褓里,呜呜痛哭起来。   幸好这时候陈爱党从乡里开完会回村,听说自家出了这么大事,当即带着几个兄弟和本家媳妇匆匆赶来,连消带打地一头劝走孙梅芝一头拖走陈老太太,总算勉强稳住了阵脚。   “铛~铛~铛~”   老式挂钟发出清脆的报时声,姜冬月抬头看看表,已经十一点整了。   “唉,真是造孽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南棚子做饭。   吃饭皇帝大,甭管街面上人来人往地多热闹,都没有填饱肚子重要。   但因为河边那场婆媳大战耽误了时间,她不但把捆好的苇叶丢了,也没买上新鲜豆腐,中午只有小葱、黄瓜和西红柿,索性用芫荽和小葱拌了黄瓜,又做了一盆糖拌西红柿,全是凉菜。   中午,唐笑笑和唐墨前后脚回家,唐笑笑看到红彤彤的西红柿汁水,立马欢呼一声跑去洗手吃饭。   唐墨则八卦得多,水都没喝就追着姜冬月问咋回事。   “我刚过桥头就见陈爱军叫俩外村人打了,想给他助拳他还不让,听说他又在外面勾三搭四了?嘿,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少贫嘴,这回还是那个小王庄的……”   怕唐墨不清楚情况在外面瞎逞能吃亏,姜冬月详详细细将自己知道的给他分说一遍,末了叮嘱道:“要是老陈家有人请你吃饭,你可千万悠着点儿,别给他们应承什么,记住了吗?”   唐墨:“……”   他咂咂嘴,一时间竟说不清“拐子进村偷孩子”和“抱私生子冒充养子”哪个更可恶。   “奇了怪,陈家婶子耳不聋眼不花,咋能干出这么糊涂的事?”唐墨洗了根黄瓜,边吃边嘀咕,“陈爱军可是她亲儿子啊,今天整这么一出,往后在村里怎么抬头做人?”   姜冬月低声道:“我看她不是糊涂,是狠毒。牛不喝水强按头,想逼迫孙梅芝认下那孩子,给老陈家添个男娃……”   说着说着,姜冬月忽然顿住,目光炯炯地看唐墨,“老黑,如果咱家笑安是个女娃,你想不想再生?”   “呸呸呸,你少拿我跟陈爱军那种没良心的比。”唐墨吃掉最后一口黄瓜,随手将黄瓜把儿扔进鸡窝,拿腔拿调地教育姜冬月,“新中国成立都多少年了,重男轻女老思想要不得,你呀你,思想太落后了!”   他指指坐在小凉席上手舞足蹈,冲着唐笑笑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的唐笑安,语气非常惋惜,“笑安聪明伶俐,模样生的也好,要是个女娃,我早把人渣帽子摘下来了,哼~”   姜冬月:“……”   唐墨难得反将一军,雄赳赳气昂昂地摆桌子盛饭,吃完饭又逗唐笑安:“儿子呀,把你变成个小姑娘好不好?像你姐姐这样。”   唐笑安咧着嘴笑,两条胳膊不停晃动,突然蹦出个字正腔圆的词儿:“姐姐!”   “哇~”唐笑笑极为惊喜,抱住唐笑安猛亲一口,“弟弟!”   “咱家孩子真聪明,这么小就会叫姐姐了。”唐墨看得眼馋,拿出布老虎和铃铛哄唐笑安叫爹。   奈何姐弟俩玩得正高兴,谁也不理他。特别是唐笑安,咯咯笑得口水流了满身。唐墨哄诱无果,只好气哼哼躺旁边睡午觉。   姜冬月却悄悄松了口气。没吓到就好,她本来想傍晚找陈大娘给儿子叫叫,现在看来倒是不用了。   ……   唐墨难得一家四口聚齐了在家歇晌,陈家几兄弟就没那么轻松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次说啥也不能再叫你们姓陈的打马虎眼。”孙家父子压着陈爱军跪在堂屋,脸色比蜂窝煤还黑,“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儿,甭管你陈家多少儿孙子侄,你陈爱党多大的关系,我就是豁出老命,也得给梅芝讨个公道!”   陈老太太养活了六个儿子,此刻除了老大陈爱国犯肠胃炎在卫生所输液,其余爱党、爱军、爱民、爱仁和爱家都在,个个脸上无光,眼神低垂。   MD半个中用的都没有……陈爱党脑门儿青筋突突跳,他揉了揉额角,硬着头皮站出来:“孙叔说的对,这事必须给梅芝有个交代,否则别说你们不答应,我当二哥的头一个饶不了陈爱军!”   他为人精明能扛事儿,平常说点什么亲戚都给面子,但这次陈爱军实打实地弄出个孩子,不比去年尚能推给喝酒误事,糊弄过去接着过日子,所以孙家大舅哥直接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道:“爱党你说话在理儿,可是你说的不算,叫你妈出来吧。你们老陈家是要外头那个野种,还是要亲孙女,叫她老人家出来发个话。”   陈老太太哪儿敢出来?她上午不小心说漏嘴,眼睁睁看着孙梅芝当场提刀剁了家里一只大鹅,鲜血四溅,还把鹅脑袋甩她头上,吓得差点尿裤子,撒开腿没命地跑,才躲过那血淋淋的菜刀。   所以中午那会儿孙家人刚进村,她就听二儿子安排躲到陈爱民家了,唯恐再被伤到。   提起亲妈,陈爱党头更疼了,推说陈老太太高血压犯了刚送到医院,就让陈爱军表态。   “今天兄弟们为了你,几辈子脸都丢尽了。你心里到底啥想法,你痛快说出来,别叫我再给你擦屁股了,行不行?”   陈爱军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嗓音沙哑:“二哥,我、我知道错了!”   他真心不想弄成这样,可是他听说消息的时候,孩子已经七个月,早产下来都是条命!   他也知道这样对不起媳妇和俩闺女,可那是他亲儿子呀,呜呜呜……   陈爱军悲从中来,膝行两步抱住孙梅芝的腿嚎啕大哭,看着比孙梅芝还伤心。   “没用的东西,早知今日,何苦当初!”陈爱党略松口气,劈手抽陈爱军两巴掌,又拉着剩下仨弟弟一块儿给孙家父子赔礼道歉讲好话,终于把人劝得不再坚持找陈老太太,转而要带孙梅芝回娘家。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你们啥时候把那狐狸精和野种打发清楚了,再来魏村接人。”   没想到孙梅芝不肯。   她哭得太厉害,双眼遍布红血丝,目光却坚决执拗,“爹,大哥,我不回去。”   “我嫁给陈爱军这么多年,给公爹穿过孝,给婆婆洗过脚,还给陈爱军生了俩闺女。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叫我给狐狸精挪窝腾地方。”   孙梅芝边说边用力睁大眼,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哽咽道:“今天叔伯妯娌们都在,大伙儿给我做个证。我孙梅芝不怕死,就怕死得窝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小王庄的贱人就别想踏进石桥村!”   NND,她已经上过一回当了,不能再上第二回 。从今往后,离也好,过也罢,她宁死都不能叫陈爱军跟石素云舒坦! 第70章 种瓜得瓜   孙梅芝说到做到, 不管父母兄弟怎么劝:硬是咬着牙不肯回娘家。   但她把自家的户口本、身份证和房屋土地证全包起来交给亲爹了,叮嘱他放坐柜里藏好,谁要都别露出来。   至于存折和现金, 孙梅芝也翻出来揣自己兜里,然后带着两个闺女杀到洪金市,撒钱似的两天花了七百多。   这年月的万元户含金量很高,平常富裕人家花钱也要精打细算,绝没有人像孙梅芝这么舍得。且她花了钱也不遮掩,大包小包地在街上从东走到西,逢人便说是被婆婆和丈夫气的。   “我家都快霍霍没了, 还心疼钱干什么?留着给狐狸精花吗?做梦!”   陈爱军深觉丢脸,但屁都不敢放一个,要不是陈爱党连打带踹, 他甚至想在大哥或小弟家多住几天, 生怕孙梅芝抄刀子砍人。   “窝囊玩意儿, 看见你就够了!”陈爱党盯着陈爱军进门, 听了会儿没打起来,便转身跨上自行车去陈爱民家, 找亲妈商量怎么办。   陈老太太很是光棍:“还能咋办?养着呗。丑俊都是爱军的亲儿子, 不能流落到外面要饭吃。”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养着?“陈爱党一口气哽在胸口,憋得脸红脖子粗, “他陈爱军不要脸,我还要呐!搁这么个倒霉孩子当兄弟,超丽、超红姐妹俩往后咋出门?”   别说侄女没脸了,他亲闺女都嫌丢人!   提到孙女, 陈老太太反而更有底气:“要是孙梅芝争气点儿,我用得着费这种力气吗?说来说去还是怪她当媳妇的没本事!”   “爱党, 你爷爷那辈儿穷得揭不开锅,差点拄着拐去山西逃荒。到我跟你爹这辈儿,养了你们六个儿子,总算在村里风光起来。可是你睁开眼看看,咱家没有后辈呀!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你现在当着支书说话硬气,过几年你下来了,咱家第三代里哪个能挑大梁?光你得罪过的人就得处处使绊子!”  这些话陈爱党经常听,每次听了也发愁。概因乡下地界,只有男丁才算家里的“人”,如果膝下没有男娃,甭管生了几个闺女,说起来都是“家里没个人,不能顶门立户”。   可是……   “妈,你想要孙子的心我都知道,这回你是为咱老陈家充了恶人。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抱养王佳佳生的种啊。”陈爱党瞥了眼床上酣睡的小婴儿,忍不住用力揉额角,“去年我就看出来了,他们王家没好鸟,不可能白舍一个男娃给咱家。这孩子完全是个定时炸弹,不定啥时候就爆了。”   陈老太太不慌不忙地笑了:“爱党,你是个大男人,不懂这些门门道道的。王家肯瞒着咱们保胎生孩子,那就是看上爱军了,顶天把他家闺女抬进门,还能咋着呀?”   “……”   陈爱党顿了顿,低声道:“妈你真敢想,你看梅芝那模样,是能轻易离婚的吗?”   这事儿陈老太太早有打算,也不避讳自己最看重的二儿子,得意道:“她要不愿意离婚,就得掂量清楚斤秤,把孩子添到爱军户口本上,该咋养活咋养活。”   “不是我当婆婆的吹大话,就孙梅芝那德行,一年年的干吃饭不下崽,爱军休了她也占理儿。别看她这几天翘尾巴,晾十天半月的,自己就得回来求我。”   陈爱党越听越头大:“妈,天底下根本没有白吃的饭,万一这头不离,那头非要进门,我看你咋整?先说好了,到时候我一准儿不露面,随便人家怎么揍爱军,他都活该。”   “我看谁敢打我儿子?”陈老太太两手叉腰瞪着眼,不自觉显出年轻时几分刁横,“反正男娃都生了,必须落在咱老陈家。孙梅芝愿意过就过,不愿过就离,没人惯着她。王佳佳要想进门,她就再使使劲儿,跟姓孙的干仗去。横竖咱家都是男丁,哪个女人当媳妇也吃不了亏。”   陈爱党:“……”   人老成精,这话真是不假,他都没亲妈这么会盘算。   “算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吧,我上乡里领份材料。”陈爱党说完,推着自行车匆匆出门,拐过街口朝平村镇驶去。   这边陈老太太劝服二儿子,又听小孙子哼唧着要醒,赶紧坐旁边守着,越看那熟悉的眉眼,心里越是满足。   乡下计划生育查得太紧,生个儿子太难,抱别人家的至少得万儿八千,还不是自家血脉。若非她有主张有胆量,哪能给老陈家再添个男娃?   “乖孙哟,奶奶抱一抱,不哭不哭……”   陈老太太算盘打得啪啪响,自以为孩子在手,甭管亲妈后妈都能拿捏,不但每天得意洋洋抱着喂奶粉,还掏钱请大仙儿卜了卦,给孩子取名“陈家宝”。   但没得意两天,陈家宝忽然病了,陈老太太着急忙慌地带孩子去药铺,吃了两天不见好,又跑到洪金市医院,来回折腾了小半个月。   不知道是先天体弱还是这次生病没除根,此后陈家宝开始三天两头地生病,暑天热伤风咳嗽,入秋了着凉感冒,总没个消停时候。   陈老太太虽自诩智比诸葛亮,到底上了岁数,很快累得腰疼腿疼,血压都高了,只好找儿媳妇帮忙。   这一找,才发现五个儿媳妇全使唤不动了!   陈爱民媳妇推说要照顾自己儿子,没工夫替叔伯养儿子,其他几个养闺女的也各有各借口,反正死活不出力。   至于孙梅芝,老太太根本不敢上门,唯恐这泼妇将宝贝孙子暗害了。   “平常人模人样,临到跟前没半个中用的!”陈老太太气得跳脚,连哭带骂地要找儿子主持公道,但媳妇们并不像从前那样顺着她,自顾自关门进屋,完全不搭理。   李亚楠更是指桑骂槐:“我家祖上李连英,大太监你知道吧?人家累死累活给慈禧伺候孩子,好赖是个皇帝。我没有祖宗命好,赶不上这种福气,谁家宝贝谁自己伺候,少来碍别人眼。”   这话一出,登时将陈老太太噎了个倒仰。   因为李亚楠年轻时跟陈爱党吵架,那会儿陈老爷子还健在,公婆俩合起伙骂儿媳不会伺候人,连她祖宗大太监都比不上,气得李亚楠差点厥过去。   风水轮流转,眼下李亚楠把刺扎回来,陈老太太无甚高招,抹着泪找陈爱党诉苦去了。   但陈爱党今年接了乡里的任务,又是巡查防火又是组织人扫街,根本抽不出空,其他儿子也各忙各的,陈老太太左思右想,脑门憋出俩大火疖子,终于动了把王佳佳抬进门的心。   她难得低头说软话,结果对方全家比她还光棍:“扔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陈爱军啥时候腾了地方你再登门吧。横竖孩子是你们陈家的种,我们姓王的不心疼。”   “……”   陈老太太气不过,转头将陈家宝裹在小被子里放到门口,自己躲远处盯着。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孙梅芝舍得杀鹅吓唬,王佳佳可舍不得亲儿子受罪!   奈何等了半晌,两只眼都盯花了,王家木门始终牢牢拴着,任凭陈家宝哭哑了嗓子尿湿了衣服,都没半个人出来瞧瞧。   “虎毒不食子,你他妈比母老虎还毒!”陈老太太实在耗不起,抱起陈家宝就开了骂。   这回门开了,跳出个气势汹汹的王佳佳:“你再骂一声试试?我立马打幺幺零抓陈爱军,人证物证都齐全!等他进了局子,我看陈爱党的支书还能干几天!”   陈老太太:“……”   事涉儿子前程,她着实不敢硬杠,灰溜溜抱着陈家宝返回石桥村,一边自己小心照料,一边撵鸭似的赶六个儿子帮忙,硬是眼睁睁看着田里棒子苗从刚露头长到一人多高,家家户户摩拳擦掌地准备掰棒子,没好生歇过一口气。   不但衣裳肥了腰带长了,仅剩的几十根黑发齐齐转白,连眼角跟嘴角都耷拉得厉害,乍看好像老了十几岁。   “哎哟乖孙,你可真是奶奶的讨债鬼啊!”陈老太太对着镜子伤感不已,好半晌才打叠起精神,抱着陈家宝去找马秀兰。   她风光半辈子,并非没脑子的人,最近一边着急上火一边在心里反复思量,还真找出了别着劲儿的地方——   孙梅芝不肯离婚。   要是孙梅芝像上次那样,不用敲打就闹着要离,她怎么能落到这步?早把王佳佳攥手心摆置了。   至于孙梅芝为啥不离婚,那是因为姜冬月劝的。她得叫老黑妈管管自己儿媳,别成天搅和别人家事儿!   马秀兰和陈老太太平时来往不多,但同在石桥村几十年,又上了年纪,说起儿媳妇坏话那是相见恨晚,越说越投机。   马秀兰眼泪汪汪的:“嗨呀,我这个人老实嘴笨,一天天有苦说不出呀!我家大儿媳妇,也不知道吃了哪座山头的马蜂窝,嘴甜心苦,blabla……”   陈老太太连声附和:“可不是嘛,魏村就没一个好姑娘,我家那个更可恨……”   俩人说得热火朝天,陈老太太趁热打铁,让马秀兰去劝姜冬月,“儿子是娘心头肉,偏偏梅芝狠心不挪窝,真是作孽啊。其实我这心里也心疼梅芝,爱军不争气,她死乞白赖地耗着也没啥过头儿,老黑媳妇要能劝梅芝想开点儿,我当婶子的头一个不亏负她。”   马秀兰打个嗝卡住了:“……”   要是去年听见陈老太太这么说,她绝对满口答应,再借机把姜冬月臭骂一顿。但今年……今年唐霞真的生了个闺女!   四次B超,次次都是男娃,一朝落草竟变成了女娃,尤其那泛着绿光的金元宝还是姜冬月亲手折的,马秀兰想起来就发憷,已经俩月没登大儿子家门了。   “秀兰,你尽管递个话,老姐姐也亏不了你。”陈老太太怕马秀兰不尽心,拍拍怀里熟睡的陈家宝,压低声音道,“我听爱党说,咱村村委会要多进几个人,小贵子就挺好,机灵能办事。底下的孩子们长大了,还能搭伙上学呢。”   一听这话,马秀兰笑呵呵地道:“嗨呀,我家旭阳和阳阳都能干活了,素云你得辛苦多熬几年呢。”   说着吆喝俩孙子去地里摘菜,顺便将陈老太太打发走,转过脸立刻翻个大白眼。   她两个孙子都是根正苗红自家生的,出门要饭也不能跟姓陈的野种作伴,呸!   ……   这边陈老太太等了几天没动静,干脆亲自去找姜冬月,话里话外指责她多管闲事。   姜冬月停下手上的活儿,客客气气把陈老太太噎回去了:“婶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不能光为老陈家着想,也得为自己着想啊。”  “都说养儿防老,实际上老了都是儿媳妇照顾,要不怎么说‘三十年看婆,三十年看媳’呢?你从外面抱个男孩给爱军,亚楠她们几个没生儿子的,谁看见心里都得一哆嗦。要是再逼梅芝离婚,以后老了指望哪个儿媳妇孝顺呀?”   “……”   陈老太太愣住了,半晌一边嘟囔“我六个儿子,说啥也饿不死”,一边忧虑重重地抱着陈家宝走了。   姜冬月送陈老太太出门,回屋里继续裁衣裳。   她今年坚持赶集出摊儿,终于混了个脸熟,慢慢地开始从其他村里接裁缝买卖。先量尺寸、付定金,再约好下个集市交货。   因为样式新鲜且不贪布料,价钱也很公道,找过来的回头客日渐增多,最后核算下来,倒比做成衣卖更划算些。  然而最大的客户仍是孙梅芝。   从端午到现在,她整整给孙梅芝做了薄厚七套衣裳,连陈超丽和陈超红也各做了四套。   用孙梅芝的话说,“我现在过一天少一天,不定哪天就离了,好歹穿漂亮点” ,姜冬月劝过没用,就不再提这茬,只悄悄建议孙梅芝给俩闺女开个户头存点钱。   实话实说,今天要不是看在svp客户份上,她真是懒得跟陈老太太多说半句话。   人老成精,但有的人看开了活成人参精,有的人鬼迷心窍活成搅家精,像陈老太太这种一把年纪见孙子眼开,恨不得二两肉长到脑门上的,简直没眼看。   哕~   * * *   赶在中秋之前,姜冬月加班加点地将所有衣裳做好,就不再接新活儿,而是专心收拾家当,准备掰棒子。   这次仍旧找了姜秋红和高明,两家互相帮忙掰,没几天就将棒子拉回了家。   姜秋红忙里偷闲抱怨道:“成富媳妇看着还行,可惜一直没有好消息,真愁人。”   姜冬月怕她心急找偏方,忙把陈爱军的事儿学一遍,末了道:“儿女都是债,该来自然就来了,姐姐你放宽心,好日子在后头呢。”   姜秋红满脸不屑地道:“他们家那点破事,十里八乡早传遍了。老太太就是猪八戒喝卤水,糊涂蛋办糊涂事,我老年痴呆了也不能像她那样。”   说着又数落姜冬月,“下次老太太再找你,你也甭给她好脸色。你就问问她,北京城金銮殿一张龙椅,她俩孙子够分不?”   姜冬月“哈哈”笑起来:“好,我就这么问!” 第71章 烤红薯(补)   每逢农忙时节, 姜冬月就特别舍得在吃食上花钱,今年手头宽裕,开销也随之见长, 四天功夫割回家十斤肉,全用铁锅炖炒了。   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提篮鸡蛋也拿出来,中午炖猪肉熬大锅菜,晚上骨头汤煮面条,再配两大盘韭菜炒鸡蛋或豆角炒鸡蛋。虽然样式不多,吃起来格外实惠。   林巧英看着心疼,背过人悄悄数落闺女:“掰个棒子又不是进矿挖煤, 哪用吃这么好?地主老财都没你这样过法儿,忒败家了。”   姜冬月笑道:“没事儿,姐姐跟姐夫都是自家人, 披头汗流地过来窜忙掰棒子, 吃点好的算什么?老黑在高家屯的时候, 每顿能喝三大碗饭, 不亏。”   “你呀你,光看着伶俐, 净长实惠心眼儿。”林巧英压低声音, “老黑昨天吃完午饭就去镇上买肥料,好半天才回来。到家了也不说话, 一个劲儿蹲那边剥棒子皮,他肯定是心里不痛快啊。”   “……”   姜冬月顿了顿,斟酌着开口,“妈, 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昂。我那个小叔子干活懒散不中用,听说锛棒子时锛到了脚趾头, 老黑就过去看了看,顺道帮忙往房顶扛布袋。”   “他一片好心好意,我婆婆还不领情,话里话外嫌他今年没搭伙,气得老黑喝碗水就走了,连个苹果梨都没混上。这事儿他嫌丢脸不让我说,妈你就当不知道吧。”   林巧英叹气道:“唉,你婆婆小肚鸡肠又刻薄,幸亏老黑没随她那副脾性。”   既然知道了唐墨的“秘密”,林巧英再看这个女婿,就多了两分疼惜,不但让姜冬月多蒸菜包子和馒头,回魏村之前还特意做了一盆茶叶蛋。   “老黑那家板厂太忙,砂光干起来没日没夜的,每天吃俩鸡蛋补补。”   姜冬月打趣道:“行,保证饿不着他,养养膘正好过年出栏。”   她其实很想留亲妈多住几天,但家里地方太小,只有一张床能睡人,所以每次林巧英过来,唐墨就得另寻地方,或去房顶铺凉席,或在西屋守着瓮缸垫几块砖和木板,哪样也不舒坦。   往三轮车里放了半袋苹果、一块腌好的咸肉和二十六个馒头菜包,姜冬月便蹬着车慢悠悠将林巧英送回老房子,叮嘱道:“妈,肉和包子你尽快吃,别放坏了。过阵子地里活儿忙完,我带着笑笑、笑安给你送新棒子面。”   林巧英:“知道啦,你赶紧回去看孩子吧,省得笑安醒了找你。”   “好~”姜冬月应了声,沿小路返回石桥村,想想又在小卖铺买了几块糖。   她生长在乡下,吃够了重男轻女的苦,当年生下唐笑笑,就暗自发誓不让闺女走自己的老路,说什么也得念书考高中,学一门能傍身的本事。   可惜从前日子过得太艰难,唐笑笑早早便开始做家务,刷锅洗碗涮衣裳、拔草除地掰棒子,瘦瘦小小的姑娘啥都能干。   唐笑安也没享福,刚会走就知道推着笤帚来回扫地,每天傍晚拿着火钩子去鸡窝掏蛋。长到六、七岁,已经能独自在家烧火做饭,并天天把水瓮压满了。   如今唐墨平安无恙,家里条件眼看着慢慢好起来,姜冬月自然舍不得再让一双儿女吃苦,但又怕孩子养娇惯了不成器,仍旧让唐笑笑干一些擦桌子、喂鸡之类的的轻便活儿,并趁秋收给她派了任务:每天剥两百个棒子,再把棒子皮扔到河边。   至于唐笑安,姜冬月专门用木棍绑着高粱秸,给他做了个儿童笤帚,先让他每天玩耍时扫扫床,以后长大了直接扫屋地和院子。   唐笑笑非常震惊:“我两岁时也这样干活吗?”   姜冬月揉了揉闺女的小脑袋:“没有,你五岁才开始扫地。但笑安是男孩,得提早培养,将来就不会像你二叔那样。”   “哦哦哦~”唐笑笑立刻恍然大悟,捂住嘴巴向姜冬月保证,“我不会告诉我爹的。”   今天出门前,俩孩子一个写作业一个睡觉,不知道现在咋样了……姜冬月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就见唐笑笑坐在板凳上,右手边堆着散乱的棒子皮,左手边扔着几十个黄澄澄的棒子,干得有模有样。   唐笑安则在棒子堆上面爬来爬去,发现皮薄的棒子就用力抱住,艰难地滚着送给唐笑笑,“姐姐!它!”   秋天掰棒子要赶农时,但并非所有棒子都长得恰到好处。有些不够熟,外皮又厚又青,有些熟过了,彻底打蔫儿掰不断,这种情况就需要剥两层皮再往下掰。   唐笑笑就是瞅准了空子,剥棒子时专门捡那些皮薄的,用不了多久便能凑够两百个。   这会儿她站起来,接过唐笑安辛苦运来的棒子,三下五除二剥好,又指挥他去找下一个,“那边,对,就是那边,弟弟你真棒!”   唐笑安完全没发现姐姐给他指了个最远的方向,掉过头乐颠颠地继续“翻山越岭”,偶尔发现夹杂在棒子里的蟋蟀和蚂蚱,甭管抓住抓不住,都笑得眉眼弯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姜冬月:“……”   必须得承认,她闺女真是有些管理才能在身上,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画小红花让她和笑安搞比赛了……   “咳咳,”姜冬月故意加重脚步,“笑笑,笑安,妈回来啦!”   说着快步上前,抱了抱两个惊喜不已的孩子,将俩人夸了又夸。   唐笑安年幼不知事,骄傲地嘿嘿直乐,小肚皮腆得老高,大有亲爹那股“我是顶梁柱”的气质。唐笑笑就有些害羞了,绞着手指小声道:“妈,我怕弟弟一直哭,才把他抱出来的。”   “笑笑做得很对,你看笑安多高兴啊。”姜冬月边说边将儿子左右脚的鞋换过来,开始计划晚饭,“咱们吃面条好不好?把最后那点肉馅酱成卤,配黄瓜丝吃。”   唐笑笑认真想了想,说道:“妈,我今天要少吃半碗面条。我爹答应了带我去地里烧棒子秸,还要烤红薯呢。”   姜冬月心说唐墨估计是吹大话,不定啥时候才能回来,但唐笑笑对亲爹极有信心,傍晚坚持少吃面条空出肚子,还提前去南棚子里挑了七个长相匀称的红薯,放塑料袋里装好。  “我们大人吃两个,弟弟吃一个,再给他烤几只大蚂蚱。”   唐笑笑兴致勃勃地安排着,唐墨也没让她失望,快七点时丁零当啷地进了门,扒两碗饭就扛着铁锹去地里。   姜冬月迟疑道:“这会儿天太亮,一着火谁都看得见,要不你们晚点去?”   往年掰完棒子,都把锛掉的秸秆扔地里晾晒,赶种地前烧掉。但今年乡里下了通知,不让烧棒秸,陈爱党提前多半个月就带着大队干部们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打招呼,要求把棒秸放到路边或地头。   就连井台附近和东西两座桥头,也拉了红底黄字的横幅,“禁止焚烧秸秆,违者罚款五千”,看起来阵仗挺大。   村里人当然有意见,一来倒腾棒秸费劲,二来少了草木灰做肥料,所以时常有人夜里偷偷烧,隔老远就能看到火光。   但人家跑得快,不怕被村干部逮住,像唐墨这样明晃晃的,不是擎等着挨批评吗?   “嘿,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傻?”唐墨将火柴揣进兜里,一手拎铁锹一手拉唐笑笑,“我就给闺女刨个小坑烤红薯,棒秸收拾到路边,爱党看见了也没意见。”   姜冬月:“行吧,那你悠着点儿,干完活早些回来,笑笑明天还得上学。”   “成,误不了正经事。”   唐墨带着唐笑笑很快来到自家地里,先铲干净一小块儿空地,挖个浅坑放上干草,引燃后将六个红薯埋进去,再盖一层薄薄的土,往上面扔几根干棒秸慢慢烧。   金黄火苗忽闪跳跃,映照着唐笑笑红扑扑的脸颊。她守着火堆问道:“爹,多长时间能烤熟呀?”   唐墨:“等爹把棒秸都挪走,估计就熟了。”   “哇~好长时间啊!”唐笑笑顿时觉得无聊起来,往火堆里扔几根折断的小树枝,就拔了一条长长的狗尾巴草,蹦蹦跳跳地捉蚂蚱和蟋蟀。   秋天水草丰茂,蚂蚱和蟋蟀个头也大。前者能长到巴掌长,后者能长到小孩拇指粗,烤熟后都挺好吃。   因为动作敏捷跳得高,蟋蟀在本地还有个别名,叫做“兔蚱”。小孩们经常逮了玩警察抓小偷游戏,把脑袋光秃秃的叫做“小偷”,脑袋尖尖像帽子的则叫做“警察”。   眼下地里没什么人,蟋蟀鸣叫声听得异常清楚。唐笑笑专门跟在唐墨身后,等他将棒秸打成捆抱走,满地蟋蟀受惊乱蹦的时候,立刻瞄准出击,专捡着大的抓,没多会儿狗尾巴草就沉甸甸地挂满了战利品。   正要换一根继续抓,忽然听到村里喇叭的滋滋声响起,紧接着传来熟悉的喊话声,“歪歪!全体村民注意了啊!乡里通知,今年秋天禁止焚烧秸秆!谁家都不能焚烧棒秸!如果叫下来检查的干部抓住,至少罚款三千!全体村民注意了啊,只要发现地里着火,一律罚款!大家伙儿都注意啊……”   唐笑笑竖起耳朵听了会儿,急忙跑到唐墨身边,小声道:“爹,我们的红薯怎么办?喇叭说要罚款呢。”   唐墨“哈哈”笑起来:“没事儿,就咱这豆大的火,爹一铁锹就能灭了。”   他安抚闺女两句,继续一摞一摞地堆棒秸。等全部收拾齐整,便从地头摘几片麻叶,蹲到火堆旁刨红薯。   “一,二,三,四,五……咦?第六个呢?”唐笑笑拿着树枝来回戳,半晌才从灰烬里扒拉出一团拳头大的黑炭,忍不住垮了脸。   完蛋,她先前忍不住想看看红薯烤得咋样了,居然没把翻出来的再埋进土里……   唐墨垫着麻叶掰开一个红薯,小心拨开外面焦黑的皮递给唐笑笑,安慰道:“挺好的,六个成功五个,够咱家四口吃了。”   刚烤好的红薯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唐笑笑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啃着,很快将“黑炭”抛到脑后,两颊鼓囊囊得像只小仓鼠。   “爹,等我长大了,天天给你烤红薯吃!”   “好样的!我闺女就是有志气,以后买了拖拉机,爹就往家里添置个烤炉,又能烤红薯又能打烧饼。”   因为太喜欢自己烤的红薯,加上晚饭没吃饱,唐笑笑在地里就囫囵吃了一整个,回到家掰开一个继续吃。   姜冬月怕闺女吃太多肚子胀,烧了水催她洗头洗脚。一通折腾下来,唐笑笑也困了,只好恋恋不舍地将剩下半个红薯放到桌子上。   “妈,我明天早饭吃,你帮我热一热好吗?”   姜冬月:“没问题,我用筷子穿起来架到煤炉上,你醒了就能吃。”   唐笑笑得了保证,心满意足地拱进被窝睡觉。   第二天早晨,她在“喔喔喔”的鸡叫声中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立马爬起来往桌上看。   咦?红薯怎么不见了?   唐笑笑慢吞吞地移动视线,终于在桌子腿后面发现了那半个、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小半个红薯,中间软糯香甜的白色部分几乎被掏空了,坑坑洼洼的。   不好!   唐笑笑“嗖”地精神了:“妈,有老鼠跑到屋里了!” 第72章 抓老鼠   唐笑笑小时候并不怕老鼠, 她刚会爬就天天攀高蹦低,捉虫摘花,还曾经从栅栏缝拱进鸡窝, 试图抓大公鸡玩。   幸亏姜冬月发现得早,及时将闺女从鸡窝里薅出来,唐笑笑才逃过被鸡群乱啄的惨状。   等到能跑能跳,唐笑笑胆子就更大了,地里看见什么虫子都敢伸手抓,还误打误撞地从土洞里掏出过小老鼠,藏进树叶堆想带回家养。   姜冬月没办法, 哭笑不得地抓了好几只老蛄蛹,又买糖哄着,她才勉强打消养老鼠的念头。   在唐笑笑心里, 老鼠和□□、蚂蚱等都是一样的小动物, 用不着怕。直到去年在魏村住了一段时间, 无意间听林巧英说起村里有户人家闹老鼠, 把婴孩耳朵啃掉一块肉都抓不住,惊得唐笑笑立刻摸了摸自己耳朵, 从此看见老鼠就躲着走。   等上了学, 知道老鼠是坏东西,浑身细菌, 靠近便会生病,唐笑笑再想起那灰扑扑的尖嘴和长尾巴,就觉得有些可怕了。   “妈,你千万把老鼠抓住啊。”唐笑笑背着书包, 饱含期盼地仰望姜冬月,“老鼠吃红薯, 还吃小孩耳朵,万一它追着弟弟咬……天呐,笑安不会走路!”   唐笑笑满脸担忧,仿佛已经看到唐笑安被老鼠追着咬的可怕场景,眼眶都湿润了。   “……”   姜冬月顿了顿,认真道:“妈今天放两个老鼠夹子,肯定能抓住,你赶紧上学去吧。”   打发走闺女,又给儿子喂了饭,将家里拾掇干净,姜冬月便从西屋找出落满灰尘的老鼠夹子,踩着底部铁丝用力掰开,一个放到南棚子旁边的杂物堆,一个放到堂屋墙角,同时将老鼠啃剩下的红薯搁到上面,再撒几颗棒籽儿做饵。   最后沿墙根倒了一圈细土,如果再有老鼠出没,就能通过爪印看到它爬了哪些地方。   唐笑安非常好奇,举着一小块馒头要往老鼠夹子上放:“吃。”   “停!”姜冬月眼疾手快地把儿子拎走,再三叮嘱不能靠近。看唐笑安那模样不像听进去了,索性挑了根高粱秸秆做示范。   “看好了,”姜冬月说着,用力压老鼠夹子那片薄薄的翻板,“只要轻轻一碰——”   果然,左右相对的两片铁环“啪”地弹起来合拢,将高粱秸秆挤成两节。   唐笑安双眼亮晶晶的:“哇~”   “厉害吧?如果老鼠跑过来偷吃东西,尾巴都能夹断。”姜冬月抽出高粱秸秆,重新将老鼠夹子放好,然后握住唐笑安的胳膊,作势要往里面伸。   “不去!”唐笑安使劲扭动,用力朝姜冬月身上爬,“妈妈,疼!”   姜冬月欣慰地松了口气:“笑安真聪明。夹断手指是很疼的,以后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只能喝凉水。”   唐笑安最近正在练习吃饭,虽然用勺子舀汤时总往外洒,但用短筷子扎菜丸子特别准,能像啃糖葫芦似的独自吃五六个。   一听拿不起筷子,他急忙晃晃小脑袋,口齿清晰地道:“不喝!”   姜冬月哈哈大笑:“不喝不喝,我们笑安要多吃饭,长高高~”   仔细说来,唐笑安其实个头不矮,瞧着比唐笑笑周岁前窜得快。加上家里条件好转,奶粉和肉菜都不缺,小家伙胳膊腿像藕节似的胖乎。   但他不会走路,顶多摇摇晃晃迈三、五步,就可怜巴巴地歪倒在地,说什么也不肯自己起来。   唐笑笑鬼点子多,每次瞅准唐笑安要倒,立刻伸手作枪,或用笔画圈,口中念念有词,假装是自己隔空做法将弟弟击倒,能捂着肚子嘿嘿乐半天。   唐墨就比较着急了,生怕儿子有什么毛病,上个月支钱的时候特地跑洪金市买了瓶儿童钙,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姜冬月每天磨碎一片掺进饭里,偷偷喂给唐笑安。   唐笑安胃口挺好,家里人喂什么吃什么,但半瓶钙片吃下去,仍旧瞧不出变化。姜冬月无奈之下,抱着儿子请陈大娘给摸摸头,又拜了拜菩萨。   陈大娘笑眯眯地劝她:“李哪吒三年落草,姜太公八十钓鱼,你家笑安是个文静性子,慢慢就会走了。”   姜冬月回家把这话学给唐墨听,唐墨顿时慌了:“咱儿子不能三岁才会走路吧?”   “乌鸦嘴,”姜冬月气得捶唐墨两拳,“笑安现在就会走路,只是走不远,干啥能等到三岁?”   好笑的是,唐笑安当时也不知道听懂了什么,煞有介事地大声应道:“对!”   逗得一双爹娘放声大笑,仿佛捡到了金元宝。   “唉,你看看你自己,成天调皮捣蛋,哪里文静了呀?”姜冬月揉揉儿子头顶刚长出来的毛茬,在院里铺了块旧凉席和褥子,让他坐上去玩,然后守在旁边剥棒子皮。   今年她身子轻便啥活儿都能干,唐墨却忙得紧,掰完棒子刚两天就被老板喊回去砂光,所以自家棒子剥得并不快,还剩差不多半亩地的堆在墙根下。   难得不出摊儿,也没衣裳要裁,姜冬月就想抓紧时间今天剥完,再装布袋里,好歹把院子清理干净。   正忙乎着,门外有人喊了声“嫂子”,竟是唐霞抱着女儿来了。   稀客呀……姜冬月搬个小板凳让唐霞坐,寒暄道:“小霞,难得见你出来,你们家棒子收拾好了吗?”   “还没呢,建军怕我费力气,非叫我回娘家贴秋膘,真拿他没办法。”唐霞边说边撩起头发,状似不经意地露出手腕那只明晃晃的雕花银镯子。   姜冬月假装没看见,把棒子皮塞进布袋里,随口问道:“大妮名字取好了吗?”   在乡下,称呼别人家孩子的时候如果不知道具体名字,通常男孩叫“x蛋”,女孩叫“x妮儿”,x按照排行来。   但唐霞的女儿尤其不一般,月子里姜冬月给她送鸡蛋的时候,亲耳听李建军说孩子五行缺水,取名叫“李淼淼”。  隔了几天,马秀兰特意登门,说外孙女不能叫“淼”,得叫“默”,以后见了喊“默默”就行。   姜冬月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结果秋收前在平村镇出摊儿碰到唐霞婆婆,对方抱着孙女连声叫“瑶瑶”,差点把姜冬月给整懵。   她单知道有些讲究人家会在小孩名字上做文章,万万想不到这么久都定不下来,难怪马秀兰前阵子经常就往西康村跑。   瞅唐霞这副红光满面的样子,十有八九已经定下来了。   果然,唐霞转了转闪光的银镯子,轻笑道:“取好了,小名叫‘瑶瑶’,大名叫‘李木子’,长大了也不怕重名。”   姜冬月:“这名字挺好,比淼淼默默的好听。”   “嗨呀,我本来想给孩子取名‘西娣’,要不就叫‘招南’,建军死活不同意,整天嚷嚷着他就待见女娃。这不,孩子刚百天,他就花钱给我们母女俩打银镯子,净知道瞎花钱。”唐霞暗戳戳地把李建军夸了又夸,浑身毛孔都透着得意。   可惜她自顾自炫了半晌,却发现姜冬月眉毛都没动半根,只在那边哼哼哈哈地敷衍,顿时老大不痛快。   自从清明烧纸跌了跟头,她被迫缩起舌头做人,背地里天天烧香磕头祈求生男娃,最后也没如愿,臊得简直不敢出门。   如今好容易逮住机会找场子,姜冬月还装模作样……唐霞越想越憋气,瞥见唐笑安坐在垫子上抓着棒子须须玩,眼珠转了转,故意道:“嫂子,三翻六坐八爬爬,笑安快满岁了吧?怎么还不会走路?你可得上点心,别把孩子耽误了呀。”   姜冬月眼神一冷,正要开口,唐笑安忽然站起来,哒哒哒地走了几步扑到她腿上,小声道:“妈妈,尿。”   他平常都在鸡窝旁的小枣树那边“施肥”,但今天有陌生人,便本能地找亲妈作伴。   “知道啦,妈领你去。”姜冬月抱起儿子走到老地方,刚给他脱下裤子,余光瞥见唐霞带着闺女要过来,忙出声拦住,“你侄子脸皮薄,有人看着他不好意思。”   唐霞像没听见似的迈开小碎步,大咧咧蹲到枣树旁:“嗨呀,男娃怕啥羞?我们老唐家的——啊!”   唐笑安的确脸皮薄,但他年龄太小,方才又暗自忍了会儿,眼下根本憋不住,哗哗地淋了唐霞一胳膊。   姜冬月:“噗嗤!”  “咳咳咳,”她硬忍住笑意,重新给唐笑安穿好裤子,抢先数落唐霞,“不让你过来你不听,看你们老唐家的男娃,哎。”   唐霞一手抱闺女一手摸兜掏卫生纸,黑着脸道:“嫂子,我这可是新买的衣裳,好几百块钱呢,都被笑安糟蹋了。”   姜冬月眉头微皱:“童子尿是好东西,你回头洗洗就——哎,你镯子好像褪色了?”   “不可能!”唐霞举起手腕,就见那银镯子上面的“雕花”确实有点浮,忙用卫生纸使劲儿擦。   这一擦,“雕花”居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道模糊印痕,连镯子都瘪了一块。   唐霞:“*&^#$?”   不不不!这不可能是真的啊啊啊! 第73章 会走了(补)   “李建军这瘪犊子, 真特么抠门到家了!”唐墨一边用力捶打高粱穗,一边对姜冬月吐黑泥,简直恨不得每一棍都捶到李建军身上。   他受马秀兰请托, 大清早找好替工的乡亲,就和唐贵结伴杀往西康村,为亲妈和妹妹撑腰助阵,快到晌午才回来,提起妹夫仍旧气咻咻的。    “你说建军这个人吧,家底儿挺厚,模样也看起来油光水滑的好像是个人, 咋办点事儿这么磕碜?舍得给媳妇花钱就出点血充大爷,舍不得就夹起狗尾巴做人,买个假镯子充数算什么?啧啧啧。”   姜冬月劝道:“你别生气了老黑, 人心隔肚皮, 以前也看不出来建军这么抠门, 连顿饭都舍不得管, 你还是在咱们家吃大锅菜吧。”   她边说边将地头采来的杏茵菜和猪耳朵草剁碎,掺到麸子里搅拌均匀, 一点点倒进鸡食槽, 又顺手给鸡窝换了水。   “他家老叔说进城下馆子,我寻思脱一天工不容易, 就自己回来了。”唐墨将高粱穗搂起来抖动,然后将脱落的籽儿扫入簸箕里,继续捶剩下的穗子,“你是没看见李建军那副混不吝的德性, 满嘴跑火车。有听他瞎扯的功夫,我还不如去地里种几亩麦子。”   唐墨说着说着, 忍不住叹气:“一个大男人,全靠两张嘴皮子过活,真不知道我妈相中他哪儿了。”   相中他跟唐霞般配呗,都是嘴勤手懒……姜冬月随口安慰道:“没事儿,往后日子长着呢,有小霞找补回来的时候。”   说完掐两根芫荽,洗净掰断后扔进锅里,尝尝咸淡合适,便让唐墨洗洗手摆桌子。   “快十二点了,我先把饭盛出来,笑笑一会儿就该回家了。”   “行。”唐墨应了声,将地上收拾干净,桌子板凳整齐摆好,进屋发现唐笑安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赶紧抱着他出来放水。   瞧瞧,他儿子尿得又多又远,老中医看见了都想舀一瓢做药材,也就唐霞不识好歹,话里话外埋怨亲侄子浇坏了好衣裳,也不想想是谁帮她找出假货的。   唐墨肚里腹诽两句,一扭脸发现唐笑笑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进了门,赶紧转过头装作没看见,等唐笑笑伸手捂上他的眼睛,才惊讶道:“哎呀,笑笑啥时候回来了?”   “哈哈哈哈!吓到了吧!”唐笑笑颇为得意,绕着唐墨蹦来跳去,又仗着身高优势呼噜唐笑安脑袋,邀请他一块儿去看老鼠夹子。   唐笑安摇摇头:“不,疼。”   “我们不摸,就看一眼有没有夹住老鼠。”唐笑笑边说边向梯子那边走,同时不停地冲唐笑安招手,“弟弟,你走两步,走两步就过来了。”   唐笑安不为所动,再次摇了摇头。   “去找你姐姐吧。”唐墨非常配合闺女,起身去南棚子端锅,故意把唐笑安一个人留在原地。   然而唐笑安睁圆了眼睛左右看看,果断抓住小枣树不动了。   唐墨和唐笑笑同时发出一声叹息:“唉。”   “好啦,别为难孩子。”姜冬月说着就要走过去抱唐笑安,却见一道灰色影子从墙角窜出来,慌不择路地奔向柴火堆。   唐笑笑惊叫道:“老鼠!爹!有老鼠啊!”   唐墨立刻伸脚去踩,姜冬月抽根树枝要打,但行动最快的居然是唐笑安——   只见小家伙松开枣树,半点不犹豫地掉头朝饭桌方向走,两条短腿儿捣腾得好像要跑起来。   虽然步伐有些趔趄,但他噌噌噌地走了十几步!   “哇~弟弟会走路了!”   “好儿子!爹就知道你一定行!”   姜冬月也很高兴,但她还记得正事,拎着树枝围追堵截那只老鼠,终于把它赶进了过道的出水口。   当年唐墨盖房子的时候,为防止巷子里的水往家中倒灌,特意垫高了过道,同时在过道修了条 L型流水沟,能把院子里的水排出去。   眼看老鼠进去了,姜冬月急忙找两块碎砖头,把出水口牢牢堵住。   刚要松口气,唐笑安忽然撇着嘴抽噎起来,小模样十分委屈:“姐、姐姐……”   唐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姐姐都没挨着你的边儿,不兴讹人啊。”   唐笑安更委屈了,扶着吃饭的矮桌摇摇欲坠。   “我知道了!”唐笑笑福至心灵,伸出右手比枪,对着唐笑安“突突突”射击,“百发百中,你被神枪手打中了!”   唐笑安破涕为笑,熟练地倒在地上,几秒后自己爬起来,慢吞吞走了五步,同时眼巴巴地瞅着唐笑笑,希望她再来一次。   唐笑笑:“……?”   奇怪,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呢。   * * *   唐笑安终于显露出会走路的本事,可把唐墨高兴坏了,甚至想把儿子带到大街上显摆,走两圈叫别人瞧瞧。   姜冬月:“少臭美,走个路骄傲成这样,以后会跑了咋整?架大喇叭广播?”   唐墨:“……”   唐墨被迫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后晌拉着麦种去地里等娄机,赶天黑前将自家六亩地全种上,顺便耙了田埂。   等绿油油的麦苗拱破土壤,慢慢长到巴掌高,天气也渐渐转凉,每天清早都能看到路边枯草结着厚厚的白霜。   姜冬月一边侍弄地里的萝卜白菜,一边赶集出摊儿,还跑青银县批发了一批新布料和毛毡鞋垫,零零散散赚了二百多块钱。   加上唐墨在板厂支的工钱,家里竟然存了四千八百块的折子,还有三百多锁在座柜里日常花用。   “嘿,再加把劲儿咱能混个万元户啊。”唐墨挠挠头,心里很是感慨,“以前穷得叮当响,做梦都怕挨饿,再想不到能有这样的日子。”   姜冬月笑道:“别说万元户,说不定十万元户也能混上呢。”   唐墨忍不住也笑了:“你可真敢吹。不过话说回来,现在钱是没有以前实在了,挣得容易,花得更容易,割斤猪肉一块好几,涨得忒多。”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商量过年前要不要先买台黑白电视,突然听到有人拍门。   “老黑!老黑在家吗?”   这么晚了是谁啊……唐墨让姜冬月别吭声,自己打着手电拉开门栓,就见一个人影猛地单膝点地,直接冲他跪了跪。   “哎呀这是干啥?”唐墨唬了一大跳,慌忙把人扶起来,才看清楚是赵成才。   他腰间缠着白麻布,脚腕也绑着麻布条,双眼红通通的,哑声道:“老黑哥,我爹……我爹他没了,明天你上家里窜忙吧。”   唐墨跟赵成功搭了快一年砂光伙计,入秋时就听说赵老爷子住院了,没想到这么快过身,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低声问道:“成才,今儿晚上用人不?”   赵成才摇摇头:“我大哥他们在家,衣裳啥的都换好了,你明天早上来就行。”   唐墨:“行,我早点儿去。”   “那我先走了哥,得再叫几家乡亲。”赵成才说完,冲唐墨一鞠躬,转身朝街口走去。   ……   转天,唐墨五点起床,六点天黑着就揣好礼钱出发了。   此时赵老爷子的灵棚已经在街上搭好,四面挂着白纸剪的花和麻布,中间停放一口黑漆大棺材,顶上用石子儿压着三张红纸。   赵成功穿着厚实的军绿色棉大衣,看见唐墨走来,忙从火盆旁边起身迎他,低声道:“老黑,咋来得这么早?八、九点过来也不晚,陈大娘算了吉时,今天九点半发丧。”   “咱俩谁跟谁啊,我当然得早点儿来。”唐墨寒暄两句,看左右无人,同样压低声音道,“哥,昨晚上黑灯瞎火的,我恍惚见成才脸上好像挂了彩,他没事吧?要有啥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赵成功鼻子里喷出两道白气,不屑地道:“他能有啥事,还不是掉钱眼儿了爬不出来,呸!”   赵家在石桥村是大姓,自家就有三儿一女,分别是赵成功、赵成仁、赵成才和赵大花。另有三个叔伯,都早早开枝散叶,膝下儿孙成群。亲戚连亲戚的粗略数过去,至少有六十多人。   人多力量大,但人多了是非也多,入秋那会儿赵老爷子一住院,赵家三兄弟的关系立马紧张起来,每次摊钱都得吵几句,连带妯娌之间也渐渐少走动。   等赵老爷子咽了气,赵成才跟赵成仁就嚷着要分家,差点把赵成功气哭。   “咱爹住院那么长时间,耗到油尽灯枯才拉回家,花了多少钱你们不知道吗?哪儿剩下来的家当给你们分?谁想要钱追着咱爹下去要,少他妈在我家丢人现眼!”   他自觉有理有据,说话做事都对得起良心,没想到俩兄弟瞄准的是亲爹娘留下的那四亩地,坚持要求一人分一亩,剩下一亩轮流种。  “老黑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样没良心的?”赵成功狠狠吸了口烟,“我娘在炕上瘫了多少年,我跟你嫂子就实打实伺候了多少年,累得白头发早早冒出来,那会儿他俩咋不跳出来分田地呢?”   天呐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唐墨不禁皱起眉头,劝说道:“哥你别难受,有啥委屈先忍一忍,把大爷风风光光送走是正经事儿。”   “道理我都明白,看那俩兔崽子表现吧。”赵成功边说边往火盆里添几根干柴,“他奶奶的,老虎不发威,敢当我是病猫呐。”   不管话说的多狠,赵家三兄弟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丧事在即,唐墨不好说太多,陪着赵成功坐了会儿,看管事和记账的乡亲陆续前来,便交了礼钱,凑到人堆里溜达着闲聊。   赵老爷子生前在石桥村名声很不坏,几个儿女也各有长处,来吊孝的亲戚和乡亲们也挺给面子,哪怕看出三兄弟有点不对付,也没人说破,只议论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等到八点,管事的长辈便指派两男两女分发孝布。其中儿子、儿媳和女儿都穿重孝,身披麻衣头戴孝帽,帽外还粘一团棉花。孙子孙女也穿重孝,其余亲戚晚辈则只戴孝帽。   “孝帽”名为帽子,其实是一块长方形白麻布,侧边撕出两条手指宽的布条,就能捆在头上,充作帽子形状。   像唐墨这种纯粹来送葬的乡亲,就在灵堂外三三两两站着,碰到什么要搬动的搭把手。   快到九点整,孝子贤孙们依次上前给赵老爷子磕头,并将手中黄纸扔到丧盆里,最后由长子赵成功哭着拜别,在棺材前行一次五体投地的最大礼,管事的便高喊“起——丧——!”,招呼赵家的成年男人上前抬棺。   赵家人多,顺顺利利地将棺材抬到了拖拉机上,打招魂幡的时候却起了几句争执。   赵成功认为自己是老大,应该由他家小儿子赵艳青给爷爷打幡,但赵成仁觉得自己儿子赵立强是孙辈里头一个,应该让赵立强打幡。   唐墨不自觉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双方打起来。幸亏管事儿的辈分高,能压阵,很快定下赵立强打幡,一行人于是跟在拖拉机后面,浩浩荡荡朝村西坟地走去。 第74章 做贼的(捉虫)   “哟~今天这大锅菜真实惠!肥肉不少。”   “是啊, 比去年那谁家的清汤寡水强多了。”   “还是赵大爷命好,身前有儿女孝顺治病,身后事也办得敞亮!”   “要我说啊多亏赵成功能忍耐, 换个脾气暴的得跟成仁干起来。”   “亲爹发丧嘛,有点良心也得凑合一下,大花都快哭厥过去了……”   中午,灵棚已经拆除,本家子孙们也脱去孝衣孝帽,只在前襟和脚腕捆一截麻布,和送葬的乡亲们一块儿吃大锅菜。   因为桌椅板凳不够, 大多数人都端着碗蹲在路边或站在街口,呼噜噜吃得挺香。   正如管事的所说,“在老人坟头该哭的放声大哭, 离开以后谁都不许再哭, 该咋过日子就咋过”。   唐墨随大流盛了三次饭填饱肚子, 就回家拿了个不大不小的铝盆, 舀一盆大锅菜端回去让姜冬月和孩子们吃。   又从兜里掏出两块白面馒头,掰碎了泡进去。“多吃点儿, 这是我抢回来的吉利馍。”   所谓“吉利馍”, 就是办丧事人家特意蒸的超大馒头,逝者发丧出门后便由主家散给乡亲们, 据说能驱邪招福,小孩吃了不生病。   等送葬回来,那些孝衣麻布也就成了吉利布,可以各自拿回家使用。   姜冬月笑话唐墨:“你以前都不敢下手, 今天怎么胆儿变大了?”   “去去去,我啥时候胆小过?”唐墨边说边挪到太阳地下, 捡着簸箩里特意留出来的棒子,用棒芯碾着往下搓棒籽儿。  “咱家今年种的两垄高粱收了不少,估计筛一筛能剩四、五十斤,要不要掺棒籽儿里磨成杂面?”   姜冬月赶紧摆手:“不行不行,高粱面本来就粗,单吃拉嗓子,再掺棒子面肯定喝不下去。你就磨成高粱面吧,多去皮儿,回头我蒸馒头时,加点糖做杂粮花卷吃。”   唐墨想了想,说道:“好,下午我就去镇上,顺便买几袋菜籽,省得明年开春又涨价。”   唐墨是个勤快人,下午搓出来四十斤左右棒籽儿又筛干净,就连着高粱籽儿一并带上去磨面坊。   今天磨面的人不少,他前面有四只布袋在排队,有磨棒子面的,也有磨麦仁的。   唐墨看看天色,让掌柜的过了秤,给自家布袋标上号,就骑着自行车径直去农粮店。   半路发现街对面有家新开的铺面挺热闹,唐墨也没在意,然而买了菜籽掉头折返的时候,再次路过那家铺子,不经意往门口瞥了两眼,唐墨顿时撑着自行车站住了——   因为墙面上挂着的衣裳,和姜冬月做的几乎一模一样!   唐墨平常对吃穿并不怎么上心,辨认不出各种纹路、褶皱和扣子等细微区别,但他格外待见姜冬月的手艺,差不多每件成品都翻看过。   以他的眼光看,铺子里挂出来的那些衣裳,除了大小和颜色略有不同,说是姜冬月亲手做的也有人信。   最重要的是,靠窗户位置放着一大盒彩色皮筋和发卡,和姜冬月曾经在青云县批发的一般无二。   卧槽,这是整哪门子妖道道?唐墨既震惊又疑惑,有心进去问个清楚,但铺子里全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他干脆多盯两眼衣裳,回到磨面坊找那老掌柜打听。   “噢,是红色门头那家吧?那是我们村裁缝牛老根的。他家儿子跟儿媳妇能折腾,盘了铺面专门卖衣裳,刚开张没两天呢。”老掌柜一边往外扫麸子一边随口念叨,末了问唐墨要不要麸子,“不要的话,一斤算你八分钱。”   唐墨:“要麸子,我家里养着几只鸡呢。”   他心里藏着事儿,算好账之后立刻飞也似往家赶,将自己在平村镇发现的情况学给姜冬月。   姜冬月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心里不禁有些恼火:“前两天我还纳闷呢,我今年好歹比去年多了点名声,又快进腊月了,怎么没有生意上门,原来叫别人给截胡了。”   不,对方不但仿她的衣裳样式,连送小皮筋儿的招数也偷学走,简直是趴她身上吸血,比截胡更可恶啊!   “那咱怎么办?找他们说理去?”唐墨额头浮现个浅浅的“川”字。   姜冬月摇摇头:“但凡讲点道理,就不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回头我上镇里看看再说吧。”   事不宜迟,第二天上午姜冬月就带着唐笑安溜溜达达来到平村镇,果然找到了那家名叫“衣生衣饰”的铺面,生意还挺红火,好几个人在里面挑衣裳。   姜冬月抱着儿子走进去,还没开口,一个短发干练的女人就搬出木凳,笑盈盈地道:“大姐,你带孩子先坐下歇会儿,喝水不?”   短发女人明显认识姜冬月,言语间非常周到热情,姜冬月迟疑两秒,也从熟悉的眉心痣辨认出了女人的身份,居然是她在平村镇的常客。   特别是今年麦收以后,几乎次次出摊都能碰到对方来买衣裳,还拿着一大一小的尺寸请她做过两身男童套装。   好家伙,原来那么早就开始算计她了……姜冬月登时有点犯恶心,面上却客客气气地道:“不用喝水,想看看你家有什么适合孩子穿的衣裳。”   短发女人——也就是牛老根的儿媳朱玲玲——一边给身旁的大婶取衣服架,一边应道:“对不住了姐,我们家衣裳都是自己做的,尺寸不全,只有大人穿的,你上别家看看吧。”   姜冬月暗骂无耻,做贼的叫苦主找上门,还能这么沉得住气,看来没啥讲理的余地,真是……呵!   她轻轻抚着唐笑安的脊背给自己顺气,说道:“那你找找有没有适合我穿的,给我拿两件瞧瞧。”   “……”   朱玲玲嘴角的笑容明显僵了僵,又迅速反应过来,从最高处摘下一件宽大的藏青色外套递过去,“就这件吧,衬肤色。”  姜冬月不接:“我不待见这种颜色,给我拿那件湖蓝色的。”   朱玲玲:“……行,你稍等下昂。”   说是这么说,朱玲玲借口给其他人挑衣裳,故意晾了姜冬月十几分钟,然而无论她何时转身,姜冬月都心平气和坐在木凳上,也不催促,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朱玲玲到底心虚,被姜冬月看了一会儿便觉如芒在背,不得不摘下那件湖蓝色收腰风衣,故意道:“自家一针一线裁的,料子也好,一百二十块,不还价。”   这件风衣样式新颖,看着就大方舒展,刚才进店的几个人都问过,这会儿听朱玲玲多报了四十块钱,彼此对视一眼没吭声。   她们都是平村镇的乡亲,没必要为了外村人拆朱玲玲的台。   “我摸着料子一般,裁剪样式倒还不错。”姜冬月边说边仔细检查这件风衣,很快确信对方完全照着她的衣裳打板重制了,连袖口、腋下、腰部褶皱等细微处的走线都一模一样,只是按照成年人身材做了等比放大。   朱玲玲摸不准她什么意思,试探道:“大姐,你穿上照照……”   “不试穿。”姜冬月打断朱玲玲,抱着儿子缓缓起身,“太贵了,我改天再来。”   说完将风衣递回去,昂首挺胸地走出这间窗明几净的新铺面,头都没回一下。   ……   “嘿,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忒可恶!”唐墨泡着脚愤愤不平,“我早晚叫那姓牛的牛不起来。”   姜冬月低声道:“老黑,你可别瞎置气啊。本来这种事就防不住,再说人家有三个人会裁缝手艺,我就一个人,根本比不过。”   “我寻思着马上进腊月了,天寒地冻的,干脆不出摊儿了,待在家多管管孩子。等过了初十就开始买年货,早点儿炖肉炖鱼,让笑笑跟笑安也过个肥年。”   媳妇不生气,唐墨就放了一大半的心,边拿袜子擦脚边道:“这办法好,叫姓牛的想偷也偷不着,你正好在家歇歇,别成天守着缝纫机忙活。”   姜冬月:“嗯。”   摸着良心说,自己辛辛苦苦种的树,就这么嫁接到了别人家园子结果,姜冬月其实非常生气。   但这年月没有专利保护的说法,跟人理论也争不出个子丑寅卯,与其明刀明枪地较劲,不如偷偷发育,开春给那边吃个教训。   能起到多大效果不敢说,至少得让做贼的有所顾忌,不敢像现在这样张狂。   姜冬月拿定主意,就不再关注“衣生衣饰”的动静,专心在家忙里忙外,并抽空给儿子闺女各做了一身新衣裳准备过年穿。   唐笑安尚不到爱美的年纪,衣服上随便绣一朵花就满足了,唐笑笑却绕着姜冬月腻歪,半晌吞吞吐吐地提了要求:“妈,我想扎耳洞。”   姜冬月愣了愣:“怎么忽然想起弄这个?你不怕冻耳朵发炎了?”   唐笑笑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们班好几个同学都扎了,挺好看的,没发炎。”  姜冬月:“等明年过庙会的时候扎吧,用气|枪一下就打穿耳朵垂了,再给你买副银耳钉。”   “妈,我想现在扎,过年就能像燕燕她们那样戴耳坠子啦。”唐笑笑抱着姜冬月的胳膊蹭来蹭去,像头撒娇的小猪。   闺女很少提要求,姜冬月没多会儿便败下阵来:“扎扎扎,但是到时候你不许喊疼,记住了吗?”   唐笑笑兴奋地举手保证:“没问题~” 第75章 扎耳洞   晚上, 唐笑安早早睡着了,唐笑笑则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 双手握拳放到膝盖,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镜子。   “妈,你开始吧。”她用力吸了口气,浑身散发出正义凛然的气息,仿佛随时准备上战场的士兵,“我已经准备好了。”   姜冬月忍笑道:“不用怕,耳朵垂的肉嫩, 很容易揉开,最后扎的时候不疼。”   说着取出两粒黄豆,一前一后挤压住唐笑笑的耳垂, 轻轻搓动揉捏。   这是乡下扎耳洞的土方法。先用黄豆, 再用绿豆, 反复不断地在同个位置搓捻, 便能将内部血肉挤开,只剩薄到几乎透光的两层皮。   这时候捏住针, 稳准狠地扎过去, 就能直接捅|穿耳垂,并且不怎么流血。   姜冬月手轻, 一边小心动作一边安抚闺女:“笑笑别怕,待会儿扎好耳洞,妈就给你穿个茶叶梗,每天早晚转几圈, 过年肯定能戴耳坠。”   唐笑笑感觉耳朵垂又胀又疼,但完全看不到现在是什么情形, 只好屏住呼吸,小声道:“妈,我能不能先戴耳钉?”   她观察两星期了,学校里有耳洞的女生都戴着耳钉,有的红艳艳,有的绿莹莹,像耳垂上开了小花朵,特别好看。   星期六或星期天的时候,她们还会换上长长的耳坠,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更好看。   “茶叶梗是好东西,必须先戴一两个月。”姜冬月换了只手搓捻,“它能左右转,防止耳洞长住,还能消炎。耳钉就不行啦,万一长到肉里,摘都摘不下来。”   “以前你大姨就吃了早早戴耳钉的亏,耳洞没有养好,每年冬天冻耳朵发炎,既不能抠也不能挠,可难受了,吓得我也没敢扎。”  耳钉……长到肉里?   唐笑笑脑海种不自觉冒出了恐怖画面,赶紧晃晃脑袋:“妈,我戴茶叶梗!”   “别动。”姜冬月按住闺女肩膀,“扎耳洞得在一个地方磨,不然扎到肉容易受伤留疤。”   唐笑笑:“……”   原来扎个耳洞这么难,她、她突然有一点点后悔!   可是……唐笑笑用力想了想戴耳坠的美好场景,硬是攥紧拳头没吭声,连眼睛都闭上了。   老师在黑板上写过,“做人当自强”,她要坚强!要坚强!!   唐笑笑艰难地自我鼓励着,奈何耳朵垂的痛感越来越强烈,和没有遭受折磨的另个耳朵垂对比鲜明,偏巧这时唐墨下工回家,一进屋就凑过来看稀罕:“嘿,你们娘俩整啥呢?给笑笑掏耳朵?”   “闪开点儿,都挡住灯了。”姜冬月伸脚轻踹,催唐墨兑温水洗手,“今天蒸了馒头,在大锅里给你扣了几个,应该还热着。铁锅里有炒白菜,案板上还有半碗熟咸菜,你快点吃饭吧。”   “知道啦。”唐墨应了声,没多会儿便端着碗回来,坐在旁边仔细瞧,终于发现姜冬月是在给闺女扎耳洞。   “嘿哟,现在小姑娘这么爱美?”唐墨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育红班满地小萝卜头,有啥好打扮的?好好学习才是正经事儿。”   话音未落,四道目光利箭般“嗖嗖”射过来。   唐笑笑:“爹!我早就上一年级了!”   姜冬月:“老黑,你闺女现在上一年级。”   “……嗝!”   唐墨顿了顿,终于想起学校每年秋天考试升班,他闺女确实应该上一年级了。   “啊哈哈哈,口误,都是口误……”唐墨心虚地夹了块咸菜,且说且退,很快绕到姜冬月身后,“笑笑,爹在后面给你压阵啊,待会儿扎针的时候让爹动手,你妈胆儿太小,省得她一次捅不穿。”   一次捅不穿……唐笑笑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头发丝都僵硬了:“爹,你会扎针吗?”   唐墨抓紧时机表现:“当然会!以前你妈没嫁过来的时候,什么衣裳裤子和被子,都是爹自己缝补,针线活不比你妈差。”   “拉倒吧,就你那大针脚也敢拿出来吹。”姜冬月看出闺女害怕,悄悄放松力道,几乎是用两粒黄豆在按摩耳垂,“笑笑别听你爹瞎说,妈能给你扎好耳洞。”   唐笑笑紧张地挤出个鼻音:“嗯!”   “你自己都没有扎耳洞,还给闺女扎呢,啧啧。”唐墨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叼着馒头一边去缝纫机盒里挑了根亮闪闪的飞燕牌钢针,用老虎钳子夹着伸进煤炉里烧。   细长钢针很快受热变红,被唐墨拿碘伏一浇,发出“滋啦滋啦”的可怕声响。   “这样消毒最顶用,据说以前打鬼子的时候,没有药材,都是用火烤……”   “妈!”唐笑笑“蹭”地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掉鞋子跳上床,飞快拱进被窝,“我爹说得对,好好学习最重要!”   唐墨顿时翘起了尾巴:“嘿嘿嘿,不愧是我闺女,以后准能考个大学生!”   姜冬月:“……”   她白唐墨一眼,自顾自收拾东西洗脚去了。   * * *   唐笑笑阵前脱逃,虽然爹妈都挺高兴,但小姑娘仍觉得有些丢脸,直到期末考试结束也没再提扎耳洞的事儿。   几天后公布成绩,学校照例贴红榜、发奖状,校长张益友还到大队借了喇叭广播,要求家长们尽量来参观。   “张校长真是个文化人儿,这点事也值当吆喝折腾,忒讲究。”   “怕咱们不支持孩子上学呗,有的没的先捧个场吧!”   “哈哈哈哈你们谁不去我也得去,今年我家孩子考前十名了!”   “走快点儿啊,到得早了能占个靠前位置。”   唐墨抱着唐笑安混在人群里,很快到了学校,但今天石桥村有两户人家结婚,把长条凳子借走了几十个,唐墨看座位不够,干脆在最后排寻了个地方站好。   反正他个子高,看得见,在后面还方便哄儿子。   “雄鸡展翅,喜报声声!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是一个充满欢笑的日子,我们将迎来……”张益友略有些熟悉的发言过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给各个年级颁奖状。   唐墨没等多久,就看到唐笑笑站在一年级队伍前列,摆着胳膊走到国旗下,依次领了奖状、本子、笔和一根跳绳,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   不愧是他闺女,脑袋瓜真聪明!   “笑安,以后长大了要像你姐姐一样争气啊。”唐墨将儿子往上颠了颠,让他伸手够树枝玩。   唐笑安非但不伸手,反而扭扭糖似的蹭来蹭去,冲亲爹露出个有点腼腆的笑。   唐墨疑惑道:“笑安……嗯?”   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唐墨立刻抿住嘴,抱着儿子飞快朝厕所跑。   笑安哪哪儿都好,就是随了姜冬月的面皮薄,有一回被人笑话粑粑太臭,气得脸都红了,他可不能叫儿子在学校丢脸,不然以后咋上学啊。   唐墨怀着满腔慈父心,终于等到唐笑安“施肥”完毕,出来一看萝卜头们都被老师领回教室了,赶紧去一年级门外等唐笑笑。   结果等着等着,唐笑笑抱着新书从旁边教室走出来了。   唐墨挠挠头:“笑笑,你咋又升班了?”   他闺女跳级了?不会吧,冬月没跟他说过啊……   “爹,我没升班。”唐笑笑仰起小脸,有点不高兴地望着亲爹,“你那边是二年级教室。”   唐墨仔细一看,果然,木牌牌风吹日晒地掉漆了,但仔细辨认,确实有两道短短的横线在上面!   唐墨:“^#$%…&*”   他今天就不该来学校,应该在家纳鞋底! 第76章 动物园(补)   唐墨两次在同个小坑里跌跟头, 不但被姜冬月狠狠嘲笑了一通,自己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明明不是那种重男轻女的糊涂爹,怎么能接二连三开罪亲闺女呢?唉。   于是, 等到腊月二十四歇工,唐墨便让姜冬月给自己推了个头,然后蹬着三轮车带全家去洪金市逛动物园。   “哇~太棒了!”唐笑笑很开心,特意别上心爱的蝴蝶发夹,然后往兜里装了三个金黄的五毛钱硬币,“弟弟,到动物园了我给你买汽水喝。”   唐笑安不知道这里面本就有他一枚, 大声说道:“谢谢!”   “嘿嘿嘿~”唐笑笑捂着嘴巴偷笑,又趴到前面问唐墨,“爹, 动物园里有什么呀?”   唐墨:“有老虎, 有鸟, 还有猴子, 很好玩。”   唐笑笑回忆电视上看到的画面,片刻后忽然嘟起嘴巴:“爹, 你为什么一个人偷偷去动物园?”   唐墨:“……”   唐墨:“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太厉害, 三轮车都歪到了路边,姜冬月气得捶他两拳, 对闺女解释道:“笑笑,你周岁时咱们仨来过动物园,那天特别热,你一个人就吃了两根冰糕呢。”   “对, 都是带奶油的。”唐墨捂着肚子边笑边说,“最后你吃多了难受, 爹抱着你满大街找厕所,哈哈哈!”   唐笑笑:“……”   囧囧有神.jpg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快十点才到达动物园。唐墨锁好三轮车,就到小窗口买票。   这家动物园面积不大,票价也不贵,成人两块,儿童半价,像唐笑安这样的不用买票。   花了五块钱检票进门,一家四口便沿着竹子做的大箭头向前走,很快看到了镇园之宝——老虎。   这只老虎明显有年岁了,精神不太好,蔫蔫地趴在笼子里,偶尔冲参观者掀掀眼皮,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但唐笑笑和唐笑安格外兴奋,一个张开嘴冲着老虎“嗷呜嗷呜”,一个瞅着老虎的额头找“王”字,恨不得贴到栏杆上。   没过多久,有饲养员用铁叉举着块拳头大的肉走过来,在距离铁笼一米左右停住,挥动手臂将那块泛着红血丝的肉投进笼子。   “吼!”看似疲惫衰弱的老虎一跃而起,张大嘴巴精准地吞掉了肉块,然后重新趴回去闭目养神。   唐笑笑&唐笑安:“哇~~”   两个孩子双眼放光,盯着老虎看了又看,直到老虎转过头,用有些秃毛的屁股对着他们,尾巴都懒得甩一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下一站叫做“花果山”,里面住了六只猴子。三只在吊绳上荡来荡去地玩耍,两只坐在假山顶互相捉虱子,最后一只倒挂在树梢,眼睛滴溜溜地瞅着来参观的人类,还冲唐笑安挥了挥爪子。   唐笑安出生以来,只在家里见过公鸡母鸡,出门见过大鹅和猫狗,哪里见过这么机灵可爱的猴子?当即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伸着小胳膊要跟猴子握手。   唐笑笑拦住他,小声道:“弟弟,你没有毛,猴子会抓你的。”   唐笑安摸摸脑袋,同样小声道:“我有毛。”  唐墨在旁边听着姐弟俩对话,差点笑出来,索性斥一块钱巨资到窗口买了包顶多三两重的带壳花生,“一人一半,给猴子们添个菜。”   唐笑笑和唐笑安欢呼着接过花生,你一粒我两粒地开始往笼子里扔。   那只倒挂金钩的猴子率先冲过来,捡起花生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玩耍的三只紧随其后,吱吱叫着争抢。   和它们相比,两只捉虱子的猴儿明显优雅许多,只慢悠悠地转了个身,示意人类把花生往这边扔。   这一转,就看到个头稍大的那只黄色猴儿,肚子上还挂着个小猴子,害羞地甩动尾巴。   “妈,你快看!”唐笑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喜,“那是猴妈妈和她的小猴子!在肚子那里!”   为了看小猴子,四个人在花果山待了挺长时间,直到工作人员提醒十二点半闭园休息,才赶紧去下一站“孔雀乡”。   从墙壁的干净程度看,“孔雀乡”绝对是新开的,里面有两只拖着彩色长尾巴的公孔雀和几只尾巴短短的母孔雀,不紧不慢地在地上踱来踱去。   唐笑笑疑惑道:“孔雀公主为什么不开屏呀?”   而且那几只没有长尾巴的,看起来好像家里的大公鸡……   姜冬月安慰闺女:“可能是累了。”   一家人守着孔雀看了十几分钟,始终没等到开屏,又到旁边树下瞧了瞧会说“你好”和“再见”的鹦鹉,便沿着原路返回离开。   唐笑笑还沉浸在看见新奇动物的兴奋劲儿里,唐笑安已经开始找雪糕了:“两根,吃两根。”   唐墨哈哈大笑:“走,爹领着你们——啊!”   “冬天没有雪糕。”姜冬月悄悄掐唐墨一把,“寒冬腊月的,找个地儿喝碗热汤面才舒坦。你说是吧?孩儿他爹。”   唐墨:“对对对,明年夏天了爹再给你们买雪糕,今天吃牛肉面去。”   ……   “门票、汽水、面条、棉花糖……”入夜,姜冬月打发了儿子和闺女睡觉,便坐在桌边用小本本算账。   算着算着,忍不住心疼地揉了揉额角,“难怪没事不进城,进城兜掏空。咱们还没敢咋样花销呢,三十几块钱就出去了。”   唐墨反倒想得开:“咱俩辛辛苦苦挣钱,不就为了俩孩子吗?花点儿钱就花点儿,也不是经常去动物园。”   他忙碌了整个冬天,此刻才算彻底放松,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姜冬月念叨哪天炖肉,哪天杀鱼,还准备买两挂一千响的鞭炮。   姜冬月含笑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句,目光比暖黄的灯光更柔和。   “哎哟,忘正事儿了。”唐墨忽然坐过来,哗啦啦地翻日历,“大年初一是二月十号,阳历三月就是正月二十,成功大哥说到时候咱们村要那什么举,对,选举!”   “他想把陈爱党扛下去,自己干村支书。”   姜冬月吃惊道:“选举?选村支书?”   “对,不光选支书,还有那几个村干部,都得重新选。”唐墨咂咂嘴巴,随手在日历上折个角,“冬月,你说选上了能有多大好处?成功那么早就开始四处打招呼,比娶媳妇跑得还勤快。”   姜冬月认真想了想,低声道:“咱们家没有当官的,不清楚内里什么情形。单看明面上,每年咱村过庙会,大队干部都收摊位钱。还有平金河那些树,卖几棵也没人管他查账,多少得往自己手里捞点儿。”   “嘿,真是榨油的不缺油喝,杀猪的不缺肉吃啊。”唐墨越说越有精神,已经开始比较选谁更划算了。   “爱党这人能干,给村里拉闸争水、找收割机,啥事儿也没落过后。但是他家里人不行,老的小的都眼皮子浅,办点事抠抠搜搜。”   “成功吧,瞧着比爱党实惠,就是不知道上台后咋样。万一给他卯足了劲儿跑关系,最后没选上,就把姓陈的给得罪透了。”   强龙不压低头蛇,特别是在乡下地界,种地、浇地、盖房子、婚丧嫁娶……桩桩件件离不开乡亲帮忙。何况陈家兄弟多,本家都有几十号人。   姜冬月收起小本本,正色道:“老黑,咱们就选赵成功吧。他心眼儿多,下手早,哪怕这次选不上书记,也能当个村干部,踏不了空。”   “至于陈爱党那边,实话跟你说,陈老太太一心想逼孙梅芝跟陈爱军离婚,好将她的宝贝金孙和孙子妈迎进门。现在梅芝想开了,憋着劲儿不离,她非觉得是我背后挑拨,平常走街上碰见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我都不稀的搭理。”   这下轮到唐墨吃惊了:“她自己儿子钻头不顾腚干丑事,还有脸怨别人啊?啥也别说了,明天我就找成功哥再碰个头,跟他参谋参谋!”   姜冬月怕唐墨大咧咧不知道遮掩,急忙叮嘱道:“你悠着点儿啊,谁问到跟前你就说选谁,好歹面子上过得去。”   “说不说吧,陈爱党也不傻。”唐墨边说边关紧炉门,催姜冬月早点睡觉,“今年家里买的肉多,明天炸点儿猪油渣,除夕包饺子吃最香了。”   姜冬月:“行,明儿上午就炸,再把鱼鳞刮了给你做个稀罕菜尝尝。” 第77章 鱼鳞冻   今年腊月没有三十, 二十九就是除夕,时间比去年更紧,所以姜冬月早早起床后便忙碌起来, 做饭、喂鸡、给唐笑笑梳辫子、给唐笑安剃头、撵唐墨出门打酱油……直到九点多才有空熬猪油。   先把切菜刀磨锋利,将猪肉肥瘦分割开,再把肥肉切成丁,泡进水里搓洗后倒入铁锅,加一瓢清水小火熬煮。   肥肉含油量高,锅里的清水很快变成乳白色,咕嘟咕嘟冒着细小泡沫。姜冬月不停用筷子搅动防止粘锅, 同时把花椒粒、姜片和几根葱叶扔进去。   几分钟后,肉丁渐渐变成金黄色,蜷缩着飘在锅里, 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姜冬月把炸焦的姜片和葱叶跳出来, 又搅动几分钟, 发现有几块肉丁边缘开始发黑, 便将铁锅端到煤炉旁边,盖上炉盖儿, 然后用笊篱将猪油渣捞起来, 沥干净油之后倒进一大一小两个碗里。   大碗里的留着剁馅儿包饺子,小碗里的撒上一点盐端给唐笑笑和唐笑安吃。   刚出锅的猪油渣又香又脆, “咔嚓”咬下去,油而不腻,迸出满口鲜香,把俩孩子吃得一脸满足。   特别是唐笑安, 伸着小手指将碗底都抹了两遍:“真好吃。”  姜冬月拿毛巾给他擦擦手,说道:“笑安, 你先跟姐姐玩会儿,中午有更好吃的。”   “妈,是不是炖猪肉?”唐笑笑双眼亮晶晶的,看姜冬月摇头,又猜了炒猪肉、猪肉炖粉条和炖鱼,结果一个也没猜中,索性拉着唐笑安去堂屋教数数儿,然后每隔十来分钟指挥他往南棚子跑一趟,看看妈妈在干啥。   唐笑安非常喜欢这个游戏,一会儿跟着姐姐念“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一会儿跑到姜冬月身边讨一根烤焦的粉条,回屋里和姐姐分着吃,高兴得咯咯直笑。  趁孩子们玩闹的功夫,姜冬月把瘦肉切成片,铁锅里晾凉的猪油倒进小坛子,然后直接就着锅里的底油,用酱油醋和花椒大料炖肉。   至于唐墨提前宰杀干净的六条鲤鱼,则头尾相对地平铺到蒸馒头用的大锅里,再倒一桶水、撒各种调料,最后盖上蒸笼慢慢烧火。   身为北方人,姜冬月做鱼只会一招:小火慢炖。连续炖七、八个小时,鱼肉绵软入味,鱼刺也酥烂如泥,吃起来味道极好,而且不怕扎刺。   往年她都在煤炉上炖鱼,等提前换好的三块新蜂窝煤烧透,鱼也恰到火候。但今年唐墨心疼地头的棒秸,前阵子去菜地挖白菜,特意往家里拉了两排车,垛在柴火堆上。   姜冬月嫌棒秸占地方,又不如树枝耐烧,便趁着过年蒸馒头、蒸窝头,可着劲儿往灶膛里填。   今天把鱼炖好,那堆棒秸就该烧完了,正好归置一下杂物堆。   这边烧着火,那边猪肉也染上了浓郁的酱色,用筷子一夹就断。姜冬月尝了咸淡合适,给闺女儿子盛出小半碗肉,让他们就馒头吃,接着用笊篱捞出水桶里浸泡了一晚上的鱼鳞,挪到盆里撒了一点盐和面粉再次清洗。   唐笑笑哒哒哒地跑过来:“妈,你为什么洗鱼鳞呀?鱼鳞能吃吗?”   姜冬月:“鱼鳞不能吃,但是鱼鳞冻能吃,今天做成了让你们尝尝稀罕菜。”   唐笑安悄悄伸手在水里沾了沾,很快吐着舌头,含糊不清地道:“臭臭,哕~”   姜冬月赶紧给儿子倒水漱口,趁机数落道:“没做好的东西不能吃,吃了不长个儿!”   做好了恐怕也不好吃啊……唐笑笑看着一片片鱼鳞,决定中午等弟弟试过了再吃,嘿嘿~   ……   姜冬月带着孩子在家中忙个不停,唐墨也没闲着,半天功夫和赵成功结伴跑了三十几户人家,鼓动对方选举时投个支持票。   这些人全是赵成功的本家亲戚和关系亲近的熟人,自然满口答应,还有好事的主动兵分两路,去找自己的兄弟朋友拉票。   唐墨兴奋地面色微红:“成功哥,你在咱村威信这么高,选举稳了啊!”   赵成功其实心里也很得意,但他习惯少说多做,又怕最后垮台丢脸,狠狠吸了口烟按捺住,说道:“还差得远,得多找人才行,老陈他们家……”   正要编排几句,陈爱党骑着自行车从对面巷子出来,热情地冲他们招手:“成功!老黑!你俩干啥去呀?下午摸牌吗?”   嘿,咋走个路这么寸……唐墨登时心里发虚,赵成功却不慌不忙地开口:“过年闲得瞎转悠呗,你家摸啥牌?几个人啊?”   陈爱党:“没有外人,摸啥牌都行,我正要回家下厨呢。”   赵成功:“那感情好,改天咱哥俩也整顿酒喝。”   两人和和气气地拉了会儿家常,直把唐墨听得浑身刺挠,中午回到家里忍不住对姜冬月说小话:“怪不得爱党能当支书,成功也敢拉人投票,真应了那句老话,‘公鸡头上那块肉,大小是个官儿’,咱们老百姓修炼十年八载也没有那脸皮,啧啧啧。”   姜冬月笑道:“人家当官的成天在街里管事,当然得糊弄场面。要都像你一样实心眼儿,干不了两天就把自己家底掏空了。”   “切~我就是吃亏在亲戚太少,干啥没个好兄弟帮扶,不然早自己上台挑大梁了。”唐墨边说边找东西吃,忽然看到案板上倒扣着一盆浅褐色的东西,像豆腐似的软嫩,手一戳却咣咣晃动。   唐墨:“这是什么?你买皮冻了?”   “是鱼鳞冻,等会儿切了凉拌吃。”姜冬月说着,随手往灶膛里添几根棒秸,转身的功夫发现唐墨已经掰下来一块塞进嘴里,看表情吃得还挺香。   姜冬月:“……”   “这么大人了,叫孩子看见不得笑话你?真是的。”姜冬月用力把唐墨按到小板凳上让他烧火,自个儿将鱼鳞冻切成小方块,撒上芫荽和香油醋,调了满满两大盘,招呼一双儿女过来吃饭。   这东西做好后和鱼鳞看起来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唐笑安早把那股腥味忘到脑后,开心地举着勺子吃起来。   看弟弟一勺一勺吃得高兴,唐笑笑鼓起勇气小心尝了尝,顿时瞪圆了眼睛:“妈,真好吃!”   唐墨:“鱼炖出来更好吃,你俩都留点儿肚子。爹小时候成天听郑大夫说,小孩子吃鱼聪明。”   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了饭,下午玩耍的玩耍,干活儿的干活儿,第二天包裹严实赶了趟集,将对联和神码请回来,又从路边开大车的摊主手里买了捆大葱和干海带。   等到腊月二十九,唐墨一早起来便守着案板剁肉、剁白菜、剁葱姜,姜冬月则炸粉条、炸小麻糖,并用易拉罐做了两个小灯笼,让唐笑笑和唐笑安拎着玩儿。   唐笑安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着江米条,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姐姐,过年真好。”   “明天才是新年,你又长一岁啦。”唐笑笑爱怜地呼噜一把弟弟的小脑袋,“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就能背书包上学了。”   唐笑安踮起脚尖:“我长高啦!哈哈哈!”   孩子们的嬉闹声中,新年悄然来临。   今年立春早,天气比较暖和,走在石桥村大街上,随处可见女孩们丢豆包、跳皮筋儿,男孩们比赛摔炮、跳山羊,还有围观加油的小萝卜头。   大人们则更加活跃,几乎人人都在走街串巷,议论即将到来的村民选举活动。   “我在村里过半辈子了,没见过啥是选举,咱老百姓还能选官呢?真稀奇!”   “听说这回乡里发了话,必须公开投票,镇长都得下来唱票!”   “那感情好,我明天就找大队干部报名,咱也风光风光~”   “癞蛤蟆吃天鹅肉,到时候一票没有,看你咋往台上站?”   “老汉我今年五十八,十里八乡一枝花,说不定往上一站,镇长都自觉下来了!”   “哈哈哈哈哈!瞧把你臭美的……”   普通村民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并不觉得选举是什么大事,毕竟不管谁当支书,乡下人也得土里刨食,该咋过日子咋过。   陈、赵两家却不敢懈怠,暗地里憋着劲儿较量,今天你说“姓赵的人单力薄,浇地拉闸都不敢下平金河”,明天他说“姓陈的仗势欺人,自己吃得肥头大耳不给村里办实事”。   几次碰撞下来,双方都积了点儿怨气。脾气暴躁如陈爱军和赵成才,走路上对个眼神都恨不能擦出火花。   终于等到正月十九,大队干部们拿着巴掌大的黄色选票挨家挨户送,“明天八点开始,都早点来昂!一个人能代一个家属投票,多的不能代。”   姜冬月领了她和唐墨的两张选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咱村这次整得挺正式啊,票上还有花纹和印章呢。”   唐墨拴好门,压低声音道:“绳子都快抻崩了,能不正式吗?我跟你说,本来爱党想把票都发给自己人,偷偷多投几张,最后走漏风声叫成功给知道了,跑乡里告他一状,才重新印了选票,花不少钱呢。”   姜冬月:“……”   难怪她姥爷在时经常说当官的都属莲蓬,从头到脚全是心眼儿,啧啧啧! 第78章 选支书   “歪歪!全体村民注意了啊!今天上午举行村干部选举!石桥村干部选举!八点钟正式开始!乡亲们都到大队来投票啊!全体村民注意了……”   姜冬月听到熟悉的广播声, 赶紧摸索着穿衣裳,嘴里嘀咕道:“昨天没干什么重活啊,咋的一觉睡到这么晚?”   唐墨低声道:“你再躺会儿, 不着急,家里鸡都没叫呢。”   咦?姜冬月看看窗外,天果然没亮,巷子里也没有半点动静。   打开手电照了照老式挂钟,才五点二十五。   姜冬月:“……”   她重新躺回被窝想睡个回笼觉,却发现唐笑安尿床了,干脆拉着灯起身, 先把儿子挪到干净地方,尿湿的小褥子熄到煤炉旁,然后兑了水洗漱。   唐墨跟着起床, 拉开炉门烧火煮粥, 又骑自行车到村口买了三斤油条。   “吃完饭我就去找成功, 再给他敲敲边鼓。你跟孩子在家吧, 别出门那么早,太冷。”   因为赵成功铁了心要选支书, 至少当个村干部, 自然没空天天下板场砂光,所以春节过完后, 唐墨就找了同在板厂的另一个年轻人搭伙计。   今天是特意请的假,准备给赵成功撑场面。   唐笑笑瞅着那两张黄色选票,好奇地问道:“爹,有我的票吗?”   “你还小, 满十八岁了才能投票。”唐墨将两张选票妥帖塞进衣兜,顺手撸了把闺女的小脑袋, “好好上学啊,以后当县长了爹给你拉票。”   姜冬月白唐墨一眼:“快走吧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多拉一票算一票。”   “嘿,你就瞧好吧。”   唐墨昂首挺胸地大步离开,姜冬月吃完饭在家收拾衣裳,直到快八点才用小车推着唐笑安去大队。   石桥村的大队就在戏台旁边,盖了四间宽敞砖房,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门口种了两棵万年青,据说能防蚊子。   不知道今天能投出个啥结果……姜冬月边想边沿着熟悉的石子路向东走,中途看到一群人簇拥着陈老太太从巷子里拐出来,赶紧放慢脚步跟对方错开。   唐墨和赵成功关系好,自然成了陈爱党的对家,其他人面子尚过得去,陈老太太却仗着年纪大,说话硬气得很,没必要在今天多生是非。   因着落后了七、八分钟,姜冬月到大队的时候,投票已经开始了。   站在门口,能清楚看到院子里用石灰粉圈出个长方形框框,正中间摆着一张三角凳,凳子上放着约莫一尺见方的票箱,四面贴满红纸,只在顶部开了拳头大的口子。   白框外,两张长桌子间隔五米放置,分别坐着陈爱党等村干部和三个乡里来的干部。   每个参加选举的村民,都必须到第一张桌子进行登记,然后到第二张桌子填写自己支持的名字,最后才能进入白框内投票。   石桥村没人见过这种阵仗,加上那三个乡里的村干部脸色非常严肃,即使帮不认字的村民填写也面无表情,导致场面相当严肃,连王满仓这样爱说笑的人都不敢吭声。   投完票出来,才用力吐口气:“奶奶的,今天不管谁上台,我都得跟到他家蹭顿酒喝。为了给他们投个票屁都不敢放,憋得我肚子疼!”   有那促狭的赶紧走开几步,捂着鼻子道:“满仓你放吧,乡亲们撤退好了!”   众人哄堂大笑,姜冬月也没绷住,扶着小推车笑个不停。   然而很快便有个乡干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指派人出来维持秩序。   姜冬月带着儿子往路边靠了靠,又看了十几分钟,发现没啥新鲜的,就慢悠悠朝家走。   她最近放出风声要做成年女式衣裳,已经接了两个单子,另外还画了十几张童装图样,全是漂亮简洁的裙子和长款套头衫,得抓紧时间赶工。   姜冬月回到家守着缝纫机忙碌的时候,投票仍在有序进行。但过了十点,渐渐没什么人前来,村干部又架起喇叭广播了几次。   等到十一点,看热闹的也没了耐心,纷纷起哄要求唱票。   “咱们石桥村就这几个人,该投的早投完了,还等啥呀?”   “就是,干部们赶紧查查票!再晚没人捧场了啊!”   “要我说都不用投!爱党他们干好几年了尽心尽力,瞎折腾什么呐。”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我们就想换个新鲜人瞧瞧不行啊?”   “换换换!你有本事年年换!”   眼看着乡干部又要指派人维持秩序,忽然有人喊道:“大伙让一让啊!老年代表团投票来啦!”   众人齐刷刷扭过头,就见陈老太太和儿媳们领着十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儿、老太太,一步一步慢吞吞朝大队挪,顿时脸色各异。   支持陈家的拍手叫好,甚至吆喝乡干部出来看看石桥村人的觉悟。支持赵家的则交头接耳笑话老太太是个官迷,连半截脖子入土的八十岁老头也从家里搬出来。   不管众人怎样议论,按规定成年人都有投票权,乡干部于是照旧帮他们挨个写了名字,并将选票放入投票箱。   “叮铃铃!”   十一点半整,闹铃准时响起,为首的乡干部站起来,高声宣布:“时间到!投票截止!”   话音落下,其他两人立刻上前封箱,陈爱党等人则将两条长桌并排放到一起,挡在大队门口,然后搬出从学校借来的一块黑板,写上参加竞选的人员名单。   石桥村地方小,村干部也少,正式挂名的只有四个人,分别是支书成爱党、会计陈老根、村主任刘军军和村干部王兵。   这四人都参加了竞选,加上赵成功、赵成功的侄子赵胜利、刘军军的外甥刘小康,以及不知道为啥突击报名的唐贵,统共有八个人。  “石桥村本次选举在大队举行,全程公开公正公平,未出现徇私舞弊、操纵选票等不法行为。本次选举,有效!”乡干部站在长桌前,将票箱里所有选票倒出来,当众清点数量之后,郑重道,“下面我宣布,开始唱票!”   竞选者属于利益相关方,所以都站到旁边监督,唱票和统计由乡干部和另外两个村民进行,念到谁的名字,就在下面画一笔,组成一个“正”字后,再继续往下画。   “陈爱党,陈老根,唐贵。”   “赵成功,王斌,刘军军,赵胜利。”   “陈老根,唐贵。”   “陈爱党,王斌,刘小康。”   “陈爱党……”   随着选票一张张减少,每个人名字下都添了或多或少的“正”,特别是陈爱党和赵成功,比其他人多出几十票,相互之间却咬得很紧。   刘香惠站在人群里,情不自禁攥住拳头,心跳得飞快。   他们家人多,陈家人也多,平常种地没少闹矛盾,但都是小打小闹。这回丈夫突发奇想选支书,可算把陈家得罪到底了,要是啥都选不上……   不远处,李亚楠也很紧张,在心里疯狂默念阿弥陀佛,祈祷陈爱党能连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乡干部终于念到了最后几张。   “陈爱党,陈老根。”   “陈爱党。”   “陈爱党……”   这最后几张票竟全是支持陈爱党的,众人目光紧紧盯着黑板,就见陈爱党名下的“正”字缓缓增多,定格在最下方。   恰巧比赵成功多出一个半。   果然,“陈爱党396票!赵成功387票!王兵302票!陈老根……”   “太好了!”李亚楠低声欢呼,隔着人群和陈爱党对了个眼神,俱是满脸喜色。   他们赢了!啊啊啊啊啊!   ……   九票差距败北,赵成功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但他很会办事儿,提前包了平村镇的饭馆,中午请帮忙投票的乡亲们吃饭。   在座的全是熟人,也没什么避讳,几杯啤酒下肚,纷纷开始抱不平。  “你们发现没?最后那几张票肯定全是老头儿老太太投的,皱皱巴巴一团,抻都抻不平,简直太坑人了!”   “没办法,陈爱党家里猴儿精,我三大爷都七十多岁了,还瘸着条腿,就这都能拉来投票,啧啧。”   “就陈爱军那德行,真亏老太太拉的下脸,我都想问问她今天咋不抱孙子出门?看谁敢投他儿子!”   “要是靠村里威望,成功大哥肯定没问题,咱们就是吃亏在没经验。”   “陈爱党干了好几年支书,肯定跟乡里有关系,要不然咋能让那么大岁数的人投票?恐怕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   “没事儿没事儿,咱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能进村委会就挺好。”赵成功边说边给其他人倒酒,“今天多亏了大家伙儿帮忙,我敬兄弟们一杯!”   “别的不敢吹,往后只要我在大队一天,有啥事尽管找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大伙儿办了!咱就办实事,不办亏心事!”   赵成功端着酒杯,双眼亮晶晶的,眼角细纹也蕴着笑意。   选举前他就做了两手准备,能选上支书固然好,选不上了进村委会也算达到目的。   只要抓住机会,给村里多做些事,不像陈爱党那样霸占,三年后他绝对能团结更多人,把姓陈的全挤出去! 第79章 庆功酒(补)   唐墨一直在平村镇喝到三点, 才醉醺醺推着自行车回家,进门就坐院子里傻笑,活像地主家的二愣子。   “……”   姜冬月顿了顿, 连哄带劝地把唐墨推到煤炉旁边,又给他倒了一大海碗糖水,“老实坐着,晾凉了再给你喝。”   “噢。”唐墨放下手,靠在小板凳上继续傻笑。   他今天格外高兴,饭桌上被人劝着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半路还蹲平金河边吐了一次, 这会儿其实酒醒得差不多了,但胳膊腿儿仍有些不听使唤。   “瞧你那傻样,叫坏人卖了也不知道。”姜冬月边念叨边用筷子搅着糖水, 忽然灵机一动, 去南棚子挖了半勺盐掺进去。   搅动几分钟后摸着碗壁不烫手, 便递到唐墨嘴边:“喝吧, 给你醒醒酒。”   唐墨:“……?”   他想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傻”,舌头却仿佛打了死结,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一气之下端起大海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还把碗底扣过来给姜冬月看。   姜冬月见状,以为唐墨醉糊涂了,翻个白眼骂道:“别人选支书,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再敢醉成这副狗德性, 我就把你扔平金河里冲走。”   唐墨张张嘴:“我没、没……嗝!”   “行了行了,赶紧睡觉去吧。”姜冬月捏着鼻子把唐墨撵到床上, 胡乱用被子盖住,“睡觉,六点醒了吃晚饭。”   唐墨试图反抗无果,哼哼两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躺好,很快打起呼噜,并吵醒了在旁边被窝里乖巧酣睡的唐笑安。   “妈,臭,臭臭……”唐笑安闭着眼撇撇嘴巴,作势要哭。   姜冬月急忙抱起儿子拍抚,顺手拧了唐墨两下。   没良心的,自己在外面喝酒撒欢,媳妇孩子全忘到十万八千里开外,睡醒了也得挨捶!   不知是预感到了自己前途无亮,还是酒水后劲太大,唐墨足足睡到七点钟才被迫睁开眼,火急火燎地往茅房跑。   姜冬月打鼻孔里哼一声,缝纫机踩得更快了。   “……”唐笑笑非常有眼色地掏出课本,开始像模像样地自己给自己出题。   唯有唐笑安对紧绷的气氛毫无所觉,一会儿跑到妈妈身边求抱抱,一会儿跑到姐姐身边要橡皮,像条快活游走的小鱼儿。   等唐墨踢踢踏踏地从院里旋进屋里,他立刻哒哒哒跑过去:“爹,高高!”   “好儿子!”唐墨得了台阶,兴冲冲给唐笑安来了十几下举高高,逗得他咯咯直笑。   姜冬月白唐墨一眼,停下手里的活儿,指挥他带俩孩子洗脚。   唐墨暗自松口气,兑了水照管儿子闺女,又殷勤地给姜冬月打水。   没想到刚把孩子   放进被窝,姜冬月忽然问道:“唐贵报名选村干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原来是为这事儿……唐墨顿时底气壮了:“我也不知道呀,成功他们年前就开始四处拉关系,小贵子过了元宵才报名,着急忙慌的,我都不知道他图啥。”   姜冬月:“你没给他拉票?”   “给小贵子拉票?”唐墨皱起两道浓眉,“咱村姓唐的统共我们两家,他都没找我打招呼,我还管他干啥?就他那点儿名声,爱咋折腾咋折腾呗。”   姜冬月狐疑地看着唐墨:“可是他有一百多票,比刘小康和那个谁都高,公示牌还在大队挂着呢。”   唐贵在石桥村确实名声一般,除了唐墨帮赵成功的时候顺便帮他一把,姜冬月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结果唐墨往床头一坐,压低声音道:“跟你说了你别往外传啊,刘小娥给小贵子拉了点儿人。”   他说着,将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搓了搓,“估计得花了大几十块钱。”   姜冬月惊讶道:“还能这样?选不上那不是打水漂了吗?”   “谁知道他俩咋想的,有钱没地方扔。”唐墨脱掉鞋袜爬上床,“你赶紧躺好,我把灯拉灭。”   “行。”   ……   唐墨一家四口早早歇下的时候,陈爱党全家正在洪金市的百花酒店吃饭。   “来来来,今天多亏了咱妈老谋深算,才把赵成功打下去,咱们都站起来敬妈一杯!”   陈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自家人不搞那些客套,妈一把年纪了,只要能看到你们过得好,叫我立时闭眼也心甘!”   “妈,你是老陈家的定海神针,肯定长命百岁!”李亚楠将婆婆搀扶起来,又倒了杯果汁给她,“我们喝酒,妈你喝鲜果汁,让后辈们表表心意。”  “二嫂说得对,今儿必须得敬咱妈一杯!”   “是啊,多亏妈命里带福,才能让全家人跟着沾光。”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奶奶最气派啦!”   其他人连声附和,又夸又捧,直把陈老太太听得飘飘欲仙,仿佛年轻了十岁不止。   “好孩子,你们都是奶奶带大的好孩子!”她环顾包厢,视线扫过六个儿子、五个儿媳和几个孙子孙女,心中越发满足,两口喝掉果汁,摆摆手叫众人坐下吃菜,“咱家人丁兴旺,除了过年难聚这么齐整,都吃饱饱的,别给爱党省钱。”   陈爱民一边啃排骨一边说道:“那必须的,这顿可是二哥的庆功酒,好意头!”   说着摸摸儿子陈望坤的脑袋,“小坤,你不是要恭喜二叔吗?快点儿说两句吉祥话。”   四岁的陈望坤一手抓着鸡腿一手抓着黄桃,黏腻汁水甩得到处都是。他伸脚踩到陈爱民腿上,不满地嚷道:“爸爸,我正吃肉呢!”   “就是,咋能搅了我们小坤吃肉?来,尝尝炸虾米。”陈老太太边说边夹了只金黄炸虾递过去,“能吃是福,咱们老陈家这些晚生后辈,就属小坤长得最有福相!”   这话一出,李亚楠等几个媳妇不禁对个眼色,各自肚里暗骂。三岁看老,就陈望坤那副骄横模样,哪配跟她们闺女比?切~   但今天是个好日子,陈老太太又立了大功,她们都识相的当做没听见,李亚楠甚至将自己面前的几只炸虾都给了陈望坤:“多吃点儿,回头让若希姐姐领你上家里看电影。”   陈老太太格外满意,随口夸了儿媳几句,又开始炫耀自己的“绝招”:“你们呐,干啥都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像今天这投票吧,就不该一次写好几个人名,应该只写爱党的名字!”   老大陈爱国叼着排骨含糊道:“为啥呀?那不是要求选好几个人吗?”   陈老太太:“瞧你这脑子!咱打过招呼的人家,别人也打过招呼,你咋知道他最后选谁?只有写爱党自己才保险!”   “妈今天在大队院里听着,小一半人都写了爱党和赵成功,你一票他一票,最后就等于没投票呀。这种事儿就得摁死了……”   众人兴致勃勃听着陈老太太传授经验,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   陈爱党握着酒盅坐在旁边,时不时插两句话。虽喝得脸色通红嘴角带笑,内里却着实没那么高兴。   毕竟在他的预期中,自己应该以压倒性优势胜出,万万没想到最后是靠着亲妈临时花钱拉来的老年团,才以九票的微弱差距险胜,说出去都不怎么光彩。   幸亏他干了几年村支书,跟乡里有些交情,今天唱完票就匆匆请客跑关系,私底下送了十几盒名牌烟,又提前看了眼委任状,才觉得心头踏实了点儿。   现在么,反正他已经赢了,大队会计还是陈老根,两人虽从前有些龌龊,到底算同姓本家,只要连起手团结互助,绝对能把赵成功挤出去……   陈爱党想着想着,额头又疼起来,他熟练地用力捏了捏,忽然感觉后背发凉,一阵阵疲倦自骨缝深处泛起,撞得他头晕眼花,视线都有些模糊。   “我……”陈爱党开口,思绪却瞬间飘远,恍惚像冬天一脚踏空摔进厚厚的雪堆,怎么也爬不出来。   酒盅咕噜噜滚落到地毯上,然而众人正高声说笑,谁也没听见这点微弱的响动。   直到几分钟后李亚楠起身倒热茶,不经意撞了陈爱党的椅子,才发现他竟然垂头歪坐,闭着眼淌下两行暗红鼻血。   “爱党?爱党你怎么了!”   李亚楠惊声尖叫,整个包厢霎时乱成一团。 第80章 想不到   陈爱党干了好几年支书, 在石桥村颇有名声,加上选举刚结束,正月里又没什么农活, 所以他急病住院的消息迅速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每个角落,一时间石桥村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听说是高血压还是高什么来着,反正脑子里有根血管崩了,真是想不到啊。”   “可不是嘛,爱党才三十出头,年纪轻轻就中风,以后瘫床上咋过日子呀?”   “少他妈瞎说!陈爱国一天天住卫生所输液还活蹦乱跳呢, 爱党根本没事,出了院该干啥干啥!”   “据说他们吃饭那个百花酒店,隔条街就是洪金市人民医院, 当时就送急诊抢救了。”   “要我说还是身体要紧, 老陈家兄弟六个都挺着肚子不下崽, 脖子里全是肥膘, 那体格能好吗?”   “人呐就是不能太骄傲,骄傲使人落后!以前隔壁村有个地主成天喝酒吃肉, 过桥头时掉河里就没浮起来!”   “哪年辈子的老黄历了还翻出来说?坐一边儿去……”   乡亲们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但是等到第三天乡里下发通知, 要求将选举当日的候选人按票数向前顺延一位,由赵成功暂代支书位置,村里风向立时拐了个弯儿。   “瞧瞧成功这运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啊, 以后咱村就是赵书记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石桥村也该换个新天地了。”   “老陈家流年不利,要不是选上了跑出去喝大酒,爱党也不能躺医院里,唉,都是命!”   然而赵·天选之子·成功这会儿也在发愁,拿不准怎么面对陈爱党。   不去医院探望吧,乡里乡亲的实在说不过去;去探望吧,又怕刺激到陈爱党,好像他故意幸灾乐祸似的。  “唉,一天天整的啥破事儿?还不如砂光轻松。”   刘香惠正在厨房炸粉条,听见赵成功唉声叹气,索性把他拉过来剁大葱:“别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一把火没烧起来在家里闲得五脊六兽,帮忙干点活吧。”   赵成功拎起菜刀乱剁,很快辣得两眼泛泪花,吸吸鼻子道:“那高血脂是陈爱党自己吃出来的,又不是我害的,现在姓陈的见了我都恨不得砍两刀,我太冤枉了!”   刘香惠心眼实在,听了这话也没啥主意,闷不吭声地换了口锅煮萝卜丝儿。   赵成功嘀咕半晌没回音,便把大葱碎搓到碗里,痛快擤了擤鼻涕,推起自行车要出门。   “在家待着也没办法,我上平村镇找乡干部参详参详。”   最近几个村都在搞选举,乡干部们四处跑,累得人仰马翻。赵成功前后去了三趟,才捉住一个上了年纪的作为代表,然后率领石桥村干部一块儿去人民医院。   彼时陈爱党已经在病房躺了五天,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不太好,但说话很和气,甚至握着赵成功的手嘱咐他放心大胆地干,有啥不懂不会的尽管来问。   “咱们几代人都生长在石桥村,千万要把乡亲们的事放在第一位,石桥村好了自己才能好。”   不知道这话说的有几分真,换成他肯定说不出来……赵成功深感佩服,郑重道:“我记住了!无论多大困难也得把工作干好!爱党你放心歇着,我们都在大队等你回来!”   陈爱党:“行,反正我也住不了几天。”   话是这样说,但来自医生的检查报告并不乐观,陈爱党一口气住到二月十六才出院,连石桥村庙会也没赶上。   最重要的是,脑部血管问题影响到了关键神经,他非但走路时右半边胳膊腿不太灵活,连说话都不如往日清晰,稍不注意就会嘴角抽搐。   姜冬月同钱会粉结伴送了鸡蛋看望,回到家忍不住叹气:“真是有啥也别有病,爱党以前多能干啊,现在吃苦受罪的,闭上眼单听他说话,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风水轮流转,哪能年年月月的风光?能落成现在这样就挺好,换个运气差的估计早没了。”唐墨一边说一边伸长胳膊刷咸菜瓮,再把刷干净的两个瓮口朝南撂倒,用砖头支在旁边。   去年咸菜腌的太多,卯足了劲儿吃都吃不完,索性趁过庙会往外送了二十几斤,前天又蒸熟最后六个萝卜晒咸菜疙瘩,总算见底了。   这会儿他刚清理完瓮缸,唐笑安立刻瞅准空隙往里爬,手上还抓着唐笑笑淘汰掉的豆包。   “快出来,小心扭到脖子。”姜冬月连哄带骗地把儿子捞走,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到南棚子里坐锅烧水。   “今天炒面条吧,白菜叶里撒点碎咸菜,又入味又下饭。”   唐墨:“行,多炒点儿。万一轮到后半夜浇地,我就热碗面吃。”   昨天赵成功带着几个壮劳力去平金河上游拉闸,所以他今天特意请了假,想把六亩地都浇完。   “夜里天冷,你记得穿厚点。”姜冬月说着,到底不放心,进屋把军大衣、手套找出来,和旧手电筒放到一块儿,然后才支开案板擀面条。   这活儿没什么诀窍,只要把面团揉得劲道均匀,再用大擀面杖反复碾薄,一层层叠起来下刀,就能切出韭菜叶那么宽的长面条。   待水烧开后,将面条扔进去煮到八分熟,捞出过凉水,最后配菜叶和姜蒜旺火爆炒,临出锅前撒一把咸菜碎,那滋味说不出的鲜香诱人,唐笑安都能挥着勺子吃半碗。   果然,今天这锅炒面条同样受欢迎,连特意留出的一碗也被唐笑笑和唐笑安分着吃掉,半根没给唐墨剩下。   “……”   姜冬月和唐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决定再磨一袋白面。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们闺女虽然年龄不大,但可能要窜个头了,不能亏肚子。   唐笑笑丝毫没察觉父母的心思,饭后背了课文,就将一块两尺见方的木板挂墙上,认认真真地教唐笑安数数儿。   “8~跟着我念,波——阿——巴——,8看起来像一个丫丫葫芦……”   教完“8”、“9”两个数字,唐笑笑用抹布擦掉痕迹,重新在上面画圆圈和三角,还画了一大一小两个火柴人。   “笑安,这个是你,这个是我。我比你大,你要听我的,记住了吗?”   唐笑安已经上了半个月的“课”,这会儿乖乖点头:“好~”   唐笑笑翘起小尾巴,趁热打铁道:“以后你上学了,也要听我的,不能像别人的弟弟那样调皮,记住了吗?”   唐笑安用力点头:“嗯!”   于是,等姜冬月拾掇干净碗筷又重新给唐墨做好半锅鸡蛋面,摘下围裙从南棚子走出来的时候,傻儿子已经把未来十年压岁钱都提前献给姐姐了。   要不是鞋子难脱,估计二十年的压岁钱也保不住。   “妈,我跟弟弟是公平买卖,要讲诚信。”唐笑笑抢先占据高地,仗着唐笑安个矮看不见,得意地伸手指比了两个V。   姜冬月:“……”   难怪她姥爷成天念叨读书好,读书有用,唐笑安可不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嘛。   ……   半夜,唐墨浇完第六道河的四亩地,拉着挡埝用的木棍、铁锹等回到家,立刻脱掉灌了水的胶皮鞋,到南棚子里边烤火边寻摸东西吃。   一掀锅盖,发现姜冬月给自己开了小灶,顿时精神起来,呼噜噜就着咸菜吃了个干净。   正要舀水洗涮,姜冬月居然已经起床了,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还绑了条彩色细纱巾,瞧着怪好看的。   唐墨低声道:“冬月,你起这么早干啥?”   “做饭呗。”姜冬月拉开炉门,把大铁锅放上去,又掀开搪瓷盆拿馒头,顺手推推唐墨,“快五点了,你赶紧进屋睡会儿回笼觉,做好饭了我再喊你。”  唐墨哼哼两声,终于忍不住问道:“做饭就做饭,你打扮成这样干啥?”   姜冬月白他一眼,“今天我要到平村镇出摊儿卖衣裳,当然得收拾齐整些。”   原来如此……唐墨挠挠头,迈过门槛儿又转回来:“你有日子没赶集了,过几天又是清明,要不错开疙劫头再去?”   所谓“疙劫头”,是本地人对一切避讳的统称,意思是那里有疙瘩、有劫难,需要避开。  “没事儿,”姜冬月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神色从容,“赶早不赶晚,我都准备好了。”   这次她不但要卖自家衣裳,还要叫那家“衣生衣饰”吃点教训,哼! 第81章 打鸽下豆(补)   “哎, 你是石桥村姜裁缝吧?咋这么久没见你出来赶集了?我还找你们村卖菜的打听过呢!”   “是啊,年前那阵子想找你做件新衣裳都找不着人,今儿可算看见了。”   两个中年女人远远看到姜冬月骑着三轮车过来, 不等她支开摊子就凑过来闲聊,还要帮忙撑架子。   “没事没事,这个挺轻,我自己来就行。”姜冬月边说边把唐墨专门打的木架子展开,底部压两块砖,然后将不同颜色的衣服挂上去。   “之前家里事儿多,一直脱不开身, 我就闲了仨月没出摊儿。难得你们俩还念着我,看上哪件了就给孩子试试,咱今天打个骨折价, 不赚钱。”   她做的衣裳样式新、料子好, 偶尔遇到难缠的讨价还价, 也从不跟人红脸, 而是额外送点皮筋儿发卡、棒棒糖之类的小东西,所以在平村镇集市上名声颇佳。这会儿俩回头客一听打折, 顿时笑起来。   “就等掌柜这句话呢, 哈哈哈哈!”   “我家大闺女天天吵着要裙子,可得给她挑个时兴样的。”   自家衣裳被认可, 姜冬月也挺高兴,问了对方孩子的年龄,便有条不紊地进行介绍,很快卖掉一条浅蓝色连衣裙和红白撞色卫衣, 又掏出小本子接了单裁缝活儿。   她这边开张顺利,买的卖的俱是笑意盈盈, “衣生衣饰”的朱玲玲却脸色发黑,恨不得冲出去将那木架子和三轮车都掀翻。   因为姜冬月的摊位,就在她家店铺对面,只隔了七八米宽的一条街!   十里八乡来赶集的人就那么多,肯掏钱买衣服的也有定数,姜冬月多卖一件,她就要少卖一件,这不是明摆着打擂台吗?   朱玲玲越想越恼火,奈何公爹牛老根正拿着做好的衣服在店里铺货,必须盯着点儿,只好强咽下那股憋闷气,硬生生等到晌午十二点,街上没几个人逛悠了,才揣着手上前打招呼:“姐,老长时间没见你了。头年你去我家店里看过衣服,还记得吗?”   “……”   姜冬月心说你这种吸血鬼化成灰我都记得,面上却八风不动,平静道:“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你家是专卖内衣的吧?还是卖鞋的来着?”   朱玲玲:“……呵呵呵,大姐你真会开玩笑,我家店那么大的牌匾,咋能装看不见呢?”   姜冬月一边归置衣裳一边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从小没上过学,不识字儿。”   朱玲玲被她噎得不上不下,暗地里掐了掐手心才顺过气,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姐呀,你别嫌我说话直,这自古同行是冤家,你看咱两家离得这么近,谁生意也不好做,我帮你挪个地方吧,前面十字街口人更多。”   她说着就要伸手,姜冬月毫不客气地抄衣架抽过去,厉声喝到:“你干什么?想偷东西吗!”   啥?   有热闹!   四周或蹲或坐的摊贩齐刷刷看过来,眼底亮起八卦的小火苗。   朱玲玲后退两步,脸色很是难看:“大姐,你——”   “你什么都不用说,反正我不换地方!”姜冬月打断朱玲玲的话茬,顺手把衣架收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没占你家门前地,也没占你家房后山,在哪儿做买卖都轮不到你管。”   “再说了,我家衣裳都是我自己裁剪的新款,衬衫裙、假两件、拼接袖子……哪样都是市面上没有的。我卖出去多了,指不定还能让你沾点光呢。”   这话说的着实不客气,但姜冬月理直气更壮,明显不怕吵架,甚至有那么点儿想把事情闹大的意思,朱玲玲心念电转,扔下几句硬邦邦的狠话找场子,就抬脚回到“衣生衣饰”,掀起门帘开始往外摆箱子。   不就是打擂台吗?她家店铺里多的是衣服!   然而天不遂人愿,先前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尚看不分明,如今摆出来这么一比较,“衣生衣饰”明晃晃落了下风。   手工裁剪的差在样式,服装厂批发的差在布料,连牛老根最拿手的中山褂也因为天气转暖,挂了半天无人问津,白白给姜冬月做了垫脚。   ……   “气死人了!用着你的时候你蹲茅坑拉屎,用不着好了你冒出头吃饭,我咋就瞎了眼看上你?”傍晚,朱玲玲早早关门,揪着丈夫牛来顺的耳朵数落。  牛来顺“哎哟哎哟”地叫唤,好一会儿才把耳朵解放出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人家卖就卖呗,正好捡个现成,去年就属照着做的那批衣服卖最快。”   说着从塑料袋里掏出件连衣裙,“托三大爷家小红买的,你瞧瞧。”   朱玲玲转怒为喜:“算你有点眼色!”   她下午看的真切,这种纽扣一路从脖颈开到下摆的“衬衫裙”最招人待见,红的蓝的至少卖掉了九条,还有人现场预定同款。   等她比划着小葫芦画出大瓢,就改成水晶扣或贝壳扣,价钱至少能翻三番,到时候……   姜冬月并不关心朱玲玲打得什么主意,逢二逢八照常赶集出摊儿,而且每次都有一两种新样式,价格也不高。   唐墨看得满头雾水:“冬月,你在家点灯熬油的费这么大劲,又是画又是裁,还得跑青银县买布,如果姓牛的偷偷买回去,再耍去年那一套,多吃亏啊。”   “没事儿,我还怕她不买呢。”姜冬月把刚做完的假领子收起来,冲唐墨眨眨眼,“我这叫打鸽子下豆,她买的越多越吃亏,有她后悔的时候。”   不出姜冬月所料,“衣生衣饰”很快啄着豆子踩进坑里,打版仿制的衣裳刚卖没几天,自家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我早说过这样行不通,你们全把老头子的话当耳旁风!瞧瞧,又来一个退货的!”牛老根佝偻着背,将木尺子打得啪啪响,“贪小便宜吃大亏,牛家招牌早晚砸你手里!”   牛来顺垂着脑袋装死,朱玲玲恨地踹他一脚,高声道:“爹,我们都是一家人,当初看中石桥村的裁缝手艺,也是你老人家点了头,咋现在全怪到我头上?端起碗吃肉,放下碗赖账,你哪有做老人的样?”   牛老根捂脸长叹:“人老了不中用啊,儿媳妇都能指着鼻子骂,我不如现在就把招牌摘了,省得在平村镇丢人现眼!”   亲爹和媳妇越吵越来越来劲,牛来顺不得不站出来,哼哼唧唧地道:“吵啥吵,现在要紧想个辙把事儿抹过去呀。挣不到钱就算了,不能亏本。”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没啥指望,重新黑着脸蹲到了地上。   概因现在天气越来越暖和,他们商量之后把宝压给了衬衫裙,但做出来表面看着没问题,穿到身上却各种别扭。   观察来观察去,发现问题出在扣子上面。数量少了遮不住缝隙,行动间容易走光,多了又不好看,难穿难脱还呆板。   更要命的是,所有扣眼都得手工迁边,否则会脱线走形。偏偏牛来顺干活时爱偷懒,已经先后被三个同村人找上门了。   所谓“迁边”,是裁缝行里的俗话,即在衣服边缘或扣眼处用斜线交织或勾连,针脚必须非常细密。   因为太费眼力和时间,老裁缝多用错针、延边缝、包缝等方式代替,但效果远不如锁边好。   “她肯定是故意的!”朱玲玲回忆种种细节,差点把后槽牙咬碎,“小女孩身材扁,六个扣子就能打发,我们钉十六个扣子也不够用。还有那几种假两件,不锁边儿就得再衬一层布,要么费工夫要么多花钱,怎么也赚不回来。”   “难怪新款衣服她每次只卖一两件,分明故意给我们下套!”   最可恨的是,她还颠颠地掏钱买了!   唉,打一辈子鸟最后叫家雀抓了眼……牛老根越听心里越凉,眉头都皱成了疙瘩,沉默半晌才开口:“甭吵吵了,先这么着吧,咱仨在家把衣裳改改,实在不行买锁边机。”   “行行行,你当家你说了算。”朱玲玲扭过脸翻个白眼,气哼哼进厨房做饭。   这年月什么机器都贵,一台好锁边机没有两千块下不来,她过门那会儿逼着牛来顺买,牛老根都不松口,这会儿纯粹吹大话敷衍人,呸!   朱玲玲满肚子怨气,偏偏没法对外人诉,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天天守着缝纫机返工,连“衣生衣饰”都闭门歇了两天业。   然而当她赔本赔笑脸地终于把这批衣服处理掉,准备趁五一劳动节放假,搞个优惠大促销热闹热闹,就发现满大街随处可见穿假两件和撞色短袖的。   还有衬衫裙、拼接袖、上窄下宽的九分裤……全是姜冬月卖过的新款。   朱玲玲傻了眼,七扭八拐的托关系打听,才知道姜冬月居然把版样卖给了服装厂!   虽然县城的工厂规模小,也没什么版权意识,彼此衣服都是互相仿,哪个卖得好就多做哪种,但机器比人工效率高出一大截,价格自然相对便宜。   同款衣服摆出来,哪怕只低三五块钱,也足够有优势了。   难怪最近生意越来越差……朱玲玲捏紧拳头,当天下午火急火燎地奔到青银县,结果没进服装厂就被门口保安大爷拦住。   “短头发,吊梢眼……你是平村镇牛家媳妇吧?”大爷眯起眼睛,说啥也不让朱玲玲进去。“我们厂便宜买了版样,人家裁缝别的要求没提,就要求不给你批货,你换个地儿吧。”   朱玲玲脸都青了:“服装厂开门做生意,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她坚持不走,守着大门又是说好话又是递烟,到底从保安大爷嘴里磨出了实话。“按理说悄悄卖给你也没人知道,但你来得不巧,人裁缝刚送了新版样还在里头,要不你改天来?”   朱玲玲:“???”   合着她以后到服装厂还得绕着姜冬月走是吧?太欺负人了! 第82章 包指甲(捉虫)   其实姜冬月最开始没想过卖版样。   一来因为心眼儿实, 总觉得做出新款衣裳不全是自己功劳,二来她并不打算干几十年裁缝,而是计划着先攒点本钱, 以后再批发衣服做生意,没必要跟牛家人死嗑。   但她去青银县服装厂批发布料时,偶然听工人提及买了新机器,还请了南方来的大师傅搞培训,回家路上想着想着,便琢磨起了借力打力的办法——   一个人终归势单力薄,今天干翻姓牛的, 明天可能冒出姓马的,防不胜防。与其在琐碎处下功夫埋坑,还不如把版样低价卖掉, 多少能挣一笔。   最重要的是, 机器效率高、出货快, 用不了几年就能将附近村镇的裁缝全挤兑到失业。就像曾经的裾碗匠和木匠一样, 任你手艺再好,也顶不住规模化生产带来的冲击。   想通关节后, 姜冬月索性将手中十几个新版样打包卖给服装厂, 拉关系的同时要了个扣章批条:以后不管买几件衣裳,服装厂都给她按批发价走。   至于不让“衣生衣饰”进货, 纯粹是姜冬月砍价时随口开玩笑,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能让朱玲玲因此吃瘪。   “王大爷,真有你的,下回我来服装厂一定得给你捎盒好烟。”   “客气啥啊, 大爷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生了一对火眼金睛!”   闲聊几句从服装厂出来, 姜冬月摸摸衣兜,骑着自行车直奔牛羊市,在街尾买了两只小兔,然后才沿着大路回石桥村。   到家将将五点半,唐墨去地里打药还没回来,唐笑笑已经写完了作业,正有模有样地指挥唐笑安捣凤仙花,自己在旁边用削铅笔刀割一团红毛线,地上还散落着成堆的嫩绿麻叶,准备得相当齐全。   见她回来,两个孩子立刻放下手头大事扑过来,一个抱腰一个抱腿,亲昵的不得了。   唐笑笑:“妈,我想跟弟弟包指甲,你也一块包吧好不好?我们摘了紫色的,红色的,还有一种紫红色。”   唐笑安:“对!”   凤仙花和夜来香都是乡下常见的花儿,洒点水就能养活。但这俩都有别名,夜来香形似喇叭被叫做“喇叭花”,凤仙花能染指甲又叫做“指甲桃”。   将盛开或含苞的凤仙花摘下来,加入少量明矾捣碎,涂抹到指甲盖上,再用麻叶或梅豆叶包起来,就能给指甲染上花瓣颜色,差不多维持一两个月不褪。   因为必须包一整夜才能让花汁浸透指甲,所以称作“包指甲”。   “行,晚上咱们一块儿包。”姜冬月搂着儿子闺女挨个夸了夸,随后将提篮从车把摘下来放到地上,掀开里面乱蓬蓬的草叶,“快看这是什么?”   只见一灰一白两只小兔子安安静静地趴在提篮底部,像两颗互相依偎的毛球。  唐笑笑惊喜地瞪大眼睛:“哇~是小兔子!”   她胆儿大,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背,“小兔子真可爱,软乎乎的,嘿嘿嘿。”   唐笑安在旁边看得眼馋,但他只会念“小兔子乖乖”,没有见过真正的兔子,两只小胖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愣是不敢碰。  “弟弟别怕,”唐笑笑抓起一把草叶塞到兔子嘴边,“你看,它在吃东西,不会咬你的。”   唐笑安看看小灰兔,又看看小白兔,鼓起勇气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碰了碰看起来更柔弱的小白兔。   小白兔很给面子,耳朵都没动一下,继续蠕动着三瓣嘴吃草。   唐笑安松了口气,胆子渐渐大起来,学着唐笑笑的动作从兔子脑袋一路摸到尾巴,甚至跃跃欲试地想捏兔子脚爪。   “行了行了,别光顾着玩。”姜冬月担心小兔子受惊吓,急忙拦住唐笑安,把小兔拎起来重新放回提篮,“小兔子也要睡觉的,咱们先给它搭个窝,好不好?”   唐笑笑和唐笑安异口同声:“好~”   为了照顾心爱的小兔,俩人比赛似的跟在姜冬月身边跑来跑去,一会儿找树枝,一会儿递竹竿,累得满头大汗,很快在鸡窝旁边搭建了简陋却结实的兔子窝。   姜冬月将半路薅的草叶扔进去,兔子也放进去,然后带俩孩子去河边割了半筐沙沙蔓。   这东西从茎到叶遍布小刺,稍不注意就能在手上划出血痕,但兔子特别喜欢吃,三瓣嘴动个不停,像变魔术似的吞了一片又一片。   唐笑笑蹲在窝前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发现了新大陆,惊奇道:“妈,兔子眼睛真是红的哎,而且都是双眼皮!”   扭头瞅瞅同样捧着脸看得入迷的唐笑安,“弟弟也是双眼皮。”   唐笑安扭了扭小屁股:“我没有尾巴,我不是小兔。”   “哈哈哈哈哈哈!”姜冬月没忍住笑出声来,“你们都是妈妈的孩子,当然不是小兔啦。”   趁一双儿女都盯着兔子窝没空淘气,她利索地舀水和面,然后将上午摘的豆角切成段,倒热水中焯烫。   两分钟后,豆角的绿色由浅变深,姜冬月便用笊篱将其捞出过凉水,再切碎了调馅儿。   夏天地里蔬菜多,但采摘不及时容易老。黄瓜和西红柿多在枝头挂几天照样能吃,长豆角却会打蔫结籽,炒熟后又干又柴。   为了不浪费,最近姜冬月隔几天就用豆角做一次包子或饺子,还用小坛子腌了酸辣豆角。   今天要做的,则是个头介于包子和饺子之间的水煎包。   “刺啦刺啦”、“咕噜咕噜”……烙饼的铛锅里不断发出响动,很快把唐笑笑和唐笑安从兔子窝旁边吸引过来,一个低头一个踮脚,伸着小脑袋看热闹。   “往后些,当心油溅到身上。”姜冬月估算着时间,垫着毛巾掀开盖子,发现锅底水分已经收干,原本间隔两指宽的水煎包也膨胀起来紧紧挨着,便用炝锅铲把它们转移到盘子上,“刚出锅太烫,晾一会儿再给你们吃。”   话音未落,唐墨踢踢踏踏地进了家门:“今天做啥好吃的了?刚在巷子口就闻见味儿了。”   唐笑安字正腔圆地回答道:“豆角包子。”   唐笑笑急忙纠正弟弟:“是水煎包。我妈用面糊水煎出来的包子。”   “嘿,这个好吃!”唐墨说着,将喷雾器和塑料桶放到梯子下面的角落,然后拉起帘子,换下打药穿的衣裳和鞋,又用肥皂仔细擦洗两遍,愣是把五分钟的战斗澡洗了快二十分钟。   出来发现家里添了两只兔子,随口问道:“公的母的?能下小兔吗?”   “那卖兔子的说灰兔是母的,白兔是公的,我也看不出来,先养着吧。”说话间,姜冬月把最后一锅水煎包铲出来,又拍蒜拌黄瓜西红柿,“香油见底了,改天得去镇上打二斤。”   唐墨:“成,我磨面的时候一块儿打了。”   一家四口摆开桌子吃饭,水煎包面皮暄软,底部金黄,一口咬下去滋味儿鲜美,加上清爽的凉拌菜,醇厚的棒子面粥,每个人都吃得鼓了肚皮。  饭后,唐笑安非常勤快地挥着自己的专用扫帚扫院子,唐笑笑则擦桌子、压水,然后将下午捣碎凤仙花的三个小瓶子搬出来,兴致勃勃地开始包指甲。   她早上出去玩,在王燕燕家看过怎么包,还摘了几朵和自家颜色不同的花骨朵回来,这会儿屏住呼吸,用筷子夹起黄豆大的一团碎花汁,放到嫩麻叶正中央,小心翼翼扣到姜冬月的大拇指甲盖上,用红毛线紧紧捆住。   “成功啦~”打上死结,唐笑笑大人似的吁了口气,叮嘱姜冬月晚上睡觉不要乱动。   姜冬月悄悄转了转麻叶,让碎花汁回到指甲盖儿,嘴里应道:“行,不乱动。”   唐笑笑满意地拍拍手,给她包完无名指和小指,又将唐笑安十根指头包得严严实实,最后瞄准了唐墨的手。   “爹,你手指粗,指甲盖也大,染成红色肯定好看!”   唐墨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大男人咋能包指甲?当年你妈……”   姜冬月:“咳咳!”   “哎呀你看看你,敢做不敢当,啧。”唐墨憋着笑转过话头,说什么也不让唐笑笑给自己包。   结果姜冬月给唐笑安冲了个澡的功夫,他左右脚大拇指都裹上了厚厚的麻叶,差点穿不进鞋。   姜冬月:“……”   唐墨挠挠头:“没事儿,穿着布鞋呢,看不见。”   唐笑安有样学样,要求唐笑笑给自己脚趾头也包两片。“姐姐,你包的好看。”   唐笑笑:“行,但是你晚上不能踢墙。”   她叮嘱得殷殷切切,奈何夜里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一觉醒来自己手上的麻叶团居然蹭掉了七个,几乎每个指甲颜色深浅都不一样。   唐笑安反而只蹭掉了三个,举着手指翻来覆去看,稀罕得不行。   姜冬月安慰闺女:“凤仙花开的多,下次你放假了咱们再包。”   “好吧。”唐笑笑应了声,趴到椅子上刷刷写了六页作业,就抓着豆包跑出门找同学玩。   唐笑安非常想跟着去,姜冬月不让,哄了几句带他去地里割草,扑蝴蝶逮蚂蚱的玩了半晌才回家。   “小兔子乖乖,把、把眼睛张开~”唐笑安小孩子心性,早忘了要缠着姐姐丢豆包的事,边念儿歌边抓着叶片宽大的猪耳朵草喂兔子。   姜冬月笑微微地听着,忽然发现那只小白兔的左前爪有点红,赶紧抱出来检查。   被迫离开新鲜的沙沙蔓,小兔子不满地跳了跳,姜冬月按住它的腿,才发现那点红不是受伤流血,而是染了凤仙花汁。   再看那只小灰兔,右前爪同样染了花汁,只是藏在灰毛毛里并不显眼。   用树枝一拨拉,果然,草叶里夹杂着两根熟悉的红毛线,还有几片被咬碎的麻叶。   姜冬月:“…………” 第83章 拖拉机(修)   唐笑笑对小兔子的新鲜劲儿格外持久, 节后开学仍惦记着天天喂草、喂水,还央姜冬月做了一个小笤帚,专门清理兔子粪。   “好像和山羊的粑粑一模一样, 但是更臭。”唐笑笑认真将圆溜溜的黑团子扫进簸箕,又像模像样地撒了点干土遮住,最后冲兔子窝比个“z”字型法术手势,“快快长肥,知道了吗?”   两只小兔不知道主家对它们的期望,继续懒洋洋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啃几口草叶。   因为最近气温迅速升高, 太阳大得仿佛能把人晒化,即使兔窝顶部搭了木板有点荫凉,它们还是整日恹恹的, 不如刚到家那会儿精神。   唐笑笑很担心:“妈, 小兔子浑身是毛, 会不会热死?要剃毛吗?”   剃成弟弟的脑袋那样, 光溜溜的看着就凉快。   姜冬月:“……不用,兔子耳朵能扇风, 它们现在是打盹呢, 到晚上就精神了。”   唐笑笑半信半疑地等到了九点多,终于发现两只小兔活跃起来, 在窝里一蹦一蹦的,顿时放下心来。   太好了,她的小兔不用剃毛了,依旧毛茸茸可爱, 耶~   姜冬月顺利安抚了闺女,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 因为天真的太热了!   严格来说这种温度并不陌生,是往年收麦子时必会出现的那种干热,但今年提前了至少二十天,连平金河的水都蒸走大半,露出河底黑黝黝的淤泥。   地里的河渠更不用提,已经皴裂成了蜘蛛网,得用三轮车从家里运水才能浇菜。   “该不是要发旱灾吧?”入夜,姜冬月坐在灯下缝补蒲扇,用白洋线将断裂的位置重新接起来,边缘破损处也缠了一圈线,然后拿在手里不停扇风,依然止不住地心烦气躁。   唐墨皱紧两道浓眉:“你还别说,今年这年景真是不行。以前麦子打一次药就成,今年又是蚜虫又是吸浆虫,还有什么粉,也不知道从哪儿传的,差点把麦籽儿蛀空。”   “听成功大哥说,上游那俩村子怕浇地水不够,死活不让拉闸,专门安插了人在河边守着,要不然咱村里也不能缺水缺成这样。”   夫妻俩低声絮语,商量着万一旱灾了怎么办。家中有水井,吃水倒是不发愁,但六亩地十有九成会减产,也不知道交完公粮后能剩下多少。   说着说着,唐墨忽然道:“冬月,拖拉机咱还买吗?”   庄稼人没有不想要拖拉机的,唐墨更是如此。打从信用社存款超过三千,他就天天掰着手指头算账,梦里都盼着攒够了钱去农机厂开一台拖拉机回家。   但这两年钱膨得太厉害,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的全跟着涨价,要想买下全套的拖拉机车头和车斗,至少得花六千多。   加上柴油和种棒子的娄机……   唐墨越想越纠结,额头浮起个浅浅的“川”字:“分开买不划算,买全了就得把家底掏空,冷不丁有啥事儿拿不出钱,唉。”   “别发愁。”姜冬月呼唐墨两蒲扇,顺手将桌上的水碗递给他,“早晚都得买,还是一下买全吧,省得明年再涨价。”   “现在村里种棒子一亩地五块钱,一百亩就是五百块,咱们俩挂上娄机多跑跑,怎么也能挣回来千儿八百。要是中间钱不凑手,就找我姐姐借一点儿。”   姜冬月绞尽脑汁给唐墨鼓劲儿,其实藏了点秘密没敢往外倒。她模糊记得九十年代农业机械升级换代特别快,说不清是哪一年,种地的机子就从拖拉机头+娄机,升级成了一体的大机器,下地来回一趟可以种两亩,还能顺带撒化肥。   到那时,普通拖拉机除了农忙能派上用场,平常都搁在家闲置了。   “……”   唐墨顿了顿,心说高家屯的大外甥刚生娃,二外甥也要结婚,估计大姐手头也没啥富余。   但望着姜冬月比灯泡更亮三分的眼睛,他沉默片刻就拍了板:“买!赶芒种之前买,今年咱家也用拖拉机拉麦子。”   ……   俗话说的好,一斤粮,千滴汗,省吃俭用细盘算。作为土里刨食的乡下人,对粮食的重视不比对孩子少,麦收时节更是一天往地里跑八趟,生怕耽误收成。   但今年天气实在热得邪门,田间土路上一条条细蛇爬行的印痕,愣是不下雨。中午走在外面,仿佛吸入肺里的都是热气。   怕有人中暑,赵成功每天早上架喇叭广播,提醒村民小心注意,又催郑忍冬囤了大量藿香正气水。   郑忍冬:“咱俩可说好了,后年这些药卖不完,都给你煮了当汤喝。”   赵成功拱手作揖地打哈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郑叔你给村里做了大善事,我说啥都不能叫你吃亏!”   他为人精明,当然知道郑忍冬有些不满,但实在没办法,谁叫陈家人见天在背后散布谣言呢?   什么“德不配位有栽秧”啦、“鸠占鹊巢遭报应”啦、“老天爷大旱罚贪官”啦……甚至把前天村西路口碰了车都栽赃到他头上,嘴里整的一套一套挺唬人。   赵成功气不愤找上门对质,陈家人齐齐翻脸不认,还跑乡里告状说他欺凌陈爱党,很是找了几天麻烦。   万般无奈之下,赵成功只好严防死守,生怕村里出什么岔子,头发茬都往后退了半指。   “我这一天天的,钱没挣兜里,脑袋瓜先秃了,再这么下去没两年就得变成和尚。”赵成功边走边嘀咕,特意调暗的手电筒在茂密荒草上打出小片暖黄光芒。   在他身后,跟着唐墨、赵成才等八个身强力壮的的年轻汉子,有的拎着棍子,有的拿着粗绳,俱是脸色兴奋。   他们今晚要去平金河上游拉闸。   天越来越旱,从立夏至今,龙王爷咬死了嘴巴不肯降一滴甘霖,地里小麦没有足够的水分滋养,眼瞅着穗子一天比一天干瘪,必须得想办法灌点儿水。   今天那守闸的要是不肯看乡亲面子抬抬手,就别怪他们动武了!   一行人跨过桥头向西走约摸二里地,弯腰弓背地悄悄靠近水坝,果然看到旁边搭着个低矮的帐篷,外面还趴了一条大黄狗。   听见脚步声,大黄狗“嗖”地站起来,冲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汪汪叫。   “别叫了,”唐墨从兜里摸出根骨头扔过去,同时挥动手里的棍子,故意发出“咻咻”的破空声,“看见了没,再叫打你,炖狗肉!”   那大黄狗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馋了,抬起爪子原地挠了挠,便叼起骨头,夹着尾巴趴到旁边啃。   唐墨:“嘿,这狗挺灵性。”   其他人也乐了:“狗叫三声没动静,守闸的肯定睡死了,咱们赶紧拉闸去。”   “别冲动,我跟老黑、胜利先过去探探,你们四个在这儿准备着。”赵成功晃晃手里的好烟和散酒,“我打听过了,今天是个东牛庄的老头,能文斗咱们尽量不要武斗。”  “好说,有情况你就晃手电,发个暗号。”   赵成功又简单叮嘱两句,才去帐篷那边“文斗”,隔着一张破了洞的门帘好声好气打商量:“老乡啊,你看我们来了十几个兄弟拉闸,你一个人也拦不住,就当没看见吧。天明了再给你把闸放下来,流不了多少水。”   说着掀开门帘将烟盒递过去,“正经名牌烟,老乡你抽着,回头再——”   他这边一有动作,唐墨也配合着往前走,想将那守闸老头扣住,防备他喊来东牛庄的人扯皮。   万万没想到,帐篷里那团隆起居然一动不动,虽然天色昏暗瞧不清楚,但看大小明显不是个人。   “……”   唐墨和赵成功对了个眼色,一个打开手电光晃过去,一个用长棍轻轻拨拉,就见草堆里露出了熟悉的墨绿色条纹。   居然是两个大西瓜!   并排放在凉席上,还搭了条灰扑扑的被单做遮掩。   唐墨:“……”   没有主家撑腰,难怪那条大黄狗格外老实。   “哈哈哈哈~”赵成功闷声低笑,“今天真算省钱了,待会儿拉了闸西瓜也给他搬走,哈哈哈!”   这意外之喜叫石桥村几人很是振奋,七手八脚地配合着将两扇铁闸门高高拉起,绳子绑到水坝的石墩上。   “哗哗哗”,半河水倾泻而下,石块密集处迅速溅起泡沫,又被打着旋儿冲走。   扑面而来的水草腥味里,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这回甭管水大水小,至少地里麦子旱不死了。   * * *   “瞧把你高兴的,抬头纹都笑出来了。”姜冬月捶唐墨两拳,示意他收敛点儿,“再这么笑下去,农机厂的都得追出来问你有没有毛病。”   唐墨用力搓搓脸,仍旧止不住地笑:“嘿嘿嘿,冬月,咱家也有拖拉机了。”   他边说边跳下驾驶座,从朱红色的车盖、黑色的方向盘一路摸过去,连前后轮胎都挨个拍了拍。要不是怕过路人瞧见,简直想趴上去亲两口。   姜冬月:“……行了行了,刚才挑拖拉机时里里外外都检查过,哪儿都好好的,赶紧回家吧,趁这会儿路上车少。”   说完看唐墨不动,姜冬月推推他,“要不你把拖拉机摇着(zhao),我坐上去开会儿?”   唐墨猛摇头:“你力气小压不住,还是我开吧。”   “切~”姜冬月扭头翻个白眼,爬上车斗坐稳,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从今天开始,她跟唐墨再也不用驾排车拉粮食了,真好啊~   因为同时买了拖拉机和种棒子的娄机,唐墨和姜冬月回到石桥村就被围观了。   “农机厂的新机器就是气派,多少钱啊老黑?这得万儿八千吧?”   “厉害呀老黑,不声不响攒了家底,拉麦子可省劲儿喽。”   “啥也甭说啦,今年种棒子就等你家新娄机下地了!”   唐墨天生一根直肠子,基本问啥答啥,守着拖拉机和乡亲们叭叭叭地侃大山,很快整条街的人全知道了,连唐笑笑放学回家,屁股后面都跟着十来个看热闹的小孩。   唐耀阳也想去,被马秀兰拧着耳朵拽走:“写作业,再淘气你妈又得闹腾,一天到晚没个安生功夫。”   连哄带吓的把孙子撵进屋里找刘小娥,马秀兰站在过道重重叹了口气。   大儿子家买了拖拉机固然好,可惜前两天姜冬月上门借钱时,她一分没出就把人打发了,还顺嘴说了些风凉话,这会儿哪好意思往前凑?   横竖小儿子家去年也买了车头,等拉麦子时再提借车斗的事儿吧。   马秀兰满心为小儿子打算,奈何唐贵与刘晓娥并不领情,转天听见她催促下地,俩人谁也不愿动弹。   刘小娥撇撇嘴说道:“后晌收割机刚进村,第一道河都割不过来,哪儿轮得到我们家地?”   这两年她一直折腾着做生意,卖过汽水冰棍,也卖过烧饼馒头,今年初还卖过几天炸鸡柳。虽然没怎么稳定赚钱,却比马秀兰打零工强点儿。   加上俩儿子日渐长大,知道跟亲妈近,所以刘小娥在家说话日渐硬气,凡是马秀兰有什么安排一律撅回去,并不将婆婆放在眼里。   “懒东西,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马秀兰低声嘟囔,转过脸吆喝唐贵去地里找机子。   “今年天旱,家家户户麦子熟得早。你俩都积极点儿,甭收不回来麦子叫乡亲们笑话。”   不曾想唐贵比刘小娥更懒散,且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妈,种地积极没用。你看,买麦种、撒肥料、打药、雇收割机,样样都是钱。”   “到最后交了公粮粜麦子,合算下来一亩地赚不到两百块,还不如我跟小娥过年卖几天对联,对得起大热天猫腰撅腚费那牛劲吗?就今年这收成,我都不稀得看。”   马秀兰险些被儿子气个倒仰:“放屁呐你?庄稼汉不种地是想吃屎吗?赶紧下地干活儿去!”   她边说边用力拍了唐贵后背两巴掌,手都有些发麻。   唐贵见亲妈急眼了,终于慢吞吞动起来,一会儿找铁锹,一会儿找布袋,临到出门又想起来找刘小娥要钱,足足磨蹭了一个多钟头才到地里。   这会儿收割机确实还没开过来,正在临近的两方地里来来回回,唐贵趁机坐树荫下点了根烟,数落道:“着啥急呀?还不是干等着。”  马秀兰:“……我咋养了你这么个懒家伙?去年咋淋雨的忘了?早半个钟头也能躲过去!”   唐贵吐个烟圈:“有雨倒好了。天旱成这样,平金河又没水,棒籽儿种下去根本拱不出来苗。”   要不是怕马秀兰发飙打人,他甚至想把田地荒一茬,腾出时间学做肉夹馍,然后等到秋分直接种麦子。   干活儿都是为了挣钱,种地不挣钱了为啥还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儿?忒傻。   马秀兰可不知道唐贵心里转着什么主意,否则非得背过气儿。她瞅准路西一户人家割完了停在地中间倒麦粒,小碎步过去打听价钱,又问啥时候能割到自家地。   “说不准嘞,这台机子有个刀片松了,得找扳手紧一紧。”   “嗨呀,能修就成了,误不到地里。待会儿你就往前面桥头开,看见歪脖子大杨树没?十亩地都在那片。”   正说得热络,忽然看到土路上有一辆红色拖拉机轰隆隆驶过来,轮胎两侧溅起半尺多高的尘土。   那高高坐在驾驶座上的,正是脸庞黝黑的唐墨。   他远远地冲马秀兰挥挥手喊了声“妈”,就突突突地朝自家地开去,连背影都透着松快。   “……”   马秀兰顿了顿,转身去地头找唐贵。   庄稼人就得老老实实种地,成天吹生意经有啥用?到头来连个拖拉机斗也没有。   正好小贵子这两年跟老黑兄弟俩越发生分,趁麦天多让他们来往,说和说和……   唐墨完全没察觉亲妈的小心思,他沉浸在拥有拖拉机的快乐中,两天就把麦子拉回家又拔到了房顶上。   等邻近田地全割完,麦秸也叉到路边,他就挂上娄机开始播种。   种棒子看似简单,将娄机一挂,棒种倒进去,就能往地里下籽儿,但实际上讲究颇多。比如娄机放得过高,棒籽儿就种得浅,容易覆不住土被鸟吃。放得过低,棒籽儿就种得太深,发芽后拱不出来。   拖拉机在地里行驶也比在土路上更费劲,快了打滑,慢了熄火,必须掌握一个度。同时要注意不起眼的石块、树根、麦秸茬等,稍不留神就容易卡壳。   唐墨生怕种不好砸了招牌,先空机在地头转了两遭,然后才把棒种倒进去,让姜冬月站在后面的耙子上压阵:“你看仔细些,哪个孔下籽儿慢就喊我。”   姜冬月:“知道,你放心开吧。”   “行。”唐墨摇着拖拉机,小心翼翼地沿着田埂行动。   虽然在农机厂试过,但下地还是头一次,将自家六亩地种完,他腰都板僵硬了。   好在成果喜人,种完后返回地里四处抠挖检查时,棒籽儿都待在土里,间隔非常均匀。   唐墨信心大涨:“走,找乡亲揽活儿去!” 第84章 种棒子   唐墨和姜冬月在石桥村名声颇佳, 一个能干且热心肠,谁家有事儿都搭把手,一个待人和气, 做裁缝、卖衣裳都挺实诚,所以两口子揽活儿非常顺利,半天时间就把东西地邻居的三十多亩地种完了。   中途马秀兰看得眼热,想让唐墨把娄机开到唐贵地里,“那边都是大块田,好种。再说了,老陈家正领着俩外村机子从第三道河撵过来, 你们过去能抢几块肉?”   唐墨有些心动,姜冬月暗地拧他一把,直接伸手问马秀兰要钱。   “妈, 一亩地五块, 小贵子十亩就是五十块, 你先把钱给了吧, 别等到我跟老黑辛辛苦苦干完活儿,你们两头推脱谁也不掏钱了。”   马秀兰哽住了:“……”   因为她确实有这个打算, 拖拉机突突突地种一亩地多快呀?哪用得着算那么清!   但当面被儿媳妇戳破, 到底脸上挂不住,马秀兰转了转眼珠喝道:“冬月你咋说话呐?全石桥村都是种了地再给钱, 咋的小贵子就得先交钱后种地?五十块钱还怕赖账,瞅你心眼儿小的,真是啥都干不了,净给老黑拖后腿儿!”   她嗓门高气势壮, 姜冬月却丝毫不慌,甚至同样抬高了声调:“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之前我跟老黑为了买拖拉机找小贵子借钱,你自己怎么说的忘了吗?”   “嗨呀,亲兄弟明算账,稀里糊涂要干仗~~”姜冬月边说边学着当初马秀兰的模样左手叉腰,右手在空中指指点点,“钱难挣屎难吃,冬月你连个借条都没带,咋好意思张嘴借钱?我兜里就五块钱也给不了你。”   她拖长声调连比带划,学得那叫个惟妙惟肖,四周忙活的乡亲纷纷竖起耳朵往这边瞧。   马秀兰登时涨红了老脸:“嗨呀,我、我……”   借口没憋出来,就被唐墨黑着脸打断:“妈,谁家种地谁出钱,小贵子要是用娄机,叫他自己来找我。”   说完拎起摇把将拖拉机摇着,拐过弯下地去了。   真不知道他妈一天天脑子里都想些啥,就算十根手指头有长有短,他这根也不能短成指甲盖啊,唉。   唐墨肚里抱两句冤,很快将这点插曲抛到脑后,专心盯着田垄往前开。等晌午日头爬到正南方,就让姜冬月先回家吃饭。   “咱村的地整齐,一看就知道几亩,该收多少钱收多少。你到家正好看看孩子,省得笑安闹他姥姥。”   “行。”姜冬月应了声,却是先骑自行车到平村镇打二十斤柴油,再割一块五花肉,然后才匆匆折返回家。   进门哄了哄闺女儿子,交待林巧英晚上把肉都炒了,就骑车回地里,和唐墨一起蹲到桥头树荫底下,就着黄瓜吃了几个馒头和鸡蛋,然后沿着第四道河向东走,断断续续又种了五十多亩地。   唐墨干活扎实,从不为了省油故意提速度或抬高娄机,种的亩数自然比其他人少。但即便如此,一天下来也挣了四百二十块,刨除柴油钱净赚三百多。   “冬月,咱家拖拉机真是买对了!”晚上,唐墨把白天收的毛票一张张铺开点数儿,越数越精神,“照这样干上二十几天,咱们就能把本钱赚回来啊。”   姜冬月白他一眼:“想得美,今天村里就进了三台娄机,加上你一共四台。明天要再来新机子,咱村这点儿地顶多种三天就齐活了。”   说着扯开皮筋,将十块、二十的分别捆成一沓,剩下的五块和一两块捆成沓,“我兜里装八十块备用,剩的你放床底下吧,改天有空去信用社存起来。”   唐墨:“床底下?”   不是都卷进笑笑的旧衣服再锁进坐柜里吗?   “对,床底下。”姜冬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瞟着唐墨,“就你藏私房钱那个木盒子,还记得吧?”  唐墨:“咳咳咳,这都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姜冬月没吭声,心说我不但心眼儿小,我还记性好呢,以后石桥村拆了也得把那木盒带上,哼~   ……   第二天,夫妻俩五点起床,草草扒两口饭就直奔第七道河,幸运地赶在外村娄机前面下场,抢种了三户人家的地。   但今天娄机明显增多,唐墨种完这三家,直到十点钟才重新开张。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干到天擦黑,将将种了六十三亩四分地,收成比昨天少了小一半。   唐墨和姜冬月一合计,转天就开着拖拉机朝南走,准备去高家屯种地。   高家屯没有河,村里集资打了水泵井,平常浇地需要拉着长长的电线和水管往自家地头引水。   这年月电费并不便宜,为了省钱,高家屯人从不像石桥村人那样放开了灌溉,庄稼也相应熟得早。   但今年天旱,反倒显出了水泵井的好处——   想浇随时能浇,不用发愁庄稼渴死。   因为多浇了两次水,现在石桥村的棒子已经种得差不离了,高家屯还有大片麦子在等收割。   “一亩五块,这么多地……嘿嘿嘿。”唐墨瞬间兴奋起来,仿佛掉进米缸的老鼠,从早种到晚也不觉疲倦。   姜秋红看着妹夫的干劲,忍不住抽了高明两下:“看看你,再看看老黑,真是六月里打年糕,整好差半年!你要像老黑这样吃苦肯干,咱家早成富户了。”   高明闷头点着烟,吸了几口才说道:“老黑不能跟我比,我都快当爷爷了他儿子还穿开裆裤呢。想我年轻刚结婚那会儿——”   “死老头子,越老越没个正形!”姜秋红一肘子截住丈夫话头,提着灌满水的铝壶去地头找姜冬月。   高家屯好多人都把田埂往路边翻,待会儿量地时可得盯仔细点,每一分都是钱啊。   ……   三天后,高家屯的棒子也种得七七八八了,唐墨和姜冬月便转移阵地,到临近的东大树村种了半天。   等后晌没活儿的时候,唐墨站在柳树荫下一边活动胳膊腿一边问道:“再往南还有村子用娄机,咱们过去看看还是调头回家啊?”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回家吧。南边三井村和宋村离得太远,一来一回又费功夫又费柴油,不值当。”   唐墨一听就乐了:“嘿,我心里也是这么想。主要那边没亲戚,吃饭喝水都不方便。”   打定主意,夫妻俩立刻收拾家当往石桥村走,半路经过集市,特意买了两只坛子鸡和五斤油条、三斤糖糕。   “这几天早出晚归的顾不上管孩子,笑笑和笑安都噘着嘴,今天让他俩高兴高兴。”   “哎,冬月你买个遮阳帽吧,多洋气啊!”   “不买,我都晒成包公了,以后有钱买那种遮阳伞吧。”   “行,等将来有钱了,咱们再去洪金市买个小轿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夕阳余晖下,夫妻俩开着拖拉机有说有笑,橙黄霞光和杨柳绿荫在他们前方交织成夏日特有的景色,连扑面熏风都愈发轻柔。   …… 第85章 大暴雨   虽然种棒子赚了近两千, 但唐墨和姜冬月都不是张扬的人,当天晚上有鸡有肉地吃了顿大餐,第二天便各自忙碌起来。   唐墨给替工的伙计结了钱, 继续在板厂砂光,姜冬月则洗了两大盆衣裳,然后带着唐笑安去地里割韭菜,准备蒸馒头和菜包。   她妈在家帮忙看了好几天孩子,累得腰酸背痛,一得空就要回魏村,心急去地里拾麦穗, 她说啥也得给亲妈弄点干粮,顺便磨半布袋白面。   到了地里,发现黄瓜、西红柿和豆角长势喜人, 辣椒却有点发蔫, 细长叶片中挂着十几枚指肚大的青果子, 顶端微微泛红, 竟是不肯再长了。   缺水缺成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雨……姜冬月叹口气, 用小盆去河沟里特意挖的深坑舀水, 往辣椒根部灌了几盆浑浊泥浆,顺手把豆角畦里的草拔掉。   唐笑安非常勤快地在旁边忙活, 一会儿从低处摘根黄瓜,一会儿跑河边薅野花,像只快活扭动的小陀螺。   夏天蚊虫多,姜冬月怕儿子挨咬, 喊他到田埂空旷处玩。   唐笑安摇摇头,举起沾满泥巴的小手:“妈你快看, 我抓到了晌午虫!”   所谓“晌午虫”,是乡下常见的一种飞蛾幼虫,喜欢躲藏在杨树根下。将它挖出来捏住,那裹满软壳的尾巴就会左右晃动,看起来好像在摇头似的。   “晌午虫,晌午虫,晌午到了吗?”唐笑安有模有样地提问,看到虫子摇头开心得哈哈笑,又嚷着给唐笑笑抓两只。   姜冬月:“……你姐姐大了,她不爱玩虫子。”   唐笑安不信:“后天姐姐给我逮蚂蚱,我们喂小鸡了。”   他尚不到两周岁,即使唐笑笑好为人师,想起什么教点儿什么,仍然分不清昨天、今天和明天、后天的区别,成日里胡乱混用。   “你们俩昨天逮的蚂蚱。”姜冬月边割韭菜边纠正儿子,想着再摘几个西红柿就回家。   结果一垄韭菜没割完,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响,抬头发现唐笑安没了影儿。   “?!”姜冬月大惊失色,扔掉镰刀快步跑到河边,就见小家伙不知怎的摔进了坑里,滚得满头满身全是泥,只有后脑勺幸免于难。   见到妈妈赶来,他又高兴又惊慌,不小心仰面栽倒,赶紧“噗噗”地往外吐泥水。   很好,这下连后脑勺也沦陷了……   姜冬月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唐笑安解放出来,掰断根嫩黄瓜塞给他,“快把泥吐出来,嘴里干了就嚼黄瓜,嚼碎了再往外吐。”   唐笑安:“噗噗、呸!”   姜冬月怕傻儿子把黄瓜咽进去,盯着他全部嚼碎吐出来,瞧着嘴巴干净了才略松口气。   “笑安别怕,到家再漱几次口就好了。”姜冬月说着,薅一团草叶给唐笑安擦了擦脸和脖子,就赶紧把菜装提篮里,驮着儿子往家走。   唉,幸亏她只有一辆自行车,要是开了小轿车,真舍不得让这泥猴坐啊。   ……   “哎呦咋变成这样了哈哈哈哈哈!”林巧英笑得直不起腰,想上前抱唐笑安却被姜冬月拦住。   “妈,他都脏得没眼看了,我抱吧,别蹭你一身泥。”   唐笑安心虚地眨了眨眼睛:“姥姥~”   “喊谁都不顶用。”姜冬月板着脸把唐笑安挪到院子正中央,先让他漱了几次口,然后兑一大盆温水从头到脚冲两遍,勉强看出个人形后,再把板凳放到洗澡用的小瓮里,让唐笑安站进去泡着。   “河里的泥有细菌,得拿香皂洗干净才行,不然明天一觉睡醒,你就该发芽了。”   唐笑安早就眼馋这口瓮了,但他个头儿太小,每次都坐在洗衣裳的大铁盆里洗澡,这会儿踩着板凳被晒热乎的温水包裹着,很快把“可能挨揍”的危险抛之脑后,伸开胳膊朝天举起:“像棒子那样发芽吗?”   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笑,他边说边摇头晃脑,在小瓮里又蹦又跳,“妈妈你骗人!姐姐说骗人的鼻子会长长,比公鸡尾巴还长。”   姜冬月实在忍不住,拍了唐笑安屁股两巴掌:“老实站好了,以后不许下河沟玩,记住了吗?”  她手上根本没用力,唐笑安却一下愣住了。   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两秒钟,小家伙忽然咧开嘴“哇”地哭起来:“妈妈打我!呜呜呜!”   他双眼紧闭,大颗大颗的泪珠争先恐后滚落,在小水瓮里溅起一圈圈涟漪,委屈的不得了。   “姜冬月!”林巧英急吼吼从屋里冲出来,搂着唐笑安又是摸头毛又是擦眼泪,一叠声数落闺女,“我们笑安多听话呀,你怎么能动手?”   姜冬月:“……”   其实村里那七条河渠挺浅的,浇地时掉进去也没事儿,但平金河不一样,没水时河底的淤泥都有三尺多深,大人陷进去轻易也爬不出来。   她担心唐笑安在小河沟里玩习惯了,将来大咧咧下平金河,所以才黑脸教训他,哪想到唐笑安能哭成这样。   顶着亲妈谴责的目光和儿子委屈的眼神,姜冬月坚持说了句“反正不许下河玩”,接着赶紧撤退去屋里和面,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好在六月的天,小孩的脸,一个比一个变得快,等香喷喷的菜包和馒头出锅,唐笑安已经忘了洗澡时的“恩怨”,贴着姜冬月蹭来蹭去。   “淘气鬼。”姜冬月看着儿子吃饱喝足又给他擦擦手哄睡,靠坐在椅子上叹气,“养孩子真费劲,比秋麦天干活还累。”   林巧英笑道:“再大点儿上了学就好啦。你看笑笑现在多懂事,每天回到家写作业,还帮忙干这干那。过几年长成大姑娘,你身上担子就轻松了。”   姜冬月心说我闺女要考大学的,二十出头也轻松不了,但将来的事没必要贷款抬杠,她随口附和两句便去南棚子里洗刷蒸笼。   林巧英守着外孙坐了片刻,想起昨天答应给他缝枕套,就拿出针线簸箩开始穿针。   奈何上了年纪有些眼花,总看着针孔忽近忽远,死活穿不进去。   “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林巧英微微摇头,起身去南棚子里找闺女,抬脚跨门槛时忽然一阵眩晕,急忙抓住门框才没摔倒。   “妈!”姜冬月差点跳起来,急忙搀扶林巧英坐电扇底下吹风,又打湿毛巾给她擦胳膊腿和腋下,“还头晕不?眼前重影吗?能看清东西吗?”   林巧英很快缓过来,哭笑不得地说道:“没事儿,我没中暑。刚才就是头沉了一下,使不上劲儿,稍歇会儿就好。”   她自己真心觉得没啥,毕竟上了岁数的老人就像年久失修的机器,没有大毛病也有小毛病,转着转着免不了哪里嘎吱两声。   姜冬月却着实吓得够呛,思来想去,后晌天凉快点儿了就带林巧英去药铺号脉。  别看郑忍冬只在石桥村坐诊,他本人号脉很有水平,发热感冒和风寒感冒一触即知,谁家有点头疼脑热的毛病基本都能解决。   但今天郑忍冬把完脉什么话也没提,取出扁长形铜盒要测血压。   姜冬月心头“咯噔”一声,忐忑不安地盯着血压计,很快听郑忍冬说道:“不严重,有点血压偏高,一时没供过来。”   林巧英非常惊讶:“我在魏村经常听说大鱼大肉吃多了血压高,我平常就爱拌点凉菜,蒸几块咸菜下饭,这样也能血压高啊?”   “不在乎那个,人老了血管脆,就容易血压高。”郑忍冬收好血压计,一边开药方一边解释道,“你想想平金河,流着流着每年积点淤泥,积多了河道就窄,水流就没那么顺畅,跟咱们人的血管是一样。”   他刷刷刷写完药方,从木架上取了几个瓶子,数出药片用黄草纸包起来,“红的一天两顿,早晚各一片,剩下的都是一天三顿,每顿两片。这些拢共三天药量,吃完再过来测一测。”   “知道了,多谢郑叔啦。”   姜冬月道了谢,回家立刻兑水让林巧英服药,“咱中午吃一顿,晚上八点以后再吃一顿,不相冲。”   林巧英埋怨道:“你呀就是太心急,大夫都说了这是老人病,你还非花那十九块钱。”   小病拖成大病花的更多……姜冬月咽下到嘴边的话,柔声劝道:“妈,你别光顾着心疼钱了,多心疼自己是正经。等以后我挣大钱了就盖新房子,把你接过来咱们一块住。”   林巧英本不是真心埋怨闺女,听见这话更是受用,念叨几句“往后得节省着攒钱”,就吃了药躺下休息。   如郑远东所说,她的血压问题确实不严重,第二天醒来便觉得浑身轻快。   林巧英暗自松了口气,吃过早饭就坐床头收拾包袱,“明儿上午我测了血压就回魏村,院里那几颗菜恐怕早旱死了,得拔掉拾掇拾掇。”   破家值万贯,想到老房子的种种,林巧英简直归心似箭。   然而老天爷仿佛专门跟她作对,当天夜里全家人睡得正香,突然噼里啪啦下起了大暴雨,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渐渐停止。   林巧英不得不在石桥村多呆了两天,等雨过天晴路面没那么泥泞之后,才让姜冬月送她回去。   路上,姜冬月蹬着三轮车气喘吁吁:“妈,你再住几天多好啊。”   林巧英:“别说孩子话,哪有丈母娘占着床,叫女婿天天睡椅子的道理。”   母女俩边走边聊,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看到熟悉的黑漆木门,却齐齐傻了眼——   只见木门右侧的那段土坯矮墙,它坍塌了! 第86章 出水痘   糟糕, 可别进去贼了……   姜冬月慌忙上前查看,发现坍塌的土坯泥把门轴埋了近一半,贸贸然硬推很可能将旁边墙弄坏, 便叮嘱林巧英在外面守着,自己折了根粗树枝当拐杖,从墙头凹陷处爬进院子,然后飞快跑屋里转了一圈。   万幸,房顶和四面墙都没有漏水的痕迹,锅碗瓢盆和板凳坐柜都在原位搁着。   掀开被褥,藏零花钱的花布手帕也安静躺在枕巾里。   姜冬月暗自松口气, 出门对林巧英学了一遍,末了道:“妈,家里这会儿没法住人, 你先跟我回石桥村待几天吧, 等院子拾掇齐整了再送你回来。”   林巧英有些迟疑:“两间北屋都没事儿, 我还回去干啥?横竖家里就我一个穷老太婆, 也不怕贼偷儿惦记,墙头修不修都不打紧。”   “……”   姜冬月心知肚明亲妈是怕给女婿家添麻烦, 真把她这样扔下, 转眼就得坐屋里抹泪,想了想说道:“咱还是先回石桥村吧, 正好过两天有集市,你在家看着笑安我出去摆摊儿,腾出空还得给棒子间苗。”   连哄带劝了几句,林巧英终于点头, 重新到三轮车上坐好,临出发前忽然想起院里那片小油菜, 又叫姜冬月拔光带走。   “沾了泥的青菜活不长,今天回去洗洗煮面条吃。”   姜冬月:“行。”   她重新爬进院子,三下五除二将青菜全部连根薅起,用塑料绳捆了放进车斗,然后没敢问林巧英还有啥惦记的,径直调头往回返。   三轮车只有光溜溜的车胎,没有自行车那种挡泥板,不用骑一会儿下来抠泥,很适合雨后出行,但乡间土路实在太难走,姜冬月一来一回累得够呛,后背都冒了汗。   等到村东桥头的时候下来推车,才发现林巧英正坐在后面抹眼泪。   被闺女发现,林巧英很不好意思,一边费力往下爬一边止不住哽咽:“下雨那天我就怕老房子出事儿,没想到暴雨停了两日夜,春林他们谁都没去看看。北屋墙根外头连个脚印都没有,我心里真是难受……”   “……”   姜冬月顿了顿,安慰道:“妈,狗逮耗子猫抓鼠,各人能享各人的福,你就别想那几个不值钱的了。”   “咱家院墙那边有树荫,你经常好在那儿坐着干活,这次碰巧躲过去,可见福气都在后面呢。”   退一万步想,姜春林他们可能被雷劈了也说不定,哼。   ……   吭哧吭哧的折腾一通回到家,姜冬月顾不上歇口气就去做饭,后晌带着唐笑安和一袋苹果去高家屯,找姜秋红商量修院墙的事儿。   姜秋红:“这个好办,咱村老财大爷就会夯土坯,明天请他指点着,让高明跟老黑俩人干,用不了半天就能修好。”   “呃,姐姐,老财大爷不是成天放羊吗?”姜冬月仔细回想,“我小时候好像听他说过,他八、九岁就给地主家赶羊,没干过别的。”   姜秋红打鼻孔里哼一声:“切~你听他瞎吹!他爹那辈儿就是地主,后来吸大烟把家败了,才开始卖苦力干活。当年咱家老房子的土坯就是找他和李三大爷窜忙做的。”   念叨了一会儿童年旧事,姜秋红忽然道:“反正都是修,干脆把房顶和墙根也拾掇拾掇,省得往后下雨睡不着觉。”   “这样吧,冬月你明天先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卖油毡布的,买不着就去青银县,让老黑早点儿过来就行。”   “知道啦。”姜冬月嘴上答应着,离开高家屯立刻直奔平村镇,一路打听到大安镇买了两捆油毡布才放心。   她太明白姜秋红的脾气了,明天说什么也得早点儿去魏村,不能放任姜秋红去找姜春林他们理论。   姜冬月思虑的挺周全,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转天起床时就瞧着唐笑笑脸色有些不对,找出体温表一测,浅灰色水银线直接窜到了三十八度二。   好端端的怎么发烧了……姜冬月不敢轻忽,骑自行车带唐笑笑去药铺找郑忍冬。   本以为拿点退烧药和感冒冲剂就行,结果郑仁东又把脉又看舌苔,最后得出结论是要出水痘了。   “她现在憋着劲发不出来,五脏六腑的就有点烧,先开两顿药吃着,到家多喝水,痘发出来就没事儿了。”   姜冬月:“郑叔,再给拿一管药膏吧,痘破了抹抹。”   郑忍冬:“行,小姑娘是得多注意。”   大人们说话时,唐笑笑站在旁边默默听着,等出了药铺,她拉住姜冬月的手小声问道:“妈,我还能上学吗?”   姜冬月摇摇头:“出水痘不能见风,你得在家待几天,妈先领你回家吃药,再上学校找老师请假。”   唐笑笑:“好吧。”   安顿好闺女,又交代儿子不许闹姐姐,姜冬月才驮着油毡布出发,到达魏村时已经九点多了。   还没靠近老房子,就听到姜秋红高声大气地指挥高明和唐墨,“多砸两下再脱模,砸不结实的坯叫太阳一晒就裂开,能顶啥用啊?”   “我妈命歹,费心费力养大仨儿子,个个都是白眼狼!今天就指着你们俩当女婿的出点力了,千万别像姜春林、姜春峰、姜秋宝那样狼心狗肺,简直白瞎一张人皮!”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指名道姓地痛骂三个兄弟,姜冬月赶紧跑过去拦住:“姐姐,你快歇口气儿,我把油毡布买来了,咱俩借个梯子上房顶铺开试试,哪儿不合适了裁一裁。”  姜秋红正穿着胶鞋在泥堆里来回踏,边走动边用铁锹四处铲一铲,好让碎麦秸和黄泥混得更结实。   妹妹早劝过她别再搭理仨兄弟,她却憋着股气屡屡碰壁,这会儿心里颇有些尴尬,便转过话头不再提起,只扔掉铁锹,伸手让姜冬月把自己拉出来,“我借了木梯子,在后头墙根靠着呢。”   “好,我去搬过来。”姜冬月权当没听见先前那场,搬了梯子小心上房,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院子里,唐墨和高明对了个眼神儿,不约而同地擦了擦汗。   他们今天五点多就到魏村了,又找村干部又找大小舅子的,愣是没要出来半分钱。   偏姜春林说话还挺漂亮:“亲妈的事儿我说什么也得管,但是老丈人住院了,我当女婿的得去伺候两天,辛苦你俩先干着啊!”   说完脚底抹油,任凭姜秋红怎么喝骂,骑着电动车飞也似的跑了。   姜春峰和姜秋宝更别提,比肉铺里的滚刀肉还犯浑,那叫个刀枪不入一毛不拔。   在姜冬月来之前,姜秋红已经在大街上高声骂了两次,回到老房子余怒未消继续骂。   高明觉得唐墨是妹夫不方便出头,自己壮起胆劝姜秋红别跟兄弟一般见识,立刻被喷得狗血淋头,只好把嘴闭成个蚌壳,叼着烟闷头干活。   眼下危机解除,高明一边脱模一边低声道:“老黑,冬月这人行呀,平常不吵不打的,进门就把她姐姐震住了。”   “哪儿能啊?估计说悄悄话去了。”唐墨也不清楚内情,含糊两句继续忙活。   他真心不想睡椅子了,今天说啥也得把丈母娘的房子拾掇好!   人多力量大,加上四个人都卯足了劲头,很快老房子的院墙、屋顶和木门都被重新加固,院子里那片菜地也翻了两遍土撒上菠菜籽。   唐墨心满意足,回家路上荒腔走板地哼了几句,又悄悄问姜冬月怎么劝说的大姐。   姜冬月:“不用劝,我大姐心胸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骂完自己就消气了。”   唐墨眨眨眼:“嘿,冬月你现在不实诚了啊,怎么吹牛都不打草稿?你没来之前,我都怕大姐把大姐夫吃了。”   “少想那些有的没的。“姜冬月白唐墨一眼,“笑笑出水痘了,至少七八天不能上课,你回去说话悠着点儿,别逗孩子。”   这年月水痘算不得大病,但全身起水泡发痒却不能抓挠,那滋味尤其难受。唐墨顿时没了八卦的心思,急匆匆拐过桥头就去小卖铺买冰糕。   “笑笑自小身体结实没生过病,得仔细看顾着,千万不能落成麻子脸。”  姜冬月:“放心吧,晚上睡觉我找双袜子给她裹住手。”   唐笑笑却更发愁自己的学习。她咬着冰糕嘶嘶吐气,两道细长浓黑的眉毛不自觉皱紧:“爹,老师说我们快要期末考试了,假如、我是说假如,考试到了我的水痘还发不出来,我会不会变成零分呀?”   唐墨笑道:“不会。爹小时候出水痘憋了三天,第四天满身痘,第五天就好了,你肯定跟爹一模一样。”   唐笑笑信以为真,睡前放心地喝了半碗水,又把手脚包好,第二天醒来掀开被单,发现身上有红点,胳膊腿上也有,高兴地来回展示:“快看,我发出来了!”   姜冬月:“……”   唉,希望变成水泡的时候她闺女还能抗住吧。   唐墨咽下嘴里的馒头,鼓励道:“发了就好,爹今天回来还给你买冰糕。”   唐笑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我吃冰糕,我也吃~”   唐墨哈哈大笑:“有,你们俩都有!” 第87章 痊愈啦   唐笑笑的水痘来势汹汹, 当天下午就有三分之二发成了半透明的水泡状,即使吃着冰糕也挡不住那股痒劲儿。   “妈,我轻轻挠一下, 特别轻。”唐笑笑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央求姜冬月,“就像我摸小兔子那样轻。”   姜冬月忍痛摇头:“不行。水痘一挠就破,一破就留疤,你想变成坑坑洼洼的麻子脸吗?”   担心唐笑笑年纪小不知道厉害,姜冬月切开发酵好的面团,用筷子在蜂窝状的断面随便戳几下, “瞧见没,水泡就跟气泡差不多,抠破了留个坑, 坑多了变成大麻子, 又黑又丑。”   唐笑安在旁边捣乱, 举着勺子“嘿嘿哈哈”地戳来戳去:“变成丑八怪啦!”   唐笑笑:“……”   她哒哒哒地跑开照了照镜子, 煞有介事地道:“我变成麻子脸也好看,因为、因为我白!”   姥姥说过, 一白遮百丑, 只要长得白,猪八戒都好看。   “咳咳, ”姜冬月差点笑出声,一边揉面一边安排唐笑笑去碗厨那边找擀面杖,“两个小的都拿过来,今天教你擀皮儿。”   唐笑安赶紧跟上:“我也要擀。”   “没问题。”姜冬月满口答应, 顺手揪一小块面团,沾了面粉放到案板角, “待会儿你先擀这个,学会了再擀饺子皮儿。”   “好~”唐笑安欢呼一声,捉住自己的专属面团揉搓起来。   哇,弟弟真笨呀……唐笑笑抿嘴偷乐,挑了更光滑的那根擀面杖开始学擀皮。   她手小,而且不会两只手互相配合,不是将饺子皮扯破,就是把擀面杖抡飞,忙得脑门冒汗也没擀出那种外薄里厚的合格饺子皮。   姜冬月重新揉面揪剂子,鼓励道:“慢慢来,多练几次就会了。”   “嗯!”唐笑笑用力点头,绷着小脸跟擀面杖较劲,胳膊蹭了面粉也顾不上擦。   唐笑安有样学样,两手推着擀面杖像烙大饼那样来回碾,湿了掺面粉,破了团起来,不看成品倒是有模有样。   “穷人孩子早当家,你爹小时候啥活儿都会干,十几岁挑着扁担进城卖苦力。现在你俩赶上了好光景,麦天有收割机,秋天有拖拉机,不用那么费劲,但是家务活都得学会做,不能像城里孩子那样韭菜麦苗分不清。”   姜冬月说着,一会儿给闺女做两下示范,一会儿给儿子拍一拍面粉,等他俩干得热火朝天,彻底将水痘忘到脑后,赶紧飞快擀皮儿捏饺子。   俗话说的好,老把式不挑牛毛病。虽然唐笑笑擀的皮有薄有厚,大小不一,但姜冬月每个都稍加补救,最后煮出来并没有破皮的。   唐笑笑非常开心:“妈,明天还包饺子吧?我能擀得更快。”   姜冬月:“过两天包,让豆角在地里长一长。”   其实雨后的韭菜最好吃,但这东西是发物,她送亲妈回魏村的时候索性全割下来带走了,省的闺女看见了惦记。   唐笑笑没发觉被优待了,吃过香喷喷的饺子就擦干净饭桌开始写作业。   乡下小学的课业并不重,一年两本练习册就是全部辅导资料了,唐笑笑生怕待在家里不听课落后,写完最后一页的题目,就把练习册收起来,换了新本子自己给自己出题。   她出题的方式并不高明,语文一律看拼音填写汉字,数学则依葫芦画瓢,只更换几个字。   比如原题问“一斤苹果三块钱,一斤桃子两块钱,小明手里有十块钱,他能买几斤苹果和桃子?”,唐笑笑就把“小明”换成“小红”,把“苹果”换成“西瓜”,一道新题就算出完了。   “姐姐姐姐,”唐笑安像只跟屁虫似的凑过来,“你在干什么?你教我写字嘛~”   唐笑笑摆摆手:“我在认真学习,不能教你写字,你去找妈妈玩吧。”   可是妈妈去厕所了……唐笑安挠挠肚皮,很快想到了办法,自己拖着小板凳坐到姐姐对面,抓起粉笔头在桌子上画一二三。   爹说长高了才能上学,他已经比饭桌还高很多了,明天他就要背姐姐的书包去上学,哼~   想到上学后就能天天出门,唐笑安画得越发用力,等姜冬月从厕所出来,就见他画满了半个饭桌,正蹲坐在唐笑笑腿边,试图往桌子底下划拉。   姜冬月:“……”   出水痘太受罪,所以她尽力将儿子和闺女隔开,夜里睡觉时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白天吃饭时也分开碗筷,但家里就这么点地方,笑安又喜欢黏着笑笑,会不会传染真不好说。   “快起来,别在地上坐。”姜冬月把儿子拽起来,打发他去鸡窝掏鸡蛋,又给唐笑笑倒了碗水,“学一会儿歇一会儿,别把眼睛累坏。”   唐笑笑小声说道:“妈,我不累,我就是害怕退班。”   所谓“退班”,即升班级考试时不跟着大部队往上升,而是留在原班级,重新学一年。   姜冬月真没想到闺女能有这种压力,解释道:“除非吃鸭蛋,否则哪个学生都不退班,我们笑笑更不会退。”   唐笑笑声音更小了:“妈,万一我真考了零分呢?”   “没事儿,”姜冬月揉揉闺女脑袋顶的发旋,“真到那时候我就去找校长说情,无论如何不让你退班。只要你跟笑安健健康康的,妈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转天唐笑安身上就冒出了红点,姜冬月火急火燎地又去了趟药铺,随后专心在家守着一双儿女,别说赶集出摊儿,连裁缝买卖都挂牌暂停了。   怕孩子睡着了犯迷糊挠破水痘,她夜里总是醒好几次检查“手套”,生怕没扎结实蹭掉了。   唐墨很是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现在咱们当爹娘的对孩子这么精细,也不知道将来老了他们孝顺不孝顺。”   可千万别   随了他们的三个舅舅啊……   “呸呸呸,太阳没出来呢不许胡说。”姜冬月捶唐墨两下,低声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笑笑和笑安没学会走路就知道心疼大人干活辛苦,长大了肯定都是孝顺孩子。”   “我觉得也是。过几十年咱俩变成老头儿老太太了,就每天在家坐着等孩子们送饭……”   夫妻俩悄悄畅想了一会儿养老生活,看看钟表快五点了,便轻手轻脚地起床。   吃完早饭,唐墨照常去板厂砂光,姜冬月则带着俩孩子趁凉快去地里间棒子苗,将挤挨在一起的棒子苗连根铲起,再小心分开,然后挑一棵留在原地,其他的移栽到没出苗的田垄。   这活儿干起来不难,但必须及时浇水,才能让棒子苗扎根成活。   等太阳高高挂到东南方,估摸着快九点了,姜冬月就带孩子回家,让唐笑笑继续背书学习,唐笑安跟着她缠毛线团。   一旦唐笑安扭来扭去想抓痒,姜冬月便给他找点儿新鲜事干,连哄带骗地糊弄过去。   如此不错眼珠地盯了五天,唐笑笑的水痘终于开始结痂脱落。   与此同时,唐笑安不知道是因为年龄小还是因为出痘快,满身水泡也跟着结痂,甚至比唐笑笑痊愈得还早两天。   小家伙特别得意,有事儿没事儿的就绕着唐笑笑转两圈,“姐姐你看,我没有痘啦。”   唐笑笑亮出杀手锏:“我有书包,我后天能上学。”   唐笑安:“……?”   小家伙噘起嘴巴,“哇呜呜”地找姜冬月要书包去了。  ……   赶在期末前五天,唐笑笑终于重返校园,并再次被选中到乡小学参加考试。   出发前老师特意打预防针,叫她放平心态,正常发挥就行,等学生都进了教室又嘱咐姜冬月,“甭管孩子考几分都别生气,教育以鼓励为主。”   “行,我记下了。”姜冬月点头应是,回到家也没问唐笑笑考得怎么样,只照常做饭、裁衣裳,第二天还带俩孩子去了趟魏村看林巧英。   老师和家长都没怎么抱期望,万万没想到,一周后张榜公布成绩,唐笑笑非但没落后,反而破天荒考出了两个一百分!   唐笑笑矜持地翘起尾巴:“还行吧,以前我扣的分也不多。”   “嘿,不愧是我闺女,肚里满当当全是墨水。”唐墨高兴地把唐笑笑举起来,“咱家看样子能出个大学生啊!”   姜冬月白他一眼:“可拉倒吧,教你认俩字儿能要半条命,闺女要是随你早退班了。”   “这你就没见识了,”唐墨兴致勃勃地开始讲古,“我刚满月的时候啊,我爷爷抱着我在家门口晒日头,碰见个乞丐从街上过,给了他半碗饭和一个馒头。”   “那乞丐是个教书匠,他看我天庭饱满,气势不凡,就问我爷爷‘恩人啊,你孙子叫啥名呀’,我爷爷说‘叫老黑,大名唐黑’。”   这故事姜冬月成婚时便听唐墨讲过,临时充个捧哏:“后来呢?你咋改名儿了?”   唐墨清清嗓子:“人家教书先生有文化呗。他对我爷爷说‘你孙子文曲星下凡,肚里有墨水,不如叫唐墨吧’。”   “我爷爷一想,‘黑’下面添个‘土’就是‘墨’,黑土还比黄土肥沃,怎么看都不亏,就给我改了名字。”   他平常很少对孩子们提从前,今天偶然说起来,竟把唐笑笑和唐笑安听得两眼放光,缠着他非要再讲一个。   唐墨顿时卡住了:“我就改过一次名儿……”   姜冬月“噗嗤”笑出来:“行了行了,难得你今天回来早,带孩子去河边摘杏茵菜吧,我在家做个面叶汤。”   唐墨如蒙大赦,背一个抱一个迅速出门:“走,咱们摘菜去,回来喂小兔。”   家里两只兔子越长越肥,但迟迟不下崽,也不在窝边挖洞,十成十全是公的。   他先喂一阵,等八月十五用铁锅配大料炖了,顺便往汤里煨几个嫩棒子,想想滋味就美,嘿~ 第88章 中秋节(补)   唐墨将两只兔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立秋后板厂单子特别多,他天天早出晚归砂光,累得头发长了都不愿意剪, 最后还是姜冬月磨快镰刀,壮着胆把兔子吊到了河渠旁边的杨树枝杈上。   据说兔子血清热解毒,炒熟后比猪血或鸭血豆腐更好吃,所以她下刀前特意让唐笑笑拿着铝盆准备接,还提前兑了盐水。   但宰杀这活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娘俩一个手哆嗦一个闭着眼,愣是折腾了七八次才成功。   兔血豆腐自然泡了汤, 兔皮也被划了两道口子,姜冬月哭笑不得地道:“可该找你爹说嘴了,晚上回家就得吹他手艺好, 当年屠宰场怎么请他都不肯去。”   唐笑笑心想太可惜了, 要是她爹在屠宰场干活多好呀, 岂不是每天都能吃肉。   但她刚刚“帮忙”宰兔子时又紧张又害怕, 差点被踢到,这样一想, 又不希望她爹去屠宰场了。   “妈, 我们回家坐锅吧,我想吃□□肉。”唐笑笑仰脸望着姜冬月, 双眼亮晶晶的,“就像小静姐做的那样。”   高成静今年初中毕业没考好,闹腾着要跟同学结伴去省会电子厂打工挣钱,姜秋红怕闺女出门在外受骗, 又舍不得她下板厂糊板,急得脑门都冒了火疖子。   僵持几天后, 高明找他们村支书搭线,偷偷出钱在洪金市报了个厨艺班,让高成静过去半工半学。   这安排全家都没意见,高成静别扭两周就开始抢着做饭,扬言将来要自己开大饭店。唯有高明被姜秋红臭骂一顿,连烟都被迫戒了半个月。   “红烧兔肉……”姜冬月想了想家里的调料,“行吧,我待会儿收拾干净了就去买冰糖,你先回家压桶水,要是笑安醒了就叫他来河边找我。”   “好~”唐笑笑应了声,拎着铝盆一路小跑回家,进屋发现弟弟睡得四仰八叉,便提了桶去院里压水。   她小时候能蹬着井台荡秋千,现在却感觉水井的手柄有点矮,证明她个子长得特别高了,嘻嘻嘻。   姜冬月打发走闺女,独自在河边开剥兔子,将内脏和污血都扔进水里,两张有些破损的皮子则涮了涮放野草从上晾着。   她不会鞣制,两张兔皮也卖不上价,不如送给刘香惠。香惠嫂子娘家养了好几年兔子,听说最近开了家冷吃兔饭馆,能把兔皮一块儿搭配着卖掉。   家养兔子没吃过饲料,加上扔的多,处理完只剩下七斤左右的肉。姜冬月带回家用井水淘洗两遍,就放进锅中小火煮着焯水,趁空当去小卖铺买冰糖。   好巧不巧的,马秀兰也在小卖铺,正弯腰提着塑料袋买瓜子和糖。   瞥见她走过来,立刻脖子一扭装作没看见,那嘴巴却不闲着:“大花呀,给我割二斤猪肉绞成馅儿,家里俩孙子都爱吃。”   姜冬月:“……”   自打种棒子时没占到便宜,马秀兰便好似受了天大委屈,不但背后嘀嘀咕咕地骂她挑拨离间,路上碰见了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被话里带刺反将过几次军,就成了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总故意膈应人。   熟能生巧,姜冬月深吸一口气,故意抬高嗓门打招呼:“笑笑奶奶,出来买东西啊?”   说完径直扯了塑料袋去舀冰糖,想想又拿了袋甜面酱,全程没给马秀兰半个眼神。   马秀兰顿时浑身刺挠,磨蹭着买完东西,终于憋出了新招:“冬月呀,小霞过阵子生老二,在市里医院定了床位。你成天做买卖心眼儿多,到时候去伺候两天吧。”   姜冬月不咸不淡地说道:“这事好办,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到时候就去了。”  马秀兰:“……行,行吧。”   “哎呀,你婆婆真是啥瞎话都张得开嘴。”目送马秀兰离开,赵大花狠狠翻了个白眼,“天底下哪有小姑子嫁了人还找娘家大嫂伺候?真亏她说的出来。”   姜冬月笑道:“她故意寒碜我呢,就等我不同意跟她吵起来,立马能跑大街上嚷嚷。我偏不顺她的意。”   憋死马秀兰,略略略~   “那你婆婆真找你去医院咋办?”赵大花边说边把瓜子糖归置整齐,“听说唐霞这胎怀了儿子,金贵得快赶上东宫娘娘了,你婆婆刚才吹老半天牛。”   姜冬月:“没事儿,我就客气两句,我婆婆也不当真。以前我生孩子她话说得更敞亮,后来真生了连口热水都没喝上,我敢答应伺候唐霞她都不敢让我去。”   赵大花“哈哈”笑起来:“风水轮流转,就是这么个理儿!”   ……   姜冬月回到家,锅里水已经开了。她将兔肉捞出冲洗,然后重新起锅烧油,擓一大勺甜面酱和冰糖同时扔进去。   两种调料很快混合着冒出焦褐色的细腻泡泡,姜冬月慢慢把兔肉下锅翻搅,再放入茴香八角和油盐香醋,最后倒半锅水,盖上锅盖焖煮。   今天八月十五,板厂提前歇工还发了两斤月饼。唐墨傍晚到家时,咸香微甜的兔肉刚出锅不久,唐笑笑和唐笑安正坐在饭桌前,有滋有味地抓着啃。   “嘿,冬月你厨艺见长啊,啥肉都会烧。”唐墨放下月饼,洗了手过去吃饭,又把一条兔腿撕扯开分给儿子闺女。   姜冬月端出一碗蘸料:“搭配着吃,今天盐放少了。”   “还行,不寡淡。”唐墨一边说一边给姜冬月挑了块肋排肉,“快吃吧,改天算账了领你们下馆子,吃烤全兔。”   今年他砂的板子多挣的也多,要是一直这么干,估摸年根底下能攒七千来块钱,到时候就往家里添一台电视机,过年看春节晚会热闹。   唐墨越想越美,晚饭后不用姜冬月催,自己就捏了三根香到天地台前拜了拜。   姜冬月瞧着烟气笔直升腾,心里暗自满意,烧黄纸时又求了一遍保佑全家人平安如意。   同一时刻,马秀兰也在家中烧香,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唐门马氏有事请,求神仙保佑我闺女唐霞生个大胖小子,保佑我长命百岁,身体结实,熬死俩倒霉媳妇,保佑我儿子行大运发大财……”   屋里,刘小娥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没听清,便等马秀兰烧完后取出根三尺高的粗香插|进香炉,低声将婆婆的坏处抖落出来,连带唐霞也骂了几句。   “满肚子坏水,脑壳磕烂了神仙都不稀的搭理。”马秀兰哽着口郁气,“砰”地甩上门蒙头睡觉。   天杀的,要不是看今天过大节,她说啥也得跟刘小娥干仗,呸!   ……   俗话说的好,八月十五摸个秋,田间瓜果棒子稠。过了中秋节,天气愈发晴朗,河边杨树在蔚蓝天际的衬托下,几乎深成了墨绿色。   蚂蚱、蟋蟀也吃得肥壮可爱,小孩们带上扎了孔的塑料瓶去捉,用不了多会儿就能装满一瓶。  等到下旬,棒子秸微微泛黄干枯,石桥村人便带着镢头、布袋、铁锹等,争先恐后地开始抢收。   姜冬月早早请了林巧英来家看孩子,然后自己和唐墨在地里一个锛一个掰。因为有了拖拉机,效率大大提高,三天就将棒子全拉回家,沿着墙根高高堆了半院子。   “哇~好多啊!”唐笑安兴奋地在“山顶”跑来跑去,摔了也不喊疼,叽里咕噜爬起来去找剥了皮的金黄棒子,给唐笑笑放进布袋里充数。   他姐姐每天放学都要剥二百个呢,他先给姐姐找八、不对,找十个!   跑着跑着,忽然看到一团灰扑扑的东西窜过去,唐笑安慌忙抱起脚边的棒子保护自己,嘴里小声叫道:“妈!有老鼠!”   “别怕。”姜冬月说着,飞快起身将儿子抱到平地,抽了根树枝去打老鼠。   乡下老鼠速度特别快,她压根没想着捉到,纯粹是为了安慰一下唐笑安。结果刚敲几下,就见墙角棒子皮窸窸窣窣地动。   用树枝撩开,发现里面并不是老鼠,而是一只成人巴掌大的刺猬。   “刺猬怎么跑家里了?”姜冬月格外惊讶,用棒子皮垫着将小东西捉进筐里倒扣住,上面压半块砖头,“笑安你看,不是老鼠,是一只小刺猬。”   唐笑安凑过来,盯着蜷成团的刺猬看了一会儿,眼睛弯成了月牙:“妈妈,你真棒~”   姜冬月不禁笑开了。她跟唐墨都不善言辞,笑安却不知道随了谁,嘴里时不时就蹦两句夸人的话。   刺猬是个稀罕东西,毫不意外受到了全家人的欢迎。唐笑笑给它削苹果皮,唐笑安给它喂水,晚上甚至想把刺猬抱到屋里守着睡。   唐墨:“放外面,万一黑灯瞎火的爹把刺猬踩死了咋办?”   唐笑笑&唐笑安:“……”   俩孩子看看亲爹的大脚板,再看看可怜的小刺猬,毫不犹豫将后者挪到了院子里。   唐墨悄悄松了口气。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种密匝匝的碎东西,猛一看头皮发麻,看习惯了也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可惜现在当了爹,不能为着自己把刺猬撵出去叫孩子难过,唉。   唐墨揣着点儿秘密睡下,转天差十分钟五点起床,推开堂屋门就见井台旁边的竹筐不知道咋回事儿翻了,砖头还在,刺猬却没了踪影。   嘿,这刺猬还挺机灵啊……唐墨心头一喜,脚步轻快地舀水坐锅去了。   * * *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下面让我们一起关注天气。本台从中央气象台获悉……受冷空气影响,洪金市二号至三号夜间有中到大雨,风力四到五级……”   大队旧收音机的女声通过喇叭传出来,滋啦滋啦地响彻整个石桥村。   姜冬月站在巷子口仔细辨认,好一会儿才听清内容,暗想攒够钱了必须买台电视机,彩色黑白无所谓,至少能听个天气预报。   正要回家继续剥棒子,马秀兰牵着唐耀阳从村东走过来,大老远就喊她后天去西康村给外甥过十二天。   姜冬月皱起眉头:“这么早?”   “过十二天”是本地特有的习俗,即新生儿出生满十二天后遍邀亲戚庆贺,送礼钱的同时还要送些衣裳鞋袜之类的礼物。   但女人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孩子满月前根本没有精力下床招待客人,是以姜冬月这么多年没见过任何一家卡着十二天请亲戚,都是满月后再过十二天。   有些讲究人家怕孩子养不活,甚至会等孩子满十二岁了才庆贺。当然,名义上还叫“过十二天”。   “哎呀,小霞婆婆找大仙算了日子,二十九正正好。反正你早点儿准备,叫老黑脱一天工也过去。”   “行吧,不下雨就去。” 第89章 十二天   摸着良心说, 姜冬月真不想去给唐霞孩子过十二天。   这年月乡下谁家扯了电话线就挺风光,几乎没人用手机,所以但凡红白喜事都提前打招呼, 生怕叫不来人。   像马秀兰这样临时通知,简直是三九天喝醋,故意寒碜人。不去肯定落人口舌,去吧又心里不舒服。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种婆婆……姜冬月转身回家剥棒子,晚上特意在天地台烧了根细香,祈祷二十九下雨。   可惜天气预报没出错,二十八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 二十九天就放晴了,湛蓝得没有一丝云。   “去就去呗,正好笑笑放假, 咱们带上儿子闺女一块儿吃席, 多划算啊。”唐墨一边和稀泥一边数零钱, “小孩十块礼金就够了, 到他们村口再扯块细棉布?”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买箱方便面吧, 半晌饿了能当零嘴吃。”   “行, 方便面看着时兴。”   夫妻俩商量一致,又互相瞅了瞅头发和衣裳, 便各自骑着自行车朝西康村出发。   唐笑笑坐在姜冬月的车后座上,斜挎着碎花布拼接的圆形小钱包,没走几分钟就催姜冬月骑快点儿。   “妈你看,爹带着弟弟骑过桥头了, 超我们那——么——远。”   姜冬月:“……”   自从唐笑安学会走路,唐墨就打了个小巧的木座椅, 可以卡在二八大杠的横梁上。再绑一块棉垫子,坐起来又舒服又结实。   这会儿唐笑安就在自己的“豪华专座”上东扭西看,一会儿拍拍铃铛,一会儿敲敲车把,高兴得咯咯直笑。   他还特意冲后面伸手,嘴里喊着“追不上!追不上我!”,仿佛是在开赛车兜风。   “没事儿,你爹到前面路口就停下等我们了。”姜冬月随口安抚闺女,同时悄悄加速。   然而唐墨今天好容易有空带儿子出门,一颗心飞得比喜鹊还高,早把姜冬月的叮嘱忘到脑后,直到车链子掉了才被迫停下。   姜冬月气喘吁吁追上来:“唐、老、黑!你是赶着抢金子吗?在后面喊你都听不见。”   “呃……”唐墨挠挠头,“我在前面带个路嘛。”   等车链子重新挂上,他把唐笑笑抱到自己的车后座,“你车轱辘小骑得慢,我带俩孩子吧。”   又骑了十几分钟,西康村的牌楼出现在眼前,柱子两旁蹲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唐墨放慢速度,带着一家四口穿街过巷,先找到小卖铺购了箱方便面,然后才拐弯去唐霞家。   可以明显看出,西康村比石桥村富裕许多,三条主街全铺了水泥,较为宽敞的巷子也垫了碎石子儿,偶尔还有人开着小汽车经过。   嘿,开板厂挣钱真多……唐墨肚里念叨两句,很快寻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唐霞家,甫一靠近就被惊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门口两面红旗迎风招展,墙上贴着三米多长的红纸礼单,竖着写满了名字。特别是排在最顶头的“李庆发”,居然随了整整三百块钱的礼!   房后山的位置架着面案板和两口大铁锅,有三个戴围裙的男人在不停地炸疙瘩,炸好一盆就吆喝其他人用筐端走吃,硬生生整出了几分流水席的派头。   所谓“炸疙瘩”是本地一种特色吃食,用开水将白面烫熟后搅打均匀,再晾半个钟头左右,掺入干面粉重新搅打。   等面糊粘稠度适中,就可以用铲子或大漏勺捞起来,一点一点倒入油锅。因为有一部分面是烫熟的,所以很快可以炸透浮起来。   现炸的疙瘩外焦里嫩,吃时撒一点白糖,馋虫都能勾出来。   “天呐,这阵势快赶上娶媳妇了。”姜冬月小声说着,把唐笑安和方便面都塞唐墨怀里,自己拉着唐笑笑的手去登记礼钱。   她刚刚扫了一眼,礼单上最少的都有八块钱,可不能叫唐墨打肿脸充胖子。   门外到处是人,里面也不遑多让,唯有唐霞的房间还算清静,只坐了她婆婆、马秀兰和两个陌生的婶子。   “大嫂,你来啦。”唐霞垫着两床被子靠在床头,脸色不怎么红润,精神却极好,眉毛描得青黑飞扬,“我正跟咱妈夸你手艺高呢,西康村都有人穿你做的衣裳。”   姜冬月笑道:“咱俩客气什么,以后你出月子了想做衣裳尽管开口,保证给你裁得漂漂亮亮。”   唐霞:“……”   她分明想让姜冬月给儿子做衣服,搁这给她装什么傻呢?切~   “哎呀,都是当娘的人了,自己穿漂亮有啥用?照料儿子才是正经事儿。”马秀兰掀起眼皮瞥姜冬月一眼,让她看外孙手腕脚腕上的金镯子,“建军他大伯给买的,真金足赤呀。”   马秀兰从里到外将床上酣睡的婴儿夸了个遍,又是“生下来白净招人待见”,又是“眼珠子机灵会看人”,末了问旁边穿着红褂子的老太太,“亲家母,你说是吧?”   唐霞婆婆的确是个老实人,闻言只笑呵呵地点头,看着比马秀兰还像客人。   姜冬月附和着夸了两句,问道:“怎么不见瑶瑶?出去玩了吗?”   唐霞婆婆这才开口:“她小姑姑看着嘞。”   “妈~”唐笑笑忽然拽了拽姜冬月的手,“我想上厕所。”   西康村虽然板厂多,村民富裕,但没集市没庙会,加上跟唐霞关系平平,所以她出嫁后姜冬月一次没来过。   唐笑笑自然也没来过,这会儿看什么都陌生,说话声音也小小的。   “知道了,妈领你去。”姜冬月正不想待在屋里,闲聊两句趁机拉着唐笑笑出门,准备到点了蹭顿午饭就回石桥村。   唐霞话里有话讽她没给外甥送衣裳,她还嫌唐霞小人得志呢。瞧那副模样,不知道的得以为她生了个哪吒。   姜冬月带着闺女打听到厕所,出来后却怎么也找不见唐墨,一路走到街上才发现他把唐笑安扛到了脖子上,正挤在人堆里凑热闹。   而人群包围的正中心,是个西装革履的老爷子。虽然头发花白且大腹便便,西装也过于宽大不合身,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的成功者气质却非常强烈。   “咱们这辈人,可以说赶上了最好的时代!只要睁开眼睛,开阔视野,那遍地都是黄金啊!”老爷子声音洪亮,右手抬高又用力挥下,“最重要是胆量,只要够胆子,你就能搭上时代的顺风车!”   “去年我到广州学习的时候,人家那边的老总已经开发了全新的模式……”   他侃侃而谈,时不时蹦出几个新词儿,什么“超前理念”、“金融运作”,把围观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李建军小跑过来请他上桌,才意犹未尽地停住。   “今天我说的这些话,你们到洪金市花钱买也听不着!改天有想追求进步、追求财富的,就上家里找我,咱们喝点儿小酒唠嗑,我李庆发不能光自己发,更得带领乡亲们一块儿发!”   “好!李大爷说的真好!”   “庆发有觉悟啊,先富带后富!”   众人哗哗鼓掌,唐笑安不明所以地跟着拍拍手。   “应该的,应该的。”李庆发边挥手边往家里走,连带身旁的李建军也红光满面,脚步轻快如风。   “……”   姜冬月听得满头雾水,完全不理解有什么好激动的,等吃饭时发现大锅菜里肉特别多,疙瘩随便打包,才稍微有了点儿真实感。   唐墨压低声音:“李建军他大伯真厉害,开板厂挣了十几万,去年搞什么投资生意,听说身价过百万了。”   那可是百万富翁啊,他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难怪给小孩出这么多礼钱。”姜冬月边说边把唐笑安碗里的花椒挑出来,又给唐笑笑夹一筷子粉条,“他投资什么啊?在西康村建厂?”   唐墨摇摇头:“我也没听懂,好像两万以上才有资格,钱真是都叫有钱人赚了。”   两万距离他们确实太遥远,夫妻俩感慨一番,吃完饭溜达着歇了会儿就骑车回家。   这次唐笑笑坚持坐姜冬月的车后座,路上沉默不语,任唐笑安怎么闹腾欢呼都没吭声。   到家后她翻开书包写生字,一口气学习了俩钟头,终于鼓起勇气去房顶找姜冬月。   “妈,你觉得我和弟弟谁好呀?”   姜冬月放下棒子,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是我们笑笑更好。”   唐笑笑眼睛霎时亮了,然而这亮光一闪即逝,犹如风中飘摇的火苗。   她绞着手指,声音低低的:“可是别人都觉得男娃更好。”   奶奶是这样,姑姑也是这样。她清楚记得李木子出生时根本没有十二天,李木子弟弟的十二天却有这么多人,做那么多饭。   听一个甩豆包的女生说,李木子今天哭得太大声,被抱到她姑姑家了,不知道有没有疙瘩吃。   “傻闺女,”姜冬月心念电转,伸手揉了揉唐笑笑的小脑袋,“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别人怎么想关我啥事?   “那些重男轻女的人都是老思想、老封建,将来有他们后悔的时候。咱娘俩就关起门过自己日子,我挣钱你学习,早晚供出个大学生,羡慕死他们。”   她语气温和,神色坚定,唐笑笑的两簇火苗重新亮起来:“嗯!” 第90章 学骑车   连续晴了十几天, 加上姜冬月早翻面晚遮笘,房顶棒子晒得发干发硬,互相搓动时咔咔作响。   她挑拣了半布袋颗粒饱满的, 让唐墨用绳子系到院子里贮藏,留着冬天磨新棒子面,然后从街上找来打棒子的脱粒。   不得不说,九十年代农村机器升级就是快。今年的脱粒机看起来比去年的更笨重,但一次能吞十几个棒子,籽粒脱得也更干净。  往外吐棒子芯的地方则多了根很粗的塑胶管,在管口套上那种眼儿特别大的廉价塑料网, 脱粒的同时可以顺带清理棒芯,十分便捷。   轰隆隆地脱完全部棒子,姜冬月便打扫干净房顶, 将棒籽儿均匀摊平。它们需要再晾晒五、六天, 水分含量达到粮站标准后, 才有籴棒子的人开拖拉机上门收购。   唐笑笑在摊平的棒籽儿中间缓慢行走, 鞋底贴着房顶趟出一道道窄沟,两条胳膊左右伸开保持平衡, 像个扎了小辫的稻草人。   等西屋和北屋全趟好, 她满意地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开始央姜冬月教她骑自行车。   “妈, 我们班好多同学都会骑了,你就教教我嘛,以后去乡小学考试我就能自己骑车了。”   姜冬月:“……行吧,但是摔了不许哭鼻子。”   想到自己去年偷偷推着妈妈的自行车在巷子里“试驾”, 不小心摔到墙上哇哇大哭,唐笑笑也有些不好意思, 眨巴着眼睛道:“今年我长高了,不会摔。”   而且现在路边到处是垛起来的棒子秸,她可以往棒子街上倒,摔了也不疼,嘿嘿。   唐笑笑悄悄为自己的机智鼓了鼓掌,然而走到田间土路实际骑起来,仍旧各种不顺。明明两手捉车把姿势标准,左脚踩脚蹬子右脚不停的点地加速,自行车却总是往右边倒。   最惨的是棒秸垛近在眼前,她居然“啪”地提前摔倒了!   唐笑安正在地头蹦蹦跳跳地捉蚂蚱,瞧见这一幕急忙高声呐喊:“姐姐加油!加油!”   “……”唐笑笑爬起来,忍痛将眼泪憋回去,拍拍膝盖的土继续练习。   “没事儿,这次妈晚点撒手。”姜冬月说着,用力扶住车后座,“开始吧,再遛几圈儿就熟悉了。”   唐笑笑不放心地叮嘱道:“妈,你撒手之前喊我一声啊。”   “行,放心吧。”   大半个小时后,姜冬月跑得满头汗,唐笑笑终于学会了上车和下车,中途还能飞快踩着脚蹬子蹬两圈。  当然,摔的跟头也不少,上衣裤子全蹭了土,手掌还擦破了点儿皮。   姜冬月喘着气说道:“一口吃不成胖子,明天再练吧。”   唐笑笑犹豫片刻,决定再骑一会儿,“我感觉马上要学会,只差,”拇指和小指比出条微不可见的缝隙,“这么一点点。”   她们骑车的地方在第一道河与第二道河之间,离村子很近,时常有乡亲路过,姜冬月想了想便答应下来,让唐笑笑先学着,自己带唐笑安去平金河割香蒿。   “开头看着路,骑上去了就用力蹬,只要腿脚不松劲儿,车子就倒不了。”   “知道啦,我很快就会骑。”   姜冬月不放心地又看了一会儿,发现唐笑笑甭管遛着遛着能不能跨上车,确实不挨摔了,便抱着唐笑安去平金河,找到前天发现的那片香蒿,刷刷刷割了一大捆。   蒿子是河边地头常见的野草,分为香蒿和臭蒿两种。其中臭蒿都被直接拔掉,香蒿因为有股非常浓烈的香气,经常用来焖豆糁。   所谓“焖豆糁”就是把黄豆煮熟后晾干,撒白面粉晃动裹匀,然后用干净布袋和纸片包住,最上面盖着厚厚的香蒿。   如此焖上几天,黄豆长出白色菌毛的同时也染上了独特的草木香。将其挪到房顶重新晾晒,就能得到一颗颗干燥芬芳的“豆糁豆”。   豆糁豆极耐储存,在干燥通风处挂半年也不会变质。想吃的时候,只要刷干净坛子,把豆糁豆、花椒水、大量姜片和白萝卜片一股脑放进去,三、四天左右便腌制成功可以吃了。   以前乡下人日子艰难,冬天家家户户都靠豆糁当菜,滴两滴香油下饭。现在粮食打的多,还有人专门建大棚种菜,寒冬腊月都不怕没菜吃,焖豆糁的人便少了许多。   今年要不是姜秋红辟了三分地种黄豆,给她送来一提篮,姜冬月几乎快忘了豆糁怎么做。   将黄豆泡进陶瓷盆,香蒿堆到南棚子里,姜冬月就去地里接唐笑笑,临走嘱咐唐笑安在屋里待着玩,哪儿都别去。   唐笑安煞有介事地摆摆手:“你去吧妈,我不是三岁小孩了。”   姜冬月差点笑出声来,心说你个头不高,年龄倒长得挺快。   “好好在家待着啊。”她又嘱咐一遍,然后才关住门出发。   这时节地里麦苗刚探出头,四面无遮无挡,姜冬月快步走几分钟,远远就看到第一道河桥头有个小姑娘在推自行车。   先推到桥头最高处,再就着下坡的冲劲儿往前窜,虽看起来七扭八拐的,竟也能骑出去十几米。直到车身整个歪斜,才从容倒在棒秸垛上。   好家伙,这是会骑了啊……姜冬月正要挥手,唐笑笑已经提前发现了她,炮弹似的跨上自行车,半圈半圈地蹬着朝她奔来。   “妈你快看!我学会骑车了!哈哈哈哈!”   ……   俗话说艺高人胆大,唐笑笑自觉骑车水平甚好,胆子也格外大,家里的豆糁豆还没焖出味儿,她已经骑着自行车跑了三次小卖铺,每天放学还要骑出门去找同学写作业。   但刚炫四天,唐笑笑就没作业可写了。   “妈,老师不教我们啦。”她趴在椅子上,蔫头耷脑地叹气,“今天我上了两节语文自习课,两节数学自习课,还上了三节体育课,唉。”   姜冬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地撸了撸闺女的麻花辫儿。   这年头老师待遇并不高,乡下小学的老师尤其辛苦。比如唐笑笑口中的这位郭老师,她本来只教数学,结果二年级下学期语文老师调走,始终没招来新的,她就一人教两科,天天批两种作业。   现在郭老师离开,唐笑笑这班学生算是没人管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招来新老师。   晚上唐墨听说这事儿,大咧咧地道:“瞧你心眼儿小的,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张校长肯定有主意,不能叫孩子们瞎玩。”   姜冬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村小学就那么个模样,校长恐怕也发愁啊。”   她边说边将缝完边的裤子塞给唐墨,催他换上试试。   唐墨“嘿嘿”笑起来:“冬月,我天天砂光,锯末荡得看不清黑白丑俊,穿啥新裤子啊。”   不拿腔拿调就皮痒痒……姜冬月肚里翻个白眼,嘴上却道:“你是咱家顶梁柱呀,穿的破衣烂衫像什么样?赶紧换了让我看看,哪儿不合适明天给你改改。”   唐墨这才翘着尾巴试穿新裤子,感觉处处熨帖,第二天便套在旧裤子里面去板厂,生怕刮坏了。   姜冬月又好笑又心疼,月底去青银县服装厂的时候,特意挑了两匹深蓝色牛仔布料,并低价买了盒镀铜纽扣,准备做几件新款牛仔外套,剩的布再给唐墨做条宽些的裤子过年穿。   牛仔布相对更厚更硬,裁制衣裳自然更费力,但是姜冬月每次出摊回家都对照小本子检查,敏锐地发现生意在渐渐变差。   此外,有些人量完尺寸交了定金,还会要求她在衣服领口或裤腰位置做个“假商标”,好让成品看起来像是机器生产的牌子货。   风向变化太快,姜冬月实在没法说出“几十年后手工费比机器贵十几倍,现在买到就是赚到”的话,只能在材质和款式上努力,期望自己这点儿小买卖能干得更长久。   她这边兢兢业业挖空心思,还进了批袜子和手套配帮卖,总算把毛利提了起来。石桥村小学招老师却毫无进展,张校长不得不安排其他年级的老师轮流排班,好歹把新知识给学生们囫囵吞枣过一遍。   赶上下学期期中考试那段时间,各年级老师都紧着自己班学生教,张校长还提着毛算盘给唐笑笑他们讲了几天珠算课。   日子一长,学生们尚不觉得怎样,每天照常嘻嘻哈哈地上下学,甚至因为作业少了更开心,家长们却坐不住了,纷纷去学校找校长提意见。   “到底猴年马月才能有老师?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高低也得给整个师傅啊!”   “我们学费和书本费都没少交,就让学生一天天在教室干坐着?”   “去年连打带骂好不容易管得皮猴子懂点事儿,今年离了老师,又开始上蹿下跳,校长你说说叫我们石桥村乡亲咋办?”   “是啊,咱们风吹日晒干活儿不就为了孩子嘛,好歹教他们认个字……”   张校长听得头都大了,随手一挠就是几根花白头发。他顶着秃脑门好言相劝打发走了几个,剩下实在打发不走的索性带着一块儿去找赵成功。   “支书啊,咱村小学生有困难就是社员有困难,社员有困难就得找大队解决,你给想个辙吧。”   张益友并非推卸责任,他在石桥村小学待了许多年,感情十分深厚,奈何学校就是这样的条件,全方位降低要求引来几个新老师试讲,他心里其实都不大看得上,结果人家没待两天就要走,他能怎么办?   赵成功:“……”   MD,这支书也忒难当了! 第91章 代课老师(补)   和石桥村的同龄乡亲比起来, 赵成功是极少数完整读完小学六年书的人。要不是赶上亲爹生病,家里缺劳动力,他绝对能继续往上读, 并按照最初的规划考中专,再托关系分配工作,实现吃国家粮食的理想。   可惜天大地大肚子最大,赵成功没怎么伤心就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有牛时在后面推犁,没牛时在前面拉辕,很是受了十几年罪。   “唉, 要是那会儿多撑两三年,现在我肯定头一个报名来学校当老师。”赵成功一边闲聊一边给张益友夹菜,“校长你多吃点儿, 成天管几百号人费心费力的, 不容易。”   张益友很少在外面吃饭, 今天傍晚被赵成功连劝带拽地留在他家吃焖面, 又听了回“寒门学子忍痛斩前程”的故事,心头也颇为感慨:“都知道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 可是攀高太难啦!”   “但是呢,”他喝掉半杯茶, 语气一转,稀疏的头发都跟着支棱起来,“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何况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 大水大旱也饿不死人,更没有道理亏待学生。”   “《悯农》里面说的好,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学生也是同样。你培养他五、六年,他就能成栋梁,就能为国家做贡献。赵书记你就是个典型例子啊!”   张益友越说越兴奋,从“教育对人才培养的重要性”讲到“男女受教育的不同影响”,又讲到“乡村学生必须抓住教育关键期”,最后双目炯炯握着赵成功的手,诚恳道:“小学教育功在当代,立在千秋,赵书记你一定要重视啊。招不到正式老师,我们可以先招两名代课老师,工资太低太少,可以从大队拨款。无论如何,都不能耽误了祖国的花朵!”   赵成功:“……”   他当然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可大队这不是没钱吗?   眼看张益友松开手,自己给自己续了杯茶,舔舔嘴唇还要继续讲,赵成功脑袋瓜嗡嗡的,赶紧把瓜子糖端到桌上,一边让一边表态:“校长你放心,咱不是那种吹牛皮不干事的人,明天我就发动全村力量,说啥也得把代课老师先找着。”   “但是吧,石桥村情况你也清楚,初中毕业的恐怕都没几个,更别提中专和高中了,先找个水平差点儿的对付对付,你看行不行?”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张艺友痛快点头:“行,甭管水平好赖,脾气要好点儿,别戳打学生。”   ……   “歪歪!全体社员注意了啊!石桥村小学招代课老师,二年级代课老师!谁想干的先到大队报名、考察!全体社员注意了啊……”   熟悉的喇叭声传来时,姜冬月正在房顶上晒豆糁豆,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叹气。   乡下孩子上学真是太难了,她记得从前唐笑笑前后换了好多个老师,直到六年级才稳定下来,不用成天上自习。   但功课亏得太多,饶是后半年天天硬补,全班也只有十几个孩子考上初中。   姜冬月边想边把黏成团的豆糁豆搓开,又在旁边用砖头顶住两根细竹竿,绑上塑料绳驱赶麻雀。   “哎哟,别细致啦,豆糁那味儿冲的,啥鸟雀也不敢吃。”   姜冬月探头往院子里一看,是李亚楠端着毛线筐来了,忙招呼她进屋坐,自己从房顶下来洗了手,翻出昨天炸的咸黄豆请她尝尝。   盐水泡发的黄豆小火慢炸,出锅后再撒一点细盐,吃起来酥脆可口。李亚楠略尝了几颗,夸赞道:“冬月,你手真巧,又会裁衣裳又会做饭,我们家若希前两天瞅见你给笑安织的那帽子,回去老羡慕了,非缠着我给她做一个。”   姜冬月笑道:“不用羡慕,若希那条裤子做好了我就给她织个同款,冬天戴正合适。”   “哎,别惯她这毛病,见啥要啥。”李亚楠说着,将棒针取下来,蓝色毛线绕到小指,利索地起针勾挑,“待会儿帮我看看咋接线,我一换颜色就脱针。”   姜冬月:“好说,我也织两针。”   俩人相对坐着忙了快半个小时,李亚楠注意到唐笑安在被窝里动了动胳膊好像快睡醒了,犹豫片刻终于挑明来意:“冬月,你知道小学招代课老师的事吧?你觉得我能干不?”   她为人泼辣爽快,话说开了便不藏着掖着,秃噜噜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爱党现在既不能当村支书又不能干重活,还得仔细调养,比若希都金贵。我琢磨着坐吃山空撑不了几年,好歹手里有张初中毕业证,就想找个活儿干。”   姜冬月:“……?”   她还真不知道李亚楠是初中毕业,因为俩人以前关系挺稀松,也就是陈爱党退下来后,她觉着李亚楠日子苦,三五不时地抱孩子过去坐会儿聊聊天,彼此走动才渐渐多起来。   “亚楠,你是真人不露相啊,怎么以前都没听你提过?”姜冬月放下快织完的毛裤,想了想说道,“初中文凭教小学那肯定够用,不过我听说工钱给的太少,招不来人,所以赵成功才架喇叭广播。”   李亚楠轻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人一走茶就凉,如今哪有我挑三拣四的份儿?随便添个百八十块进项,我就知足了。”   “冬月,你是个实诚人,我有话就直说了。大队整啥考察我都不发憷,可是开春那会儿咱村搞选举,爱党把成功得罪的不轻,我就怕自己凑过去了讨人嫌。你跟香惠嫂子关系好,帮我探探口风成不?”   原来如此……姜冬月压下心里那点唏嘘感慨,认真道:“成,我晌午就去。”   说到做到,姜冬月吃完中午饭就推着唐笑安去赵成功家,把李亚楠的事情对他们两口子学了一遍,得了准信儿方折返回去让李亚楠先到大队报名。   李、赵两头都说话和气,至于结果如何,她实在没法儿保证,跑了一大圈之后,就蹬着三轮车去菜地挖萝卜。   经霜的萝卜叶片深绿,拱出地面的根茎却雪白饱满,姜冬月用铁锹将泥土铲松,唐笑安便双手抱住萝卜,用力将其拔出,嘴里唱着“嘿哟嘿哟拔萝卜”的儿歌,像只勤快的小兔子。   但带缨的白萝卜分量重,唐笑安拔二十几个就累了,脸蛋涨得通红,鞋子和裤脚也灌了土。   姜冬月让他坐田埂上玩会儿,小家伙摇摇头,喘着气道:“妈妈,我要快点儿长高,姐姐说长高了能上学。”   姜冬月:“……”   看她儿子这劲头,估计还得五岁送育红班,要是村里能开幼儿园多好,唉。   白萝卜拉回家,姜冬月照例剁掉缨子腌咸菜,又挑出十几个削成滚刀块做泡椒萝卜。   因为这种新方法真是从高成静那里学来的,为了鼓励外甥女,她特意做了两坛子,预备过几天和豆糁豆各取一半送到高家屯。   没想到前脚刚拾掇完,后脚姜秋红就骑着自行车来了,车座上绑着两把结结实实的高粱苗扫帚,还有三个盖帘儿。   姜冬月惊喜道:“姐姐,我正想过几天找你呢。你咋拿这么多东西啊?今年不是没种高粱?”   “别提了,”姜秋红摆摆手,“都怨你姐夫,一高兴找不着东南西北。前阵子成强谈的对象刚定下,我叫他去山里买点儿高粱。你姐夫倒好,老母猪吃槽子没个够,买回来两大麻袋!以后重孙子娶媳妇都够用了。”   本地习俗,男方家娶妻过门时,要在天地台烧一捧高粱穗,寓意节节高升,日子红火。   将来添丁进口,也要在门楼上挂高粱,有些人家还会带着高粱穗去老丈人家报喜。   “成强这个对象是东大树村的,长得又矮又瘦,就占个模样好看,碰了成强的心,死活非要办。”姜秋红嘴里说着埋怨的话,面上却掩不住喜气,“等算好日子了我再给你捎信儿,到时带俩孩子都去啊。”   “行。”姜冬月应了声,又问高成强买新衣服没,“现在都流行穿西装,配尖领毛衣,我给孩子做一件吧。”   姜秋红急忙拒绝:“我听亲家那意思,成婚不是腊月底就是大正月,天冷得很,穿件新棉袄就行。”   千万别像他爹年轻时那样瞎臭美,冻得甩大鼻涕了自己都不知道。   姐妹俩亲亲热热地聊了半晌,傍晚姜秋红临走时忽然问道:“冬月,你们村西边桥头扯了几丈长的红布,上面有画有字儿,我也看不懂,你知道是干啥的吗?”   姜冬月今天忙着洗萝卜、涮萝卜、腌萝卜,根本没出过门,见姜秋红实在好奇,索性将她送到桥头跟着看了看。   只见那红布横跨平金河,比路边电线杆子还惹眼,上面金黄大字鲜亮干净,显然刚挂没多久。   “农商、百赢……三月返息,送米面油,抽奖……”姜冬月挨个辨认,发现是个揽储广告,没写利息多少,但奖励异常丰厚。   姜秋红立刻泄了气:“早知道不叫你出来,现在砖缝里的钢蹦都抠出来花小兔崽子身上了,我跟你姐夫毛干爪净的,人家送啥也得干瞪眼。”   说着跨上自行车匆匆离开,转眼拐过弯不见了踪影。   姜冬月算了算自家积蓄,发现也没多少,不值当从信用社取出来折腾,便将此事抛到脑后,慢悠悠溜达回家做饭。   两天后   李亚男正式走马上任,成为石桥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夜里她专门提着鸡蛋糕给姜冬月道谢,并给唐笑笑送了一沓卷子。  “冬月,期末考试快到啦,你千万在家盯着笑笑多做题。她年年考第一名,不能落到我手里就退步。”   姜冬月顿时乐了:“行行行,我保准认真仔细,完成李老师交代的任务。”   唐笑笑:“??”   她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但是说不上来,又怕考分低了被新老师批评,第二天便开始自己加作业,还订了个厚本子记错题。   每到星期六,就把上周的错题翻出来重新做一遍,让姜冬月帮她对答案。   这办法费时费力,但长期坚持非常有效,等到腊月中旬,唐笑笑顺利领回来一张奖状,和之前的并排贴到堂屋墙上。   “妈,左边快贴满了,明年的奖状贴到右边,我们把北屋贴严实~”   晚上唐墨砂光回来,高兴地“嘿嘿”直笑:“闺女真聪明,咱家指不定能出个女状元啊!”   “瞧把你美的,”姜冬月白唐墨一眼,让他兑热水洗脚,“今天被罩都拆洗干净了,你注意着点儿。对了,板厂什么时候算账呀?我想去青银县批发衣裳,趁过年和过会卖几次。”   唐墨有心说你在家看孩子做饭就够累了,非挣那仨瓜俩枣的干啥,瞅瞅堆满缝纫机台面的碎布和针线,又把话咽回去,低声道:“估计得二十四歇工再算。反正没多少天了,我先找老板支一笔吧。”   姜冬月:“行,剩下的再存起来,明年麦天咱们就能凑够一万块钱了。”   “开春就差不多了。”唐墨一边泡脚一边掰手指头,“今年啥都涨价,板厂干日工一天涨五块,我们砂光一张板子涨两分,一百张就是两块钱,算下来也不少。”   “听说西康村有新开的板厂舍得涨五分,我想着跟伙计去打听打听,明年哪家钱多就在哪家干。”   唐墨越算账眼睛越亮,他不怕吃苦,就怕没地方吃苦挣钱。像现在这样就挺好,干得辛苦挣得也多,年年都能存住钱,日子过起来非常有盼头。   美滋滋地想了会儿万元户的幸福生活,唐墨突然一拍脑门:“嘿,差点忘了正经事。早答应给孩子们买台电视机,干脆年底买,今年咱们也在家看春节晚会。”   “……”   姜冬月顿了顿,轻声道:“等你算完账再说吧,到时候去洪金市转转,货比三家。”   这年月粮食便宜,但电视非常贵,以彩电为例,二十一寸的能卖五、六千,二十九寸的叫做“大彩电”,至少八千起步。   如果唐墨坚持要买,她说什么也得买黑白电视,不能浪费血汗钱。   打定主意,姜冬月往炉子里添了块新煤球便钻被窝睡下,转天早早起床和面。   冬天面团发酵时间长,用被褥盖住在煤炉旁边暖一天,傍晚才能发起来。她现在和好面,唐墨天黑到家就能吃上刚出锅的馒头。   姜冬月安排得十分妥帖,但唐墨直到晚上九点半才回来,车子丁零当啷地没停稳,就从兜里掏出巴掌宽的一张纸,兴奋道:“冬月,电视机有了!” 第92章 优惠券   姜冬月难以置信地道:“你自己买电视机了?”   “哪儿能啊, ”唐墨赶紧摇头,“我就是抢了个优惠券,拿着券去信用社领电视, 特别便宜。”   他展开那张金灿灿的硬纸片,“冬月你看,这上面写着呢,二十一寸八百八,三十寸一千六,跟青银县的黑白电视都差不多价格了。”   姜冬月越听越迷糊:“信用社什么时候开始卖电视了?卖啥也不能亏本啊。”   她边说边把锅里熥着的热馒头和一碗白菜端出来,“赶紧吃饭, 我给你盛碗汤。”   唐墨其实在外面吃了顿炒饼,但他干活费力气,饿得也快, 当即洗了手坐下, 狼吞虎咽地吃了俩馒头, 又喝掉半碗米汤, 才舒坦地靠在椅子背上,低声道:“不是镇上那家信用社, 是个特别大的, 叫“百商银行”还是啥行来着。”   “他们派了人在平村镇搭台吆喝,又唱歌又跳舞, 比过年还热闹。我推着车挤不过去,就随大流排队抽奖,你猜怎么着?”   唐墨挑起两道浓黑眉毛,得意得像只开屏孔雀:“嘿, 上来就是一等奖!”   姜冬月:“你把奖品带回来了吗?”   唐墨晃晃手里的优惠券,“这个就是啊。我跟你说, 当时旁边那几百号人羡慕坏了,还有个外村的想出五十块钱买,傻子才卖给他。”   “……”   姜冬月心说你才像个傻子,天底下哪有凭空掉馅儿饼的事,真去领电视肯定这样那样的条件,扒两层皮都算轻的。   但唐墨没经过铺天盖地广告轰炸的套路,见姜冬月不信,戳戳优惠券右下角示意她看,“人家现场扣的公章,又登记名字又摁手印,十天不领就作废呢。”   姜冬月缓缓吐了口气:“行,等你算完账咱们就去领。”   说着把优惠券拿过来放到缝纫机抽屉里,“这么宝贝的东西我先收好,省得俩孩子闹腾弄丢了。”   ……   从前姜冬月自己搞过几次优惠促销,也吃过批发商的暗亏,所以对唐墨的“电视优惠券”并不在意,想着离腊月二十四板厂算账还有八天,到时候直接把钱存起来,什么金当银当铜铁当,哪个都叫它落空。   结果隔天中午去小卖部打酱油时,竟然听其他人都在议论昨天的抽奖,钱会粉甚至已经兑回来了一壶花生油和一袋卫生纸。   “赶早不如赶巧,我比会粉早排了三十几号,就中十双筷子,啧啧啧。”   “东牛庄那个大娘运气真好,路边随手捡个号码还能中袋小米,整整五十斤呐。”   “哎哟,羡慕死了,我昨天在家洗衣裳啥也没赶上!”   “据说头奖是大彩电,不知道谁有那福气……”   姜冬月胡乱听一耳朵,急匆匆拎着酱油瓶子走了。   到家顾不上端锅,先去抽屉找那张优惠券,见它好端端躺在飞燕牌钢针下面,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难得来个偏财,幸亏没偷偷扔掉,不然唐老黑得气成啥样……   仔细看,这张券确实很正经,除了右下角的印泥章,正中央“农村镇百商惠银行”八个字的上方还有钢印,背面写着三个联系人电话,地址则是洪金市人民银行西行六百米53号。   姜冬月不知道这个53号具体在哪儿,但她依稀记得人民银行和市公安局挨得很近,假如有人耍诈下套,那不是阎王桌上抓供果,故意找死吗?   “妈,你在看什么?”唐笑安哒哒哒地跑过来,贴到姜冬月腿上,“你为什么不看我掏的鸡蛋?”   他想切白菜叶喂鸡,但姐姐不让他拿刀,给他发了一根火钩子掏鸡蛋,哼~   姜冬月把那张优惠券重新放起来,说道:“快让我看看,我们笑安掏的鸡蛋在哪儿呀?”  “当当当当~”唐笑笑拖长声调,用白菜叶包着一颗裂了缝的鸡蛋高高举起,“咕噜滚到井台上啦。”   唐笑安点点小脑袋,补充道:“没有坏。”   果然,那条裂开的缝隙仍被半透明薄膜裹着,隐约能看到里面一点蛋黄。   姜冬月笑道:“没事儿,鸡蛋摔了也能吃,中午咱们做蛋炒饭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这颗倒霉蛋磕进碗里,然后从提篮中摸出两颗新的,一并撒上盐搅拌。   热油滑锅后,把昨天特意剩的两碗米饭倒进去,翻炒到颗粒分明的程度,再把鸡蛋液倒入锅里不停翻动,很快一锅金黄焦香的炒米饭就做好了。   “哇~”唐笑安吸吸鼻子,举起自己专用的厚饭勺大口吃,两颊不停鼓动,像只快活的小仓鼠。   唐笑笑看起来斯文得多,但速度并不慢,中途还添了一碗汤。   姜冬月担心饭不够,又切了半碗蒸熟的老咸菜,滴小半勺香油就馒头吃。   饭后,姜冬月洗涮了锅碗,便关起门烧水,给一双儿女洗头理发。   唐笑安照例剃成光头,只留一点短短的青色毛茬,唐笑笑则剪短发梢,修一修刘海。   至于她自己,就得去平村镇理发馆花五块钱请别人帮忙了。   担心俩孩子在家无聊,姜冬月出发前专门布置了任务:“笑笑,你在家教笑安认三个字儿,妈回来检查。”   又嘱咐唐笑安,“听你姐姐的认真上课,记住了吗?”   “知道啦。”姐弟俩老老实实点头,姜冬月这才反锁门骑着自行车出发。   临近过年,不管有没有集市,路口都有三三两两卖货的摊贩,还有人开了辆皮卡车,卖成捆的粉条和粉皮。  姜冬月随口问了声价格,便继续朝平村镇走,寻了卫生所附近那家新开的“一剪梅”推门而入。“大概等多长时间啊?我想剪短点儿。”   老板正在摆弄卷发棒,闻言抬头看了看,说道:“十几分钟吧,待会儿这边定型了给你剪。你先洗个头,热水在铁皮桶里。”   “成。”姜冬月应了声,自顾自找水瓢兑水,又撕开一袋洗发膏放脸盆旁边。   刚试了试水温把脑袋埋进去,忽然听到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刘哥,忙着呐?你看我烫个波浪卷咋样?”   老板明显和来人关系不错,笑呵呵地道:“波浪卷最洋气了!正好昨儿进了护理素,给你免费做个保养。”   “谢谢刘哥,我今天可是来的巧了。”   俩人有来有往地说了好几句,姜冬月才听出是刘小娥,顶着满头泡沫打了个招呼,就继续搓洗头发。   刘小娥却眼前一亮,一边和刘哥侃大山一边走过来帮她舀水,行动间十分亲热。   姜冬月:“……”   摸着良心说她不大看得上刘小娥这种人,嘴甜心空,干啥都想占便宜,但刘小娥面子功夫着实修炼得厉害,哪怕两人在村里许久没碰过面,都能演一出模范妯娌戏,不服不行。   等她坐到凳子上开始剪头发,刘小娥也搬了个高脚椅靠过来,“刘哥,我嫂子平时不爱打扮,你费点心给设计个好发型。”   “哎对了,昨天抽奖中了吗?我猜你准没有我嫂子手气好,今年彩电都不用自己掏钱买,真是太羡慕了!”   这话一出,刘哥眼睛都瞪大了:“哎哟喂我的老天爷哟,我昨天皮鞋踩扁了都没中奖,感情都叫你们家人中了呀?”   刘小娥笑道:“我手气不行,从早转到晚就中了五等奖,我嫂子可是一等奖。”   说着从镜子里面问姜冬月,“嫂子,你什么时候去领奖?我跟着沾沾喜气。”   姜冬月没想到刘小娥的消息这样灵通,心中暗骂唐墨大嘴巴漏风,鬼使神差地来了句“你大哥嫌花钱,不让去”。   刘小娥登时捂住嘴巴,惊呼道:“大哥咋放着头奖不要?哪怕买了立马倒手卖,也能赚两三千呢。”   她越说越可惜,看架势恨不得代替领奖,又问姜冬月卖不卖优惠券,她愿意出二十块钱。   “二十太少了吧?”刘哥边说边让姜冬月闭眼睛,细长剪刀咔嚓咔嚓地在她前额晃动,“我愿意出三十!”   刘小娥“咯咯咯”地笑起来:“那我跟刘哥比赛,谁出价高谁要。”   俩人越说越热络,姜冬月实在听着不耐烦,干脆把锅扣到儿子头上,皱紧眉头道:“你们快别提这事了,我心里后悔都没法跟人说。”   “今儿中午笑安在家玩火淘气,早把那优惠券烧成灰了。别说再添八百八,就是免费送也领不了,唉。”   刘小娥的笑声戛然而止,刘哥的剪刀也顿了两秒,看姜冬月睁开一只眼才勉强安慰道:“咳咳,那句话咋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这福气肯定在后头等着嘞。”   姜冬月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是啊,就当破财消灾了。”   “不行,这么多钱呢,我得帮嫂子想想办法!”刘小娥腾地站起来,转了两圈后用力一挥拳头,“小贵子在百商银行有点关系,我找他问问,嫂子你在店里等我呀。”   说完风风火火推门离去,没多会儿又骑自行车回来,面露得意,“小贵子送条烟跟人谈好了,大哥在信息库登记过,券丢了不打紧,现在过去信用社那边能给补一张。”   似是怕姜冬月不信,她坚持等姜冬月吹干头发一块儿去,连波浪卷都顾不上烫。   姜冬月迟疑道:“……不用拿身份证,结婚证?”   “不用不用,”刘小娥急匆匆拉着她往外走,“有我和小贵子做担保,啥都不用拿。”   刘哥:“哎哟喂这么方便?能不能给我也担保一下?领个三等奖券儿就行。”   “下次吧哥,咱们领个头等奖!”   ……   半个小时后,姜冬月站在信用社门外临时搭建的的深蓝凉棚下,手里攥着两张一模一样的金灿灿硬纸片,心情十分复杂。   她可能真的没有偏财运吧,唉。 第93章 新生意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有些人的便宜哪怕一粒米都不能占。   在姜冬月的三十年守寡生涯中,这两句话几乎刻入骨髓。所以当刘小娥亲亲热热凑过来的时候, 她脑子里立刻绷紧了弦。   稍后提及中奖的优惠券和彩电,那根弦立马挂满了铃铛叮叮作响,比防汛期的锣鼓还急促。   等刘小娥打着一副“为你好”的模样,迫不及待领她补券,所有弦上的铃铛都开始疯狂摇动,仿佛在说谁信谁傻。   偏偏唐贵在旁边大吹大擂,一会儿“搭上百商银行的关系特别难”, 一会儿“机会千载难逢别错过”,甭管内里几斤几两,那姿势摆的是相当到位。   姜冬月沉住气问明白领奖要求, 稍稍露出想倒卖电视机的意思, 唐贵甚至“千辛万苦”往信用社后面巷子停放的黑色汽车跑了一趟, 五分钟左右就拿了张新·一等奖出来。   “大嫂, 今天为了帮你发财,我可是出了大力气, 回头赚了钱高低请顿红烧肉昂。”   刘小娥不满道:“咋的就给大嫂一张?你们不是搬了几十台大彩电吗?”   “银行的人多精呀, 那都是一机一码,缺根天线也看得出来, 我能折腾出一个就不容易啦。”   “难怪叫你给我哥走关系你装聋,原来恁么困难。”   “…………”   姜冬月听这两口子唱双簧,感觉脑子里那根弦正在寸寸崩断,大大小小的铃铛满地乱滚, 聒噪得赛过十八群老鸹开会。   她勉强挤出几句客气话,就捏着优惠券匆匆告辞, 直到回家猛灌了半碗水才缓过气来。   NND,乡下日子刚好过没两年,怎的骗子就比雨后□□还多?光显着她一个傻子不够用了……   “妈,妈?你在想什么?”唐笑笑绕着姜冬月转圈,“是嫌头发剪的不好看吗?”   唐笑安从花生堆里抬起头,大声道:“好看!”   “我瞧瞧,”姜冬月边说边举起小镜子,站到大镜子前面比着前后照了照,“还行,就是短得太多了点儿。”   可能她的一扎长和刘哥的一扎长,相差四、五公分吧。   姜冬月重新梳了梳头发,看看表快五点钟了,就拉开火炉门坐锅,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俩孩子作伴剥花生。   打鸽下豆,钓鱼挂饵,那百商银行阵仗大得吓人,想钓的肯定也更大更多。她蒙在鼓里便算了,如今既然发现古怪,说什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得想想办法……   ……   姜冬月守着煤炉沉思的时候,马秀兰正在街口送别闺女和女婿一家。   “嗨呀,你们俩孩子忒实惠了,割那么多肉干啥?吃到咱村儿过庙会都吃不完。”她一边说一边把脖子里的新围巾抖开来裹紧,不经意露出手腕间一点银色。  李建军深谙丈母娘那点炫耀心思,高声笑道:“妈,你这就见外了不是?我跟小霞从早到晚惦记你,你也得给我们机会尽孝啊!”   他拍拍浅灰色的面包车,“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等过年空闲了我开车带全家去财神山拜一拜,那边路修通了,好走。”   “对,山上武财神特别灵,大伯年年都烧头香。”唐霞抱着小儿子李木轩敲车窗,示意李木子从里面把门打开,又劝马秀兰早点回去。   “二哥二嫂都不在家,旭阳和阳阳离不开奶奶,还得劳动我妈天天管着。”   马秀兰笑得满脸皱纹都深了:“哎呀,人老了就盼着子孙兴旺,自己苦点累点不算啥。”   这时节孩子们无论大小都放了寒假,板厂也陆陆续续歇工,石桥村街头玩耍闲逛的人并不少,更有些专门跑来看热闹,围着李建军的面包车啧啧称奇。   马秀兰接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眼神,犹如吃了人参果的八戒,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坦。   她掏出两块钱塞进李木轩的衣兜,正要夸外孙两句,忽然感觉手背凉冰冰的,有零星雪粒子飘散下来。   “天气预报没说呀,咋的下雪了?要不小霞你们今儿晚上住下吧,雪停了再走。”   唐霞抱着儿子跨进车里:“这点儿雪不碍事,建军开车挺稳当,我们改天再来呀!”   “滴!滴!”   李建军按响喇叭,打开车灯,又探出头冲马秀兰拜手,“妈,你快家去吧,别冻着了。”   “好好好,你们路上慢点儿,窗户关结实。”   马秀兰目送面包车一路走远,直到昏黄尾灯拐过桥头彻底看不见,才揣着手转身回家。   嗨呀,难怪老辈人经常说“马吃夜草长膘,人走小路发财”,真是再没有错的。自从小贵子入冬那会儿搭上建军大伯的门路,家里银钱流进的比平金河水还多,她做梦都能笑醒。   现如今小霞买了车,小贵子新生意干得也不赖,等年后在外头站稳脚跟,她再跟老黑透个口风,带大儿子发家致富。   至于面冷心肠硬的大儿媳妇,就守着丫头片子喝西北风吧,切~   ……   夜里,雪下得越发大了,躺在床上能听到雪粒子穿墙过树,发出细微的啪啪声。   第二天推开门,入目是白茫茫连片天地,北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四处咆哮,活像只可怕怪兽。   “嘿,今年头一次下这么大的雪啊。”唐墨搓搓耳朵,去南棚子夹了块蜂窝煤,回屋先把火烧旺,然后带上手套帽子到院里扫雪。   那雪下得正紧,自然是清扫不干净的,唐墨半闭着眼挥动竹扫帚,依次将北屋、西屋、南棚子和鸡窝、过道之间推出一条二尺宽的通路,又沿着墙根划拉过去,把厚厚的积雪移开。   忙完进屋烤手,姜冬月已经剁好了白菜和老姜,正用勺子挖一小块白色猪油放进铁锅。   这猪油是她前些天自己熬煮的,掺了葱姜蒜和花椒,味道特别香,没多会儿便把唐笑笑和唐笑安勾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自觉穿衣裳起床。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衣裳也格外厚,单是棉裤就有二斤重。唐笑笑自己穿好就给弟弟帮忙,折腾半天才发现秋衣里外反了。   唐笑安苦恼地揪了揪棉袄扣子:“姐姐,怎么办呀?”   唐笑笑:“没事儿,晚上换过来就好啦。”   “对哦。”唐笑安一个屁股蹲坐在床中央,两只白嫩嫩的小脚丫晃来晃去,“我要自己穿袜子。”   “行。”唐笑笑将枕头下的毛袜子翻出来扔给他,穿好翁鞋就去刷牙洗脸。   结果她都抹完郁美净香喷喷的了,唐笑安居然还在床上,费力地撑开袜子去够脚趾头。   唐笑笑:“……”   她弟弟真的好笨呀,像一只弯不过腰的小熊。   唐笑安没发觉自己被吐槽了,笑哈哈地继续努力,直到亲妈腾出手解救,才被捯饬干净放板凳上。   因为雪大风急,路上根本没法走,所以唐墨难得留在家和儿子闺女一块儿吃早饭,眼角眉梢俱透着轻松愉快:“小孩子长得真快啊,一晃眼笑笑和笑安都这么大了。”   姜冬月肚里翻个白眼,心说你这便宜捡的忒现成了,估计连笑笑上几年级都不知道。   她垂下眼夹了一筷子白菜,试探道:“老黑,明年开春咱们把那块宅基地垫垫,盖新房子吧。” 第94章 迷魂汤   “咋突然想起来盖新房了?”唐墨咽下一块老咸菜, 咕噜噜喝掉半碗汤,“盖房可不是小事儿,再攒两年钱吧。”   这年月乡下人无论贫富, 最看重的都是地和房。其中田地是国家土改分的,只能看人头、量运气,房子却是自家一砖一瓦盖的,最显财力。   在石桥村,目前最好的房子当属陈爱民家,地基打得深,房子起得高, 外墙还抹了水泥,是陈老太太前几年喜得金孙时在旧址上翻盖的,为此还到其他儿子家断断续续住了俩月。   稍差点儿的是盖完年头较长, 但没那么高的房子, 一般集中在村东头。像赵成功和唐贵等人的房子都是这种。  再往下就是唐墨家这样的房子, 位置偏西, 宅基地面积小,房顶起得矮且没有抹水泥, 外墙露出红砖模样, 一块块数得清。   最差的自然是土坯房,做工结实并勤修补的尚能扛十几、二十年, 做工敷衍的每到刮风下雨都不敢靠近,生怕哪块土坯软塌了。   因为又要买宅基地又要请房工,所以乡下大多数人都是省吃俭用地攒钱,等儿子长到快结婚的年岁才盖新房。   唐墨瞅瞅唐笑安的短胳膊短腿儿, 有些好笑道:“咱儿子还没缝纫机高,现在盖房也太早了点儿。”   “早什么早?”姜冬月白唐墨一眼, “家里西屋窗户朝东,整年晒不着日头,南棚子更别提,只有北屋能住人。但凡有点啥事儿叫我妈来帮忙,你不是打地铺就是睡房顶,连个正经窝都没有。”  “今年天又格外冷,明知道年根儿底下好卖衣裳,我也没法出摊儿,光看着那些卖对联、卖瓜子糖的眼红了。要是新房盖起来把我妈接咱家看孩子,腊月和正月多少能挣几百块钱啊。”   “……”   唐墨还真没想过这茬,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但是,“盖个房少说得花万儿八千,开春青黄不接地盖房,搞不好就借钱拉窟窿了。”   姜冬月转身从蒸笼篦上拿了个馒头递给唐墨,低声道:“拉就拉,你在板厂多挣点儿,我在家里少挣点儿,什么窟窿也能糊住。”   “再说了,笑笑越长越高,翻过年都是半大姑娘了,得有个自己的地方,不然……”   当着儿子闺女的面,她不好说太多“女大避父,儿大避母”之类的话,但唐墨显然意会到了,孙猴子似的抓耳挠腮几下,那张黑脸竟泛了点儿红,吭哧吭哧地道:“大早上说这些干啥,赶紧吃饭吧,待几天歇工了我找乡亲打听打听,你别心急嘛。”   姜冬月满心想着把钱花掉不上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唐墨脑子里在想些啥,登时觉得手中筷子发烫,夹什么都别扭,直到饭后烧热水刷锅洗碗都不想搭理他。   结果唐墨完全没发现自己被嫌弃了,扫干净屋地就从墙上摘下簸箩,然后把秋天特意挑的棒子倒进去,招呼一双儿女搓棒籽儿。   他手大力气大,握着十字锥很快铲出一条条空当,唐笑笑和唐笑安就拿过去搓,还把红色和白色的棒子芯分开放,准备堆雪人用。   “一、二、三、四……”唐笑安数着自己的红色棒芯,忽然问道,“爹,咱家新房子大吗?有鸡窝吗?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新房子呀?”   他年幼不知事,听见风待会儿就变成了雨,板着小脸蛋不停追问。   唐笑笑回答道:“还没盖呢。等盖好了我们一起把鸡窝搬过去,再挖一个小水池养田螺,像刘少娟家里那样。”   她边说边扔下棒籽儿,扭扭糖似的蹭到唐墨背后撒娇,“行不行呀爹?一定行吧,我爹最好了,什么都会做。”   唐笑安急忙跟上,认真提要求:“我想养小鸭子,还有小鱼。”   唐墨:“……”   自从开始砂光,他和刘建设便渐渐少了来往,连带两家孩子也不甚亲密,没想到笑笑还记着刘家院里那个一尺见方的水泥坑。   看来是得盖新房了……唐墨反手揽住俩孩子,小心将他们背起来转了个圈儿,在欢呼声中大包大揽,“养,都养!再给你妈留点地方种荷花,秋天咱们挖藕吃!”   趁三人闹腾的功夫,姜冬月把昨天没缝制完的褂子做好,熨烫平整了挂到衣架上。   这是刘香惠弟媳妇定的,也是她今年最后一单买卖,再开张就到正月初六了。   如此忙忙碌碌到了十点多,看外面风声渐低,东南方的天空隐约透出日光,姜冬月便早早坐锅淘米,又泡了把粉条炖白菜。   “雪快停了,咱们早点吃完午饭扫雪。”   果然,饭后没多长时间雪就停了,太阳挣扎着从云层后面探出脑袋,照着几点微末的雪粒子胡乱飘散。   “嘿,今年麦子水分够了。”唐墨边说边找出齐头木锹,用扫帚把梯子划拉干净,噔噔噔地爬上房顶开始扫雪。   姜冬月则用竹扫帚在院子里清出条路,嘱咐唐笑笑和唐笑安别乱跑,然后才去房顶。   这次雪下的足有巴掌厚,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脖,唐墨在前面用木锹推,将越堆越多的雪铲到巷子里,姜冬月跟在后面用扫帚扫,把碎雪和冻了又化的冰碴子赶过去,再将几个出水口仔细弄干净。   等三个房顶全扫完,姜冬月就催唐墨去魏村,“我妈那老房子也不知道成啥样了,你快去看看吧,我在家用三轮车慢慢把雪拉出去。”   唐墨有心说亲儿子不可能干看着你妈硬熬,转念一想仨舅子的德性,又不敢乱吹牛,迟疑道:“那我领孩子过去转一圈?”   “寒天冻地的,你自己走着去吧,别骑车带孩子了。”姜冬月说着,把竹扫帚扔到院子里,顺着梯子慢慢往下爬。   下雪不冷化雪冷,而且最底层的旧雪被新雪层层覆盖,会融化再重新结冰,踩过去特别容易打滑。如果不小心摔个跟头,比磕水泥地上还疼。   “我技术好得很,走着多慢啊,谁看见都得问我咋开11路了。”   唐墨坚持骑自行车,并用布袋装了两颗大白菜和十几斤棒子面,“去一趟是一趟,快过年了空手不好看。”   “你看仔细路啊,能骑再骑,不能骑就推着!”   姜冬月目送唐墨丁零当啷地拐过街口,折回家将三轮车推出来,然后用铁锹把雪铲进车斗里,堆得快满了就拍结实往外拉,一并倒进河沟里。   唐笑笑拿着扫帚在旁边帮忙,唐笑安则挥着家里铲煤渣的小铲子来回端雪,跑地脑袋顶袅袅冒白烟。   姜冬月怕孩子冻感冒,倒了两车斗并铲干净鸡窝后就把他俩撵到床上,湿翁鞋脱掉放煤炉旁边熄着,自己往外推三轮车。   刚到河边,恰碰到王满仓和钱会粉也往外倒雪,趁人不备团个雪球砸过来,笑哈哈地道:“冬月,你藏得够结实啊,大彩电啥时候往家里搬?”   “瞧你们两口子,多大人了。”姜冬月顺手拉开三轮车挡板,用铁锹往下扒拉雪块,“别说大彩电了,黑白电视也不搬。”   她平素为人坦诚,不好遮遮掩掩地说谎话,钱会粉立刻察觉有异,铁锹扔给王满仓,自个儿凑到姜冬月旁边:“咋回事呀冬月,一等奖你都看不上?我听小娥说彩电三十寸呢,自己买至少大几千。”   姜冬月:“我问过了,人家不是白送,得先往里头存一万块钱才能领奖。我跟老黑啥境况你也知道,捆成捆儿都没一万,干脆不掺和了。”   “那多可惜啊,”钱会粉眼睛都瞪大了,“差的多吗?实在不行我跟满仓给你凑点儿。石桥村至少半条街的人都知道你跟老黑要买彩电,咱不能‘啪叽’掉地上。”   姜冬月:“……大伙儿都知道?”   钱会粉点点头:“对,后晌我去小卖部买盐还听小娥跟乡亲们念叨呢,剩下半条街的人估计也快知道了。”   姜冬月:“……”   她既感动钱会粉热心,又恼刘小娥奸滑,一时间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想了想把钱会粉拉到旁边,压低声音道:“嫂子,咱俩不是外人,我就实话跟你说吧,我觉得那个百商银行有古怪。”   “你想想,一万块钱存进去先给一千利息,再八百八搭个彩电,算下来等于银行倒找一万,谁能干这种赔本买卖?”   钱会粉:“赔本赚吆喝呗,像我就没中彩电,只提回来三斤油、几卷纸。”   “你嫂子这个叫啥‘阳光优惠奖’,咱村七、八家都领了。”王满仓冷不丁凑过来,“东头刘根生还有那谁都存过钱,当时一万给一千二,更赚钱,我瞧着不像作假呀。”   “……”   姜冬月其实没什么实证,搜肠刮肚地又劝了劝,发现俩人都不信,反倒衬得她像个小肚鸡肠的坏人,见不得小叔子发财,索性转开话茬:“反正我不领那彩电,你们再想想吧。年后老黑打算盖房子,到时候万一不凑手了记得帮补点儿啊。”   “这个自然。”钱会粉满口答应,“提前说一声就行。”   ……   姜冬月忙忙碌碌的时候,唐贵和刘小娥也没闲着,匆匆扫了雪就拎着一大袋印有“百商银行”字样的铅笔和塑料扇子挨家挨户送。   “腊月二十五搞活动抽奖,记得来呀!”   “就在信用社前面那片地儿,存多少钱都有奖。”   “咋能叫打擂台呢?银行比信用社高一级,利息当然也高!”   石桥村每年过庙会、唱大戏,翻着花样吆喝的挺多,但从未有过这种啥也不说直接送礼物的阵势,加上前几天抽奖余温正热,一时间几乎人人都知道了有家百商银行,既大方又有钱。   就连蹲街口晒太阳的几个老太太也在议论这事儿,想中几个奖贴补生活。   唐墨也很动心:“我手气旺,二十四歇工了正好过去抽奖,这回再中彩电就不要了,卖出去。”   又给姜冬月提前打预防针,“浪子回头金不换,小贵子这回真是搭个正经买卖,咱们先把钱存仨月,明年取出来正好赶上盖新房。”   姜冬月:“^&*%¥#…”   合着她的迷魂汤根本不顶用啊,还是得灌猛药! 第95章 “借钱”   说归说, 姜冬月心里却实在没什么妙招儿。   一来凡事都讲求个证据,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拿双,她不能单凭自己的怀疑和那点难对外人道的经验就去指认百商银行造假诈骗。毕竟乡亲们领回家的米面粮油等奖品是实打实的, 早些时候存了钱又取出的那几户人家,也的确赚了挺多利息。   二来唐贵和刘小娥成天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吹得天花乱坠,她如果直接大咧咧地告诉唐墨“你兄弟完全是个骗子”,唐墨那倔脾气肯定不信,搞不好能偷偷从板厂结了账就去存钱领奖。  唉,咋过个年这么不消停……姜冬月捏着三张一模一样的优惠券发愁, 连铁锅里的花生都差点烤糊。   “妈,没事儿,我把炉门挡住啦!”唐笑笑蹦蹦跳跳赶来救援, 手里还举着半瓢水, “浇锅里吗?”   姜冬月急忙拦住:“不用不用, 带着壳呢, 里面花生仁不糊。”   说着将铁锅端到地上,拎个小板凳挡住, “晾一会儿再吃, 又香又脆。”   “好吧。”唐笑笑应了声,把水瓢放回桶里, 趴到椅子上继续写作业。   唐笑安在旁边呼哧呼哧地摆弄气球,一会儿吹吹这个一会儿吹吹那个,稍微吹到自己拳头大小,就哒哒哒地递给姜冬月让她捆住口, 然后用红毛线串起来。   “妈,什么时候过年呀?我想把气球挂到鸡窝里。”   姜冬月哭笑不得地问:“为什么要挂到鸡窝?咱们挂到窗户边儿吧。”   唐笑安认真说道:“因为大公鸡的头顶和气球一样红, 好看。”   姜冬月:“……”   她默默感叹了一下儿子的眼光,看看表差十分四点,便刷干净搪瓷盆和面。   今年高成强结了婚,高成富添了个女娃,俩外甥正月里都会过来报喜,她得多蒸两锅馒头,同时把新媳妇和新生儿的红包提前准备出来。  姜冬月一点点把温水倒进面粉里,搅成絮状后用拳头不停揉按,揉着揉着,忽然灵机一动:她可以把钱“借”出去啊!   唐墨每天下工后都会查数儿,砂光了多少张板子记到小本本上。怕结账时算不清被老板坑,前两天在家加加减减了好几遍,刨除入冬时支取的两笔钱,总共能结算七千出头。   但百商银行的存款是一万起步,只要她先下手为强,把信用社存的钱“借”出去,加上必须留出一两千过年花用,家中就凑不够一万块了。   以唐墨的脾气,也不可能找别人借钱存自己折上……   姜冬月越想越觉得可行,当天晚上安顿孩子睡下,就开始念叨姜秋红的难处。   她白日里想了七、八条理由,一条比一条可信,奈何平常很少对唐墨扯谎,紧要关头两片嘴皮子愣是不怎么听使唤:“咳咳,那个现在彩礼高了嘛,我姐姐往家娶媳妇拉了窟窿,她婆婆又得了那个什么……反正想找咱们借钱,说是明年春天就还。”   “嘿,我当你有啥要紧事儿憋得难受,一晚上转来转去的,原来是为这个。”唐墨拿袜子擦擦脚,十分大方地点了头,“该借就借,以前咱家日子困难的时候,大姐和姐夫没少帮忙,不能看着他们犯难。”   成了!姜冬月心头暗喜,毫不吝啬地拍了唐墨几句马屁,便拱进被窝合眼睡觉。   唐墨难得享受这种待遇,美滋滋地出去倒了水又检查门栓,回屋躺床上拉灭灯才想起忘记问姜冬月借多少了。   他伸长脖子往床右侧看,怕吵醒孩子只敢发出气声:“冬月~你大姐想借多少呀?”   姜冬月睁开眼睛,同样气声回答:“六千~”   啥?!   唐墨“嗖”地精神了:“咋借这么多?”   “你小点儿声。”姜冬月边说边在被窝里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我姐夫怕医院用钱太狠,赶上急事凑不出来,就多借了点儿。”   “你放心吧,我姐姐最有骨气的人,明年就是卖地卖粮也不可能赖咱家账。”   “我哪是怕大姐赖账,我是……咱家总共才存了几千啊……”唐墨简直想把姜冬月从被窝里薅出来仔细分辩,但姜冬月扭过脸给他个后脑勺,竟是抿住嘴不吭声了。   唐墨没奈何,气哼哼抻了会儿脖子躺回去睡觉,转天早起也不跟姜冬月说话,吃罢早饭跨上自行车就出门干活。   他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没有反悔的意思,姜冬月拾掇干净锅碗后便放心地找出身份证和存折,嘱咐唐笑笑和唐笑安在家待着玩儿,骑自行车直奔平村镇。   这年头乡下信用社向来没什么人,很少排队,她进去没多会儿就办妥了业务,将三张旧存折的钱重新转存到一张新折子上面,利息则放进手提包里零花。   临走忍不住问那柜员:“你知道百商银行吧?为啥人家利息那么高,你们信用社这么低。”   对方隔着玻璃瞟瞟她:“老乡,我们是国家信用社,正规可靠,不搞那些花把式。”   姜冬月故意道:“我听说百商银行二十五搞抽奖,就在你们信用社前面,跟你们不是一伙儿的啊?”   “别别别,跟我们可没半毛钱关系。”柜员连忙摆手,“过年前后小偷和骗子特别多,还是信用社最稳当,你要有亲戚朋友存钱,可以跟他们说说,咱这儿大额存款也有奖励。”   “行,我知道了。”姜冬月应了声,仔细把存折和钱藏进夹层,就匆匆赶回家蒸馒头。   面团发得蓬松,但她昨天和面时有点走神儿,不小心面粉倒多了,大蒸锅上下两层都放满了还剩七个馒头没地方搁。   唐笑笑围着灶台摩拳擦掌:“妈,让我擀烙饼吧。我学会画圆了,肯定能擀得特别圆。”   “烙饼得用死面,发面不行。”姜冬月一边说一边将蒸笼最中心的馒头拿出来,然后在原地放一碗凉水,将平常做饭熥馒头用的铝箅子平整压到碗上,铺开笼布把八个馒头放匀。   “这样就行啦,上午咱们吃新馒头和白菜,吃完带你和笑安去高家屯。”   ……   “姜冬月,你真是出息了啊,都学会编瞎话了。”姜秋红把外甥和外甥女打发到院子里玩跳绳,低声数落妹妹,“纸包不住火,何况六千块   不是小钱,以后老黑知道了你咋跟他交代?”   姜冬月两手一摊:“没办法,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不把钱挪走,就得叫别人坑走了。”   “瞧把你光棍的。”姜秋红瞪妹妹一眼,到底还是把存折锁进了柜子里,“那我先帮你收着,回头老黑跟你吵架也别怕他,要怪就怪他兄弟名声太差,你不敢沾惹。”   姜冬月“噗嗤”笑了:“其实我心里真这么想的。我嫁到他们村这些年,就没见唐贵往外出过一毛钱。冷不丁叫我占他便宜,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也就老黑还觉着他兄弟算个人。”   “男的都这副德性,裤腰带没眼儿记(系)不住,非得吃够亏才长记性。”姜秋红抱怨妹夫几句,顺带着把高明也臭骂一通。   “当爷爷的人了不知道轻重,大冬天跟别人跑出去挖鱼。鱼尾巴没见着呢自己先冻感冒发烧,年根底下了我在家忙得团团转,他坐药铺慢悠悠输液,真是一天揍三顿不解恨。”   “成富也没半点眼色,亲爹病成这样还找他砌猪圈,媳妇会养猪就找媳妇娘家人窜忙啊,又不是不认路。干守着一个爹吸血,我看他亲爹累垮了找谁哭去!”   姜冬月起初以为姐夫去外甥家帮忙没多问,这才知道他生病了,忙说道:“姐姐你别生气,刚成家的年轻人都不会过日子,熬两年就好了。”   如此劝解几句,她坚持到店里称了十斤鸡蛋,又到药铺看了看高明,然后才蹬着三轮车带一双儿女回石桥村。   经过村西桥头时恰巧遇到刘小娥,开着一辆崭新银灰色电三马春风得意,车斗里满满的全是成捆宽粉条。   “嫂子,买粉条了吗?没的话拿一捆吧。”刘小娥踩下脚刹打招呼,“这些都是百商银行的奖品,回头你跟大哥领奖时报小贵子的名儿,能多送二斤呢。”   姜冬月今天保住了自家血汗钱,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轻松,笑盈盈地道:“都买了,你带回家去吧。对了,那彩电我们不领了,优惠券给你要不?”   刘小娥“歘”地瞪大了眼:“不领啦?哎哟喂,那可是一等奖呀,嫂子你咋说扔就扔?”   “我姐姐家有事急用钱,给她凑了点儿。”姜冬月十分坦荡,闲扯两句后再次问刘小娥要不要券,“听老黑说有人愿意出五十块钱买,你要不领彩电就转手卖掉,多少赚一笔。”   刘小娥“呵呵”干笑:“人家银行正规得很,不能报名顶替,尽量叫大哥过来领吧。”   说完松开脚刹同时拧右把手,一加速拐进村口没了影。   奶奶个腿儿的,姜冬月真是扫把星转世,好不容易拉个买卖都能搅黄,她得赶紧找小贵子合计合计。   * * *   姜冬月并不关心刘小娥想什么,她顺利解决掉悬在心头的一桩大事,干啥都觉得更有滋味,买糖瓜、炖猪肉、炸小麻糖、腌咸豆腐……很快将家里的盆碗坛罐装满,连老咸菜干也晒了半筐。   等到腊月二十四,唐墨从板厂结了账,夫妻俩商量着留出两千块,剩下的全部存进信用社。   “唉,三千块难倒英雄汉,咱家大彩电就这么飞了。”唐墨摇头晃脑地叹气,“早知道不去凑热闹,也省得这会儿白心疼。”   姜冬月收起存折:“好啦好啦,借出去的钱早晚能回来。”   她翻开自己的小本子,“喏,咱家就买了猪肉,鸡和鱼都没买,你赶集时挑一挑买吧,过了二十七准得涨价。”   唐墨:“行,今年多买几条鱼,我看笑笑和笑安都爱吃。”   唐墨惯来是个少说多做的人,发两句牢骚就把电视机抛到脑后,揣着钱去集市买东西。   这是唐家庄去年刚立的集,平常人少,但拉货车行走的商贩多,价格也相对便宜。   他这边难得闲逛,姜冬月则继续为过年忙碌,泡发干枣烫黏米面,抟完一锅窝窝头又开始蒸糖三角,南棚子炉灶里的火就没熄灭过。   唐笑笑还好,唐笑安高兴地跑来跑去,一会儿烧粉条一会儿烤土豆,抹得满脸黑灰。   不愧是亲姐弟……姜冬月给儿子擦了擦手,把烧火棍交给唐笑笑,嘱咐道:“澡堂里柴火快烧完了再往里扔棒子芯,妈去小卖铺买袋盐。”   唐笑笑:“你快去吧妈,我会烧小火,等冒白气了就去屋里看表。”   “对,笑笑真棒。”姜冬月心说水烧不开她就能回来,嘴上仍然夸了闺女两句,然后才出门。   每逢过年,全石桥村人都歇工闲下来,赵大花的小卖铺便格外红火,从早到晚人来人往。   姜冬月先买了盐和老姜,看到门口台阶上堆着绿豆芽,又问赵大花要了塑料袋去盛。   “多买点吧冬月,这是早上根生从青银县菜市场批发的,特别新鲜,卖完就不往县里跑了。”   “好,那再给我拿俩袋子。”   绿豆芽便宜且水灵,姜冬月蹲下身挑了两袋大约四、五斤的样子,正要递给赵大花过秤,突然被人从背后猛推一把,直愣愣朝前栽去。   “啊!!”   水泥抹的矮台阶只有两级,但姜冬月手里拎菜又半蹲着,慌乱中根本反应不过来,惊叫一声摔在地上,绿豆芽撒的满街都是。   然而不等她喝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推了自己,就听见马秀兰嘹亮的嗓门在头顶响起——   “姜冬月!老娘今儿跟你拼了!” 第96章 吵崩了   马秀兰两手叉腰, 气势汹汹地仿佛讨伐日本鬼子,一张嘴口沫横飞。   “姜冬月!老黑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挣钱,全叫你贴给娘家, 你像话吗你!全村都没有你这样的媳妇!”   “我告诉你,今天你不麻溜把钱要回来,就算老黑饶了你,我这个做娘的也跟你没完!”  这个点小卖铺的人本来就多,加上马秀兰嗓门高,眨眼间聚拢过来二、三十人,把不甚宽敞的石子路堵得严严实实。   马秀兰见状愈发来劲, 调门高得能登台唱大戏,“乡亲们都来评评理啊!我儿子吃苦受罪攒几千块钱,叫姜冬月一分不剩倒腾给娘家, 像话吗?啊!”   她一边骂一边伸胳膊推搡姜冬月, “姓姜的你听着, 今儿我就是豁出这条老命, 也要给我儿子讨个公道!”   乡下婆媳吵架不算稀罕事,但在大庭广众下直接动手的很少见, 毕竟家丑不外扬, 扬出来甭管输赢都丢脸得要命。   姜冬月尤其好面子,出门买个菜却被马秀兰又推又骂地泼脏水, 一时间气得脸色发白,脑子里嗡嗡作响,差不多半分钟才反应过来,顺势掐住马秀兰的胳膊站起来, 反手用力将她推开。   “马、秀、兰,你吃饱了撑的发哪门子疯?老黑十来岁自己进城讨饭吃, 没见你给过他一分钱!现在他儿子都能说会走了你才跳出来,你安的什么心!”   姜冬月毫不气弱地瞪着马秀兰,余光扫到站在人堆里遮遮掩掩的唐贵和刘小娥,顿时明白这出大戏唱的是谁家调,冷笑道:“人在做天在看,我就是把房子卖了也是为老黑好,反正不能把钱扔给唐贵打水漂,你早点儿死了这条心吧!”   她抬高声音,伸手往街边一指,“唐贵跟小娥你们俩出来说句话!是不是离了老黑这点钱就活不下去!”   MD,她能吃亏,但不能稀里糊涂吃闷亏!更不能让占便宜的躲背后乐呵呵看笑话!   姜冬月在村里人缘比马秀兰好得多,刚吵开就有乡亲在旁边低声劝架,有的说“秀兰你消消火,鸡毛蒜皮事儿不值当动手”,有的说“有啥事等老黑回来,别在小卖铺闹难堪”。   这会儿话一出口,众人立刻察觉有内情,齐刷刷将目光转向唐贵和刘小娥,催他们上前劝劝。   “亲儿子出马一个顶俩,甭叫你妈吵吵闹闹的脸面不好看。”   “对呀,那钱到底咋回事儿?老黑打小就不花家里。”   “大过年的,有啥话坐屋里好好解释嘛。”   唐贵没想到自己能被拉下水,登时憋红了一张胖脸,反倒是刘小娥更撑得住,往前走了两步装模作样地道:“大嫂,咱妈好赖是个长辈,你看大哥面子上……”   姜冬月厉声打断她:“少来假惺惺这套!你撺掇唐贵骗钱的时候怎么不看他妈面子?你知不知道非法诈骗要坐牢?你是不是没蹲够局子!”   没有板上钉钉的铁证据,她其实不想也不敢将对百商银行的怀疑说出来,只偷偷跟刘香惠等几个关系格外亲近的朋友提过。   奈何马秀兰欺人太甚,她今天索性把桌子掀翻,一切鬼祟全抖落到太阳下,看是谁经不起青天白日!   “大嫂你不能含血喷人啊,我和小贵子太冤枉了!”刘小娥真真有些过人之处,顶着几十道怀疑目光大声反驳,“你把钱都给了娘家,害得大哥不能领彩电,一等奖都白中了!你不能因为占不了便宜就往我们头上乱扣屎盆子呀!”   刘小娥说得情真意切正义凛然,还抹了抹没有及时流出来的眼泪,但她和唐贵两年前因为米壳子进去的事儿并非机密,石桥村许多人都知道,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见势不妙,马秀兰赶紧往回扯:“姜冬月你甭胡咧咧,反正今天必须把钱要回来!我们老唐家的钱不能便宜了姓姜的!”   她边说边昂着脖子朝姜冬月面前凑,手指头戳戳点点恨不得撕儿媳两块肉,“花我儿子钱贴你娘家,填不完的穷坑拉不完的屎!你个不要脸贱%…&*@#¥%!””   马秀兰越骂越难听,什么“吃里扒外”、“偷家贼”,各种腌臜脏话噼里啪啦往姜冬月头上砸,嗓音尖利得像条发疯老猫在嘶吼,瞧架势要不是乡亲们拦着,必要冲过来拼命。   亲妈卖力打头阵,唐贵醒过味儿来也跟着助拳,抬脚就要踹姜冬月:“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妈?把我妈气出好歹了我弄死你!”   他其实只是做做样子,一来村里女人吵架没有男人掺和动手的习惯,二来怕唐墨事后教训,所以隔着几个乡亲伸腿吓唬姜冬月,想逼她给马秀兰服软。   结果火上浇油,姜冬月狠狠“呸”了一口,转身直奔小卖铺的猪肉案板。   “冬月!”赵大花惊叫出声,“大伙儿快拦着点儿!”   在她门口吵打就算了,千万不能抄刀子动家伙啊呜呜!   下一秒,姜冬月左手抓秤盘,右手握秤砣,“铛铛铛”地敲起来,转眼盖住了马秀兰的叫骂声。   阿弥陀佛……赵大花靠着门框,长长松了口气。   这年头店里称重用的都是盘秤,她嫌猪肉油腻蹭到盘底不干净,特意收了一杆提绳秤专门称肉,万万想不到能被姜冬月拿来当锣敲,真是菩萨保佑。   铛铛铛!   姜冬月越敲速度越快,满腔怒气却渐渐被冷静取代。   她天生不会跟人吵架,当年刚成婚那阵子,马秀兰吃准了她新媳妇脸皮薄,隔三差五就要耍一耍威风。   她起先忍着,忍不住了便讲理争辩,但马秀兰哪是肯讲道理的人?被戳破了就像此刻一样,嘴里不干不净地高声叫骂,总能达到目的,每每将她气得手脚发颤,夜里不知掉多少眼泪。   可惜,现在这种伎俩行不通了!   姜冬月敲秤盘镇住马秀兰,趁对方捂着胸口呼呼喘气的功夫,大声说起百商银行的破绽。   “私人银行靠不住,信用社说了跟他们没关系……”   “优惠券是假的,要多少有多少……”   “你想要他利息,他想要你本钱!”   “千万多打听别上当……”   她背靠小卖部外墙,面朝大街和纷纷嚷嚷的人群,面色严肃双眼通红,马秀兰一张嘴就猛敲秤盘,马秀兰一闭嘴就见缝插针说两句,竟是自己给自己打了个挺不错的配合。   风水轮流转,马秀兰是唐墨亲妈又怎样?从前她还给马秀兰发过丧呐!   “姜冬月你找死!”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唐贵挥手甩开旁边的熟人,奔过去要打姜冬月。   “妈!   “妈妈!”   孩童尖锐恐惧的哭声中,唐墨大踏步穿过人群,一拳将唐贵揍翻在地!   “有事说事儿,大过年的都别动手!”赵成功紧随其后,胡乱扯住条胳膊拉架,其他人蜂拥而上,小卖铺门前哄哄乱作一团。   ……   “好了,别哭了啊。”姜冬月抱着唐笑安拍抚,又招呼唐笑笑,“快过来,叫我看看手怎么样了。”   唐笑笑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小声道:“妈,我没事儿。”   姜冬月扳起脸:“不许撒谎,快过来。”   唐笑笑这才慢吞吞挪过来,低垂着脑袋不吭声。   姜冬月抓起闺女的手翻转一看,眼泪都差点冒出来。只见两只手都被烫红了,右手尤其严重,指肚和掌心各有两三个烫出来的水泡,不用问都知道多疼。   “妈~”唐笑笑拖长声调,“我以后不会了,你就放心吧。”   她一直在家烧火,烧到大锅冒白气之后按惯例又烧了十五分钟,然后就往灶膛里塞几根棒子芯,带着弟弟蹲门口等人。   可是等啊等,棒子芯连橘红色的火星都烧尽了,爹妈却一个都没有回来。   唐笑安摸着肚皮喊饿,唐笑笑也有点饿。她不愿意吃中午剩下的凉馒头,就把大锅的蒸笼盖掀开,想把糖三角和圆馒头拿出来。   没想到刚出锅的东西那么烫,不停蘸凉水也没用……   姜冬月无奈地叹口气:“妈没有怪你,我们笑笑又勤快又能干,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着将唐笑安抱起来,伸手牵住唐笑笑,“走,妈带你去药铺买烫伤膏。”  唐笑笑弱弱地开口:“那我爹呢?”   唐墨蹲在地上望过来,姜冬月瞪他一眼,哼道:“管他是谁!以后咱们娘仨过自己日子吧,至少落个清静。”   说完抱儿子牵闺女,径直出门去找郑忍冬了。   唐墨:“……”   NND,他兴冲冲买了鱼回家就带孩子去街上找妈,恰撞到唐贵犯浑。早知道闺女手伤成这样,他说啥也得把唐贵再揍一顿!   唐贵正坐在床头,仰着脖子被刘小娥擦药,嘴里嘶嘶叫唤:“哎哟你轻点儿呀。”   刘小娥一边抹碘伏一边抱怨:“老黑下手也太狠了,亏他还是你亲哥,换个人早报警把他拘走了。”   两口子越说越气,将唐墨和姜冬月从头到脚骂了个遍,直到马秀兰催促吃饭才愤愤停下。   “小贵子,”马秀兰端着碗眼神乱瞟,半晌终于张开了嘴,“姜冬月说你那银行有鬼,这事儿……”   唐贵皱紧眉头:“她说啥你信啥呀?头发长见识短,啥都不知道净瞎说。”   “妈,你别担心。”刘小娥给马秀兰夹一筷子洋白菜,又给俩儿子分了袋面包,“你不信小贵子也得信小霞呀,她大伯赚的金山银山,咱们不过是跟着喝口汤,这才哪到哪儿呀。”   唐贵跟着点头附和:“没错,听建军说明年开分行能赚更多,到时候我也买个小轿车去。”   他说得笃定,马秀兰渐渐放下心来,重新盛了汤吃饭。   今天吵崩就吵崩吧,她大儿子从小就是个犟种,如今翅膀硬了更不听话,带他赚钱都指望不上,将来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第97章 年三十   石桥村本就是个小地方, 加上快过年了歇工在家,一时间几乎人人都在议论唐家婆媳这场架,尤其当天在小卖铺从头看到尾的, 嗑把瓜子能唠半天。   “我在家成天跟婆婆拌嘴,做梦都盼着分开住,原来分开住也不顶用,唉。”   “秀兰这样的刁婆婆少见,她十几年一直跟小儿子过活,谁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出来管大儿子的钱。”   “打抱不平呗,天底下哪个当婆婆的看见媳妇贴补娘家都生气, 搁我们那会儿早撵走了!”   “冬月平常看起来和和气气的,没想到正经干仗挺有胆量,你们说那个什么银行的事儿是真的吗?”   “我听我姑姑家的三外甥的朋友说, 百商银行在西康村有个头儿, 小娥和唐贵是咱村的啥代表来着。”   “掌柜的, 你在咱村儿消息最灵通, 出来透个底儿呀!”   赵大花拎着抹布从玻璃柜后面探出头,懒洋洋地道:“我一个外人能有啥消息?反正真的假不了, 假的真不了, 凑合过吧。”   扎堆聊天的人都知道她昨天耽误了生意,绿豆芽还被踩烂了不能再卖, 闻言“哈哈”笑起来,“咱们这伙人属你想得开,凑合凑合就是年!”   赵大花随口附和两声,其实心里颇有些发愁。   她开小卖铺挣的不少, 路子也广,年初就把两万块钱存到了百商银行, 半年收回来快三千利息。   原想着年前买辆轿车,赶上银行搞抽奖促销,她跟刘根生合计着又把钱存进去了。   要真像冬月说的那样可咋整……   非但赵大花发愁,其它把钱存入百商银行的人家也在犯嘀咕——   庄稼人挣钱攒钱不容易,万一真有个万一,该找谁说理去?   好在唐贵还算靠谱,腊月二十八请来了百商银行的一个高级经理,开着车挨家挨户给他们发礼盒,里面装的全是北京稻香村点心,看着就贵气。   同时带着米面慰问石桥村的孤寡老人,中途听村东陈大爷提了一嘴烧不起煤,当场含着泪送出两百块钱,让他保重身体。   年三十上午那个经理专门又跑一趟,带着唐贵给所有孤寡老人送了件棉大衣,现场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扛着照相机在那里咔咔闪,据说要送上面给市领导看。   平村镇十里八乡的人都没见过这种阵势,何况石桥村相对更穷困些,顿时人人抢着看热闹,呼啦啦往前涌。马秀兰因唐贵的关系挤在前排,笑得假牙都露出来了。   “嗨呀,大伙儿甭着急,人家经理说了都能拍照,都能见市长!”   刘小娥在旁边维持秩序:“老人注意往前站,明年经理还来咱们村儿慰问呢。”   “来来,大家拿好衣服拍个大合照!”那经理穿着西装,跑前跑后地穿梭不停,最后蹲在正中间比两个剪刀手,高声喊道,“茄子!”   “茄子!”众人照不照相的都跟着喊,声浪汇合一处,比街头小孩的摔炮声还要响亮。   ……   “嘿,可算轮到小贵子王八翻身了。”唐墨一边说话一边眯着眼睛剁大葱,“今天走井台那边碰见他,俩鼻孔快翻后脑勺了,也不怕掉猪圈里。”   姜冬月没吭声,自顾自守着煤炉勾酱炒肉馅儿,旁边盆里放着剁碎后挤干水分的白菜,还有一小捧老姜末。   “冬月~”唐墨压低声音喊了两次,发现姜冬月还是不搭理他,扭头看看闺女在院子里跳皮筋,儿子在鸡窝前捣蛋,谁也不往屋里瞧,便凑过去用手肘捅捅她,“冬月,你好歹说句话呀。”   姜冬月这才白他一眼:“干活就干活,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说相声。”   唐墨:“……”   唉,姜冬月看起来温柔和气,其实脾气特别大。自从跟他妈吵完架,已经甩了好几天脸色,连带闺女和儿子也不敢往他面前凑。大过年的别人都热热闹闹,他反倒成了个孤家寡人!   想到自己这几天无论杀鸡宰鱼买鞭炮,还是刷锅洗碗贴对子,都没有媳妇心疼,孩子也向着妈,唐墨不自觉肚里泛酸,抬手擦了擦大葱辣出来的眼泪,哽咽道:“县太爷,我真是冤枉的啊。”   “借钱那事儿,我妈问起来我就随口一说,真没想到她能找你麻烦。小贵子我也揍了,我妈那头儿我也说清楚了,你……你不能老这样对我,坐牢还有个期限呢。”   他拿腔拿调地扮可怜,姜冬月差点没绷住笑出来,赶紧轻咳两声掩饰过去:“你都多大人了,少出怪,小心叫孩子们看见了笑话。”   唐墨吸吸鼻子:“还不是被你逼上梁山的,唉。”   说着将剁碎的葱末铲进碗里备用,胡乱涮了涮菜刀,取了一把沥干水分的韭菜继续切。   原本昨天就该把馅儿调好,年三十只包饺子就行,但他为了争取宽大处理,特意蹬三轮车带全家去魏村给林巧英送了些菜和肉。   偏巧当天有个耍猴的也在魏村,一会儿爬高一会儿跳圈,把唐笑笑和唐笑安看得眼睛都圆了,死活不肯回家,硬生生耽搁了一天。   “你少蹬鼻子上脸。”姜冬月边说边把炉门挡住,铁锅里加了水小火慢炖。   浓油赤酱的肉香味儿飘散开来,她用筷子蘸了点汤汁尝尝咸淡合适,便支开大案板揉面切剂子,又不搭理唐墨了。   唐墨:“……”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没话找话,很快黔驴技穷,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咋样啊?有啥要求划个道儿出来行不行?”   姜冬月放下手中面团,非常干脆地开口:“好说,今天烧香上供的时候,你跪天地台前面发个誓,这事儿就算完了。”   这么容易?唐墨刚想点头又把脖子抬起来:“发什么誓呀?先跟你说好,你可就一个男人,不能叫我上刀山下油锅。”   “想的美,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姜冬月伸脚踢唐墨两下,“你就发誓以后甭管唐贵混成什么鬼样子,都不给他借钱,行不行?”   唐墨吃惊地挑起两道浓眉:“就这还值当发誓?小贵子从小爱占便宜,有好处朝前凑,没好处跑得鬼影都不见。便冲他搅屎棍子把亲妈当枪使,还跟你动手,我也不能再同他来往了。”   “别说给他借钱,他就是立马跪我跟前脑袋磕烂了我也不借!”   姜冬月:“哪怕你妈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也不借?   唐墨摇摇头:“不借,我妈没那么糊涂。”   前天他已经跟他妈说清楚了,以后全当没小贵子这个兄弟。假如他妈再偏心眼儿找茬,他就把养老粮食和药铺里的账一并断掉,让他妈该找谁孝顺找谁。   拉倒吧,你妈绝对比你想的更糊涂……姜冬月暗自翻个白眼,嘴上却没说什么,慢悠悠地洗了手擀皮包饺子。   唐墨见状松了口气,招呼一双儿女进屋玩耍,“外面太冷,来屋里暖暖手吃小麻糖。”   唐笑安正隔着栅栏用竹竿逗公鸡,“嘿嘿哈哈”冒充大侠,根本舍不得离开,但唐笑笑立刻察觉到了亲爹的轻松,丢掉皮筋儿跑去屋里帮忙擀皮。   姜冬月怕过年饺子煮破了不好看,指挥她按剂子,“少使点劲儿,按扁了就行。”   “好吧。”唐笑笑应了声,将一个个剂子滚满面粉,又问唐墨,“爹,明天你什么时候放鞭炮呀?能不能带上我?”   闺女就是贴心!唐墨笑呵呵地道:“爹十二点放炮,你要没睡着就带上你,睡着了给你留几个小的明年放。”   唐笑笑想了想才意识到明天就是明年了,一巴掌拍扁最后俩剂子,兴奋道:“太好啦,我要把香绑到棍子上点炮!”   姜冬月:“……”   她包完三盖帘儿饺子,看着差不多了,便把韭菜馅和白菜馅都收起来,炸了粉条开始做五碗四盘。   所谓“五碗四盘”重在取个吉祥意头,包括五谷丰登、年年有余、大吉大利等,实际多些少些都可以。近几年乡下日子渐渐宽绰,有的人家还会凑六盘或八盘。   傍晚,全家人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姜冬月烧了热水洗涮收拾,唐墨则带着俩孩子插细香、点小蜡烛,时不时嘻嘻哈哈地闹腾一会儿,还往枣树枝上挂了个红灯笼。   小孩子觉多,虽然玩心重,但八点刚过唐笑笑和唐笑安就先后打着瞌睡钻进被窝了。   唐墨再三保证给他们留几个鞭炮,哄睡后就拉着姜冬月熬夜守岁。   “我一个人发誓多没劲?你得在旁边监督啊。”   想丢下他自己偷偷睡觉,没门儿~嘿嘿嘿。  “……”   姜冬月顿了顿,起身兑热水泡脚,“行,今年咱俩一块儿上供,求神仙保佑明年发家致富,盖新房子顺利。”   终于熬到十二点,夫妻俩利索地上供、放鞭炮,在满地红纸碎屑和香烛气息中认真祈愿,又重新往天地台插一根三尺高的粗香,然后才回屋酣然睡去。   ……   转天便是大年初一,石桥村街巷里早早传来拜年人的走动声,还有相熟的高声问好,约着结伴走礼或下午打牌。   唐墨担心和唐贵碰头闹难堪,索性没带唐笑安出门,自个儿匆匆到村东头给马秀兰拜了个年,就回家蒙头补觉。   姜冬月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唐墨心里不好受,但也没啥办法,只能变着花样做饭,赶初七前还给唐墨缝了件毛绒马甲。   “喇叭广播了今年有倒春寒,你干活时穿个马甲方便。”   唐墨喜滋滋地穿到身上照镜子,又让姜冬月用旧衣服给他裁个外罩。   “省着点儿穿,不能把新衣裳蹭脏。”   姜冬月:“……行。”   乡下有“正月不动针”的说法,但实际上没那么讲究,都是过了破五该干啥干啥。姜冬月第二天就给唐墨做了个藏蓝色外罩,并把自己的木头牌挂门口,宣告裁缝上岗接生意。   但今年的单子明显不比去年,姜冬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干到二月初,催唐墨找板厂支了笔工钱,就开始四处打听盖房子的工头。 第98章 听夜戏(捉虫)   其实往前推十几年, 乡下盖房并不用工头,都是请个有经验的长者帮忙参谋,在平整过的宅基地上撒石灰粉划线, 确定哪里盖屋子、院墙和门,然后就找关系好的青壮劳力一块儿挖地基、砌砖。   甭管技术多么参差不齐,到最后都能上梁封顶,住起来也不差。   但九十年代经济发展特别快,大大小小的板厂如雨后杂草般开遍十里八乡,无论男女都奔去找活儿干,能从年头一直干到年尾。   这么一来, 谁家盖房也难凑齐人手,房工便应运而生,专门在各个村子打听着承包活儿。有的房工只出劳力, 有的包工包料, 价钱也各不相同。   “我看包工包料的更合适。”姜冬月坐在矮凳上削冬瓜皮, 刚磨过的菜刀雪刃锋利, 很快将二尺长的大冬瓜剃成秃瓢。   “包工的说是按天算账,早上六点开工干到天黑, 其实还是吃大锅饭, 你也不知道他干活实惠不实惠。赶上那磨洋工的,说不清能耗多少天。”   唐墨挠挠头, 心里仍有些拿不定主意:“咱们现在打问了七、八家工头,包工包料的一个比一个贵,要是自己买料自己开拖拉机拉,花多少还能有个数儿。”   他盖过一次房子, 最清楚盖房的辛苦和麻烦,从挖下第一铁锹土到装木门上锁, 处处都是钱,必须时时刻刻攥紧手指缝儿,能出力尽量不出钱。   “自己买料也贵啊。”姜冬月把削好皮的冬瓜切成长条块,用勺子挖掉瓤,明天过庙会就能直接下锅,“我听会粉说,她跟满仓大哥盖房时跑砖窑拉砖,比人家工头的价贵五分,得有熟人介绍才行。”   五分钱毫不起眼,但他们的新宅基地足有一百九十平,比现在的院子大了将近一倍,盖完房子至少用上万块砖,加上木头、水泥、预制板等杂七杂八的材料,算下来并非小钱。   “一块五分,十块五毛……”唐墨掰手指头数了数“个十百千万”,默默去南棚子搬柴火了。   等灶台和地面都收拾干净,棒子芯和干树枝也整整齐齐地垛在墙角,他又提了桶压水。   清澈的井水哗啦啦流泻而出,很快蓄满一桶。唐墨往水瓮里倒了几次,便被唐笑笑把活儿抢走。   “爹,让我来压水,你歇一会儿。”   唐墨顿时翘起尾巴,肩头重担都跟着轻了二两:“爹不累。”   唐笑笑伸手指指自己的眉心:“你肯定累啦,看我的!”   说着用力握紧那根铁手柄压下去,“以前我能荡秋千,现在长高荡不起来了。”   唐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眉头皱成了疙瘩,赶紧摸了摸拍平,又问姜冬月家里还缺什么,他先去街上买。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肉菜都齐了,你看看有没有卖盘子碗的,挑厚实些的买两轴吧。明天我姐姐家来人多,以后咱们盖房子还得给房工管饭。”   时下白瓷碗六、七毛一个,带点花样的一块左右。卖家怕路途颠簸摔碎,便用粗草绳和旧报纸将十个碗捆一块儿整卖,称作“一轴”。   要是想零买两三个碗,就得稍微加点钱。  “行。”唐墨应了声,揣着钱出门上街,姜冬月则继续在家里切菜。   以前没条件,一锅冬瓜熬菜就能打发看庙会的亲戚,现在条件高了,必须额外准备凉拌黄瓜、皮冻、火腿等盘子,否则容易显得抠门。   唐笑笑压完水,进屋瞧了瞧睡成小猪的弟弟,出来蹭到姜冬月身边,小声道:“妈,我们晚上去看戏吧好不好?”   石桥村每年唱三天大戏,从二月初五到初七,分别是上午一场、下午两场和晚上一场,锣鼓声传得老远,特别热闹。   听同学说晚上的戏最好看,有许多彩灯,还有腾云驾雾的白烟,和西游记里面神仙一模一样。但爹妈都怕她天黑出门被拐子迷走,所以唐笑笑只在白天跑戏台看过两眼。   “去吧去吧~”唐笑笑晃来晃去地撒娇,“我保证不乱跑。”   闺女后天开学,明天晚上得早睡……姜冬月稍一想便答应下来:“行,今天晚上就去。”   “太好了!”唐笑笑欢呼着去找自己的小钱包。晚上她不但要听戏,还要买荧光棒,嘿嘿嘿。   石桥村的戏台离大队不远,据说是解放前乡绅地主们凑钱搭的,面积很不小。虽年代有些久了,但高高的棚顶上横木交错,等戏班子沿旧轨钉牢铁丝,拉上各色一垂到底的布幔,再将红黄绿紫的灯光一打,不用敲锣就能引得全村老头儿、老太太搬板凳抢着往前坐。   今天头一场夜戏,过来看的人尤其多,姜冬月和唐墨拖儿带女地左挤右拐,好不容易将高背椅找了个空隙放好,戏台两侧的锣鼓已经咚咚锵锵地敲起来。   “前面扒着戏台的是谁家孩子?快轰下去,挡住后面人了!”   “晚上看戏就是气派,刚走过去那老旦瞅着跟仙女似的。”   “唱的《秦雪梅吊孝》还是《风雪配》?”   “那牌子上写的啥?什么花……”   越发急促的锣鼓声中,一位背插三杆旗帜的老生提膝摆手,从深绿布幔右侧踩着鼓点绕戏台走一圈,最后在正中央站定,朗声念白:“我乃荆州人士——”   他边说边伸手捋胡须,五指张开却摸了个空,登时愣住,眼睛瞪得好似俩铜铃。   “哈哈哈哈哈!”   “快下台找家当!哈哈哈哈!”   乡亲们哄堂大笑,那老生也垂手顿足,十分懊恼地沿着戏台又转半圈,然后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重新念白道:“荆州放粮刚回来,一急忘了带胡才!列位稍后,稍后呀呀呀~”   老生大步隐入幕后,闹台锣鼓热热闹闹敲起来。与此同时,深绿布幔缓缓向两侧拉开,露出一片凉亭和几丛假花。   “九尽春回啊~”穿着粉红衣裙的青衣袅娜登场,甩了甩水袖便咿咿呀呀唱起来,“九尽春回梨花开,紫燕成双又一载……”   这青衣扮演的是一位当家主母李氏,头顶朱翠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唐笑笑越看越羡慕,小声道:“妈,我也想唱戏。”   姜冬月笑道:“等你以后长大了再说吧。”   “……”   唐墨顿了顿,抱着儿子没吭声,心想闺女学啥也不叫她学唱戏。他小时候见过戏班子在地里练习,男娃女娃个个瘦伶伶的,还得拼命翻跟头。   有谁翻不过去,班头就伸棍子狠打,忒受罪。   唐墨听着婉转的唱腔思绪飘飞,嗖嗖嗖地在脑子里给唐笑笑规划了不下十种将来,哪个都觉得不够好。   姜冬月在旁边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从前她一心干活挣钱,很少闲下来休息,别说专门跑出来听夜戏,就是在家看电视手里也得搓棒籽儿或剥花生。   后来孩子大了缓过气,戏台却年久失修漏雨,乡下戏班子也渐渐少了。村里一合计,干脆把这片地方推平,装了两个太空漫步器充作“健身广场”,经常有小孩成群结队地玩耍。   然而此刻戏台仍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一位蓝色裙衫的青衣刘氏正单手叉腰,和李氏吵个不停。   一个说我是张生三媒六聘的原配,在家守候十六年,他死后骸骨须归宗,一个说我在梨花庵和张生私定终身,为他生儿又送终,你自去立个衣冠冢便是。   俩青衣互相对骂,清亮嗓音衬着密集如雨点的锣鼓,越发听得有趣,连唐墨都竖起了耳朵。   可惜正听得入神,唐笑安忽然拍拍他胳膊:“爹,我想尿尿。”   “憋住啊,爹领你去树后面。”唐墨赶紧起身,抱着儿子朝空地边缘的大柳树走。   结果刚过去唐笑安又说不想尿了,改要爬树摘柳条。   唐墨:“……”   原来尿尿是假,坐腻歪了想放风是真啊。   这时节柳树光秃秃的并不好看,但唐墨还是从高处给儿子折了两根长留条,又从打着手电的小摊上买四根荧光棒和两块钱芝麻棍儿,然后才抱他回去。   唐笑安得了新玩具和零食,重新高兴起来,坐在亲爹腿上边吃边玩,两根荧光棒甩地残影都出来了。唐笑笑则把两根荧光棒套在手腕上当镯子,转着转着不小心掉了个盖帽,又央唐墨去找。   一通折腾下来,戏台上的李氏和刘氏已经在公堂抱头痛哭。原来当年刘氏刚生下儿子,那张生就暴毙了,刘氏既无聘书又无钱财,便把儿子装木盆里顺水飘走,被知县夫人王氏捡到,取名“宝珠”当自己儿子养起来。   十六年过去,宝珠高中探花,王氏风光无限,自然不肯让儿子和其他人相认。   公堂乱作一团,家宅也不得安宁,那知县海大人便四处查访,一番波折后写了篇祭文召唤阴差,竟要阴阳两界同审此案。   “来啦来啦,放烟雾啦!”   “阴差腾云驾雾了!快看他脚下……”   “哎哟好呛啊,大伙儿离远点儿!”   唐笑笑终于看到了期待许久的“神仙雾”,兴奋得两眼放光,一眨不眨盯着戏台,恨不能跑上去看个究竟。   原本打瞌睡的唐笑安也精神起来,但他对烟雾不感兴趣,满心满眼全是衙役和阴差翻跟斗比武,两条小短腿跟着用力蹦达。   “传张生上堂——!”伴随着铁链拖行的响动,一位白脸小生从阴差后面跳出来,开始哭诉自己的冤情。   他扮相不怎么好看,加上高潮场面已过,戏台下渐渐有人拎着板凳离开。   姜冬月和唐墨趁机往前挪了几米,一直听到最后审判结束。那阳间的宝珠一子认三母,各有所得,阴间的张生则判罚黄泉划船引渡五十年,做苦力补偿李刘王三人各十六年阳寿,且轮回三世畜生道,才能再世为人。   “嘿,这个《梨花庵》结局不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唐墨边说边把唐笑笑挂到背上,怀里抱着唐笑安,慢吞吞顺着人流往外走。   姜冬月搬着两把高背椅跟在后面,说道:“以后不看那么晚了,瞧把孩子熬的。”   唐笑笑用力睁开半只眼:“妈,我没睡着。”   姜冬月“嗯嗯”两声敷衍闺女,加快脚步回到家烧水,给俩孩子擦了擦手脚就把他们塞进被窝。   下一秒,唐笑笑欢快地打起了小呼噜,比唐笑安睡得还熟。   唐墨:“……”   听戏都顶不住,更别想唱戏了,改明儿老老实实上学吧。   ……   第一次完整看完整出戏,唐笑笑陶醉得不得了,初六庙会当天坚持拉林巧英和高成静做伴再去看。   结果少了晚上那点儿朦胧夜色,唱戏的衣服和头饰都不如昨夜鲜亮,垂在身前的长发明显看出是黑洋线。且因街上人多热闹,离的稍远些听不清在唱什么,一大一小俩姑娘很快攥着零花钱跑开了,只留林巧英独自坐着椅子听得高兴。   唐墨和高明等人也在街上晃悠,姜秋红则在家里帮忙摆盘,她来时买了小西红柿和咸鹌鹑蛋,都是今年时兴的菜式。   姜冬月把冬瓜块倒进铁锅,一边切芫荽一边问道:“姐姐,你们村那个老工头还干吗?”   “你说‘诚家班’啊?”姜秋红叹口气,“早不干了。去年还是大前年的时候,他上梁把腿摔了,大儿子就顶了名号在外面揽活儿。可惜没他爹实诚,一斤沙子能吃出八两回扣,高家屯都没人找他了。”   姜冬月:“我跟老黑打问了几家工头,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要是咱们也有亲戚干这行就好了。”   姐妹俩边聊边忙乎,直到吃完午饭才腾出空去逛庙会,各自买了些零碎东西。  姜秋红挑了盆月月红,还想买几棵果树苗,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亮:“哎,那边有个打耳洞的!冬月,你回去把笑笑叫过来吧,人家这边又抹麻药又打七枪,肯定不疼。”   姜冬月摆摆手:“别提这事了,自从笑笑知道你的耳洞长住又自己戳开,吓得啥也不敢打了。”   姜秋红“哈哈”大笑:“闺女到底是随娘,跟你一样胆儿小!”   * * *   过完庙会,天气渐渐回暖,时不时能见到黑背白底的燕子成双成对飞过,田里麦苗也迎风见长,一日日蹭蹭拔高。   唐墨和姜冬月分头行动,终于赶在初十前找到了合适的工头。对方是刘香惠娘家亲戚,五十多岁,手底下共有八个小工,现在刘香惠舅舅家盖房子,约摸小半个月就能完工。   唐墨领人来石桥村看了看自家宅基地,大致估算了下包工包料的账,谈妥后交二百块定金,便去平村镇打一壶柴油,准备晚上偷偷找地方拉土。 第99章 挖土   俗话说的好, “地基打牢,房子盖高”,为了房屋稳固和防潮防虫, 谁家盖房子之前都得把地基垫一垫,避免将来盖好后比路面低导致反水。   近年来乡下日子略有富余,那房子就盖得越发高了。唐墨为了新房到处串门时发现,石桥村西边新盖的十几户人家都修了台阶,通常坐北朝南的堂屋前面有六、七级台阶,东西厢屋有两、三级台阶,看着挺气派。   但这么一来, 地基至少得比路面高出半米,加上起台阶时垫屋中地面,需要拉的土更多。   “也不知道谁起的头, 净折腾老百姓。”唐墨一边嘀咕一边往拖拉机斗里放铁锹和镰刀, 然后摸出摇把打火。   “轰隆隆!”   拖拉机很快震颤起来, 车头烟囱冒出浅灰色烟气, 柴油味儿在夜色中迅速弥漫。   唐墨跳上驾驶座,扭头问姜冬月:“你真去啊?”   “真, 比针尖还真。”姜冬月白他一眼, 把围巾裹严实,“赶紧走吧, 再晚当心被人查住。”   唐墨搓搓手:“放心吧,荒郊野地的没人管。”   说着踩离合挂挡,突突突地向东行驶,过桥头后沿小路斜斜折向东北边, 颠簸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停在一片荒草地前面。   “看看, 我找的地方不错吧?”唐墨熄了火,得意洋洋地伸手一划,“这片地谁也不是谁的,土又厚,够咱家盖两座新房都使不完。”   姜冬月爬下车斗,左右看了看方向,莫名觉得有点熟悉:“这里是不是通向青银县啊?”   “对,你还挺认路。”唐墨边说边拿镰刀砍四边的枯枝杂草,“从这里往东再往南,拐几个弯儿就到青银县,要是修条路就好了,能比走大路近一半。”   原来如此……姜冬月不再说话,解下围巾放到车头,拿起铁锹开始挖土,用力铲起来再扔进车斗。   唐墨特意和姜冬月隔开三米距离挖,没多会儿额头就微微冒汗,眼前出现个两米见宽的浅坑。   但拖拉机斗连一半都没装满,唐墨擦擦汗,继续甩开膀子猛干。   隔了十几年再次盖房,虽然时候有点早,钱包也不宽绰,但他心里像揣了热炭团儿似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想到高大坚固的新房子,唐墨脚下用力,将那浅坑挖了又挖,直到姜冬月喊他喝水才停下。   “歇会儿再干。”姜冬月把铁皮大水杯递过去,“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得悠着点儿干活。”   这是她出发前刚灌的开水,路上被塑料袋和小褥子捂着,此时喝起来温温的正好入口。   果然,唐墨咕噜噜喝掉一大半,舒坦地抹了抹嘴:“难怪人家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嘿嘿。”   “少贫吧你,要搭配个仙女还不得变成牛?”姜冬月边说边从拖拉机前面挂着的布包里掏出厚毛巾塞给唐墨,“身上脖子上的汗都擦擦,不许脱衣裳。”   “……”   唐墨讪讪停下解扣子的手,用那条蓝纹毛巾贴身吸汗,“你这也忒讲究了,想当年我自己用排车拉土,披头汗流的,寒冬腊月照样光膀子,能有啥事啊。”   姜冬月:“你那时候光棍一条,现在有媳妇有孩子,能一样吗?”   就是怕唐墨干起活不惜命,所以她才请了林巧英过来帮忙,也不知道笑笑和笑安在家睡熟了没有。   想到留守在家的孩子,夫妻俩没歇几分钟便接着埋头苦干,终于装满了整个车斗。   姜冬月上去来回走动,把松软的泥土踩踏结实,汗水顺着下巴颗颗滴落。   “冬月,你踩完了坐前头歇会儿,我再铲点土咱们就回去。”唐墨边说边干,两条胳膊成百上千次地放下抬起,总算在车斗中间堆起个鼓包。   他还想再干一会儿,“出来一趟是一趟,柴油多贵啊。”   姜冬月不同意:“咱们回去就得把土卸下来,明天我拿铁耙推推平,你去板厂砂光,哪儿哪儿都是活儿,不能一晚上全干完。”   说着拽唐墨去开拖拉机,“干啥都得做长久买卖,你还当自己十八、九岁大小伙子啊?”   “看你说的,我现在比那会儿还壮呢……”唐墨一边嘀咕一边被姜冬月轻松制服,摸出摇把打火,又让姜冬月坐车座旁边,省得蹭满身土。   “没事儿,我带了好东西。”姜冬月从车座底下摸出化肥袋,利索地铺到土堆上坐稳,“走吧,剩的土明天再挖。”   唐墨:“嘿,你准备得还挺齐全。”   他爬上驾驶座,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回返。四野寂静无声,唯有不知名的夜枭扑棱棱从树杈飞过,惊起几只沉睡的麻雀。   过桥头的时候,月影已经自东向西移了好一段,唐墨远远地开始加速,一鼓作气冲过石桥,顺利将满拖拉机土拉到了自家地盘。   “可算回来了。这几天先拉两车土把坑洼垫平,以后起地基了再往屋子里填土。”   “行,到时候还去那片地儿,挨着土坡往外挖。”   ……   就这样,唐墨和姜冬月白天各自干活,晚上偷偷挖土,跑了四趟才将宅基地拾掇整齐。   姜冬月有亲妈在家帮忙,晌午能躺床上歇歇,看起来略好些,但唐墨白天黑夜干的全是苦力活,几天下来肩膀头子都肿了。   姜冬月暗自心疼,到药铺买了壮骨贴,又炒麸子给唐墨熥胳膊和腰背,连唐笑安最爱的举高高都掐停了,让他跟着自己学认字、背九九乘法表。   唐笑安十分认真地学了两天,第三天绷着小脸问妈妈:“为什么我还不开学呀?”   姐姐却天天背书包上学,哼!   “呃,等你长到缝纫机那么高才能上学,太小了校长不收。”姜冬月把儿子敷衍过去,赶紧给他指派新任务,“明天平村镇有集,我想带着你一块儿去买菜籽,你说咱们往地里种什么菜好啊?”   唐笑安顿时把上学抛开,盘起小短腿儿坐到地上,伸出左右食指在脑袋两侧画圈圈,有模有样地想了会儿才开口:“种黄瓜,种西红柿,种、种茄子!”   姜冬月笑道:“行,我们多买几样。”   其实现在种菜有点儿早,但姜冬月想着自家马上要盖房子,能省点菜钱就尽量省。菜地里撒了鸡粪翻垦,再盖一层塑料膜,赶在谷雨前可以收两茬小菠菜,比掏钱买划算。  说干就干,转天姜冬月便买好菜籽,翻地后用树枝搭了三个低矮的窝棚。因为初春河沟干涸,又蹬三轮车运了两桶水浇菜。   这时节别人家菜地都荒着,她的“温室棚”就格外显眼,前脚刚离地方,后脚马秀兰听了消息专门“路过”看稀罕。   本是想挑毛病看笑话,结果看来看去很像那么回事,马秀兰耷拉着嘴,回到家立刻对唐贵抱怨刘小娥太懒散。   “空长个人模样,一不刷锅洗碗,二不种瓜点豆,成天光知道烫烫头啦、描描眉啦,哪像个正经媳妇的样子?”   唐贵正挨个检查桌上那堆资料,认字认得两只眼发花,听见马秀兰抱怨头都没抬,嘟囔道:“妈你歇会儿吧,谁家老人像你一样天天找茬,不跟人吵架浑身难受。”   亲儿子竟不向着娘,马秀兰一颗慈母心险些碎成八瓣,趁刘小娥和俩孙子都跑镇上理发的功夫,捉着唐贵耳朵掰开揉碎了细细分说,直到天色泛黑,隔壁邻居家传出炒菜香,才气哼哼转身去厨房做饭。   家里没有主心骨,门口扫帚颠倒竖,她说啥也得帮小贵子立起来,不能叫刘小娥干享福不干活,切~   姜冬月完全想不到自己种个菜还能被马秀兰当做借口讨伐刘小娥,毕竟去年底吵过架后,双方就算撕破了脸,走街上碰见都当没看见。   至于马秀兰背后骂她不识好歹败家娘们儿,刘小娥嘲笑她心眼小发不了财,姜冬月权当不知道,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只在正月烤杂病的时候,跟刘香惠作伴转了大半个石桥村,提醒乡亲们别受骗。   很难说达到什么效果,但至少问心无愧。   现在工头定了,宅基地垫平了,姜冬月心里更加安稳,还到平村镇磨了两布袋白面和一大袋棒子面。   干房工的饭量都大,她得提前蒸几锅馒头和双色花卷。   等到下旬,工头如期从外村赶来,一看压得结实平整的宅基地就把唐墨一顿夸,然后摊开大厚本子问他想盖啥样房子。   “老黑兄弟,你真正赶了个好时候。我们这行冬天不接活儿,地太硬,一镐头下去虎口都给你震麻喽。”   “秋麦天地里活儿太多,雨水也多,动不动就把地基浇成小河沟。只有春末夏初这阵子最好,天不冷不热,干啥都得劲儿。你今天定个纲,明天我就拉队伍过来打地基。”   “那感情好,我就盼着早点把房子盖起来。”唐墨给工头递了根好烟,“实话跟你说吧老哥,我家那院子就是我自己盖的,年轻时为了娶媳妇成家,啥苦都能吃。”  聊了几句当年盖房的艰难,唐墨才回归正题,“先盖北屋,分成一大两小三间,再盖个东屋西屋,要有余钱就再盖个南屋管做饭,老哥你看咋样?”   乡下房子十之八九都是这种安排,工头并不意外,吸了口烟说道:“成,没问题!”   他经验老到,加上量过一次尺寸,很快沿着宅基地的边画下笔直四条线,然后压低声音道:“老黑兄弟,你家房子临街,邻家也没盖,所以我给你往外多走了一尺半,你千万别声张昂。”   “院子里必须拿墨线,眼看不准,明儿上午我带家当和工人都来,你记着脱半天工,咱们争取早开工。”   唐墨:“行,掉不了链子。”   他悄悄找陈大娘算过,春分动土,家宅和睦,明天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第100章 打地基(捉虫)   “这是谁家宅基地呀?冷不丁就开始盖了, 瞧着地方挺大!”   “唐老黑家的,前阵子过庙会还找我打听过工头呢。”   “一、二、三……九个房工呀,那领头的手里轰隆轰隆的是个啥机器?”   “哎, 唐贵不是说他哥宁肯把钢镚穿肋血骨上舍不得花吗?咋人家舍得盖房子,啧啧。”   “听唐贵瞎吹,整天开着个小轿车显摆,也没见他出点儿血……”   过了十二点,姜冬月到村西喊房工们吃饭,远远地就看到工头推着小型钻土机,在地基线内慢吞吞钻土。其他房工则抡着镐头, 一下一下地卖力猛砸。  他们已经挖到了坚固的旧土层,相对松软的表层土都堆在院子里,以后可以用来垫台阶。   姜冬月和看热闹的乡亲打两声招呼, 就走近前叫住工头, “上家里吃饭吧老哥, 今天熬豆芽大锅菜, 吃饱了再干。”   工头按掉开关,笑呵呵地道:“收拾了家当就过去!”   “行。”姜冬月应了声, 便转身回家盛饭。   她家碗筷尽有, 但吃饭只有一个矮桌,板凳也少, 唐墨索性把以前攒的两根旧榆木锯开,简单刨了刨做成四条窄长厚板,放院里当凳子用。   反正大锅菜只需要一个碗,有没有桌子都不碍事。平常村里谁家红白喜事, 乡亲们也是找块儿空地蹲着吃饭。   十几分钟后,工头带着房工们踢踢踏踏地进来, 又是在过道放机器、镐头和铁锹,又是找盆子舀水洗手,瞬间显得院子拥挤起来。   唐笑安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小声问道:“姐姐,咱家为什么来这么多人呀?还薅我种的芫荽。”   “没事儿,都是给我们盖房子的工人。”唐笑笑把弟弟抱下来,让他坐桌边老实吃饭,“咱爹一会儿就回来了。”   唐笑安:“好吧。”   他偷偷揣着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担忧,将馒头掰碎泡进汤里,然后用短筷子夹豆芽和豆腐吃。   他也喜欢吃粉条,但是粉条太狡猾,经常掉到桌上。他要把粉条留到最后,端起碗倒进嘴里,哼~   看唐笑安吃得两颊鼓鼓像头小猪,唐笑笑也掰碎馒头大口吃起来。老师说了下午检查生字,她要赶快吃完饭默写三遍,然后帮妈妈洗碗。   没过多会儿,房工们各自端了碗狼吞虎咽,姜冬月从锅里拾一大筐馒头搁在天地台,嘱咐他们放开了吃,然后才去屋里和俩孩子作伴。   “妈你放心吧,我能照顾自己。”唐笑笑边说边拿了个双色花卷,又去姜冬月专门盛到铝盆的大锅菜中舀了两勺豆芽。   唐笑安不甘落后:“妈,我也能照顾自己。”   “嘿,原来你们俩这么能干啊。”唐墨忽然掀门帘进来,“有我的碗吗?”   姜冬月:“给你扣大锅旁边了,掀开盘子就是。”   “行,我洗洗手再吃。板厂紧赶慢赶地多装了一车货,不然早回来了。”   作为全家唯一的成年男人,唐墨自然不会在屋里吃饭。他端了碗坐到榆木板上,边动筷子边跟房工们吹牛闲扯,又问地基打到啥程度了。   工头:“最快后天才能下砖。旧土层挖二尺半就算结实,要挖四尺深能多起个楼,将来盖三层也顶得住。”   唐墨想了想,说道:“咱们也挖四尺吧,以后我发财了盖小洋楼,还找老哥管事,你给便宜点儿。”   “好说,都是熟人。”工头笑呵呵应承下来,饭后歇了一会儿便赶着队伍开工,自己落后两步冲唐墨挑个大拇指。   “老黑兄弟,你跟弟妹都是实惠人啊,主家吃啥工人们吃啥。我从去年到现在盖了六座院子,数你家饭菜最管饱。”   干房工的都是壮劳力,出力多吃的也多。遇到那等小气主家,常常分两锅做饭,给他们吃粗粮馒头和咸菜、蒸红薯,自己吃白面馒头炒菜。虽说人之常情,到底看着不是滋味。   但唐墨家甭管熬肉菜还是熬素菜,大人孩子都和他们一锅吃饭,自然叫人心里舒坦。   唐墨真没想到工头会夸这个,摆摆手说道:“应该的,皇帝还不差饿兵呐。以前我在城里当学徒,天天混不饱肚,现在咱乡下生活条件高了,更得吃饱饭。”   他边说边跟着工头一路走到宅基地那边四处看了看,然后折返回家和姜冬月打商量:“跟工头说好了挖四尺地基,他明天先安排人拉砖。要是咱把拖拉机借给他用,能便宜两百块钱。”   姜冬月:“用多长时间啊?一直用到盖完房子?”   “对。”唐墨点点头,“他嫌一台拖拉机拉砖慢,想再借一台。”   本地没有砖窑,拉砖都要去青银县远郊,来回一个多钟头,两百块算是个合适价。   但姜冬月想想还是拒绝了:“他能自己借着拖拉机就自己借吧,借不着你帮他在村里找个旧的。咱家拖拉机买回来还没一年,我真舍不得盖房用。”   唐墨“嘿嘿”笑了:“行。”   其实他也有点儿舍不得,但当时话赶话的没好意思推脱,现下与姜冬月想到一处,理由立刻有了。   “瞧你被人哄的,幸亏没生成小姑娘。”姜冬月捶唐墨两拳,翻开本子仔细算账,“昨天给了八百,加定金正好凑一千。工头明天拉砖又得要钱……对了,还有沙子和洋灰……”   姜冬月越算头越大,低声道:“咱家统共一万多块钱,把你开春挣的提前算进去,撑死一万五六,估计盖不起东屋和西屋啊。”   “甭发愁,你男人心里有成算。”唐墨得意地挑起眉毛,“现在时兴大房子,地基太深,自己挖不知道挖到猴年马月。咱们先叫房工把地基夯好,盖东边那间厢屋,剩的西屋盖不起来就露一截砖空着,不妨事儿。”   但盖房子就属打地基最费劲,旧土层必须先用钻土机和镐头挖松,才能用铁锹铲土,否则根本铲不动。   砌墙相对轻松得多,速度也快,而且留出来做门窗的位置也会记入平方数,甭管有砖没砖都收一样的砖钱。  如果他提前告诉工头只盖一间厢屋,对方根本不会尽心尽力给他挖地基。   “……”   姜冬月顿了顿,不可思议地打量唐墨:“老黑,铁树开花呀,想不到你还有这样聪明的时候。”   唐墨:“你太小看人了,我可是咱家顶梁柱。”   他边说边找塑料袋装俩花卷,又让姜冬月捞一颗腌萝卜切片,“今天板厂走货,晚上准回来晚,你在锅里给我留饭就行。”   “知道了。”姜冬月应了声,三下五除二帮唐墨打包好干粮,往里面添个熟鸡蛋,“下砖时你请天假盯着吧,省得他们欺我外行。”   唐墨:“好,我今儿就给老板打招呼。”   ……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地基挖到足够深度又拓宽,关键位置钻孔钉木桩,再用打夯机“砰砰砰”夯实,终于迎来了下砖的时刻。   唐墨像守粮仓的松鼠一样盯着房工干活,直到每条地基都被红砖覆盖,顺着墨斗画出的黑线笔直延伸,才悄悄松了口气。   万事开头难,只要地基盖好,他的新房子早晚能建齐整。   唐笑笑同样对新家很上心,写作文题目都从“我家的枣树”换成了“我的花园”——   “我家有一座花园,长三米,宽一点五米,里面是肥沃的泥土,外面是尖尖的栏杆……春天到了,我为花朵们浇水、松土、捉虫子,它们高兴地对我点头微笑。”   “……等到星期天,花朵们竞相开放,有红色,有紫色,还有白色,非常美丽。我太喜欢我的花园了!”   姜冬月偶然看到闺女的作文本,笑得不行,转天去小卖铺预定豆芽时,特意找赵大花要了一包牵牛花种。   这东西洒点水就能活,花期也长,先给唐笑笑练练手。   又过两天,北屋和东西厢屋都起了框架,墙砖离地约有三尺高。工头来要钱时,姜冬月便请他担待一二。   “大哥,我跟老黑都不是小气人,就是最近手头不宽裕,得找亲戚把去年借的账收一收。收回来立马给你,不叫你犯难。”   工头在这家干活顺利,加上伙食挺实惠,间隔一天就有一顿肉菜,于是面上不好说什么,笑呵呵地催了催就回村西继续忙碌。   有了这点心理准备,第三天唐墨给钱时告诉他手头紧,不盖西厢屋了,只盖北屋、东屋和过道,工头也没意见,反而觉得唐墨确实如刘香惠所说心眼儿实诚。   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嘛,总比盖完房子赖账强得多。   房工们这边继续往上盖,姜冬月那边则趁他们天黑歇工后铲土,把挖地基弄出来的泥土一铁锹一铁锹铲进屋里,累得满头大汗。   唐笑笑十分心疼,放学回家抢着做饭、压水,晚上写完作业后还带着铁簸箕去新家帮忙,把姜冬月铲到门口位置的泥土运到墙角。   她力气小,干一会儿就累得呼呼喘气:“妈,盖房子真难,我都快不想要花园了。”   姜冬月把闺女从土堆里拉出来,让她坐门口吹风,轻声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咱们庄稼人过日子不容易,干什么都得脚踏实地,辛苦汗流够了才有收成。”   “你将来在学校学到本事,也要记住这点儿经验,认真仔细,不耍小聪明。”   唐笑笑:“嗯!” 第101章 吊房顶(捉虫)  随着房子一天天盖高, 唐墨和姜冬月又开始趁夜开拖拉机挖土了。   乡下有种说法,就是邻居的房子必须和自家持平,如果别人高自己低, 很容易招来晦气。   但家家户户盖房子时间不同,有些靠后的便把自家房盖高,想占个上风头。那被迫变矮的人家自然恼火,少不了跳出来争执吵骂,甚至还有为此上演全武行的。   唐墨和姜冬月都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动工前跟周围或盖房或没盖房的邻居们一合计,最终决定在北屋修六级台阶, 东屋则修四级,房顶也稍微矮些。   没想到为了这几十公分高的台阶,俩人蚂蚁搬家似的倒腾了七趟, 累得腰疼腿疼胳膊疼, 也不过将将把三间北屋填到半满。   “嘿, 年轻那会儿我自己白天黑夜的挖地基、和沙子, 不管晚上累成啥熊样,早起睡醒又是一条好汉。怎么今年干这点活儿就觉得顶不住?”夜里, 唐墨铲完土, 靠着粗糙的红砖墙喘气,两道浓眉之间皱出个浅浅的“川”字, “莫非我真的上岁数了?”   按理说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确实最有活力,可他今年也才三十出头呀……   姜冬月看唐墨满脸困惑的模样,又好笑又心疼:“你那时候在公社吃大锅饭,累了坐地头歇会儿也没人说啥。现在下板厂砂光, 守着机器片刻不停,晚上再费劲挖土, 一根蜡烛两头烧,铁人都顶不住啊。”   唐墨想想也对,挠了挠头说道:“行吧,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们熬过这阵子,以后笑笑和笑安长大就省事了。”   至少不用像他一样四处奔波,为了学门手艺天天饿着肚子干活。   “……”   姜冬月顿了顿,起身拉唐墨回家,“走吧,我在锅里蒸了两碗鸡蛋,回去咱们吃个夜宵补补。”   唐墨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今天拉土时我隐约瞧着路对面好像有人影,怕你害怕没声张。估摸着是附近村里的人不想叫咱们挖土,先出来打探打探。”   “他们现在肯定回去睡了,我打个游击战再去挖一拖拉机,今儿晚上你和孩子在家睡吧,拴好门。”   姜冬月愣了愣,仔细回想发现她确实没留意路对面有什么东西。要是被人盯住,改天就得换个地方。   但是……“你一个人打什么游击战?叫外村扣住还得找支书捞你。”姜冬月使了点力气拽唐墨,“走啦走啦,工头昨天说要用夯土机先把屋里夯结实,再往上喷点水一层一层夯,你今天拉回来土也没地方倒。”   “再说了,望山跑死马,光靠你自己至少得干通宵,明天咋上工挣钱?过些日子咱们还得掏钱买预制板呢。”   她连劝带哄的,终于把唐墨撵到自家床上休息,结果这人嘴里还哼哼唧唧的。   “快歇会儿吧,有媳妇心疼就该知足了,给你添半勺——”姜冬月从锅里端出冒着热气的蒸鸡蛋,倒酱油的功夫就见唐墨抱着被子睡熟了,胸膛一起一伏地打着呼噜。   姜冬月:“…………”   担心唐墨累垮身体,第二天她偷偷将拖拉机的摇把藏了起来,但凡出门挖土必须经过她同意。   唐墨抗议两次无效,只好老老实实听指挥,挖两天土就歇一天。幸运的是没遇到外村人找麻烦,不用继续寻找无主的荒郊野地,夫妻俩生生挖了差不多两亩地的浅坑,连南屋也垫了半米。   稍微有点空闲,唐墨便去新房子那边转悠着检查,生怕哪里掉链子。   好在天公作美,自从春分动土以后就没怎么下过雨,零星飘点雨丝也不影响房工干活。等到三月中旬,北屋和东屋已经盖得有模有样,可以买预制板铺房顶了。   所谓“预制板”,是在工厂提前用钢筋和混凝土浇筑而成的一种空心楼板,有四到五个孔贯穿头尾。   这种板子表面积大,分量轻,但隔热和防水效果都不差,加上价格实惠,甫一出现立刻风靡十里八乡,将老式浇筑顶挤兑得无影无踪。   但唐墨看来看去,总觉得不甚放心:“预制板就这么搭在四堵墙上,中间没有半点儿水泥沙子,它能结实吗?”   “老黑兄弟,你放一万个心吧,城里三层小洋楼用预制板都没事,更不用说农村平房了。”工头拍着胸膛打包票,“全洪金市比我吊房顶技术高的,不超过两巴掌。你家房子盖好了安心住,二十年之内但凡漏雨漏风,你尽管去我们村找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工头信誓旦旦,请来帮忙压阵的赵成功也说没事儿,“我老丈人村里一多半新房都是预制板房顶,大雨大雪的都不怕,秋天打棒子还能在房顶跑三轮车。”   唐墨:“……行,那咱们到点了就开工!”   “好嘞!”   二十分钟后,太阳行到正南方向,唐墨用竹竿挑起一挂五百响鞭炮,插进大门旁边的砖缝里,然后点燃细香引火,口中喝道:“上梁大吉!大吉大利!”   “好!大吉大利!”   “经风经雨四季平安!”   “青龙白虎八方相护!”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房工们振臂高呼,蹲在墙头的肃着脸地把粗麻绳扔下去,守在地面的飞快接住,将第一块预制板捆成粽子。   “起!”   工头抬起手臂,一边吆喝一边操纵铁架子焊接而成的滑轮式吊机,吱吱嘎嘎地将那块预制板吊到高处。   其他房工或推或扶,将预制板卡在合适位置,牢牢贴紧墙缝。   随后体型最胖的那个房工踩到预制板上走了俩来回,又踮脚跳了跳,扭头冲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挥挥手:“乡亲们,看房顶结实不?”   “结实!太结实啦!”   “哎哟我的天,老黑从哪儿找的工头?太利索了!”   “大兄弟!我们家也要盖房,啥时候能轮到啊?”   众人纷纷捧场,真心实意地给房工们喝彩。一来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极具仪式感的阵仗,二来乡下以前盖房上梁时,全靠人力把重达百余斤的栋梁木拔到房顶,稍有不慎便会出现伤亡。   能像今天这样稳稳当当地将预制板吊到房顶,同时铺排整齐,可谓里子面子俱全,凭谁见了也得夸一声好。   工头博了满堂彩,胸膛挺得越发高,操纵吊机将尺寸合适的预制板一块块吊起来,半天时间便将北屋和东屋全铺满。   到这一步,房顶就基本完工了,只需再用水泥和沙子混合抹一层防水,同时将预制板之间的缝隙灌满,一座完整的屋子就算大功告成了。   至于屋子里面剩下的刮腻子、跑水电等,都属于小活,可以后期慢慢干。   “人不可貌相啊,”后晌,姜秋红碰巧带着存折和十斤鸡蛋来支援妹妹,瞧见吊顶十分感慨,“老黑心眼儿实诚,手指缝儿宽,没想到办事这么不含糊,真是猪八戒驾云,说翻身就翻身呀。”   姜冬月“噗嗤”笑了:“姐姐,你咋这样埋汰老黑?他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姜秋红:“那倒没有,我就是过桥头碰见你婆婆,跟她呛了几句。”   老婆子又是银手镯又是金戒指,花白头发也烫了个脏兮兮的羊毛卷,走碰头她都没认出来!   可惜一张嘴,还是那股熟悉腔调,啧啧啧。   “姐姐,你别搭理我婆婆。她就那副德性,成天恨人有,笑人无,恨不能把两只眼长到脑袋顶。”姜冬月说着,盛一碗疙瘩撒了白糖递给姜秋红,“专门烫的四喜疙瘩,有菜有肉有糖,特别好吃。”   姜秋红:“行,我尝尝。”   她惦记家里的菜地和孙子,略捡了五、六个,就把存折郑重交还给姜冬月,准备回家翻地。   姜冬月急忙装一袋疙瘩塞车篓里:“带回去给孩子们吃个新鲜。”   “行。你在家勤算账,以后盖房钱不够了去高家屯找我。”   “知道,我心里有数。”   目送姜秋红骑着自行车匆匆离开,姜冬月也揣上身份证,带着唐笑安出门取钱。   年前吵架时她尽力提醒乡亲们别上当,但唐贵和刘小娥仍旧发了财,前阵子还买了一辆小轿车,把马秀兰得意得走路直打飘。   村里在百商银行存了钱的人家,有几户也连本带息把钱取出来了,并未听说有什么坎坷。   这发展着实太出乎意料,以至于有那么几天,姜冬月忍不住怀疑自己小人之心,还跪在天地台烧了一次香。   但随着日历一点点变薄,马秀兰全家越张狂,姜冬月心里的担忧越深重,为此她故意不动那张六千的存折,先将唐墨手头的积蓄和工钱全部抽空,直到凑不出二百块钱才给姜秋红通气儿。   不知道等房子彻底盖起来,她兜里能不能剩点本钱批发衣裳。要是全花净,北屋临街多开的那一扇门就亏了……姜冬月边走边盘算,取出钱又从平村镇买了一捆大葱、两块老姜和三斤猪肉。   明天南屋吊预制板,北屋和水泥打房顶,都是正经力气活儿,她得做顿肉菜,再蒸一锅馒头,不能叫工头他们吃不饱。   …… 第102章 事发(补)  姜冬月精打细算, 回村后又去小卖铺找赵大花订了一板豆腐和一包豆芽,让她去青银县批菜时帮忙捎回来。虽说要出几块钱运费,但比散买便宜许多。   “冬月, 你家房子快盖起了吧?”赵大花一边抹柜台一边闲聊,“老黑请的工头真不赖,那天吊完顶,咱村好几家想盖房的都揣着烟找他套近乎。”   姜冬月笑道:“沾了你哥的光,工头是香惠嫂子从娘家搬来的亲戚,手底下小工多,干活也利索。”   “害, 一表三千里,其实远得很,我都没听我嫂子提过。”赵大花看左右无人, 忽然伸长脖子给姜冬月使眼色, 声音压得低低的, “百商银行被查了你知道不?听说惊动了上头领导, 还贴了封条。”   自从开始盖房,姜冬月天天在家里做饭、洗涮、看孩子, 夜里又要挖土倒腾, 还真没听说过这事儿,惊讶道:“真的假的?光听见我婆婆成天显摆了, 夸小贵子要当经理还是什么代理,飞黄腾达的了不得。”   赵大花:“看来百商银行背景挺硬呀,我刚开小卖部那年不会办手续,差了个食品证没办齐, 半个月都不叫开门。人家银行少说成百上千万的钱,两天就把封条撕了, 还开车给新储户送东西呢。”   姜冬月:“……”   瞅赵大花隐约有些羡慕,她也不好说什么,闲扯两句就拎东西告辞,继续忙碌家里和地里的活儿。   唐墨则盯着新房那边,铺完预制板后用软水泥混合沙土打房顶,然后夯实每个房间的地面。   这期间工头谈妥了邻村的一桩活儿,不用催促就掐着点赶工,且又租了一台夯土机,效率大大提高,月底前便将新房收拾的有模有样,外墙和屋里地面全部抹上了灰白色水泥,光洁平整。   至于门和窗户,姜冬月跟唐墨商量后准备买木头和玻璃自己制作。唐墨本就是个木匠,她在旁边打下手帮忙,甭管速度多慢,早晚能装上去,比买现成的节省许多。   “哇~新房子太漂亮了吧!”唐笑笑在晾干的水泥地跑来跑去,脚步声咚咚咚地传出回响。   唐笑安在后面追着姐姐乱跑,一会儿乍起胳膊从这个房间跳出来,一会儿蹲到那个房间的窗户边躲猫猫,还捡了根树枝充当武器“嘿嘿哈哈”,像头不知疲倦的小马驹。   但快乐是孩子们的,姜冬月正掰着手指头算账,感觉心肝肺同时一抽一抽的:“北屋中间的客厅铺瓷砖、拉电闸扯线、门口安两扇大铁门,院子里还得打一口井……”   盖房子花销太大,昨天唐墨按乡下惯例请房工们吃了顿肉菜并给工头结清帐,她绞尽脑汁保住的六千块已经只剩四百二十五了。   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需要添置的……姜冬月悠悠叹了口气:“老黑,你说咱家今年能住进新房吗?”   “放心吧,”唐墨大马金刀地坐在水泥台阶上,表情比麦田大丰收的老农还自豪,“种棒子之前准能办妥贴,秋天咱们就在新房顶晒棒子,不用成天费劲翻倒。”  他越说越来劲,还把一家四口提前安排上了,“到时候我打两张桌子,一张给你和面、切菜,一张当饭桌。家里那个旧的太矮了,坐下去窝得慌。”   “北屋西间做个推拉门,临街的收拾出来给你卖衣裳,里面让笑笑住,奖状都贴墙上,再给孩子整个学习桌。东间咱俩住,笑安……这孩子睡觉太皮,还得淘两年才能解放呢。”   姜冬月听着听着,心底那点愁绪不知不觉悄然飞走,笑微微地道:“行,都听你的。”   “那当然,我可是咱家顶梁柱,嘿嘿。”   唐墨说得十分笃定,因为他每天砂光挣得并不少,只要勤俭一点儿,盖房子的亏空就能慢慢补上,日子肯定也越过越好。   然而转天清早赶到板厂,唐墨还没靠近砂光机,斜刺里忽然窜出个骑电车的黑脸小伙,皮笑肉不笑地道:“唐老黑是吧?你经常请假脱工,老板把你开了,现在是我和小周哥搭伙计,你别在这里待着了。”   “啥玩意儿?”唐墨“腾”地火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那小周哥本名“周星”,唐墨换板厂后一直和他搭伙计,之前为了盖房子的事脱工,也提前找好替工的乡亲,没耽误过板厂任何活儿,这小黑脸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就敢充大瓣蒜?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被、开、了!”黑脸小伙虽然比唐墨矮一头,人也偏瘦,但脖子高高昂起毫不怯阵,“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别在机器前面碍事儿,我还得开工呢。”   “放屁!”唐墨举起拳头作势要打,“你开工?我看今天谁敢开工!”   小黑脸“嗖”地后退两步,高声喊道:“你想干啥?你叫老板开了你还想打人呀?”   这会儿其他工人也陆续到了,小黑脸自以为来了帮手,气势越发嚣张,“唐老黑我可告诉你,老板是我亲姑父,他地盘轮不到你撒野!”   “哎呀这是闹什么?都好好说话,别伤了和气。”周星刚进门就看到这边在争执,慌忙支了自行车过来活稀泥,“老黑,这是老板的侄女婿郭鹏鹏,去年给你替过一天工的那个东牛庄老郭记得呗?算起来鹏鹏管他叫舅姥爷。”   又转向小黑脸,“老黑在板厂干得数一数二好,你姑父来了也不敢冲他嚷嚷,有什么话好好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郭鹏鹏自鼻孔里冷哼一声:“都不在一个厂里干活,见个鬼的见。”   “这、这个,”周薪尴尬得眼神乱飘,伸脚踢了踢郭鹏鹏,“你舅姥爷跟老黑还喝过酒呐,你瞎嚷嚷什么……”   他看似数落郭鹏鹏,唐墨却并不领情。因为前年他换板厂时周星恰巧落单,旧伙计改行卖菜去了,两人便搭了伴砂光。虽说一个是石桥村的一个是太平村的,平常歇了工无甚来往,但在板厂配合的挺不错,有些交情。   现如今老板照顾自己侄女婿要把他撵走,周星居然半点口风不露,还有脸跳出来打圆场,呸!   唐墨越想脸色越沉,一把推开周星靠在砂光机上,伸手指指郭鹏鹏:“小黑脸,对,说的就是你。去叫你姑父吧,今天他不滚出来给我个交代,谁都别开工。”   郭鹏鹏没想到唐墨这样硬杠,且其他工人只是看热闹并不帮忙,气得黑脸都涨红了:“我姑父不在家!”   唐墨:“他在哪儿你上哪儿找去,一天不来我等一天,两天不来我等两天,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看谁耗不起。”   郭鹏鹏:“……?”   他这下傻眼了,找老板吧自己丢面子,不找又撑不住场子,一时间两只脚都变做了驴蹄,吭哧吭哧在地上刨坑。   周星还想和稀泥,被唐墨两眼一瞪,心虚地退到其他砂光工人旁边不吭声了。   ……   临近晌午,唐墨揣着彻底结清的工钱走出板厂,狠狠吐了口浊气。   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话真是没错。那老板起先装乌龟,死活不露头,他把电闸线剪断后立马颠颠地来了,陪着好话叫他别心急,下个月再算账。   “我最近手头有点儿紧,你拦着不能开机器,厂里拿啥挣钱呀?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呀。”   唐墨憋着火气等半天,早在心里将老板祖宗十八代都揍了,当即从兜里翻出打火机点燃:“今天结不清工钱我就把机器搬走,省得以后天天找你要账,太寒碜人。”   板厂需要进货、装车等,地方十分宽阔,但里面到处是木头、锯末和各种板子,又用铁皮和石棉瓦搭的棚顶没个窗户,所以特别怕着火。   唐墨将打火机一亮,老板立刻能伸能屈地拿出计算器开始算账,最后给了钱不忘敲打他:“厂子四面都装了摄像头,你可别乱来。”   郭鹏鹏同样在旁边瞪眼:“我姑父在派出所有的是关系,逮住你至少扔进去蹲三年。”   “省省吧你。”唐墨毫不客气地将打火机砸到郭鹏鹏身上,“一上午抽四根烟,你姑父这板厂早晚烧你手里。”   他自己不烟不酒,这打火机还是给工头买烟时刘根生送的,要不是见小黑脸蹲在盛了水的脸盆旁边抽烟,他还真想不到这损招,也算歪打正着了。   但是以后该上哪儿找活干啊……唐墨骑着二八大杠,在东牛庄丁零当啷转了两圈,发现没有招砂光的,只有两家小板厂挂了牌照起钉工和日工。   这两样活比较轻松,自然挣得也少,全是村里上了岁数的大娘婶子在干,稍年轻些的都瞧不上,更别提他一个壮劳力了。   日头渐渐爬到正南,饭菜香气从临街的人家传出,唐墨却觉不出饿,沿着熟悉的土路往前走,先后到平村镇和西康村打听了一圈,然后才拐过弯回石桥村。   唉,又成无业游民了……唐墨肚里叹气,想着先瞒一阵子,奈何姜冬月今天不知怎的脑子特别灵光,他进门刚喝半碗水,屁股还没挨到板凳,就问他是不是板厂出事了。   唐墨:“……”   “板厂关张了也没事儿,”姜冬月边说边把切碎的野菜掺进麸子里搅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这个老板每次支钱都不痛快,我早想让你换个地儿了。”   唐墨:“他没关,老板侄女婿把我顶了。”   “把你顶了?他咋不提前说?”姜冬月把拌好的麸子倒进鸡食槽,恨恨将唐墨老板臭骂一通,末了道,“还是人家马克思说的对,资本家都黑心,以后攒点本钱咱们自己干吧,不受他们闲气。”   说着端出一碗褐色凉粉给唐墨,“中午用红薯粉蒸的,你先尝尝,我再去南棚子炒个鸡蛋馒头。”   唐墨接过碗,蒜末和香油醋融合散发的酸爽味道扑鼻而来,闻着便胃口大开。他挑一筷子咽进嘴里,忽然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   树挪死,人挪活,他一个大男人不可能缺活儿干,跳槽别家说不定能涨涨价呢。   * * *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唐墨找砂光工并不顺利。   因为乡下板厂都是按季度招人,一般卡在过年和收棒子这两个时间点,流动性很低。他三天内连续打听了附近村镇几十家板厂,竟然一个能干的也没有。   唐墨心里发愁,天黑后便去找赵成功,托他帮忙留意消息。   “不拘远近,能砂光挣钱就行。”   赵成功满口答应:“没问题,我明天正好去乡里开会,顺路就能打听了。”   “如果实在找不着,听乡干部说过阵子可能要修路,我就把你介绍过去开车拉货咋样?”   唐墨挠挠头:“我不会开货车啊。”   “看你实诚的,咱会开拖拉机也是会开,都差不多。”赵成功说着,把干核桃倒在桌上让唐墨用锤子砸,“前天进山里买的,上当了,皮特别厚。”   “哈哈哈哈哈,是不是你去年买柿子干那家?”   “是他东邻居,家里八棵柿子树……”   俩人有日子没见了,一边砸核桃一边唠家常,直到快八点唐墨才离开。   赵成功打着手电送他出门,刚走到街口就看见一辆陌生的黄色小汽车闪着灯开过去,匆匆消失在村东桥头。   “奇怪,咱村总共没有几辆车,怎么这两天老看见外村的车?”   唐墨随口道:“可能抄近路吧。”   他平常砂光九、十点钟才歇工,又不爱串门,对这些不怎么警醒,叮嘱赵成功千万帮他留意就大步回家,准备第二天早起去青银县挑几只小兔。   这时节野草疯长,又没露水,万一他实在找不到活儿,还能养兔子添点进项。   唐墨计划得挺好,转天醒来却被马秀兰的哭嚎迎头砸懵——   唐贵家大门被人泼粪了! 第103章 硬碰硬(捉虫)  “嗨呀, 是哪个缺德挨千刀的啊,早晚叫雷公劈了下十八层地狱!”马秀兰坐在街口连哭带骂,时不时甩一把鼻涕, 烫了卷的头发耷拉着露出泛黄头皮,看起来格外狼狈。   唐贵和刘小娥则沉着两张锅底脸清理自家大铁门,又是泼水又是撒土,好半晌才将那堆黑黄污秽弄干净,熏人的臭味却经久不散。   “这是泼了多少粪呀?捂着鼻子都挡不住味儿,哕~”   “听说咱村儿这两天经常有汽车经过,瞧着特别眼生, 会不会是专门蹲点的啊?”   “不好说,兴许是唐贵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呢。”   “半夜两三点钟我起来上茅房,听着外面有点动静, 估摸就是那会儿泼的!”   “你咋不出来瞧瞧?说不定当场就把坏人逮住了。”   “当时肚子疼得都提不住裆, 哪顾得上乱窜?哎哟不行了我还得再去一趟……”   围过来看热闹的乡亲议论纷纷, 你一言我一语试图拼凑蛛丝马迹, 但没人附和马秀兰,多是宽慰她别生气, 还有的劝她先回家洗脸拾掇。   因为村里人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七扭八拐都能沾点亲戚,所以发生什么争执矛盾很难闹大, 像去年马秀兰和姜冬月在小卖铺吵架,已经算阵仗不小了。   至于其他邻里对骂、兄弟闹分家等,吵破天也就是拳打脚踢,把对方家的锅灶戳漏。   能发展到半夜泼粪这种程度, 背后仇怨绝对不普通,且唐贵两口子近半年明显能看出发了财, 又下馆子又买汽车,马秀兰也成天翘着脚吹牛,现如今倒了霉,傻子才跳出来掺和他家这摊事儿。   “呜呜呜我半截黄土埋脖子的人了,啥都不怕,叫我揪出那丧良心的狗贼,非一刀捅死他不可!”马秀兰歇了会儿继续哭嚎,又嚷着要找大队干部主持公道,“咱们石桥村肯定进贼了,书记得站出来评评理呀,不能叫我家小贵子白受窝囊气呜呜!”   马秀兰越骂底气越壮,当即扯了白毛巾往头上缠,还找了根树枝当拐杖,“今天就是爬到市长家,我也得讨个公道!”   匆匆骑车赶过来的唐墨:“……?”   他赶紧将二八大杠靠到墙边,上前搀住马秀兰往家走,“我顺路告诉成功大哥了,他待会儿就来,妈你快回去吧,小贵子跟小娥不是都在家吗?”   怎么能扔老太太一个人在大街上丢人现眼,真是的。   唐墨心头窝火,进了门也没给唐贵好脸色:“瞅瞅你干的啥事儿,真让咱妈进京告御状啊?”   唐贵正叼着烟蹲在院子里,听见声音抬起头,眼泪“哗”地冒了出来:“妈!”   “小贵子!”   母子俩抱头痛哭,刘小娥也在旁边搂着俩孩子抹眼泪,看着一个比一个委屈。唐墨原地等了两分钟,发现没人愿意腾出嘴给他解释前因后果,转身就走。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他一个外人,真特么多余跑过来。   这边唐墨跨上自行车直奔青银县买小兔,那边唐贵全家哭了一场,把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乡亲打发走,终于在刘小娥的要求下关起门商量对策。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人家都敢找上门泼粪,再往后还不得入户抢劫呀?咱们必须早做打算。”   马秀兰先前又哭又骂,嗓子都沙哑了:“家里房子地都在石桥村,能做啥打算?跑山沟里躲着?”   “要我说就得硬碰硬!坚持斗争才有出路!甭管他们存了几千几万,那钱都是给了百商银行,没落小贵子兜里,凭啥找小贵子要钱?”   说着眼巴巴看向唐贵,“你问那个郝经理了吧?他咋说呀?是不是过两天就能取钱?”   刘小娥不耐烦地道:“前天就跟你说联系不上郝经理,怎么今天还问?啥也不懂就别插嘴了,真烦人。”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马秀兰两眼圆瞪,“扫把星,自从娶了你进门,我儿子就没平顺过一天!”   “说话凭良心好吧,给你买金镯子的时候咋不见你瞪眼?”   “扑棱蛾子瞎窜火,活该叫小贵子写了休书把你撵回娘家去!”   唐贵看着亲妈和媳妇牛头不对马嘴地吵架,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都行行好闭嘴吧,还嫌家里不够乱糟?!”   “我的儿呀~”马秀兰登时心疼坏了,抓住唐贵的手不停摩挲,“你行得正坐得端,谁找上门也不能怕他们,咱不心虚,啊~”   互相安慰着念叨半晌,还是刘小娥勉强拿定主意:“眼下最要紧得把消息蛮严实,谁都甭露半个字,等百商银行缓过劲儿啥事没有,万一它缓不过来……也抓不到咱们小喽啰头上。”   “对,身正不怕影子斜!”   “行吧,先这么着。”   三人计定,谁都没再出门,连唐耀阳和唐旭阳也没去上学,统统待在屋里看电视。   马秀兰躺床上歇了一会儿,到底有些后怕,翻出新买的紫红色万寿香,跪到天地台前面焚烧,嘴里念念有词请神仙保佑:“天灵灵地灵灵,唐门马氏有事请,求神仙大发慈悲,保佑我儿唐贵逢凶化吉……”   她拜得非常虔诚,奈何天不随人愿,刚过十点钟,刘根生和王满仓就前后脚上门,像审犯人似的不停追问唐贵。   “八点过去说九点开门,九点过去又说系统坏了,出门买包烟再过去,连卷闸门都撂下来了!”   “找旁边信用社打听,人说百商银行早被查封了,到底咋回事啊?”   唐贵深深吸了口气稳住脸色:“我、我也不清楚呀,上级经理说这阵子不忙,叫我在家休息。等我休完了去银行,咱们一块儿取钱行不行?”   “能不能取钱?肯定能啊!我自己还在银行存了两万呢,要取不出来日子咋过?”   他慢吞吞将方才和刘小娥商量的借口一条条列出来,说着说着自己也信了八分,“坑谁不能坑乡亲,咱们一个村知根知底的,放心吧。”   王满仓和刘根生互相对个眼色,又问唐贵哪天复工。   “咱庄稼人挣钱不容易,还是早点取出来心里安稳。”   唐贵:“后、后天吧,到时候我去找你们。”   好言好语将二人送走,已经快中午了。唐贵擦擦后脖颈的汗,靠在沙发上大口喘气。   老天爷呀,千万保佑百商银行挺过这次难关吧,否则他非被储户们生吞活剥了……   然而老天爷不下雨,龙王爷不讲理,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唐贵绷着头发丝吃完午饭,还没来得及去西康村找李建军求援,唐霞就拖儿带女地来了。   分明是大中午,天气正热,她却用土黄色纱巾裹着头脸,李木子和李木轩也带着帽子,小脸蛋脏兮兮的,乍一看简直认不出来。   “哎呀,咋成这副逃荒模样了?”马秀兰边说边伸手抱外孙,“吃饭了没有呀?”   唐霞解开纱巾,露出两只肿成核桃的眼:“妈,别管吃不吃了,快救救亲闺女的命吧。”   啥?!   其他人同时心头一咯噔,就听唐霞低声说道:“不知道谁起的头,昨天西康村几百号人突然都去百商银行取钱,大伯怕遭了挤兑没法整,说过两天再放开取,可是村里人谁也不信,乌央乌央的把他堵在家里了。”   “建军不是一直帮他大伯办事嘛,也叫人堵个正着,一天一夜不让出门,想喝口热水都难。”   唐霞越说越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要不是家里有个棒秸垛,我跟孩子也逃不出来。那些人还说、说再不还钱,就要把我家房子烧了!”   马秀兰&唐贵&刘小娥:“……”   “这可咋办?百商银行真垮了吗?”马秀兰脸色煞白,慌得在屋里团团转,“他们会不会冲到石桥村呀?”   刘小娥瞪她一眼:“大铁门上的屎尿还没干透呢,你说会不会?”   “……”   马秀兰动动嘴皮子,哑火了。   唐霞万万没想到娘家也遭了难,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流:“哥,我们咋办呀?”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唐贵反倒冷静下来,用力挥了挥拳头说道:“怕什么来什么,我看咱妈说的对,就得硬碰硬!”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李庆发是副行长,咱们几个撑死是条小虾米。要是石桥村也组织储户取钱,咱们就跟着一块儿出力,反正咱也在百商银行存了钱,多少都算数。”   刘小娥双眼发亮:“对!”   虽然他们取了存,存了取,如今在百商银行只有一张六百六的“优惠折”,和大储户不能比,但他们也是受害者呀!   “哥……”唐霞怎么听这意思都是把锅往李家头上推,心里猫抓耗子似的难受,但看看哥嫂的脸色,再看看自家泪汪汪的儿女,到底咬住了嘴唇没吭声。   唉,她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盼建军那边能有好消息吧。   ……   因着共同的秘密,唐贵全家空前一致团结,连被人找上门该怎么应付都演练了几遍,还特意从邻居家借了条小狗拴在过道,准备晚上听到动静就起来逮人。   但夜里什么异动都没出现,唐贵清早起床,看见干干净净的黑色铁门,悬着的一颗心不自觉放松下来。   然而不等他放到底,陈老太太居然和赵成功一块儿来了,手里还捏着非常熟悉的红色折子。   唐贵挤出个笑模样:“婶子,你咋有空……啊!”   陈老太太一拐棍抽在唐贵腿上,怒声骂道:“小畜生!你把我老婆子的血汗钱花哪儿去了?” 第104章 甭赖账  糟糕, 陈家婶子知道了!   那其他储户……   唐贵恍惚间如坠冰窖,头发根子都冻得竖起来了,一边左躲右闪一边支支吾吾地劝道:“婶子你冷静啊, 有话好好说,咱别动手……”   陈老太太哪肯听他的,手里拐棍抽得虎虎生风:“打的就是你!我牙缝里省出三千块交给你,你居然敢拿我的钱吃喝嫖赌抽,看我打不死你个小畜生!”   眼看着唐贵挨了十几棍,陈老太太也有些气喘,赵成功这才出声阻拦:“出口气得了啊婶子, 咱今天主要为了说正事。”   话音未落,马秀兰趿拉着拖鞋从屋里窜出来,一把将陈老太太推了个趔趄:“石素云你疯了吧!敢动我儿子, 我跟你拼了!”   唐贵顾忌陈老太太的年纪不敢还手, 马秀兰可不怕, 手上用了十成力又推又搡, 眨眼功夫就把陈老太太压住,脑袋“咚”的一声磕到水泥地面。   “唐贵杀人灭口啦!”陈老太太捂着头“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他骗老婆子的血汗钱, 他还要青天白日的杀人呐!”   马秀兰两手叉腰:“石素云你少装蒜!支书还在眼儿跟前看着呢,是你自己躺地上讹人的, 对吧成功?”   赵成功:“……”   妈的,石桥村这支书真是太难当了。   “行了行了,你们要还看我算个支书,有那么半点儿面子, 就坐起来好好商量。要看我啥也不是,我立马就走, 你们该文斗的文斗,该武斗的武斗,我保证一个字儿不多嘴,成不成?”   他板起脸,终于将两拨人从过道赶进屋里,然后直奔正题:“小贵子,你先前在百商银行上班,咱村人都知道。现在百商银行倒了岔子取不出钱,外村已经闹起来了,尤其是西康村,闹到最后几十辆警车都差点制不住。”   “派出所那边给我也打了电话,让我先走访、调查。今天来就是提前问问你,心里有没有啥打算。”   陈老太太气哼哼地道:“甭跟他废话,今天必须把那三千块还给我,不然我吊死在他家门口,看老陈家兄弟六个能不能饶了唐贵!”   “你放屁!”马秀兰狠呸一口,“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把钱给了百商银行,凭啥找小贵子要钱?”   她指指桌上的红色存折,“这上面是有小贵子的名还是有小贵子的姓?他就是个跑腿伙计,又没吃你好处,你找他干啥?他自己还在百商银行存了钱呢,我们找谁哭去?”   刘小娥在旁边抽抽哒哒抹眼泪:“是呀婶子,你才存了三千,我跟小贵子可是把家底都赔进去了,我、我都不知道这日子咋过了呜呜!”   她哭得可怜,唐霞和四个孩子也满面惊惶,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敢吭声,只抓着凉馒头啃。   但陈老太太完全不买账,冷声道:“无利不起早,没点好处你们两口子能东家串西家地拉人存钱?瞧瞧你们家,新茶几新沙发,院里还停个小轿车,就这还敢说自己没吃好处?阎罗殿小鬼听了都得哈哈笑!”   唐贵:“……”   他当然是有提成的,也拿得出三千块,但此刻被陈老太太步步紧逼,那股抵抗精神不禁越发强烈了——   他妈说的对,必须得硬碰硬,否则今儿给了姓陈的,明儿给不给姓刘的呢?   后天再来个张王李赵,把他抽筋剥皮也给不起啊!   彻底下定决心,唐贵那点羞愧登时跑得无影无踪,沉着脸道:“婶子,干啥都得讲理,我没花你那三千块钱,你也不该找我要。咱这样,我跟你一块去找百家银行,你追你的三千,我追我的两万,行不行?”   “好啊,这是赖账赖到我头上了。”陈老太太咬着牙站起来,脸色黑沉沉的,“等着吧小畜生,我看你能赖到哪儿去!”   说完顺手抽到成功一拐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好好记着吧!”   赵成功:“……”   他是倒了什么霉,大清早就受夹板气,唉。   赵成功其实有心调停,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边僵持着他也没法儿整,只好送走陈老太太又叮嘱唐贵这两天别出门,派出所民警要来问话,然后骑着自行车匆匆去乡里打探消息。   唐贵关起门,全家人一边做饭一边互相加油打气。   “有理不怕关二爷,派出所来了我也是实话实说。”   “对,行得正坐得端,咱们不虚!”   “还是要防小人,我先把值钱东西收好,金镯子啥的藏哪儿呀……”   几个人群策群力,脑瓜子都转成了风扇,然而没等他们开始应付民警,就被陈老太太率领的老年团给包围了。   十三个老太太都拿着棍子、板凳,不吵不闹地坐在唐贵家门口,有几个还带了水,明显准备充分。   陈爱国兄弟六个在旁边掠阵,还举着小喇叭喊话,不多时便引的全村人跑来看热闹。   正所谓人多势众,什么事儿人一多就很难控制,这下子唐贵和马秀兰非但不敢冒头,甚至央求赵成功给派出所打电话,多派几个民警来。   “大伙都是上了百商银行的当,咋能光保护他们不保护我们?”   赵成功:“…………”   * *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使姜冬月专心在家做饭、裁衣裳,从不往村东头凑,有关唐贵和刘小娥的消息仍然灌了满耳朵。   “冬月,你可真沉得住气。”钱会粉一边织毛衣一边闲聊,两只眼睛比元宵的灯笼还亮,“去年你婆婆拽得二五八万,今年可是现眼了,换成我一天跑过去看她八百遍,说啥得把她去年骂的那些话还回去。”   姜冬月把泡发的黄豆撒上水,用湿笼布盖住,说道:“我可不敢。现在我真没啥盼头,就盼她千万别想起我跟老黑,不然准把家里搅得鸡飞狗跳。”   “哎哟,她还能有脸找你们?”钱会粉边说边把脱了针的毛线挂回去,“先前她觉得自己发达了,天天在外面嚼舌头说你不是,咋好意思回头?”   姜冬月:“你是不知道老黑多能忍让,自己吃糠咽菜也得让他妈吃白面。今天也就是早早给别人替工去了,不然肯定跑唐贵家窜忙,想想我就头疼。”   “甭发愁,你家新房盖起来了,老黑有心也无力。”钱会粉安慰姜冬月两句,忍不住又开始骂王满仓,“当初你一说不对劲儿我就叫他把钱取出来,可他倒好,明面上取出来,背地里又存两千,简直吃饱了撑的瞎糟钱,有俩钢蹦就烧得慌。”   “幸亏你们存的少,听说西康村那边开板厂的有人存几十万,一下子全打了水漂。”   “哎,你说这人心咋能黑成这样?骗咱们老百姓的辛苦钱……”   钱会粉絮絮抱怨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用喇叭喊话,虽然刺啦刺啦的听不太真切,但绝对不是村里大队的喇叭。   “冬月你快听,准是那边吵起来闹大了!”钱会粉越听眼睛越亮,很快收起毛线棒针,“我过去瞧瞧,有啥事儿回来给你通气。”   姜冬月:“……行,要是人特别挤,你悠着点啊。”   “放心吧,我老有经验了。”   钱会粉捧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离开,姜冬月则继续发黄豆芽,弄完后从井里压水洗床单。   全部洗干净后,一块块晾到绳子上,彼此边缘重叠,不容易被风刮跑。   唐笑安在床单中间跑来跑去,自己把自己逗得咯咯笑。没过多久,巷子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唐笑笑放学了。   “妈,掩护我!”唐笑安匆匆搬起小板凳,爬上去把自己藏在床单的空隙里,不忘踮起脚尖问姜冬月,“我藏好了吗?”   姜冬月笑道:“藏好啦。”   说话间唐笑笑已经进门了,放下书包直奔水瓮:“下午体育课跑了四圈,渴死我了。”   “歇一会儿吧。”姜冬月扯了扯床单,故意说道,“笑笑,你在门口看见笑安了吗?”   “没有,弟弟出去玩啦?”唐笑笑不经意看到板凳上晃来晃去的小脚丫,立刻明白过来,抿着嘴朝那边走,一边说着“我要出去找弟弟”,一边伸手撩床单。   唐笑安早憋不住了,自己拱出个小脑袋,高兴得两腿乱蹦:“哈哈哈哈哈!吓到你了!”   姐弟俩闹腾一会儿,太阳便在云层后隐去半张脸蛋,扑面而来的风也不像中午那么热,而是透着轻微凉意。   姜冬月看看天色,拿上镰刀、布袋、塑料水桶和提篮,招呼俩孩子去地里。   “今天河里有半沟水,我们浇浇菜,再割点草喂小兔。”   这年月乡下没什么游乐场所,河边、田间就是孩子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唐笑安一到自家菜地就撒开欢儿逮蚂蚱,蹦蹦跳跳的。   唐笑笑则顺着田垄摘菜,挑成熟的黄瓜和西红柿拧下来,整整齐齐放进提篮,又拣了十几颗地芸豆,掐断后用野草拢住。   等姜冬月割满一布袋沙沙蔓和杏茵菜,她已经把提篮装满了三分之二。   “笑笑真能干。”姜冬月表扬了闺女,让她去地头歇会儿,自己拎着桶去河边提水,准备将菜地灌两遍。   蔬菜难养,必须勤浇水,才能不断地开花结果。   唐笑笑小声问道:“妈,二叔家的耀阳和阳阳两天没上学,他们是要退学吗?”   姜冬月摇摇头:“不会。等你二叔把欠账的事抹平,他俩就去学校了。”   唐笑笑:“噢。”   因为父母的关系,她和二叔一家并不亲近,知道唐耀阳和唐旭阳还能上学,就放心地去帮唐笑安捉蚂蚱,还摘了几枝临河生长的粉色野花。   这种花学名叫做“红蓼”,本地俗称“水红串串”,将含苞的花枝泡进水里,可以慢慢绽放,盛开七、八天左右。   母子三人忙活一通回到家,已经快六点半了,姜冬月让唐笑笑写作业,给唐笑安分配了洗西红柿的活儿,自己烧水做饭,并趁等水开的功夫喂鸡、喂兔子。   今天做了鸡蛋汤和炒豆角,唐笑安很喜欢,举着勺子吃得满脸花。   唐笑笑比弟弟有心眼儿得多,盛第二碗汤时悄悄问姜冬月:“妈,为啥今天的汤和馒头那么少?”   姜冬月四平八稳地道:“因为你爹晚上不回来吃饭。”   “哦,”唐笑笑敏锐地感觉到有点不对劲,“那我爹在外面吃吗?”   姜冬月:“不用管他,咱们吃自己的。”   果然,直到九点半唐墨也没回来。姜冬月兑了热水让一双儿女洗脚,然后径直拴好院门,拉灯睡觉。   唐笑安白天贪玩没午睡,躺到床上没半分钟便睡得呼呼香,唐笑笑思考了几分钟亲爹怎么进门,很快也睡熟了。   ……   唐墨正在唐贵家坐着,脸色比自己名字还黑。   “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没有我就走了,你们爱咋着咋着。”   他今天收工晚,刚骑到桥头就被他妈截住,求他帮兄弟想想主意,水都没顾上喝,这会儿肚里还空着呢。   “大哥,我说的真是实话。”唐贵耷拉着脑袋坐在对面沙发,“今天给这个钱给那个钱,咱妈棺材本儿都淘干净了,你就帮我去市里跑跑关系吧。”   他说的“关系”,乃至唐笑安出生那年,唐墨在洪金市偶然认识的周副所长,如今时过境迁,其实早没联系了。  唐墨皱起两道浓眉:“你想找派出所赖账?”   “嗨呀,咋能叫赖账呢?”马秀兰赶紧往回找补,“那钱又没到小贵子手里,他是叫陈家人讹诈了呀!老黑你得帮兄弟想想辙。”   刘小娥在旁边帮腔:“咱妈说的没错,当前最重要的是找百商银行追债,咱们不能替银行填窟窿。再者说,还有小霞和孩子们呢。”   “哥,你就帮帮我吧。”唐霞眼巴巴盯着唐墨,“要是二哥也落到建军那地步,我真活不成了呜呜呜!”   唐墨缓缓扫过脸色各异的三个人,简直要被气笑了:“你们说这些话连老太太都不信,还敢拿出来糊弄我?那我问你们,到底从百商银行抽成了多少钱?咱村里人存的钱能还上吗?”   唐贵:“哥,我真没抽多少……”   “够了!”唐墨肚里饿得发烧,仅剩的耐心也成了灰,“腾”地站起身,“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走遍天下也是这么个理。你该还就还吧,我没那么大本事替你赖账。”   说完推开门大步离开,任凭马秀兰怎么喊也没回头。   NND,当初挣钱时鼻孔朝天,现在露馅儿了还是那副德性,连句实话都不肯吐露,到底凭什么想让他帮忙?   眼下唐贵既没有被追债的打上门,也没有卖房卖地,连汽车也好好停在院里,证明他的日子能过,且凑合过一阵子吧! 第105章 必须赔  唐贵确实打算赖账。   在他看来, 这甚至不能叫“赖”,而是“公平合理”。他只是百商银行的一个底层办事员,原本说好的经理也没升上去, 他也是受害者,凭什么让他给银行挡账?   那些骂他吞了好处逼他还钱的人,拿出证据来呀!   这股歪理加上鱼死网破的气势,着实唬住了不少人,连堵门的老年团坚持两天后都渐渐散了。   因为他们存的钱少,都是三百、五百的样子,当初还收过百商银行的米面油, 被马秀兰连哭带求,自然没有最开始那么坚持。   当然,唐贵私底下赔了陈老太太的三千和陈爱民的两万, 又舍出若干好处, 导致老年团失去领头羊, 也是极关键的原因, 只是双方默契地没有对外说破罢了。   “妈,咱家还是你主意最正。”唐霞边说边给李木轩喂奶, 身上穿着马秀兰前阵子新买的衣服, 松松垮垮的。   “可惜我结婚太早,要是建军他妈像你这样能扛事, 咬紧牙关不放松,说啥也不能把建军害得恁惨。”   马秀兰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头发,哼道:“你婆婆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能指望她干啥?不知道值钱东西还能剩多少,可别把我外孙的长命锁弄丢了。”   那是李建军他大伯送的, 足金足赤五两黄金,能当传家宝呢。   唐霞:“呃,我用卫生纸裹着藏床头柜啦。”   回想自己离家那天的情形,唐霞心知肚明什么金银宝贝也藏不住,但她现在落了难,生怕唐贵和刘小娥撵她回去,平常听两句白吃白喝的难听话也不敢还嘴,更不敢将实情和盘托出,含糊敷衍过去,就把李木轩交给马秀兰看着,自己起身去厨房做饭。   同一时间,刘小娥和唐贵也在屋里商量唐霞的事儿。   “咱们在村里储户少,外村的多,要是小霞一直这样住着,别人一准儿觉得我们跟李庆华关系近呀。”   唐贵:“那你有啥好办法?我昨儿去镇上买烟,跟掌柜的打听西康村,他连卷带骂恨不得把李庆发弄死。现在让小霞带俩孩子回去,那不是耗子掉进猫窝里嘛。”   “你还有心情买烟?”刘小娥气得狠掐唐贵大腿,“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俩呀,你怎么还有胆儿去买烟?真是心眼子比磨盘还大!”   唐贵撇撇嘴:“这两天没人找,就你事儿多。”   “没人找……”刘小娥恨恨嘀咕几句,忽然压低声音,“小贵子,你把汽车开我娘家去吧,就说挡窟窿把车卖了,省得村里总有人眼红。”   假卖车?唐贵仔细一琢磨,双眼慢慢亮了:“行呀,咱就这么办,顺便大彩电也拉过去,等风头过了我再一块儿弄回来。”   两口子商量妥当,下午就把汽车开到了古家屯,用塑料布严严实实罩起来,车钥匙还揣自己兜里。   当天晚上,俩人又去找赵成功和其他村干部借钱。虽然空听了一肚子客套话,啥都没借出来,但“卖车抵债”的消息迅速传遍全村,俩人走街上收到的白眼都少了。   唐贵甚至故意厚起脸皮去找唐墨:“哥,我知道嫂子管得严,你少借点就成,千儿八百我也知你的情。”   “……”   唐墨顿了顿,黑着脸把唐贵推出去,“少来我跟前装蒜,什么时候肥肉掉膘了再说吧。”   他舍不得在家歇着,买了二十只小兔以后又忍痛买木头和玻璃,在新房子那边铺开家当打窗户,现如今手头就剩了一千三百块,准备留着过麦天。   唐贵哪儿来的脸找他借钱还嫌少?呸呸!   唐墨越想越气,回屋剁剂子时震得案板砰砰响。   姜冬月一边擀皮一边笑:“我就说叫你别出去,你还不信,小贵子找你根本没好事,有好事他也想不起来你。”   唐墨:“……”   他有心反驳,想起深夜拍门没人搭理,好容易进来又没晚饭,生啃了几斤黄瓜西红柿的教训,硬把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切完剂子从搪瓷盆里揪了块面团揉搓。   揉了一会儿,唐墨到底没忍住,低声道:“小贵子奸懒馋滑样样都占,怎么有本事把账赖掉?真邪门啊。”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我感觉赖不过去。咱村都是自己乡亲,找他要钱也拉不下脸,那外村泼粪的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指不定啥时候还得来讨债。”   唐墨:“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坏都是小贵子活该。”   “哎哟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姜冬月往院子里瞅了瞅,“你真不打算出钱出力捞小贵子一把?”   “胡说啥呢?”唐墨伸手在姜冬月脑门抹了两道白面粉,“该帮帮,不该帮不帮,小贵子这事儿咱们沾惹不起。”   “我以前在市里当学徒,那会儿□□刚过去没两年,世道没有现在太平,见过好几个追赌债的,成天舞刀弄枪,三条腿都能打断,厉害得很。”   “像小贵子这样拉人头抽钱的,他能把账赖掉算他本事,我不眼红。要是赖不掉,他就自己还,我绝对一分钱不出。”   更何况唐贵连句实话都没有,居然敢说只赚一万多块,他实在对这个兄弟没啥绝望了。   姜冬月万万想不到能从唐墨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惊得连连擀破了好几张皮儿:“老黑,你……你什么时候想开了?实话跟你说,这几天夜里做梦,我都怕你把咱家房子卖了给唐贵垫钱。”   “嘿,姜冬月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唐墨瞪大眼睛,“我有那么糊涂吗?咱们庄稼人往银行存的都是血汗钱,拼了命也得要回来。假如咱俩给小贵子添钱,别人铁定把两家算成一伙,到时候自己日子咋过啊?”  姜冬月:“…………”   她太了解唐墨了,这人天生不会撒谎,吐口唾沫就是钉,偶尔吹牛皮事后也认账。能说出这番话,证明真的没打算给唐贵出钱。   天呐,百年枣树疙瘩还有开窍的时候,不知道受了哪路神仙点化……   姜冬月脸色恍惚,见她这样,唐墨心里不知怎的颇有些不是滋味:“你看看你,咱家闺女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有新房要拾掇,我能不知道轻重?放心吧,顶梁柱心里有数儿。”   说着把饺子馅端出来,“赶紧包吧,待会儿笑安醒了准得闹腾。”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姜冬月心头却一阵阵泛着酸苦,眼眶也不自觉红了。   是啊,她不应该那么担心,这些年唐墨亲眼见着了闺女上学、儿子出生,还盖了新房,已经不是从前的楞头青了。   如果他从前能幸运一点点……   呸呸呸,千金难买后悔药,做梦投井一场空,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啥?姜冬月咬了咬腮帮子,将纷繁杂念从脑子里甩开,捏了张皮儿专心包起饺子来。   ……   唐贵和刘小娥靠“卖惨大法”在石桥村挽回了一点名声,关起门暗自得意,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三天后这妙招就失效了。   “警察同志,我们真不知道百商银行是骗子,要是知道头一个举报他!”   “我们真是冤枉的呀,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谁能干这种缺德事?”   派出所里,办事老道的民警听着两人哭诉,连眉毛都没抬半根。   “之前所里忙着打击首恶,请你们村支书先找你们谈话,经过这段时间的反省,相信你们对自己的行为已经有了一定了解。现在情况是这样子,你二人参与非法集资证据确凿,能否上缴非法所得,取得受害人谅解,是争取宽大处理的关键……”   唐贵和刘小娥自然不愿意,所谓“争取宽大处理”,不就是叫他们赔钱,把吃到嘴里的再吐出来吗?鬼才舍得!   但派出所的证据十分充足,各种账本、票据、口供应有尽有,加上外村的储户在西康村闹完,腾出人手冲到石桥村,今天泼粪明天红油漆写大字报,血淋淋的从他们自家院墙一路划拉到大街上,邻居也跟着遭殃。   更有甚者开着车在桥头堵路,扩音喇叭不停辱骂,从早到晚没个消停时候,派出所来了也要争执半天才肯挪窝。   乡下人成天种地打工,何曾见过这种催债场面?一时间人人自危,远远看见唐贵全家就躲开,生怕挨得近了遭殃。   唐墨尤其不放心,每天骑着二八大杠接送唐笑笑,碰到替工的机会也不去,就在家守着干活。   姜冬月笑他杞人忧天,唐墨反倒沉了脸,严肃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敢咬人,人急了比狗还疯,这几天必须小心。”   他千辛万苦地成家过日子,可不能被唐贵连累。   姜冬月眨眨眼:“你说的对,这几天咱们干啥都不落单,熬一阵子就好了。”   全村都过不安稳的时候,提早下手清了账的陈老太太稳坐钓鱼台,并指挥几个儿子依次去乡里告状,将赵成功从头扁到脚,“他根本没那个能力,也不为村民服务,以前陈爱党干支书时村里很安全,四零八家都和睦。”   赵成功事后听见风声也没辙,唯有一边组织青壮劳力巡街,一边给唐贵做思想工作,并联合派出所那边连哄带吓,逼唐贵往外吐赃。   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追债和拘留,顶着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唐贵两口子熬得脸色青黑脚步虚浮,头发成绺成绺地掉,终于服了软,赶在期限之前掏钱赔付。   他们当然想着留点老底,但民警像梳头篦子似的监督,这一赔,就把先前赚的十九万全撒出去了,汽车和彩电也没保住。   到了这种时候,众人才知道过年时百商银行又送礼品又搞慰问,敲锣打鼓地吆喝,是因为资金链出了问题,怕被储户挤兑露马脚,所以先下手为强,打肿脸充个胖子唬人。   同时靠电视台那波宣传吸引新储户,再把骗来的钱划出一部分,专门搞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对于唐贵这种办事员,百商银行内部也分了等级,拉来百万及以上存款的称为“甲等”,当天奖励百分之十五。拉存款五十万到一百万之间的称为“乙等”,奖励百分之十和五千现金。   二十万到五十万之间则是“丙等”,奖励百分之六和三千元现金。   就连最末的“丁等”,也奖励百分之五以及五百到两千不等的现金。   如此重赏之下,百商银行迅速像滚雪球一样发展壮大。等规模庞大到一定程度,其人脉和影响力也倍数增长,看起来根深叶茂,风光无限。   “天哪,这骗子太厉害了,我活八辈子也生不出这么大胆儿!”   “听说是李庆发从南方学过来的,南方佬就是精,艺高人胆大,啧啧。”   “小贵子还挺幸运,要是多搂点钱爬上甲等,现在赔了本还得蹲监狱……”   “沾人家姜冬月的光了,要不是小卖部那一架,咱村里得叫人坑走多少钱啊!”   “听说大骗子卷了钱逃到外国了,不知道能不能追回来,忒可恨了!”   “难说哇,那钱上面又没标记号……”   乡亲们唏嘘不已,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拿着存折去信用社,甭管到期没到期,坚持把钱取回自己家藏着。   信用社柜员劝说无果,请示领导后索性下乡办宣讲会,平村镇每个村子两场,名字就叫“合法保护财产,警惕非法集资”,并把百商银行当做典型案例来讲解,还在村里刷了大量标语。   唐贵和刘小娥偷鸡不成蚀把米,深感丢人,一个带着孩子去古家屯姥姥家住,一个躲在屋里不出门,短短几天瘦了快十斤。   “嗨呀,我的命咋这么苦?”马秀兰跪在天地台前求拜,满脸皱纹深得像枯树皮。   唐霞顶着一双核桃眼,跪在旁边掉泪:“呜呜呜,我家日子咋过呀……”   二哥虽破了财,人还好好的,李庆发上吊了也一了百了,可是她家建军却被坏人连累,至少要坐两年牢,留下她一个人托儿带女。想她嫁过去才享了几天福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唐霞越想越悲,眼泪哗哗地流,可惜除了亲妈无人心疼,大闺女李木子夜里还发烧了,躺在床上哭着要爸爸。   “你爸爸死了!”唐霞怒吼一声,吓得李木子蜷缩起来低声抽噎,李木轩也不安地蹬了蹬腿。   唐霞见状,忍不住搂着一双儿女痛哭起来:“我们争点儿气,等爸爸回来就好了……”   * * *   百商银行一案彻底尘埃落定时,已经过了芒种,气温急剧升高,金黄色小麦在风中簌簌轻响。   迎着炎炎烈日,高大的收割机再次沿乡间土路驶向四面八方,石桥村人也扛着铁锹、镰刀下地,开启了忙碌的抢收。 第106章 西瓜糖  虽然家里有了拖拉机, 但收麦子仍然很辛苦,争分夺秒地将六亩小麦从地里倒腾到房顶,唐墨和姜冬月都晒得黑不溜秋, 入夜拉灭灯,俩人只能看见对方那一口白牙。   唐笑笑和同学结伴跑出去拾麦穗,整个人也从头到脚黑了两层,只有唐笑安被林巧英仔细看着,不是在家里就是在树荫下,反倒显出了几分白净。   “哎哟,看我们笑安长得多俊, 长大了给你娶一个俏媳妇,好不好呀?”傍晚,林巧英一边择韭菜一边逗外孙, 眼中满是笑意。   唐笑安正在旁边摆弄坏掉的手电筒, 听见这话不加思索地回道:“我要三个。”   林巧英笑得直捂肚子:“你要三个媳妇干啥?”   唐笑安:“一个教我认字儿, 一个教我数数儿, 一个陪我玩老虎吃蚂蚱。”   所谓“老虎吃蚂蚱”是本地常见的一种游戏,先在地上画九宫格, 然后找八粒小石子当蚂蚱, 两粒稍大些的石子充作老虎。老虎间隔两段线可以吃掉蚂蚱,蚂蚱也可以困死老虎。   这游戏看起来非常简单, 但实际对垒仍需要技巧。唐笑安和姐姐在家杀了几十局,总是败多胜少,因此十分渴望扳回面子。   没过多会儿,姜冬月拎着用麦子换的俩大西瓜从街上回来, 听林巧英小声学儿子的话,忍不住抿嘴偷笑, 笑完又有点发愁。   “他咋这么爱上学?我想着等六岁了再往学校送呢,跟笑笑一样,个头大点儿不怕受欺负。”   “早一年就早一年吧,你看笑安在家成天憋得五脊六兽,胳膊腿儿都没处放,多难受啊。”林巧英说着,翻出外孙下午写字用的旧作业本,“瞧孩子写的多好!以后上学了指定不比笑笑差。”   本子上写的是一到十,有大写也有小写,笔画大咧咧地歪扭着,细看却有模有样,并未出错。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翻过年再看吧,叫老黑早点找校长打招呼,能送就送过去。”   学习好了接着上一年级,学习差就退一年班,无论哪样都比在家闷着强。   母女俩闲话几句,姜冬月就从井里压一桶凉水,将两个西瓜分别泡进搪瓷盆,准备晚饭后再切开吃。   见林巧英中午和了面要烙韭菜饼,姜冬月铺开案板,围裙往腰间一裹,洗了手就要揉面。   “哎呀,你好不容易早回家一次,去床上躺会儿吧,”林巧英边说便把闺女往屋里推,“这点活儿我自己就能干。”   姜冬月:“没事儿,在外面都是老黑开拖拉机,我就量个地,根本不累。”   庄稼人干什么都得抢时节,今年为了多种几亩地给钱包回血,她和唐墨着急忙慌播完自家棒籽,就开着拖拉机到处揽活儿,每天从早上四点半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才收工。   虽然起早贪黑累得够呛,但俩人从石桥村一路碾到平村镇、东牛庄和高家屯,短短六天便挣了两千多块,梦里都在数钱。   今天本是在高家屯和东大树村相邻的田地忙乎,不巧后晌娄机有个尖嘴坏了,下地后吐不出籽,唐墨只好开着拖拉机去镇里维修,姜冬月这才早早回来,并从桥头开货车的摊贩手中换了俩西瓜。   “你呀,从小就勤快要强。”林巧英嘴里埋怨着,自去洗韭菜调馅儿,想想又多打了几个鸡蛋。   这些天冬月和老黑眼瞅着脸都瘦了,得做点好吃的给他们补补,年纪轻轻也不能累垮身体。   姜冬月利索地揉面切剂,擀两张大小一样的薄饼,然后用勺子往上面堆厚厚的馅儿,再把边缘仔细捏紧。   烙菜饼的关键在于“菜”,只要馅香味足,饼子软硬薄厚其实都可以。   连着捏好三张,姜冬月就用盖帘儿把饼端到南棚子,拿炊帚在大铁锅底部刷一层油,将饼滑下去小心晃动。   等面食特有的香味激发出来,再飞快翻个面,用灶膛里的柴火余温烫熟,一张外焦里嫩的菜饼就可以出锅了。   “好香呀~”唐笑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和姥姥正在烙菜饼,赶紧放下书包帮忙烧火。   唐笑安哒哒跑过来:“姐姐,我们玩老虎吃蚂蚱吧。”   “吃完饭了玩儿,”唐笑笑熟练地敷衍弟弟,“让蚂蚱们多吃一些草。”   唐笑安:“……好吧。”   韭菜饼很快全部烙完,绿豆汤也熬得软烂醇厚,四个人便摆开桌子吃饭。   吃到一半,唐墨终于从平村镇回来了,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眼角眉梢都透着股欠欠的得意劲儿。   “东牛庄板厂,就小黑脸他姑父那家,前天着火了!别人啥事儿都没有,小黑脸挨了顿揍哈哈哈哈哈!”   姜冬月拿一角饼递给他,顺口对林巧英解释,“妈,那小黑脸是老板侄女婿,没二两德性,背后把老黑挤走,占他的地盘砂光。”   “对,就是他。”唐墨笑得连饼都顾不上吃,“这贼小子故意使坏,把我扛走又怕我报复他,专门在板厂多装了几个摄像头。”   “后来你们猜怎么着?他自己抽烟把锯末点着了!就那么一点火星,顺着锯末堆燎着塑料布,蹭蹭蹭烧了两大车板子。狗东西还想抵赖往别人头上推,结果七八个摄像头把他拍得清清楚楚,哈哈哈哈!”   唐墨手舞足蹈地转述从修车铺听来的八卦,因为心里太痛快,连带对娄机坏掉耽误挣钱的懊恼都淡了,“叫他们欺强人,真是活该。”   林巧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家板厂老板不干好事,早晚有疙瘩坎过不去。”   “咱妈说的对,是这么个理儿。”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过晚饭,姜冬月搬出沁凉的西瓜,手起刀落。   “咔嚓”,西瓜脆生生裂成两半,露出汁水饱满的红瓤黑籽,闻着便清爽甘甜。   美中不足的是皮太厚,十斤瓜至少两斤半全是皮。   咋这么厚呀……姜冬月实在心疼换出去的麦子,索性给林巧英、唐墨以及俩孩子每人发了一个碗、一个勺,让他们把西瓜瓤挖出来吃,瓜皮放到盆子里。   唐笑笑双眼亮晶晶的:“妈,你是不是要做凉拌西瓜皮?”   她记得去年吃过一次,味道和腌黄瓜有点像。   “皮太厚了凉拌不好吃,今天咱们做西瓜糖。”姜冬月边说边拿出削皮刀,把西瓜最外面那层墨绿色带花纹的硬皮削掉,白皮一块块扔进水里。   全部削干净后,捞出切成手指粗的长条,再撒一大把白糖搅拌均匀,用笼布盖住搁到天地台上。   唐笑安十分好奇,隔几分钟就跑过去掀开看看,等腌出水后,偷偷捞一条塞进嘴里,嚼着嚼着皱起了小眉头:“不好吃。”   “还没炒熟,当然不好吃啦。”姜冬月给他倒了点甜水喝,然后哄着他漱口洗脚,躺凉席上睡觉。   “放心吧,等西瓜糖做好了,妈就把你喊醒。”   唐笑安半信半疑,抓着自己的小被单打哈欠:“真的吗?”  姜冬月:“真的,你快睡吧。”   儿子很快睡着了,闺女却没那么容易打发,守着灶台绕来绕去。姜冬月看得好笑,把西瓜皮连汤带水倒进锅里,就将长筷子递给笑笑,让她慢慢搅动。   “是这样吗?”唐笑笑有模有样地在锅里画圈,把西瓜皮打散又聚拢。   “对,不停地搅,水烧干就变成西瓜糖了。”   约莫十几分钟后,锅底咕噜咕噜地直冒泡,唐笑笑忍着酸痛问道:“妈,还要多久呀?”   姜冬月也说不出准数,看水快干了就把锅端到地上,接过筷子不停翻搅。原本湿润的西瓜皮渐渐变干、起沙,挂上了一层洁白的糖霜。   “哇~我们成功了!”唐笑笑激动地蹦来跳去,“西瓜糖原来是这样做的,真神奇。”   挑一根形状完美的咬一口,“嗯,又软又甜,好吃!”   姜冬月拨出半碗,让唐笑笑端屋里给唐墨和林巧英也尝尝,然后将剩下的的分开铺到案板上面,用笼布仔细盖住。   第二天唐墨要等七点钟才能去平村镇开拖拉机,所以姜冬月多睡了俩钟头,快六点时发现唐笑安哼唧着要醒,才伸手推推他,轻声道:“笑安,醒一醒吧,西瓜糖做好了。”   唐笑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西瓜糖做好了?”   “是呀,就等你吃了。”姜冬月把唐笑安抱起来,带他去院子里施肥、洗脸。   唐笑安迅速精神起来,啪嗒啪嗒地跑到南棚子找糖。看到满满一大海碗颜色鲜艳的西瓜糖时,开心地转成了小陀螺,一边转一边欢呼:“我妈妈做了好多糖,比小卖铺还多,嘿嘿嘿~”   唐笑笑:“……”   妈妈真会哄小孩,幸亏她小时候比弟弟聪明。   ……   拖拉机修好后,唐墨和姜冬月继续在东大树村和临近的李家庄种了两百多亩地,算了算挣的钱足够买大铁门和挖井,便没有向更远的地方走。   一来往返太废柴油,二来田地已种的差不多了,得回去给自家棒子打药、间苗。   最重要的是,陈爱民在石桥村开了第一家板厂,唐墨和同村的赵立刚约好搭伙计砂光,后天就正式开工了。   “这回都是乡亲,干啥也比东牛庄那家强,上午还能回家歇歇,挺划算。”   “新板厂活儿多,你千万悠着点,别干起活不要命。”   “知道知道,留两分力气晚上还得在新房那边磨木头嘛,争取今年搬新家。”   “老黑,我计划裁两对窗帘,改天卖小兔时捎带扯匹布……”   夫妻俩有商有量地返回石桥村,稍修整一天便各自忙碌起来。唐墨早出晚归砂光,姜冬月则去地里照料棒子苗,同时每天割两布袋沙沙蔓喂兔子,偶尔给它们切根胡萝卜加餐。   过了初伏天,姜冬月惊喜地发现,四只白兔和两只黑灰兔的肚子微微有些鼓胀,十有八九怀崽了。 第107章 搬新家  兔子孕期很短, 只有三十天左右,而且一胎能生好几只。如果六只全怀了崽,一个月后家里至少能多出二十几只小兔。加上唐墨最初买的那二十只, 现在这个窝明显不够用。   姜冬月盘算着另起新窝,但院子就这么大点儿地方,鸡窝、水瓮、柴火堆等杂七杂八地占了一多半,根本没有空地儿。   唐墨:“挪到新房那边吧,正好西屋地基比院子高四砖,顺着墙根搭窝多方便啊。”   姜冬月有点迟疑:“咱们一时半会儿的搬不过去,没人守着能行吗?”   “井也挖了, 大铁门也装了,没事儿。”   唐墨一锤定音,当天晚上就用碎砖头和竹竿、木板在新房院里搭了个窝, 宽敞得能住五十只大兔子。   听说兔子生产前喜欢掏洞, 他还从河边铲了许多土, 干燥的扔兔窝里压平, 略湿润些的在旁边摊出一块四四方方的“菜地”。   “以后兔子粪搁到这边施肥,等咱们搬进来可以种点青菜, 再种几株花。”   姜冬月:“行, 明天我就把小兔挪过来。”   担心怀孕的兔子受惊吓,第二天姜冬月特意割了大量新鲜的沙沙蔓堆在窝里, 同时大方地切了两斤胡萝卜,然后才把小兔蒙在竹筐里带走。   唐笑笑和唐笑安跟在旁边凑热闹,到了新房又抢着掀竹筐外面那层黑布,最后硬生生一人捏一个角, 像开业剪彩似的把黑布撤走,露出里面蜷缩成团的小兔。   唐笑笑:“搬家大吉!”   唐笑安:“大吉大利~”   “唧唧唧嗷”, 骤然从黑夜到白天的小兔不安地叫了两分钟,很快有奶便是娘,蠕动着三瓣嘴开始啃胡萝卜。   “好啦,都离兔子窝远点儿,有蚊子。”姜冬月边说边去瓮里舀水,“稍玩一会儿咱们就回家。”   她和唐墨原计划打一口装电泵的抽水井,比对价钱后还是选了老式压水井。虽然用起来费点力气,但不怕停电,而且管子埋得深,出水量比旧家那口井更大。   转个身的功夫,却见唐笑安不知怎的拱进了兔窝,这边摸摸,那边瞧瞧。因为个头矮,看起来竟好似他自己的窝一般。   “妈,让我在这里住吧,我和小兔子做伴。”   姜冬月笑道:“不行,它们要在这里生小兔,你肚子里有小兔吗?”   唐笑安:“……”   他摸摸肚皮,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现在没有,明天有。”   “哈哈哈哈!”唐笑笑看着傻弟弟乐不可支,“你是男孩子,你明年也生不出小兔哈哈哈!”   唐笑安气得脸都红了:“那是因为我没有吃沙沙蔓!”   眼看儿子伸手要去地上捡草,姜冬月赶紧把他抱出来,憋着笑说道:“兔子窝不能住人,咱们人必须睡在床上。”   “看见北屋那堆木头没有?你爹要打一张新床、三个衣柜,还要给你们俩打一张学习桌。”   半成品的木工活儿对小孩极有吸引力,姜冬月哄着一双儿女在屋里转了转,便带着他们回家做饭。   新房子哪儿都好,就是没种树,水泥地也比黄土地更吸热,想干点什么零碎活必须赶早或赶晚。   等以后搬过来,她一定要去青云县的花鸟虫鱼市场买两颗果树苗,或种山楂,或种苹果,反正不能让这么大院子闲置。   姜冬月颇有计划地忙碌着,有点空闲就去新房那边,将唐墨做好的门框、窗框、衣柜等用砂纸打磨光滑,然后涂一层薄薄的清油,晾晒后再小心翼翼刷漆。   为了赶时髦,她和唐墨商量后没有用旧式的红绿漆,而是统一刷白漆,玻璃则稍微带一点绿,组合起来十分清爽。   这天,安装好最后几枚插销,来回开合检查没有问题后,唐墨举着手电照来照去,发现漆面平整均匀,边角位置也没有瑕疵,夸赞道:“冬月,你成功出师了啊,放到木匠厂都算熟练工。”   “拉倒吧,”姜冬月毫不客气地翻个白眼,“以后给万两黄金我也不跟你搭伙计,看见木匠都绕着走,哼~”   她以前总觉着唐墨即使万般毛病,干活没得挑,是一等一的好劳力。但今年跟唐墨一块儿做木工,不是被嫌弃这就是被嫌弃那,简直把两辈子的唠叨都听够了。   幸亏唐墨白天要砂光,看不见她把两遍没涂匀的地方悄悄涂了第三遍漆,倒省了些口舌官司。   唐墨“嘿嘿”直笑:“以前我在市里当学徒,带我的那个老师傅成天训话,‘人干了木匠,好比驴近了磨坊,就得蒙着眼往前转’,我带徒弟可比他强多啦。”   姜冬月心说哪有把媳妇当徒弟使的,嘴上却道:“你现在熬出来了,干啥都有人心疼,笑笑白天还给你炒了一碗鸡蛋馒头,在铝盆里扣着呢。”   她十分疼爱闺女,但从没想过把人娇惯起来,像压水、扫地、刷锅、包饺子之类的寻常家务活都会让唐笑笑做。   唐笑笑也争气,从入夏开始学做饭,现在简单的煮汤炒菜和凉拌菜都做得挺好,还能用缝纫机裁手帕。   “嘿,我闺女都学会炒馒头了?”唐墨跳下台阶,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刨锯钻凿四件套收起来,“走走走,赶紧回去尝尝。”   到家掀开锅盖,果然看到一碗分量超足的鸡蛋馒头,虽有些焦糊,但在老父亲眼里,比山珍海味更喷香诱人。   唐墨迫不及待吃了两口,忽然停下筷子:“冬月,给你分半碗?咸是咸了点儿,都是咱闺女的孝心。”   姜冬月摆摆手:“你吃吧,我去南棚子煮把面条配咸鸭蛋。”  鸭蛋是姜秋红送的,这两天刚腌出油,特别香。   “行,多添一瓢水,我喝点汤。”唐墨满心感动地继续吃鸡蛋馒头,吃着吃着忽然发现不对——   笑笑会做饭肯定是跟冬月学的啊,那冬月应该早尝过闺女的孝心了,亏他觉得自己吃独食……   算了,不聋不瞎不配当家,闺女做的饭就是好吃!   ……   刚进七月,兔子们陆续发动,前后脚生下二十五只小兔,泰半是纯白色,只有九只或黑或灰,看起来没那么漂亮。   与此同时,旧窝的兔子也有两只怀了崽,姜冬月索性把它们全挪到新家,每天割草照料,还专门跑邻村买了两麻袋苜蓿给兔子增加营养。   半个月后,小兔子们从一两左右长到六、七两,顶着毛茸茸的耳朵蹦蹦跳跳,模样别提多可爱了。   姜冬月挑了三只送到高家屯,让姜秋红给孙子辈一人发一只,然后就着手准备搬家。   乡下人安土重迁,一辈子也难得挪窝,所以搬家时讲究非常多,譬如财不露白,要在夜里或凌晨搬东西,避免其他人看到。   此外还要选良辰吉日,进屋时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空手,最好拿着金银存折等转一圈。格外讲究的人家还会把五谷杂粮洒遍角落,寓意五谷丰登。   唐墨起初觉得自家东西少,很容易能搬完,结果西屋的粮食瓮、南棚子的杂物和铁锹铁耙等农具就搬了两天。   要不是姜冬月白日里用三轮车把棉被、衣裳、坐柜这些家常用到的提前倒腾过去,他至少得熬三、四个大夜。   唐墨十分感慨:“以前总觉得家里啥都缺,没想到里外里一拾掇,东西那么多。”   “破家值万贯嘛,”姜冬月边说边叠金元宝,又指挥唐墨去找陈大娘买五色纸,“今天晚上头一次住新家,礼多神不怪。”   “知道了,我顺便再买几捆细香。”   当晚,一家四口吃过饭,姜冬月便把新木桌摆到院子正中央,上面放三个圆馒头、三颗苹果、一盘瓜子糖和一碗米饭,然后焚香烧纸。唐墨和俩孩子也被她拉过来拜了拜,共同祈求诸天神佛保佑。   细香的烟气笔直冲天,姜冬月心里暗自满意,转天赶集时买完香油、纸笔,又到农具铺买了两袋菜籽。   他们现在搬到新家,旧家的院子便空出来了,可以将鸡粪混着河泥翻垦,种一茬空心菜和苋菜。   出了门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路边买几颗辣椒苗,却与同样赶集的刘小娥走个碰头。   刘小娥明显瘦了,脸色大不如前,只嘴皮子依旧利索:“哟,这不是嫂子吗?新房都装修好了吧,咱妈今儿早上还跟我念叨想去你那边住新房呢。”   NND,真是豆腐里捡骨头瞎找茬儿……姜冬月咬了咬后槽牙,笑盈盈地开口:“那真是太好了,我跟老黑天天盼着重新分家,就等咱妈发话做主了。”   刘小娥一愣:“碍着分家啥事儿?”   “小娥,你这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呀。”姜冬月白刘小娥一眼,“当初你和小贵子哭喊着让老人跟你们住,所以才分走了家里的宅院和公公婆婆那四亩地,还在大队登记立了契。”   “咱婆婆要是想换地方住,就把院子和地给我分回来。趁她现在身子骨结实,能干几年活儿,叫我也享享有婆婆伺候的福。”   刘小娥:“…………” 第108章 拉棒子  当初打地基盖房的时候, 姜冬月特意让工头在最西边那间北屋多开了一扇门,正冲石桥村大街,为的是以后能开店做买卖, 比蹬三轮车摆摊方便。   现在终于搬进新家,推拉门也做好了,里面唐笑笑的卧室占一半多点儿,外面留给她当铺面的差不多十七、八平,宽敞明亮,姜冬月便开始慢慢地装饰。今天扯帘子做个小小试衣间,明天在墙上划线钉钉子, 以后挂层塑料布可以防止衣裳被墙壁腻子蹭脏。   但眼下家中没有余钱,小兔也越生越多,早晚出门割草、清理粪便就需要俩钟头, 加上喂鸡、种菜、给棒子打药拔草等等, 姜冬月新鲜几天就把临街那扇门上了锁, 准备等过完秋天唐墨从板厂结了账再开业。   做什么买卖都讲究开门红, 她必须多攒本金多批货,开业时才能给乡亲们留个好印象。   如果第一天仨瓜俩枣的不像样, 以后再想翻身就难了。   姜冬月想得开也沉得住气, 反倒是姜秋红觉着妹妹浪费时间:“人家开门市的都得养,先赔本赚吆喝, 把生铺子养成熟铺子,才能从客人兜里赚钱,要不我借你两千咱先把摊子支起来吧。”   “不用不用,”姜冬月急忙拒绝, “那窝兔子就够我忙了,一天四麻袋沙沙蔓不够吃, 我现在都骑车跑老远割草。等到家里掰棒子,说啥也得拉到青银县全处理了。”   大的论斤称,小的按个卖,以后再不养这群偷吃菜的家伙了。   姜秋红:“行,到时候你上高家屯叫我,俩人看得住摊儿。”   ……   忙忙碌碌中日子过得飞快,秋雨淅淅沥沥飘过几场,转眼便到了棒子成熟的时候。   今年老天爷风调雨顺,庄稼长势也好,目测每亩地能比去年多收一百来斤。   唐墨非常高兴,锛棒子秸时突发奇想:“冬月,咱家棒秸又粗又高,堆路边沤肥可惜了,不如养头猪吧。”   “你怎么净想好事儿?”姜冬月一边说一边掰掉藏在叶片根部的棒子,用力扔到田埂,“咱家现在又是鸡又是兔,一天起码扫三次粪,再来头猪往哪儿挖猪圈呀?新房子都给熏臭了。”   唐墨想想也是,养猪看起来容易,想养出肥膘却很操心,而且乡下的猪不喂饲料,一年顶多生一窝,没有养小兔划算。   他这边思量着腾出空给兔窝搭个二层,完全没想到姜冬月已经计划过阵子把小兔全卖掉,锛完最后几垄棒子秸,就蹲下去跟姜冬月对头掰。   此时太阳渐渐西沉,灿烂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唐墨掰完最后几棵,让姜冬月去地头歇会儿,自己拎了摇把开拖拉机。   刚打着火,忽然看到唐笑笑哒哒哒地地朝这边跑,唐墨便掉转车头,等闺女跑到近前后,让她坐上来开拖拉机。   “不用踩离合,你就抓住方向盘,让拖拉机慢慢往前突突。”   “知道啦!”唐笑笑兴致勃勃地爬上驾驶座,脊背挺直正襟危坐,“爹,我们出发吧。”   姜冬月听见动静回头,顿时梗住了:“……行不行啊?别开沟里了。”   “你就放一百十二个心吧,地里多平整啊,没事儿。”   就这样,唐笑笑开着拖拉机,唐墨和姜冬月分立两旁,把田埂上的一堆堆棒子飞快扔进车斗。   到地头需要拐弯的时候,唐笑笑就听指挥轻轻踩一点油门,从棒子秸上面碾过去,拐一个大弯,竟然开得十分顺畅,直到装满一整车棒子都没熄火。   唐墨见状,比自己刚学会开拖拉机那会儿还得意,尾巴翘老高:“虎父无犬子,笑笑要是个男娃,过几年就能顶门立户了。”   唐笑笑扮个鬼脸:“爹你说的不对,我自己长大了也能顶门立户!”  唐墨“哈哈”大笑:“那行,爹攒点钱再盖个新房,以后给你招上门女婿。”   说着把闺女举起来让她坐到棒子堆顶部,“抓紧喽,咱俩先回家卸车。”   唐笑笑:“嗯!”   父女俩轰隆轰隆地离开,姜冬月趁机在地头休息,又从塑料袋里挑了个水灵灵的雪花梨吃。   往常拉棒子她必须回家盯着,生怕半路磕碰,但今年搬了新家,拖拉机能直接从过道开进院里,再不用从巷子口一路肩挑手扛地倒腾,省许多力气。   难怪那年买宅基地时,临街的比靠里的贵二十块钱,真是买着了。   没过多久,唐墨开着空拖拉机返回地里,“你妈在家蒸了菜包子,笑笑要留下烧火,没司机啦。”  姜冬月笑道:“那我开吧,今天叫你见识一下技术。”   “别别别,”唐墨赶紧摆手,“去年你就差点开进河里,还不如闺女把式好呢。”   边说边把拖拉机往前滑几米熄火停着,“咱俩凑合装吧,这一车差不多能全拉走。”   如此又忙了两天,唐墨和姜冬月终于把六亩地棒子全部运回家,沿着台阶堆成小山。   全家人日剥夜剥,加上林巧英和姜秋红帮忙,堪堪赶在霜降前把黄澄澄的去皮棒子拔到了房顶,薄薄地摊开晾晒。   因为新房子盖得高,像以前那样用绳子拔太费劲,所以唐墨找陈爱党借了一架拔棒机。   所谓“拔棒机”,是用土法焊接的简易农具,实际操作仍然靠手动。它正面由竖起来的两根铁管组成三角形,背面是长方形支架,使用之前必须压七、八袋棒子,否则前重后轻无法保持平衡。   姜冬月在地下把装满棒子的布袋用粗绳捆好,挂到铁钩上,唐墨就可以在房顶操纵三角顶部的手柄,带动滑轮和钢丝,将布袋缓缓吊上去。   “聪明人就是脑瓜灵活,改年咱们也找人焊一个,要能想办法接上电机,就彻底解放了。”姜秋红边说边扫院子,顺手将零星掉落的棒籽儿捡起来,又问姜冬月后天去不去青银县。   “听你姐夫说,那边有一家服装厂没开起来要关门,清仓大甩货,你卖了小兔咱就过去看看,有便宜的买两匹。”   姜冬月自然没意见。她早想卖兔子了,且林巧英最近一直帮忙看孩子、做饭,她多少也得给亲妈购点东西。 第109章 卖兔子  “今天人咋这么多?比地里棒子还稠。”   “闰八月嘛, 多个十五多个节,卖东西的当然得抓紧机会。”   姜秋红边说边在前面掉车把,一会儿喊别人让让, 一会儿招呼姜冬月跟紧,在大街小巷不停地腾挪穿梭,终于挤过人群,在花鸟市场不远处的十字街口寻了个空地儿安置下来。   “呼~”姜冬月长长吐了口气,顾不得擦汗就把布袋解开,露出绑着脚的一只只兔子,让它们透透风。   又把水瓶掏出来给姜秋红, “姐姐,你先喝口水,中午咱们去饭馆吃刀削面。”   姜秋红:“没事儿, 我不渴。你是没到远地方卖过东西, 我十来岁那会儿隔三差五往洪金市跑, 卖鸡蛋、卖头发、卖白洋布……挣了钱就扣一毛两毛揣自己兜里, 一天走四十多里路也不嫌累。”   “大妹子,你可真是个利索人!”旁边卖鸭子的老哥听姜秋红说得有趣, 主动凑过来搭话, “我老家大安镇,以前也是往市里跑, 春夏秋冬都裹个红头巾,害怕小兵把提篮抢喽。”   姜秋红打量一眼那老哥,笑道:“我比你走运,卖东西没人查, 后来还给我们乡下人划了块地方专门卖鸡蛋呢。”   “哎呀,你晚生几年赶上好时候了……”   说话间有人过来询问老母鸭怎么卖, 想给家里孕妇炖汤,那老哥赶紧回到自己的车前,三下五除二从嘎嘎乱叫的鸭群中拎出一只格外健壮的,“瞧这只咋样?一块八一斤,特别实惠。”   “你上称我看看几斤。”买家显然心急,砍了个零头就把那只鸭捆了脚拎走,“肉不柴的话明天我再买一只。”   “好嘞!你认准这根电线杆,我明天还在这儿嘞。”  姜冬月在旁边看着,心里颇有点羡慕,但家畜家禽的买卖不方便吆喝,只能买了两根冰糕和姜秋红一边吃一边等。   太阳越升越高,即使三轮车斗里垫了沙沙蔓,兔子们也开始发蔫,恹恹地躺着没啥精神。   好在十点多钟来了个开饭店的厨师,挑挑拣拣后发现这些兔子真是吃草喂养的,便开始谈价:“一斤便宜五毛钱,我把你这里四十二只大兔全部买走,咱们都省事儿。”   姜秋红:“便宜那么多就成赔本买卖了,你往前头转转看,数我们家兔子喂得最精细……”   双方你来我往地磨了一盏茶功夫,那厨师终于原价将兔子买走,但白饶了两只小白兔做添头。   临走又留了张纸条,让姜秋红以后有兔子直接送货。   “俺们店里专做农家冷吃兔,喂饲料的不要昂。”   “行,我记下了,回头把那几只捎过来。”   目送大主顾开着三蹦子离开,姜冬月把剩下的小兔往中间拢了拢,让它们趴在草堆里,喜道:“姐姐,咱们今天真是来对了,开业大吉啊!”   姜秋红也挺高兴:“咱姥爷还在的时候,经常夸我胆子大,会卖东西,以后早晚能成富户。可惜你姐夫脾气太温吞,不然怀静静那年我就该进城做买卖了。”   姐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中途零卖了四只小兔,等日头挂到正南方,便推着三轮车去吃刀削面。   因为上午赚了钱,姜冬月坚持要两大碗面,并各加了一个鸡蛋和一块豆腐。   吃完饭重新回到老地方,街口摊贩已走了大半,也没什么人来问价,那卖鸭老哥便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家去。   “牛市和羊市后晌都冷清,明天再赶早吧。”   姜冬月沿街转了转,又找卖冰棍的打听,发现确实如此,跟姜秋红一合计,索性直接收摊儿去那家快倒闭的服装厂。   到地方一看,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手里俱是大包小包,甚至还有人挑了根扁担。   姜冬月把三轮车停到树荫下:“姐姐,你先进去逛逛,我在外面看东西,你买完了我再买。”   “行,我脚步稀点儿。”   姜秋红斗志昂扬地迈进服装厂大门,没多会儿就拎着一塑料袋布头匆匆出来,低声骂道:“百样布没一样便宜,全是挂羊头卖狗肉,我看十个人里面至少九个都是托儿,就那堆论斤卖的碎布头还实惠些。”   原来这么早就有故意吆喝倒闭揽客的……姜冬月暗自感慨,进去后留心观察,发现的确和清仓大甩货不沾边,陈旧布匹甚至混在新货里面抬身价,竟也卖出许多。   她问清价格,仔细挑拣了五斤布头,然后从成堆凌乱布料中选出几块不够规整的墨绿色薄绒布,分姜秋红一块六尺长的,“裁开能做褥子里,冬天铺床上暖和。”   剩下的她准备给笑笑和笑安做棉裤衬里,再给林巧英缝一床被子,多絮些新棉花暖和。   姜秋红痛快收下,又问姜冬月要不要把小兔继续养起来。“一个月生一窝,明年你就成养殖大户了,比板厂打零工强。”   姜冬月摇摇头:“不养了,秋天草肥,兔子也跟着长膘,能卖上价。过阵子天一凉,举着镰刀都不知道去哪儿割草,还得花钱给它们买青饲料。”   说着跨上三轮车,“快坐吧,回去领你走另一条小路,香蒿大片大片的到处都是。”   “太好了,静静又焖黄豆又焖萝卜,高家屯那点香蒿早叫我割完了。”   高成静今年在洪金市学有所成,回家后闹着开杂酱铺,否则就要独自推个独轮车走街串巷卖咸菜。   那活儿都是老头干的,年轻姑娘铁定遭人笑话,但姜秋红拗不过闺女,只好配合着整些瓶瓶罐罐、香草木叶,心里也盼着高成静干出点名堂,将来说亲能往高处结。   沿着小路走到距离平金河约莫六七里的地方,果然有成片香蒿,远远就能闻到那股独特的味道。   姜秋红喜出望外,转天就和高成静作伴来割,姜冬月则去镇上修车铺订了一批细铁丝笼,完工后把小兔们挨个装进去,蹬三轮车到洪金市卖。   她养的小兔可爱健壮,加上买兔子赠送一把干净的杏茵菜和几片沙沙蔓叶子,所以卖得很不错。   赶在天黑之前,姜冬月折价处理掉最后几只,心满意足地往回返。她养这批兔子前后统共赚了一千出头,等唐墨过阵子结清账,就能去青银县批发衣裳,慢慢准备店铺开张了。   但自家店铺取什么名字好呢?红火火?笑哈哈?这俩名字她从前用过了,现如今走大运重来,合该取个与众不同的新名字才是……   姜冬月想着店铺的事儿,心情越发松快,正在第四道河浇地的唐墨却皱紧两道浓眉,脸色黑漆漆难看。   “妈,你老盯着我丈母娘干啥?”唐墨脱掉胶皮鞋,赤着脚坐在桥头守着自家地埝,“她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也不跟你打照面,到底碍着你啥了?”   亲儿子这样冥顽不灵,马秀兰眼睛都气红了:“你咋不知道好歹呀老黑?你是当家男人,不是上门女婿,丈母娘一天天赖在姑爷家,咱村哪个乡亲见了都得看笑话!”   “听妈妈一句劝,浇完麦子麻溜把姓林的送回魏村。姜冬月一个人就能生出八百心眼,再捎上她妈,早晚把你搓圆捏扁,你可长点儿心吧。”   唐墨哭笑不得地道:“妈,要不我现在就把笑笑姥姥送走,你住家里帮我看孩子?”  “我……你送走老婆子我立马就去!”马秀兰气虚了那么短短一瞬,立刻像吹气河蟆似的鼓胀,“妈为啥不能给你看孩子?还不是全怪姜冬月!一天天防婆婆比防贼还厉害,生怕我这当妈的踏进儿子家门半步。”   马秀兰越说越委屈,“老黑呀,你是妈的亲儿子,笑安是妈的亲孙子,妈都这把年纪了,满心满眼都盼着你们日子红火!可是冬月拦着我见孙子,连小娥跟她提了一嘴我想去新房转转,她把人小娥好一通骂,你说这叫啥事儿呀?咱村几十年都找不出来这么横的媳妇!”   见唐墨盯着河水不吭声,马秀兰以为他被自己说动,调门愈发拔高,口沫横飞地把姜冬月从头数落到脚,连带林巧英也成了教唆闺女拿捏女婿的恶毒丈母娘。   “老黑,父母待儿万年长,儿待父母扁担长,妈干啥都是为了你好,你千万记在心里,改天把姜冬月她妈送回去,家里大小事也得做主,甭叫乡亲们笑话。”还不顾亲兄弟死活。   马秀兰个子不高,但唐墨此刻在桥头坐着,仍需要微微抬头仰视她。   “妈,你回去吧,”唐墨握紧铁锹,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透着沉甸甸的无奈,“天快黑了,你回家去吧。”   回你和唐贵的家去吧。   马秀兰:“嗨呀,老黑你记得——”   “够了!”唐墨“腾”地站起身,“我知道你看不惯笑笑姥姥住我家,但她老人家给冬月伺候月子,帮我看孩子做饭,她就在我手里有功劳。”   “我早跟冬月说好了,以后无论她妈病了、老了,我都管掏钱管送终,不能忘恩负义。”   啥?!   马秀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啥?你要给姜冬月她妈养老送终?就算她家仨儿子不孝顺也轮不到你呀!你自己有亲妈!”   唐墨:“妈你放心,我肯定也给你养老送终。以后我家这点事儿你就别瞎撺掇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儿。”   他只是不爱计较,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村里有老人帮衬的日子啥样,没老人帮衬的日子啥样,各中酸苦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天黑了,你赶紧回家去吧。”唐墨说完,穿上胶皮鞋,踩着哗哗流淌的河水,转身朝田地另一头走去。 第110章 办执照(补)  立冬那天, 陈爱民给板厂工人结算秋季度工钱,唐墨顺利领到六千四百多块,晚上回家往姜冬月面前一推:“喏, 都在这儿了,资助姜老板开业。”   姜冬月“噗嗤”笑了:“瞧把你阔气的,尾巴都翘天上了。”   她数出三千五,将剩下的用卫生纸卷起来,“家里粜棒子的钱还剩一千多,添一块儿凑个整,明天我存到信用社去。”   “那你还够本吗?”唐墨掰着手指头算账, “今年咱家俩屋子都烧山西炉,蜂窝煤和柴火用得快,笑笑、笑安越长越高, 过年也要置办新衣裳。”   姜冬月:“差不多。我又不开什么大店铺, 能撑住场面就行, 以后有卖有买的慢慢赚, 不能把咱家这点钱咣咣全砸进去。”   “行,万一不够了我再找爱民支点儿。”唐墨边说边把咸鸡蛋磕开, 就着刚烤焦的馒头三下五除二吃掉。   他其实不饿, 但自家媳妇心眼儿特别小,成天怕他冷了饥了。自从开始下板厂砂光, 只要晚上八点以后回来,准给他开小灶,真是没办法。   唐墨喜滋滋吃完夜宵,又喝一碗泼了鸡蛋的棒子面粥, 忽然想起店铺名字还没定,故意说道:“要实在拿不定注意, 就叫老黑服装店吧,乡亲们一听就知道是咱家买卖。”   “你少贫,”姜冬月正在给唐笑安掖被子,顺手捶唐墨一记,“赶紧兑水洗脚,臭死了。”   “名字的事你也甭担心,笑笑包圆儿了,什么亮晶晶、金灿灿、白胖胖、水汪汪……整整写了三页纸,我准备挑一个用。”   若非年龄小脸皮薄,她十分怀疑闺女想用“唐笑笑”仨字做招牌。   唐墨越听越乐,憋着嗓子“嘿嘿”直笑:“哎哟,孩子上了学就是不一样,有文化,你千万挑个好听的啊,别白胖黑瘦了哈哈哈!”   “知道知道,快洗袜子睡觉吧,明儿还得早起。”   转天,姜冬月把钱存到平村镇信用社,回家藏好存折,并没有去青银县批货,而是骑着自行车直奔洪金市。   她要办营业执照。   其实这年月在乡下做点小买卖根本没人查,多的是今天决定卖货,明天就推三轮车摆摊儿。但姜冬月在自己家开店铺,想的是做长久买卖,自然不能像游击队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得尽量证件齐全。   老话说得好,饭前跑断腿,胜过饭后磨破嘴,她提前费点功夫准备周全,将来干啥也方便。   姜冬月自觉思想觉悟非常高,奈何好事多磨,她一路打听到人民大街的工商管理所,门卫也顺利放行,负责盖章的工作人员却没上班。   “老周休病假了,后天或者大后天才能复工,你到时候再来吧。”一个剪着娃娃头的中年女人放下报纸,面无表情地说道。   姜冬月捏捏自己的手提包:“同志,你跟我说下办营业执照需要哪些材料吧,我看看自己准备齐了没有。”   “那不是我的工作范围,你等老周上班了问他。”   “……”  姜冬月顿了顿,正想陪两句软话再问问,那中年女人已经拿起报纸,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明显不会再搭理她。   NND就你这工作态度,早晚被群众投诉淘汰……姜冬月暗自腹诽,当下却没甚张良计,只能打道回石桥村,守着缝纫机继续做被罩。   晚上唐墨听说这事儿,劝道:“天下衙门都那样子,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下次我跟你一起去吧,先给门卫递根烟探探消息,省得空跑腿。”   姜冬月想想拒绝了:“又不是多要紧的差事,我自己就能跑。要是下次还办不成,再叫你助阵。”   板厂最近活儿特别多,唐墨天天披星戴月地回家,她宁肯自己多跑几趟,也不想让唐墨加班加点守着砂光机卖命。   打定主意,姜冬月很快振作起来,每天照常忙碌,星期六还带着一双儿女在旧院子搭了个简易塑料棚,就在鸡窝原先的位置,土壤格外肥沃。   里面种了一半韭菜一半菠菜,其中韭菜根是从菜地挖来的,菠菜是开春种剩下的小半包籽儿。   “妈,它们什么时候长大呀?”唐笑安把几根短树枝在角落插一个圈,包围着五根韭菜,当做自己的秘密基地,“要到明年吗?”   姜冬月:“今年过年就能吃。要是养得活,明年咱们就把地里的韭菜都挖过来。”   乡下人最重要的财产就是房和地,如果旧院子全开垦了种菜,地里便能多几分土种粮食。等唐笑安送进学校,她还想在屋里种点蘑菇之类的稀罕菜。   毕竟院里有井,吃水浇菜都挺方便。   结果唐笑笑比亲妈更敢想,“我们挖个坑养田螺和贝壳好吗?我每天放学都给它们撒水、捉虫子。”   姜冬月好奇追问,才知道张校长在学校操场公放了两集《海尔兄弟》,结果她闺女没有被主角新奇的冒险打动,反而对螺贝虾蟹兴趣浓厚。作文课上老师要求写“我的理想”,她把以前写过的科学家、老师、农民换掉,改成养殖大户,详细划分了梦想中的三千亩水田养哪些物种。   “上下共五层,像楼房一样,我还分了淡水,咸水和泥水呢。”唐笑笑对自己的宏图规划极为满意,恨不得立刻开工,然后天天划一艘小扁舟收货。   但语文老师好像不太喜欢,多扣了她四分。   “没事,以后你跟弟弟长大了妈带你们俩去海边玩。”姜冬月揉揉闺女的小脑袋,“听说那里有人专门种海带,能长几十米。”   “哇~那有人养贝壳吗?会吐珍珠那种。”   “当然有,每天涨潮退潮海里都漂许多东西,随便捡。”   “妈妈,我就是海里漂过来的对不对?我游啊游,你看见了,然后把我捞走。”   “傻弟弟,你是从咱妈肚子里跑出来的!”   “才不是,我是咱妈用网捞起来的,特别特别大的网,嘿嘿嘿~”   ……   星期一,姜冬月拎着自己的蓝布提包,再次骑车去人民大街。   面对土红色的砖墙和铁栅栏,她深深吸了口气,像上次一样在门卫处登记,然后绕过低矮的万年松进入工商管理所。   幸运的是,那位盖章的老周今天在场,是个短头发女人,胖乎乎的,两只吊梢眼凶相十足,开口说话却细声细气,一项项核查完,另收五块钱工本费,很快给姜冬月办妥了营业执照。   末了道:“注意这个三年期限昂,到期自动作废,你要及时来我们所里补办。平常税务部门检查也必须配合,不能偷税漏税,制假贩假。”   姜冬月收起执照,笑微微地道:“没问题。”   她心情愉悦地离开工商管理所,刚出门那老周和娃娃头同伴就互换了报纸闲聊起来。  “今天这茬挺顺利呀,身份证、土地证、结婚证都拿了,省事儿。”   “可不呗,别看人是个乡下妇女,说话办事还挺利索。”   “现在啥都向钱看啦,上周来个土大款进门就给我塞钱,吓我一跳,半天缓不过劲。”   “亏你没上当,小王办公室那个老刘……”   九十年代洪金市的营业执照比 A四纸略小一圈,用的是手感硬实的铜板纸,最上面“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九个大字金灿灿的。   中间写着“姓名姜冬月”、“经营业务服装”、“经营方式零售”以及经营地点、住家地址、有效期限、登记时间等共计七项内容,需要填写的部分全部是黑色钢笔手写。右下角则盖着工商管理所的圆形红章和一枚蓝色方形验证章。   “嘿,冬月你真行啊,没花钱就把证办下来了。”唐墨拿着营业执照翻来覆去地看,“以后开业就把它裱起来摆到高处,又正式又气派。”   “对了,你名字取好没?早点儿定了我给你雕个招牌,说啥也比小卖铺那块敞亮。”   姜冬月轻咳两声:“定了,叫‘新时尚X服装店’。”   “啥?”唐墨挠挠耳朵,“我咋没听清?什么丝来着?”   唐笑笑举起自己的旧作业本,脆生生道:“是X,新时尚X服装店。”   她边说边指着作业本封皮上面用铅笔粗粗描绘的七个大字,示意唐墨看,“大写的X,表示四个方向的路都能走,爹你觉得好听吗?”   “呃、好,好听。”唐墨及时将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仗着身高优势冲姜冬月飞个眼神儿,溜溜达达地去院里压水了。   什么眼光嘛,方块字里面塞个叉号,你就是挤个对号也行啊,啧啧。   牢骚归牢骚,唐墨仍然找出制门框剩下的松木和榆木锯刨上漆,做了一块扁长形招牌。因为对X实在不满,他特意做了变形,让四条路弯弯地旁逸斜出,再添几朵小梅花装饰,竟无意间多增了几分时尚范儿。   姜冬月横看竖看,越看越满意,专门裁了朵大红花来配。等到冬至那天,早早便让唐墨将招牌和红花挂起来,然后自己点燃一挂三百响的鞭炮,又到大队请村干部喇叭广播——   石桥村的新时尚X服装店隆重开业啦! 第111章 开门红  石桥村地方不大, 和周边村子相比稍显贫困,十几年来除了赵大花开起一间小卖部,还没有第二家正经做买卖的, 顶多赶集、过会时卖点儿蔬菜或自家养的鸡鸭鹅。   这会儿听见鞭炮声,乡亲们纷纷三三两两地赶来看热闹。   “老黑媳妇挺能干呀,说开服装店就开,有模有样的。”   “新时尚叉号服装店,咋还整个洋名儿?”   “人家那叫爱克斯,多时尚啊!”   “哎哟,这边一桌子皮筋儿发卡, 怪好看的。”   “来来来,随便挑随便看,今天开业开门红, 买啥都便宜!”   姜冬月穿着新做的厚实呢子大衣, 笑盈盈招呼乡亲往里面走, 甭管想买东西还是纯凑热闹的, 都能从浅盘里抓把瓜子嗑着吃。   原本宽敞空旷的店铺,早已拾掇得满满当当。东西两面墙挂满了适合冬季穿的外套、厚毛衣、黑裤子, 靠南的推拉门也悬着两根长木棍和铁丝, 挂着各种颜色的呢子外套。   其中深色的款式偏长,看起来大方端庄, 浅色的多坠着牛角扣或贝壳扣,料子稍差些,摸起来更粗糙,但胜在样式活泼可爱, 价格也便宜许多。   “冬月,这件斗篷帽的多少钱呀?”钱会粉边说边把一件绯红色呢子褂摘下来, 对着镜子来回比划,“你看我家燕燕能穿吗?”   姜冬月绷住笑,走过去介绍道:“能穿。这褂子有点韩范儿,下摆宽松,穿身上特别洋气,一米三到一米五左右都能穿。”   “我看着也差不多,帽子里衬层毛挺暖和……”   钱会粉比划几分钟,痛快掏钱将这件呢子褂买下,还让姜冬月送了一枚亮闪闪的水钻大发夹。   “我早想盘头发整洋气点儿了,可惜城里卖的特贵,下次我再给孩子买衣裳,你再送我一个成不?”   姜冬月笑道:“好说,你尽管挑好看的。衣裳拿回家叫孩子先试试,胖了瘦了就拿过来找我改,家里缝纫机还闲着呢。”   说话间姜秋红带着儿媳和闺女赶来捧场,一会儿夸衣服好看,一会儿夸价格实惠,热热闹闹地争着买。   特别是高成静,她今年凭腌菜手艺赚到了钱,正处在年轻人膨胀自豪的人生阶段,加上想报答小姨支持购买坛子菜的功劳,呼啦啦给自己买了好几件。   姜秋红埋怨闺女:“看把你烧的,尾巴毛能翘到九重天,就不该领你出门。”   “小姨家衣服好看嘛~”高成静穿着新毛衣、新外套,拿着发夹揽镜自照   ,“妈你看多合适,还比新世纪那些店铺便宜很多。”   买东西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儿从众心理,眼看钱会粉等人买得高兴,且姜冬月挂出来的衣服确实质量好,价格也实惠,忍不住便跟着挑选起来。   姜冬月耐心介绍,说得嗓子都干了,等到中午暂时闭门,发现统共进账五百多块。虽然是包含了进价和赠品在内的毛利润,但完全算得上开门红。  太好了,照这样下去早晚能养家……姜冬月按捺住心头喜悦,吃了碗肉末浇头的面条,就回到铺子里继续蹲守。   做买卖就是这样,甭管有客没客,当掌柜的都得盯着,像战士似的“时刻准备着”,才能抓住机会。   家中,姜秋红打发媳妇们和闺女早早离开,回高家屯该干啥干啥,自己留在屋里与林巧英闲聊,顺便帮姜冬月把没缝完的被褥收尾。   “歇会儿吧秋红,”林巧英灌了一壶水做到炉子上,“过来烤烤手吃点花生。”   姜秋红:“我不冷,干完了再吃。”   她针线活非常利索,很快将边角位置缝好,又找出顶针引线穿梭,在被子上压出一道道波浪弧。   这样缝好的被子里外不见白洋线,只余出极小的引线痕迹,盖的时候无论怎样蹬踹,都不怕线勾到脚趾或棉花乱跑,直到下次拆洗仍然平整。   “好啦,收工。”半个小时后,姜秋红把被子叠起来,拍了拍放到床尾,忽然扭头问林巧英,“妈,这被子是冬月给你做的吧?”   林巧英点点头,脸上透着掩不住的笑意:“前阵子冬月就做了一床褥子,嫌不够又做被子,净瞎花钱。”   “……”   姜秋红抿抿嘴,把口不对心之类的嘲讽话咽进肚里,低声道,“妈,你以后要在冬月家长住吗?还回咱们村不?”   “你要是不打算回去了,以后就在石桥村和高家屯轮流住吧,我跟冬月给你养老。”   无论如何,她个做大姐的,不能让亲妈长期住在妹妹家,听着就不咋像样。   大闺女终于想开了没掰扯亲兄弟养老那点事,林巧英却顾不得欣慰,急道:“瞎说什么,哪有丈母娘天天住女婿家的道理?等冬月把店铺开起来我就回魏村了,眼下好胳膊好腿的,我能照应自己,以后不能动了再累赘你们。”   姜秋红想了想,说道:“行吧,你在哪儿高兴就在哪儿,住腻歪了我接你去高家屯新鲜两天。”   “到时候再说吧,你过来尝尝花生,烤焦了比生吃的香。”   母女俩吃完一小捧花生,到店铺找姜冬月闲坐着唠了会儿家常,姜秋红就准备骑车回家,“你姐夫那慢脾气,还想吃羊肉水饺,我要是不早点回去,他连羊膻味儿都闻不着。”  “行,你带好手套围脖,今天晴冷晴冷的。”姜冬月说着,坚持拿两枚绸缎发卡塞给姜秋红,“这俩颜色衬你,过年咱再换新的。”   送走姐姐,又把店铺打扫收拾一遍,看没什么人上门,就叫林巧英把韭菜拿过来摘。   老话说“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她担心开业太忙,昨天就去小卖部割了两斤猪肉,今天晚上吃韭菜猪肉馅儿饺子。   林巧英慢悠悠地瞥闺女一眼:“卖什么吆喝什么,干什么得像什么,韭菜味儿太大,别把新衣裳熏了。”   说完径自起身,从街口绕过去往家走。   姜冬月:“……”   咋说呢,她感觉亲妈对店铺的心劲儿好像比她还大……   过了四点半,日影西斜,天色渐渐昏沉,姜冬月理完最后一笔账,就关门落锁,回家揉面包饺子。   倒不是她累了早退,而是这年月乡下甚少路灯,所以除了打工晚归,人们很少在天黑后走动。万一真有急事找她,也可以直接上家里。   “妈,看我捏的小猪!”唐笑安举起拇指粗的白胖面团,绕着案板跑来跑去,“两只耳朵一只嘴,吃饱就睡四条腿~”   林巧英立刻夸道:“我们笑安真聪明,这么小就会念儿歌,将来上学肯定领奖状。”   她最近时常住在闺女家,和外孙天天相处,一开口就挠到了痒处。唐笑安得意坏了,直到唐笑笑放学回来,仍沉浸在夸夸中无法自拔。   “姐姐,我很快要上学啦,咱妈说给我做个新书包。”   唐笑笑爱怜地揉了揉弟弟的圆脑袋:“好吧,等你真上学了,我用零花钱给你买铅笔和练习本,再给你画一张课程表。”   这承诺太具体,唐笑安不知怎的突然生出点赧然之情,哼哼唧唧地扭了会儿胳膊腿儿,就跑到屋里拿筷子,同时大声招呼唐笑笑,“来吃饭呀姐姐!姥姥说今天不吃饭会掉耳朵!”   五斤韭菜和两斤猪肉搅出来的馅,倒入热油勾过的甜面酱,不用加任何多余调料都格外香。四个人围着矮桌吃掉小一半,晚上唐墨回来后蘸着醋和蒜末,将剩下的扫荡得七七八八,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好吃,比过年那顿还香。”   姜冬月兑了热水洗涮锅碗,说道:“肉多菜少的当然香,改天韭菜长高了咱们再包一次。”   “那得进腊月了。”唐墨不免有点遗憾,看看表九点半了,便铺开被褥,又问姜冬月白天卖的咋样。   姜冬月正等他这句话呢,当即竹筒倒豆子把白天的事儿学了一遍。   唐墨越听越惊讶,忍不住咂咂嘴:“冬月,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这样会做买卖,早知道不买拖拉机也得先给你凑本钱开铺子。”   姜冬月嘴角微翘:“没那么厉害,我提前跟会粉打过招呼,专门请她来当托儿,多少捧个人场。”   “至于卖出去的呢子褂,五件里有四件是我自己做的,手工费低,不然咋能质量好还比别人家便宜?”   唐墨:“……”   他睁大眼打量姜冬月,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媳妇竟有这种脑子,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来,“人家外面卖的不是都有那个什么签吗?能看不出来?”   “这个没事儿,”姜冬月擦擦手,撕开塑料布往手背抹点凡士林,“前阵子去青银县批货时,我找人专门定了标签,六百个十五块钱。做好衣裳后在领口缝一个,下摆夹缝裁一个,比服装厂机器整的更精细。反正是自己给自己贴牌,谁也挑不出毛病。”   唐墨:“…………”   “对了,我这个牌子叫‘金玉满堂’,你觉得咋样?”   “好、挺好。”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难怪今天不让他脱工请假,是怕他知道了说漏嘴吧…… 第112章 年根底下(捉虫)  冬至开了个好头, 姜冬月心里格外满足,但她太清楚在村里做生意的难处,没过两天就开始蹬着三轮车赶集。   平村镇逢二、逢八有集, 东牛庄逢一、逢六有集,这样算下来她一个月可以出十二次摊儿。甭管当天卖多卖少,都比在石桥村干守着自家店铺强。  毕竟乡下人日子节俭,连卖日用杂货的小卖铺都不会天天去,更何况是卖衣裳的服装店。   姜冬月出门的时候,就把唐笑安托给林巧英看着。小家伙起初各种抗议,甚至偷偷躲在三轮车斗里想跟着一块儿走, 但被妈妈讲道理式哄劝,又被姥姥带着串了几次门,活动范围扩大的同时认识了新的同龄小男孩, 很快把赶集抛到脑后, 每天和伙伴们举着柴火棍跑来跑去, 你追我赶, 累得满头汗仍不想回家。   外孙在街上疯玩,林巧英便和其他老太太坐在向阳地儿晒太阳, 顺便你一言我一语唠叨家长里短, 说些只有她们这个年龄才懂的古旧趣事。   就这样,姜冬月逢集出摊, 没集时在家守着自己的新时尚X服装店,有人来就卖,没人来就踩着缝纫机做衣裳或干家务,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六才收工, 比唐墨还晚了两天。   “嘿,可算逮住人了。”唐墨一边和面一边哼哼唧唧的, “你再晚几天,咱家过年的圆馒头都蒸不齐。”   他不是那种油瓶倒了不扶的甩手掌柜,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唐笑笑都会捏饺子了,他愣是学不会搓圆馒头、蒸包子,这两天眼看着别人家烟囱冒烟,心里颇有些发急。   姜冬月知道唐墨干啥都爱往前赶的毛病,掰了块烤红薯塞他嘴里,笑道:“放心吧,今年有我妈看孩子,笑笑也能搭把手,误不了上供。”   夫妻俩有商有量地忙碌着,一天下来连蒸三锅,将馒头、花卷、豆馍馍全部做好,还抟了大半盆黏窝窝。   唐笑安开心坏了,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又央唐笑笑烧火时帮他烤土豆,吃得满脸黑灰。   “哎呀,别烫着嘴了。”林巧英念叨一回外孙,发现闺女在院里拌麸子喂鸡,忙过去讲悄悄话,“冬月,你啥时候把我送回去啊?”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明天早上吧,二十七回去不算晚。”   林巧英:“二十七就二十七,可不能再迟了,再迟我就在他们石桥村过年啦。”   姜冬月心想过就过呗,天底下的年都差不多,但觑着林巧英的脸色,到底没敢说出来,晚饭后磨了菜刀切猪肉,铁锅小火慢炖。   年根底下事情多,明天走时给她妈装一提蓝馒头和一大碗肉,省得老太太回去后再折腾。   另外,老房子那边久不住人,肯定积了许多灰,得彻底打扫,被褥也要搬出来晾晒……   姜冬月把要做的事情记到小本本上,第二天往三轮车斗里铺一层旧褥子,提篮、包袱等装好,就载着林巧英回魏村。   唐笑笑和唐笑安十分不舍,闹着要一块儿去姥姥家,幸好村口来了个卖鱼的皮卡车,唐墨便哄着俩孩子去买鱼。   “咱们多挑几条,炖好了再给姥姥送,行不行?”   唐笑笑趁机提要求:“那我要骑自行车去姥姥家,不坐三轮。”   唐笑安急忙跟进:“我也不做三轮车,我要姐姐带着我!”   唐墨:“……”   臭小子怕是忘了秋天从笑笑后车座摔进河沟,滚得满身泥的糗事了……   但火烧房梁顾眼前,儿子闺女提啥要求他都痛快答应,买完鱼还每人发了五毛钱零花。   “爹在家里宰鱼,你俩去小卖部转转,要是有老豆腐就回来喊我。”   “好~”   姐弟二人兴冲冲出门,唐墨则压了水,铺开塑料布嗖嗖嗖地刮鱼鳞。   正干得起劲,马秀兰忽然来了,手中提着一捆宽韭菜,进门找个板凳坐下,耷拉着嘴角说道:“老黑呀,冬月把她娘送走了?”   唐墨点点头:“嗯,刚走。”   看儿子不想多说,马秀兰脸色愈发难看:“老黑,你咋这样傻实惠?她老娘整冬天吃你的喝你的,好不容易走了,那大包小包的,比招趟贼更厉害!你是挣了多少金山银山,经得起丈母娘连吃带拿?”   这都扯的什么胡话……唐墨皱紧两道浓眉:“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家这点事儿你少掺和。再说孩子姥姥一天天不闲着,又看孩子又做饭,过年给人送点东西咋啦?”   别的不说,假如没有林巧英帮忙,姜冬月绝不可能抛下孩子去出摊儿,更别提趁过年的时机卖衣裳赚钱,家里那堆杂事就够她忙乎了。   “嗨呀,姓姜的给你灌了啥迷魂汤?”马秀兰气得瞪眼,“我赶集看见她多少次,次次守着三轮车没生意,光知道坐在那儿磨洋工,根本挣不来仨瓜两枣。”   唐墨自然知道这话掺了水,但他妈因为他不肯给唐贵借钱耿耿于怀,狠找几次不痛快都被他挡回去了,再叫他妈知道姜冬月能赚钱,不晓得要生多少是非,干脆含糊过去:“挣一块算一块,冬月又不乱花,她在外面待一天舍不得买碗热汤面,省下钱攒着往家里订了台黑白电视,你别总挑她毛病。”   “吹吧你,”马秀兰打鼻孔咻咻喷气,“我从小卖铺过来问笑安了,孩子连电视的影儿都没见过!”   唐墨眉头皱得更紧:“那是冬月在平村镇店里定的,二十八才到货,我吃饱了撑的骗你啊?”   “呃……”马秀兰着实没想到姜冬月真买了电视,试探一招没戳穿大儿子牛皮,反倒自己落个难堪,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买就买吧,别把订金瞎了。”   想到自己过来的初衷,底气重又壮起来,“挣几块钱也不能偷家呀,她妈伺候的跟个老佛爷一样,我当婆婆的可没落着半分钱。”   这下子唐墨真有点生气了:“妈,我是没给你养老粮食还是没给养老钱啊?你就非得打儿媳妇主意?”   自从百商银行倒台,唐贵和唐霞日子难过,他妈便总想拆东墙补西墙,也不看看他盖完房子,兜里还剩几个钢蹦。   唐霞嫁了人尚好些,横竖见的少,借不到钱以后更是没来往。唐贵离得太近,马秀兰见天抹眼泪,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腾,非逼他给兄弟填坑。   起初唐墨心里不落忍,宁肯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多添补亲妈,但他并不是傻子,三番五次发现马秀兰把钱转手给唐贵,自己吃糠咽菜让小儿子吃香喝辣,立刻把钱停了,该出的一分不少,不该出的一分不多,反正不能舍了自家媳妇孩子去填倒霉兄弟。   马秀兰此后再施展苦肉计,唐墨就去揍唐贵,三顿没揍完马秀兰就消停了,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会儿听唐墨提到养老钱粮,马秀兰颇是心虚,索性直接撂开话茬,“嗨呀,妈惦记儿媳妇那两毛钱干啥?妈是怕你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老黑你想想,笑安翻过年都五岁了,这么大孩子能跑能跳的,不用背不用抱,撒开手自己玩半天高兴得很,哪用你丈母娘屁颠颠跟着?”   “她带笑安也不好好带,一天天在街里坐着晒虱子,生怕乡亲们看不见她有功呀?不知道难看好看,切~”   “……”   唐墨顿了顿,低声道:“妈,你真以为这么大的小孩不用看?”   马秀兰毫不犹豫地道:“我养大你们兄妹仨我能不知道?你像笑安这么大都能割猪草了,小贵子也能看一会儿小霞,用不着大人死盯。”   唐墨听完,沉沉地吐了口气,脸色比窗台晒的柿子干还黑:“妈,冬月生笑笑那年,耀阳和笑安现在差不多大,你为啥说孩子离不开人,死活不肯帮忙看笑笑?”   当时姜冬月一个人累死累活,成天给他脸色看,亏他还觉得新媳妇不讲理,吵过几架。   再比比如今丈母娘帮忙看孩子的光景,绕是唐墨从小忍耐惯了,也觉得心底阵阵泛凉。   “我、我……”马秀兰当即卡了壳,张着嘴说不出个所以然,恰巧唐笑笑拉着唐笑安从小卖铺回来,她赶紧叫了叫俩孩子,急匆匆拎着韭菜走掉,仿佛身后有狗追似的。   唐笑安年龄小,瞅一眼有点陌生的奶奶,叼着棒棒糖玩儿去了,唐笑笑却仰着脸问唐墨,“爹,我奶奶来咱家干啥呀?”   唐墨轻咳两声:“没事儿,你奶奶问咱家要不要韭菜。”  “噢,”唐笑笑明显松了口气,“我妈在旧院种的韭菜特别好,不用奶奶的。”   唐墨:“…………”   * * *   姜冬月完全不知道自己从桥头经过时碍了马秀兰的眼,她刚生着火,正拿抹布四处擦洗,同时烧了半锅水准备烫碗筷。   “这些活我自己能干,你快回去,孩子都在家等着呢。”林巧英一边扫地一边赶姜冬月,“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用不着你伺候。”   姜冬月熟练地安抚道:“给亲妈干点活不囊面。你在石桥村住着我哪哪儿都轻松,要不是铁了心回咱村过年,我说啥也得把你扣住,明后年再放出来。”   “哎呀你看看你,这么大人了尽说孩子话。”林巧英嗔闺女两句,笑眯眯地倒垃圾去了。   姜冬月松口气,四下里拾掇干净后,将车斗装的馒头枣花、猪肉咸菜大白菜、细香蜡烛和金元宝等搬进屋安置。   等林巧英和邻居炫完闺女女婿,她已经把蜂窝煤和两布袋碎木板整齐堆到炉边,暖水壶也灌了热水。   “妈,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安心在家过年,我二十八赶集揭了对联给你送一副过来。”   林巧英忙道:“寒天冻地的别来回跑,你水仙大婶说这两天咱村有人卖对子,我自个儿买就成。”   “行,那我初二来。”姜冬月说着,从兜里摸出五十块钱压到床角,“你缺啥就上街买,别省吃省喝的。”   抢在林巧英前头板起脸,“我知道姐姐给你拿了五十,她的是她的,我的是我的,俩闺女的钱你都得花,不能偏心眼。”   林巧英那股气势没装起来,叹气道:“妈老了,没啥用钱的地方,你们过好自己日子才是正经。”   “看你说的,我婆婆那模样还从老黑手里抠钱呢,我妈咋不能花钱?”姜冬月温声细语地劝了一会儿才离开,临出门嘱咐林巧英把火烧旺点儿,千万别受冻。   “今年家里买了电视,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听个新鲜戏。”   “好,你快回去吧,过桥头看着车。” 第113章 看春晚(捉虫)  腊月二十八, 唐墨蹬着三轮车去平村镇,先揭了过年用的对联神码,又依姜冬月的嘱咐买几斤老姜和花椒茴香, 然后才去店里搬自家电视。   虽然是一台二十寸的黑白电视,和时下流行的大彩电不能比,但唐墨多年愿望终于实现,怎么看怎么称心。   付完四百块尾款,他坚持让老板插上电试了试,确定能看清人模样,玻璃屏幕没有斑点瑕疵, 也能换台、调声音大小,便将这台珍贵的电视放进纸箱,外面裹层旧棉被, 用绳子捆扎结实, 小心翼翼地带着往家返。   “快看!前面那个好像是咱爹。”   “爹!我来接你啦!”   唐墨还没骑到桥头, 唐笑笑和唐笑安就欢呼着扑过来, 又蹦又跳地帮忙推车,四只眼睛亮闪闪的盯着车斗里那个方形坨坨。   “别心急, 到家就能看。”唐墨笑呵呵地把俩孩子拎起来放好, “坐稳喽,爹带你们回去安电视!”   其实电视机只要插几根线就行, 需要费点力气的是装天线。唐墨在客厅方桌上安置好电视,打开让唐笑笑和唐笑安守着,自己将形似鱼骨架的天线与两根木棍一并绑到梯子最高处,就试探着来回挪移。   姜冬月则站在屋门口高声汇报:“闪出画了!刚才往左那一下闪出来了!”   “你再动动, 这会儿比刚才清楚!”   “哎呀又不行了,刺啦刺啦的全是雪花。”   “成了!洪金一台能看了, 特别清楚!”   “好。”唐墨应了声,用塑料绳把天线密密地匝两圈,推了推发现晃不动,满意地爬下去,进屋和孩子们一块儿看电视。   这年月乡下地界接收的信号比较差,黑白电视更收不到多少频道,唐墨家现在能看的只有洪金市一台、二台和青银县电视台,以及三个不甚清晰的中央台。   此时,洪金一台正在播放广告,画面中央一座小山被火堆包围,旁边还有两柄锤子反复敲打。画外音则是一道铿锵有力的男声,“千锤百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伴随着骤然加大的鼓点,小山哗啦啦倒地,化作三堆粉末。画外音随之一转,“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咦,这是个什么广告……姜冬月暗自猜测,就见整个屏幕突然变暗,一块深色底幕旋转着飞出来,白色加粗的方块字噼里啪啦逐个显现,“xx牌石灰粉,订购电话xx转xxxx,欲购从速,量大从优”。   那行电话数字膨胀又缩小,反复三次后,这条广告从头开始重播,竟连着播放了五遍,画面才切换成溪水潺潺的风景,且没有画外音,只有一段悠扬琴声,叮咚叮咚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但对于很少看电视的人来说,这点东西已足够新鲜有趣。特别是唐笑安,眼睛瞪得像两颗溜圆的紫葡萄,光彩熠熠。   “咱家电视真好看!”小家伙瞅瞅爹妈,再瞅瞅姐姐,“我想永远看电视!”   姜冬月揉揉儿子的圆脑袋:“不行,电视像人一样,累了要睡觉休息。”   一边说一边捉着唐笑安的手去摸电视机后面散热的位置,“是不是有点热?”   唐笑安惊讶地点点头:“电视发烧啦?”   姜冬月:“对,电视很容易发烧,所以看的时间不能太长,要不然里面就烧坏了。”   唐墨想说新电视没那么容易坏,对上姜冬月的眼神识趣地换了话茬:“都听你妈的,平常少看会儿,等到春节晚会再多看。”   唐笑笑:“……”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可是一年只有一个春节,大人真会骗小孩,唉。   可惜唐笑安年幼不知事,轻易被糊弄过去,风景片过后又看了十几分钟广告,就按下凸起的按钮关掉电视,兴冲冲追在唐墨屁股后面堆沙子、贴对联,跑得脑门冒汗。   唐笑笑则去南棚子帮忙,一会儿切韭菜一会儿剁大葱,还有模有样地炸了半盆小麻糖。   “我们笑笑真能干,再过两年就是大姑娘了。”姜冬月十分欣慰,等小麻糖全部炸好,盛出一碗让唐笑笑端屋里吃,“五点半再开电视看动画片,其他时候不许看,记住了吗?”   唐笑笑刚刚升起的那点窃喜“咻”地溜走:“……知道了。”   打发走闺女,姜冬月起锅热油炸粉条,调了韭菜鸡蛋和白菜猪肉两种馅儿,最后腌一坛子咸豆腐,过年需要的吃食就基本备齐了。   转眼便到了年三十,全家四口齐上阵,包了整整六盖帘儿水饺,天黑以后早早吃罢晚饭,打开电视机等着看春晚。   “嘿!”、“哈!”、“嘿嘿嘿嘿!”,贺岁锣鼓终于敲响,全家人都忍不住坐得更直了些。   但见不同服饰的演员匆匆闪过,电视屏幕左边写着“龙马精神”,右边写着“如意吉祥”,正中央则是“96春节联欢晚会”几个大字。虽然只是黑白影像,仍看得出非常喜庆。   几分钟后,锣鼓声歇,舞蹈演员们裙摆翩翩地登场,嘹亮歌声随之响起,“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有明媚春光……”   姜冬月本以为自己不会对春晚感兴趣,提前翻出穿破的旧毛衣拆线,准备年后凑点新毛线给唐墨织个马甲,然而当年轻的赵忠祥和倪萍手持话筒热情报幕,“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春~节~好!”,她不知不觉就跟着入了迷。   特别是看到蔡明和郭达的小品《机器人趣话》,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将打瞌睡的一双儿女塞进被窝裹严实,继续和唐墨熬着守岁。   一直熬到主持人唱完《天仙配》,夫妻俩才关了电视,把上供的五碗四盘搬到天地台前面,然后上香烧纸,点燃鞭炮迎接新年。   ……   因为睡得太晚,第二天唐墨和姜冬月不约而同地起晚了,反倒是唐笑笑和唐笑安精神抖擞,吃完早饭咚咚咚地跑出门转椿树王,祈愿快快长高长大。   按习俗应该转香椿树而不是臭椿树,但姐弟俩对着光秃秃的树干完全分辨不出来,贴树皮闻了闻感觉不臭,就念着口诀转三圈,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看春晚重播。   几十年后的春晚会因假大空、软广等毛病被观众挑剔,但96年春晚还是站在社会前沿的弄潮儿,小品尤其出彩。特别是赵丽蓉和巩汉林的《打工奇遇》,简直百看不厌。   “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这酒怎么样?听我、我会吹~”   唐笑安对着电视,手舞足蹈地模仿赵丽蓉,自己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又缠着唐笑笑给他念后面那段“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大有背熟后登台的架势。   唐墨在旁边架秧子起哄:“笑安,再来个《过河》,哥哥面前一条弯弯的河,弯弯的河!”   唐笑安认真道:“爹,我想长高了再过河。”   他现在有点矮,左右腿像姐姐那样一绊一跳就摔跤。   “哈哈哈哈哈!”唐墨放声大笑,“行,爹等你长高!”   他闺女小时候就不显个儿,上学以后蹭蹭抽条,估计儿子也是这么个长势,嘿嘿。   * * *   今年天气比往年都暖和,过了正月十五便渐渐升温,有那爱美的直接脱掉棉袄换夹衫,打扮得花枝招展。   姜冬月瞅准时机,去青银县批发布匹的时候,拐到农贸市场打听着买回来两袋平菇菌种。   这东西灰白灰白的不起眼,但如果照料精细,一个多月就能采收,而且越长越多,比种白菜还省心。   说干就干,姜冬月第二天便去河沟挖黑泥和枯枝烂叶,用排车推到旧院子,然后将它们跟玉米芯、麸子、鸡粪搅拌混合,稍微发酵晾晒后,堆到纸箱子里做成一个个鼓囊囊的露天菌包。   唐笑笑仔仔细细往里面填菌种:“妈,你要卖蘑菇吗?”   “看情况吧。”姜冬月边说边在塑料瓶底部扎捆,“蘑菇出的少咱就自己家吃,出的多就往外卖点儿。”   菌种都种好后,姜冬月往上面盖一层破布,用塑料瓶浇水打湿,然后把旧院钥匙拆给唐笑笑一把,说道:“笑笑,妈想把这些蘑菇靠给你,每天给它们撒一次水,你觉得行不行?将来卖蘑菇了分你六成钱,给你自己零花。”   唐笑笑脑袋顶缓缓冒出个问号:“妈,不用给我钱,我买东西就找你和爹要。”   姜冬月笑道:“傻孩子,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何况你越长越大,将来还要去外面上初中、高中,必须学会算账,不能浪费也不能太省。今年先练习练习,以后你出门就知道怎么管钱了。”   “哇~”唐笑笑慢慢睁大了眼睛,“妈你说得真有道理!”  她三下五除二搓了条细绳把钥匙挂到脖颈,“放心吧,我一定把蘑菇养得又多又大!” 第114章 万元户(修)  唐笑笑打小就是个勤快孩子, 即决定自己养蘑菇,就不肯再让姜冬月忙活,每天放学哒哒哒地跑到旧院子压水、撒水, 还不嫌臭地从鸡窝铲了半筐粪端过去,用枯草盖住留着以后施肥。   今年天气热得挺快,加上唐笑笑精心照管,蘑菇们很快探出了小脑袋,像一片密密麻麻的灰黑点点。   唐笑笑很惊喜:“咱妈说一个点长大后就是一片蘑菇,这样看能收好多好多啊。”   唐笑安看着那群蘑菇点却觉得浑身难受,连偷掐一个尝尝味道的想法都飞走了, 宁可跟着姥姥去田间地头割杏茵菜,也不再陪姐姐喷水玩。   奇怪,是因为颜色像老鼠吗……唐笑笑问不出个所以然, 又不好勉强弟弟, 索性把时间推后, 写完作业再骑自行车去旧院, 来去匆匆如风,保证村里哪个熟人都碰不着面。   平菇生长速度快, 冒头后几乎一天一个样, 伞柄伸长变粗,伞盖也越来越大, 表面光滑肥厚,背面则展开一层层褶皱,渐渐朝菜市场售卖的模样靠拢。   赶在清明前,唐笑笑用割韭菜的小镰刀采了半提篮平菇, 约摸三斤多的样子。   “妈,你看这些能炒着吃吗?”她一边将平菇撕开, 一边仰着脸问姜冬月,“要不要先给公鸡尝尝?”   姜冬月“噗嗤”笑了:“没事儿,肯定能吃。你爹前天不是去旧院种韭菜根了嘛,他悄摸摸薅了两朵,炒鸡蛋时配着吃了,挺香的。”   毕竟外面卖的平菇为了赚钱都长到成熟才摘,肉质偏老且边缘经常因泡水过多破损,自家的正在鲜嫩时候,自然更好吃。   唐笑笑:“……”   她爹薅的绝对是东北角那两朵最大的,还把旁边的挤坏一块,亏她以为家里进老鼠了,哼!   虽然说好了卖钱分成,但蘑菇现在出的少,姜冬月为了奖励闺女,炒熟一多半蘑菇后,将剩下的裹了面糊文火慢煎,出锅后撒少许盐,吃起来香脆可口。   “妈妈你真棒~”唐笑安边吃边夸,“我最喜欢蘑菇了。”   唐笑笑冲唐笑安吐吐舌头,心说你一星期能喜欢十八种东西,这个“最”简直太水了,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半天。   果然,傍晚时分唐笑安的最爱就换成了《水果城》。这是洪金二台新播的动画片,讲述一个名叫“库帕”的小女孩和三只水果的故事,他们惩恶扬善,躲避野猪和大猩猩的陷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哦~亲爱的罗里~~你要加油呀!”唐笑安拖着长长的译制腔,给屏幕里那只胖菠萝鼓掌,隔空指挥他爬坡、跳水。   等菠萝喘着气与香蕉“帕克”汇合,熟悉的片尾曲响起,唐笑安小大人似的拍拍胸膛:“好幸运呀,罗里没有被头儿吃掉。”   姜冬月看得好笑,但没有对儿子戳破动画片的秘密,按约定让他又看了十分钟,便关掉电视带着他去翻垦菜地。   老话说“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今年姜冬月计划多种长豆角和黄瓜、茄子,这三样都比西红柿好打发,也省得天天去地里抹药水。   腾出的时间她可以多裁几件衣裳,过阵子赶集时搭配着从服装厂批发的一块儿卖,利润从十几到三十几不等,总能添些进项。   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忙了月余,平菇终于迎来爆发期,一朵朵成人掌心大的伞盖挤满菌包,下面支棱着新冒头的灰点点,你争我抢地努力生长。   姜冬月和唐笑笑提前用胶带粘了两个大纸箱,然后把接近成熟的平菇挨个剪掉,在纸箱里一排排整齐摞好,瞧着比集市上的更精致。   “妈,咱们卖贵点儿吧。”唐笑笑帮忙把纸箱抬到三轮车斗里,摩拳擦掌地想赚笔横财,“一斤五块钱,五十斤就是二百五十块呢。”   姜冬月赶紧给闺女泼凉水:“不行不行,干什么买卖都是你情我愿,价格太低亏本儿,价格太高没人要,照样亏本而儿。”   “像蘑菇这种不禁放的东西,就得薄利多销,集市卖两块三、两块五,咱们就卖两块,说到底是赚个辛苦钱。”   唐笑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吧。”   母女俩达成一致,姜冬月便去大队找村干部帮忙广播吆喝,同时找刘香惠借了杆秤,把平菇按两斤、三斤和五斤分开称好装袋,谁想要可以到店铺门口买。   她在石桥村人缘颇佳,最重要的是平菇新鲜又便宜,所以没怎么费心劲就处理掉了,赚回来一百五十六块钱。   姜冬月刨除部分本钱,第二天晚饭后数出八十五块交给唐笑笑:“喏,你的奖金。”   唐笑笑一瞬间有点难以置信:“都给我呀?”   虽然妈妈说话算数,她也天天给蘑菇喷水,但……这可是整整八十五块啊,六年级最有钱的学生也不可能有这么多。   假如全部买成作业本,不,全部买成铅笔,能从东边桥头连到西边桥头吧?   姜冬月呼噜一把闺女的脑袋,轻声道:“都给你,咱们说好的嘛,让你学学管钱。”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花。”唐笑笑苦恼地拧紧眉头,“前天我刚买了圆珠笔和一块橡皮,现在啥都不缺。”   至于买冰糕、辣条等零食,顶多花五毛,天天买也能从夏天吃到冬天,而且太浪费了。   想半天没有想出合理花销,唐笑笑干脆将那八十块钱放进自己的钱包,留出五块搁在抽屉里。   “妈,我先把钱存起来,以后有事了再花。”   姜冬月:“行,都依你。”   说完又给唐笑笑一个巴掌大的记账本,“甭管花多少,花一次你就记一次账,将来干啥心里有数儿。”   最重要的是,她希望闺女能过得更痛快,更自在,不必像从前那样苛待自己。   “知道啦。”唐笑笑认真收下记账本,转天该上学上学,该玩耍玩耍,仿佛八十五块巨款从未出现,反倒是林巧英不淡定了,背后数落姜冬月偏心。   “你成天劝我别重男轻女,自己重女轻男就做的对吗?给笑笑八十五,笑安连五毛都没看着,也就是欺负孩子小,不懂事,但凡多长两岁都得叫你气哭。”   姜冬月瞥一眼蹲在鸡窝前掏蛋的唐笑安,压低声音道:“这么大点儿的小孩拿不住钱,前脚揣兜里后脚就能掉街上。再说他平时去哪儿都有人作伴,想买什么动动嘴就成,比笑笑小时候享福多了,将来上育红班我再给他发零花钱。”   林巧英:“你跟老黑以前啥条件,现在啥条件,怎么能混一处算?要往前头论,你小时候还天天割草呢,现在谁家孩子能像那样吃苦受罪?”   看亲妈真有点生气,姜冬月不敢敷衍,忙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以前家里太穷,笑笑又懂事,大热天看见卖西瓜的都说不要。后来上了学,作业本子用完正面用反面,铅笔削成铅笔头,舍不得多花半分钱。”   “在家有大人管着,省点就省点,横竖吃穿不愁,亏不到哪儿去。我就怕她出去上初中也这样省俭,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一个人在外面多受罪啊。”   林巧英:“……到秋天笑笑才上五年级,你计划忒早了吧?”   “越早越好嘛,”姜冬月边说边把脏衣服泡进水盆,“小树不修不成材,吃苦在前,享乐在后。”   林巧英:“…………”  * * *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靠着零卖蘑菇,入夏后姜冬月断断续续攒下五百多块钱,然后在信用社单独存了活期,预备唐笑笑考初中后取出来花。   她自己卖衣服挣的钱则和唐墨的工钱凑到一起,再加上去年到期的那笔,二一添作五,重新存了张一万块的新存折。   当然,这些并不是家里全部的钱,还有两千七留着过麦天和日常花销。   “嘿,想不到咱家也有万元户的一天。”夜里,唐墨捧着存折翻来覆去地摩挲,好一会儿才还给姜冬月,让她藏进坐柜底的旧包袱里。   其实近年来钱膨得厉害,万元户已经不怎么值钱了,但对于常年兜里空空的唐墨来说,这个称谓仍旧分量十足。   他看着姜冬月藏好存折,用旧绒布盖住坐柜,再压上被子和卫生纸,仍沉醉在那股暴富的喜悦里难以自拔,“八千能买台拖拉机,三千能买个彩电,六千足够置办聘礼娶媳妇……哎哟,疼疼疼!”   “疼死你个没良心的。”姜冬月拎着唐墨的耳朵,“刚有点钱就想娶媳妇,咋的一个不够啊?”   唐墨哭笑不得地往外挣扎:“没有的事儿,我就随口算个账。快松手,拧掉就成一只耳了。”   “一只耳”是《黑猫警长》中的老鼠,整天顶着两颗大白牙做坏事。可惜这部动画片只在中央台播放,家里电视收不到那么清晰的信号,过几分钟眼瘾就得换成地方台。   “拧掉就拧掉,你以前提亲统共才花几块钱?就这还有一半借来的。那年秋天辛辛苦苦收棒子,粜点儿钱全给你拿去挡窟窿,连顿白面馒头都吃不上。”姜冬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唐墨数落一顿,松开他耳朵忍不住又捶两拳,“现如今敢拿六千块娶媳妇,唐老黑你咋这么阔气?哼!”   大凡年轻时亏欠媳妇的男人都怕翻旧账,唐墨也不例外,一边把嘴锯成葫芦老老实实挨训,一边兑热水让姜冬月泡脚,瞅着她那脸色应该没打算继续翻,方暗自松口气,低声说道:“这事儿都怪赵成功,他给大儿子相看媳妇,人独生女家里条件又好,光彩礼钱就要五千,另加铺盖被褥什么的,至少六千块。”   “昨儿去地里碰见他,蹲桥头跟我叨叨个没完。我琢磨着等咱们笑安长大成人,娶媳妇肯定更贵,得给他多攒点钱才是。”   姜冬月瞅瞅床中央呼呼大睡的唐笑安,心说等他红鸾星动至少还有二十年,老父亲且歇了心吧。   但唐墨始终认为亲儿子有他保护铺路,不用自己苦熬,到了领证岁数绝对能结成婚,这会儿越看儿子的模样越满足:“笑安不愁娶媳妇,我一年攒一万,到时候亲家要多少给多少。”   早几年他是万万不敢吹这种大话的,但现在儿女双全,房子也盖起来了,家中没什么大花销,他和姜冬月两个人卖力干活,节省过日子,自然就能攒住钱。   “行,我替亲家记下了。”姜冬月笑得眉眼弯弯,“将来给笑笑找婆家也按你的标准来,没有你大方的我说啥都不同意。”   唐墨愣了下,突然一拍大腿,翘着尾巴道:“冬月你说的对,就得找我这样的,嘿嘿嘿~” 第115章 秋麦天  唐墨和姜冬月在家高兴了一晚上, 转天照常干活,除去包了顿香喷喷的韭菜猪肉馅儿饺子,没露半点痕迹。   一来富贵招人眼, 何况唐贵还没把外债还清,马秀兰总是暗戳戳盯着他们家,赶上姜冬月去小卖铺多割两斤肉都要酸几句,知道这边攒了钱更得上蹿下跳。   二来乡下这几年日子好过许多,一万块并非多么值得炫耀的事。不提平村镇、东牛庄那些开板厂做木材生意的大老板,单是石桥村那几户买卖木头雇人起钉的小老板,个个也有几万身家。   所以夫妻俩默契地没吭声, 芒种前后收完麦子,就把娄机挂到拖拉机头后面,灌满油出门种棒子。   做生不如做熟, 加上姜冬月量地宽松, 唐墨干活实诚, 在石桥村挺受欢迎, 两天便种了一百七十多百亩地。   然而跑外村揽活儿就没本村那么顺利了,非但娄机数量比去年多了至少一半, 还出现了新型的一体式播种机, 马力特别强,普通娄机种七亩地的功夫它能种十亩。   僧多粥少, 饶是姜冬月和唐墨早出晚归地蹲点,也只抢到四十几亩地。   傍晚坐路边一盘算,发现刨除柴油钱和工钱,还不如砂光挣的多。   唐墨愁得直挠头:“这可咋整?小时候天天听村干部喊‘跑步进入农业机械化时代’, 一台拖拉机仨生产队轮着用。现在没人喊了,出门一看遍地都是拖拉机, 唉。”   姜冬月:“没事儿,树挪死人挪活,这行不行干别的,你从木匠厂换到板厂不就干得挺好?”   说着把洗干净的黄瓜递给唐墨,“先垫垫肚子,待会儿种完我姐姐家的地咱们就收工,今年总算不用晒成黑炭了。”   唐墨嘎吱嘎吱吃掉两根黄瓜,感觉肚子和精神同时得到了安慰,站起身道:“收工就收工,反正娄机钱早赚回来了,以后种自己家地也不亏。”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唐墨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折返回村后砂了几天光,听说今年粮站给的价高,索性不让姜冬月往外粜,脱半天工费劲巴力将晒干的麦子装袋,从房顶倒腾下来,大热天开着拖拉机轰隆隆送到粮站。   省去粜麦子这道中间手续,果然赚得更多,一斤麦子多收两毛三厘,三千斤便多出六百九十块,喜得唐墨两眼放光。   “明年咱们还往粮站送,一进一出就当把交公粮的那些麦子赚回来了。要是行情好,专门籴粮食也不赖。”   天气太热,姜冬月站在树荫下仍然满身汗,一边挥舞草帽扇风一边说道:“明年再看吧,过地磅的人说粮站要搞合并,这个小粮站可能会并到青银县那边的大粮站,太远跑起来不划算。”   而且籴粮食是个长期活儿,收完麦子收棒子,籴完新粮籴陈粮,一年到头经常在外面奔波,她不能把俩孩子都甩给亲妈管。   唐墨想想也是,忍不住叹气:“照这样慢慢干,咱家猴年马月能变成十万元户啊。”   “十万太远了,你先变个两万元户,到时候买个三蹦子,天天开出去溜达……”   怀揣着对发家致富的渴望,夫妻俩各自忙碌起来。唐墨继续在陈爱民的板长砂光,姜冬月则从青银县服装厂低价批发了几匹浅色网纱布,裁制到“金玉满堂”半身裙外面。   这活儿乍看容易,做起来却需要十足耐心,还得用不同颜色搭配比较,设计长短外衬。姜冬月一个人争分夺秒,直到地里棒籽儿发芽,从枯黄麦秸茬中探出二指长的嫩苗,才堪堪将这批裙子全做好。   因为样式新鲜,走动间灵动又不失端庄,所以新裙子很快打开销路,每次赶集出摊,少时卖七、八条,多时能卖十五、六条,甚至有人偷偷去服装厂打听这个牌子。  姜冬月自然守口如瓶,还找上次那家铺子订了一千二百个新标签,取名“摩登X”,准备入秋后做成套的运动服。   她仔细观察过,只要款式别那么肥大,青少年运动服其实特别好穿,大人省心孩子也省心,肯定能卖得不差。   姜冬月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十足,但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立秋那雨水就没停过,起初是似有若无的牛毛细雨,不打伞也能上街。后来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每天从早下到晚。   连下五天后,老天爷毫无预兆地滚了几道雷,紧接着像裂开了口子似的哗啦啦往人间倒水,一夜之间便填满了平金河与附近大小河渠。 第116章 发大水  北方雨水少, 所以春天下雨“贵如油”,冬天下雪“兆丰年”,夏秋两季人们也盼着降雨, 雨量小能滋润庄稼,雨量大干脆不用浇地。   即便偶尔暴雨,半日工夫就能全渗进干涸的土地。除了村里道路泥泞难行,不会带来太多麻烦。   然而今秋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大,姜冬月半夜被哗啦哗啦的声音惊醒,就一直睡不踏实。五点披衣起床,发现雨依然在下, 没有丝毫减缓的趋势,天空在雨幕中苍茫茫的泛着灰。   仔细一瞧,院子里三层台阶都被淹了, 几道水柱从房顶专门留的瓦口飞流直下, 溅起大片水雾, 导致新挂的门帘湿哒哒滴水。   往日应该登高报晓的公鸡和母鸡们一起藏在鸡窝里, 隐约听见咕咕叫,但没谁敢露头。   靠墙栽种的石榴树更是不成样子, 勉强挂果的六枚小石榴和树叶早不知哪儿去了, 只剩光秃秃的枝条在风雨中摇摆。   “……”   姜冬月在屋檐下略站了站,便去东屋拿铁锹, 想把过道的出水口疏通一下。   结果推开院门,就见巷子里雨水更深,至少能没过小腿肚,偶尔有细树枝和杂草打着旋儿飘过, 乍看像条潺潺流动的小溪。   难怪院里那么多水流不出去……姜冬月隔着连绵不绝的雨帘望了眼平津河的方向,关紧门回去坐锅烧水。   吃饭皇帝大, 今天板厂肯定开不了工,笑笑也不能上学,奈何水瓮还在井边放着,屋里只有一桶干净水,她得精打细算。   棒子面糊糊倒进铁锅,顺手切几根胡萝卜增加甜味儿,再把昨天的西红柿拿出来炒鸡蛋,滴两滴香油凉拌一碗咸菜,全家人的早餐就差不多齐活了。   “雨怎么还没停?难怪冷得我做梦摘棉花。”唐墨夹着胳膊从东间出来,半眯着眼睛准备舀水洗手。   姜冬月赶紧拦住:“你去瓦口下面冲冲得了,屋里这点水紧着中午饭用。”   唐墨:“……行吧。”   他草草洗过手脸,便叠被子、扫地,想了想又把电视插线拔掉,怕打雷后出现连电。   没过多会儿,林巧英和俩孩子陆续起床,一家人摆桌子盛饭,吃着热气腾腾的汤菜,很快暖和起来。   “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大雨,”唐墨边说边把咸菜和鸡蛋夹到馒头里,三两口吃掉,“千万别再下了,再下搞不好咱们村就发水了。”   唐笑安咽下嘴里的胡萝卜:“爹,什么是发水呀?”   “发水就是发大水,到时候漫天漫地哪儿都是水,把你放盆里能漂走。”唐墨拿个勺子比划,“像这样,‘咻’地就找不着了。”   唐笑安乐得嘿嘿笑:“爹,你坐个大盆追我呀,我在桥头等你。”   “万一盆翻了怎么办?”唐笑笑怜爱地把胡萝卜分给弟弟,忍不住咬着腮帮子发愁,“这么大的雨,我怎么往学校走啊?”   姜冬月安慰闺女:“没事儿,今天学校停课,老师和校长都不去。”   “真的吗?”唐笑笑半信半疑,“星期五语文老师说今天要讲新课。”   她三年级期末的时候,张校长终于招来了一名刚毕业的师范生,原是教数学的,后来和李亚楠换了科目教语文,天天领着学生背课文,很是严肃。   姜冬月:”真的,你安心在家待着吧。”   这话倒不是糊弄唐笑笑,而是因为石桥村小学盖的早,地基没打那么高。随着村里修大街、附近村民盖房子,小学自然而然成了低洼带,每次下雨操场都变水坑。   今天外面雨大得根本看不清路,不用想都知道开不了学。   “好吧,”唐笑笑惆怅地叹了口气,“那我在家先预习,等雨停了再上学。”   然而老天爷不开眼,唐笑笑背完语文写数学,写完数学交唐笑安认字,中途还吃了顿午饭,愣是没等到雨停,反而看起来越下越大,哗哗声听得人心头发颤。   “嘿,龙王真想发大水啊?”唐墨没活干,闲得从这个屋转到那个屋,浑身像长了刺似的难受,“要不我去旧院看看,把水沟掏一掏。”   姜冬月给他个白眼:“别瞎折腾,有啥事儿等雨小了再说,你先把笑安的裤子换掉……”   话没说完,熟悉的“刺啦刺啦”忽然响起,紧接着是赵成功焦灼的声音,“歪歪!全体社员注意了啊!全体社员注意了啊!”   “东牛庄河堤开了!河堤开了!为防止他们往咱村灌水,青壮劳力赶紧朝村西桥头集合!点到名的青壮劳力快到村西集合!赵成仁、赵成才、刘根生、刘栋梁……”   唐墨皱紧两道浓眉,低声骂道:“东牛庄那帮孙子,前天咱们村组织人装沙袋,成功就给他们支书打了招呼,老家伙死活不愿出力,弄得现在连累咱村,真他妈不干人事!”   别看石桥村有河有桥,平常浇地时必须费劲挡埝,把水堵在一道河才能抬高水面浇地,实际上这七道河渠并不深,只有三四尺左右。   几十年使用下来,河边树木繁茂,杂草丛生,宽度也相应变窄。唐笑笑助跑几步,可以轻松地从这头跳到那头。   平金河因着年代久远,河底淤泥堆积更加严重,河岸足足比地面高出一米多。如果站在半空俯瞰,那么整条平金河的堤岸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大型的“埝”。   平时水少没啥影响,发水时一旦出现河岸崩塌,河水立刻会往村里倒灌。   “现在抱佛脚来得及吗?”姜冬月说着,把雨衣和胶皮鞋翻出来,又让唐墨先套秋衣秋裤,“穿厚点,出去听指挥别逞强,真把你漂走了我上哪儿捞去。”   唐墨:“甭怕,前天沙袋装的多,还剩两拖拉机都在大队放着,今天开过去往缺口处一扔就完事儿。”   他老老实实地任凭姜冬月把自己武装严实,临出门主动往头顶扣个草帽,“你在家看孩子,我去去就回,用不了多长时间。”   唐墨大踏步走进雨中,很快望不见人影,姜冬月悬着心在过道等了一会儿,听见拖拉机的动静从街边传来,才稍松口气,折身回屋收拾衣裳。   村西桥头   三十多个庄稼汉身穿大红或大黄的雨披,嘴里喊着号子,分工合作往河岸扛沙袋。   正规抗洪用的沙袋叫做“防汛沙袋”,里面装满砂石材料,干燥后可以重复利用。但石桥村这些沙袋是各家积攒的化肥布袋,装着从河半坡与荒地挖的土,每袋大约百八十斤。   一路运过来湿了水,分量迅速加重,即使唐墨扛起来也很吃力。   好在东牛庄那边出动了近百号人和一台锈迹斑斑的挖掘机,已经将缺口堵住小半。待石桥村众人你传我我传你地将两拖拉机沙袋送上,顿时如虎添翼,不到一小时就将溃堤处彻底加固。   “太好了,我们终于成功了……”东牛庄村支书瘫坐在地,泪水混着雨水往下淌,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与他熟识的乡亲急忙过去搀扶,但石桥村人都不卖面子,纷纷喊着“成功成功!”,簇拥着赵成功爬上拖拉机扬长而去。   听人劝,吃饱饭,早点听劝装沙袋多好,省得今天叫他们出门遭罪,切~  ……   “爹!”   “爹你回来啦!”   “哎哟,老黑可算回来了,快擦擦。”   “喝碗热姜汤暖和暖和,别冻着。”   唐墨甫一进门,就受到了英雄凯旋的待遇,俩孩子又递毛巾又拿拖鞋,丈母娘给煮了浓浓的热姜汤,媳妇则烧水擦洗,把他从里到外拾掇干净。   这阵仗整得唐墨颇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我年轻力壮的,淋点雨不碍事。”   林巧英:“年轻时感觉不出来,老了就要受疼,再喝两碗吧。”   就这样,唐墨呼噜噜连灌三碗姜汤,又被撵到床上捂被子,晚饭前发了一身汗,什么受凉鼻塞的毛病也没出现。   姜冬月十分满意,恰巧雨势减弱,院子里的浑浊积水开始向外涌,她便点燃三根细香插到天地台上供,祈求老天爷别再下雨,然后才进屋吃饭。   但封建迷信确实要不得,大暴雨忽强忽弱地又下了一夜一日,直到第三天的后半夜缓缓止住,空留一弯镰刀似的月牙高挂树梢,明净如洗。   姜冬月和唐墨早早起床,喂鸡、铲鸡粪、清理院子、洗这洗那……忙活大半天才把家里恢复原样。   与此同时,张校长架起喇叭让一至四年级的小孩在家待命,五六年级的去学校打扫,又从大队借了仨干部帮忙“灾后重建”,一时间整个小学都闹哄哄的。   但住人的地方好恢复,种庄稼的田地就没那么幸运了。连续暴雨的降水量高达300毫米,再干涸的土地也吸收不了,两尺多深的水积在田间,明晃晃反射着太阳光,远看像分割成方形的一块块湖泊。   最糟糕的当属“湖泊”中那些棒子苗,原本精神抖擞地支棱着,此刻却叶片发黄,根须肿胀,还有许多倒伏在水中,眼看着难以收成。 第117章 受灾后(补)  “个贼老天, 我家棒子全淹死了呜呜呜!”   “一年到头就指着种棒子挣口粮食,这可咋办啊?”   “今年不太平,南方地震北方发水, 肯定是出妖孽祸害了。”   “洪水无情人有情,咱们找支书想想辙,横竖今年不能再交公粮!”   “赶上不当不冲的节气,可愁死人了……”   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望着蔫头大脑的棒子苗,石桥村众人一边抱怨,一边绞尽脑汁想办法。   但这次暴雨不是局部, 而是全县甚至全省,洪金市和临近县市尤其严重,到处汪洋一片, 地里的水根本放不出去, 只能硬生生泡着。   有心急的想在自家地头挖条沟, 把水引过来, 从而保住其他棒子,奈何水深土软, 累满身汗又被迫放弃, 难受得蹲在地头抹眼泪。   好容易熬到大水消退,已经是四天之后, 除了几棵格外坚强的棒子勉强站立,大部分都茎叶枯黄,顶端的穗子也变成光杆,明显救不活了。   “唉, 一天天风吹日晒地干活儿,到头就落一场空。”钱会粉罕见地皱着脸, 压低声音冲刘香惠和姜冬月说小话,“你们是没看见,我家满仓在地里哭得那叫个恸,野麻雀都吓飞了。”   刘香惠苦笑道:“你快别笑话满仓了,东头陈大爷还哭哭啼啼地要上吊呢,死活逼成功找乡干部要救济粮,吓得他翻墙头往平村镇跑。”   钱会粉绷不住笑了:“镇上咋说呀?乡干部能给咱们救济粮吗?”   “估计不行,”姜冬月剥一粒南瓜子吃掉,“昨天我带我妈去卫生所测血糖,半道回来碰见东牛庄支书跟他们村人嚷嚷,好像喊着自力更生啥的。”   刘香惠:“冬月说的没错,上级就是这么个意思,镇长还把成功批评了一顿,嫌他觉悟太低,叫他回家发动社员自救,最好再支援邻村。”   钱会粉登时睁大了眼,气呼呼地道:“咱村都淹成这样了还搞支援呢?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去他的吧!”   照理说东牛庄确实比石桥村受灾严重,但那都怪他们村防洪不积极,哪来的脸求支援?呸!   骂归骂,三人都清楚镇政府也实在没啥好办法,否则早派干部下乡了,埋怨几句便拐到正事,商量往地里种什么菜。   因为今年暴雨来得太寸,假如早一个多月,棒子苗还小,狠下心铲平重新种,就能照常收获。假如晚十天半月,棒子已经挂果,那将来多少能收几斤棒籽儿,无非减产严重而已。   偏巧贼老天赶在棒子开花授粉的关键时期发水,不上不下的完全没法儿救。   乡下人普遍把田地看得比命还重,叫他们眼睁睁看棒子枯死,干等到秋分前后种麦子,没几个人能做到,都想着种点菜,不管收多收少,至少不撂荒。   “你们觉得种油菜和苦菊咋样?我看城里人爱吃这些,到时候摘了能拉洪金市卖。”   “我想种芫荽,嫩的老的都能吃,万一砸手里就让它结籽儿,横竖不亏。”   “成功去县里跑关系了,不知道人家腌菜厂要不要萝卜……”   老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仨人商量片刻,心里都觉得踏实了点儿,后晌刘香惠和钱会粉各自去地里拔棒子苗,腾出半亩空地,只等赵成功那边有进展就买菜籽儿。   姜冬月则拿了布袋、绳子和铁锹,骑自行车去魏村。   砖房经得起风雨,土坯房真不好说,她早想回去瞧一眼,但通往魏村的路被水淹坏了,附近村还有几户人家因为坟地灌水要迁坟,为抢地盘吵吵嚷嚷地折腾,姜冬月索性延了几天才出发。  她妈年轻时就爱迷信,上了岁数越发避讳丧葬之类的东西,她也得跟着注意,免得被老太太偷偷数落。   虽然大水退了,但乡间土路仍然很泥泞,姜冬月一半推一半骑地往前走,中途掉了好几次车链子。好容易赶到老房子,就见北屋的房梁从东到西倾斜倒地,大量土坯散落成泥,竟是完全塌了。   修补过的院墙也没逃过,被雨水浇得只剩原来一半高,留下或深或浅的豁口。   “?!”   姜冬月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把自行车靠到榆树下,捡了根长树枝过去查看。   然而坍塌的土坯房太危险,她刚戳了戳窗户的位置,里面就传出土坷垃掉落的动静。   姜冬月不敢大意,赶紧退远点儿,绕着老房子转了一圈,发现各处都堵死了,想进去拾掇东西必须先把房梁挪走,否则随时可能再塌。   这可怎么办……姜冬月暗自发愁,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扭头发现是村里的老姜叔。   “冬月,啥时候回来的啊?”老姜叔手持皮鞭,赶着两只脏兮兮的卷毛绵羊,“听四海说你妈在石桥村住,真是享闺女福啦。”   姜冬月笑道:“享不了福,给我帮忙看孩子呢。老姜叔你咋放起羊了?”   老人家年龄大辈分高,魏村姓姜的几乎都是他晚辈。姜冬月即便不满姜四海与姜三旺看人下菜碟,跟姜春林一个鼻孔出气,也不会对老姜叔甩脸色。   “赶俩羊瞎转悠,在家闲得快生虱子啦,以前你爹在的时候,我俩还给地主放过山羊嘞,成群成群的黑山羊。”老姜叔念叨几句往事,便劝姜冬月回去,“养儿防老,这房子该叫春林兄弟几个出力,你就别操心啦。”   姜冬月心说我没打算出力,面上仍谢过老姜叔的好意,唠了会儿家常才离开。   却没有回石桥村,而是半路拐到高家屯,提前找姜秋红通气。   “咱家老房子塌了,我琢磨着咱俩就别管了,看姜春林他们咋说吧。”   姜秋红立刻竖起眉毛:“雨停好几天了王八羔子都没动静,我看八成是不想管,还得找大队掰扯。”   “不管也得管,这次非抻一抻他们几个。”姜冬月拉住姜秋红的手,“姐姐你想想,咱妈大半年没在魏村住,现在老房子里头最值钱的就是一张床、一个坐柜,还有那些锅碗瓢盆。”  “姜春林要是舍得出点力,就把这些东西,还有能用的房梁木头都搬走。要是舍不得,以后咱妈就在咱两家过年,儿子跟孙子愿意来磕头拜年就拜,不愿意就拉倒,我做闺女的不嫌难看。”   姜秋红很快被妹妹劝得转过弯儿来,两手一拍:“是啊,谁养老谁光荣,谁不孝顺谁丢人,就得这么别劲儿!”   反正老房子就在魏村,只要姜春林他们仨还知道要点脸,就得主动给亲妈腾个地方,不然全村人的唾沫星子能把他们淹死,没成婚的儿女亲事也会受影响。   她等着兔崽子上门服软那天,哈!   姜秋红越想越畅快,突突突地把姜春林、姜春峰和姜秋宝骂了一顿,直到仨人在虚空中被扫射成筛子,才拎一布袋红薯送姜冬月出门:“这是成富从山里买的,煮熟了又甜又糯,生吃也不赖。”   姜冬月急忙摆手:“高家屯没有河,地里淹得比石桥村还狠,你和姐夫在家吃吧,我那儿有粮食。”   “给你就拿着。”姜秋红坚持把红薯绑到车后座,“我们村一个人头七分地,谁敢指望种地过日子?都是打零工、干买卖,平常收粮食从来不往外粜,瓮里存的麦子比你们村还多呐。”   指指过道堆着的三口布袋,“全是红薯,屋里还有四袋陈棒籽儿,回头磨棒面了我再给你送。”   她小时候吃大锅饭,大队为了产量高填饱肚子,年年种红薯和南瓜,能从今秋吃到明秋,吃得人烧心反胃。今年大伙都遭了水灾,反倒显出红薯的好处来,多少能顶些粮食。   即使冬月今天不来,她明后天也准备去石桥村送东西,顺便探望亲妈。   “咱妈心眼儿小,别看嘴上不提,心里肯定埋怨我怎么不早点看她。”   “放心吧,回去我就给你说好话,等改天你来了咱们熬大锅菜。”   姜冬月满载而归,到家后果然先把姜秋红的心意对林巧英大夸特夸,然后才说起老房子的情况。   饶是如此,林巧英仍免不了伤心,哽咽道:“我早知道那土坯房撑不住,可怜你爹就留下这么点念想,发大水全没了……”   姜冬月劝道:“妈你别难受,以后我有钱了给你盖个新房住。你看你多幸运啊,这几年两次大暴雨都躲过去了,福气在后头呢。”   林巧英被闺女连哄带劝,心头苦闷瞬间散去大半:“我这种岁数还要什么后福啊,看着你们平平安安就够了。”   至于以后住哪儿,闺女没提就证明儿子没发话,她这把老骨头,且赖着活一日算一日吧,唉。 第118章 右眼跳(捉虫)  姜冬月迟了半日才意识到林巧英在郁闷什么, 但她结婚后便落户石桥村,在魏村没房没地的,着实拿不出锦囊妙计解决问题, 只能今天捏饺子,明天煎包子,又嘱咐唐笑笑和唐笑安多亲近姥姥,尽力让林巧英不去想房子的事儿。   等地里能下脚了,就把彻底枯死的棒子秸拔掉一部分,改种菠菜、芫荽和根达菜。   原想种白萝卜的,但赵成功从洪金市跑到青银县, 鞋底都磨薄了也没带来好消息。唯二肯批量收货的腌菜厂趁机压价,洗刷干净的大白萝卜一斤才给一毛五,带泥的八分, 压根不够本钱。   青菜虽不如萝卜好种且产量高, 但它们长到巴掌大就能摘了吃, 不像根茎类蔬菜必须长够一定天数。待到八月中旬种麦子, 甭管青菜啥模样都能提前拔掉,两不耽误。   石桥村大部分人的想法都和姜冬月差不多, 有那劳力多的人家, 甚至将棒子秸全拔掉,种满生长期较短的油麦菜、苋菜、鸡毛菜等, 准备精心照料后自个儿运到市里零卖。   唐笑笑偶然发现自家菜种得比别人少,很是忧虑:“妈,我们再养点蘑菇吧。”   姜冬月:“现在天气不大合适,而且十里八乡都受了灾, 咱养出蘑菇也没地儿卖。”   “唉~”唐笑笑像大人似的叹一口长气,“水灾真可怕。”   姜冬月揉揉闺女的小脑袋:“要不说咱农民日子苦啊, 甭管多少肥料多少机器,说到底还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的年份日子就好过些,赶上水旱灾害就得勒紧腰带,能省就省。”   唯一庆幸的是这年月家家户户都有存粮,总不至于饿死人。   唐笑笑听得越发难受,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小金库,忙跑到屋里把钱包拿出来:“妈,给你,里面还剩九十八块钱。”   养蘑菇的奖励金她都收在这里,前后统共二百九十块。其中买测试卷、新铅笔盒、橡皮尺子等花了四十,批发成沓的作业本和笔记本花掉三十五,冰糕辣条等零食六块。   此外她还跟同学一块儿去平村镇赶了两趟集,买毛巾、牙膏、鞋刷子等零碎东西八块,十条小金鱼三块。   不得不说,花钱的滋味太快乐了,尤其是接回小金鱼,从河里拔野草装饰玻璃鱼缸的时候,简直想往作业本封皮写“唐笑笑养鱼记”,再把养大的鱼端给语文老师看。   可惜小金鱼们刚到家就被弟弟捞来捞去少了一条,第二天翻肚皮两条,大暴雨又冲走了剩下的,真是不幸。   “没事,咱家还有钱呢。”姜冬月把钱包给闺女塞回去,“你先收好,记住以后不管干啥都留点老本儿,省得毛干爪净了犯难。”   唐笑笑认真点头:“我知道啦。”   甭管地里菜多菜少,乡下人的秋季总是忙忙碌碌不得闲。姜冬月又要照料发芽的青菜,又要施鸡粪种大白菜,还要在家做运动服,每天几乎从睁开眼一直干到天黑。   唐墨看着心疼,劝她别绷那么紧,“咱家有粮食,板厂砂光也能挣钱,你得悠着点儿啊。”  姜冬月其实并不想这样忙,但她先前对运动服寄予厚望,批发了大量布料,如果不能抓紧时间在入冬前卖一批回本,就得等到明年过庙会的时候。   中间这段时间太长,即使唐墨能挣钱,她也不想自己的买卖停滞。   但这话不好解释,姜冬月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说道:“大水闹得人没心思买衣裳,咱村小卖铺都看着冷清。我挣不了那么多,就得在地里省点儿,横竖占一样。”   唐墨:“……你咋比笑笑还争强好胜?差不多得了,咱家这几口人能吃多少菜。”   姜冬月白唐墨一眼:“明天我就把根达菜割回来凉拌,看谁吃得最欢。”   “嘿,我那是舍不得浪费。你仔细瞧瞧,我是不是嘴皮子都泛绿?”   “哈哈哈,滚一边儿去……”   夫妻俩斗两句嘴便洗脚睡下,转天起床各自忙碌。姜冬月在家裁了两套运动服,十一点准备做饭时发现盐没了,跟林巧英打了声招呼,自己拉着唐笑安去小卖铺买盐。   结果刚走到街上,就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快速开过来,喇叭滴滴滴地异常急促。   姜冬月赶紧扯着儿子闪避,还是溅了四脚泥,心里十分不快,到小卖部时忍不住对赵大花抱怨:“谁家车开那么快,我要是老了腿脚不灵活,说啥也得躺地上讹他一顿。”   “哎哟冬月,快别说啦。”赵大花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把姜冬月拉到柜台边,“老陈家那个宝贝孙子掉河里了,郑大夫救不了,着急忙慌往城里跑呐。”   乡下人读书少但羞耻心强,在石桥村,“老陈家那个宝贝孙子”专指陈爱军跟王佳佳偷生的儿子。即使陈老太太明里暗里炫耀、显摆,也没人顺着她的意思逗孩子。   陈老太太惨遭孤立,越发心疼可怜的金孙,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甚至放话要把棺材本全留给小孙子,陈爱民抗议都不好使。   “天啊,难怪车开那么快。”姜冬月后怕地拍拍心口,“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赵大花撇撇嘴:“谁知道呢,刚才根生去药铺拿板蓝根,看郑大夫脸色挺难看的。”   姜冬月:“……”   糟糕,听这架势,估计凶多吉少……   两人八卦几句,很快有其他乡亲来买东西,姜冬月便拿了盐回家做饭,不知怎的心神不宁,右眼皮砰砰直跳,差点把醋当成酱油倒进炒菜锅。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能真有几分道理,傍晚姜冬月在门口刷鞋时,忽然见孙梅芝拉扯着俩闺女没命地往这边跑,头发乱蓬蓬的特别狼狈。   “冬月姐,救救超丽超红吧!”孙梅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糊了满脸,“那野种短命死了,陈爱军居然打我闺女,你救救俩外甥女吧!”   她说着把陈超丽和陈超红往前一推,自己就要朝平金河的方向走,“我化成水鬼也忘不了你的恩情!”   短短几句话惊得姜冬月差点跳起来,但眼下不是问情况的时候,她用力拽住孙梅芝,将母女三人全推进自家过道,“老实待着别出声!”,说完反锁大门,把刷鞋的大盆子掀起来,任脏水和布鞋散了一地,拧身往大街跑。   就这么点功夫,陈爱军已经喘着粗气奔过来,两手发抖双眼赤红,身后远远地缀着陈老太太和陈爱党等人。   “你看见——”   “爱军!”姜冬月狠狠掐住手心,不用假装就十分焦灼,“你快喊人救梅芝!她拽着俩闺女要跳河,我一个人拦不住,眼看她们往平金河去了!” 第119章 放鞭炮(补)  “啥?!!”   陈爱军像一台极速突进的拖拉机被迫刹车, 整个人“嘎”地愣住了,“你说啥?”   姜冬月急得跳脚:“我叫你赶紧救人!梅芝那么大气性,说跳河她真敢跳, 你不要媳妇也得要亲闺女啊!”   边说边扯住陈爱军的袖子,又冲后面陈爱党等人招手,高声喊道,“孙梅芝跳河了!大家伙儿快去救人啊!”   人在慌乱愤怒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其他人牵着走,何况姜冬月言辞凿凿,巷子里又是水又是鞋的乱成一片,根本没人怀疑她在撒谎。别说陈爱党和陈老太太等人脸色骤变, 连附近听到动静的乡亲都抄起木棍、绳子,一蜂窝跟着往平金河跑。  北方少雨,石桥村七道河渠经常干得见底, 平金河也不例外, 想灌点水浇菜都得提前挖坑。   但今年刚发过水, 上游一直拉着闸, 平金河眼瞅着涨了起来,水深足有一米多, 加上河底经年累月攒的淤泥, 即使成年人陷进去也很难脱身。   “脚步快的拿绳子先跑,到河边千万甩绳子拉住人!”   “掉水里也别怕, 时间不长都能救过来。”   “孙梅芝年纪轻轻的咋这样想不开?还带俩闺女,哎!”   “快别说了,她婆家都在后头……”   乡亲们着急忙慌地去捞人,恨不能立刻冲到平金河。唯有姜冬月暗自揣着秘密, 感觉心脏怦怦怦得快要跳出喉咙口,跑着跑着就落到了后面——   这么大阵仗, 她待会儿该咋圆啊?说她看错了,或者梅芝躲起来了?有人信吗?   姜冬月越想越愁,既怕陈爱军醒过味儿来闹事,又怕孙梅芝沉不住气从家里跑出来,急得差点左脚绊右脚。   结果她落后两分钟,河边已聚集了二三十号人,有的抓着木棍在河里划拉,有的往下游寻找,有的过桥头去对岸,都在陈爱党指挥下分工行动。   陈爱军想下水,在河半坡被陈老太太死死拉住:“儿啊,你不能要妈的命呀!妈求求你了!”   她边哭边说,顺势跪倒在地,花白头发凌乱如鸟窝,看起来格外凄惨,“要是梅芝有个好歹,妈愿意给她偿命!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祸害超丽、超红呀!呜呜呜呜!”   姜冬月:“……”   该说不说,陈老太太真是个人物,这种时候仍不忘笼络儿子挤兑儿媳妇,啧。   然而这种做法无疑让陈爱军更痛苦,他薅着自己头发,两只眼睛几乎要渗出血,“妈,我儿子已经死了,你想看着我闺女也去死吗?”   说完猛地推开陈老太太,“噗通”跳进平金河。好巧不巧,几下便从淤泥里翻出一只透明凉鞋,大小恰和陈超红穿的差不多。   “啊啊啊!”陈爱军仰天嘶吼,疯了似的四处乱扑腾,满身满头全是泥水。   姜冬月刹那间心跳如鼓,她本意真是救人,要把陈爱军害了可就太过分了……   关键时刻还是陈爱党有主意,喊俩人拿棍子左右夹击,硬生生把陈爱军抽懵了,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扔到河岸。   “啪!”   陈爱党狠抽兄弟一耳光,骂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搞狐狸精时快活得很啊,今天要死要活的给谁看!”   陈爱军呆呆的没有反应,反倒是陈老太太哭嚎着扑过去,“别打了,我可怜的儿呀!梅芝说得对,妈贱命一条不配有孙子,都是妈的错啊呜呜呜!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坑害我儿子!”   对啊,明明陈老太太没看住孙子把人殇了,为什么陈爱军要对孙梅芝撒邪火?   电光石火间,仿佛一道旱天雷劈在姜冬月脑门上,劈得她汗毛倒竖后背发凉。   “婶子!”姜冬月快步绕到陈老太太身旁,一边搀扶她一边说道,“快别哭了,爱军肯定不怪你。他是你亲儿子,他不怪你!”   陈老太太堪称惨烈的哭嚎立马哽住了。   假如眼刀子能成精,姜冬月毫不怀疑她会被陈老太太戳死,但眼下救人如救火,且孙梅芝还在她家藏着,她真顾不上陈老太太那点心思,抓紧时间连珠炮一样数落陈爱军,“你可长点良心吧!你妈这么大岁数,走个孙子已经够难受了,你好歹看老人面子壮点志气,把媳妇闺女都逼到跳河算什么本事!”   话音未落,陈老太太劈手抽自己两耳刮子,恨声道:“别说了!都行行好别说了!”  “妈!”陈爱党慌忙把亲妈搀起来,“你这是干啥?家宝的事不怪你,你快起来吧。”   说着又踹陈爱军一脚,然后央姜冬月和几个年轻媳妇帮忙,先把陈老太太先送回陈爱民家。   陈老太太自然不肯:“我不能走,我得把超丽、超红姐俩找回来!”   “你能帮啥忙?不添乱就算好了。”陈爱党气得头疼,忙揉着额角深呼吸,“妈你快回去吧。”   他这两年早起早睡,又被李亚楠盯着戒烟戒酒,身体健康许多,但中风的滋味太可怕,他实在不敢承受第二回 了。   “爱党你……”陈老太太支支吾吾地死活不挪脚,半晌才道,“妈不添乱,妈就在河边坐着。”   她态度坚决,其他人也不好硬拉,劝了几句便各自散开,捞人的捞人,看热闹的看热闹。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捞人的乡亲开始小声议论,陈老太太脸色慢慢平静下来,甚至用手梳了梳头发。   姜冬月心里却急得要命。她没干过坑蒙拐骗的事,现在喘口气都觉得发虚,想找陈爱党说明实情,又被陈老太太死死盯着。   瞅这种架势,露馅儿时恐怕有的争吵,叫她怎么对乡亲们交代?   姜冬月愁得好像嗓子眼儿卡鱼刺,不上不下,正绞尽脑汁想辙,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怒吼:“老子来了!我看谁敢逼死我闺女!”   紧接着两辆三蹦子一前一后停在河边,孙梅芝的父亲和兄弟跳下车,拎着铁锹气势汹汹冲过来。   “陈爱军在哪儿?叫他滚出来偿命!”   “我们孙家几十青壮都在后头,今天非跟你们姓陈的掰扯掰扯!”   陈爱党不愧是当过支书的人,紧要关头十分沉得住气,站在高处大声喊道:“有话好好说!我们大家伙捞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梅芝跟孩子肯定好好的没跳河!”   姜冬月心头一跳,就见石桥村其他人跟着劝架,有的说“亲娘舍不得闺女,指不定躲起来了”,有的说“我们跑到下游水闸了都没看见人”,还有的打感情牌,“魏村跟石桥村地连着地,咱们乡里乡亲的甭动武”。   然而孙家父子不依不饶,坚持要揍陈爱军,场面乱哄哄闹成一团。   姜冬月趁机开溜,没走几步就被唐墨拉住,护着她从另一条巷子离开。   “你怎么来了?”姜冬月又惊又喜,声音低得像做贼,“咱家里没事吧?”   唐墨摇摇头,闷不吭声地往前走,直到进了家门才反手弹姜冬月一个脑瓜崩:“王婆说媒两头瞒,你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啊?啧啧啧。”   “你都知道啦?”姜冬月闻言,立刻松懈下来,软趴趴地坐到台阶上,“累死我了,比熬夜连挖三天土还累。”   “……”   唐墨顿了顿,低声道:“笑安跟他姥姥去旧院了,你在家歇会吧。孙梅芝那头也不用担心,她一个叔叔和堂兄弟开拖拉机来接人,走第三道河那条土路,这会儿估计已经到魏村了。”   “那就好,”姜冬月长长地吐一口浊气,“我真怕她想不开出事儿。”   唐墨:“我看是陈爱军想不开,喊打喊杀的不怕遭报应。”   说着拍拍姜冬月肩膀,“你在家安心待着,我出去帮帮忙,以后露馅儿了咱们也对得起姓陈的。”   姜冬月:“行,你自己小心点儿。”   目送唐墨大步离开,姜冬月爬起来去屋里倒水,喝了两碗才缓过劲儿,想起自己忘了问唐墨从哪知道的消息。   好在林巧英很快带着唐笑安回来,解答了姜冬月的疑惑,“我给老黑报的信。”   “小梅太可怜啦,我看大部队朝河边走了就去板厂找老黑,半道碰见你们村支书,正好一股脑儿交托给他。”   林巧英边洗菜边数落闺女,“平常看着机灵,有点事就成了傻大胆,你不知道跟小梅一块儿躲家里吗?真是的。”   “她在婆家天大仇怨也是一家人,过了气头啥事没有,就剩你里外不是人。以后碰见她婆家人可离远点吧,省得人家埋怨你。”   姜冬月心说这种“气头”忒难过了,能免还是免掉更好,但觑着亲妈的脸色,到底没张嘴,老老实实地干活听训。   ……   石桥村地方小,有点八卦传得飞快,何况陈爱军和孙梅芝算得上“名人”,平日大吵小吵不断,逢年过节经常上演全武行。莫说新娶的媳妇会悄悄问“王佳佳是谁”,连圈在栅栏里的鹅都能跟着嘎嘎凑两句。   今天闹出这么大阵仗,更是人人竖耳朵,第二天一大早,姜冬月刚把店铺门打开,钱会粉就跑来找她唠家常了。   “冬月,陈爱军他妈住院了你听说没?”钱会粉两眼放光,“据说是叫孙梅芝她爹气的,当时在河边就捂着胸口起不来了。”   姜冬月迟疑道:“不能吧,我看老太太精神头挺大的。”   “可能是想进医院清静几天吧。”钱会粉挤挤眼,“前晌把孙子掉河里,后晌把孙女和媳妇逼走,搁我也没脸在家待。”   不是真病就行……姜冬月暗自松口气:“住院就住院吧,全当休养了,要不是她里外搅和,我看陈爱军和梅芝过不成如今这样。”   “谁说不是呐,成天把外面的当宝,家里的当草。”钱会粉越说越来劲,“你昨天走得早没看见,她跟孙梅芝爹对着骂,叫人家把闺女领回家教养。幸亏孙梅芝不知道从哪儿偷跑了,不然准得抡铁锹打起来。”   这话姜冬月可不敢接,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含糊过去,就听见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好一会儿才停歇。   “咦,咱村有人办喜事吗?”钱会粉边说边去街上打听,几分钟后皱着脸回来,神色极是古怪。   姜冬月倒碗糖水递过去:“咋成这模样了?快喝口水。”   钱会粉捧着碗重新坐下,好半晌才开口:“孙梅芝他哥在桥头放鞭炮了,说给陈爱军的野种发丧。”   姜冬月:“!!!”   “两千响鞭炮他带了五挂,村西放完还要去村东放。”   姜冬月:“……?”   “人说在咱村放完就去小王庄,让姓王的也听听。”   姜冬月:“…………”   真是造孽啊,这都叫什么事……   孙家的挑衅无疑火上浇油,连陈爱国都拔了输液的针头从卫生所回来助阵。双方在桥头鸡飞狗跳地打成一锅粥,赵成功赶来拉架不幸被波及,挨了不知道谁的黑心拳,气得报警逮走了好几个。   陈爱军因为在医院陪护逃过一劫,但整个人痛苦的仿佛吞了十斤黄连——   他儿子是年纪小贪玩掉的平金河,他闺女老婆是为啥要跳河呢?   明明最开始要去医院的时候,梅芝还给了他两千块应急,骂他破财败家子,干啥干不成。   后来他从医院抱着早夭的儿子回家,梅芝正在院里给超丽和超红洗衣服,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呢?   哦,是他妈看见超红吃棒棒糖不高兴,抬手把糖从孩子嘴边夺走扔了,骂她丫头片子没良心,亲弟弟死了都不知道掉泪。   超红吓得哇哇大哭,梅芝就跳起来和他妈干仗,骂他妈“屎糊了眼睛光知道心疼野种”,反正气头上什么难听骂什么。   他天生脾气急,那会儿刚没了儿子,心痛得仿佛在油锅打滚,听着听着就跟梅芝动起手,连自己姓啥都想不起来,满脑子全是怨恨孙梅芝。   可是回过头想想,儿子没了关梅芝什么事?他儿子明明是被他妈看着……   “爱军,扶妈一把,”陈老太太艰难地拄着拐走出病房,“妈想去解手。”   陈爱军:“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听见全身骨头喀拉作响,好像一台用了几十年的拖拉机,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中迅速生出层层铁锈。 第120章 千层饼  孙家人到石桥村吵闹, 纯粹是为了给孙梅芝出气。双方没什么血海深仇又要顾忌孩子情面,动手时彼此都留有余地,厮打两场后放些狠话就各自归家, 受罚最重的也不过是拘留十五天并罚款三百块。   但小王庄那头就不一样了。陈家宝是王佳佳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几年虽不能明着照顾,暗地里常有来往。   眼看孩子白白胖胖地长到三周岁立住了,好比地里庄稼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这当口突然夭折,是个人都接受不了。   加上陈家把消息瞒得紧,第二天凌晨孙梅芝他哥找上门放鞭炮示威, 王家人才惊闻噩耗,一口气哽在胸口没喘匀,就急匆匆杀到石桥村找陈爱军。   结果陈爱军和陈老太太在医院, 陈爱国在卫生所。陈爱党因血压升高, 草草露个面就被李亚楠喊回家, 剩下三个弟弟更不管事, 竟把王家人硬生生晾在了大街上。   王家人既吃亏又丢脸,索性破罐子破摔, 先堵着陈家几兄弟的门痛骂, 然后打听到赵成功家里,逼他站出来主持公道。   赵成功心说你们狗咬狗关我屁事, 有种就该去医院揍陈爱军。奈何顶着村支书的名头没法装聋作哑,和了一番稀泥后将王父和陈爱党这俩当家的约到饭馆,让他们边吃边谈,尽量和平解决。   他自感出钱出力十分尽心, 可惜陈王两家之间隔了条命,吃饱喝足后一个大开口一个撂挑子, 愣是谈出个牛鼻子打架,死顶死犟,最后还赔了人饭馆十几个盘子碗。   “妈的,我真是受够了。”赵成功背后偷偷吐苦水,“以前种地经常受姓陈的欺压,不是挪田埂占便宜就是挖地埝偷水,后   来我才厚着脸皮选官,就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   “现在倒好,当上官了还得给姓陈的擦屁股,什么世道!”   刘香惠一边淘米一边劝道:“别挠了,再挠真变成秃顶了。要我说他们再踢腾你就打幺幺零,有啥事找公家解决吧。”   村支书听起来气派唬人,实际不过芝麻大的官儿,哪里镇得住人命官司。   赵成功其实也这样想,只碍于同村面子不好摆烂,等小王庄的呼呼喝喝又来两趟,他便撒开手报警,彻底退居二线,逢人便念叨清官难断家务事。   就这样一直僵持到秋分,庄稼人收完那点可怜的棒子,紧接着犁地种麦子,陈家终于下狠心赔钱消灾,还请了乡干部和村里大队干部做见证。   原本糊涂账应该到此结束,但按下葫芦浮起瓢,王佳佳半夜悄悄拿走全部赔偿款,趁着上厕所的功夫跑了!   这下子可炸了马蜂窝,王家找陈家要钱要人,陈家骂王家敲诈勒索不要脸,两拨人马连吵带打,叫十里八乡看足了热闹。   幸好派出所有经验,两天后在火车站查出王佳佳是坐绿皮车往南方去了,人平安无事,才算彻底结案。   “嘿,现在的年轻小姑娘胆子真大,一个人跑那么远也不怕碰见拐子。”唐墨颇为唏嘘,晚饭后特意找姜冬月打预防针,“以后甭管笑笑考多少分,咱都得供他上学,至少养到二十岁再出门。”   这样在学校有老师管,在家有父母管,哪怕混不出啥名堂,至少不会走歪路。   姜冬月顺手捶唐墨一拳:“净知道瞎操心,笑笑每年领奖状,将来肯定能考个好大学。”   “对了,明年我想把笑安送育红班,你觉得行不行?”   唐墨眼前一亮:“行啊,咱笑安长得敦实,脑瓜儿也聪明,个头矮点不妨事。”   夫妻俩略商量几句,定下送儿子上学的事,然后掏出小本本盘了盘手头的钱,准备过阵子买杀虫剂和灭草剂打药。   种庄稼就是这样,昨天刚吃过天灾的苦,今天仍然要为田地下功夫,永远耕耘在前,收获在后。   忙忙碌碌的又过几日,便到了八月十五。   因为月饼涨价厉害,姜冬月只买了四斤,一半五仁馅儿,一半枣泥馅儿。另外从集市称了点散糖和果子,晚上可以摆盘上供。   旧院的小枣树今年也终于挂了果。虽然只有二十几颗,而且青中泛红,但吃起来脆甜多汁,姜冬月一个没注意,就被唐笑安吃得只剩九颗了。   小家伙捂着嘴巴哼唧:“九九八十一,二九一十八,一个九……一个九等于三个三。”   “好了好了,不告诉你姐姐。”姜冬月哭笑不得的将九颗枣子收进碗橱,又摸摸唐笑安的肚子,“你不能再吃了,这几个是我和笑笑,还有你爹和你姥姥的。”  唐笑安用力点头:“嗯!”   他再也不偷吃大枣了,舌头好痛呀,呜呜呜~   “姥姥在院里摘韭菜,你去扫扫地,晚上我们吃千层饼。”姜冬月指了个活儿把儿子打发走,然后端出铁锅开始炒油酥。   在北方,油酥是白案师傅经常用到的“神器”,可以用冷油调、热油泼或者热油熬制。不同方法炒制出来的油酥作用也不同,有的香味重有的起酥多,各有好处。   安全起见,姜冬月选择熬制油酥,先将铁锅烧热,再挖两大勺提前熬好的猪油放进去。   等猪油化开,就往里面倒面粉,一边倒一边飞快搅拌,接着撒点盐和十三香。搅拌均匀后,一碗香喷喷的油酥就做好了。   揉面的时候,将面团擀开,抹一层薄薄的油酥再重新擀,烙出来的饼会更加香脆好吃,多抹些一口咬下去能酥掉渣。   担心蹭身上油,姜冬月把烙好的饼全部切成规整的三角块放到盘子里,并用锅底油炒了点酱料。晚饭时端出来,竟比猪肉炖豆角还受欢迎,连林巧英都吃了好几块。   “冬月,你啥时候学会新手艺了?”林巧英笑眯眯地望着闺女,“跟城里饭馆卖的差不离啊。”   唐墨心头一紧,就听姜冬月四平八稳地回道:“静静教的。她不是学过厨师嘛,天天在家捣鼓新花样。”   唐墨:“……”   算了,人是铁饭是钢,他还是多吃几块饼吧。   * * *   中秋过后,天气悄然转凉,清晨早起必须披一件厚衣裳才不会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姜冬月忙换上新做的运动服套装,蹬着三轮车赶集出摊儿,并在车把处挂了块硬纸牌,写明“买两套送背心一件”。   没办法,先前发大水,附近村镇受灾严重,好长一段时间根本凑不出集,只有三五个卖菜的偶尔出摊。现在好容易忙完耕种,集市也支楞起来了,自然要加把劲儿多促销,不能把辛苦裁缝的衣裳砸手里。   姜冬月去得早,在卫生所附近的街口占了块地方,停好三轮车后依次将木支架和衣架摆开,挂出红白、红蓝和蓝白相间的三种运动服,看起来十分鲜亮活泼。   没过多久,其他摊贩陆陆续续赶来。姜冬月左边是个卖花的婶子,右边是个卖鞋的大哥,三人从前出摊混了个脸熟,这会儿说话也热络。   “有日子没出来了吧?串串红都长高了。”   “出来了,可惜没人买,我遛一大圈儿又回去啦!”  “今天咱仨配帮着卖,准能红火。”  说归说,早上出门买衣服的人到底少,姜冬月直到十点才开张,卖出去一套均码的红白色运动服。   晌午吃了碗混沌面,赶集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想单买上衣,被姜冬月拒绝了。因为这些运动服是自家做的,上衣成本远大于裤子,单卖定啥价都不合算。   “看上哪套了可以试试,嗯对,都是均码,价格特别实惠。”她一边招呼询价的,一边给想买的试穿,等到傍晚时陆陆续续卖出了四套。   呼,还行还行……姜冬月活动着胳膊腿准备收摊,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扭头一看是个穿着对襟薄毛线褂子的女人,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哎呀冬月,我是你老姜叔家兰嫂子,”女人边说边扒拉运动服,毫不掩饰地四处打量,“听四海哥说你干起买卖了,我还不敢信,原来你真出摊儿了,整得还挺好呢。”   姜冬月笑道:“都是小本买卖,不值当提。嫂子你买衣裳不,买的话给你走出厂价。”   “害,我买啥衣裳呀,我就是赶黑出来购点便宜菜,正巧看见你就不用往石桥村跑了。”兰嫂子说着,压低声音把脑袋凑过来,“你大哥托我给你捎句话,叫你有空了把你妈送回魏村,老在闺女家住着也不是个事儿嘛。”   姜冬月:“嫂子,咱俩一个村的谁都知道谁,我家土坯房塌成那样,我妈回去能住哪儿?”   “瞧我这记性,正经事给忘了。”兰嫂子拍拍脑门,“你大哥家的俩小子在外面分了房,他就挪到新房去了,正好把原来自己住的那座院子给你妈住,宽敞得很。”   姜冬月眉毛都没动半根:“行,我知道了,劳烦嫂子你跑这趟,改天我再带我妈回去。”   “好嘞,到时候来我家里坐坐啊。”兰嫂子圆满完成任务,借口要买豆角,骑着自行车一溜烟走了。   姜冬月深呼吸几次,收拾好东西也往回返,半路买了一爪香蕉和二斤橘子,给家里添点水果吃。   至于送亲妈去魏村,姜春林一天不上门接她就一天不送,且等着吧,呵! 第121章 萝卜干  姜冬月回到家, 该干什么照常干什么,压根没对林巧英提起姜春林托人捎话的事。   老话说“知子莫若母”,实际随着孩子年龄渐长, 做父母的真不一定清楚子女德性,或者心里清楚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就能灌着迷魂汤先把自己糊弄了。   林巧英就是个典型。她为仨儿子发光发热干了几十年活儿,临到老却被赶走独自住土坯房,内心仍觉得儿子们是好东西,都有些不得已的苦衷。   刚入秋下暴雨那会儿,她甚至担心姜春林没法种地, “你大哥地最多,不定愁成啥模样了,唉。”   姜冬月当时就梗住了, 得亏她从前历经世故坎坷, 否则非躲起来掉两滴委屈泪不可。   最重要的是, 以她对姜春林的了解, 这人腾出砖房纯粹因为一个村里抹不过脸,内里肯定光秃秃的啥都没有, 等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之类的添置齐全再说吧。   姜冬月打定主意, 又跑到高家屯和姜秋红通了气,然后继续忙碌出摊。待天气更凉, 早起能看到草叶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她就扛着铁锹去收萝卜白菜。   今年大白菜种的少,可以全部拉回家堆院里,每天搬阴凉处通通风即可。但白萝卜整整装了两大三轮车, 加上旧院种的一片蔓菁和芥菜疙瘩,少说也有四百来斤。   姜冬月腌了一搪瓷盆的芥菜丝、一瓮咸萝卜、一坛香辣萝卜缨, 对着剩下的萝卜发了会儿愁,决定全晒成萝卜干。   这活儿太费力气,所以她专门挑了个星期六开始干,让唐笑安来回搬萝卜,唐笑笑洗刷萝卜,自己守着案板不停地将一个个白胖萝卜切成手指粗的长条。   林巧英看外孙呼哧呼哧地跑来跑去,脑门都冒汗了,心疼道:“叫孩子歇会儿吧,他这么点个头能干多少活。”   姜冬月还没开口,唐笑安就撅起了嘴巴:“姥姥,我能干很多活!”  伸出短胖胳膊一指,“我妈切的那么多萝卜都是我拿的,姥姥你要认真看啊。”   虽然妈妈的案板和姐姐的水盆距离挺近,但、但他也是很能干的!   姜冬月:“对,姥姥不能小看人,咱们笑安明年可是要上育红班的。”   “行行行,笑安最能干啦。”林巧英哭笑不得地端了个筐子掰粉条,“晌午炖白菜粉条,锅里再熥几个鸡蛋,给你们补一补。”   姜冬月把所有萝卜都切好,将它们倒进瓮缸里,撒了粗盐翻搅均匀,一来可以杀杀水,二来晒的时候不容易生虫变坏。  等萝卜条由脆变软,腌到随意翻折都不会断的程度,姜冬月就取了纱布挤水,挤得差不多了再装进布袋里,背到房顶上摊平晾晒。   往年房顶没有这么大空地,奈何今年六亩地只收了二百多斤棒籽儿,可怜兮兮地躺在北屋顶角落,真是怎么看怎么心酸。   姜冬月叹口气,晾完萝卜条顺手把棒籽儿翻了翻,想着改天让唐墨扛下来,送到平村镇磨面。   和白面比,棒子面算是粗粮,但物以稀为贵,今年棒子面生生从九毛一斤涨到了两块,还是省着点吃自家的吧。   秋季天干风大,三天后萝卜干就晒好了。原本手指粗的长条卷曲收缩,变得轻盈干硬,抓一把喀拉作响。   姜冬月用干净塑料袋把大部分萝卜干装起来悬挂到梯子上,剩下的洗去灰尘,放坛子里用盐、酱油和辣椒、十三香等腌制。想吃的时候抄一盘子,不用拌香油就特别爽利下饭。   唐墨尤其喜欢这滋味儿,配着新蒸的馒头能吃多半碗:“秋冬的萝卜赛人参,明年咱们多晒点萝卜干,好吃。”   又说唐笑笑,“以后考出去上初中,给你装两罐,吃不下饭的时候能开胃。”   唐笑笑前几天洗萝卜累得腰疼,这会儿一听就摇头:“爹,明年我们还是腌萝卜吧,咸菜蒸熟了更好吃。”   “……”   父女俩有模有样地讨论咸菜口味,听得姜冬月满心无语。   她明明特意改善了伙食,隔三差五做顿新鲜菜,肉和鸡蛋吃得也比从前多,咋大的小的都待见咸菜,哎。   ……   赶了几次集,运动服卖得七七八八,姜冬月便去青银县进了一批棉服和围巾。   卖衣裳就是这样,必须走在季节前头,如果等天冷了再下手,服装厂那边就会涨价,连带着削薄利润。   姜冬月眼光好,而且定价合适有赠品,新衣裳卖得挺顺利,偶尔还在石桥村卖些发卡和小玩具,手头余钱渐渐增多。   唯一膈应的是姜春林背后造谣她“压榨亲妈给自己看孩子,不放老人回家享福”云云。   姜冬月听说后并不恼,毕竟村里人都长着眼睛,分得清谁好谁歹。只要她沉住气不送妈,姜春林早晚得服软。   果然,闷不吭声地别到立冬,姜春林又托人捎信儿了。   这回来的是姜三旺媳妇,姜冬月照样客客气气应下来:“知道了,改天就带我妈回去。”   三旺媳妇:“哎呀冬月,光说不练假把式,你可不能拿空话哄我,给个准信儿成不?”   “多准算准呀?”姜冬月笑盈盈看着三旺媳妇,“我就跟你直说了嫂子,我妈塌了房两手空空,吃的用的啥都没有,突然回去不知道有没有板凳坐,有没有被子盖,我真的不放心。我大哥他怎么跟你说的呀?”   姜春林完全没提过这事儿,三旺媳妇顿时尴尬得红了脸:“你哥……你哥反正挺惦记你妈的,家里事忙完了记得回去啊。”   她且说且退,十分迅速地战略性撤走了。   姜冬月:“……”   她就知道,姜春林狗改不了吃屎,呸!   姜冬月提出明确要求后,姜春林那边消停了很久,直到十一月初才有动静。   “二姐,百善孝为先,你不能天天让咱妈带外孙子,太累了。”姜秋宝站在三轮车前,微垂着眼睛,手里牵着个胖墩墩的小姑娘,“大哥给咱妈置办了家当,他让我说说你,别叫村里人看笑话。”   姜冬月真没想到能在东牛庄见到这个弟弟,费了点功夫才将他和记忆里的印象融合,当即板起脸,毫不客气地道:“少他妈放屁,凭你也配跟我说孝顺?”   “回去告诉姜春林,想要妈就自己来接,甭整那五迷三道的。要是不接,就当咱妈走了吧,反正一年年见不着孝子贤孙的面。”   姜秋宝比姜春林年轻得多,道行没大哥那么深,被刻薄得脸色紫红:“你咋说话这么难听?二姐你太过分了!”   姜冬月狠狠瞪他一眼:“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想要好听话?回家做梦去吧。还有,以后商量咱妈的事别带小辈孩子,你连个土坯房都没有,说不定老了混得还不如咱妈呢。”   “你!”姜秋宝毕竟理亏,且从小受姜冬月照顾,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灰溜溜拐过街口走了。   姜冬月在心里把这个倒霉兄弟痛扁十八顿,继续做自己买卖,之后碰到魏村熟识的乡亲就诉苦。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嘛,横竖动嘴皮子比动手容易得多。   就这样拉锯到腊八,厚厚的冬雪下过两场,平村镇已经有人开着大货车卖年货,姜春林终于像上轿的大姑娘一样姗姗来迟,开了辆黑色面包车到石桥村接林巧英。   此时兄妹俩已有数年未见,姜春林打听着才找到新房这边,但他坐在椅子上动都没动,只摇下窗玻璃扫了姜冬月一眼,就叫她去家里喊人。   “车里暖和,赶紧叫咱妈过来吧,我就不下去了。”   姜冬月好悬没笑出声:“你来得不巧,咱妈没在家。”   姜春林不信:“快过年了咱妈能去哪儿?你快去家叫人,不能扣着老太太成天给你看孩子。”   他明显是怀疑姜冬月扯谎,然而姜冬月站在门口动都没动:“真没在家。大姐今年熬腊八粥,前天就把咱妈接到高家屯了。”   姜春林立刻皱起了眉头。他结婚后跟姜秋红很不对付,自从那年把亲妈赶到老房子,更是挨了不知道多少骂。   要是敢跑高家屯接人,姜秋红估计会仗着女婿和俩儿子撑腰,下死手抽他几巴掌。   “你咋让咱妈去高家屯?真是的。”姜春林黑着脸数落姜冬月两句,到底没好意思下车进去看看,只半信半疑地又问一遍,“咱妈真去高家屯了?”   姜冬月挑高眉毛,故意拿腔拿调地说道:“百善孝为先,我总不能扣着亲妈天天给我看孩子,得给老太太放个假,你说是吧?”   姜春林:“…………” 第122章 管事儿(补)  “妈, 那个人是谁呀?”盯着黑色汽车慢慢退到街口,拐个弯朝村东驶去,唐笑安急忙忙从门缝里挤出来, 仰着脸问姜冬月,“他为什么接姥姥?姥姥明明是咱们家的。”   姜冬月有些憋闷的心情瞬间被冲散,呼噜一把儿子的圆脑袋,轻声道:“那个是你舅舅。”   “舅舅?”唐笑安迷茫地眨巴眼睛,“舅舅是什么?”   姜冬月:“……”   是了,她怀笑安那年就和姜春林三个断交,逢年过节从不来往, 小家伙长这么大根本没见过所谓的舅舅,在家也没人专门跟他提起,自然不知道舅舅是什么。   “舅舅是妈的兄弟。”姜冬月说着, 抱起唐笑安掂了掂分量, “刚才这个人是妈妈的大哥, 是姥姥的大儿子, 叫姜春林。他是你大舅舅,另外你还有两个舅舅, 分别叫姜春峰、姜秋宝。”   “你的舅舅都不孝顺, 对姥姥很不好。你知道有这三个人就行,反正三年五载的见不着面。”   唐笑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院里玩了一会儿又跑到厨房找姜冬月,“妈,舅舅对姥姥不好,你不要让他抓走姥姥!”   姜冬月“噗嗤”笑了:“放心吧, 没人敢抓姥姥。你爹力气大,舅舅打不过他。”    “噢吼吼~”唐笑安对亲爹十分崇拜, 闻言欢呼一声跑开了,举着木棍在台阶上蹦来蹦去,像头快活的小猪崽。   姜冬月看了两眼,叮嘱他小心点别摔倒,就回厨房继续切菜。   今天是腊八,但全家人都不爱吃各色豆子混合的稠粥,所以她提前和了面,准备做猪肉韭菜馅儿的水煎包。   明天早上去高家屯时还能给姜秋红送一些尝尝,顺路到平村镇买袋白面和粉条。   过了腊八就是年,虽然板厂没歇工,她的服装店也照常开着,但各种年货都要开始置办了,省得年根底下忙慌。   ……   “活该啊哈哈哈哈哈!”姜秋红坐在摇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叫他黑心烂肺不孝顺,活该白跑一趟。可惜胆子小没来高家屯,不然我说啥扎他四个车轱辘。”   林巧英在旁边捅了捅姜冬月,小声说道:“别听你姐姐的,自家兄弟姊妹就得和气。再说我回去也是住春林房子,以后过年过庙会的地方更宽敞。”   姜冬月心说那房子还是我爹盖的呢,有姜春林什么功劳,但瞅着林巧英眼角眉梢透出来的轻松和喜悦,到底没忍心抬杠,只问她打算啥时候回去。   “今天初九,笑笑过一星期放寒假,要不咱们到时候先回去看看,里外收拾收拾,等二十六、七了再正式回去住?”   林巧英难得受儿子点好处,归心似箭想着今天走,但她还没张嘴,姜秋红就抢了先:“看啥看?姜春林跟他媳妇抠得要命,俩地主麦秸秆吹火,憋不出半口大气。这次给咱妈腾个地方住,那是怕过年丢人现眼,能多添个板凳都算铁公鸡拔毛。”   “我敢跟你们打赌,他半斤米面都都不会往屋里放。咱回去也就是冷锅冷灶,有啥好看的?”   林巧英:“……”   她想数落大闺女两句又无从下嘴,幸亏小闺女体贴,劝解一会儿便定下腊月十六回魏村,还说赶集时碰到乡亲就托人给春林捎信儿,省得他惦念。   “就这么办吧,冬月说的在理。”林巧英欣慰地擦擦眼角,“我记得春林家有个黄泥炉子,以后拾掇出来给孩子们烤烧饼吃。”   “行,笑笑最喜欢吃芝麻烧饼了。”姜冬月赶在姜秋红开火前一秒掐了掐她手腕,扯东扯西地聊了会儿后街巷那些邻居,便蹬三轮车带林巧英回石桥村。   临走低声劝姜秋红,“姐姐你看开点儿,老人到老变小孩,咱妈这么大岁数儿,你就当哄她高兴吧。”   姜秋红撇撇嘴:“咱妈就是待见儿子,儿子的芝麻都比闺女的西瓜值钱。”   从小到大,不管她干多少活,卖多少力,反正都不如姜春林那仨丧良心的在亲妈手里吃香。   如果依她的意思,就该趁机请大队干部管事,逼姜春林三个写定契书,每年交点养老钱和粮食。   姜秋红越想越气,然而眼看林巧英借口上厕所给她们留出时间说小话,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压低声音道:“行了行了,我保证过年不跟姜春林打照面吵吵,你赶紧领咱妈回去吧。”   “知道啦。”姜冬月应了声,又让姜秋红到时带高成静一块儿去魏村,“我给静静做了件棉褂子,还有两条新围裙,过几天完工,正好叫孩子来试试。翻过年她就二十了,出门放松放松,不能老守着腌菜铺。”   姜秋红顿时双眼放光:“对,是得叫小静放放风。”   闺女不愿相看婆家,天天灰扑扑地围着灶台打转,简直快成姜秋红的心病了,趁这次去魏村正好找相熟的媒婆通个气儿。   她闺女既能干又勤俭,这两年卖腌菜卤肉的攒了不少钱,将来出门时家里再添一笔,嫁妆绝对厚实,千万要找个稳重踏实的好小伙才行。   姐妹俩约定时间,腊月十六一早便分头出发去魏村,在石碑处集合后先去老房子那边,发现已经彻底推平,院里只剩一棵榆树刨走留下的深坑,不禁心头酸涩,叹了会儿气才结伴去后街巷。   后街巷在魏村大街北边,起初并没有名字,后来盖房的人多了慢慢叫起来。姜春峰兄弟三人的宅基地都在那里,彼此相距不甚远,其中姜春峰的房子面积最大,位置也最靠北。   到了门口,姜冬月把林巧英扶下来,伸手在木门左右两侧的沙堆摸了摸,掏出两枚黄铜钥匙,很快打开了有些古旧的铁锁头。   进门一看,院子里空荡荡的,一大一小两间北屋大咧咧敞开着。靠东那间小的啥都没有,靠西那间大的则放着床、凳、饭桌、锅碗等。   虽然到处是灰尘且十分简陋,但至少能住人,煤炉也看得出新糊了一层泥,旁边堆着十几块蜂窝煤。   “挺好,不漏风漏雨就行。” 林巧英时隔数年再一次踏进儿子家,心头百感交集,眼眶都湿了,“总算春林还记得亲娘,知道当娘的不容易。”   “……”   姜冬月顿了顿,起身去院子里打水,又让唐笑笑领着唐笑安去村边拾些干柴火,“别走远了,就到老杨树那边,知道地方吧?”   唐笑笑:“知道,我一会儿就带弟弟回来!”   俩孩子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姜秋红便指挥高成静帮忙在院里绑绳子、晒被子,自己去小卖铺买油和鸡蛋。   知道姜春林抠,没想到他这么抠,吞了老房子那些蜂窝煤不说,连铺床底的旧褥子也没了。要不是冬月特意搬来铺盖,是想让亲妈寒冬腊月睡床板吗?   她这就去跟乡亲说道说道,宁可多花钱也不能让白眼狼贪名声,哼!   姜秋红走得虎虎生风,磨快了舌头准备给仨兄弟来点教训,但很不巧半途碰见了魏村最爱说媒的韩大娘,拉着她打听高成静,“红红啊,大娘手里七八个好青年,你听听有没有看过眼儿的……”   闺女亲事乃头等大事,姜秋红略一衡量便放下屠刀,挂上笑脸和韩大娘寒暄起来,等终于买齐东西回去,姜冬月已经把屋里擦干净了,煤炉火烧得挺旺,熏得四周墙壁暖烘烘的。   高成静则舀了温水和面:“妈,小姨拿了白菜、萝卜干和猪肉,我拿了卤大肠和豆瓣酱,晌午吃擀面条吧?”   姜秋红点点头:“行,你再卧几个荷包蛋,配腌萝卜好吃。”   “没问题!”   等和好的面团醒发约莫半个钟头,高成静利索地擀薄切面条,其他人打下手,热热闹闹地吃了顿丰盛的午饭。   冬天太阳短,饭后稍坐一会儿,日头便由南向西,沿墙根打下一溜阴影。   姜秋红把被褥收进屋里,说道:“妈,我和静静先走了。这房子老长时间没住人有点儿凄冷,你晚上记得把火生旺,别冻着。”   “知道了,你们过路口看着车。”林巧英边说边送两人往外走,脚步慢腾腾地十分不舍,“唉,待会儿送走冬月她们,这么大院子就剩我一个人啦。”   姜秋红随口道:“刚搬家不习惯,一个人清静两天多好啊。”   你咋不说叫咱妈一个人反省两天……姜冬月觑着林巧英的脸色,主动说道:“妈,你单独住着干啥都不方便,还得烧煤拾柴火,不如先跟我回去,等快过年再把你送回来。”   林巧英:“我这刚折腾回来……”   “石桥村离魏村又不远,有啥折腾的?”姜冬月挽住林巧英的胳膊,“妈你就跟我回去吧,年根底下赶集的人多,你回去帮我看几天孩子,我能多出几次摊儿,赚钱了过年给你包个大红包。”   唐笑笑:“是啊姥姥,咱们一块回去吧,家里比这边暖和。”   唐笑安则扯住林巧英另一边胳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不吭声。   母子三人盛情相邀,林巧英终于“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嘴上却道:“哎呀,糟老太婆有啥好惦记的,没几天就过年了。”   姜秋红:“……”   好家伙,难怪她妈住在高家屯时总念叨着回石桥村,原来冬月不知道啥时候修炼成了法力高深的马屁精,瞧把妈拍得那个舒坦!   真是孙悟空捉妖,不服不行啊……姜秋红越想越觉得五味杂陈,回家路上忍不住数落高成静,“看看你小姨多知道体谅人,你多学着点儿,甭一天天地叫我生气。”   高成静脑袋点到一半儿又忽地抬起来:“可我脾气随你啊哈哈哈!”   姜秋红:“#$%@*&^…”   这个讨债鬼,tui!   * * *   姜冬月并不知道自己在姜秋红心中的形象正朝着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狂奔,她接回林巧英后就照常干活,有集时出摊,没集时在家蒸馒头、蒸包子、抟团窝头、炖猪肉……一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直到腊月二十五才有空给唐笑安和唐墨剃头。   至于唐笑笑,姑娘家头发长爱美,专门拿了五块钱和同学一块儿到平村镇修刘海和发尾,还悄悄地把眉毛也修了修。   唐笑笑天生一双酷似唐墨的浓眉,有点改变格外明显,在理发馆被鼓动时又好奇又兴奋,到家后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却总觉得哪里奇怪,最后索性把刘海放下来,走路时也不像平常昂首挺胸,而是微微垂着头,不想被人注意到自己的新眉毛。   姜冬月假装没看出来,夸了几句“新发型有精神”,就指挥唐笑笑去小卖铺打酱油,顺便买一瓶辣椒酱。   “骑自行车去吧,早点回来吃豆包,晚上试试你那条新裤子。”   “好~”唐笑笑骑上车飞快出门,溜达一圈回来不知不觉重新昂起头,喝水时又拿卡子把刘海别到脑袋顶。   她发现了,根本没人故意看她的新眉毛,嘿嘿。   姜冬月瞅着闺女的小模样偷乐,一边剁白菜帮一边盘算着明年庙会时买几对雏鸡。家里现在这些鸡有年头了,下蛋慢慢地从一天一个变成偶尔两天一个,是时候炖汤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再添两只雏鸭,陈爱党和李亚楠来了,进门就往台阶上放东西。   姜冬月赶紧拦住:“你俩干啥呢?串个门这么大阵仗,整得我心里直发慌。”   “慌啥?还能把你卖山西挖煤不成。”陈爱党边说边把袋子推到墙角,“都是宝贝疙瘩,你千万藏好喽。”   李亚楠笑道:“冬月别听他胡吹,就是几斤山里买的花生核桃,快过年了你跟孩子在家没事儿剥着吃。”   “那感情好,我最喜欢吃核桃了。”姜冬月说着,擦擦手把两人往屋里让,“来,尝尝新做的豆包。你俩大忙人平常都见不着,今天可得多坐会儿。”   老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送礼必是有求人,但她平常和陈爱党李亚楠来往不多,一时间真想不到对方有什么求助她的地方。   好在陈家两口子都是痛快人,没怎么闲扯就直奔正题,“冬月,昨儿我在街上碰见你妈领孩子玩儿,大娘说你二十七送她回魏村,是吧?”   姜冬月点点头:“对,我想明天再赶个集,叫我妈先在家帮忙看孩子。”   “那赶巧了,我和爱党计划二十八去魏村,冬月你反正也要回娘家,捎带给管个事儿吧?”   魏村,娘家,管事……姜冬月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刻摆手拒绝:“不行不行,人家管事的要么是陈大娘那种有真本领的,要么是爱党这样能扛事儿能出头的,最不济占个岁数大辈分高。我一样都不占,拿什么去管事啊?”   别的不提,她上次扯谎害得陈爱党指挥乡亲们在平金河捞了半天,想想就尴尬,哪里好意思往前显摆自己。   李亚楠:“冬月,你这就谦虚了不是?咱村大姑娘小媳妇这么多人,属你最能干最和气。要不是你指点梅芝,爱军一家子早散架了。”   陈爱党:“以前亚楠想去学校代课,也是托你这边探口风。现在我们又求上门了,你得发扬团结精神啊。”   “我跟你说冬月,这个事儿你必须得管!到时候你就捎带脚去梅芝家里劝劝她,回来透个气。甭管成不成,我们全家都念你的情谊。”   姜冬月:“……”   她算明白什么是赶鸭子上架了,瞧陈爱党那眼色,十有九成已经知道孙梅芝那日藏在她家了,哎。   思索片刻,姜冬月认真道:“咱们乡里乡亲的关系挺近,你俩难得用着我一次,我说什么也不能掉链子,后天送了我妈就去找梅芝。但是咱们提前说好,以后梅芝和爱军不管过成什么样,你们家不能回过头怨我,行不行?”   “你尽管放一万个心,谁要是敢说你半句不好,我踹他平金河里游水去!” 第123章 麦穗饺  姜冬月平日在石桥村名声挺好, 但受人请托管事儿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夜里越琢磨越觉得心里发虚。   “老黑,你说爱党和亚楠找我是个啥意思?他们家到底是想叫梅芝回来过日子, 还是想离清楚啊?”   自从上次“跳河”,孙梅芝就带着俩闺女住到娘家一直没回来。陈家因为放鞭炮那事儿丢了大脸,也不去叫媳妇,陈老太太甚至放话必须离婚,“走了穿红的来个挂绿的,反正不能要克夫克子的扫把星”。   姜冬月赶集出摊儿的时候,隐约听说她已经找了说媒的给陈爱军牵线。   “当然是叫回来。”唐墨边说边把一捧花生放到炉子边煨着, “你也不看看陈爱军现在什么鬼名声,别说找头婚姑娘,就是带八个孩子的寡妇都看不上他, 啧啧。”   姜冬月顿时乐了:“这年头谁家能有八个孩子?生两三个就不算少了。看陈婶子那精明劲儿, 估计舍不得掏钱养别人家娃, 还是好好养亲生的吧。”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煤炉边的花生渐渐散发出烤焦后的香味。唐墨用火钩子扒拉出来,捡着不那么烫手的剥开外壳递给姜冬月, “你尝尝, 我吃着没有去年山里买的香。”   姜冬月嚼了几颗,轻声道:“还行, 改天我剥两斤过油炸一炸,撒点盐和五香粉,今年咱们看春晚时当零嘴吃。”   “再炸点黄豆吧,又香又脆的。”   “好, 到时候我先把碗橱里那袋黄豆泡上,炸小麻糖时捎带炸了。”   ……   腊月二十六, 姜冬月在东牛庄出了年前最后一次摊儿,顺便买了对联、神码和叠好的金元宝。回家后将衣裳、发夹等全放到店铺里归置齐整,再挂上“新春快乐”的木牌关门落锁,今年便正式歇工了。   但工歇人不歇,晚饭后唐笑笑洗碗,唐笑安扫地擦桌子,姜冬月则穿好围裙,在平常蒸馒头用的大铁锅里放调料,准备架柴火炖鱼。   往年煮汤的锅炖六条鱼将将够用,今年唐墨图便宜,买了八条老鲤鱼,个头大得吓人,最小那条也有四斤多,只能挪到大铁锅里炖。   “盐、花椒、茴香、辣椒、姜片、蒜头……”姜冬月一样样数着调料放进锅里,然后倒青酱醋和料酒,搅拌均匀后拎着鱼尾巴慢慢放进去,最后在顶部压一层蒸笼篦和盘子,防止鱼煮熟后飘起来。   林巧英在屋里打好自己的包袱,搬着板凳来南棚子找闺女:“去歇会吧冬月,我看着火就行。”   “成。”姜冬月应了声,起身去屋里蒸豆腐,同时把唐墨宰杀并切块的两只鸡焯水,预备明天配土豆红烧。   二十分钟后,她将蒸熟的豆腐切成三指厚长条,放到镂空塑料盆中沥水,然后过去南棚子烧火,让林巧英回屋睡觉。   “早着呢,我不瞌睡,以前队里做红薯饸烙面,我能连熬两宿。”林巧英抗辩几句,到底没拗过闺女,唠了会儿家常就被拖到屋里休息。   姜冬月:“服老吧,早睡早起身体好。”   说着给林巧英搭两层被子,关了灯继续去南棚子守火。   这一守就到了十二点,锅中水蒸发大半,鱼肉也染上了浓浓的酱色。姜冬月用筷子从鱼腮附近夹点肉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将大铁锅盖住后又压两块砖,这才回去睡觉。   转天醒来,铁锅中的鱼被灶膛底火焖得骨酥肉烂,仅剩的汤汁也凝结成冻,泛着油亮的光泽。姜冬月挖出一条靠边的,鱼头和大半鱼身当早餐,剩下巴掌长的尾巴放碗里,饭后另挖一条完整的,和馒头、花卷、金元宝等仔细包起来放到三轮车上。   临出发前还装了满满一布袋棒子芯和几十块蜂窝煤,足够林巧英烧到大年初五。   到了魏村又是一通忙碌,里外里收拾干净后已经快十点了,姜冬月便要去孙梅芝家,“妈,你晌午在家记得把鱼尾巴吃了,当心放坏。墙根那两个小坛子一个是老咸菜,一个是咸鸡蛋,明天不想做饭了就搭着吃。”   林巧英笑道:“我能在家住几天呀,不值当拿这么多东西。你赶紧忙去吧,梅芝家挨着东头土路,你管完事儿直接从那边走,家里孩子等着呢。”  “对了,秋红明天给我送饺子,你回家甭惦记这事,初二再来就行。”   “好,那我走了,你自己在家把火烧旺些。”姜冬月应了声,骑自行车匆匆出门,走到一半想想空手不好看,又去店铺买了油条和芝麻棍。   魏村比石桥村大得多,姜冬月拐过两条街才到孙家,远远就看见陈超丽和陈超红在门口跳皮筋儿。俩孩子梳着麻花辫,穿着同色不同款的红棉袄,蹦蹦跳跳地十分活泼。   几年相处加上之前“见义勇为”,两个小姑娘对姜冬月印象极好,见她骑着车过来,虽然心里充满疑惑,但喊了声“姨”就慌忙跑去家里叫孙梅芝。   “哎呀,大冷天的来就来了,拿啥东西啊?”孙梅芝很快蹬蹬蹬地出来迎接姜冬月,和父母打了声招呼就把她领到自己房间,拉开炉门,“冬月姐,你快烤烤手,今年天怪冷的。”   姜冬月笑盈盈地道:“咱俩不用见外,我稍微说几句话就走了。”   “害,我还当你想我了呢。”孙梅芝开句玩笑,随手拎个木墩子做姜冬月对面,“是不是姓陈的托你劝我呀?”   姜冬月点点头:“对,那边想探探你的口风,还给我送了袋花生。我长这么大没收过别人礼,寻思着不要白不要,这不今天就过来了。”   “看你说的,我知道冬月姐你是为我好,怕我跟孩子往后遭罪。”孙梅芝往门口瞟了一眼,声音压得很低,“姐,实话告诉你,现在哪怕陈爱军想离婚我也不同意,我就铆着劲儿跟他耗到死,看谁耗得过谁。”   看姜冬月微露惊讶,孙梅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办法,这几年吵架折腾的,我都没有年轻时那股心劲儿了。”   “那时候看见陈爱军的脸我就想到小王庄的狐狸精和野种,我就生气,气急了找个茬跟他吵打一顿,更生气。这几年磨得我啥都不想了,只要陈爱军老老实实出钱养家,他醉死在外头我权当不知道……”   更何况阎王爷开眼,大恶人磨走了小恶人,她更不能临阵退缩,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保护自己的家。   孙梅芝拉着姜冬月絮叨半晌,感觉整个人都松快了,末了道:“冬月姐,你回去帮我说一声,只要我婆婆和爱军愿意上门赔不是,我立马回去跟他凑合过。要是我婆婆不来,就叫他们母子俩过吧。”   姜冬月:“放心吧,我看爱党压得住阵脚。”   最重要的是陈老太太理亏,即便她想耍横,也得掂量掂量儿子的意思。   果然,回去后把话一传,陈爱军和陈爱党立刻行动起来,又是割猪肉又是买瓜子糖,二十八早晨借了三辆汽车浩浩荡荡朝魏村而去。   唐墨在外面贴门神时,瞧见陈老太太耷拉着脸被儿子们连劝带拉地上车,赶紧回家找姜冬月说小话:“成了,老陈家全员出动,今天准能把人请回来。”   “那就好,我真怕他们吵翻了再找我,给别人管事太操心了。”初战告捷,姜冬月也挺高兴,晌午包饺子时特意煮一把麦粒,单独配猪肉调了小半盆馅,捏出均匀秀气的麦穗褶。   “今年棒子没收成,除夕上供时咱们把麦穗饺摆到天地台,求老天爷保佑明年风调雨顺,麦子大丰收。”   “妈,这个麦穗饺真好看。”唐笑笑特别好学,可惜怎么捏都捏不像,折腾一会儿干脆把饺子捏成糖三角模样,然后将两个角捏成圆弧状:“妈,你那个叫‘麦穗饺’,我这个就叫‘爱心饺’,是不是很棒?”  姜冬月:“……棒是棒,包进去的馅儿太少,还是改成普通样式吧。”   唐笑安很公平:“两个我都喜欢,明天都想吃。”   “哈哈哈哈!”唐墨嗖地把儿子举到肩膀上,“你小子倒是会挑。走,爹领你去街里看挂钱儿!”   所谓“挂钱”,就是将不同颜色的彩纸或薄布剪出花样,一头悬空一头粘在长长的塑料绳上,据说可以招财辟邪。   本地俗称挂钱为“嘎嘎”,每到到腊月二□□队干部就将一条条嘎嘎两端绑小石子,扔到临街的房顶或电线上。这东西近看并不起眼,但远看迎风招展,五彩缤纷的很喜庆。   “好~”唐笑安两腿绞住唐墨脖子,两手环抱唐墨的头,“爹,我们看完挂钱再去河边看看行吗?”   “都行,坐稳了出发!”   父子两人高高兴兴出去,结果没半个钟头就回来了。唐笑安摸着脑门,眼泪汪汪地控诉亲爹:“他‘咚咚咚’地把我撞树上了。”   还笑!笑得很大声!!   “都怪树杈子长得太低,”唐墨尴尬地挠挠头,“晚上叫你妈煮个鸡蛋给你滚滚脑门,看不出来红印儿。”   又冲姜冬月使眼色,暗示她快哄儿子。   “……”   姜冬月顿了顿,上前抱起唐笑安,“好啦,别跟你爹生气,大过年的。”   唐墨:“……?” 第124章 藕节水  “朋友们, 过去的一年是团结的一年!过去的一年是自豪的一年……恭祝新春快乐,牛年大吉,万事如意!”   伴随着欢乐的鼓点声和祝福语, 央视春晚缓缓拉开序幕。唐墨一家四口聚精会神地望着电视机,时不时吃点儿花生米、炸黄豆或者小麻糖,神色舒展惬意。   姜冬月怕孩子上火,听完冯巩牛群的相声就去坐锅烧水。今年家里买了几段莲藕,她切片凉拌后就把剩下的藕节晒在窗台上,正好洗干净配着冰糖一块儿扔进锅里。   大火熬煮二十分钟左右,锅中水变成了清透的浅褐色, 闻着有股淡淡的清香。姜冬月盛出四碗端到客厅:“待会儿都喝一碗,清热败火。”   唐笑笑和唐笑安没喝过藕节水,感觉特别新鲜, 没等晾凉就小口小口抿着喝完了。唯有唐墨哼哼唧唧地不想动:“我再看俩节目就喝。”   姜冬月心说可拉倒吧, 平常熬个梨水都不待喝, 这么大人了非得嘴角起泡才知道要多喝水, 啧。   但除夕夜不好数落人,容易“生气生一年”, 所以姜冬月没吭声, 自己默默地全部喝掉,然后等俩孩子都睡着, 唐墨也兑了热水洗脚的时候,连锅带勺子碗端到他面前。  “温乎乎的正好,你把锅底包圆儿吧,省得孩子们跟你抢。”   唐墨:“……”   他坐在板凳上无处可逃, 反抗无效后被迫喝了两碗,忍不住埋怨道:“你大过年浇地吗?煮这么多的——嗝!”   “哈哈哈哈!叫你不好好喝水。”姜冬月收起锅碗, 洗涮干净后又把厨房擦一遍,去里屋看了看唐笑笑,然后才回屋铺床。   “今年春晚好像没有去年好看,咱们也别熬夜了,睡到明年再烧香吧。”   “成,到时候我自己起来就行,五碗四盘啥的我知道在哪儿。”   夫妻俩有商有量地睡下,凌晨唐墨起床烧香、上供,同时放一挂鞭炮迎新年。姜冬月则搂着被惊醒的唐笑安拍抚,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转天便是大年初一,石桥村无论大人小孩都换了新衣裳出门玩耍,还有人呼朋引伴地去平金河摸鱼,欢笑声隔老远就听得见。   唐墨跟着凑热闹,竟真的摸了条一指长的小鲫鱼,回家坚持放玻璃罐里养:“年年有余,好兆头。”   “爹,你真厉害!”唐笑安早忘了脑门撞树的窘事,嘻嘻哈哈地爬到唐墨背上,“我想下河抓鱼!”   “好嘞!”唐墨兴冲冲驮着儿子出门,唐笑笑也拎着羽毛球拍去街上找同学,姜冬月趁机在家结结实实地歇了一天,傍晚醒来感觉浑身舒坦,走路都比昨天轻快。   看来以后腊月不能把活儿排得那么密,得有松有紧……姜冬月这般想着,走完仅有的两家亲戚后没着急开店,而是把林巧英接来魏村,然后年初五带全家人到洪金市逛了逛小黄河公园及动物园,吃了加卤蛋的兰州拉面和城里新近流行的酸辣烫粉条。   虽然门票、饭食、热水、两个木质玩具等杂七杂八地花了一百出头,来回蹬三轮车累得够呛,但听着儿子闺女叽叽喳喳地议论哪里更好玩,两双眼睛亮晶晶的放光,感觉再累点儿也值得。   唐墨甚至兴致勃勃地计划明年进山:“西边山沟里的干枣、柿子饼都便宜,河沟水浅的地方还能捞虾米,到时候爹领着你们上山下河,好好玩两天。”   唐笑安立刻伸出短短的小拇指,认真道:“爹,我们拉钩。”   “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唐墨勾住儿子的手指晃了晃,“明年至少给你逮两只兔子,叫你长长见识。”   “爹,山里冷不冷呀?”唐笑笑把围脖解下来,挂到高高的衣架上,“咱们要坐公交车过去吗?”   唐墨摇摇头:“山里路太窄,公交车跑不过去,得买个三蹦子自己开。有些地方石头贼多,连三蹦子都盛不下,还得人扛车呐。”   “哇~”唐笑笑信以为真,“山里住的人真不容易,他们肯定都像爹这样高。”   唐墨:“……对,山里人吃的多,靠山吃山嘛。”   林巧英笑呵呵地听着女婿扯牛皮,也不戳穿他,在院里走了几圈让腿脚酸麻劲儿退去,便剥了白菜叶剁碎喂鸡。   岁月不饶人啊,她年轻时背着干粮一口气能走八十里地,现在走二三里就得坐板凳歇歇。明年老黑要是真的带孩子进山玩,她说啥也得留家里看门。   姜冬月并不知道亲妈已经想好了明年初五去哪个庙里烧香,她正在厨房做面叶汤。先用葱花和蒜瓣炝个锅,再添水撒盐,等水开后把薄薄的干面叶放进去,滚两滚就能端锅。   配上年前炖的猪肉和腌豆腐,吃起来咸鲜味美,唐笑安都能呼噜一整碗。   说曹操曹操到,唐笑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摸过来,小声问道:“妈,我今年几岁啦?”   姜冬月忍住笑,同样小声回答:“今年是牛年,按虚岁你六岁了。”   “噢,”唐笑安明显松了口气,“刚才爹说我八岁了,原来是骗人,吓我一跳。”   他六岁就要上石桥村小学啦,怎么可能八岁还在家里玩?哼!   姜冬月:“……”   好个唐老黑,大过年的净知道糊弄孩子,反正破五了,吃完饭非数落他两句不可!   ……   等腊月储备的肉和菜消耗干净,日历已撕到了初十。姜冬月摘牌放鞭炮,把新时尚X服装店重新开业,并趁着服装厂开春搞活动,大手笔批了两千块钱的布料,准备一边出摊儿卖春装,一边抽空做些款式大方的连衣裙,攒到夏天拉出去售。   因为今年附近村镇做生意的人明显多了,除去卖烤串儿和肉夹馍等吃食的,第二名就是卖衣服鞋子的。她必须在质量上整点优势并尽力降低成本,才能继续往兜里赚钱。   林巧英看闺女忙里忙外的十分心疼,二月初五过完庙会就把养雏鸡和蘑菇的活儿抢走:“旧院的蘑菇有笑笑帮忙,照料鸡仔更不用担心,你小时候咱家那些鸡鸭鹅都是我用棉被孵出来的,肥得很。”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行,那就靠给你跟笑笑,将来卖了钱给你俩对半分。”   “去去去,”林巧英白闺女一眼,“自家人干点活儿提什么钱,真是的。”   说完扭头去厨房切菜,刀刃把案板敲得砰砰作响。   姜冬月赶紧把“亲兄弟明算账、谁有钱不如自己手里有钱”之类的话咽回去,老老实实进屋裁裙子。   唉,她妈又勤快又自立,就是年纪大了特别固执,怎么讲也讲不通,以后卖蘑菇赚钱了她就偷偷存起来,过年再给他妈发红包吧。   就这样分工忙碌,转眼便由春入夏,天气迅速热起来,聒噪的蝉在树梢从早唱到晚,昭示着又一个麦收季的到来。 第125章 暑伏天  “今年天热得邪门啊, 还没暑伏就三十七、八度,走路上快晒成干儿了!”   “我家菜地种几棵西红柿,三天没浇水全死了, 幸亏麦子抗旱,不然得捧个碗出门讨饭。”   “哈哈哈哈到时候记得沿平金河往西走,他们上游的霸着水闸不缺水!”   “你们发现没有,今年麦地里的虫子比往年多,我种几十年地了有些虫子还是头一次见。”   “没闹成灾咱就不怕!我十几岁那会儿全县闹蝗,各种蚂蚱、老虎头铺天盖地,大队养的一头肥猪愣叫虫子啃光了半身毛, 忒吓人。”   “哎你看,俩收割机从那头儿绕过来了,快去个腿长的领路……”   这几年农业机械升级很快, 去年收割机的存储仓变大, 今年又多了吹风功能, 可以一边往外倒麦粒, 一边朝相反方向猛吹麦糠,大大节省了回家扬麦子的苦功。   因为对比太明显, 即使新收割机每亩地贵两块钱, 仍然有大批人等着用。   “造机器的人脑子真好使,新机子一天割下来, 至少比旧机子多赚四五百块钱。”唐墨坐在自家地头的树荫下,挥舞草帽不停地扇风,羡慕之余又难免有些发愁,“不知道今年娄机改造成啥模样了, 要是像收割机这样大块头,咱往下降价都没人用旧娄机。”   姜冬月:“没事, 新的贵旧的便宜,多少也能揽个活儿。最不济咱们就开娄机种自己家地,总比掏钱雇别人划算。”   话音刚落,王满仓开着拖拉机轰隆隆地爬过桥头,高声喊道:“老黑!第五道河马上割了!明天先上我家种棒子啊!”   唐墨冲王满仓挥了挥草帽:“好嘞!”   天哪,他媳妇这嘴真是开光了……   庄稼人在抢机子,收割机也在抢活,没过多久便有一台深红色的收割机慢吞吞开进唐墨地里。   只见金黄色小麦被刀锋碾过,转眼只剩光秃秃的麦秸茬。割完一小半后,姜冬月开着拖拉机跟进,唐墨则站在拖拉机斗里撑布袋,等存储仓往外吐麦子的时候飞快接满一袋又一袋。   虽然今年天气热,害虫多,但收成并不算差。傍晚唐墨和姜冬月把六亩地麦子全部运回家,数着布袋粗略估了估,发现每亩地能收九百到一千斤,比去年还稍多些。   唐墨很高兴:“最近麦子价儿高,咱们自己拉到粮站粜,至少能赚五千块,总算没白费力气。”   “往家里多留两瓮吧,咱村种地的老把式都说今年天不行,估摸着到冬天粮食还得涨价。”   “行,等秋天收棒子了咱们也多留它几百斤,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夫妻俩拿定主意,吃过晚饭就往房顶拔麦子,一个攥着手柄带动简易拔棒机的滑轮和钢丝,用力将百余斤的布袋吊上去,一个拖着布袋往房顶各处倒麦子。   唐笑笑在院子里专门负责挂钩,并在布袋腾空后立刻将散落的麦籽儿扫到一起,让唐笑安用小簸箕装进袋里。   林巧英十分想帮忙,但她年纪大了腰腿不灵活,姜冬月生怕她踩着麦子摔倒,提前安排了搓塑料绳的活儿。   “家里没绳子了,妈你多搓几根,回头干啥用都方便。”   林巧英起初很不情愿,在院里忙了一会儿发现唐笑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跑特别快,好几次险些撞到她,便老老实实坐台阶上搓绳去了。   老年人不禁摔,稍微伤筋动骨就得拖累儿女,她还是干点自己能干的活吧,唉。   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又忙了三天,姜冬月和唐墨终于把自家六亩麦子全拔到房顶上晾晒,并在本村陆陆续续地种了百来亩棒子。   原想去临近的平村镇、东牛庄等碰碰运气,但骑自行车溜达一圈儿,发现根本扛不过新式娄机,索性直接把拖拉机开回家,没再去外村揽活儿。   少了赚外快的机会,唐墨心里颇有些失落,奈何打听过新娄机的价钱远超预期,更怕前脚买回来后脚搞升级,只能把那点儿不甘咽回肚里,趁棒籽儿没发芽浇了一次水,然后返回板厂继续砂光。   姜冬月则减少了出摊的次数,更多时间在家里边裁衣裳边看店。因为暑伏连天的气温实在太高了,后晌六、七点钟凉快些了才有人赶集,来不及卖两件就得着急忙慌收摊。   折腾来折腾去,还不如在家待着备货,顺便教唐笑安写几个字,缓解一下小家伙那毫无必要的开学焦虑。   “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姜冬月拿着唐笑笑的语文书,用铅笔把后两个数字圈起来,“昨天我们校安会写一二三了,今天就写‘四’和‘五’,每天学俩字就行。”   “我会写四和五,”唐笑安说着,捉住铅笔在纸上戳四个粗点点,兴奋道,“妈,你看这个是不是‘六’?”  “呃……”姜冬月正思量怎么对儿子解释,就见唐笑笑背着书包大踏步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到地上,整个人垂头丧气仿佛霜打茄子。   闺女在学校成绩很好,人缘也不错,每天放学都高高兴兴的,从没像这样蔫吧,姜冬月急忙上前安慰,一边给她摘书包一边问道:“这是咋啦?在学校跟同学吵架了?”   唐笑笑摇摇头,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妈,我不会跳舞,那么简单的动作我都不会。”   原来石桥村小学为了庆祝97年香港回归,定了六月三十号举行联欢会,每个班级都有节目表演。据说张校长还自掏腰包请了一个舞狮队,当天本村乡亲都可以去学校观看。   作为高年级生,唐笑笑她们班要表演的是《北京的金山上》。这首歌并不难唱,放学后老师提着录音机教几遍学生就会了。甭管调子准不准,反正合唱起来挺有气势。   唐笑笑按个头站在第二排,唱歌时可自信了,特别是最后那几句“巴扎嘿”,精气神足得好像站在了金山顶喊号子。   但是她不会跳!明明只有向左走、向右走、前进后退、甩手、转半圈这五种动作,拆分开来唐笑笑每一样都会,但随着音乐跳的时候,她不是弄反方向就是动作跟不上。   今天认认真真练了一节体育课,好容易囫囵吞枣顺下来,老师却私底下告诉她多练练,下周还跳成这样就不能表演,因为“整体太不协调”。  唐笑笑:QAQ   上学以来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妈,怎么办呀?别人都会就我不会。”唐笑笑可怜巴巴望着姜冬月,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要不你帮我请个病假,就说我脚崴了?”   姜冬月:“……”   闺女在学习上没让她操过心,但从前刚上初中的时候,也有那么一阵子天天板着脸扮包公,问她为啥也不吭声。   直到一学期快过完,姜冬月才知道是因为英语课遭了打击,别人会念自己不会念,所以死活张不开嘴。   后来能把英语分数从期中的五十二提到期末的九十六,简直不敢想象唐笑笑背后流了多少汗,又掉了多少泪。   “不是还有一星期时间嘛,咱们在家多练练。”姜冬月抚摸着唐笑笑的头发,“一遍练不会就两遍,两遍练不会就三遍,你这么聪明肯定能学会的。”   唐笑笑苦着脸道:”可是我真的不会……”   她跳舞时偷偷朝左右看,其他同学都在甩胳膊甩腿很正常,只有她跳得像个机器人,还是生了锈的那种。   “姐姐快看我!”唐笑安忽然扭动屁股,摇摇摆摆地绕着唐笑笑转圈,“我会跳!哈哈哈哈哈!”   唐笑笑:“……”   完蛋,怎么傻弟弟跳起来都比她灵活?   “好啦好啦,别闹你姐姐。”姜冬月伸胳膊拦住儿子,“晚上再跳,咱俩都跟着学一学,以后你上学就有才艺了。”   唐笑安双手捧脸:“好!”   他最喜欢唱歌跳舞了,像骑毛驴的阿凡提一样,嘿嘿嘿~   ……   说到做到,晚饭后姜冬月就在院子里画出地方,让唐笑笑站前面教她和唐笑安。   以防万一,还偷偷对林巧英和唐墨打了招呼,“跳成啥样都夸夸孩子,千万别笑啊。”   唐墨挠挠头:“实在学不会咋整?”   “咳咳,我们笑笑聪明着呢。”林巧英不满地看女婿一眼,“今天我去庙里烧香特意给笑笑念了念,求菩萨保佑笑笑脑瓜灵透,文曲星上身,孩子肯定能学会。”   唐墨:“……”   他媳妇那股好胜劲儿估计是遗传丈母娘了,闺女表演个集体节目都在家里开小灶,啧啧。   腹诽归腹诽,唐墨可不敢说出来,老老实实地该干啥干啥,还压了一桶凉水湃西瓜。等儿子闺女蹦达得满头汗之后,又切瓜又递水,模样十足殷勤。   姜冬月暗自撇嘴,但唐笑笑感觉异常受用:“爹,你真好!”   唐墨啃着西瓜道:“加油练,咱家将来说不定能出个女状元呢。”   爹妈都这样支持自己,唐笑笑大受鼓励,转天醒来顾不上洗脸先跳三遍,上学课间活动时也在心里默默比划动作。   然而更惊喜的在后面,她中午放学回家,竟发现客厅方桌上摆了一台银白色的复读机! 第126章 联欢会(补)  这台复读机约摸一扎宽、两扎高, 上半部分有个鸡蛋大小的半透明圆洞,能看到里面放着磁带,露出间隔均匀的白色锯齿。   下半部分被灰色粗线隔开成左右两块, 左边是针孔遍布的扬声器,右边是两指宽的一块显示屏,上下环绕着放音、跟读、复读/暂停等七个光溜溜的凸起按键。   最顶端也有三个方块按键,分别标着“启动”和向左、向右的箭头。   “哇~光、明、复、读、机?”唐笑笑小心捧起那台复读机,目光仔仔细细地逡巡过每一个字,仍觉得不敢置信,放回去后哒哒哒地跑厨房, 发现只有林巧英在拍黄瓜,忙从角落的架子上揪一头大蒜,边剥皮边问道, “姥姥, 客厅桌子上那个复读机是我妈买的吗?”   林巧英笑呵呵地道:“当然是啦。你妈觉得光跳舞练不出来, 得听着唱歌跳, 所以今儿一大早就去青银县给你买复读机了。”   说着又有些心疼,“花了三百多呢, 你妈带的钱不够, 借了会粉五十,刚去人家里还钱了。”   照她的意思, 有这钱合该给笑笑买辆自行车。那什么唱歌跳舞的不是长久营生,孩子有辆车以后上初中多方便啊。   奈何倔脾气闺女已经把钱花了,外孙女又在兴头上,林巧英便没有多说, 只让唐笑笑剥完蒜洗洗手,省得辣到眼睛。   唐笑笑:“知道啦~”   她实在太开心, 看啥都觉得自带光芒,连唐笑安那歪歪扭扭的“一二三四六”好像也比昨天更整齐。   嗯,等考完试放暑假,她就带着弟弟一块儿写字。不管好看难看,至少不用把名字写成“唐小安”了。   大半盆黄瓜拍完,姜冬月恰从钱会粉家回来,看街口有个吆喝换杏子的,就把家里的陈麦子拎出去,换了五斤黄杏全倒桶里湃着。   熟透的杏子很容易坏,今天就得全吃完,等唐墨后晌上工的时候正好给他装二斤。   “妈,你最好了!”唐笑笑又摆桌子又盛饭,像只快乐的小蜜蜂,呼扇着翅膀飞来飞去,“我今天听着音乐多练几遍,肯定能跳好,嘿嘿。”   唐笑安啃着黄瓜望过来:“妈,我也想要复读机。”   噫,复读机多贵呀……唐笑笑立刻说道:“我的就是你的,咱俩合伙用。”   唐笑安眨眨眼:“像养小鸡那样合伙?”   “对,”唐笑笑煞有介事地边说边比划,“白天我去上学,你在家里用复读机,然后晚上放学给我用。等到星期六和星期天,我们在家一起听歌,好不好?”   这安排听起来十分合理,唐笑安马上被说服了:“那你要早点放学。”    姜冬月:“……”   傻儿子哟,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很快要背书包上育红班了……   “好啦,快吃饭吧。”姜冬月揉了揉唐笑安刚剃过的圆脑袋,“先伙着用,以后等你上五年级,妈再给你买个新的。”   到那时估计复读机已经不流行了,得买个小巧的mp3。   其实她今天在青银县想买个mp3来着,因为英语磁带太贵,一盘居然要15块,将初中三年的一次性购齐,也只能砍价到十二,花的钱足够买半扇猪,不如mp3能随时往里面添减东西。   但转悠一大圈发现,现在mp3更贵,最便宜的笨重款也顶三个复读机。最重要的是这年头全村都没电脑 ,想弄点英语课文进去压根不知道找谁。   两相比较,姜冬月干脆返回去买了复读机和初中全磁带,又磨着老板赠了两盘用过的旧磁带,在店里快进快退地听了听。   还挺好的。虽然有两首听起来有杂音,但《北京的金山上》很清楚,足够眼下用了。   唐笑笑可不知道自己的战歌纯粹是赠品,更不知道她没考初中呢已经提前拥有了十二盘英语磁带,中午吃过饭就兴冲冲地跟着音乐练习跳。   这一练很快发现了问题——爱抢拍,每个动作都比歌词快,嘴巴跟不上自己的胳膊腿儿。   别看只快了短短两三秒,也足以让她表情慌乱动作僵硬,在一群同学中显得怪异且突出。   唐笑笑反倒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我晚上再练练。”   她要跳到最好,叫那几个在背后笑话她的人嫉妒去吧,哼!   九十年代的乡下小学没有正规音体美课程,每周全靠语文老师或数学老师带队在操场跑跑步、做做游戏,因此绝大多数学生都很少听歌,撑死会念个“哆来咪发嗦拉西”,能唱成什么样全靠天赋。   正因如此,复读机的作用格外明显,而且唐笑笑的学习能力挺好,憋着气每天在家里偷偷开小灶,又是跟唱又是加练,没多久便显出了成效。   不仅动作流畅起来,六月二十八号集体预演,她甚至被老师把位置往前挪了挪。   等到星期天联欢会正式开启,唐笑笑昂首挺胸地站在队列里,顺顺利利完成了《北京的金山上》唱跳表演。学生们肥大的校服不但没有成为拖累,反而给甩手转圈的动作添了点潇洒气概,整体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姜冬月和唐笑安在划定的区域里热烈鼓掌,宛如两个捧场王。要不是姜冬月压着,唐笑安甚至想上去送朵野花。   他认真听磁带了,别人唱歌时都有“亲爱的观众”送花,他也想给姐姐送嘛。   姜冬月按住儿子的手,低声道:“不行,笑笑班里三十几个人,一朵花不够分。”   唐笑安:“……好吧。”   唉,没上学的小孩子真难,等他上了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略略略~   七个节目表演完毕,张校长清清嗓子,举着熟悉的扩音喇叭开始演讲:“各位老师、同学,石桥村的父老乡亲们!”   “我们今天欢聚一堂,不是提前放假,更不是玩耍娱乐,而是为了庆祝!庆祝我们伟大的祖国,将在明天,也就是七月一日,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   “从明天起,香港不再是英国的殖民地,它重新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我们都知道,从1842年鸦片战争……”   石桥村地处偏僻,大多数人不怎么识字,也不会看报纸、听新闻,但经历过动荡时期的他们都有一颗爱国之心,真诚而质朴,强烈而炽热,听着听着便自发鼓起了掌,用行动表达对香港回归的兴奋感动,同时对张校长表示支持。   有几个大胆的藏在人群里吹口哨,唐笑安跟着撅了撅嘴巴,然后用力把那朵嫩黄色野花掷出去,想“送”到校长头上。   潮水般的掌声中,张益友越说越动情,几度哽咽难言,不得不打手势让其他老师把音响声音放大点儿,缓和一会儿情绪再继续讲话。   “各位同学,香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们是祖国的花朵,是未来的栋梁!将来长大成人,要维护祖国的利益,谨记先有国,后有家,为我们的国家做贡献!”   * * *   联欢会过后,唐笑笑跟着磁带学了一首新歌《小城故事》,便央姜冬月暂时将珍贵的复读机保管起来,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   等七月上旬期末考试结束,她又领了张奖状,开开心心地蹲家里过暑假,半天写自己作业,半天教唐笑安认字和干活儿,日子过得很有规律。   唐墨则换了家板厂,坚持不在陈爱民那边砂光了。   “我打听过好几家,外村板厂都把好赖板子分开算账,好板子按原价走,赖板子多给一分五。就陈爱民的不分,算下来没别家实惠。”   唐墨边说边把二八大杠翻过来倒放,用钳子撑开缝隙剥出里胎,“平常找他支钱也不痛快,要不是你在家把着能攒住钱,今年买肥料都得赊账。”   最重要的是陈老太太可能心里受了挫折憋闷,隔三差五就去板厂寻陈爱民说话。因为冬月先前帮过孙梅芝,老太太每次碰见他都要阴阳怪气来两句。   唐墨天生嘴拙,又不好跟个上年纪的婶子计较,趁着换季到处招工,干脆跳到了平村镇村北那家板厂,不但长了点儿工钱,中午照样能赶回家吃饭。   姜冬月在旁边削茄子皮,轻声道:“其实我也不待见爱民那家,你这次换了挺好,改天去青银县进货时给你捎个新水壶,别看只远三、四里地,到底没有在咱村方便。”   唐墨“嘿嘿”笑了:“看你仔细的,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把里胎打满气按到水盆里,很快找出冒气泡的破损处,原来是被钉子尖扎了。用细砂纸微微磨一磨,再贴一枚万能贴,抹点胶水涂匀,重新按盆里就没气泡了。   “以前的自行车质量就是好,我十几岁攒钱买了这辆二八大杠,一直没换过胎,链子上点油骑着特别轻快。”   “拉倒吧,前轮挡泥瓦都快锈烂了,明年说啥给你换个新的。”   “不行不行,这车用的都是好钢好铁,以后笑安长高了得留给他当传家宝。还有我那个墨斗……”   时节不饶苗,时日不饶人,说说笑笑忙忙碌碌地仿佛没过多久,田间棒子便从豆芽大小长到一人多高,唐笑安也背起双肩包,绷着小脸开始上育红班。   他老早就羡慕唐笑笑能上学,这会儿终于轮到自己,加上听课认真被老师夸了,那劲头足得宛如猛虎出栏,每天早起积极洗脸刷牙,还会用梳子把短短的头发理顺。   林巧英背后笑话外孙“新郎官儿赶路忒心急”,十五一大早烧香时却专门剪了文昌纸,求菩萨保佑唐笑安脑瓜聪明,像他姐姐那样学什么会什么。   拜完碰到唐笑笑的同学家长唠了几句,回家忍不住跟姜冬月说小话:“张嘴就叭叭地男孩子晚熟,姑娘家越往高处学越跟不上,我看纯粹是红眼病瞎胡扯!我种一辈子地了,那庄稼苗要能长得好,刚发芽拱个头就看出来比别的苗壮。”   姜冬月笑道:“妈你别生气,管他说多少酸话,咱笑笑照样考第一名,叫他酸去吧。”   “对,酸也没用。”林巧英愤愤地放下提篮,“菩萨听了那些酸话也得当他放风,笑笑一天天地念书写字,比他孙子强多了。”   “是啊,学啥本事都得费苦功。”姜冬月又劝了林巧英几句,压两桶水把瓮装满,就蹬三轮车去青银县批货。   天慢慢转凉了,必须提前把秋冬的衣裳和布料准备好,省得过段时间掰棒子没时间来回跑。   如果服装厂有旧呢布清仓,她再多买些,做几件初冬穿的褂子。只要样式不老气,价格略高些仍然很容易出手。   姜冬月计划得井井有条,然而奔到服装厂却碰了一鼻子灰——   南方来的大客商把这家服装厂和郊区两家小作坊合并了!   人现在不但改了名叫“服装集团”,还提高了批发标准,起步要求八千八,否则全部按零售价走。   姜冬月:“^#$%@*&……” 第127章 国庆节  “八千八是优惠价, 开业大酬宾嘛。”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叼着烟靠在大门口,用有些别扭的本地口音跟姜冬月寒暄,“大妹子你今天来正好, 下周我们就要恢复一万整的常态价了。”   姜冬月:“……”   其实她到青银县批货的次数并不多,平均一个半月或两个月才往跑一趟,可是服装厂近几年始终“满十成批”,即买够十件就算批发。   像她这样又买衣裳又买布的,还能两相叠加,满一千块打九六折。当然,服装厂内部肯定分了等级, 小摊贩拿到的价格和出手万儿八千的大主顾不能比,但这点盈利空间对姜冬月来说也算足够了。   万万没想到距离上次批货只隔了三十二天,服装厂竟然鸟枪换炮, 摇身一变不愿搭理她们这些小商小贩了。  “时代在不断变化嘛, ”花衬衫幽幽地吐个烟圈, “我们鹏程万里服装集团刚刚进行过新一轮资源整合, 现在尚且处于融合发展的关键期,如果你能够擦亮眼睛把握机遇, 那么我相信, 你一定能在同行中脱颖而出,和集团一起做大做强!”   天呐, 你家过年是不是不用榨油啊……姜冬月抖抖胳膊,矜持地弯了弯唇角,客气道:“借你吉言了。”   说完掉转车把,扭头朝商品街的方向驶去。   MD, 以前甭管买多买少,都能进服装厂里面转转, 现在登记了还得交五百押金,鬼才稀得进去!   姜冬月憋着火到商品街买了十块钱烧饼和半斤花椒,又找熟识的店铺打听,得知那家“鹏程万里”的招牌月初刚挂上,顿时心生懊悔:“早知道种完棒子就来批货,说不定还能窜一批便宜的。”   “害,别想啦,那个新老板比猴儿还精。我婶婶以前整天去服装厂找碎布头,拉到集市低价处理,好赖赚几个零花钱。新老板一来,别说碎布头了,线头都寻摸不着。”   姜冬月忍不住叹气:“唉,小本买卖太难做了,说不定啥时候就散架。”   “青银县地方太小,买卖是不好干……”   随便聊了几句,姜冬月就蹬三轮车离开,顺着树荫慢悠悠地回石桥村,一边走一边思索往后怎么办。   她确实靠卖衣裳挣了些钱,但挣的都是辛苦钱,如果成本价提高那么多却维持卖价稳定,还不如直接改行。   但突然提高卖价,绝对会吓跑顾客,再者看那所谓集团的模样,不像能做长久买卖的架势啊。   姜冬月越想越愁,回家后推说服装厂关门整顿,把林巧英敷衍过去,就坐缝纫机前面哐哐哐地裁外套。   没事儿,十里八村受影响的又不止她一人,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她先用之前积囤的布料和衣服撑一段时间,看看别人怎么批货再行动。   姜冬月想东想西地自我开导,终于镇定下来,转天照常拉着满当当的东西去东牛庄出摊儿。   如此忙了半月,便听说青银县有店家结伴找“鹏程万里”抗议,却被挡在门口根本没见着管事的人,双方吵打得甚至惊动了当地派出所。   一头说“本地企业必须照顾本地乡亲”,一头说“在商言商谁都不敢赔本买卖”,也不知最后调解出了啥结果,反正姜冬月再次跑过去询问的时候,批发标准已经涨到了一万二。   这下更凑不着了,姜冬月索性拐到郊县批发了上百套作业本,放到自家店铺里搭着卖。哪怕一个本子只赚三分,总比闲着地方强。   等到十月初,她手头所有衣裳都清得差不多了,便专心忙活地里那摊事儿,掰棒子、剥棒子、拔棒子……每天从早干到晚,晒得脖子脸黑黢黢的。   唐笑笑十分感慨:“妈,我觉得每年国庆节才是真正的劳动节,活儿太多了。”   唐笑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还有很多作业。”   “你不是早把作业写完了吗?”姜冬月用水瓢端着几个洗干净的梨,给儿子闺女一人发一个,“吃会儿再干,姥姥去小卖部买豆腐了,晚上咱们炖排骨豆角。”   “耶!”俩孩子伸手击了个掌,“今天吃大餐~”   正说着话,唐墨扛着铁耙从地里回来,进门抓个梨边啃边说道:“我仔细检查了,地里粉的不行,挖一挖到处是棒秸茬子疙瘩,娄机根本不敢下地,这会儿咱村家家户户没人种麦子,都干等着沤棒秸呢。”   今年棒子长势不错,奈何乡里突击发了文件要求秸秆粉碎,不能堆放地头更不能偷偷焚烧,村里每亩地一下子多出了几十块雇粉碎机的钱,算下来比平常年景还略差些。   干部动员时大力鼓吹棒秸碎在地里能当肥料,事实上厚厚的碎枝枯叶堆着不能快速腐烂,眼看秋分都过了还不能种麦子,村里人难免着急,天天在地里折腾,同时骂村干部两句。   姜冬月也不例外:“今年种地的真叫乡里那些人坑惨了,管杀不管埋,净会给老百姓找罪受。”   “是啊,啥也不懂瞎指挥。”唐墨啃完梨,随手把核扔进鸡窝,“后天就寒露了,管它棒秸沤成啥样,咱得赶紧种麦子。”   时节不等人,再拖下去就要耽误明年收成了,哎。 第128章 万通市  白面是细粮, 麦子自然也比棒子精贵。如果地里磕磕绊绊地硬撒籽儿,后者还能探出头慢慢长,前者直接就被闷住了, 明年开春没办法返青分孽,更别提夏天丰收了。   担心误农时,唐墨吃过晚饭就从南棚子找出打火机,然后扛着铁耙去地里,想把成堆的棒秸茬子堆一块儿烧掉。   唐笑安急忙扑过去:“爹!带上我,我帮你烧棒秸!”   他听姐姐说过以前烧棒秸烤火、烤红薯的场景,心里十分羡慕, 好容易今年赶上了,抓着唐墨的背心下摆不肯松手。   “行,带你一个!”唐墨说着, 伸手将唐笑安扛起来, “上阵父子兵, 我们出发喽~”   唐笑安兴奋地咯咯笑, 扭头冲其他人摆手:“妈、姥姥,我去地里啦!姐姐, 等我回来给你带烤蚂蚱。”   父子俩昂首挺胸地出了门, 到地里一点火傻眼了:秋天傍晚潮气下得快,粉碎的棒秸吸饱水汽后根本点不着, 勉强冒出几缕黑烟就没动静了。   “这可咋办,”唐墨挠挠头,两道浓眉皱出个深深的“川”字,“全搂河沟里?”   但是棒秸碎不像麦秸那样能用铁三尺叉起来, 一铁耙一铁耙地往外搂,六亩地得搂到什么时候?   唐笑安也挺郁闷, 但他毕竟年幼不知事,守着火堆吹了一会儿,便顶着满脸烟灰去地头捡树枝,然后在每个鼓起来的小土包戳来戳去,追着受惊逃跑的肥胖蟋蟀和蚂蚱到处跑,没多会儿就抓了十几只,用毛毛莠的细茎串起来,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爹,我想烤蚂蚱。”他举起自己的战利品,小尾巴翘得老高,“你看中间那只,比我的手指还长。”   唐墨敷衍地“嗯嗯”两声,重新把唐笑安扛到背上,“地里打不着火,咱们回家烤吧。”   唐笑安眨眨眼:”爹,我回去把蚂蚱挂到树上,明天中午再烤行不行?我妈说十二点晾衣服干得最快,十二点的棒秸肯定也干得快。”   “嘿,你小子脑瓜挺快啊。”唐墨反手呼噜一把儿子的圆脑袋,“明儿晌午咱们再来看看。”   他当然知道白天好点火,可惜大队干部不让,晚上烧棒秸都得偷偷摸摸的,要是白天行动,那不成了顶风作案吗?   但是……唐墨掰手指算算日子,又瞅瞅东一撮棒秸茬西一堆碎草叶的坎坷田地,心中天平很快倾斜。   天大地大粮食最大,天皇老子也不能拦着庄稼人种地,大不了他趁饭点干活,速战速决烧不了多长时间。   打定主意,唐墨第二天特意早半个钟头下工,没吃饭就带着草帽去地里“打游击”。先把第四道河的棒秸碎点着,再把第六道河的点着,然后在两方地之间来回转悠。   他想好了,如果被村干部看到,就说自己刚来地里。至于火怎么燃起来的,他刚来怎么会知道?   想归想,架不住唐墨从来实诚,乍干点违规事儿格外心虚,经过桥头时被人喊了一嗓子,后车轮都趔趄了,赶紧伸腿撑地,好悬没摔倒。   “上哪儿做贼啊哈哈哈哈!”王满仓从杨树后面闪出来,同样带个草帽,“我躲这边歇凉,你来回两次了都没看见我。”   唐墨团了草叶砸他:“去去去,哪有你这样大白天吓唬人的?差点以为村干部要来批评我了。”   两家地相聚不远,这会儿完全能看到唐墨的地里在冒烟,所以他并未隐瞒,又问王满仓大中午蹲地头干啥。   “还能干啥?跟你一样想烧个火呗。”王满仓挤挤眼睛,“老黑你放心吧,咱村每个干部都种地,都发愁得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唐墨四下看了看,疑惑道:“那你咋还不点火?这会儿棒秸最干,到五、六点就慢慢潮了。”   王满仓:“快别提了兄弟,我先前想着有水沤得快,专门挡埝往地里灌了点水,还得再等等呢。”   他指指杨树边翻起来那块地,“你看,棒秸茬四指多高,明年粉碎机要还是这德性,我躺在轱辘前面都不能叫它下地,坑死爷爷了。”   唐墨:“……”   石桥村和王满仓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唐墨溜达回第六道河看火的时候,就见附近地块儿疏疏落落地开始冒烟,显然也在处理满地棒秸茬。   这时候估计全村唯二清闲的人只有唐贵和刘小娥了。因为他们俩夏天收完麦子就把地租出去了,靠里的四亩租给地邻居种,靠外的五亩租给陈爱国开板厂,隔三差五能看到货车运送旧木头,还从村里招了几个老人起钉子。  最后那一亩被马秀兰坚持留下来种菜,前阵子地芸豆成熟了摘不过来,还找唐墨帮过忙。   唐墨偷偷去了两趟,觉得马秀兰平常一个人种菜太辛苦,劝她改种些韭菜、洋姜或菠菜之类的,好养活而且不爱生虫。   至于马秀兰听没听……瞅见唐贵远远地开着三蹦子去地里收油麦,唐墨撇撇嘴移开了目光。   种地再不赚钱也是庄稼人的根底,哪能为了卖烤串方便就把田地抛开?真是太糊涂了,切~   在地里蹲守半晌,烧完棒秸碎又把地头和田埂翻平整,唐墨终于赶在寒露前种下麦子,并打了七喷雾器的杀虫剂,将入冬前将能干的活儿整了个差不离。   “可算完成任务了。”唐墨坐台阶上边闲聊边用高粱篾编笼子,从头到脚透着轻松,“之前没法儿种麦子,愁得我都睡不着。”   唐笑安正眼巴巴盯着快成型的笼子,听见这话忽然问道:“爹,你昨天说忘了给我烤蚂蚱伤心睡不着,其实骗我的对不对?”   “……”   唐墨顿了顿,猛摇头往回拽:“没有没有,我是又发愁又伤心,两件事凑一起了。”   “噢,”唐笑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就知道爹不会骗我,嘿嘿。”   在旁边剁野菜喂鸡的姜冬月:“……”   咋说呢,她儿子是不是太好哄了点儿,感觉比闺女小时候憨不少啊……   今年天气不错,刚种下小麦便飘了场细雨,喝饱水分的种子六天左右齐刷刷出苗,一眼望过去像块无边无际的嫩绿色地毯,随着秋风左右摆动。   姜冬月仔细检查着在缺苗的位置补了种子,想想最近家里和地里都没什么急需做的事情,夜里洗脚时就对唐墨提起想去省会。   唐墨“嗖”地瞪大眼睛:“咋突然想去万通市了?”   “万通市”即省会的名字,与洪金市相隔约莫三百里,据说各种厂子特别发达,附近市县很多人都跑去打工。当年高成静初中毕业没考好,就想跟同学结伴去万通市的电子厂,折腾了一阵才去学厨艺。   姜冬月轻声道:“去批货嘛。我囤的布料和衣裳都见底了,青银县那个服装集团指望不上,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别的地儿,正好趁现在不热不冷,坐火车到万通市看看,说不定能有出路。”   她自认为理由充分,没想到唐墨一口回绝:“不行!”   姜冬月:“?!”   刚皱起眉头,就听唐墨继续说道:“你没出过远门,火车上乱糟糟的啥样人都有,万一把你迷晕了拐卖到山沟怎么办?”   “反正你自己不许去,要去咱俩作伴一块儿去,就这么定了!” 第129章 坐火车(捉虫)  怕姜冬月听完话当耳旁风, 背后自个儿拿主意偷偷出发,唐墨一边往竹簸箩里搓棒籽儿,一边绘声绘色讲起自己听过的各色传闻:“以前木匠厂带我的那个老师傅, 平常爱四处晃悠,有一次发了工钱去站前街的饭馆儿吃驴肉,刚动两筷子就被贼偷了,连棉袄里絮的新棉花都叫人薅走一大块,气得回来锯了好几天木头。”   “奇的是他吃完饭结账才发现!后来听他在道上的伙计说,贼偷儿门路很多,最可恨的就是拐子。有人挑个担子拿糖骗小孩, 有人专门装成双身子骗大姑娘小媳妇。求你帮忙时把手往面前一晃,都不知道咋撒的迷药,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人弄走。”   “凭你这好窜忙的脾气, 自己出门估计还没找到火车站呢, 就被拐子套麻袋里头了。”   “……”   姜冬月顿了顿,   到底没忍住冲唐墨甩了个眼刀, “留着吓唬笑笑吧。我多大的人了,又不是七八岁孩子分不清好赖, 切~”   “你看看你, 连火车站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胆儿倒是挺大。”唐墨边说边把棒子芯儿堆到煤炉旁边, 顺手换了块蜂窝煤压住火,“我十来岁进城当学徒,那会儿世道没有现在太平,洪金市小偷小摸的、半路抢包的啥都有, 火车站尤其糟乱,派出所天天守着也不顶用。”   “有一年市里突击检查, 抓住百十来人……”   他平常话少,难得絮叨这么多,明里暗里都是怕媳妇被拐子卖到山沟逃不出来,撇下他一个人在家拖儿带女熬日子。   姜冬月越听越想笑,有心说洪金市到万通市的慢车才一小时,哪用得着这样担心。然而瞅见唐墨额头浅浅浮起的“川”字,又觉得没必要抬杠,干脆道:“好啦好啦,你是咱家顶梁柱,都听你的。过几天等板厂空闲了,你就脱一天工。”   唐墨“嘿嘿”笑起来:“放心吧,听顶梁柱的准没错。到时候赶个早车,到不了天黑就把货批回家了。”   ……   夫妻俩都是干活利索的人,商量一致后又留心听了天气预报,很快定下月底的星期五去万通市。   姜冬月提前给俩孩子打预防针:“我跟你爹早去早回,你们两个在家该上学上学,该吃饭吃饭,不要闹腾姥姥。”   唐笑笑和唐笑安乖乖点头:“知道啦~”   反倒是林巧英悬着心,趁烧火的功夫非给姜冬月塞二十块零钱:“分开藏袜子筒里,省得碰到啥事儿不凑手,你姥爷年轻时就在火车站叫人劫过道呐。”   姜冬月:“……行。”   转天,公鸡叫过一遍,看看表刚过四点半,姜冬月和唐墨就摸黑起床,蹬着三轮车开始朝火车站走。  这年月乡下尚未普及路灯,四周黑黢黢的没半个人影,只有用塑料绳绑在车把上的头灯印出一团柔和光影。   唐墨在前面蹬车,姜冬月就坐在车斗里,用围巾挡着风吃茶叶蛋和花卷。这花卷是她为了出门特意做的,里面卷了层咸菜碎,从昨晚睡前一直熥在锅里温着,又下饭又好吃。   大口大口地填饱肚子,再喝半瓶热水,姜冬月便喊唐墨换位置,让他趁热乎赶紧吃东西。  唐墨摇摇头:“待会儿上大路了再换吧,黄土路不好骑。”   说着加快速度,直到穿过平村镇,又拐了两个路口,远远能看到洪金市的小楼房,才停下三轮车,换姜冬月载他。   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了,马路上时不时有自行车或三蹦子经过,路边卖油条的摊贩铺开案板和油锅,吭哧吭哧地忙碌。   唐墨颇有些感慨:“其实那年木匠厂关门,我也想卖油条来着,可惜没方子,要么给别人掏三百块钱,要么当半年学徒,都不划算。”   给别人干活显然不如自己干,但唐墨作学徒那几年忒吃苦,加上儿子刚出生,花钱的地方太多,心里一琢磨,还是下板厂砂光去了。   姜冬月“噗嗤”笑了:“幸亏你没花那冤枉钱。静静在市里学厨的时候,跟她同学商量好岔开上课,回村再互相教,现在炸鸡炸鱼炸油条的都会做。过年放你去高家屯打两天下手,铁定包教包会。”   “嘿,世道真是变了,搁我以前学手艺的时候,可不敢这样整。”唐墨咂咂嘴,迈开腿直接跨出车斗,“来吧,换我蹬车,一口气奔到火车站!”  姜冬月吓得捶唐墨两拳:“说你多少次就不听!卡到脚摔了怎么办?”   “没事儿,你骑得慢。”唐墨边说边把姜冬月撵到后面,呼噜噜蹬着三轮车爬过一座矮桥,下坡后再走一段水泥路就进入市区,在大街小巷中灵活穿梭。   火车站位于洪金市的西北角,距离木匠厂约摸十五里地,唐墨以前帮老板运木料跑过几次。如今隔了几年再去火车站,他非但不发怯,甚至有种出远门的兴奋感,碰见什么新鲜东西便扭头招呼姜冬月看。   姜冬月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嘴角慢慢弯起来。她平日很少进城,但成婚之前那几年经常到百花招待所南边的药房给她爹抓药。第一次离开姐姐独自出门时心里怵得厉害,多一步也不敢走,时刻绷紧弦生怕迷路。   后来走熟识了,就放松下来,还能顺路卖土鸡蛋、粗洋布,顺便四处瞅瞅。   但她没往更西处走过,眼下听着唐墨吹牛侃大山,“年轻时和朋友计划扒火车如何如何”,心里没来由的觉着轻快。   真别说,两个人出门就是比一个人好,嘿嘿~   终于赶到火车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路边随处可见卖煎饼豆浆的小摊,还有人骑着敞篷三轮车吆喝揽客,“XX路走不走?五块钱便宜啦!”   “城里人真多。”唐墨嘀咕两句,找清洁工打听到放车子的地方,用大铁锁将三轮车锁好,然后拉着姜冬月去买票。   洪金市火车站并不大,远看像四个凸起的三角形,顶部红漆早已在风吹日晒中斑驳脱落。其中最左边是出站口,中间是售票厅,门口一排金属围栏,还有个四方的伞盖。   唐墨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在售票厅门口把布包放到传送带上过机安检,进门后直奔没人排队的窗口,大声说道:“同志,我跟媳妇俩人想去万通市,要最近的票,还有吗?”   售票员是个寸头的年轻小伙,似乎被唐墨的嗓门惊了下,轻飘飘透过玻璃瞥他一眼:“我查查。”   噼里啪啦地敲了阵键盘,小伙重新抬起头,飞快道:“五点五十三分有一趟临客,但两个座位不在同一车厢。六点五分也有一趟,快车,两个座位挨着。给你们选六点五分那趟吧?车票钱每张十五块五。”   “行!不差那十几分钟!”唐墨说着,数出三十一块钱从隔板下递过去。   售票员点了钱,操纵机器吐出两张红色车票,递给唐墨的同时叮嘱道:“现在五点四十二分,距离你们发车时间较近,请注意听广播,不要随便走远。”   “好嘞。”唐墨将两张车票捏在手心,沉稳地拉着姜冬月从另一侧出口离开,走到旁边台阶空旷处才低声问道,“冬月,咱们是几号车厢呀?座位挨着吗?你仔细看看先。”   姜冬月:“……”   她刚刚还纳闷唐墨明明没坐过火车,怎么看起来有板有眼的,原来全是硬撑……   “咱在二号车厢,一个座位号七,一个座位号八,肯定挨着。”   “那就好,总算不怕丢了。”唐墨大松一口气,拉着姜冬月去找候车室。   这个点候车室内人不多,但椅子更少,还有人躺着相连的三张椅子睡觉。没空位的索性拎着行李坐在地上,或闲聊或打盹儿,俱是面色疲惫。   唐墨和姜冬月对视一眼,果断选择去检票口站队。等到快六点时检票员开闸,夫妻俩顺利检票,穿过一条铺满菱形花砖的地下通道,又顺着人流走了两分钟,终于在二号车厢找到了座位。   这趟车是从南方开往万通市的,途经几十个站点,旅客也很多。七、八号座都有人,看模样像是母子俩。   “那个……”姜冬月刚开口,对方就主动起身,到车厢连接处重新找地方蹲下。   “嘿,还挺讲理。”唐墨让姜冬月坐在靠窗位置,自己靠过道,将两条腿尽量舒展开,“我都准备好车票给他们看了。”   姜冬月低声道:“你人高马大的,一般人都不会跟你扯皮,当然讲理啦。”   说着从包里翻出口罩戴上,再给唐墨一只,“戴着歇会儿吧。”   这年头普通人很少戴口罩,唐墨也不例外,捂了几秒赶紧放下:“我不戴了,太憋得慌。”   然而当气笛声响起,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唐墨立刻皱起了眉头:“啥味儿啊,怎么比村里茅房还难闻?”   姜冬月压低声音,凑到唐墨耳朵边说悄悄话:“因为厕所开门了~”   “火车厕所没有底儿,那啥都堆在铁轨上,咱这座位离厕所又近,没办法。”   唐墨:“^&*%¥#!”   他迅速屏住呼吸,像姜冬月一样将口罩戴得严严实实,然后才慢吞吞往外吐气儿。   看来外面也不是样样都好,啧。 第130章 国际城  虽然唐墨对火车茅房嫌弃得要命, 奈何人有三急,忍了二十多分钟后,他不得不憋着气跑了趟厕所, 回来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真臭。”唐墨声音压得低低的,“里面看起来挺干净,那股味儿能把人熏个跟头。”   幸亏来时路上吃了东西,否则铁定熏得没半点胃口。   小声抱怨一通,又问姜冬月:“你去不去?我领你过去?”   姜冬月摇摇头:“我晚点儿再去,先眯一会儿。”   “行,你想去了喊我。”唐墨说着, 也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里牢牢抓着自家布包。   这包是姜冬月用牛仔布和老粗布做的,很能装东西。眼下内里只有剩下的六个花卷和两瓶水, 准备批货用的钱则分别放在夫妻俩胸前特意缝的内兜里, 非常安全。   唐墨拍拍胸口, 自觉万无一失, 可以放心地补个觉,结果刚阖上眼没两分钟, 火车忽然“哐哐”地晃了晃, 然后停下不动了。   “咋回事儿?”唐墨“噌”地直起腰,“这么快就到万通市啦?”   可是外面没有站, 只有连绵的棒子地和成排杨树,两辆冒黑烟的绿皮火车自相隔数米的铁轨上轰隆隆飞驰驶过,只有他们这趟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停了。   正暗自纳闷,列车员从三号车厢快步走过来, 边走边高声喊话:“旅客朋友们请注意!本次列车还没有到站,现在是非站停车!到站时间预计延迟十五分钟, 大家不要随便走动,下一站快到时会有广播通知!”   唐墨心说这么大火车咋说停就停,还不如洪金市的公交车靠谱。然而车厢里大多数旅客都稳稳当当坐着,看起来十分习惯的样子,他便把话咽回肚里,只带着姜冬月去了个厕所。   “赶早不赶晚,再说咱们都买了票,这厕所不用白不用。”   至于车厢中间的热水,等快下车时去接吧,反正坐不了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后,火车终于在人们的埋怨声中缓缓启动,中途在一座小火车站停留三分钟,又在半道上非站停车两次,总算到了万通市。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万通站。请在万通站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下车……”   普通列车的座位不能向后倾斜,唐墨个子又高,坐得腰酸腿酸浑身难受,听见广播后急忙一手抓包一手抓姜冬月,顺着人流往车门处走。   他们的座位号靠前,下车也快,五分钟左右便穿过地下通道长长的台阶,检了票从出站口出来。   甫一掀开厚实的软玻璃门帘,唐墨情不自禁瞪大了眼睛:“好多人啊!”   但见宽阔的青砖广场上密匝匝到处是人,南来的北往的、挑担的扛包的、推行李的举欢迎牌的……晃眼望过去甚至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阳光穿透细小的灰尘扑面而来,和着不远处的汽车鸣笛声、买卖吆喝声,十分嘈杂中生生透出十二分热闹。   除了过庙会,唐墨很少见到人群熙熙攘攘的场景,站在原地深吸两口气缓了缓,就听到“铛铛铛”的熟悉报时声。抬眼看过去,原来是火车站旁边有座大钟,高高矗立着原膜三层楼高。   此刻长针正正停在最中间,粗笨短针指向左下方,竟然整八点了。   “嘿,出趟门可真不容易。”唐墨嘟囔一句,指挥姜冬月打起精神跟他走,“我在平村镇找熟人问了,来万通市批发衣裳的都去那个什么‘国际城’,离火车站不远点儿,朝北走走就能到。”   说着迈开步子就走,姜冬月忙忙扯住:“那边是西,这边才是北。”   万通市的批发市场全称叫做“万通国际采购贸易城”,她从前来过许多次,自然认识路,指着路标示意唐墨看,“你瞧,从这边过去应该是国际城,楼最多牌子最高,咱们先过去瞧瞧吧。”   唐墨脑门缓缓浮起个问号,被姜冬月拉着看看日头又看看影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转向了。   所谓“转向”,是晕车后经常出现的症状,有人头晕恶心导致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也有人像唐墨这样把正确方向调转,心里却以为自己清楚。   “走吧,大不了走错路再返回来。”姜冬月边说边拽着唐墨向北出发,很快过马路来到国际城主街入口,“就是这儿了,咱快进去转转。”   “准不准啊?千万别找岔地方。”唐墨仍有点不敢相信,仰头仔细辨认,却发现自己将将能认出“万通”、“国”、“采”四个字,其他几个字完全文盲看告示,除了黑还是黑。   唐墨没办法,只好跟着姜冬月往里面走,一路警惕地打量周围店铺。走了百来米,发现开门做生意的都挺兴旺,不断有人骑三轮车或三蹦子装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还有人骑着电动车送货,悬着的心慢慢踏实下来。   管他国际城国外城呢,能便宜批货就是好城。要实在批不到便宜的,他就劝冬月换个买卖干。   养蘑菇就挺好,养小兔也不赖,等过几年笑安长大些,他们两口子还能攒钱开养鸡场,日常卖鸡蛋,过年宰老鸡,听说很有赚头。   姜冬月丝毫没察觉唐墨的想法,她双眼放光地沿着主街向前走,碰到卖衣服的不管店面大小都挨家进去询问。   “老板,你家衣裳咋卖啊?买几件能走批发?”   “我自己家开服装店的,专卖女装童装,想批发一些新款。”   “秋冬穿的牛仔裤有吗?拿件样品我先看看,要颜色匀称的,不要上宽下窄萝卜裤。”   就这样边走边问,不合适的直接略过,有合适的便在小本本记下情况,同时收两张老板的名片放进口袋,没多会儿就记满了一页纸。   随着探寻店铺的数量不断增加,姜冬月周身气势也迅速膨胀,从小心挑款、大胆砍价的新手掌柜摇身变成了开店多年、经验丰富的老手精英,仿佛腰里缠着万贯家财,而不是夫妻俩加起来仅揣了三千块钱。   唐墨:“……”   咋说呢,他知道出门谈生意得适当吹点牛皮,但眼睁睁看着自家媳妇拉大旗扯虎皮,把批发店老板侃得一愣一愣,到底有些心情复杂。   瞅那抬头挺胸的架势,谁敢信姜冬月是头一次来万通市的农村妇女?啧啧啧。   等到火车站大钟十一点报时,姜冬月已经写满了办个笔记本,唐墨趁喝水的功夫见缝插针,小声道:“你一早上哒哒哒地跑了快五十家店,为啥一件衣裳没买?我看人家出价儿不算高啊。”   有些衣服价格低得甚至像不要钱,当然质量也不咋样……   姜冬月翻开本子解释道:“咱们人生地不熟嘛,多听多问才不上当。比如划横线这几家,他们的牛仔裤和衬衫肯定是从同家服装厂进的货,布料、裁剪一模一样。”   “可是他们往外卖的价格不相同。二号裤子最便宜,但必须搭着买他家卫衣,颜色老气不说,料子还起球。”   “三号跟二号差不多,都是好坏捆绑卖,四号……六号质量最好,但价格偏贵,老板说话也冲,不知道能不能谈妥。七号价格居中,要能往下便宜点儿,后晌就可以去他家批货。”   姜冬月边说边用圆珠笔划掉不太行的,然后在看好的几家店铺名字上画个五角星,“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咱们多跑跑,先批几件试试水,甭管赚多赚少,起码不会吃亏受骗。”   唐墨听着听着,佩服地竖起大拇指:“冬月,真有你的。难怪老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看卖衣裳的道道快赶上你头发多了。”   别的不提,他像个保镖似的压阵走了半天,除开价格高低,愣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姜冬月笑着捶唐墨一拳:“少贫,赶紧找地方吃饭吧,下午才是重头戏。”   唐墨:“这个我在行,东边街角那家馄饨店你看见没?桌椅板凳都比别家干净,咱先占个座去。”   “行,正好就着热汤把花卷消灭掉。”   两人商量着买了大碗混沌和炒饼,临走又找老板灌了瓶热水,然后继续回到国际城撒网找货源。   国际城占地面积很广,但商户经营范围更宽泛,卖衣服、箱包、日用、玩具、书本等等应有尽有。姜冬月和唐墨目标明确且做事有条理,下午两点之前就把剩余几十家卖女装童装的店铺跑了个遍,来回比较后,最终分别从三家店铺拿了货。   其中一家是牛仔裤,另一家是卫衣和内裤,第三家则是倾销处理的袜子和打底裤。无论批发价高低,姜冬月都坚持一件件清点,确认无误后才递给唐墨用包袱皮捆扎起来。   卖牛仔裤那家老板笑姜冬月太仔细,姜冬月也不恼,笑吟吟地道:“我家小本买卖,不仔细怎么行呢?”   她从前又不是没上过当,哼!   担心衣裳回本慢,姜冬月还从主街入口附近花六十块钱批了一百五十枚竹蜻蜓和二十支发光陀螺,准备放自家店里零卖。   她和唐墨来万通市一趟不容易,车票、吃饭、板厂脱工……处处都是钱,能多买就得尽量多买些。   唐墨吭哧吭哧扛着两个大包袱过马路,边走边自夸:“你看看,幸亏我跟你做伴儿来了,要不然你咋回家?”   姜冬月拎着两个小包袱,眉眼弯弯地跟在唐墨身侧:“是啊,幸亏有你在,明天做顿好吃的犒劳犒劳。”   “韭菜饺子行不行?配点虾皮特别香。”   “好说,家里有点虾皮呢,我明儿一早起来再去小卖铺割块猪肉……” 第131章 到家啦(捉虫)  姜冬月和唐墨运气不错, 赶到火车站时恰好刷出了退票。两人立刻交钱拿票,然后马不停蹄往候车室跑,一秒不耽搁地奔上了五点五十八分的普快火车。   “真险啊, 差那么一点儿就关闸门了。”唐墨边说边把包袱堆放到车厢连接处的空地,让姜冬月挤过去坐,“瞧你那满头汗,赶紧歇会儿。”   姜冬月确实累得够呛,也不跟唐墨客气,随手擦了擦汗就坐到包袱皮上面,好几分钟才缓过劲儿。   “下次出门说啥都得提前买返程票, 不能这么慌忙了,跟狗撵似的。”   而且今天要是没赶上退票,她跟唐墨至少得晚一个多小时才能上车, 回到家都不知道几点了。   唐墨在旁边靠着墙“嘿嘿”直乐:“大狼狗撵你都跑不了那么快, 两条腿倒得快赶上儿子的风火轮了。”   唐笑安上育红班后认识了一帮伙同龄人, 经常呼啦啦在街上窜来窜去跑着玩。但他个头偏矮, 为了夹在同学群中不掉队,每每将两条小短腿儿抡得飞快。   唐墨也不知道咋回事儿, 看见一次笑一次, 背后还给唐笑安取了个绰号叫“唐老二风火轮”,气得姜冬月锤了他好几次。   果然, 话音刚落,小腿肚又挨了两记,并附赠眼刀子一枚,“少瞎说, 笑安长得慢还不是随你?我七八岁就抽条了,在我们村那是数得着的高个儿。”   唐墨差点笑出声来, 想居高临下呼噜一把姜冬月的脑袋,比了比有点远又把手拿开:“没事儿,‘砖头砌墙,后来居上’,笑安肯定能长大个。咱们笑笑以前排啥队都占排头,现在也慢慢挪到中游了。”   提起一双儿女,唐墨那张黑脸不自觉软了三分,“听说上大学都要坐火车,有的能连坐两天两夜,下车时脚肿得穿不进去鞋。万一笑笑考得远,坐火车多受罪啊……”   似乎是被想象中的“亲闺女坐火车”场景心酸到,唐墨忽然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咱们存钱买车吧,等以后笑笑考上大学,就开车送她。”   姜冬月:“……”   扯什么呐,唐老黑你是不是忘了闺女还在上小学?   正要开口,旁边同样站票的一个中年男人抢先道:“别买车!我这么跟你说吧兄弟,不管什么车都是贬值物品,劳斯莱斯也不例外!”   “只要一落地,四个车轮胎挨着了土,二十万豪车立马变十万。你别不信,我在北京上海见的多了,那有钱人买车呀,都怕贬值,所以都贷款!凯迪拉特你知道吧?德国大品牌,折旧率老高了,我帮他过手融资……”   唐墨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当然不懂什么“斯”什么“特”,但他着实不待见唾沫星子满天飞的陌生人胡吹,急忙摆手打断:“我不买好车,买个普通的能送闺女上大学就行。”   那中年男人愣了愣,不可思议地道:“哎哟兄弟,你家姑娘恁娇养?我这么跟你说吧,棍头出孝子,娇养无义郎,尤其姑娘家天生外向,嫁出去就是婆家人,你在家绫罗绸缎的养着都没用!我——”   “我闺女不一样!”唐墨冲姜冬月挤挤眼,开始无底线吹捧唐笑笑,“我闺女生下来就俊,白白胖胖的爱笑,十里八乡都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后来上了学,年年考第一没换过人,在班里特别有威望,校长都怕她转学。字典上那么多字儿,我闺女看看就会写,记得飞快……”   唐墨左一个“我闺女如何如何”,又一个“我闺女这样那样”,那股自豪劲儿,仿佛胸前戴了大红花。姜冬月臊得没眼看,索性偏过头牢牢盯着自家包袱,假装在认真防偷儿。   中年男人很快也承受不住,试图把话茬扯回来,但唐墨装傻充愣地不给他机会,硬生生吹了七、八分钟,直到火车“哐哐”地顿在半道,姜冬月拧开水瓶递过去,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住嘴巴。   哎哟……中年男人同情地看看姜冬月,借口上厕所抽根烟,夹起自己的黑灰皮包脚步匆匆离开,列车重新启动也没回来。   姜冬月低声笑话唐墨:“瞧你把人吓的,车都顾不上卖了。”   “切~他哪是卖车啊?我看跟小贵子以前那档买卖差不多。”唐墨边说边把包袱挪挪位置,挨到姜冬月旁边坐下,“又卖车又贷款,我一听就头疼,火车上真是啥人都有。”   姜冬月笑道:“管他呢,正好走了给你腾个地儿。”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虽然彼此都有些困倦,但谁都不敢眯眼打盹儿。等广播提醒“本次列车即将到达洪金站”,两人同时起身,警惕地扛起包袱站到门边排队,停稳后第一个走出车厢,顺利检票出站。   这趟车幸运的没有中途非站停车,此刻时间将过七点十五,但深秋天黑得早,火车站附近已是华灯初上,几辆公交车亮着柔黄光芒在马路上穿梭,像平稳驶入河道的船。   “……”   姜冬月很少走夜路,唐墨做木匠时天天晚归却不经过火车站,夫妻俩一时间都有点懵,沿路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家三轮车,忙把包袱叠放进车斗,又用绳子捆结实。   唐墨重新把头灯绑到车把上,打开后指挥姜冬月坐包袱上面:“走,咱们出发!”   “这么多东西行不行啊?”姜冬月小心爬上去试了试,叮嘱道,“你悠着点儿,骑过前面那个大拐弯了就换我。”   “行。”唐墨应了声,弯腰弓背地双脚发力,很快蹬着三轮车离开火车站。   他以前经常驾辕拉木头,一次拉五排车,眼下这点分量不算什么。如果换姜冬月,女人家力气小得根本蹬不起来。   这种关键时刻,还得靠顶梁柱出马啊。   唐墨揣着点得意在前面卖力,一路骑出市区也不肯下来替换,累得满脖子汗。   姜冬月心疼坏了,趁爬坡时速度慢,从车斗跳下来跟着走,死活不肯再上去。   “坐得我腰疼,先走一会儿歇歇,累了我再坐车檐上。”   唐墨劝不动,只好继续蹬车向前,过俩路口就说姜冬月两句,“你再长五十斤我也骑得动,赶紧上来,叫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戳打媳妇呢。”   姜冬月心说可拉倒吧,也不看看自己后背都湿成啥样了,嘴里却道:“现在离平村镇老远呢,我再走几步。哎老黑,你说咱买个三蹦子行不行?等我以后赚大钱了再给你买好车。”   唐墨:“……”   唉,他媳妇人勤手巧样样好,就是脾气太倔,真没办法。   就这样一个蹬车一个走路,直到进了平村镇姜冬月才坐到三轮车檐上,让唐墨载着自己和衣裳慢悠悠往家走。   去时容易回来难,夫妻俩披星戴月地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唐笑安熬不住早早睡熟,林巧英和唐笑笑都在屋里等着,听见动静三步并作两步出来迎接他们。   “可算回来了,快进屋喝碗小米粥!”   “爹,妈,今天我和姥姥蒸了红枣馒头,特别好吃。”   唐墨瞬间满血复活:“好嘞,我在门口就闻到味儿了。”   他边说边兴冲冲地卸了包袱,又摸出俩竹蜻蜓让唐笑笑明天玩,看起来浑身轻松的样子。   但在外奔波一整天,且时刻提着心怕受骗,唐墨内里其实累得很了,坐在饭桌前就着米粥囫囵啃完仨馒头,对姜冬月说声“明天吃饺子”,就躺到床上打起了呼噜。   姜冬月:“……放心吧,少不了饺子。”   说到做到,第二天姜冬月早早起床去小卖铺割了二斤鲜猪肉,回家磨刀剁成馅儿,在热油锅里滚着甜面酱翻炒几下,然后倒入韭菜碎、虾皮和姜末,调了大半盆香喷喷的肉馅,足足包了四盖帘儿饺子。   林巧英颇有些心疼:“以前过年讲究二斤白菜二两肉,韭菜里磕俩鸡蛋就算富户了,地主家都舍不得像你这样调馅儿,忒费钱。”   姜冬月早已习惯了亲妈的脾性,闻言熟练地安抚道:“这样好吃嘛,再说咱家也不是天天吃,掰完棒子统共没包几回饺子,趁今天星期六补一补,昨天真把我和老黑累坏了。”   “妈~”唐笑安扔掉铅笔扑过来,“我给你捶捶背。“   说着攥紧小拳头在姜冬月肩膀处来回敲打,紫葡萄似的眼珠乌溜溜转,“妈,我明天不上学好吗?我想待在家里。”   姜冬月:“好呀,明天在家玩一天,妈带你去地里挖胡萝卜。”   “噢吼吼~”唐笑安顿时欢呼起来,坚持捶了几十下便跑去对唐笑笑炫耀,“姐姐,明天我要在家里玩一天!”   唐笑笑:“……既然这样,那今天我们多写五遍生字吧。”   “?”唐笑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没想出来就被皮薄馅儿大的猪肉三鲜饺拉走了注意力,下午老老实实多写了五遍生字。   晚上听媳妇偷学儿子糗事的唐墨:“……”   啧,啥时候笑安那脑袋要能转得像风火轮一样快就好了。   * * *   在家把新批的衣裳分门别类归置齐整,姜冬月便开始照常开店、出摊儿,先卖小玩具和秋季穿的薄款,立冬后再卖打底裤、厚卫衣以及去年剩下的几件呢子褂。   不得不说,万通市的衣服款式确比青银县那边时尚,加上姜冬月这几年积攒了口碑,所以生意挺红火,原计划卖到腊月的衣服提前清仓,冬至过后夫妻俩干脆又跑了一趟国际城进货,批发衣裳的同时还购了一批红彤彤的过年装饰品。   这次买了三蹦子,往返省力许多,傍晚就噌噌噌地到了石桥村。   过桥头时恰碰到刘香惠赶集回来,约姜冬月一块儿去县城买布。   “那个万里服装厂不干了,好布便宜处理,碎布头三块钱一斤,咱俩过去看看吧。” 第132章 黄米酒(捉虫)  刘香惠口中的“万里服装厂”, 就是青银县那家整合旧厂扩张而成的“鹏程万里服装集团”,当初要不是它突然涨价,姜冬月绝不会舍近求远往万通市跑。   没想到短短半年, 从里到外都透着嚣张的厂子居然会不干……姜冬月稍一思索便答应下来,和刘香惠约着明天一块儿坐她的三蹦子去。   “我晚上充充电,明天咱俩早点出发。”   “行,我吃完饭去家里找你。”   俩人闲话几句就各自归家,唐墨一路开着三蹦子来到自家店铺门口,然后把包袱卸下来扛进去,边干活儿边说道:“冬月, 你觉得服装厂是真不行了,还是像七分店那样在搞花头啊?”   所谓“七分店”,是国际城附近的一家日用杂货店, 门面挺大。上次批货时唐墨就看它门口架着喇叭不停广播什么“房租到期, 黑心老板跑路, 所有日用品贱价甩卖抵工资”, 还有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蹲台阶上抹眼泪,时不时哽咽着唱两句“眼泪止不住地流”, 看起来格外凄惨。   唐墨这人天生热心肠, 隔着红绿灯瞧见这一幕颇有些难受,结果第二次批货时又看见那个男人了!   同样的蹲姿, 同样的唱腔,只有广播词儿从“日用品”换成了“箱包”,而且门口台阶铺了块红毯,每一层都堆满箱子皮包, 明显是新买卖开张。   实事求是地说,还挺红火。   唐墨顿时感觉受到了伤害, 中午吃饭时冲姜冬月好一通诉苦,这会儿提起来仍然忍不住骂了那男老板两句。   姜冬月想了想,轻声道:“这个不好讲,我老长时间没去过青银县了,明天仔细瞅瞅吧。管他是真是假呢,至少便宜购几斤碎布头,要能腾出空去商品街,再捎带买点儿腐竹海带什么的。”   过几天就进腊月了,但唐墨每年在板厂砂光到二十三、四才歇工,她卖衣裳也是越靠近年底越忙,必须提早置办年货。   “成,总之你机灵点儿别上当。对了,我想买个坛罐子,今年在家泡点黄米酒喝。”   唐墨平日不烟不酒不好吃喝,但他爱凑热闹。秋收后有一次在乡亲家吃席,听陈爱党他们大夸特夸养生酒有奇效,什么旺头发啦、补脾胃啦吹得特别玄乎,就动了心思想自己泡点试试。   姜冬月小时候经常见她姥爷泡药酒,对这种东西并不反感,听唐墨念叨过两次后,趁上个月去高家屯给姜秋红送衣裳,专门找赤脚大夫买了五只干蝎子和一只干蜈蚣,准备打二斤散酒泡上。  结果唐墨没敢细看就跑了!   姜冬月哭笑不得,狠狠嘲笑了唐墨一顿,然后把那只干蜈蚣送给李亚楠,干蝎子洗干净后混着花生豆一块儿油炸了。   原计划让唐笑笑和唐笑安尝个新鲜,可惜一双儿女都随了亲爹的胆量,最后五只油炸蝎全进了当娘的肚子。   这会儿听唐墨旧事重提,姜冬月立刻斜他一眼:“还加料吗?”   唐墨咳嗽两声:“郑大夫说了,黄米酒是正经温补的好东西,不用整那些稀奇古怪,自己酿容易中毒。”   姜冬月忍住笑:“行吧,我买完布到商品街那头儿转转,碰到卖酒曲和黄米的就一并买了。”   乡下土路难走,所以出门向来早,第二天七点半姜冬月就开三蹦子载着刘香惠出发了。   突突突地奔到服装厂一看,里面居然真的在搞甩卖!成百上千匹色泽鲜亮的布料叠放在货柜上,四周走道堆着大量布头,尺余长的碎布头和超过两米的好布头混在一处,看中哪块就可以放塑料袋里到另一边出口结账。   看了看布料旁边用硬纸板标记的价钱,确实比以前买便宜,约摸□□折的样子。   “天呐,”刘香惠瞪大眼睛,“这么多布可咋挑?还没进去我就觉着头晕。”   姜冬月:“没事儿嫂子,我帮你看着,咱吃不了亏。”   “那再好不过了!”刘香惠说着,随手扯开一批朱红色绸布,“我想给闺女挑一块嫁妆布,冬月你是个行家,帮忙掌掌眼。”   “啥?”姜冬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嫂子你说的是艳淑吧?她才几岁呀,哪里就用着嫁装布了?”   刘香惠登时笑个不停:“什么几岁啊,艳淑生日晚,翻过年虚岁就二十一了。虽然没有托人相看找婆家,但是该准备也得提前准备。现在年轻人结婚不比咱们那时候简陋,啥都得买,能省就省一点儿。”   姜冬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发现还真是这样,忍不住叹了口气:“日子过得真快,我还以为艳淑刚上高中,唉。”   攒嫁妆是正经事,姜冬月唏嘘两句,就和刘香惠结伴挑布料,沿着货柜仔细对比。   乡下结婚通常男方家盖房子,女方家陪送铺盖,从两铺两盖到六铺六盖都有。近几年生活条件高了,有些人家更是陪送八铺八盖。反正不管怎样都是双数,寓意新婚夫妻成双成对。   其中嫁妆布是专门买来做被子的,特别是小两口用的喜被和枕套,里外里都使的同一块布。这样不仅看起来鲜亮齐整,同时也承载了团圆美满的祝福。   刘香惠素来脾气软且疼爱闺女,挑来挑去,狠狠心给赵艳淑买了两匹布,红色的是大红牡丹花开富贵,绿色的是龙凤呈祥鸳鸯戏水,都是质量很好的锦缎料子,摸起来光滑厚实。   姜冬月看得眼热,有那么几分钟甚至想给唐笑笑提前买全放家里,幸亏关键时刻想起从前的种种焦灼,及时冷静下来,挑好嫁妆布又帮刘香惠选了一块绣吉祥云纹的蕾丝绢布做盖头。   她自己刚批货没啥必须要买的,看来看去扯了十米黑色条绒布、一块不规则老粗布和五斤深色布头。   结完账出门,刘香惠十分高兴:“今天买得真值,比年初我弟媳妇买的便宜了九十多块钱呢。”   姜冬月同样觉得划算。她现在裁衣裳少了,但家里人穿的裤子大部分都是自己做,既省钱又合身。假如服装厂一直这个价,她就可以少跑几趟万通市了。   买完布看天色还早,俩人又去商品街购了点年货,最后打听着找到后巷里的散酒铺,买了个八升的玻璃罐子,又到旁边店买了二十斤黄米和一小袋酒曲。   刘香惠夸道:“冬月你真能干,我长这么大都没酿过酒,去年焖酱还生虫了。”   “害,这个不算酿,做起来很简单。”姜冬月边说边给老板找零钱,“把黄米泡半天再上锅蒸熟,然后掺凉开水、酒曲,搅和均匀了装罐子里面,放两三天就能舀着喝。”   刘香惠一琢磨,决定跟风买个小玻璃罐:“成功脑袋顶秃得差不多了,随便给他补补,比喝白酒强。”   要是这招不灵,她就用玻璃罐腌咸菜,有没有发毛出霉看得清楚。   “嫂子你别买酒曲了,哪天蒸黄米上家叫我,以前我姥爷会酿酒。”   “那感情好,到时候请你吃酥鱼……”   两人有说有笑地满载而归,到家时已快晌午了,姜冬月匆匆吃完饭,便把黄米泡进凉水里,接着烧水蒸发糕。   这法子是高成静教的,在棒子面里倒入半袋发酵粉,用温水搅和按压成团,放煤炉旁边用旧褥子暖着。   差不多仨钟头后,加入一小撮白糖和苏打粉和面,揉搓光滑后再让面团醒十来分钟,就可以直接切块放蒸笼里。   别看材料普通,步骤简单,出锅后能蓬松三、四倍,吃起来格外暄软香甜。   林巧英上了岁数牙不好,尤其待见这一口,已经将发糕划拉到和枣花同样重要的位置,准备过年多蒸些上供。   姜冬月也很喜欢,出摊时切两块发糕带着,到饭点了买碗热馄饨泡进去,再配个咸鸡蛋,她能从腊月头吃到腊月尾,永远不觉得腻歪。   奈何唐墨非常反对:“天天絮叨‘人是铁饭是钢’,怎么到自己身上就犯糊涂?发糕说白了还是棒子面,能有啥营养啊?”   姜冬月想说“我不是天天出摊儿,而且出摊儿也只在外面吃一顿饭,根本不碍事”,但唐墨不知道犯哪门子轴,竟然偷摸着把半搪瓷盆的发糕藏起来了。   他两手一摊,表情十分光棍:“腊月东西多,谁知道你放哪儿了。”   姜冬月:“……”   多大年纪的人了啊,真是替他羞得慌,略略略~   腹诽归腹诽,姜冬月心里其实很受用,悄悄把伙食费提了个档,有集时照常出摊儿卖衣裳,没集时在家蒸馒头、扫房子、宰鱼炖鸡、炸豆腐……一直忙忙碌碌干到腊月二十四,傍晚把过年装饰用的小灯笼、红辣椒、红鞭炮、生肖香包等折价处理掉,没卖完的几件衣裳收拾打包,然后正式挂牌休息。   今年板厂生意旺,唐墨后晌结了账,还领了十斤苹果的年礼。夫妻俩难得同一天歇工,夜里坐床头盘了盘小本本,发现过年物事准备得差不多了,便决定明天带全家人去平村镇洗澡。 第133章 新澡堂  这年月乡下没有暖气, 冬天全靠在屋里生煤炉取暖,冷的话顶多再添个火盆或山西炉,往里面扔些碎木头块、棒子芯儿、干树枝等, 趁着暖烘烘的热乎劲儿赶紧拱被窝睡觉。   石桥村像唐墨和姜冬月这样一家有两口人挣钱又舍不得受冻的,便在东西侧屋各生一个炉子。无论火旺火弱,至少白天黑夜地熏着墙壁,进门后比外面暖和许多。   有那没儿没女的老人,冬天根本烧不起煤炭,每年秋收后都像蚂蚁搬家似的一趟趟往家里拖棒秸、拾柴火、捡木头,冷到受不了的时候再拿出来烧。   棒秸木头之类的燃起来很旺, 但是不经烧,隔一会儿就得续点柴火。所以多数老人会在夜里睡觉前把输液瓶子灌满热水,塞进被窝里捂脚, 然后甭管冷热一觉捱到天明。   这种情况下洗澡是绝对的奢侈事儿, 不但要费煤烧水, 还得仔细遮挡门窗防止受寒感冒。因此乡下的冬季很少有人洗澡, 偶尔脏得受不了了也只是兑盆热水擦擦。   想彻底洗干净,通常要等到明年正月十六或二月二。那时阳历已进三月, 柳树抽芽燕儿北归, 可以烧一大锅水痛痛快快洗澡洗头,搓掉积攒了成冬天的泥垢。   唐笑笑和唐笑安早已习惯了这种洗澡频率, 乍然听说可以去外面洗,还能泡池水里游,兴奋得不得了。   “妈,澡堂离得远吗?在你和我爹坐火车去的地方吗?”   “不会游泳怎么办?站在池子外面洗?”   “澡堂子不远, 就在镇北边,沿平金河走小路拐俩弯儿就到了。”姜冬月坐在车斗里, 一边拽褥子给林巧英搭腿,一边摁住唐笑安,让他坐在自己和笑笑中间别乱动。   “听说澡堂里能洗单间,也能洗大池子,到地方了咱们先问问。”   林巧英低声埋怨闺女:“你们四个洗洗得了,非得挂上我。我一把年纪了哪有恁干净,刮感冒了不是净找麻烦?”   姜冬月:“没事儿妈,人家澡堂里有吹风机,洗完吹干头发再出来。要是半路风大,就让老黑先领孩子回家,咱俩在后面慢慢走,冻不着。”   三蹦子速度快,几人说话间没多会儿就到了平村镇。因是十里八乡第一家开业的澡堂,名头很响亮,稍一打听就找到了地方。   这家澡堂名叫“旭日升”,从外面看只是普通民房的模样,绕过迎碑前进入院子,才发现里面特别宽敞,除了有颗枣树用碎砖围住,其他地方都漫了水泥,平平整整的。   东南角站一座高高的锅炉,有人专门守着往里面添炭,隔老远就听见火苗声呼呼的。   正东露窗口的房间专门收费,坐着个嗓门挺洪亮的婶子:“洗大池子还是单间啊?大池子一人六块,单间二十五块,一间里头最多洗四个人。”   说着掀开旁边厚厚的门帘,“南北都是单间,大池子推开那扇红门再往东走一点儿。你们来得早,这会儿里面没啥人,洗哪个都行。”   姜冬月想要两个单间,唐墨有点心疼钱:“你带着咱妈跟笑笑洗单间吧,我跟笑安俩男人冲冲得了。”   姜冬月小声道:“笑安脸皮多薄你又不是不知道,恐怕一进大池子就得窜出来。”   唐墨:“没事,我先领他瞧瞧。”   男孩子天生爱玩,有个大池子能扑腾比啥都开心,他儿子肯定跟他一个想法。   唐墨信心满满牵着唐笑安离开,结果半分钟不到就咚咚咚跑回来,憋着笑直接掏钱定了两个单间。   没办法,他儿子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多光屁股的大老爷们儿,刚刚嘴都撇起来就差掉眼泪了啊哈哈哈哈哈!   饶是如此,唐笑安仍绷着脸冲姜冬月告状:“妈,我不想跟爹洗澡。”   “洗吧,你爹会搓澡,洗的干净。”姜冬月揉揉儿子的脑袋安慰他,“洗完了妈给你吹头发,回家再剪个发型。”   唐笑安:“好吧。”   姜冬月来时带了洗头膏、香皂和毛巾,分给唐墨一兜,嘱咐他看着点儿唐笑安,然后男左女右地去里面找单间。   这会儿人少,姜冬月她们很快排到了九号房,等澡堂工人往浴缸里放满热水离开,就插上门栓,拉严实窗帘,兴冲冲地开始泡澡。   单间面积只有四平米左右,靠门一张狭窄木床放衣裳,靠里是一个浴缸和淋浴喷头。墙上钉着块小方镜,用塑料绳绑着一把梳子,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妈,澡堂真舒服。”唐笑笑单手抓着浴缸边,让自己慢慢飘起来,“你看,它再大点儿我都能游泳了。”   林巧英忙道:“不行不行,再大就把你飘走了,可不敢随便下水啊。”   唐笑笑仰起头:“平金河的水不干净,我才不去呢,以后长大了我要去海里游。”   还要穿一条电视里那种人鱼公主裙,在水中摆尾巴,嘿嘿~   这种单间都有时间限制,快满一小时会派人来敲门,加上待时间长了容易闷热头晕,所以姜冬月略泡了泡就帮林巧英搓背,又催唐笑笑动作利索点儿。   唐笑笑吐吐舌头:“知道啦~”   女士单间这边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男士单间那边的父子俩就不太美妙了。   “快过来!”唐墨手拿香皂围堵唐笑安,“你自己不会搓澡,爹给你洗的干净。”   唐笑安在浴缸里摇头摆尾,态度十分坚决:“我不过去,你把我的皮搓掉了。”   唐墨:“没有,就是红了一块儿,吹吹马上好。”   唐笑安:“我都看见了!”   唐墨:“……”   说多少次了搓下来的是皴,是皴!兔崽子咋愣不信呢?莫非嫌他搓疼了?   眼瞅着儿子在浴缸里晃来晃去死活不出来,硬抓生怕把他摔了,唐墨无奈地叹口气:“算了算了,爹给你打打肥皂,你泡水里冲一冲吧。”   唐笑安伸长胳膊:“爹,前面我自己打。”   唐墨:“…………”   小兔崽子,要不是看过年的份上,今天一顿澡没洗清楚你就挨三顿打了!   磕磕绊绊地终于洗完,五个人重新汇合,都觉得又舒服又疲累,吹干头发歇了几分钟才出院子。   林巧英裹着围巾帽子和手套,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含笑道:“真是一分钱一分货,澡堂子洗的是比家里干净,上称少不得轻二斤。”   唐笑安认真道:“姥姥,我能轻三斤,因为我爹把我的皮搓掉了一块,很大很大的一块。”   林巧英急忙把外孙搂到怀里:“没事没事,你爹手劲儿大,到家长长就好了。”   哄了两句又压低声音指点姜冬月,“回去给孩子上点儿心看看,他人小嘴巴拙,挨了打都不知道咋说。”   吹着西北风在前面开三蹦子的唐墨:“?!”   他在丈母娘心里一直都是老实顾家的好女婿啊,怎么可能洗澡打孩子?   太冤枉了,明年说啥也不能再来这家澡堂子……   * * *   “冬月,那家澡堂子真不赖,七、八年没洗这么干净了。”林巧英撸袖子露出一截手腕,“你瞧,老树皮都变色了。”   姜冬月抖开新棉袄让林巧英试穿,顺手把套袖抻平整:“我觉着也是。最主要里面暖和,不怕着凉受风,明年咱们还出去洗。”   “行,到时多拿两条毛巾擦头。”林巧英说着,珍惜地摸了摸棉袄,有心说自己这么大年纪用不着穿新衣裳,又怕拂了闺女好意让她生气,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立马脱下来收好。   “我初一再穿,冬月你也赶紧回去吧,家里米面啥的都有,不用惦记。”   “知道了妈,你在家别太省俭,该烧火烧火,该炒菜炒菜,我初二就来接你。”   姜冬月说完,绕院子转了两圈,把水桶压满水拎到屋里,然后才向林巧英道别,匆匆拐去东牛庄赶集买对联。   这几年乡下日子比往年好过,新东西随之增多,对联都翻了花样,从纯墨色发展出烫金、撒金粉、红黑双色等。连各种神码也升级换代,纸张变厚的同时颜色越发鲜亮。   姜冬月精挑细选了半晌方把东西买齐,回家时路过平村镇,发现十字路口附近竟然开了一家台球厅。   说是“厅”,其实就是室外搭个棚子,下置两张台球桌,想玩的可以单买或包月。   由于场地简陋,价格并不高,反倒是相邻的小卖部借了波人气。   日新月异啊……姜冬月暗自感慨,夜里炖鱼的功夫特意多烧了一条糖醋鱼,除夕便用新菜式上供祈祷。   唐墨故意吧嗒嘴:“厉害呀,静静在洪金市那点学费太值了,连她小姨都教出师了。”   “边儿去,”姜冬月推开唐墨,让他腾出地方搁供桌,“别人新咱们也新,新年新气象嘛。”   铛~铛~铛~   十二点钟声敲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随其后,陆续炸响石桥村的夜空,标志着戊寅虎年的到来。   许是应了那句“新年新气象”,正月里平村镇先后有一家炸货店和一家川菜馆开业,平村镇也多了两户卖菜的和一户卖鞋的。   新生意出现的同时,旧买卖——譬如裁缝、补锅、磨剪子等等——迅速消亡,半新不旧的则在挣扎中勉力支撑,最后不幸垮掉。   没错,青云县的鹏程万里服装集团正式关张了。   姜冬月对此并不吃惊。因为她跑到万通市的国际城批货,实质等于从二道贩子手里买衣裳,中间交了一笔过路费。   但即便如此,算上车费等额外开销,仍然比鹏程万里那边便宜。   价格上没有竞争力,而且本地多是小商贩,支撑不起数量,自然摊子铺得越大垮得越快。   好消息是鹏程万里牵涉颇多,据说县政府会出面牵头,找有意向的商家搞承包,尽力把县城唯一的服装厂盘活。   在此之前,厂里所有库存都会降价处理。姜冬月趁机批了六千多块的布料和成衣,一举把自家店铺囤得满满当当,出摊儿次数也跟着增多,十天里能跑五趟集,晒得脖子脸都成了两个色。   做买卖无非一进一出,既有低价货源,又勤快肯吃苦,姜冬月的小金库很快充盈起来。   然而五月立夏之后,她便改成了五天出一次摊儿,腾出时间多照料俩孩子。   主要是唐笑笑。   当年的小短腿儿辛辛苦苦从育红班升到六年级,过阵子就要考初中了。 第134章 考初中  老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但姜冬月从前真没怎么为唐笑笑的学习操过心,任由闺女骑自行车跟着老师考了两次试,就高高兴兴地放了暑假去地里干活儿, 整天浇菜、拔草、间棒子苗……暑假过完晒得像个黑煤球。   现在家中条件拔高,加上暗地里揣了点儿补偿的心思,姜冬月对唐笑笑这次小升初考试便格外看重,一边煮鸡蛋、炖肉增加营养,一边趁十五悄悄去庙里烧香拜菩萨。   等地里麦子浇完灌浆水,她还专门到洪金市打听着买回来两套模拟卷,交给唐笑笑周六日在家练习, 让她掐着表先熟悉一下考试的感觉。   如此小心稳妥地过了十几天,姜冬月夜里忽然惊醒:“糟糕,我梦见笑笑考试太紧张找不着座位了!”   唐墨:……?”   他缓了缓气儿, 拉着灯把床头并排放置的俩水壶拿过来, 自己喝一个给姜冬月一个, 润了润喉咙才慢悠悠开口:“别提笑笑紧张了, 笑笑他爹都跟着着(zhao)紧。”   “要我说你还是歇歇吧,笑笑都念多少年学了, 以前也没见过啥特殊待遇, 不是照样领奖状?”   姜冬月:“……你知道什么,孩子考上初中就得出去住宿, 跟平常考试不一样。”   “切~”唐墨翻个身躺好,“管他考东考西考南北,凭咱闺女的本事,到时候学校老师指不定来家里抢人呢。”   “伟大领袖早有指示,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你不能光紧张不活泼啊,赶紧睡吧,明儿吃那个……”   唐墨话没说完就眼皮打架陷入沉睡,姜冬月伸脚踢踢没心没肺的家伙,“啪嗒”拉灭灯绳睡觉。   算了,扫帚描花粗枝大叶,凑合过吧。   想是这么想,姜冬月始终有点儿不放心,第二天特意早早起床,拎饼干到村头土庙里念了三遍“日出东方太阳升,所有噩梦化吉祥”,然后才回家做饭。   林巧英知道后,又在自家院子的西墙画了一会儿圆圈,“你太姥爷那辈传下来的,‘梦到不祥,画在西墙,太阳一出,化成吉祥’,比别的破法儿都灵。”   唐墨万不敢笑话丈母娘,仗着身高优势偷偷冲姜冬月歪眉瞪眼地扮个鬼脸,就跨上自行车叮铃啷当地出了门。   明天是五月端午,板厂后晌放半天假,今儿得早去晚回,先把板子砂出来。   “哎呀,老黑这一天天的真不容易。你啥时候有空给他换个新洋车,现在这个都不成样了,除了铃不响别的哪儿都响。”林巧英边说边把去年剩下的干苇叶解开,泡进锅里加水煮。   姜冬月在旁边淘洗糯米和绿豆,说道:“我早想让他换了,他死活不听,非说那车是他头一份工钱买的,必须骑到钢梁朽了才下岗。”   “老黑是能过日子的人,比你爹在时还省俭呢。”林巧英笑得皱纹都深了,念叨一会儿陈年旧事,又问姜冬月打算让唐笑笑去哪儿上初中。   “姑娘家终归是上学享福。看你姐姐家静静,生来就随了你姐夫的模样,咋养活也不俊,脾气还挺倔。因为上了学会识字算账,又掏钱学了厨师能支起一摊买卖,到婆家以后腰杆儿硬实得很,仨月就吵吵着搬出去单过了。”   “头两天秋红过来送干枣,说静静有身子了,怕下雨拉货不方便,婆家那头儿还添钱给买了个小轿车,真是越过越红火啊。”   姜冬月这才知道外甥女怀孕了,惊喜道:“太好了,这下姐姐可去了一桩心病。她怎么不在家等等我,我多少给静静捎件新衣裳。”   林巧英:”你还不知道秋红那脾气嘛,静静前年底成婚一直没动静,连带她跟着受了些难听话,东西搁家里就掉头找亲家显摆了,起码能炫到天黑。”   姜冬月“噗嗤”笑了:“炫就炫吧,风水轮流转,该到我姐姐占上风了。”   母女俩边聊边忙活,中午包了满满一搪瓷盆的红枣粽子和绿豆粽子,可把唐笑安高兴坏了,下午去学校时还要挑形状好看的带走两个。   “我下课了吃一个,放学了再吃一个。”   只要吃得多,他早晚能长得比班长更高,哼!   唐笑笑对粽子的热情没有弟弟那么旺,尝了三个就改吃馒头,狼吞虎咽地把半盘拍黄瓜消灭掉,又喝两碗绿豆汤,然后一抹嘴:“妈,我明天早上去东大树考试,考初中。”   姜冬月“嗖”得睁大眼睛:“这么快?”   她先前问过李亚楠,小升初全县统考差不多在六月十七、八号,那些自己能招考的学校,通常也会将时间定在六月中下旬,咋的东大树考这么早?   唐笑笑点点头:“对,明天八点就考啦,先考语文,再考数学。老师让六点半到学校集合,骑自行车过去。   姜冬月:“知道了,我明天早点带你去。”   “不用不用,”唐笑笑急忙摆手,“我们班同学都是自己骑车,没事儿,东大树离得近。”   姜冬月:“……”   很好,她闺女一点儿都不紧张,还有种出门玩耍的快乐,看来昨夜那梦真是反的,啧。   东大树位于高家屯西南方向,名字土气但面积很广,据说解放前好几个大地主。东大树中学就在他们村和旁边郊县的中间地带,四周庄稼环绕,门口种着几颗高大粗壮的银杏树,听说有五十多年树龄。   前两年姜冬月和唐墨开着娄机到处揽活时,曾经从学校附近经过,还摘了低处的银杏果看稀罕。   但自己出门时觉得近,放闺女出门时就觉得很远了,姜冬月思来想去,到底趁傍晚买盐的空档去李亚楠家走了一趟,请她路上多看顾唐笑笑。   李亚楠爽快道:“冬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明天我点清人数就把笑笑喊我旁边,守着她骑车,保管从头到脚好好的。”  她不是师范出身,能在村里小学站稳脚跟很费了番苦功,即便如此,现在全班包括唐笑笑在内统共才八、九个尖子生,不用姜冬月发话她也会仔细留意。   唉,真希望这班学生甭管好赖都能考上初中,要是像上一届那样仨瓜俩枣的,她肯定得被张校长和乡里批评。   ……   “同学们,今天咱是去东大树考初中,不是出门郊游,必须遵守纪律!路上骑车注意点儿,谁都不许往前窜啊!”   “好了都安静点儿,现在开始点名,唐笑笑、陈立贤、赵小勇……”   李亚楠手持花名册,站在乒乓球台上高声点名,到一个学生打一个对勾,末了发现有四个没来,忙指派高个学生骑车去家里叫人。   石桥村地方不大,学生彼此之间都熟悉,四名学生很快去而复返,但只带回来三个迟到的。   “老师,李乐乐家没开门,他奶奶让我们先走。”   啥人呐,好歹让孩子试试水……李亚楠轻咳两声:“知道了,我们快出发吧!全体跟着老师走,记住自己前后左右都是谁,别乱窜!”   教语文的张老师老家在外省,不认识去东大树的路,所以李亚楠在前面领队,张老师在后面压阵,放羊似的带着三十几个学生朝桥头而去。因为大街窄,猛一眼瞧过去竟有些浩浩荡荡的架势。   姜冬月站在巷子口盯人,发现唐笑笑老老实实混在队伍里,骑得挺稳当,终于放下心来,拎着提篮和儿子去地里摘菜。   这会儿刚七点,日头并不算热,唐笑安追着一只翠绿螳螂来回跑,转眼便把对唐笑笑骑自行车的羡慕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地摘了西红柿摘豆角,又让姜冬月给他够高处的柳条编帽子。  “行,”姜冬月应了声,折两根长柳条递给唐笑安,“自己编还是妈帮你?”   唐笑安认真道:“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做吧。”   边说边把柳条绞起来,在头顶比了比盘成圆环状,“姐姐教过我编帽子。”   姜冬月笑道:“还教过你什么呀?”   “还教过写字,念拼音,跳绳,好多好多。”唐笑安说着说着,忽然仰起脸问姜冬月,“妈,姐姐是不是要走了?她还回来吗?要是姐姐不回来,我能去看她吗?”   姜冬月登时卡了壳,想了想说道:“你姐姐不走,她是考初中啦。等以后上初中了就在外面学习两天,回家待两天,不能天天在家。”   说完眼看唐笑安眨巴着眼睛要掉泪,姜冬月急忙补充,“你姐姐很久以后才上初中,到时候棒子都长老高了,你看现在麦子还没割呢。”   在唐笑安的印象里,掰一次棒子就是一年,时间特别长,小家伙歪着头思考片刻,感觉心里舒服了,又开始提新要求:“妈,我也要上初中。”   好在他有点自知之明,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扭扭捏捏把柳条帽子戴到头上,颇有些愁闷地挠了挠,“姐姐的卷子真难,我不会做。”   姜冬月:“……”   万万没想到,全家唯二为笑笑上初中发愁的人,居然是笑安…… 第135章 过麦天(补)  小学考试相对简单, 语文一小时,数学一小时,中间休息半小时, 所以十一点多李亚楠她们就浩浩荡荡回来了。   在村西桥头点过名,确认没缺没漏,三十几号人便像溪流入海似的分散开来,各回各家。   唐笑笑没走大街,叮铃叮铃地从河岸绕过来,进门后急匆匆放好车子,直奔厨房找饭:“姥姥, 家里有黄瓜西红柿吗?我的肚子都快扁了。”   她早学会骑自行车了,平常去小卖铺或同学家经常蹬着,感觉十分自由。但爹妈天天忙干活儿且都不爱出远门, 因此唐笑笑最远只骑车去过平村镇和魏村, 从没一口气骑出二十几里地。   今天她刚从考场出来还不觉得怎样, 越靠近石桥村越觉得胃里发空, 这会儿简直能生吞两大碗饭。   “哎哟,咋饿成这样?”林巧英心疼坏了, 又拿热粽子又舀汤, “先垫垫肚儿,你妈带笑安买白糖去了, 待会儿给你拌西红柿吃。”   唐笑笑:“太好啦,我最喜欢喝那个汁儿,”   说着三下五除二啃了只大粽子,整个人像充满气似的支棱起来, 一边洗根黄瓜咔嚓一边给林巧英讲东大树初中的模样,“地方特别大, 操场顶我们学校两个,还有一排高楼,我就在第四层考的试。”   教学楼是东大树中学最高的建筑,站在窗户边往下看,视野别提多开阔了,连风也呼呼地比地面更凉快。   正说得高兴,唐笑安提着一袋白糖哒哒哒跑过来:“姐姐,你考上初中了吗?”   姜冬月慢几步落在后面,还没靠近厨房就听见唐笑笑“嘿”的一声用力将唐笑安举起来,脆生生地道:“放心吧笑安,你姐姐肯定能考上!”   “等我以后上初中,就把小学的书全留给你,再给你买两个厚本子做笔记。唔,那个记账本也留给你,特别好用。”   唐笑安:“行吧,那我替你喂鸡、压水,以后你回家了就能吃鸡蛋。”   唐笑笑:“成,院子里那棵指甲桃和月季也要浇水,不能旱死。”   眼看姐弟俩有模有样地开始交接班,仿佛唐笑笑明天就要离家住宿,姜冬月忍不住打断道:“好了好了,大热天的赶紧洗洗手吃饭,笑笑九月才上初中呐。”   她边说边把儿子扯下来,又问闺女考得咋样,“半路碰见你们老师,她说这次东大树的题有点难。”   唐笑笑眉眼弯弯的:“没事儿妈,语文题不难,数学那几道难题我在模拟卷见过,都做出来了。你不要紧张,我绝对能考上初中。”   她说得很笃定,神色轻快中透着掩不住的自信从容,和从前完全不同,没有半点迷茫苦闷的影子。   姜冬月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直到饭菜全端到桌上,才彻底回过神儿。   是啊,她完全没必要紧张,老天爷早睁开眼拨拉了方向盘,她们每个人都会比从前更好。   不,是已经比从前更好了!   想通关窍,姜冬月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虽然照旧变着法儿地做饭加营养,但不再去土庙拜菩萨,连细香都收起来藏进天地台。   等过完星期天孩子们去学校上学,她又赶了两趟集,把适合夏天穿的薄背心和短裤搭配着卖掉一批,然后收摊落锁,专心准备过麦天。   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即使现在种地机械化程度一年比一年高,收麦子仍是件辛苦活儿。姜冬月先把去年剩下的陈麦倒腾进同个粮食瓮里,再把布袋翻出来挨个检查,有破损的就用缝纫机裁碎布头补结实。   除此之外,还要提前把棒种、化肥、灭草剂等购置齐全,省得种棒子时来不及。   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到了芒种,收割机终于轰隆隆从大路驶过来,各自占据一方田地抢收。   姜冬月急忙把家当收拾好,让唐墨开拖拉机带她去第六道河,“香惠嫂子的兄弟领了台收割机在咱村,说割完他家那几亩地就碾过来割咱们家的。”   唐墨边找摇把边道:“那感情好,我看平金河水挺大,咱们早点儿把麦子割了,回头浇地占个先。”   夫妻俩突突突地往地里奔,经过第四道河桥头时碰见李亚楠,挥手喊他们放慢速度,给姜冬月递了张浅蓝色硬纸片。   “笑笑考得不赖,东大树中学发了录取通知书,还能免两百块学费。你仔细收着啊,别给孩子弄丢了。”   这么快?姜冬月再次惊讶,奈何急着收麦子顾不上细问,冲李亚楠道了谢就把那张通知书揣进里兜,直到傍晚将自家六亩地全拾掇干净,一袋袋麦子堆在院里,才有空坐台阶上掏出通知书认真看。   唐墨随手脱掉汗湿的背心扔盆里,光着膀子凑过来:”快给我念念,上面都写了啥?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通知书呢。”   “教你认字儿你不学,后悔了吧?”姜冬月清清嗓子,大声道,“唐笑笑同学经统一考试,语文94分,数学100分,现录取为东大树中学初一新生!”   “请于六月十五日至二十一日,嗯,带通知书、准考证和户口本,到校长办公室报到,逾期没有报道,取消该生入学资格。”   唐墨高兴地咂咂嘴:“嘿,我闺女脑袋瓜就是聪明!”   姜冬月也挺开心,因为这年头洪金市教育资源并不充足,乡下学生更是没啥选择,每年考完试,十里八乡成绩好的都去古家屯附近上河晏初中,成绩差的上东大树初中,西边靠山的则去五里铺初中。   虽然她没打算让闺女去东大树,但能考出高分还免学费,任哪个家长都会感到骄傲。   “卷子没白做,改天我再去市里买。”姜冬月说着,忽然一拍手,“哎呀老黑,我知道东大树初中为啥考这么快了!”   唐墨:“早点儿考完放假?”   “不对不对,”姜冬月指指通知书上特意加粗的一行字示意唐墨看,“你瞧,报道时间卡那么紧,恐怕别的学校还没开考呢,他自家就把学生招完了,这是千方百计抢人头呐。”   唐墨掰手指头算算,发现应该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忍不住挑了个大拇指:“东大树挺有自知之明啊,知道学校条件不好,就整个笨鸟先飞,啧啧。”   夫妻俩闲唠几句,匆匆吃过晚饭,便用粗绳子往房顶吊拔棒机。   这台拔棒机是唐墨掏钱请人焊的,比当年借陈爱党那台更壮实,分量也更重,必须先将零件拆开拔到房顶再重新组装。   “喏,扳手。”姜冬月在房顶举着手电筒给唐墨打下手兼照明,等他将拔棒机装好并压四布袋麦子,试了试非常稳当,便指挥唐笑笑在院子里挂钩。   “知道啦!”唐笑笑应了声,先把双层老帆布缝制的包袱皮放在布袋旁边,然后用力将装满麦子的布袋推倒挪至中间位置,再把包袱皮四角的绳子挂在钢丝底端的铁钩上,高声喊一嗓子,“好了,拔!”   唐墨接收到信号,立刻攥紧手柄顺时针摇动,十几圈之后成功带动滑轮将布袋吊到房顶,解开搁到旁边又逆时针将钢丝放下去。   姜冬月趁空档抓着百余斤的布袋拖到房顶边缘,尽量平整地把麦子倒在角落,同时将空布袋扔回院里。   三个人配合默契,一袋接一袋地往房顶拔麦子,唐笑安人小腿短帮不上忙,就跑来跑地去捡布袋,把它们整整齐齐叠放起来。   看到地上有溅落的麦粒,又挥舞扫帚一通猛划,连台阶缝里的也不忘抠出来,   在旁边搓麻绳的林巧英大感欣慰:“我们笑安真勤快,长大了准能取个俊俏媳妇。”   唐笑安已经知道媳妇是什么了,扛着扫帚认真道:“姥姥,我不喜欢娶媳妇,我就喜欢上学。”   “哎呀,喜欢上学好啊。”林巧英更高兴了,“像笑笑一样爱学习,长大了多有出息。”   她现在没别的愿望,就盼外孙女能考个好初中,风风光光去外面上学。将来甭管学几分本事,都比在村里种地享福。   夜风渐凉,接近圆满的月亮悄悄向西转移。等老式挂钟从七点半走到十点多,所有麦子终于都拔到了房顶,在月光下像一片不规则的金黄色波浪。   全家老少不约而同地松口气,可算干完了……   然而拔麦子只是个开场,随后几天里,姜冬月和唐墨叉麦秸、种棒子、撒肥料、浇地,还得趁刮风的时候扬麦子,凑出颗粒饱满的拉去交公粮。   因为每天从早晒到晚,两人脖子脸都黑黢黢的,远看像一对儿大小包公。   好在有林巧英帮忙做饭洗涮,唐笑安也长了一岁更加懂事,姜冬月感觉今年麦天过得比去年还轻松些,叽里咕噜就到了星期六,有个梳马尾辫的小姑娘来家里问唐笑笑去不去考试。   姜冬月打量她有点面熟,可是想不起来叫啥,试探道:“是陈卫国家的小圆吧?你在哪儿上学呀?”   小姑娘摇摇头,爽快道:“那是我大爷,我爹叫陈爱国。婶婶,我在十三中上初二,我们学校下星期招生考试,笑笑考不考呀?”   “要是考的话,我、我能把报名费拿到学校,下个星期六再把考号捎回来,星期天考试。”   天呐,忘了这茬了!   姜冬月一瞬间手心冒汗,用围裙随便擦了擦,认真道:“考考考,报名费多少呀?”   “十块钱。”   “好嘞,你先等一会儿啊。”   姜冬月说着,进屋从缝纫机抽屉里拿十块整钱,又用塑料袋装四个脆苹果,一并塞给小姑娘,“快拿着,大热天的。”   陈梦圆毕竟只有十五、六岁,能找到陌生人家说话已经算胆儿大了,抱着苹果特别不好意思,脸色红扑扑的:“婶婶,那我下星期再来找笑笑昂。”   “好,到时你赶晌午来,”姜冬月像对待同龄人一样把小姑娘送到门口,“婶婶请你吃饺子。”   “嗯!”陈梦圆心满意足地离开,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另一条巷子走去。   老师说了,拉一名考生奖励两块钱,她得抓紧时间,免得被别人抢走~   姜冬月也待不住,跟林巧英说了声等她回来再揉面蒸馒头,就骑自行车去街里找乡亲们打问谁家孩子在哪儿上初中,什么时候招生考试。   九十年代通讯不发达,乡下地界尤其闭塞,有点什么政策消息全靠村干部大喇叭广播。像小升初考试这种不算顶重要的事情,村里根本没人管,学校也只组织学生参加全县统考以及附近中学的考试。   至于市区内的一中、二中……十九中等等,这些学校大部分不会对乡下小学投注任何目光,仅有排名靠后的几所会由班主任通知各班学生,让他们周末回家时捎带问一问同村是否有人想参加招生考试。   如果参加,普遍会收取报名费十至十五元不等,然后让考生在规定时间按考号自行到学校参考。   这种方式听起来还行,实际弊端极大,因为有些学校没有本村学生,直接就把考试错过了。再者学生脾性天差地别,像陈梦圆一样外向敢说话的会上门询问,有些脸皮薄或者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他根本就不会张嘴啊!   姜冬月越想越后怕,热得脑门全是汗。好在石桥村地方小人少,适龄学生更少,她很快跑了一圈,发现全村只有九个孩子在市区上初中,其中还有六个都聚在十三中。   剩下仨人里面,一个在十中,俩在十五中,今年即将毕业升中专或高中。   姜冬月马不停蹄地奔到对方家里,得知十五中没有定考试日期,很可能是下下周,十中则是下下周一考试,忙问清报名费让人给捎到学校。   在十中上学的姑娘叫刘静,接过钱小声说了个“好的”,就抿住嘴不吭声了。   刘静她妈气得撵闺女去厨房烧火:“你看这孩子!成天说话像蚊子哼哼,往后自己出门咋整啊,愁死我了。”   姜冬月心想这样是挺误事儿,嘴上安慰道:“女大十八变,过两年就好了。”   “好啥好,他爹那脾气几十年没变过,偏偏生个闺女随了他。”   “姑娘家害羞嘛,能沉下性子学习……”   姜冬月夸赞几句,约定下星期来家里找刘静要考号,然后才骑车离开。   到家一看,唐笑笑已经从菜地回来了,正系着围裙和林巧英一块儿揉面,唐笑安趴在旁边写作业,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念些什么。   “冬月,刚才会粉找你,想作伴去青银县买……买啥来着?” 林巧英边说边把切好的馒头放到盖帘儿上,“瞧我这记性,刚说完就忘啦。”   唐笑笑往案板上撒点干面粉,提醒道:“买棉花,还要买小孩包袱。”   林巧英:“对对,是这个。她儿媳妇生啦,是个大胖小子,七斤六两呢。”   所谓小孩包袱,在本地指的是给新生儿准备衣裳,最好能多到打个包裹。当然,包袱大小全看各人心意和财力,有的一两件薄衫,有的四季俱全,都是同样叫法儿。   “改天再去吧,晚上我跟会粉说一声。”姜冬月洗了手把闺女替下来,利索地将面团搓成圆滚滚长条,“最近太热了,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至少在笑笑的初中有着落之前,她是没心思出门转悠了。 第136章 难得糊涂(捉虫)  因为粗枝大叶差点让闺女错过考试, 姜冬月特别过意不去,夜里等唐墨砂光回来,便对他把这事儿学了一遍, 琢磨着明天跑市区找那些初中学校再打听打听,能考的全都试试。   唐墨坐在矮桌前,呼噜一大口清汤鸡蛋面,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打算把笑笑送城里上初中?”   姜冬月:“先考考再看吧,我心里有那么点儿念想,又怕白折腾耽误孩子。”   她边说边收拾碎布头,按材质和颜色用细绳分开捆扎, “老黑你看,咱村学习好的大部分都上河晏初中,笑笑要是去那儿念书, 平常干点啥多少有熟人照应, 离家也近。”   “可是河晏住宿条件太差, 听香惠嫂子说, 前几年艳淑她们都住在尖顶旧平房里面,房顶还是瓦片呢。春秋天过去看孩子, 宿舍潮得要命, 被子都能挤出水。赶上下雨天,外面泥水还往里倒灌, 忒受罪了。”  后来河晏新盖了宿舍楼,结结实实的足有三层高,可谓是鸟枪换炮,贫下中农突变富户。奈何肥马也没有瘦骆驼大, 它一间宿舍上下铺正常应该住十八个人,为了塞进更多学生, 三人合睡两张床凑二十四个,轮流挤中间床缝位置。   青春期的小姑娘们都挺瘦,冬天铺满被子仍然挤得下,但宿舍没有电扇,夏天就相当难挨了,每天醒来被单都能湿透。   教室桌椅同样不够,四个人合坐三张桌子,挤挤挨挨的没半点空隙。   食堂自然也不咋样,甚至由于私人承包的缘故,比住宿更差。从前姜冬月做了好吃的去学校探望唐笑笑,看见闺女和同学蹲在花池旁边喝棒子面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她送完吃的再宽慰唐笑笑两句,脸上挂着笑离开,出校门没转弯就忍不住掉了眼泪,一路哭到石桥村桥头。   现如今想起这些,姜冬月仍觉得五味杂陈。她真心舍不得闺女受罪,然而唐笑笑在河晏初中特别争气,不但个头猛窜,还考到郊县高中的快班,后来顺顺利利考了个好大学。   叫什么85来着她也不懂,只知道十里八乡没有人比她闺女考得更好,连马秀兰都厚着脸皮拄拐上门,硬送了五十块钱添学费。   她要是把闺女挪个地儿,万一没有在河晏学得好咋整?   姜冬月挑拣着把自己的想法倒出来,归置完碎布头又翻出唐笑安的旧毛衣,一点点拆了扯成团,眉头皱得比毛线疙瘩还紧。   唐墨:“^#$%@*&…?”   他简直不敢相信姜冬月愁得肠子都打结了居然是因为这个,端起大海碗将汤底喝光,抬手弹了姜冬月一个脑瓜崩。   “唐老黑!”姜冬月捂着脑袋又气又疼,“你发什么疯啊?”   幸亏儿子去年挪到客厅睡小床了,不然被看见多尴尬。   唐墨得意得“嘿嘿”笑:“你看看你,平常算账比谁都精,关键时刻咋犯糊涂了?笑笑自打上了育红班,刮风下雨没脱过一天课,每年风风光光领两张奖状回家。”   “就冲孩子这份吃苦精神,她到哪条道念初中都得拔尖儿。你甭操那么多心,就叫孩子放开手考吧,考他十个八个的,哪家最好咱上哪家。”   换做以前他绝不敢吹这么展挂,但房子盖起来以后家中没什么大开销,近年辛苦挣的钱都能攒住,哪怕城里学费高他照样供得起闺女。   姜冬月迟疑道:“万一笑笑在城里不适应……”   “去去去,根本没那回事儿。”唐墨抢过姜冬月手里的蓝毛衣,三下五除二拆了条袖子,“世上只有吃苦受罪熬不下去的,没有福气太多享不了的。以前我当学徒那会儿,木匠厂收了十来个大小伙子,都是家里穷得吃不起饭,想当学徒包吃包住,顺便学门手艺。”   “天底下哪有白吃的饭?管你多大岁数,进了木匠厂都得起早贪黑干活儿,没等过完年就跑了七、八个。到我正经出师,相熟的伙计就剩俩了。”   “……”姜冬月眨眨眼,又眨眨眼,一时没明白唐墨啥意思。   唐墨越发得意,伸手冲姜冬月打个响指:“脑瓜醒醒,脑袋瓜在家吗?”   “有话快说,再不说憋死你。”姜冬月恼羞成怒地捶唐墨两拳,“尾巴都快翘天上了,切~”   “公鸡下蛋太稀奇啊哈哈哈!”唐墨哼哼唧唧地腻歪了一会儿,把大海碗泡进水盆,然后才坐到床头,压低声音装神秘,“都说村里学生没有城里学生会念书,三年五载的出不了大学生,我看不是。”   “城里学生条件多好呀,学校离得近能住自己家,吃喝啥的都有亲爹娘惦记。村里学生上学,一个个放假回来灰头土脸的,明显在外面不享福。”   “就算都住宿,城里宿舍肯定也比县里的好。咱笑笑要能考进城里初中上学,就叫她上!哪怕孩子没学出来,起码不受罪。要是上学太遭罪啊,容易像我伙计那样撂挑子不干。”   姜冬月:“…………”   仔细想想,唐墨说的很有道理,完全挑不出毛病,可是……可是她知道的不一样啊!   行好的常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然而对乡下孩子来说,读书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此时此刻,在清晰认识到读书有多重要的前提下,让姜冬月给唐笑笑换学校,难度堪比让她站在岔路口拨方向盘,她、她真有点拿不定主意!   唐墨心思粗,压根儿没察觉姜冬月心里百转千回,见她神色松动,自觉劝导成功,给闺女争取了好条件,心满意足地冲了脚躺下睡觉。   姜冬月:“……”   难怪她姥爷在时总念叨难得糊涂,糊涂是福,啥都不知道确实心里痛快,啧。   ……   翻来覆去做了半晚上梦,转天姜冬月顶着一双黑眼圈,早早开三蹦子去洪金市。   没办法,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实在舍不得让唐笑笑再吃一遍从前的苦,索性决定按唐墨说的办。   清楚不了(liao)糊涂了,糊涂点儿没啥不好,至少未来三年少受罪嘛。   将来要是笑笑没考上大学,那就……就怪唐墨没给闺女遗传个聪明脑袋瓜,哼!   姜冬月突突突地开到市区,先找去火车站时曾经路过的十二中。赶到校门口一看,人家居然在树荫下支了张桌子,大红纸清清楚楚地写着“报名点”,还有个方方正正的收费箱。   这下省事儿了……姜冬月心头一松,快步上前搭话,很快给唐笑笑报了下星期六的招生考试。   将学校和日期记到小本本上,盖印章的“8考场 36号”准考证收进布包,姜冬月又按报名老师指的方向,去寻相隔不远的九中。   结果九中和十三中都在下星期天考试,姜冬月想了想,索性没有报名,而是调头找一中、二中等学校。   现在距离全县统考就那么十几天,其他学校肯定也有撞时间的,她先问清楚,尽量往好学校报名。   这年头路牌不够齐全,更没有导航之类的工具,姜冬月一路走一边打听,热得满身汗,终于赶在晌午前给唐笑笑又报了四所中学的招生考试。   听起来数量少,但刨除前些天考完的、时间重叠的,已经是目前能达到的最高限了。   “哇~这么多!”唐笑笑惊讶地翻着小本本,“妈,你不想让我去河晏初中吗?老师说我们班至少十几个人都去呢。”   姜冬月四平八稳地道:“河晏没市里初中有钱,在市里考得好还免学费、发奖学金,所以我跟你爹想让你多试试,将来坐车也方便。”   说完故意问唐笑笑,“跑城里考试紧张吗?要不晚上领你去庙里拜一拜?”   唐笑笑摇摇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放心吧妈,我考试从来不紧张。”   她非但不紧张,她还要努力考满分,把奖学金领回家,嘿嘿~   石桥村地方小,芝麻点事传得飞快,何况姜冬月没有藏着噎着,自家报过名之后,特意通知了李亚楠和其他几户孩子成绩好的家长,很快连马秀兰都知道了她想给闺女报市里的初中。   “嗨呀,市里开销多大呀,”马秀兰不敢找姜冬月掰扯,偷偷蹲桥头拦唐墨,“老黑你可得长长心,城里人眼皮子薄,乡下丫头又没见过世面,出去一准儿招人笑话,瞎那么多钱没味儿。”   唐墨立刻不高兴了:“妈你胡说什么,我闺女样样都好,我看谁敢笑话她?”   马秀兰:“咳咳,到底是个丫头,能好到哪儿去……”   “别说了,”唐墨黑着脸打断她,“我闺女写一张卷子,比耀阳和旭阳俩小子捆起来都强。要是这还不算好,我那俩侄子就是笨瓜。”   说完跨上自行车,转眼不见了人影。   马秀兰:“……” 第137章 好事多磨  “你看看你大哥, 一天天的就知道埋头干活儿,啥也不动脑。”马秀兰坐在院子里,一边气咻咻地洗衣裳一边冲唐霞抱怨, “凭你大嫂的本事,你大哥哪天叫媳妇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唐霞今天独自回娘家,进门刚放下西瓜就听马秀兰嘀咕唐笑笑上初中的事儿,忙搬小板凳凑过来给跟亲妈同仇敌忾:“大哥从小就是那副驴脾气,妈你甭跟他计较。你看自从建军进去,我拖着俩孩子煎熬难受,低声下气地求了大哥多少次, 赔多少好话,他愣是一分钱不借,心肠比石头还硬。”   这话却真是冤枉唐墨了, 他虽然非常不满唐霞两口子发达后鼻孔朝天看不起人, 整天人五人六的像一对螃螃夹, 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妹妹, 又遭了挺大挫折,于情于理都该帮扶一把, 至少让外甥们有口饱饭吃。   奈何唐霞突然由富转穷, 一时半会儿洗不掉那股暴发气,张嘴就借五万块钱, “五万没有三万也行,过阵子我婆家周转过来了马上还。要是嫂子不愿意,我再给她添点儿利息。”   唐墨登时脸就黑了:“我刚盖起房子,板厂活计还叫人顶了, 比你兜里钱还少,从哪儿能变出五万块?”   他自己家都快拉窟窿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兄妹俩吵吵几句不欢而散。后来唐霞不死心地又哭又求又打探,十八般武艺出尽,发现唐墨居然没撒谎,气得暗地里呸了两口,便调转方向,改朝小姑子使劲儿,为此还狠了心把李木子和李木轩丢开手扔婆家两个月,总算勉强抠出了点钱,放自己身上花用。   那段时间她过得不容易,加上嫉恨姜冬月踩着百商银行出风头,索性与唐墨断了联系。莫说清明中秋不碰头,即使过年、过庙会也没往唐墨家走过。   晃眼一算,两   家足有三年多没来往了。   这会儿提起曾经借钱的苦处,唐霞仍然满腹心酸,从公公刻薄、婆婆窝囊一路骂到小姑子奸诈、刘小娥猴儿精,末了道:“其实我知道大哥人不赖,就是耳根子软,被我大嫂哄得五迷三道,连私房钱都不敢存,更不敢支援兄弟姊妹。唉,咱们好好一家人,都叫外姓的给整坏了。”   她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李建军家同样算外姓人,噼里啪啦地把姜冬月从头数落到脚,连带唐笑笑都成了死记硬背的书呆子。   “姑娘家小学看起来比男生厉害,其实全靠死读书,越往上念越不行。”唐霞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忙拧衣服,嘴皮子勤得口沫横飞,“男生脑子比女生透索,上初中自然就开窍了。你看旭阳现在就会学习,放假天天待屋里看书。”   唐旭阳比唐笑笑大两岁,九月再开学就上初三了。前年考初中时,他语文数学加起来都没凑够六十分,哪个学校也不收,最后被唐贵又托关系又花钱地送进东大树,害马秀兰肉疼了好一阵子。   平常走在村里,偶尔还会冒出几个不长眼的老东西故意恶心人,说什么“秀兰孙女比孙子强得多,你以后准能享孙女福”。马秀兰面上笑呵呵的,回到家关门咒骂,又特意买了香烛初一十五供奉,求菩萨保佑她的金孙能沾点文气。   心诚则灵,大孙子两个月前终于开始上进看书,可把马秀兰高兴坏了,逢人便吹自己功德圆满。这会儿听唐霞夸赞唐旭阳,笑得满脸皱纹更深了:“嗨呀,小霞你这话真说到了妈心坎儿上!旭阳小时候特别聪明,以前考分低那是玩性大,整天招猫逗狗的不知道学,这一收心上进,立马考前头去了。”   “哎哟,进步这么快?”唐霞觑着马秀兰的脸色,将大侄子一顿狠夸,又顺势扯到唐笑安身上,“妈,你是有福气的人,三个孙子一个比一个机灵,老了擎等着享福吧。”   马秀兰喜道:“还是闺女好,现在咱家就剩小霞你一个知冷知热的,能跟妈说说心里话。你二哥成天跟在小娥屁股后面跑,干一行垮一行,死活不听劝。老黑更不用提,挣五厘钱也得被冬月穿肋血骨上,生怕掉婆婆兜里。”   其时唐墨每年都给她送养老粮食和钱,姜冬月不可能不知道,但马秀兰正唠得兴起,自然管不了那么多,“小霞呀,你妈命苦,俩儿媳妇都没个成色,所以做梦都盼望孙子长大成人。”   “小娥还凑合,冬月那真是看不透事,放着二蛋不管,整日里往大丫身上使劲儿。丫头片子再出息也是别人家的,顶什么用?”   唐霞自动把最后一句略过,附和道:“可不是嘛,东家考试西家考试的,光考试费都多少钱?我看大哥过得也不富裕,现在还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全村都找不出来更破的。”   说着说着,唐霞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就我嫂子那种糟钱过法儿,以后笑安拿啥盖房娶媳妇?真是想想都替大哥发愁。可惜我和建军不争气,大哥嫌弃,大嫂也不待见,弄得一家人生分说不上话,唉。”   眼看闺女神情低落,马秀兰急忙宽慰道:“到底是一家血脉,不然谁给兄弟操这种心?以后有空了我还得再说说老黑,不能分不清远近。”   “妈说的对,咱们正经是一家人。”唐霞连吹带捧,哄得马秀兰眉开眼笑,衣裳没洗完就主动提出为闺女抻头儿。   “亲兄妹没有隔夜仇,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回头等笑笑考完试,妈就带着你上老黑家坐坐,咱们把话说开,往后该咋处还咋处。”   起码要抹过去面子,省得村里人背后嚼闲话。   唐霞故作迟疑:“要是我大嫂不高兴……”   “借她十个胆儿!”马秀兰两眼一瞪,“乡下女人再厉害,她也得靠男人过日子,你大哥心里有准星。”   “哎呀妈!还是你待我最亲!往后我就是吃糠咽菜、卖房卖地,都必须孝敬你!”   “嗨呀,说这些干啥?只要你们好好的,我立马闭眼都甘心……”   母女俩越说越投契,虽然一个想的是亲兄妹和睦不招人笑话,一个想的是李建军快出来了急需帮衬,但四只眼睛同样亮闪闪的,仿佛充满了希望。   ……   姜冬月并不知道唐霞和马秀兰在打什么主意,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怎么在乎。她正全心全意地支持唐笑笑考初中,每次按时载闺女去考试,还买了藿香正气水备在三蹦子车座下面,唯恐半路热中暑。   然而作伴跑城里考试的家长很少,还有人背后说酸话,姜冬月权当不知道,偶尔听见只言片语也无所谓。   乡下孩子念书难,时常有学生今天上课,明天就回家种地或下板厂干活。不管对方去不去,横竖她都尽到了自己心意。   忙忙碌碌中,日历很快撕到了六月下旬,唐笑笑参加完全县统考,陆续收到各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河晏、十三中、七中……”唐墨翻着九张通知书嘿嘿直乐,“我闺女真聪明,考哪儿中哪儿,还有四个能免学费。我可得仔细掌眼,给笑笑挑个最好的。”   一聪明就成你闺女了……姜冬月肚里翻个白眼,起身去南棚子坐锅烧水。   通知书上都写着报到日期,离最近的还剩十天呢,她有的是功夫慢慢挑,先让老黑新鲜新鲜吧。   然而两天后家里就来人了,是个骑电动车的中年女人,穿一身灰蓝色大长裙,晒得满头汗。   “老乡好啊~我是咱们河晏中学的老师,我姓韩,今天专门过来找唐笑笑同学,跟孩子接触接触。”  唐墨:“?!”   天啊,居然真的有老师上家里来了!   唐墨霎时间又惊又喜,路都不会走了,放下铁锹同手同脚地把老师迎进屋里,一叠声招呼唐笑笑端水切西瓜,又悄悄派唐笑安去小卖铺搬救兵。   哎呀,冬月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出门买肉,他一个人慌得都不知道说啥了!   可惜好事多磨,这边西瓜刚切开,救兵还没回家,门口又来一个姓魏的男老师,想让唐笑笑尽快去三中报道。   唐墨:“啊好好好!大热天的赶紧喝碗水!”   咋说呢,他高兴是高兴,可山猪半辈子没吃过这种细糠,嘴巴都快僵住了……   和唐墨相比,两位老师明显经验丰富,非但客客气气地自报家门打招呼,还能互相夸奖,态度十分谦虚。   “我记得河晏中学在古家屯附近吧?韩老师扎根乡村多年,真是太辛苦了。”   “哪里哪里,我们河晏招收的都是农村出身的好苗子,学习热情特别高,学习氛围特别好,做老师的辛苦一点儿又算什么呢?”   “韩老师的精神真叫人佩服,以后有时间可以去我们三中多交流。现在三中上下都在学习研讨,讲究‘书山有路趣为径,学海无涯乐作舟’,让孩子们学得快乐,真正爱上学习。”   “贵校的思想挺时髦啊,这几年市区大批独生子女入学,他们娇生惯养的不能吃苦,确实需要老师专门引导。我们学校就有十几个从三中转学过来,谈起舍友的穿衣打扮很羡慕呢。”   “呵呵呵,韩老师说笑了,三中的住宿和食堂也就普普通通,让学生跟住在家里差不多。老师们天天检查,有些学生还嫌老师管得太严,幸好家长们都支持。”   “哎哟,市区中学天天跑东跑西地开会,一星期能往上面递八次材料,还能抽空管理学生,魏老师你也不容易啊。”   “哪里哪里,三中主张让学生自立自强,每周每个班轮流值校,许多简单行政事务就拖给学生处理,在开拓视野的同时,也能让学生见见世面嘛。”   “三中占地面积太小,是得把学生派出去放放风。不像我们河晏地方太大,全体师生都住校,从早到晚一心扑在学习上,就为了孩子们能考个好高中。”   唐墨:“……?”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家电扇吹的风有点儿闷热啊…… 第138章 市三中(补)  无论什么年代, 孩子升学考试考得好,有老师专门来家里邀请,都足以令父母感到骄傲。唐墨和姜冬月自然也不例外, 俩人恭恭敬敬地把韩老师和魏老师送走后,一个重新扛起铁锹,去第六道河挡埝浇地,一个在家剁馅切韭菜,碰到乡亲来打听便敷衍两句。   夫妻俩表面看着跟平常没啥两样,该干嘛干嘛,实际夜深了还躺床上激动得睡不着, 低声商量把唐笑笑送到哪个学校念初中最合适。   “按理说三中条件高,孩子住宿不受罪,可人家河晏老师说的也有道理啊, 城市小孩都娇生惯养的, 万一笑笑不合群咋办?”   “边儿去, 就算不上三中也不能上河晏, 咱村但凡在河晏的甭管男生女生,一个比一个瘦, 他们那个食堂肯定不行。”   “别光在这俩学校打转, 咱还有二中和五中的通知书呢,万一人家老师明天来了怎么整?”   “哎呀你可真敢想, 今天这场面都算祖坟冒青烟了,还能凑七个葫芦啊?啧。”  “运气上来说不准,得给笑笑仔细把关……”   爹娘在东厢千思万想,生怕哪里出岔子耽误闺女前程, 作为当事人的唐笑笑却没觉出什么特别的,兀自躺在木床上睡得香甜。   明天她要和静静姐一块儿去青银县买腌料、肉和海边运来的干货, 她还会住到静静姐的咸菜铺里帮两天忙,嘿嘿嘿~   第二天高成静如约而至,早早便开面包车把唐笑笑接走了,“小姨你放心,我准把笑笑照顾好!”   唐笑笑跟着点头:“妈,我过两天就回来啦~”   说完像只花蝴蝶似的张开双臂,快活地飞到高成静身边,关紧车门一溜烟朝桥头驶去。   姜冬月:“……”   瞧她家傻闺女,好容易出趟门笑得像朵花,希望以后住宿时也能这样高兴吧。   然而还没等唐笑笑在亲戚家适应几天打打底,傍晚放学的唐笑安先不干了:“妈,姐姐为什么不回来?”   小家伙背着书包蹲在台阶上,可怜巴巴地两手托腮,“姐姐在外面一个人呆着多孤独啊,特别想我了怎么办?”   说着便朝姜冬月伸手,宛如一只雨后探出触角的蜗牛,“妈,我们去接姐姐吧。”   姜冬月:“…………”   糟糕,光顾着盘算闺女的初中,居然把儿子这茬给忘了……   “是这样的笑安,你静静表姐的店铺最近缺人,笑笑去给她帮忙了,后天才能回来。”   “做人要说话算数,不能前脚答应帮忙,后脚就走了,等过两天我们一起去高家屯接笑笑,好不好呀?”   “两天很快的……哎别哭别哭!那这样,咱俩明天就开三蹦子去找笑笑,行不行?”   姜冬月绞尽脑汁,又讲道理又哄劝,终于把儿子安抚下来,答应明天放学再去高家屯。   可惜答应归答应,那嘴巴撅得能挂油壶,明显不情愿,连压水时都呼哧呼哧地憋着气,谁叫他也不搭理。   林巧英买了冰棍逗外孙未遂,偷偷冲姜冬月吐苦水:“笑安这倔脾气,不用看就知道随了老黑,长大了可别像他爹一样实心眼儿。”   姜冬月翻转菜刀,重重地将两根黄瓜拍碎:“没事,实心眼儿有实心眼儿的好处。”   虽然在别人看来很可能属于“死犟眼子一根筋”,遇事不知道圆滑变通,但对她来说,唐墨干活实惠,能听进去道理又吃苦耐劳,已经算极大的优点了。   她自己内里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能强求唐墨十全十美。   噫~林巧英偷偷撇了撇嘴,起身去院里切杏茵菜喂鸡了。   第二天正好星期五,轮到唐笑安值日打扫卫生。他和一帮萝卜头抡着笤帚嘿嘿哈哈扫完地,顶着满脸土灰咚咚咚跑回家,进门放下书包就去缝纫机前面找姜冬月:“妈,我们快去接姐姐吧!”   姜冬月正踩着踏板匡匡匡地缝衣服:“行,你先洗洗手,妈缝完这条袖子咱就出发。”   原本应该上午把衣服做好,但她临到头来不放心,又往洪金市那几所发来通知书的中学跑了一趟仔细打问,一来二去就耽搁到傍晚了。   “我不脏。”唐笑安摇摇头,蹲在姜冬月脚边,看起来十分乖巧,“我在这里等妈妈~”   “……”   姜冬月顿了顿,捉住拉扯缝纫机轮带的两只小脏手,板起脸道:“赶紧洗,不能脏兮兮的进咸菜铺。”   被抓个现行,唐笑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一咕噜爬起来舀水去了,边跑边催促:“妈,你快点儿呀!”   姜冬月:“……”   瞧她家傻小子,刚跟姐姐分开两天就着急忙慌地吵着要接,希望以后长大了感情能更好吧。   高家屯距离石桥村差不多十四、五里,加上三蹦子速度快,没多会儿姜冬月就带着唐笑安来到了村口,远远看到“高家咸菜铺”的招牌竖在一棵老槐树下方。   那堆成山的胡萝卜旁边,正弯腰搓洗的小姑娘,不是唐笑笑又是谁?   “姐——姐——!”唐笑安深情呼唤,“嗖”地跳下三蹦子朝着唐笑笑奔去,速度快得几乎脚后跟冒烟。   唐笑笑一抬眼,惊喜道:“弟弟!”   她扔掉手里那半根萝卜,以不相上下的速度大步跑过来,每根头发丝都用力飘扬。   三秒钟后,姐弟俩胜利会师,手拉手又叫又笑,惊飞槐树枝头一群麻雀,扑棱棱乍着翅膀飞走。   “哈哈哈哈哈哈!”高成静笑得直不起腰,差点把料粉摔地上,“小姨,笑笑和笑安太可爱了!”   她突然觉得自家咸菜铺像个据点,甚至想叉腰唱一段《沙家浜》,哈哈哈哈!   “她俩长这么大没分开过,还新鲜呢。”姜冬月忍住尴尬,给亲儿女稍作描补,顺手捡个刷子洗胡萝卜,“笑笑这两天表现咋样?没给你添麻烦吧?”   高成静笑道:“当然没有,还帮我卖了半天咸菜,算账特别清楚,不用计算器也没事儿。”   “那就好,你一个人操持铺子不容易,又是双身子,有啥要帮忙的就说话。”   姜冬月闲聊一会儿,洗完大半盆胡萝卜,便喊唐笑笑和唐笑安坐进车斗,沿大槐树南边的土路拐进村看望姜秋红。   此时日头已然西斜,姜秋红看看表,只来得及抱怨一会儿高成静婆婆邋里邋遢的不肯照料儿媳妇,就装了半口袋丝瓜、黄瓜和豆角放车上,催姜冬月早些回去。   “你跟咱妈说,我过两天腾出空了就去看她。”   “行,到时候咱们一块儿上青银县逛逛。”   重新经过村口时,高成静用塑料袋挖了三四斤各色咸菜,坚持让姜冬月带走:“小姨,你回去泡坛子里慢慢吃,一顿别吃太多昂,咸。”   “好嘞,我们静静越来越能干了!”姜冬月应了声,又嘱咐高成静多休息,遇事别逞强费力,然后才旋转右车把加速离开。   身后,唐笑安和唐笑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不时地哈哈笑,听得姜冬月颇有些纳闷。   怎么两天没见,好像积攒了两辈子的新鲜事儿?小孩子真难懂,明明在家没那么多话,哎。   唐笑笑听不见亲妈的心声,否则一定会大声反驳:因为咸菜铺真的很好玩!   比如腌萝卜和腌黄瓜不能用同一种瓮,同样的萝卜用工具削成不同的形状,就要搭配不同的调料。   最神奇的是墙角那堆豆腐块,有的长白毛,有的长黄毛,还有的长灰毛毛,太神奇了!   唐笑笑叭叭叭地给唐笑安讲解,越讲越兴奋,直到回家吃过晚饭才猛地想起正事忘记说了:“妈,静静姐想让我在她那里打暑假工,每天四十块钱,让我问问你行不行。”   姜冬月想都没想,立刻拒绝了:“不行,你以后打工日子长着呢,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最重要的是,亲戚之间除非特别特别必要,否则不应该彼此掺和做买卖。尤其一个当老板一个当工人,很容易发生争执,将原本浓厚的情谊消磨光。   远的不提,去年腊月唐贵和刘小娥卖炸鸡柳忙不开,就从刘小娥娘家挑了个侄子帮忙。来之前自然谈得千好万好,结果十五上工,二十五散伙,临走还摔了点儿家当,弄得年都没过好,狠吵了几架。   唐笑笑还没吃过打工的苦,刚干了一天正在兴头上,说道:“妈,你就让我去吧,骑自行车挺近的。初中都是九月一号开学,我要是不帮工,这么长的暑假干什么呢?”   “明天领你去市三中交钱报到,回来就有事情干了。”姜冬月说着,揉了揉闺女的脑袋,然后踩着木椅子从柜顶拖出个小纸箱,“喏,给你买的初中英语磁带,初一到初三都有,回头先找高年级借书,你在家慢慢比着学吧。”   唐笑笑扯开旧报纸,看到里面包裹整齐的一盘盘磁带,顿时瞪大了眼睛:“哇~这么多!”   她去年底赶集买过一盘专门听歌的磁带,偷偷心疼了好几天,这么多英语磁带得多少钱啊。   姜冬月:“早买好了。听说市里的小孩五、六年级就学英语,咱们也不能落后,你爹还等你领奖状呢。”   唐笑笑猝不及防收到一波鼓励,激动得脸色微微泛红:“我明天就开始学!”   说到做到,转天去市三中核对学籍、交学费,领了批条和开学手册后,唐笑笑就待在家里专心致志地搞学习。   她做事很有计划,像平常上学一样列了个课程表,每天划出两小时跟着磁带念单词,三小时学语文数学。如果下地干活儿,就把学习计划往后推,干完了再补上。   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唐笑笑对着借来的主科课本自学,才发现自己英语差的很多,甚至不能把大小写字母流畅转换,赶紧悄悄延长学习时间,每天晚上在屋里多听半个钟头磁带。   真别说,这英语乍一听怪里怪气的像鸟叫,听熟悉了还有点好听。   唐墨发现亲闺女学习劲头这么大,简直和他当木匠学徒时一模一样,那叫个得意洋洋,有点空闲就翘着尾巴出门炫耀。   背后还埋怨姜冬月,“人家二中不就是收五百借读费嘛,咱家又不是掏不起,你非给孩子报三中,真是的。”   洪金市的中学排名简单粗暴,数字越少学校实力越强,在唐笑笑考上的九所学校里面,二中是最好的,有些年份甚至考得比一中更好,名声很响亮。   但二中不知道为啥意识超前,在小升初并不划片的情况下,对户籍不在市区的学生统一收借读费,学费也相应更贵一些。   姜冬月想着自家闺女本就是进城念书,不容易跟城里孩子打成一片,再背上借读费的压力,恐怕负担太重,思来想去干脆选了三中。   “二中太远了。”姜冬月压下那些琐碎心思,给唐墨扔个简单理由,“三中更近,出门就是公交车站,能一路坐到平村镇。而且招生那个魏老师说了,今年入学能上微机课,教孩子们学计算机,全市没几家有这条件。”   唐墨本意是炫耀而非挑刺,哼哼着“以后让笑安往一中考”,就把这事揭过,从东屋翻捡出盖房子剩下的榆木,挑出两块结实的给唐笑笑打箱子。   这年月乡下孩子出门上学,都是用木箱子装东西,平常住宿时放在床底下,直到毕业才拉回家。   唐墨木匠活儿很好,但多年没干有点手生,见缝插针地连刨带锯,直到四天后才做好,趁歇晌的功夫调了绿漆,准备多刷几遭。   凭他这手艺,笑笑的箱子绝对全宿舍最好……唐墨正暗自满意,就见马秀兰和唐霞作伴从巷子口走过来,看那模样,分明是来家找他的。   唐墨缓缓皱紧了两道浓眉:“……?”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跟唐霞自从为借钱的事吵崩后压根没见过面,怎么今天忽然过来了? 第139章 “四千万”  真不怪唐墨警惕, 实在是之前吃亏太多。   想当初百商银行事情败露,唐贵和唐霞的日子瞬间难过起来,一个愁眉苦脸四处凑钱, 一个带着孩子东躲西藏,生怕被债主唾骂,比过街老鼠好不到哪儿去。   唐墨看得心疼,就想帮人一把,至少让晚辈们少遭罪。结果唐霞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五万,后来发现他盖房子没钱了, 立马翻脸不认人,大年初二回娘家从街口经过,都没有上家里看望哥嫂走亲戚。   至于唐贵, 狗东西先是撺掇亲妈卖人情替他借钱, 后来又想求亲哥把新房子押给信用社贷款, 嘴里一套一套的没半句实话。最后上蹿下跳没从他手里抠出钱, 那脸翻得比唐霞还快,背后不知道嚼了他多少坏话。   凭良心说, 唐墨是真的想帮忙。他虽然刚盖起新房子又失业, 全家老小都勒紧了裤腰带,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站出去人高马大有威望,加上在村里人缘好,干啥事都有乡亲卖他个情面,多少能给侄子外甥们出点儿力。   万万没想到唐贵和唐霞看不上他这点力, 甚至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来填窟窿……   唐墨满腔热血惨遭冷水,生气伤心的同时更觉丢脸, 压根没敢对姜冬月提这事儿,自己背地里生了好几天闷气。   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断了来往,自家日子照旧过,平常也没人指指点点,唐墨心里那股气便慢慢散了——十里八乡多的是亲兄弟打成仇人,不差他这一家,左右凑合过呗,谁也碍不着谁。   今天突然看见唐霞,他心里意外地挺平静,就像见普通乡亲一样,然而平静之余不免有点担忧:千万别借钱啊,他的钱都在冬月手里,而且现在他自己也不想借了……   唐墨天生直肠子,心里怎么想的面上总能带出几分,马秀兰刚走近前就发现了,顿时胸口一梗,硬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自个儿从院里拖了俩板凳招呼唐霞坐,又冲唐墨堆出个笑脸:“嗨呀老黑,大晌午的在过道干啥?小霞老远跑过来送西瓜,非说想看看大哥,我俩就一块儿来了,呵呵呵。”   唐霞趁机把西瓜放地上,赔着笑脸道:“大哥,最近天挺热,我给孩子买个西瓜吃。”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有马秀兰不停地使眼色,唐墨便把那句“你咋过来了”咽回去,一边用刷子蘸了绿漆往木箱盖上面抹一边说道:“睡不着,给笑笑做箱子。”   唐霞来之前专门打听过,闻言立刻接着唐墨的话茬往下夸:“哥,笑笑考得真好!我在西康村都听人家说市里老师来请了,特别长脸……”   她打小能说会道,这次铆足了劲儿像不要钱一样夸唐笑笑,果然见唐墨缓了脸色。   还好还好……唐霞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如果大哥像二哥那样小心眼儿,她还真张不开嘴呢。   马秀兰跟着放松下来,她就说嘛,打断骨头连着筋,老黑肯定会看亲娘面子的。   眼瞅兄妹俩有来有往的说了会儿话,气氛渐渐活络,马秀兰便提起了李建军,“在里头熬了三年多,瘦得厉害,猛一放出来路都不会走,俩孩子也不敢认,真是受大罪了。”   唐墨:“……”   在他看来李建军受罪纯属活该,那些被卷了钱的老头老太太指不定更受罪,真没啥好心疼的。   然而马秀兰跟儿子不在同个频道,满心觉得李建军不容易,一会儿“年轻人受他大伯欺骗”,一会儿“为了给小霞和孩子挣钱”,眼圈都红了。   唐霞在旁边低着头抹眼泪:“别说了妈,都怪建军不争气,要不是怕孩子落后妈手里没命,我早离婚单过了。”   唐墨听了半晌,终于磕磕巴巴地挤出句安慰话:“出来就好,往后该干啥干啥,大男人总能挣口饭吃。”   唐霞哭声一滞,哽咽道:“建军他还能干啥呀?西康村那么多板厂,没有一家肯收他。想去外村找活儿,人家一听西康村姓李的就不要。”   “前几天公婆凑了棺材本让他卖东西,还没开张就被砸了。大哥你给评评理,这可咋过?建军他已经知道错了呀呜呜呜!”   唐霞越哭越伤心,奈何唐墨干听不张嘴,木箱子都揉两遍漆了也不提帮帮妹夫,只好试探着说道:“建军现在啥也能干,就差那么一点点名声,要是有人肯搭把手就好了。”   “一个篱笆三个桩,没有援助不行。”马秀兰抓紧时间帮腔,“老黑呀,你在外头认识人多,有啥能走的门路帮建军想想办法吧。我看建军受了国家干部的教育,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唐墨被马秀兰期盼的目光牢牢盯住,只觉得浑身刺挠难受,再看看旁边泪汪汪的唐霞,忍不住悄悄叹气。   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过往旧事不停翻涌,唐墨越想越烦躁,索性将最后一点漆刷在箱子底部,打开天窗说亮话:“妈,你不用给李建军开脱,他啥德性我心里有数儿。”   “你们要真想给他弄个活儿干,我就去寻熟识的人打听打听,一个大男人,只要愿意吃苦卖力,少多能挣钱。要是想轻巧捡便宜,那我也没招儿。”   要的就是这句话!唐霞急忙表忠心:“你放一万个心吧大哥,建军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你叫他干啥他干啥,保准没问题!”   马秀兰:“对!建军要敢不听老黑的,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唐墨信誉很好,答应下来的事情极少落空,马秀兰和唐霞得了准信儿,心里都挺高兴,围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   人一走,唐笑笑就哒哒哒地从屋里跑出来,小声道:“爹,姑姑来咱家干什么呀?”   她明明说过以后再也不来了,赶集时碰见她妈出摊儿也当没看见,来什么来,哼!   唐墨:“……没事儿,你姑姑听说你初中考得好,送了个西瓜。你搬屋里切开吃吧,爹把油漆碗收拾收拾。”   “噢。”唐笑笑应了声,该吃瓜吃瓜,该学习学习,等傍晚姜冬月从平村镇回来,赶忙溜过去打小报告。   林巧英非常欣慰:“闺女到底跟妈近,瞧咱们笑笑都快变成地下党了。”   唐笑笑严肃道:“姥姥,你是不知道我姑姑和奶奶多可恶,来我家准没好事。小时候奶奶还想给我改名招弟,多难听啊。”   “好啦,没事儿。”姜冬月哭笑不得地拍拍唐笑笑肩膀,“你爹最多答应给你姑姑帮点忙,过几天咱们就知道了。”   唐笑笑在这方面对姜冬月向来信服,被劝了两句就撒开手,每天该干嘛干嘛,并在旧院养了八只小鸭子,和唐笑安约定过年腌咸鸭蛋。   姜冬月也没问唐墨具体咋回事,横竖家里钱都由她管着,唐墨天天早出晚归砂光没空闲,翻不出什么大浪。   眼下她最要紧的是囤货,包括初秋穿的薄运动服、外套、裤子、秋衣秋裤等,可以趁九月开学的时机往外销一批。   这么算的话,立秋后就得去万通市了,顺便瞧瞧冬装有哪些新款式……   姜冬月计划得仅仅有条,自觉很给唐墨面子,可惜冬瓜皮煮饭不争气,唐墨没几天就露了馅儿,脸色黑得能渗墨水。   “公鸡下蛋白费力!”他坐在床头,一边啃桃子一边吐苦水,“我妈跟小霞让我帮李建军找个活干,说好啥也不嫌弃,最后啥都嫌弃!”   他知道李建军去不了板厂,因为百商银行当初势头很猛,方圆百里开板厂的几乎都存过钱,还有些存的太多,开不下去倒闭了,这会儿能搭理李建军才怪。   但其他活儿能干啊,比如看仓库、搬货、批发市场装箱……再不济还有村里的房工,长短期工人都收。   可是李建军一个也看不上!   唐墨实在没办法,七扭八拐地联系到以前木匠厂的老板,托他帮忙留意城里有没有什么轻松活,不拘钱多钱少,能尽快上岗就行。   “今儿人家回话了,你猜李建军和小霞怎么说?”唐墨气鼓鼓地将桃核扔簸箕里,“他俩说还不如去要饭!”   唐墨气得当场摔门离开,放话再也不掺和他们家这堆破事儿,顺手还把自己买的桃提走了。   土地庙作证,再帮半点忙他就是傻子!   姜冬月顺毛捋了唐墨一会儿,好奇道:“你前头那老板给李建军找了个什么活儿呀?”   唐墨:“他挺能倒腾,改行开酱油厂了,招小工帮忙,包吃包住。”   这是个正经好活计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姜冬月慢悠悠洗着毛巾,随口问道:“那酱油厂是不是特别偏僻?”   “不偏啊,”唐墨摇摇头,“就新世纪那条街往北再往西,一路顶到头儿,有个信号塔。改天送笑笑上学时把三蹦子充满电,咱们也能去批发两桶,搁家里慢慢吃。”   姜冬月:“#$%@*&a^…”   信号塔那边就是李建军住的免费地儿啊,他当然不愿意再靠近。唐墨这个实心眼儿,八成是根本没想起来……   啥叫个出力不讨好,啧。   姜冬月咂咂嘴,把洗干净的毛巾晾到院里,自顾自躺下睡觉,完全没有提醒唐墨的意思。   至于唐霞会怎么想,这个小姑子在家时从早到晚挑拨是非,出嫁后拜高踩低,连开拖拉机掰棒子都甩开老黑,势利眼得要命,她才不会管唐霞怎么想,呵!   * * *   后天便是立秋,老话说“三伏不进秋来到”,指的是立秋在末伏之前,天气仍然很热。但庄稼人干活不分节气,姜冬月翻着日历和小本本,出摊儿、批货、裁衣裳、间棒子苗、菜地拉秧……每天忙忙碌碌,偶尔空闲了就在家蒸馒头包子、烙菜饼,改善一下伙食。   唐笑笑不赶集,可地里有啥活儿都跟着干,同样晒得够呛,胳膊袖往上一撩,黑白界限分明,像炭笔画了条拼接线。   唐笑安十分惋惜:“姐姐,假如你是个男生就好了,可以像我一样。”   说着甩掉背心,露出黑黝黝的上半身转圈圈,“你看我晒得多匀称~”   唐笑笑:“哈哈哈哈哈!”   她弟弟好像个煤娃娃啊,不行,她要拿粉笔给笑安胳膊描一条白圈,俩人凑成黑白双煞,嘿嘿~   “……”   姜冬月看着姐弟俩闹腾,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记得笑笑像这么高的时候,比笑安还皮,想不到转眼就要上初中了,哎。   唐墨反倒适应良好:“女大十八变,你看笑笑比小时候好看多了。等再过几年长到十八,我就开始攒木头,慢慢给孩子打嫁妆柜。”   姜冬月:“……你还是攒钱吧。”   免得木头朽了闺女还没嫁出去,糟老头儿一个人守着锯子凿子掉眼泪,想想就可怜。   ……   腹诽归腹诽,姜冬月万舍不得让唐笑笑早婚。她在村里过了一辈子,太清楚年轻媳妇的辛酸苦楚,特别是生儿子多的,拼命供儿子结婚再带孙子,哪家顾不过来就挨吵骂,简直糟心到家了。   林巧英就是个典型反例,她被仨儿子撵出门后生了很久的气,实际日子却更轻松了,吃的好,干活少,有新衣裳穿还有闺女领着染头发。过年回魏村碰到熟人,都说她比前几年看起来岁数轻。   “所以还是上学划算。上了学认字,就能天南海北的想去哪儿去哪儿,不上学睁眼瞎,受苦受累也挪不动窝。笑笑你上初中以后,要比上小学更用功,千万别信什么‘女孩子念书没用’的鬼话,记住了吗?”   唐笑笑:“妈,我牢牢记着呢,你放心吧。”   边说边战略性往门口撤退,“两个脸盆够用了,咱们去买暖壶吧,我想要蓝色。”   姜冬月:“行,挑个贵点儿的,打热水安全。”   “嗯。”   唐笑笑拎起脸盆和毛巾,小步跟在后面,刚拍了拍胸口还没吐气,就见姜冬月扭过头,殷殷叮嘱到,“笑笑,咱村只有你一个人上三中,平常做什么都要小心仔细,别磕着碰着,有事赶紧告老师,记住了吗?”   唐笑笑没吭声,四平八稳地往前走两步,果然等来了后半截,“咱平常不惹事,遇到事也不能怕事,谁想欺负你,爹娘都得叫他好看。要是碰见二半调子耍横,你千万别忍着,往成功大爷家打电话,记住了吗?”   唐笑笑:“知道知道,灵活掌握嘛。”   买完暖壶又挑饭盒,姜冬月再次嘱咐闺女:“城里开销大,有钱人家的孩子大手大脚,你可不能跟他们学。”   “吃饭皇帝大,尤其正长身体的时候,万一吃的少变成小矮个儿,往后一辈子后悔。你千万要吃饱,食堂有肉菜就买肉菜吃,别省这点饭钱,记住了吗?”   唐笑笑:“记着呢,傻瓜才故意饿肚子。”   十几分钟后,饭盒、筷子、不锈钢勺统统装进布兜,又在旁边两元店买了镜子和木梳,唐笑笑长长舒了口气,拽着姜冬月的手往回返。   “妈,东西都置办齐了,我们赶紧回家吃饭吧。”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再买一盒皮筋发卡吧,报道时见的那几个小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你也不能灰扑扑的。”   又来了……唐笑笑紧紧闭上眼睛,果然听见姜冬月开始念叨,“人靠衣裳马靠鞍,干净整齐的总比邋遢更招人待见。也不能光看外表,学习才是正经事儿,碰到跟你套近乎的男生一律撵走,千万别叫人哄骗了。”   唐笑笑睁开眼:“放心吧妈,我一定专心学习,绝不像赵茹那样犯糊涂。”   赵茹是村里赵岐山的老来女,今年从十五中毕业。姜冬月去借书的时候恰碰见赵岐山抽闷烟,才知道赵茹考进了一所不错的高中,却坚持和早恋对象一块儿上中专。   “毛都没长齐的贼小子,他算哪门子对象!是请媒人还是下聘了?早知道混成这样,还不如扔板场挣钱!”   赵岐山气得不轻,姜冬月也有点慌,回到家就对唐笑笑耳提面命,要她务必专心学习,别跟风搞那些有的没的犯糊涂。   “你记住了就行。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姑娘家学到本事能挣钱,在哪儿都过得好。”姜冬月揉揉闺女的脑袋,指挥她把旧褥子放车斗铺平,“坐稳喽,前面拐弯那家店买了皮筋儿发卡咱们就往回返。”   耶!   唐笑笑如蒙大赦,像考了三天三夜终于听见下课铃的考生一样松懈下来,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重新迸发出光芒。   太好了,住宿需要的全办妥了,从这一刻直到三天后开学,她再也不用跟着妈妈出门买东西了!噢吼吼!   唐笑笑开心到差点起飞,当天晚上摊开日记本写了满满两大页抒发感情,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庆幸初中和小学都是九月一号开学,如果十月一号才开学,她的耳朵大概已经长满老茧了吧……   唐墨看得好笑,夜里偷偷埋怨姜冬月:“瞧你把笑笑念的,比孙悟空听见紧箍咒还着紧。也就是随了我脾气好,换个人早跟你尥蹶子了。”   “拉倒吧,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在日历上折个角,“初十记得脱半天工送笑笑,到时候给她搬箱子。”   唐墨:“脱一天得了,后晌正好去地里转转。”   “行吧,记得穿长袖。”姜冬月边说边拾掇旧衣服,忽然一摸头发,“哎呀,都开叉了,明天得去平村镇剪个发型。”   “……”   唐墨顿了顿,故意拿腔拿调地问道:“这位姜同学,你上初几呀?哪个老师把你招来的——哎哟!怎么还动手?你这样臭美要挨老师批评的哈哈哈!”   “批评个鬼!”姜冬月抡着扫炕炊帚猛捶唐墨,没几下把自己也给逗乐了,“我怕庄稼汉进城被人笑话嘛,总想着能给孩子挣几分面子就挣几分。”   唐墨将枕头放回原位:“怕啥,咱闺女是上学念书,又不是跟同学斗富,考分高了啥面子都有。你甭操那么多心,笑笑都把四千万背熟了,出不了岔子。”   姜冬月一愣:“什么四千万?”   “咳咳,”唐墨清清嗓子,学着唐笑笑的模样双手交叠,微微抬起头,“千万要用功~千万别受欺。千万要吃饱~千万别糊涂!”   他一边念一边冲姜冬月挤眉弄眼,浑身上下每根毛都散发着欠扁的气息,末了挥一挥拳头,夹着嗓子往外吐字儿,“记住了吗?”   姜冬月:“唐、老、黑!”   扫炕炊帚再次发威,成功把唐墨捶到了墙角。   O(╯□╰)o 第140章 紫藤萝  背着“四千万”和大包小包, 唐笑笑九月一号顺利入学,成为市三中289班的一名初中生。   她入学考试分数高,加上军训时表现好, 还参加赛跑和跳远拿了奖,正式开课前被同学投票当选了语文课代表,负责收发作业,监督每天的早读。   石桥村小学没有早自习,但李亚楠从五年级开始就要求学生七点二十分必须到校,反复背诵课文,偶尔挑学习好的轮流领读。所以唐笑笑并不发怵, 绷着小脸干了两天,很快适应节奏,还认识了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 经常一块儿抱着作业往老师家里送。   唐墨知道后特别开心, 尾巴翘得老高:“嘿, 我闺女真争气, 这么快就当干部了。”   说着伸开胳膊,用力将蹲在石榴树旁边画圈圈的唐笑安举起来, “瞧你姐姐多棒呀, 你在小学加点劲儿,争取也考到三中念书, 行不行?”   这个臭小子,自从笑笑离家住宿,就跟掉了队的羊羔一样爱咩咩,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啧。   唐笑安瞥他爹一眼,摇摇头, 抿着嘴巴不吭声。   他升班了,他已经知道初中只上三年学了,哪怕像姐姐那样考第一领奖状,他、他也不可能跟姐姐上同一所初中了呜呜呜……   “哎呀,怎么又哭了?”唐墨急忙抖着儿子晃了晃,“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小哭包可找不到媳妇啊。”   唐笑安在半空挣扎的短腿一僵,哭得更凶了。   林巧英:“……”   女婿起早贪黑干活时她觉着心疼,难得在家歇半天,她又觉着心烦,唉,人老了真是事儿多。   好在姜冬月及时从小卖部回来,承诺这周星期五傍晚一定带唐笑安去接唐笑笑,再到三中附近的花园转转,这才哄得唐笑安破涕为笑,迈开腿去找小伙伴写作业了。   唐墨酸溜溜的:“爹哄了半天,妈一说就灵,要儿子有啥用。”   “你那是哄儿子吗?”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再晚半个钟头,脑袋瓜都叫你摇散黄了,真是的。”   边说边把韭菜摊开和林巧英一块儿择,越择越觉得憋屈,“天热吃个黄瓜西红柿就算了,乡里乡亲的不跟他们计较,现在连韭菜都割,还一次割干净两垄,太过分了!”   这几年乡下板厂挺挣钱,所以小厂子越开越多。石桥村自然也不例外,从去年初到现在整整添了七家,都在村西土路附近,每天叮咣轰隆地热闹。   然而人多事多,外村来打工的人经常从菜地顺手薅菜,像唐墨这样田地挨着路边的尤其遭殃,有时候连没长成的小黄瓜都给摘个干净。  今天傍晚想割韭菜蒸包子,提着镰刀到地里一看,就剩刚冒头的韭菜茬了,还得去小卖铺花钱买。   “偷别人家东西不落好,早晚碰见打了药的闹肚子。”林巧英宽慰闺女两句,眯着眼将韭菜叶的黄尖尖掐掉,“咱们正经庄稼人,甭跟贼偷儿一般见识。”   姜冬月:“我想把韭菜根都挖了挪到旧院,叫他们想偷也偷不着。等今年掰完棒子,干脆把菜地全犁平了种粮食,萝卜白菜啥的从外面买,花不了多少钱。”   “这主意好,”唐墨铺开案板,撒了面粉又把搪瓷盆里发成蜂窝状的面团摔上去,弯着腰用力揉按,“天冷了我就开三蹦子去金银县农贸市场批一车,那边儿便宜。”   林巧英心说自己种最省钱,外面买的再便宜也是给别人送钱,顶好往旧院多种些菜,她守着水井可以勤浇水。   但唐墨说着说着就开始展望明年多收麦子了,林巧英想了想便没吭声,摘完韭菜慢悠悠地舀水泡笼布。   男人是家里顶梁柱,何况老黑很知道干活儿顾家,做丈母娘的不能跟女婿打麻缠,容易惹人烦呢。   ……   一家人围坐饭桌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韭菜包子时,唐笑笑已经刷完不锈钢饭盒,在操场边溜达边小声背记课文了。   三中作为洪金市排名靠前的老学校,占地面积约一百多亩,校园里随处可见高大的松树、杨槐树和银杏树。食堂外面还有一丛丛茂盛的竹子,茎叶纤细碧绿,煞是好看。   唐笑笑仔细观察过竹子根部,发现不起眼的角落有几个凸起的小鼓包,外面裹着枯黄的壳,有点像棒子皮,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竹笋。   比竹子更招人喜欢的是操场东边的长廊,三十多米,弯弯的像一条小船,顶部垂满了紫藤萝。唐笑笑很喜欢在人少时从这条长廊走过,微微闭眼轻嗅花香,仿佛自己是动画片里身穿拖地长裙的异国公主,嘿嘿~   可惜今天她还没靠近长廊,就看到同班的袁胜男坐在木长椅中间,手里卷着本英语书大声朗读,脚下立刻拐了个弯,沿操场画出来的跑步圈原路往回返。   倒不是俩人有什么新仇旧怨,实在是太烦了。明明不认识,入学第一天就凑过来问她“笑笑你的胳膊为什么那么黑呀”,军训休息时问她“你见过电话卡吗”,去食堂打个菜还要问“笑笑你们农村人一年吃几次肉呀”。   起初唐笑笑很老实地一一回答,心里还诧异过袁胜男怎么看起来聪明实际这样无知,但几次三番后,她发现对方根本不是问问题,而是想笑话她,便板起脸不再搭理。   碰上袁胜男刨根问底,唐笑笑就故意瞪大眼睛,用真诚且同情的语气说道:“你好笨呀,幸亏没生在农村,不然早被奶奶扔出家门了。”   没人愿意被当面说笨,偏偏前脚吹嘘过“我在家什么活儿都不会干”难以反驳,同学们也没有帮腔的,袁胜男感觉吃了亏暗自委屈,仗着自己是英语课代表,故意在开展班级活动时点唐笑笑的名,让她朗读刚听一遍的课外阅读篇目。   “你以前没学过英语,口音不标准,哪里不会的可以问我。”   唐笑笑:“???”   她性子活泼又大方,在石桥村同龄人中很受欢迎,从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会读, listen to me, please。”唐笑笑站起来,背过手抖落鸡皮疙瘩,十分流畅地将那篇短文念完,最后添一句反问袁胜男,“do you understand?”   暑假时她听了无数遍磁带,对这句经常出现在末尾的话熟到不能再熟,非但读音准确,连那股外国人的腔调也模仿得十成十,瞬间就赢得了一片掌声。   英语老师甚至边鼓掌边笑:“读得很好,很有感情,大家以后听录音时,同样要注意体会人物情绪。”   唐笑笑说了声“thank you”才坐下,目光坦然,而讲台旁担任活动助理的袁胜男脸色通红,从那以后再没主动跟唐笑笑讲过一句话。   唐笑笑完全不在意。她每天五点四十起床,然后洗漱跑操,六点十分坐到教室里早读,七点钟吃早饭,八点一直上课到十二点。   下午则从两点上到六点,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熄灯十点。这中间除去午饭和晚饭的时间,还要上厕所、洗头、洗衣服、写自己作业、收发语文作业……紧赶慢赶都觉得时间紧张,哪有闲工夫搭理脑袋长草的袁胜男?   “日初出苍苍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绕操场走了两个四百米,唐笑笑顺利背熟昨天和今天学的课文,自己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悠扬钟声恰好响起,是晚自习即将开始的预备铃。  唐笑笑扭头瞅了眼空无一人的紫藤萝长廊,快步朝289教室走去。 第141章 发愁事  继韭菜全军覆灭后, 没两天胡萝卜也被挖了。挨河边点的那几颗空心菜更是七零八落,除了攀到杨树枝上够不着的,能薅全薅走了。   姜冬月:“#$%@*&^!”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戴个草帽蹲棒地里打游击, 好歹把暗处的坏家伙抓住出口气。你偷菜就偷菜,糟蹋没长成的小胡萝卜算怎么回事儿?忒可恶!   可惜瞅瞅灼人的日头,再看看无声无息乱飞的牛虻,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   做贼容易防贼难,这么热的天恐怕没抓到贼偷儿自己就先中暑了。而且乡下菜蔬不值钱,真逮住小偷小摸的她也不能把人怎么着。   不生气不生气,做贼的早晚有报应……姜冬月自我安慰半晌, 等傍晚太阳落山刮起凉风,立刻蹬三轮车奔到菜地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把韭菜、辣椒苗这些能移植的重新种到旧院, 胡萝卜、空心菜和地芸豆直接拉秧, 甭管嫩的老的一律收获, 硬生生将菜地清空了。   林巧英十分心疼:“空心菜长不出多少叶子, 拉了就拉了,豆角还能再摘两茬啊。”   “没办法, 之前我找那几个板厂都说过, 脸皮薄的还好,脸皮厚的还是见啥薅啥。”姜冬月坐在台阶上擦擦汗, 仰头灌一碗凉水,“对付这种人就得坚壁清野,别的没招儿。”   唐笑安在旁边给亲妈加油:“姥姥,种在旧院最好啦, 我能捉虫喂鸭子,每天收鸭蛋。”   “好好好, 我们笑安最勤快了。”林巧英乐呵呵地给外孙塞一块枣糕,“冬天咱们腌咸鸭蛋吃,姥姥会用红泥裹蛋,比盐水泡的好出油。”   鸭比鸡好养活,通常四个月就能下蛋,连下四、五年。然而唐笑笑和唐笑安暑假合伙养在旧院的八只鸭子,明明早过了月份且膘肥体壮,愣不肯下蛋,十有八九都是公的。   假如过阵子还不下蛋,她就悄悄去集市买一筐,说啥也得让孩子们尝个新鲜。   ……   离开枝头的嫩青菜容易发黄烂掉,所以今天晚饭很丰盛,鸡蛋炒豆角、凉拌空心菜、胡萝卜小米粥,还有自家蒸的馒头和新腌的糖蒜,吃起来格外利口。   但唐墨没赶上好时候,推着二八大杠回家时已经快九点半了。姜冬月忙拉开炉门给他热粥,一边拿勺子搅动一边低声埋怨:“当老板的都心黑,你干活儿时掂量着点儿,累了就歇工,别没日没夜跟机器较劲。”   唐墨从瓮里舀半盆水擦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没干那么晚,跟刘国辉在外头喝了碗面。”   “刘国辉?”姜冬月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刘根生的侄子,“他找你干啥?听大花说他好像在万通市当司机来着。”   唐墨摇摇头:“哪儿呀,这小子买了辆皮卡车,跑南方帮人拉货呢。估计赚了不少,今天跟我说想租咱们家的地,在村里开板厂。”   自家统共六亩地,两亩在第三道河,四亩在第六道河,听刘国辉意思,他想把那四亩全占了,一口气开个大厂子。   “他咋说啊?一年能出多少钱?”姜冬月端过来饭菜,又给唐墨拿俩馒头,“多吃点儿,专门给你留的。”   唐墨打小没受过什么优待,嘴里说着“对付一口就行”,心里其实很享受姜冬月给自己开小灶,三下五除二就把凉拌空心菜消灭光,馒头也吃了大半个。   “跟别人家一样,都是八百。他还想租十年,叫我再往下便宜五十块。”唐墨边说边吃,末了抹抹嘴,“我没答应,说回来跟你商量商量。”   姜冬月“噗嗤”笑了:“商量啥呀,我也不答应。”   唐墨顿时松了口气:“一亩地八百,四亩地一年就是三千二,把种子、肥料和犁地钱一刨挺划算。可咱庄稼人就靠种地吃饭,我真舍不得往外赁。”   庄稼人都知道种地是个辛苦活儿,平常面朝黄土背朝天,农忙时一颗汗珠摔八瓣,还得提防水旱虫灾,赚的钱跟打工做生意完全没法比。但对他这样赶上好政策的农民来说,土地是最重要的财富,是要传给子孙后代的饭碗。   只要守住田地,甭管贫富肥瘦,高低能混一口饭吃,不像他爷爷那辈儿动不动饿死人。   姜冬月和唐墨的想法差不多:“现在机器越来越先进,种地比以前轻松多了,再分六亩咱们也种得动。”   说着把碗盘拾掇起来泡进水盆,又叮嘱唐墨,“你千万机灵点儿啊,别叫人灌几句好话就心软。”   唐墨:“放心吧,凭我这觉悟,什么糖衣炮弹也腐蚀不了。”   夫妻俩既商定主意,第二天唐墨便以“你婶婶不想租”回绝了刘国辉,总价提八百也没松口。   “没事儿叔,买卖不成仁义在,”刘国辉不愧在南方历练过,虽然没谈成心里不满意,话说得十分敞亮,“往后都在村里待着,需要搭把手的尽管说昂,侄子随叫随到!”   “好!改天有空了来家里坐坐啊。”   唐墨客气两句,照旧蹬自行车去板厂砂光,刘国辉则转头去寻相邻地块的主家,还托赵大花在小卖铺帮忙留意,有谁家想出租的告诉他。   然而这年月乡下交通太不发达,两米宽的石子路都很少见,更多的是常年人走车压形成的黄土路以及崎岖坑洼的乡间小路。   这种路平常还行,稍微下点雨便湿滑得厉害,别说运木头的货车不敢靠近,连姜冬月的三蹦子也得给三轮车让位。   刘国辉风风火火跑了小半个月,发现石桥村适合开板厂的地就那么几家,别的不是离平金河太近容易漫水,就是离大路太远难走车。   在有限的几家里比较来比较去,从位置、亩数、价钱到主家名声,居然还是唐墨的地最合适。因为第六道河靠近大路,也不像第七道河那样紧挨邻村的地,更加方便安全。   “咋这个难搞哦……”刘国辉扒拉扒拉新烫的头发,跨上摩托轰隆隆朝村西驶去。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趁年轻就得勇敢往前闯!   * * *   “现在年轻人脑瓜真灵活啊,不服不行。”姜冬月在地头补完麦种,把铁锹放倒坐树荫下休息,“要是今天没领娄机种地,国辉准得过来找,哎。”   摸着良心说,她真的不想往外租地,钱多钱少都舍不得。但刘国辉可能是年轻血热,冲劲特别足,认定她们家地块后,一边隔三差五要请唐墨下馆子,一边撵着她婶长婶短地套近乎,特别热情。   前几天掰棒子走个碰头,小伙还坚持下地窜忙,掰了得有二、三百个。临走又要帮着开拖拉机,被她好说歹说才回去。   “幸亏今年种麦子早,再叫国辉抻几天,我都怕坚持不住,哎。”   姜冬月越说越感慨,见唐墨闷不吭声地在旁边翻田埂,顺手揪棵草根扔过去,“老黑,先吃个梨吧,待会儿我跟你作伴整。”   一个人耙田埂经常看不准,俩人对头干更容易些。   唐墨这才抬起头,说了声“不用你歇着吧”就接着干,直到一整条田埂耙完,才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过来吃梨。   这是林巧英从镇上买的水鸭梨,个头不大但皮厚汁甜,往日里唐墨几口吞一个,今天却细嚼慢咽地在那儿啃皮,淑女得要命。   哟,这是有秘密啊……姜冬月撞撞唐墨,故意问道:“怎么了老黑?瞧你满脸沉重的模样,是不是背着我干啥坏事了?”   “……”   唐墨顿了顿,叼着半块梨发出抗议,“我天天兜里叮当响,还没笑安零花钱多,能干点儿啥?有贼心也没贼胆呐。”   “去去去,这么大的人了少耍贫。”姜冬月边说边飞快扣住草丛里跳跃的蟋蟀,拔一根毛毛莠串起来,“有什么发愁事赶紧讲,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唐墨挠挠头:“害,也不是啥大事,就晌午那会儿在桥头碰见刘建设,他找我打听咱家地,想租两三亩,价钱比刘国辉的高两成。”   姜冬月:“……?”   “自从刘建设摔伤腿,你俩都几年没联系了,就这还用愁?咱们哪家也不租,谁也不得罪,叫他们爱找谁找谁去吧。”   “我不是愁那个。”唐墨压低声音,额头浮起个浅浅的“川”字,纠结得仿佛待嫁姑娘,好一会儿才张开嘴,“我就是觉着吧,咱村东家租地西家租地的,证明板厂能挣钱,是个红火买卖。”   “冬月,你说我们自己干个板厂行不行?” 第142章 开板厂(补)  搁以前唐墨绝对想不到开板厂自己干, 但最近被刘国辉反复游说,各种“咱家这块地特别适合开板厂”,加上刘建设也厚着脸皮来套话, 他心里忍不住就生出那么点儿活络——   刘国辉毛头小子,刘建设有点岁数而且腿脚不利索,就这人家都敢张罗开板厂。他正是身强力壮的好年岁,为什么不能自己干?   “不干刘国辉那种砂光、贴面的大板厂,就整个小的,拉木头起钉子,再把木头锯了卖。”   “咱们占自家地踏实, 一亩就差不多够了。”   “这点活儿用不了俩工人,我自己能拉锯,再招三五个起钉的都富余。”   “其实咱村王志强还有那谁, 前两年就找我打问过, 我随口给拒了……”   老话说“言有灵, 誓有咒”, 很多事情闷在肚里没说之前,往往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念想。一旦张嘴说出来, 仿佛遥远天边飞过的鸟雀忽然扑棱着翅膀停在矮树梢, 稍微伸伸手就能够着。   唐墨此刻就沉浸在“触手可及”的兴奋中,越说越觉得能行, 直到啃完仨梨不见姜冬月吭声,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咳咳,我也没打算一定要开板厂,就是琢磨着给别人占不抵自己占, 土地是贫下中农命根子嘛。”   姜冬月:“……”   她对开板厂没啥意见,只是太惊讶了!   瞧这个叭叭叭的黑脸庄稼汉, 说话一板一眼十分清晰,还是从前那个只会埋头干活的老黄牛吗?   “你、你变了啊老黑。”姜冬月唏嘘不已,伸手掐掐唐墨的胳膊,满眼都写着刮目相看,“真是乡下鲤鱼跳龙门,突然长本事啦。”   唐墨没遭嘲笑反而难得镇住媳妇,大尾巴“嗖”地就翘起来了:“这算什么本事?要不是以前孩子小家里困难,我早把板厂开起来了!咱俩都实惠,到时候我当老板你当老板娘,说不定买卖干得比陈爱民还大呢。”   “哈哈哈哈哈!”姜冬月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好一会儿才扶着唐墨肩膀站起来,“加油啊老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争取早点儿混成唐老板。”  “放心吧,大男人吐口唾沫就是钉,说干咱就能干。可惜麦子种下了,还得多等一年。”   “好饭不怕晚,再攒攒本钱……”   夫妻俩越商量越投契,等六亩地都拾掇齐整又浇了水,便到平村镇的电信门市登记,请市里派工人下乡安装固定电话。   一是为了将来做生意方便联系,二是因为国庆节之后唐笑笑就开始冬季作息时间了,从一周回一次家改成两周一回。第二周的星期五下午会少上两节课,放学生们早点坐车或者等家长来接。   虽然时常跑到三中看望闺女,姜冬月仍然很担心,怕她遇到事情死扛,不愿往赵成功家打电话,偷偷叮嘱了不知多少遍。   如果自家能扯根电话线,唐笑笑就可以勤打电话,没什么需要顾忌的。   四天后,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电信工人找上门:“老乡,这户是唐墨家吧?我们来装电话。”   姜冬月忙把人往院子里让:“对,是唐墨,九月九那天登记的。”  “嗯,我查下。”稍年长的工人翻了翻厚厚的藏蓝色笔记本,再次核对一遍姓名和住址,然后问清放座机的位置,打开工具箱忙活起来。   姜秋红碰巧来送枣子和咸菜,一看这阵势眼睛都瞪大了:“行啊冬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眼看着实现一半了。”   又问那俩工人,“今天装好了就能打电话吗?整套下来多少钱呀?”   工人理着电话线头也没抬:“初装费一千八,月租十八,交费二十四小时正式通话。”   “这么贵?!”林巧英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一千八得卖多少瓮粮食啊?太贵了!”   难怪冬月这几天光念叨随时接打电话的好处,死活不提多少钱,原来这么贵!   姜秋红安慰道:“还行,比早几年便宜。我记得之前高家屯那谁装电话,单初装费就花了五千多。”   “是啊妈,现在装划算。”姜冬月趁机描补,“老黑的伙计不是上个月刚装嘛,那会儿还两千整呢。”   姜秋红:“我发现带电的东西是越往后越便宜,明年要能再降几百块,我也装一个,每天给咱妈打电话。”   姜冬月:“那咱妈肯定天天守着电话等你,你千万早点儿打,不然想得慌。”   姐妹俩一唱一和,听得俩工人都笑了:“大娘,甭心疼钱啦,看你家闺女多孝顺。”   林巧英:“……凑合过吧。”   说着拎起水瓢,转身去南棚子做饭了。   姜冬月心想勉强过关了,结果当天晚上就见林巧英眯着眼睛坐在灯下钩东西,隐约看出是个四四方方的带花纹毛线垫子。   “妈,你怎么突然想起钩针了?明天再做吧,看得清楚。”   林巧英慢悠悠瞟闺女一眼:“快好了,今天我说啥也得把一千八盖严实,不能落灰。”   她年轻时给地主家织布做工,三尺细洋布才挣五角银钱,全换成高粱米精打细算地下锅。一千八都够全家人吃半辈子使不清了!   那可是一千八啊……林巧英只要想一想,就心疼得宛如割肉,背后偷偷骂电信的抢钱。   “一个塑料电话机,一根羊毛卷儿电话线,跟小孩玩具差不多,居然敢卖一千八,早晚叫国家干部整顿了去。”   然而星期四接到唐笑笑从三中打回来的电话,林巧英立刻换了脸色,笑眯眯地嘱咐道:“该吃啥吃啥,别饿着……行,明天让你妈早点儿接你……姥姥买鸭蛋啦,又大又圆,等你回来一块儿腌。”   直到说完再见,对面传来挂断电话的“咔嗒”声,她还舍不得放下听筒,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哎呀,离那么远说话听得清清楚楚,好像长了顺风耳,真稀奇。”   不行,得赶紧再勾个垫子,两块替换着盖。   唐墨和唐笑安对电话也挺好奇,但家里没有远方的亲戚能联系,唐笑笑又不能天天打,导致父子俩空守着座机没地儿发挥,憋得抓耳挠腮。   最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号码,拨出去听了听天气预报,还有模有样地跟人家对话:“明天刮风吗?”   “小雨转阴?嗯,知道了。”   一大一小俩黑脑袋凑在红色听筒旁边,表情严肃认真,等里面传出甜美的女生“感谢您的来电,祝您生活愉快,再见”,才意犹未尽地挂掉,齐齐舒了口气。   唐笑安捧着脸感慨:“爹,电话真神奇呀~”   “这就神啦?”唐墨呼噜一把儿子的头毛,“手机更方便,拿在手里到处走,走哪儿打哪儿,以后爹有钱了就往家里添俩手机,给你分配一个。”   唐笑安认真道:“不要手机,我妈说手机信号不好,接电话的时候要爬到房顶。”   唐墨:“……”   你妈那是嫌贵,一台手机上千块,月租六十块起步,一年至少七百多,可比座机耗钱。   就你这傻小子一蒙就信,啧。   * * *   装完电话新奇了一阵子,生活重归于平静,除了姜冬月偶尔会给国际城认识的摊贩打电话,提前咨询或预定布料衣裳,看起来和去年并没有任何不同。   但实际上,为了明年开板厂的目标,夫妻俩已经开始悄悄行动了,一边早出晚归地干活攒钱,一边留意村里板厂的动静,看别人家怎样招工结账。   唐墨还把林巧英拿去烧火的旧木头抢救下来,钉了几个高矮不同的板凳,想留给起钉的工人坐。   到过年换钱时,硬币和毛票他也扣下了,专门捆扎整齐放木盒子里,“以后算账用得着。”   唐墨干劲这么大,姜冬月更不会拖后腿,赶集出摊时打听着记了十几家拉木头的电话号码,又趁批菜的空当跑青银县郊区转了转。  怕板厂开不起来闹笑话,俩人谁都没往外提,只在夜里偶尔轻声念叨,四只眼睛亮闪闪的,像躲在草窝里分享秘密的兔子。   “咱们在村里没啥自己人,先多听听、多看看,总是没错的。”   “对,磨刀不误砍柴工,省得到跟前抓瞎……”   许是因为有了新目标,连时间也走得格外快,仿佛弹指间麦子就从茵茵绿毯长成了金黄波浪,在热气逼人的熏风中簌簌摇摆。   唐墨和姜冬月照旧顶着炎炎暑气抢收,但只种了第六道河的四亩地,剩下两亩闲置,待左右地邻居浇完水,就可以着手盖板厂。   最开始唐墨想占一亩,“船小好调头,万一折腾垮了赔的少。”   姜冬月坚决不同意:“干什么都得有个样子,四邻八家都地方敞亮,就咱自己寒碜,哪个做买卖的愿意来啊?再说了,收割机啥的不能离墙太近,剩一亩不好种。”   唐墨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架不住实在心疼,居然扛着铁锹把地表那半尺厚的肥土全挖了,装拖拉机撒到另外四亩地,还往旧院倒了一车斗。   姜冬月被迫同伙,简直想用纱巾把头脸裹住不见人:“得了,这下全村出名了。”   唐墨拄着铁锹嘿嘿笑:“你不是总嫌旧院子土薄种不好菜嘛,添点而土多好。”   就这样忙碌了几天,地皮压得平坦,左右界限分明,唐墨便找外村认识的房工砌墙圈地,先把东、西、北三面矮墙盖起来,又在东南角搭了个四十平米的简易棚。   板厂里机器最值钱,必须防日晒雨淋。等以后干起来了他就在棚子下面拉锯,还能垫个床守夜。   南墙一直放着没管,直到青银县郊拉来的旧木头卸在空地上堆成小山,唐墨才从中挑了两扇结实些的木门,用长钉、铁丝和彩钢围挡连到一起,做了个风吹哗哗响的大门。   一勤二俭三节约嘛,他现在自立门户开板厂,能省就得省。   抠一点儿怎么啦?那叫会过日子! 第143章 烧鸭肉  歘欻欻!   姜冬月握紧菜刀, 贴着瓮沿来回磨了几十下,等刀刃重新现出雪亮锋芒,她便用塑料袋把刀裹住放进铝盆, 想想又添了个大海碗,一并交给唐笑安端着。   “走吧,跟妈去河边宰鸭子。今儿咱家板厂开张,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唐笑安两手端住铝盆,认真道:“好~”   他和姐姐养在旧院的八只全是公鸭,喂多少青草和虫子也不下蛋,所以冬天下雪后妈妈挑了一只炖熟吃肉, 过年用铁锅红烧了两只,过会时又用大锅煮了三只。   鸭肉真好吃,无论哪种做法, 无论配白萝卜还是胡萝卜, 或者他不太喜欢的芹菜, 都特别香, 特别……特别好吃!   吸溜~   回想记忆中的美味,唐笑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问道:“妈, 今天怎么做呀?”   “这俩鸭子最肥,适合大锅红烧, 多放土豆块儿、豆腐皮,锅边还能贴棒子面饼,又香又脆。”姜冬月说着,拎起墙角被草绳捆扎结实的两只鸭子和铁锹, “走,咱们速战速决!”   唐笑安:“嗯!”   作为送走了六只鸭子的小顶梁柱, 唐笑安刚到河边就自觉地跑去摘麻叶,姜冬月则拎起菜刀,动作利索地割脖放血并剖开清理内脏。   乡下散养的鸭子七、八个月就能吃,这两只足足喂了一年多,那叫个毛光水滑膘肥体壮,光白色鸭油就取了满满一整碗。   洗涮过的鸭心、鸭肝被唐笑安用麻叶包起来,裹成个厚墩墩的团子,其他难清理的鸭肠鸭胗等随着污血扔进河里,再铲干净河边的土,彻底遮盖味道。   “妈,你快看,”唐笑安边说边把颜色鲜亮的鸭尾羽插进泥巴球里,像托了只刺猬,“九根短的,十五根长的,多漂亮啊。”   他要做三个毽子,一个自己在家玩,一个送给姐姐,最后一个带到学校和同学玩,嘿嘿~   唐笑安把毽子分配得明明白白,回到家立马冲进东屋找薄铜钱和螺丝,姜冬月叮嘱了一声“小心点儿别扎手”,就自去南棚子咚咚咚地剁鸭块。   鸭肉肥嫩,剁完后案板上全是油。姜冬月把肉块泡搪瓷盆里浸血水,然后趁空档刷案板、切葱姜、拍黄瓜,还烧了壶热水。   等零碎活儿干完,鸭血也浸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捞出来配葱姜下锅焯水,去除肥油和那股鸭肉特有的腥味。   焯过水的鸭肉皮白骨红,淘洗两次再沥干,缓缓倒进爆香了各种调料的大锅,很快泛起焦黄色,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花椒不多了,改天赶集买点儿……”姜冬月一边嘀咕一边飞快往锅里倒半壶开水,搅拌均匀后扣上锅盖,让鸭肉在里面咕噜咕噜地焖煮。   她做什么肉都喜欢软烂入味,说是“红烧”,其实只多炒了一把冰糖增色,照样得炖大半个钟头。   临近晌午,咸鲜微辣的诱人香气飘散开来,姜秋红正好骑自行车进门,额头晒得黝黑冒汗。   姜冬月忙提桶水让她冲洗,姜秋红摆摆手:“我自己来吧,你看着锅,老远在街上就闻见味儿了。”   姜冬月笑道:“今天该我显摆啦,待会儿贴了饼子更香。对了姐姐,老黑咋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他收拾碎木头呢。”姜秋红擦擦脸,顺手把毛巾洗了挂晾衣绳上,“板厂就那么大点儿地方,拾掇完东边拾掇西边,还想在墙根种一溜南瓜,依我说他干脆拉捆麦秸抱窝吧,切~”   林巧英在台阶阴凉处烫棒子面,听见这话忙瞪个眼神给闺女:“老黑那是勤快能干,你可别当面笑话他,仔细闹矛盾。”   说着不等姜秋红撇嘴,匆匆转移话题,“十点钟那会儿静静打电话找你来着,孩子想领你进城转转,买两身好衣裳。”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姜秋红立刻沉了脸:“甭搭理她,二十好几的人了不知道亲妈穿多大衣裳吗?想买早买了。要再打电话你就直接挂了,叫她在婆家醒醒脑子。”   林巧英试图劝和:“亲母子没有隔夜仇,你回去见了静静把话说开,她到底年轻不懂事——”   “行了行了,静静是我肚里爬出来的种,我能不知道她什么德行?”姜秋红扭头翻个白眼,噼里啪啦地数落起来,“她高成静生下来父母俱全,头上还有俩哥哥,打小就娇养着没干过重活儿。后来考不上学也没下板厂,全家哄着劝着叫她学厨师,资助她开铺子。”   “过几年成婚嫁人,我也没落半分聘礼,全给她添进嫁妆里面,还倒搭了九百多块钱。别说高家屯了,十里八乡都没这样享福的姑娘!”   姜秋红说着说着,“咔嚓”掰断两根黄瓜,看架势很想隔空抽高成静几下,“在娘家长成人,到婆家干活,生了孩子婆婆不管找妈管,咋的我还越管越应该了?”   姜冬月劝道:“姐姐你别生气,静静那婆婆是个绵里针,她准是扛不住,又看孩子又看店的忙不过来。”   “拉倒吧,她就是叫女婿灌了药脑瓜犯浑!”姜秋红毫不客气地“呸”了一口,“反正孩子给她看到仨月了,白白胖胖的能立住,往后过好过歹随她自己本事,没有把亲妈填进去的道理。”   “那咸菜铺她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关张大吉。想让我这当妈的替婆婆给她带孩子,等她哪天改姓姜再说吧。”   其实姜秋红最生气的不是给闺女出力看外孙,而是高成静居然把咸菜铺赚的钱拿出来让婆家花用。合着在家当姑娘知道给自己攒嫁妆,出门当媳妇就不知道攒体己钱了,女生再外向也不该这么糊涂啊!   但这些话没法儿往外说,一说就好像她惦记闺女钱似的,所以姜秋红硬憋着忍到了外孙满百天,然后马不停蹄地奔到妹妹家起钉躲清静。   “静静敢舍得我,我就敢舍得她,指望我服软那是做梦。”姜秋红正突突突扫射地起劲儿,忽然听见巷子口传来丁零当啷的动静,忙把溜到嘴边的话和黄瓜一起咽进肚,抄起面盆往南棚子走,“家丑不外扬,我贴饼子去了。”   林巧英:“……”   大闺女这脾性真不知道随了谁,过两天气顺了再让冬月劝劝吧,唉。   唐墨并不知道自己和亲戚间的八卦擦肩而过,回到家洗了手脸就找姜冬月商量买布:“墙根那片阴凉太小了,日头又晒得厉害,我想买一大块遮阳布,从南到北罩几十米,你觉着咋样?”   他所说的遮阳布虽然带个“布”字,实际是一种塑料,大名叫做“黑色密目网”,细看像无数皮筋缠绕,分量沉甸甸的。   这东西不贵,但没见哪个板厂专门买来遮凉,姜冬月想了想说道:“后晌得进城接笑笑,明天早上去青银县买吧,捎带挑个新推子,咱家那个旧的太钝了,老夹头发。”   “行,”唐墨应了声,从姜冬月手里接过勺子舀汤,同时压低声音道,“大姐真的愿意在咱家起钉吗?我瞅着她好像不怎么高兴。”   记得今年过庙会的时候,姜秋红还说过“起钉子挣钱太少,不如带着吸铁石捡破烂”之类的话。   姜冬月:“……没事儿,过几天就习惯了,咱们新板厂起步,难免缺这少那,得有个靠谱人帮忙盯着。”   唐墨:“…………”   他媳妇真是出息了,连大姐都敢强按头,啧啧。   “愣着干啥?”姜冬月轻推唐墨一把,“赶紧盛饭,待会儿多吃点肉。我往里面撒了一点点麦仁和毛豆,加上土豆啥的能凑八样,八方来财。”   唐墨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好啊,八方来财鸭,嘿嘿。”   “瞧把你美的,快端菜去吧,笑安早盼着开饭了。”   “成,改天真发财了领你跟孩子进城下饭馆……”   唐墨这边其乐融融地摆开桌凳吃饭,各个满足得脸色泛红,马秀兰那边却恰恰相反,只有她自己守着冷锅冷灶,连火都没升。   “奶奶,饭呢?”唐耀阳在外面玩了半天,跑回家发现锅里空空如也,连个馒头都啃不着,心里十分委屈。   马秀兰两眼一瞪:“吃吃吃,你就知道个吃!饿了找你妈要饭去,奶奶没有。”   天杀的刘小娥,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捣鬼,青天白日勾得小贵子不着家,俩人一天天开三蹦子跑平村镇打野食,大儿子中考落榜不管,小儿子上学也不管,忒不像话了!   姜冬月更是个挨千刀的,老黑开板厂关她屁事,成天上蹿下跳地不安分。她原想着不种菜了去儿子家起钉,结果开张了一问,才发现姜冬月早把工人找好了——   一个钱会粉,几乎和姜冬月一个鼻孔出气,前几年还因为存钱那事儿跟小贵子吵吵。   另一个是村东头王臭妮,老家伙比她小七、八岁,打年轻那会儿就为了种地翻田埂吵崩了,走街上从不说话。   刨开这俩不算,居然还添个姜秋红,这是生怕她在儿子家有地方落脚呀!   马秀兰越想越气,正准备朝孙子吐一吐苦水,就见唐耀阳翻出个毛线钱包,拿了几块钱往外跑。   “你干啥?”马秀兰厉声喊住唐耀阳,“谁叫你拿钱了?赶紧放回去!”   唐耀阳今年个头猛窜,已经快一米四了,当即大声道:“我妈给的钱叫我买包子,不用你管!”   说完转身跑了,速度快得像身后有狗追。   他再也不是三岁小孩啦,才不会在奶奶手里挨饿,略略略~   马秀兰:“^#$%@*&…”   NND,早晚被不肖子孙气死!   马秀兰捂着心口躺到床上,暗暗发誓晚上也不能做饭,必须给儿子儿媳一个教训,给自己当家作主的地位培培土。   奈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还没躺到五点她就感觉前胸贴后背,肚子叽里咕噜响个不停,挣扎片刻后被迫咬着牙爬起来烧火坐锅,胳膊腿儿都有点打颤。   糟糕,不会饿出毛病吧……马秀兰一边心慌一边淘米,终于在水开时盼回了唐贵与刘小娥。   然而不等她拉长脸数落几句,刘小娥就笑眯眯地开了腔:“妈,咋做饭这么早呀?我还想带你出去吃呢。”   说着将马秀兰挤开,手里的烧饼放进蒸笼篦,“我跟小贵子跑了好几天,可算谈妥了门市,今儿晚上就吃烧饼配凉菜,多添点水。”   马秀兰顿时愣了:“啥门市?买门市了?”   刘小娥:“哪有钱买呀?租别人的,过几天收拾干净了开店卖炸串。”   唐贵点点头:“对,这些年干来干去就数炸串挣钱,开个店攒攒人气,比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红火。”   “嗨呀,开店好呀,”马秀兰转怒为喜,拉着唐贵的手往院子里拽,声音低得像做贼,“花了多少钱呀小贵子?妈跟你说,晌午……”   刘小娥自窗户缝里瞟了一眼,故意把锅盖掀开,“咣咣咣”地砸在锅沿上,然后才往里倒米。   一天到晚鬼鬼祟祟地耍心眼儿,等将来炸串店开业,她说啥也得把马婆子撵过去看门,省得在家碍眼。 第144章 发财啦(补)  唐贵和刘小娥这些年做了不少生意, 虽然哪样也没长久,但着实经验丰富,谈妥门市后跑了几天置办齐材料, 月底就热热闹闹地把炸串店开起来了。   乡下地界流行用自家姓氏或小孩名字做店名,比如平村镇的“王家五金店”、“少阳农具”、“刘伟小卖部”等,既能打响名号又方便乡亲们和亲朋好友找上门照顾生意。   毕竟这年月识字的人少,不识字的人多,如果取个难写难念的拗口名字,没办法口耳相传,指不定哪天就被同行替了。   唐贵起初也想用自家名儿, 好在理智尚存,照照镜子再想想自己和刘小娥的名声,这念头立刻化成了草木灰, 最后又是翻字典又是请大仙掐算, 定下了“好吃炸串”四个字。   真别说, 红底金字的牌匾一挂, 瞧着还挺新鲜,立马就把街面上其他铺子给比下去了。   趁着二十八赶集的东风, 加上炸串那股极具穿透力的诱人香味, 两口子从八点开业一直忙到了晚上九点才收摊。   关起门盘了盘账,发现毛利足足四百多, 即便扣掉本钱,也能挣三百来块。   “看,还是正经开店挣钱。”唐贵数着毛票满脸得意,“要是去年就听我的, 咱们早发达了。”   刘小娥心说去年你嫌起得早,死活不愿去青银县批菜, 能开哪门子店?但此刻两口子正高高兴兴数钱,她也不想扫兴,便顺着唐贵的意思夸了他两句,又专门抽出十块零钱:“旭阳第一天上班干活儿,累得腰疼胳膊疼,给他发点工资。”   唐贵瘫在椅子上,打鼻孔里哼了哼:“臭小子六点就开溜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后厨洗菜、穿串,给他发什么工资?不拿拖鞋底子抽就算好了。”   “你这么大男人跟旭阳计较啥?半大小子能给家里帮忙就不赖了。你看旭阳那个同学,退学在家里躺半年多了。”刘小娥边说边把钱全收进提包,从门后面拎起笤帚,“我扫扫地,你去厨房把盘子竹签子清理干净,菜叶发黄的都扔掉。”   唐贵懒洋洋的不想动:“明天再干吧,反正没集市,十点开门也不晚。”   “起来!”刘小娥气得简直想拧唐贵耳朵,“你忘咱俩为啥开店了?我可跟你说,要是这次还垮台,咱俩可没脸折腾了,全石桥村都得看笑话,都得说你比不上老黑。”   “人家老黑自己盖板厂当老板,起钉子、拉锯啥活都干,你要能有他一半勤快,以前卖炸货哪儿用得着雇人?”   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对外总爱抱怨“时运不好啦”、“差那么一点运气啦”,实际刘小娥很清楚问题所在:没别的,就是懒。   每次生意刚红火,唐贵就想雇人打杂,自己当甩手掌柜监督。顶好再多铺一个摊子,往兜里挣双份钱。   奈何说起来有板有眼的,一落地就拐岔路,不是菜肉被贪,就是账对不上。   最狠的是有一年卖炸鸡柳,被亲戚卷走家当另起炉灶,直到现在还用着他们的方子赚钱,想想就呕得慌。   “费那么多年劲,我真是看明白了,外人对咱们没有实心眼儿。”刘小娥伸手攥紧唐贵腰间的肥肉,眼神渐渐发狠,“佛争一口气,人争一炷香,这回你说啥也得壮起志气,把脸面挣回来。旭阳已经不上学了,过几年就要找媳妇,你千万别掉链子呀!”   “行行行,你说啥就是啥,”唐贵一边嘶嘶吐气一边往外挪,嘴里不忘嘟囔着给自己找理由,“大哥就买了一车木头,他不起钉怎么拉锯呀?换成我至少买三车,小打小闹的忒没劲。”   刘小娥:“……”   算了,能使唤动就行。横竖今年有亲儿子帮忙,过阵子还能把马婆子弄来看门、打下手,生意十成十比以前更旺。   至于开板厂,等以后攒够钱再说吧,先叫那边得意几天,看他们能整出个啥模样,呵!   ……   唐墨完全没意识到唐贵两口子开店很大原因是为了跟他较劲,只每天守在板厂里,一会儿捣鼓这个,一会儿捣鼓那个,转来转去地鞋底子都快磨薄了。   没办法,拉锯用的是机器,像他这样的壮劳力,一车木头三、四天就能锯完。然而起钉全靠人力,得用老虎钳子、羊角锤等工具,把大大小小的钉子从旧木头里起出来,接着才能上机器,否则会把锯片硌坏。   其中门窗椅凳之类的钉子容易起,打满□□钉的旧桌面则相对麻烦,碰见一个能整半天。   唐墨等得心焦,索性搬个小板凳一块儿起钉,凑够百八十斤木头了就运到棚子下面堆着。   但是大男人坐在三个妇女同志中间,真是哪儿哪儿都别扭,尤其钱会粉总打趣他,姜秋红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冷着脸,唐墨坚持了四天便败下阵来,回家偷偷寻姜冬月诉苦。   “自己干买卖太难受了,下本多怕亏,下本少也怕亏!我一天天闲得身上都快长毛了,嘴里还起俩燎泡,哎。”   可惜同行是冤家,不然他真想去外村的板厂替人砂光,甭管挣多挣少,好歹有点儿进项。   姜冬月安慰道:“万事开头难,以后干起来就接上趟了,说不定到时候你一个人都忙不过来呢。”   担心唐墨钻牛角尖,她特意放下手头的衣裳,掏出小本本算账,“老黑你看,买木头按斤,卖木头按方,只要卖出去,价高价低都能赚钱。”   “那些碎木头渣和锯末你先攒起来,囤多了有人收。对啦,钉子也值点儿钱。这么里外里一划拉,板厂挺有赚头的,你别光天天发愁。”   当心像赵成功那样英年早秃,明明比刘香惠小三岁,现在愣是看着大了七八岁都不止。   姜冬月说的全是理想状况,实际可能遇到的问题,包括木头内部朽烂、拉锯中的木料损耗、木条价格波动等只字未提,偏偏听起来有理有据很唬人。  至少唐墨特别吃这套,额头“川”字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冬月你说得对,板厂有赚头,越大的板厂来钱路子越多。”   “以前我在东牛庄砂光时,那个老板还往外卖土渣,一大车两百多块钱,丁点儿不浪费。将来咱家干红火了,我也倒腾试试……”   夫妻俩闲聊着腻歪了一会儿,唐墨便继续回板场“抱窝”。   他活了小半辈子才混上老板,恨不得处处妥帖,仔细思量,可不敢大撒把。   两天后,那车被寄予厚望的旧木头终于起得差不多了,唐墨便用布袋和绳子捆着将其拖到机器旁边,轰隆隆地开始拉锯。   只见一块块大小不同且形状各异的木头从锋利锯齿上依次划过,褪去外面那层残漆旧皮,变得规整崭新,散发出木头特有的浅淡气息。   唐墨越干越起劲儿,活像戏文里被皇帝贬谪后重新披甲上阵的老将,从早忙到晚也不觉得疲倦,甚至连捆方都不让姜冬月帮忙。   “这点小活儿我自己就能干,你回家收拾衣裳吧,过两天钉子都起完了叫你。”   所谓“捆方”乃板厂行话,指的是用四根一米长的窄木条钉成正方形框框,然后把新锯好的木条摆放进去,长短交错铺满这一平方空间,最后将木条竖起来用塑料绳扎成粗细一致的捆。   收木头的要求无论里面啥光景,外面看起来保持整齐。他按方给钱之后,会把这些木条转卖到大板厂,经过一系列工序重新制成桌椅或其他家具。   “行吧,你自己悠着点儿。”姜冬月随口嘱咐一句便往家去,准备检查下零钱给工人算账。   九十年代在板厂打工很辛苦,压工资时间也长。无论砂光、拉锯这种挣钱多的,还是起钉、捆方这种挣钱少的,都是按季度结账,中间看情况提前支点儿。   碰见黑心老板,能把去年的账活活压到明年,任你怎样催讨也装看不见。   姜冬月和唐墨都是实诚人,自然不可能昧良心压钱,何况仨工人都是专门请的,为了以后在村里有口碑,俩人早商量好了“起完一车木头结一次账”的方式。   啥也不图,就图不欠钱心里松快。   万一的万一,板厂不慎干垮了,也能在村里抬头挺胸做人。   ……   “六十七斤三两,五十二斤八两,这袋差一点儿四十斤整……”   姜冬月把装满铁钉的布袋放到电子秤上,约完一袋在本子上记一笔,末了用计算器相加,很快得出总数,“婶子,你拢共起了二百四十斤九两,给你算二百四十一斤昂。”   说着把计算器举到王婶子面前,一个键一个键地慢慢按,待女声播报后又重复一遍,“二百八十块七毛五,婶子你看对不对?”   王臭妮急忙摆手:“睁眼瞎能知道啥?你算清楚就行了。”   “冬月你别听这个人谦虚,她心里正美呢,成天叨叨自己老胳膊老腿儿,一算账比我们年轻人挣得还多。”钱会粉边说边绕着电子秤转来转去,“这个经得住我吗?”   姜冬月笑道:“你放心大胆地上吧,最多能撑四百斤呢。”   “好,我试试。”钱会粉小心翼翼地踩到那块深蓝色秤面上,果然很稳当。   然而下一秒,清脆的女声响起,“市斤,一百二十四点七,市斤……”   钱会粉慌忙跳下来:“哎呀我咋胖了那么多?可得少吃点儿了。”   姜秋红:“不胖不胖,啥时候压坏秤了再少吃,是吧婶子?”   “对,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三人有说有笑地轮流称了称体重,等姜冬月填好一式两份的对账单,便各自领工钱和单子,脸上俱透着喜气。   王臭妮尤其高兴,临走小声叮嘱道:“冬月,老黑啥时候拉木头了,你就紧上家里叫我,我还过来起钉儿。”   姜冬月:“好嘞,我肯定头一个叫你,婶婶你千万别答应其他家啊。”   “嗯,谁家我也不去。”王臭妮得了准话,揣好钱离开,感觉脚步都比从前轻快。   她年轻那会儿世道正乱糟,饿不死就算命大了,更别提念书识字,所以活了六十年没算清楚过一回账,永远别人说啥是啥,在外面打零工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今天亲眼看着姜冬月用机器过秤,一斤一两都没差,比旧秤还稍高点儿,心里像吃了人参果似的熨帖。   俗话说“男人顶梁柱,女人定海针”,老黑媳妇又能干又和气,他这板厂早晚得兴旺呀。   姜秋红可不像王婶子这样乐观,等人都走了她一边帮忙扫院子拾掇,一边偷偷埋怨唐墨太实惠,“挺大个块头,半句瞎话都编不出来。昨天你们村那个刘国辉找他套近乎,他是问什么答什么,恨不得当场认干亲,气死我了!”   说着顺嘴数落姜冬月,“升米恩斗米仇,不苛扣就算好老板了,哪有多给的道理?今天就当开门红吧,以后万万不能充冤大头,真是的。”   姜冬月熟谙姐姐脾气,赶紧点头:“嗯,知道了。”   又给唐墨找补两句,“刘国辉在村东开了个大板厂,老黑有心把木方卖给他,不用等外村来收木头。”   “切~他那是光棍汉娶媳妇,净想好事儿。”姜秋红把竹枝扫帚靠到角落,“高家屯大大小小几十家板厂,你看谁在本村做买卖?都是抻着脖子往外攀!”   “等老黑浇地回来你跟他说说,别在村里费功夫,想法子往外卖吧,价儿高。”   一捆木方差五毛,一百捆就差五十,棚子下面堆了约莫六百捆,能差出三百块,可不是小钱。   姜冬月:“放心吧姐姐,我每天跑路边盯着,碰见外村收木头的就麻溜卖掉。”   说归说,其实姜冬月心里并没有底,睡前都在扒拉计算器,暗自祈愿能卖个好价格,至少先把本钱往回揽一揽。   结果第二天清早醒来,外面飘起了蛛丝般的细雨,天色也阴沉得厉害,成片乌云黑压压地朝南移动。   姜冬月:“……”   你个贼老天,忒没眼色了!   木方特别怕受潮,姜冬月明知板厂那边都苫了塑料布仍然止不住心焦,嘴里迅速起了燎泡,吃饭时跟唐墨对坐着龇牙咧嘴,十分有夫妻相。   幸亏夏季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晌就放晴了。姜冬月和唐墨匆匆去板厂掀塑料布,同时把淋湿的几捆木方拆开晾晒,边干活边互相打气。   “好饭不怕晚,咱们多等一等,福气在后头。”   “伟大领袖不是说过嘛,胜利终究属于劳动人民,错不了……”   就这样在焦灼中忙碌了两天,第三天板厂终于迎来了收木头的货车,夫妻俩一块儿谈价、过秤、算账收钱,直到留下联系电话再送对方离开,始终绷着脸没啥表情。   然而锁上大门回到家,两人立刻动作一致地坐床头数钱,四只眼睛亮闪闪的,比十五月亮还明。   过了好半晌,唐墨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一开口声音沙哑:“冬月,咱们发财啦!”   姜冬月用力点头:“嗯,发财啦~” 第145章 得省俭  这车加工过的木头卖了2845块。   不多, 非但和开板厂投入的本钱相距甚远,甚至不如唐墨上次砂光结账支回来的那一沓厚实。   但是从买到卖只用了十九天,平均一天将近一百五, 且没有起早贪黑地守着砂光机卖苦力,不用掰手指头算都能看出来赚了,而且赚得还挺多。   假如同时买进两车木头,多招三个起钉工人……   夫妻俩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比揣了烧红的炭团还火热,大白天的愣是对坐着傻笑了一会儿才把钱锁起来,傍晚又开三蹦子带全家人去平村镇吃刀削面, 还要了大盘的五香豆、两瓶果汁和一斤猪耳丝,整得十分丰盛。   瞧你俩高兴的,以后真成大财主了不得宰头肥猪啊……林巧英暗自心疼花钱太多, 可看看眉眼弯弯的闺女再看看嘿嘿傻乐的女婿, 到底把话咽回去了, 默不作声地剥花生豆和毛豆。   她老了, 嘴里总是没滋没味的,更嚼不动肉, 吃这个正好。   ……   “哎, 小贵子你快来,”刘小娥站在窗户边往外看, 神神秘秘地招呼唐贵,“你看面馆儿前头那个三蹦子,像不像大哥家的?”   唐贵心说三蹦子都长一个样谁能看出来,结果刚抓俩土豆走过去, 碰巧见唐笑安从水晶帘后面拱出来,蹦蹦跳跳地去路边摘野花, 顿时撇了嘴:“啥像不像的,那就是!”   “个马后炮,早来半分钟显不着你。”刘小娥瞪他一眼,“你说大哥好端端的为啥下馆子?他跟大嫂都属铁公鸡,平常连油条麻糖也不买,咋今天忽然舍得拔毛了?”   唐贵晃晃手里的土豆:“爱吃不吃,你管他们干啥?赶紧洗菜吧,别明天开门了鬼吼鬼叫地嫌供不上。”   说着不等刘小娥发火,抢先几步冲进厨房,一边占据水盆哗啦啦地搓土豆,一边教训唐旭阳,“大小伙子不能磨磨叽叽的,半桶签子刷俩钟头,你这样放出去能干啥呀?想想就愁得慌。”   “你咋比我妈还唠叨。”唐旭阳垂着嘴角,神色恹恹的,扭过头不搭理唐贵,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爹,我想买个摩托车。”   唐贵立刻把眉头拧成了疙瘩:“买摩托干啥?你那自行车骑得好好的,多稳当。”   唐旭阳:“我就想要个摩托。”   “摩托有啥好?开起来轰隆轰隆地聒耳朵,还特别费油。”唐贵絮叨几句,发现儿子那张和自己八分像的脸都快耷拉到地上了,忙拐个弯补救,“爹妈不是舍不得给你花钱,这不现在家里事业刚起步嘛,手头紧。旭阳,你听爹的好好干,早晚给你买辆黑色小轿车,开车可比骑摩托风光多了。”   刘小娥心眼儿密,当时竖起耳朵没说话,晚上收摊了悄悄问唐贵,“儿子是不是有情况呀?”   “有啥情况?”唐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旭阳每天不是在家躺着就是在店里混着,一天放几个屁你都清楚,能有啥情况。”   刘小娥压低声音道:“他以前就不爱念书,经常嚷嚷着退学,这次真退了反倒愁眉苦脸地不高兴。你记着不,前阵子他在外面疯跑了一天,回来就经常洗澡、剪头发,还让咱妈买了身新衣服。”   刘小娥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眼瞅唐贵仍旧云里雾里的,顺手拍他一巴掌,“跟你说不明白,改天我自己问问。”   唐贵:“……”   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能有啥门道,想说自然会说,哪用得着多嘴问,唉。   果然,唐旭阳对刘小娥的盘问一逃二躲三打岔,最后干脆不和亲妈单独打照面了,做什么都黏着唐贵。只要刘小娥一开口,立马车轱辘似的滚到唐贵背后,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刘小娥折腾一通发现没办法,遂转换策略开始安抚:“旭阳,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爹妈就你和阳阳俩儿子,你又是老大,有啥好处不先紧着你?”   “你要在外面有相中的女孩子,千万别瞒着。妈是过来人,好歹有点儿经验。”   唐贵在旁边帮腔:“对,这事得听你妈的,别瞎混混把人姑娘得罪了。”   “……”唐旭阳顶着张番茄脸,快步跑到厨房穿串去了。   虽然啥话也没说,但随后几天他干活效率大幅提升,刘小娥和唐贵顿觉轻松不少,把儿子夸了又夸,还趁月中不忙的时候,全家出动去青银县逛了一圈,连吃带买花了二百多块钱。   唐贵掏钱十分痛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仨拧成一股绳好好干,比板厂挣得不差呢。”   刘小娥也很满意:“终归是自家人靠得住,以后咱俩老了就把店给旭阳,享享儿子的清福。”   两口子斗志昂扬,恨不得把“好吃炸串”开十家八家分店,在整个平村镇扬眉吐气,可日历刚撕过秋分,正是生意红火的忙碌时候,唐旭阳忽然“退股”了。   他先是死活不来店里帮忙,几天后甚至蹬着自行车去东牛庄的板厂打工了。   因为身板太单薄,老板不让他砂光或拉锯,他就和石桥村的同学搭伙计糊板,每天早出晚归,竟然干得像模像样。   刘小娥这下子急了,连哭带喊地非要唐旭阳给个理由:“咱家有门市呀,你为什么非要出去找罪受?”   唐旭阳也不含糊,直接道:“我出去干活有钱拿,给你和我爹干那么长时间才挣五百,我图啥呀?”   “这、这话咋说的?”刘小娥气得差点结巴,“我跟你爹还不是为了你?存的钱都留着给你娶媳妇呀。你是家里老大,以后我跟你爹老了,啥家当不是你的?”   唐旭阳继承了来自爹妈的口才,且深思熟虑过,所以此刻嘴皮子格外利索:“你跟我爹今年几岁?就算活到我奶奶这个岁数,至少还有二、三十年。怎么着,我还能盼着你和我爹早点儿去死啊?”   说完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往大街去了。   他早看出来了,爹妈就想让他在炸串店里打白工。指望他俩给自己买摩托,还不如去板厂干呢,好歹有个盼头。   刘小娥:“你、你个小兔崽子!给我滚回来!”   唐旭阳当然不可能听她的,马秀兰更是躲屋里看笑话,刘小娥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当天只炸了半天串,剩下时间全跟唐贵商量怎么挽回儿子了。   奈何做儿女的只要铁了心,绝大多数爹妈都拉不回来,唐贵两口子也不例外。软磨硬泡地对峙了几天,俩人便恢复成最初的模式,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仍然乱糟糟的。   天越来越凉,起大早批菜忒受罪,白天更手忙脚乱,刘小娥索性抓紧机会旧事重提,夜夜给唐贵吹枕头风:“以前我叫咱妈看店,她总是推三阻四地不乐意,现在我们俩实在忙不开,叫她来帮几天忙吧。我真不想雇外人了,万一走老路咋办……”   唐贵想想也是,最主要店里特别缺人,再这么干下去他早晚得累死。   “没问题,明天我就跟咱妈说这事儿。”   在唐贵看来,他是亲妈的小儿子、命根子,稍微一提保准能成,但凡事都免不了有意外,这次马秀兰照旧不同意,态度坚决得仿佛游击战士。   唐贵很困惑:“妈,你到底为啥不愿意呀?”   马秀兰:“嗨呀小贵子,妈知道你是好意,可是小娥那德性你清楚,她干这么多年买卖,妈稍微凑近点儿就挨训,哪敢去店里招人嫌呀?”   “趁现在胳膊腿儿结实,妈多种几年菜,能给你减轻负担。唉,人老啦,不拖累儿孙就是福气。”   她边说边摇头叹气地抹眼泪,很快把唐贵哄得眼眶湿润,赔了一顿好话安慰才离开。   母子俩看起来情深义重,然而等脚步声彻底听不见,马秀兰立即朝天翻个大白眼——   杀千刀的刘小娥!家里地租出去把钱攥着,平常花用一分不出,开个炸串店自己挣钱,居然还敢打她的主意,做梦去吧!   她吃过的盐比刘小娥吃过的饭还多,怎么可能进恶毒媳妇的圈套!   左右家里没人,马秀兰恨恨地骂了个痛快,然而骂着骂着,她就坐台阶上呜咽起来,哭嗝一个接一个地好不可怜。   老天爷呀,你听听小贵子问的话,“为啥不愿意去店里帮忙”,还能为啥?害怕草帽儿端水一场空呗!   父母待儿万年长,儿待父母扁担长,连亲儿子都抠不出工钱,当娘的更排不上号,指不定还得把棺材本倒贴进去呢。   “哎哟我的命苦啊!大儿子开板厂插不进脚,小儿子开门市光想着啃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马秀兰兀自哭骂了一会儿,又擤了几通鼻涕,突然感觉浑身里外里通畅,脑子也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不对呀,这几年她早跟大儿子闹掰了,如今老黑能年年送养老粮食,过节偷摸给她塞几十钱,就算很不赖了,在石桥村数得着孝顺。   说一千道一万,她把家业全给了小儿子,还辛苦领大了旭阳、阳阳。凭这份功劳,她就应该挺直腰杆享儿孙福。   如果儿孙都在外面扑腾,只有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像驴拉磨似的埋头干活,岂不是越干越生分,正正着了刘小娥的道儿?   想通疙节处,马秀兰“腾”地站起来,拧身去屋里找提篮和零钱。   挨千刀的,幸亏她及早回过味儿了,今天必须请行好的帮忙算一算,看家里这摊事儿该咋办才好,万不能干坐着白吃亏。   她还没七老八十呢,要拿出斗争精神!   * * *   不得不承认,马秀兰的斗争精神非常有效。星期五傍晚姜冬月从市里载着唐笑笑回来时路过“好吃炸串”,就见她穿戴灰格子围裙在外面刷酱料忙乎,唐贵则在旁边收钱找零,闲了给火腿肠打花刀、归置一下蔬菜串。   原来的女主人刘小娥不见踪影,很可能发配后厨了或者干脆没来。   姜冬月:“……”   咋说呢,马秀兰真的很能搅和事,得亏生在乡下,不管家穷家富,四处地方宽阔,经得住折腾。要住在楼房里,她绝对天天鸡飞狗跳。   不过刘小娥也活该,食得咸鱼抵得渴嘛,天底下哪儿有白占的便宜。   唐笑笑也看见马秀兰了,挥挥手发现奶奶没顾上瞅她,便扭过头央姜冬月,”妈,拐过前面那个弯儿换我开好不好?”   今天平村镇有集市,人多车也多,姜冬月可不敢让闺女贸贸然试手,想了想说道:“明天吧,明天后晌磨新棒子面,让你走个来回。”   唐笑笑:“行!我要带着笑安一块儿开,叫他坐到副驾驶,嘿嘿~”   三蹦子前面的座位很宽,除了左右车把各有一个手刹,右边脚下还有一块脚刹,双保险。开起来的时候,前座可以并排坐两个人,左边管一个闸,右边管两个闸,配合着往前走。   她要指挥弟弟当副车长,顺便教他学开三蹦子,这样等弟弟以后长高了就能去学校接她,多拉风啊。   母女俩说说笑笑地回到家,西边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林巧英正在南棚子里炒豆角,唐笑安则挥着那把钝刀咣咣咣地剁杏茵菜,准备掺半盆麸子喂鸡。   唐笑笑赶紧洗手帮忙,没多会儿一家子就在院里摆开矮桌盛了饭,只剩唐墨还没回来。   姜冬月:“笑笑,你去板厂喊你爹快回来吃饭,晚点儿我过去捆木方。那边堆的不多了,明天准能干完。”   “好~”唐笑笑应了声,起身去墙角推自行车。   唐笑安“嗖”地窜到车后座:“我也去!姐姐你带我去吧,我想折根柳条!”   “那你抓紧我。”唐笑笑说着,脚下用力一蹬,载着唐笑安叮铃铃地出了门。   等人走了,姜冬月把馒头熥进锅里,又进屋拿个碗把菜分开:“妈,我们先吃吧。”   前阵子林巧英有些难受,跑医院检查发现血里面有几项指标高,虽不太严重,但每天早晚需要吃药,不能饿,容易头晕。   林巧英迟疑道:“等等老黑和孩子们吧。”   姜冬月:“咱们吃吧,笑安随了老黑,不能见地上有钉子,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自从第一车木头顺利卖掉,唐墨就开始两车两车地进货。毕竟板厂占了二亩地,空着很浪费。   拉锯的工作量自然也跟着翻倍,有时候都忙不过来。姜冬月三五不时地过去打下手,慢慢也能看出些门道,就劝唐墨多进一车旧木头,和前两车错开时间起钉。   这样可以拉长工期,让起钉的工人一直有活儿干,还可以用多赚的钱雇人捆方,不用每次卖木头都着急忙慌的。   唐墨顿时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小本买卖就得省俭。现在我将将锯得过来,再加一车得雇人拉锯,往外掏工钱不划算。”   姜冬月又劝了几句没用,就不再提这事,只默默减少了出摊儿频率,尽量多抽时间去板厂。   每次她一动,唐笑安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追上来,次次不落空。更好笑的是,他去板厂并不乱跑着玩,而是绷紧小脸用吸铁石在地上找钉子,几乎把地皮都犁熟了。   唐墨很欣慰,专门给唐笑安打了个木盒放钉子,偶尔捡到几颗就扔进去,和儿子比赛似的存钉子,比存钱还积极。   昨天唐笑安抱着木盒称了称,差一点点够三斤,他今天绝对会把零头补足。   果然,直到夕阳余晖彻底没了踪影,唐墨才领着一双儿女回家。仨人也不知道半路干了点儿啥,身上手上灰扑扑的粘着泥,但都嘻嘻哈哈地挺快活。   “没事儿,”怕姜冬月担心,唐墨主动自首,一边舀水洗涮一边说道,“碰见只野兔子想逮,没逮住。”   “对了,今天晚上不能捆方。挨路边那几家返厂都停电,问电工说高压线劈坏了,他晚上修,估计明儿七、八点能好。”   唐笑安仍沉浸在追野兔的兴奋中难以自拔:“妈,灰色的兔子,那~~么~大,跑得可快了!”   唐笑笑站在弟弟身后悄摸摸地冲姜冬月伸手比划并对口型:“掉、河、里、了。”   嘿,小棉袄怎么总漏风……唐墨急忙弥补,用气声道:“河里没水,我一把就捞起来了。”   “……”   姜冬月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热了饭菜重新端出来,“快吃吧,姥姥今天炒的豆角特别香。”   唉,这个唐老黑,吹牛皮不知道打草稿,也不扭头看看自己裤子线都崩开了。   幸亏天黑了才往回走,啧啧啧。 第146章 不闲着  第二天恰逢十五, 姜冬月早早便起床坐锅,趁烧水的功夫和林巧英一起去村头土庙拜了拜,然后才回家煮汤炒菜。   汤照例是棒子面扔几粒红枣, 菜是一个拍黄瓜,一个茄子炒肉,荤素搭配着又利口又营养。   以前家里伙食没这么好,但最近板厂赚了钱,生活条件自然水涨船高,鸡蛋猪肉吃得都比上半年多。偶尔碰到外村人蹬三轮车卖现挤的牛奶,姜冬月还会打五斤, 加白糖煮熟后让全家人分着喝。   她跟俩孩子都喜欢那股甜甜的奶香味儿,但林巧英和唐墨特别不适应,每次喝都得念着闺女/媳妇的心意, 捏着鼻子往肚里灌。   后来还买过两次鲜羊奶, 按卖奶的做法来, 掺点水再撒几片茶叶大火煮。煮熟后颜色挺漂亮, 可惜膻味儿仍重,很快被全票淘汰, 连锅都刷了四五遍。   今天的饭菜全做好, 姜冬月又从小坛子里捞出茶叶蛋:“有点咸味儿了,泡碗里吃正好。”   说着给林巧英剥一个, “妈你尝尝,改天吃光了咱们就腌咸鸭蛋。”   林巧英:“哎呀,粗茶淡饭的吃饱了就行,整那么多花哨干啥, 以前——”   “过年都吃不了这么好!”唐笑笑和唐笑安异口同声,说完笑得前仰后合。   林巧英也忍不住笑了:“好啦好啦, 姥姥不说了,赶紧吃饭。”   昨天夜里有人拉闸,唐墨三点多就扛着铁锹和木板去第六道河挡埝了,一直没回来。姜冬月匆匆吃完饭,灌一水壶汤,用塑料袋裹三个茶叶蛋、两个热馒头,临走叮嘱道:“我送了饭去板厂捆方,你们在家听姥姥的话,作业写完再出去玩。”   唐笑笑&唐笑安:“知道啦。”   ……   深秋的乡下天高气爽,成排杨树顶着枯黄的叶子哗啦作响,露出树梢枝杈间高高的巢,时常能见到灰背白底的长尾巴鸟雀飞过。   姜冬月骑着自行车奔到桥头,等了一会儿才见唐墨从西边土路走过来,裤腿上蹭的全是泥。   “不碍事,没踩稳摔了一跤。”唐墨边说边蹲河边涮涮手,胡乱在外套上蹭干,然后抓起馒头咬了一大口。   姜冬月忙剥个茶叶蛋递给他:“你慢点儿吃,当心噎着。”   “嗯。”唐墨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喝半壶热汤,满足地舒了下懒腰,“还是咱家腌的滋味儿好。刚在那边跟赵成才瞎扯,吃了他半颗咸鸡蛋,差点没把我齁死。”   姜冬月笑道:“他们家做啥都咸,上次赶集有卖粗盐的,成才媳妇专门批了一整袋腌东西,还说吃不到明年三月呢。”   “这得腌多少啊。”唐墨感慨两句,终于想起了正事儿,“冬月,你记得给咱家盖新房那个工头吧,他过几天去成才家干活,要不咱们也把西屋盖起来?”   近几年钱不值钱,一块不抵从前五毛,包工包料比他当年盖房时足足涨了一倍多。   但他挣得也更多了,别说盖西屋,把北屋二层架起来都富余。   盖西屋……姜冬月认真想了想,摇摇头道:“还是晚点儿盖吧,开板厂越到过年生意越兴旺,手里得留笔活钱。”   “你买木头、发工钱、有时候还垫钱,给孩子交学杂费、买衣裳,笑安还想要个小自行车,接着过年、过会……”姜冬月顺手撅根树枝,数一样往地上掰一截,很快手里就剩个短木茬了,“板厂花销太大,万一不凑手了咱们找谁借啊?到底是多存钱心里有底气。”   唐墨嘶了口气:“嘿,钱真不禁花!难怪老辈人都说‘兴家针挑土,败家浪打沙’,想混成富户忒不容易啊。”   姜冬月笑道:“放心吧,肯定有那一天,咱家现在不就比前年肥多了?回头有空把屋里改善改善……”   夫妻俩坐桥头说着话歇了会儿,便分开各自忙碌,一个去检查田埂,一个去捆木方。姜冬月在板厂干到快十点,唐笑笑也来了:“妈,我跟你做伴儿捆。笑安找同学了,姥姥去旧院割韭菜,说中午烙饼吃。”   姜冬月:“行,待会儿我们早点回去,你姥姥那腰揉不动面了。”   说着翻出一副线手套给唐笑笑,“戴好再干,别扎刺。”   都知道念书辛苦,然而乡下孩子只要能考出去上中学,就会少干许多农活。一来假期对不上趟,二来放学后不用去地里,渐渐的手心都比在家时嫩。   唐笑笑第一次捆方没注意,扎了刺死活拔不出来,最后还是找郑忍冬用输液细针头挑出来的。   “我看着呢,怎么可能每次都扎。”唐笑笑冲姜冬月吐吐舌头,跑旁边搬木头去了。   和亲妈比起来,她力气小眼神好,虽然用塑料绳捆不结实,但是往木框框里摆放木条又快又好。母女俩分工搭配着干,很快捆了几十垛,整整齐齐地摞在棚子里。   剩下的木条不多,姜冬月估摸自己半天能干完,和起钉的打了声招呼,就带闺女先回家做饭。   等走出大门老远,唐笑笑小声问道:“妈,大姨不来咱家起钉了吗?姥姥说大姨要给静静姐看孩子,好几天没来了。”   姜冬月:“……”   看什么孩子,姜秋红是找高成静婆婆“掰扯”了!   最初姜秋红来石桥村起钉就是为了躲远点儿图清静,想逼高成静给婆婆抻劲,无论如何必须出力带孙子。   结果不知道是高成静生了娃脾性大变,还是她婆家太会灌迷魂汤,亲母女僵持了老长一段时间后,高成静居然一脸憔悴地去求高明了,“我公婆真看不了孩子,整天不是摔就是碰,爹你帮帮忙吧,再这样我都不知道咋过了。”   姜秋红气得破口大骂:“你婆家死绝了就剩你高成静一个人了是吧!自己生的孩子能看就看,不能看干脆掐死!别他妈一天天过不下去跑娘家嚎丧,滚!”   看高成静哭哭啼啼不像样,又追到邻村她婆家怒骂一通,捎带抽女婿俩大耳刮子,真真吵了个天翻地覆。   骂归骂,亲闺女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姜秋红怕高成静吃亏,此后隔几天就去一趟,次次阴阳怪气,“亲家婆原来你不会看孩子呀?自己家小子咋养大的?没事儿有我窜忙,你洗屎布去吧。”   “亲家公你也不会看孩子呀?瞧把孩子腿上摔的,走,到药铺给孩子看看,买点好东西补补。”   她一会儿指点这个一会儿指点那个,比村头大鹅更耀武扬威,而且专挑人多的时候坐街上埋怨闺女胳膊肘朝外拐,“给婆家当牛做马,叫娘家看孩子,我真是白生养她一场,哎!”   如此像上工似的折腾了大半个月,高成静婆家都觉得十分丢脸,终于开始服软讲和,找人劝姜秋红别再来了。   姜秋红两手叉腰:“我不来谁看孩子?爷爷奶奶不是摔就是碰,哪天孙子丢了命都不知道!”   总之该干啥干啥,谁挑刺她都比对方更大声。   反正她有理,有理走遍天下嘛。   “你大姨过几天就来。”姜冬月长话短说,挑拣着把高成静的事儿学了一遍,末了郑重道,“妈没有你大姨厉害,你千万用功读书考大学,将来自己有本事就不受婆家欺强。”   唐笑笑心想静静姐在村里好像算挺有本事的了,但她打小有眼色,想了想没有多说,只点点头道:“放心吧妈,不管啥事我一定都向着你,不让你生气。”   至于婆家不婆家,她现在年龄太小啦,十八年以后再说吧。   姜冬月“噗嗤”乐了:“挺好,比你爹强多了,知道给妈来句宽心话。”   唐笑笑得意地翘起尾巴:“我爹是1.0,我是2.0,当然一代更比一代强。”   人都经不住念叨,母女俩说笑间刚到巷子口,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快步回家一瞧,果然是姜秋红。  她带了两张新做好的高粱杆盖帘儿,还有半袋子青红交错的冬枣,脸上喜气洋洋的。   “姐姐,你可算来了。”姜冬月忙上前接东西,“笑笑正想你呢。”   姜秋红支稳自行车:“那敢情好,我专门挑星期六来的。这枣子脆甜,给你们都尝尝鲜。”   她惯来快人快语,眼前又没外人,不等姜冬月发问就开始竹筒倒豆子,“成啦,往后不用惦记静静了。”   “死妮子石头脑瓜砸开窍了,要把咸菜铺关掉自己看孩子。你猜怎么着?她家老婆子立马能管金孙了!生怕静静挣钱少了吃喝他们家的,呸!”   林巧英不由地松了口气:“甭管咋样有人管就行,今儿早上烧香我还给静静念了念,孩子总算熬出头了。”   “说白了都是欺软怕硬。”姜秋红仰头翻个大大的白眼,“我生个窝里横算我倒霉,往后她长点记性凑合过吧,再来一回我也没这份心气儿了。”   说着顺口教育外甥女,“笑笑,你将来长大了结婚,万不能像静静那样犯糊涂,得多长心眼分清远近。公婆又不是亲爹妈,谁能跟你一条心?自己得照镜子掂量掂量。”   唐笑笑:“……噢,知道了。”   唉,什么婆家不婆家的,感觉十八年以后也不想再说呢……   既来了帮手,中午就没烙韭菜饼,而是剁了猪肉馅儿打包子。面皮暄软底部焦黄,还用芡粉水勾出来雪花纹,香喷喷的特别好吃。   唐墨浇完地回来,一个人包圆了半锅:“自家做啥都实惠,比城里饭馆卖的强多了。”  姜冬月:“听说饭馆大厨用酱油醋搅馅,不用油,蒸出来又省钱又压秤。”   “对,还有熬猪皮汤的。”姜秋红剥开糖蒜,从包子褶塞进去,“咱们一个包子馅儿搁人家手里至少能捏仨,普通人没那技术。”   拉着家常吃完饭,大人们都去板厂捆方、起钉,林巧英祖孙三人则在家拾掇。不拘干活轻重,反正人人都不闲着。   就这样忙忙碌碌地又过半月,唐墨和姜冬月找熟人打听着在平村镇挑了一家装修工,付了定金请人来家里安暖气。 第147章 好日子(补)  无论哪个年代, 乡下人都是自己想办法取暖过冬,从干树枝、碎木头、锯末到煤球、煤渣、不粘煤,烧什么的都有。   唐墨家东西侧屋各盘了一个炉子, 每到入冬就囤几百块蜂窝煤,仔细些能烧到来年正月十五。平常热水、做饭都用这俩炉子,既暖和又省煤。   但今年炉子不够用了。   因为唐笑安坚持睡客厅,趴在他那张单人小木床上仿佛老母鸡抱窝,死活不肯往东侧屋转移:“没事儿妈,今年我长高了,不冷, 多盖一层被子就行。”   姜冬月:“……”   瞧你那小身板,真敢吹大话。   她温声细语地试图跟儿子谈条件,谈了两天毫无结果, 反而是林巧英偷偷打包衣裳, 想搬回魏村住。   “笑笑都上初中啦, 笑安也能照顾自己, 我老在女婿家待着干啥?回去还能找熟人说说话,摸个牌, 活动活动胳膊腿儿。”   拉倒吧, 你前脚回去后脚就得对着空屋子抹眼泪……姜冬月连哄带劝地好话说了一箩筐,勉强将亲妈安抚下来, 夜里和唐墨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装暖气。   北方的冬天太冷,不烧火真扛不住,仨炉子又太费煤, 干脆一步到位把北屋全通上暖气,更加干净省事儿。   这年头乡下装的自然是土暖气, 主要包括一个锅炉、两排水管和若干暖气片。别看外表简单粗陋,装起来很需要技术,稍不留心就会管子不热或热水不循环,外村甚至有压力太大烧炸锅炉的。   唐墨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怕装便宜货出岔子,四处打听又跟着跑了几家才定下工人。虽说比行价贵,但管修,只要不换管子都不额外收费。   到了安装这天,他提早待在家打扫卫生,将靠墙的床柜家具挪开,腾出地方走动。姜冬月则从小卖铺割了二斤猪肉,炖粉条冬瓜大锅菜,还让唐笑安跑桥头买了十块钱烧饼。   装暖气的是仨兄弟,林林总总带了不少家当,上午测量、划线、钻孔、敲碎水泥地刨坑放锅炉、在墙上打烟筒,下午架管子、焊接暖气片、试水……一直忙到四点多才收工。   “成了,往后正常用就行,保管二十年坏不了。”个子最高的老大边说边把电话号码贴到锅炉壁上,“都乡里乡亲离得不远,暖气要是有啥毛病,你尽管上家里找,修不好把我往死里揍!”   唐墨哈哈大笑:“揍你干啥?放心吧兄弟,咱是文明人,暖气管崩了也不跟你动手。”   结清尾款并送走兄弟仨,他赶紧把家具挪回原位,然后换了身旧衣裳去板厂:“冬月,你在家收拾吧,我一天没拉锯,木头不知道堆成啥样了,先过去看看。”   姜冬月:“行,那你天黑早点儿回家,晚上炒焖子。”   这是她用红薯粉自己做的,掺了炒熟的瘦肉粒和蘑菇碎,颜色不如外面卖的好看,但是软烂入味,配蒜苗或大葱都特别好吃。   “知道啦。”唐墨应了声,跨上二八大杠急匆匆出门,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   姜冬月:“……”   唉,这辆车子真不行了,明年甭管唐墨愿意不愿意,都得给他淘汰换新的,再骑就该散架了。   “妈,咱家锅炉好大啊,我在街上看见冒黑烟了。”傍晚唐笑安放学回来,兴奋地绕着暖气管这边摸摸那边敲敲,“上面热,下面凉,是不是坏了?”   姜冬月摇摇头:“没坏。上面是进水管,下面是回水管,水多了就从补水箱往外冒呢。”   说是“箱”,其实是一个竖在锅炉旁边的透明厚塑料罐,形状像极了法海托在手里的钵,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水温表。   唐笑安越看越稀罕,趁姜冬月切菜的功夫踩着凳子,伸长胳膊往补水箱里倒了半瓢水,被抓包后咧着嘴嘿嘿笑。   “不多不多,一会儿就蒸发没啦。”   现在还没有上冻,所以锅炉里火烧得并不旺,暖气管摸起来也只是温乎乎的。   然而对于没见过暖气的人来说,这点温度足够惊喜了,当天晚上全家不约而同地洗了袜子和鞋垫,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贴到暖气管上。   林巧英怕弄脏外面那层银粉漆,特意垫了张旧纸,隔天早起发现全烘干了,比放炉子边熄着方便许多,也不怕烫坏,高兴地把唐墨夸了又夸:“老黑是个过日子的人,又能挣钱又顾家,全镇都挑不出第二个。”   “当年把你许过来,就相中了他踏实能干,比同辈人争气,你爹还挺有眼光啊。”   林巧英是个实惠人,她不仅口头夸,还自掏腰包买了蓬松的羊毛线,让姜冬月赶集时寄放到街角那家小铺面,付了钱请人织时兴样式。   礼尚往来,老黑装了暖气仍然继续烧西侧屋的煤炉,她说啥也得给老黑整点儿好东西穿。   收到丈母娘的礼物,唐墨表面客气地推辞了一下,实际得意地险些乍开翅膀扑棱,没过几天,他把燃气灶也装上了!   “冬月你看,往左是开,开了就能打火。往右拧,像老挂钟那样走针,它就是关。每次用完一定要关阀门,不能嫌麻烦。”   出摊儿回来的姜冬月:“……知道了。”   说着上手试了试,发现没什么问题,便灌了一壶水让它烧着。   “嘿,你胆子挺大啊,”唐墨挠挠头,“满仓家上个月换的气儿,钱会粉到现在都不敢碰,还用旧炉子呢。”   亏他怕媳妇不同意偷偷行动,私房钱唰唰亏掉八成,哎。   姜冬月才不理会唐墨的纠结,当天晚上就用新灶煮了小米粥,还炒了两盘辣白菜。   别说,烧天燃气就是比烧蜂窝煤干净,一顿饭做完既没有烟尘也没有煤灰。抹布一擦,不锈钢灶台光可鉴人,亮得像面镜子。   身为全家做饭次数最多的人,林巧英在姜冬月的“保护”下战战兢兢用了几次燃气灶,很快体会到便捷之处:“哎呀,以前做梦都没过过这种好日子,今年真是享福了。”   说着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叮嘱闺女,“财不露白,老黑兄弟那个门市好像生意不旺了,昨天买菜瞧见你婆婆,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你可要有点数儿,出门别瞎张扬。”   姜冬月笑道:“行,我记着呢。”   她经常去平村镇出摊儿,即使和“好吃炸串”的三个掌柜都不对付,平日也知道消息。   没啥新鲜的,就是老毛病又犯了:谁都想做主,谁都不愿干活,中间还夹个偷懒耍滑的,活脱脱“三个和尚没水喝”。   再这么折腾下去,估计够呛撑到明年过庙会。   “妈你放宽心,她那边垮了也怨不到咱们头上。”姜冬月边说边洗土豆,“反正咱家日子越过越好,等阳历年就大踏步迈进新世纪了,不跟长驴脸的一般见识。”   林巧英想了想问道:“咋算新世纪呀?”   这个姜冬月还真不清楚,她单知道2000年就是新世纪,具体怎么计算完全一头雾水。  于是这个疑问直到唐笑笑后天放假才得到解释:“姥姥,一百年就是一个世纪。今年是二十世纪,到元旦的时候,2000年1月1日,就开始二十一世纪了。”   “学校老师说我们是跨世纪的一代,特别幸运,能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天象,中央台还有庆祝活动呐。”   当然也有很多谣言,比如“千禧年是末世之年”啦、“罕见陨石撞地球”啦、“ UFO会抓走人类研究”啦,还有什么绝密“triangle基地”,总之五花八门的,每天课间都有同学小声议论。   论归论,唐笑笑一个都不信。   她可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哼!   林巧英没懂,不过——“听着就是件好事儿,到时候姥姥也包饺子庆祝一下。”   姜冬月在月份牌上折个角:“挺好的,阳历年正对个星期六,要是那天不下雪,咱们都出门转转。”   ……   冬日里昼短夜长,时间也过得格外快。仿佛一眨眼功夫,忙忙碌碌的1999年就翻过最后一页,迎来了2000年元旦。   姜冬月说到做到,后晌把店铺闭了门,在家剁馅儿包饺子。傍晚五点早早吃过晚饭,就开着三蹦子带林巧英和唐笑笑、唐笑安去东牛庄看烟花。   唐墨为了锁门落后几步,骑自行车跟在后面,偶尔碰到顺路的乡亲便互相招呼,约着过年喝酒搓麻将。   姜冬月在前面听得一清二楚,但什么话也没说。因为唐墨根本不会打麻将,也没啥酒量,纯粹过过嘴瘾,随他去吧。   三蹦子慢悠悠地向前行驶,很快来到了东牛庄的十字街。那里长着一颗至少活了几十年的老槐树,枝干粗得两个成年人都合抱不住。   唐笑安急忙道:“姐姐你快看,我和姥姥来这里摘过槐花,还绑了一根红绳呢。”   “哎呀,坐好坐好,一会儿吹感冒了。”林巧英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挡风,同时纠正外孙,“不是红绳,是姥姥上山求的红布条,保佑你跟笑笑平安健康。”   今晚没有月亮,满树垂挂的布条影影绰绰,完全看不清颜色,唐笑笑仔细辨认也没找到弟弟说的那根,只好含糊两声转移话题:“东牛庄每年都放烟花吗?我感觉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唐笑安猛摇头:“我也没有!”   “二三十年的老把戏,你们俩当然没印象,你妈小时候倒是看过。”提起旧事,林巧英忍不住笑起来,“你妈看回来累得不行,在家睡了一天一夜,吓得姥姥赶紧找赤脚大夫。”   唐笑笑&唐笑安:“哇~”   “你们不用受累,有三蹦子嘛。”林巧英笑呵呵地继续讲古,“那会儿日子穷,大队干部都没电视,一听说放烟花,十里八乡的都跑过来凑热闹……”   姜秋红正年轻贪新鲜,天黑没事干了也带着妹妹去东牛庄,抄小路走得飞快。赶到人家放烟花的地方,还费劲巴力地推姜冬月爬树,让她骑在高高的树杈上能看见。   这办法很好,奈何姜冬月当时才五岁,而且人瘦腿短,没多久就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想下来暖和暖和。   结果低头一看,姜秋红不见了。   姜冬月扒着树皮,像只迷途羊羔似的伸长脖子四处瞅,死活瞅不见姐姐的身影。   她生怕自己落了单叫拐子拍走,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勇气,居然吭哧吭哧爬到了高处,躲藏在树枝阴影中,生生熬到烟花落幕人散场,愣没被别人发现。   但是这么晚一个人在外头待着更不行啊,小冬月思来想去,含着眼泪颤巍巍地往下爬,落地后又沿着脚印往回走,心里委屈得要命。   然而等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平金河土桥,终于碰到姜秋红,还没张嘴就挨了训:“乱跑什么乱跑?早晚老猫子叼走!”   姜冬月:“?!!”   她实在太委屈,倔脾气上来说啥都不让姜秋红背,硬生生拖着两条小短腿一边哭一边朝魏村走,进门往床上一趴就饿着肚子睡着了。   这记忆太惨痛,加上后来听说有人靠太近炸伤了一只眼睛,姜冬月就再没看过烟花,连带成婚后也不许唐墨和一双儿女去看。   一家人嘛,就是要整整齐齐。   “当时你大姨买糖稀了,回来看不见妹妹到处找,找着找着一路小跑回魏村,到家没人又跑回东牛庄,打个来回才跟你妈碰头。”林巧英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就为了看个放烟花,俩人脚脖子都肿了,在家炒麸子敷了好几天。”   唐笑安:“哇~~~”   唐笑笑:“^#$%@*&…”   妈妈总说她小时候生活单调,除了下地挣工分就是在家纺线煮饭,万万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危险的经历。   幸亏她妈和大姨都没出事,否则就没有她了,嘿嘿~   身旁传来唐墨“噗嗤”、“噗嗤”的憋笑声,不用看都知道他啥模样,姜冬月翻个白眼,悄悄旋转右车把提高一点儿速度,很快抢先冲到了放烟花的土广场。   这片空地明显收拾过,平整干净且画了七八道白色石灰线,中间用绳子隔开一座放烟花专用水泥台,不让围观者往前靠。   附近的杨柳树上挂满了红灯笼和小彩灯,还有一条巨大的红底横幅从南扯到北,写着“姹紫嫣红新世纪,火树银花不夜天”,颇有气势。   姜冬月来得赶巧,干部讲话刚刚结束,她混在人群里鼓了鼓掌,就见一个穿黑色棉袄的中年男人手持长香走上水泥台,喊声“注意安全”后,像播种一样快速点燃了十枚窜天猴。   咻!咻咻!   尾羽般的黄色火苗一闪而逝,或深红或青绿的烟花接连炸开,映得天空都成了绚烂的彩色。   然而这些只是开胃菜,伴随着大人小孩的惊呼赞叹声,一枚枚大烟花先后升空,有的团团如锦簇,有的摇曳似流星,颜色与形状各不相同,看得人眼花缭乱。   “今年东牛庄咋大气了,放的烟花真好看呀!”   “听说是村支书找镇政府联合搞的,前几年板厂怕火不叫放花,今年专门圈一块地方干,跨世纪嘛。”   “我躺家里半天没出门,怎么人人都在跨世纪?啥跨啊?”   “没事儿昂叔,一百年一世纪,稀里糊涂就跨过去了!”   “这么说咱们都算活过一百年的人了哈哈哈!”   日子过得真快啊……姜冬月暗自感慨,一扭头发现唐墨不知道啥时候已经追上来,还提了一袋爆米花让祖孙三人当零嘴。   姜冬月伸手抓了半把,埋怨道:“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吓我一跳。”  “砰砰砰地比打雷还响,喊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唐墨从姜冬月手里拈走几粒爆米花,故意抬头环视一圈,凑到媳妇耳朵边说小话,“你爬的哪棵树?是最矮的那棵槐树吧——哎哟!轻点轻点,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姜冬月松开手,低声道:“那棵树早刨了,你再敢笑话我,回去把你也刨了。”   “瞅你这芝麻心眼儿,啧。”唐墨敷衍着偷笑了一会儿,然后才专心看烟花,时不时随大流起哄喝彩。   没过多久,东牛庄自发组织的秧歌队敲锣打鼓地扭起来,不断吆喝乡亲们加入,闹哄哄地很是喜庆。   唐笑安和唐笑笑站在三蹦子上探着头往里看,兴奋得脸颊通红,手套都甩掉了。   姜冬月忽然感觉有点遗憾:“几年不热闹一回,要是能照相就好了。”   “没事儿,过年歇工咱们就去城里照。”唐墨弯腰把手套捡起来扔进车斗,“动物园旁边有一家照相馆,咱们多洗几张全家福挂客厅,洗彩色的。”   姜冬月把最后一粒爆米花吃掉,轻笑道:“都听你的,到时候打扮一下,咱们也整个新年新气象!” 第148章 存大折(捉虫)  2000按农历是庚辰龙年, 分量比其他生肖年略重些,所以姜冬月跑万通市批发衣裳时,特意多购了一大袋含龙形装饰的贴画、发卡、陀螺等, 趁过年和过庙会往外销了一多半,剩下的放进自家店铺慢慢卖。   没办法,家里就她和唐墨两个壮劳力,自从板厂开起来,夫妻俩一个每天从早忙到晚,一个定时定点拿小本本算账,比伺候刚出苗的庄稼还尽心。   此消彼长, 姜冬月出摊儿的次数自然少了,整年盘下来还没去年赚的四成多,必须抓住关键时期回回血。   唐墨心疼媳妇受累, 开春在信用社存了张大折后劝道:“冬月, 现在咱家板厂挺稳当, 仨月赚的钱顶我以前砂光半年。依我看你干脆别卖衣裳了, 省得在外面风吹日晒,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所谓“大折”是两人的秘密约定, 一张一万块钱, 每次攒够数去平村镇,都高兴得像收了茬粮食。   但这事儿不好张扬, 所以姜冬月会在家做顿肉菜或买点新鲜吃食,悄悄犒劳一下。   今天晌午就焖了大盆的猪脊骨,酱色浓郁且滋味咸鲜,明天去市里看笑笑刚好带二斤。   “不行不行!”姜冬月正用木盆泡脚, 听见这话寒毛都情不自禁地乍了乍,急忙摆手拒绝, “我还没到享福的岁数呢,该干就得干。再说了,男人有钱就变坏,我赶集都听好几例啦,可不能光靠你养活。”   “啥?!”唐墨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吧姜冬月,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个德性?你、你真是门缝里看人,忒过分了!”   姜冬月回过神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坐在床边抿着嘴笑:“逗你呐老黑,天底下谁变坏你也不可能变。你是咱家顶梁柱,我和孩子都指望你过日子呢。”   顺毛给唐墨捏了几句好话,她一边擦脚一边低声絮叨,“其实吧,有时候我也觉着累。可是咱们俩没有家底帮衬,半截砖头瓦片都得靠自己挣,这会儿跟别人富户比起来,不过将将混出个模样。你为了挣钱天天蹲板厂忙活,叫我搁家里歇着我真歇不住啊。”   唐墨想翘尾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害,瞧你说的,我大小是个老板,还能养不起一个老板娘?”   最重要的是,“家里活儿并不少,你做饭、洗衣裳、种菜、养鸡,还得照管笑笑笑安,今天买这个明天置办那个,不比下板厂轻松。”   哦对了,还有他丈母娘。虽然老人家身子骨尚算硬朗,但是需要定期去医院拿药,日常吃喝仔细些。所有杂事桩桩件件地分派下来,即使不出摊儿,姜冬月也很少有闲坐的功夫。   哎哟,老黑这觉悟可以啊……姜冬月颇有些惊喜,眼睛不自觉弯成了月牙,态度却很坚决:“咱家老的老小的小,越往后花钱越多,负担越重,不能全靠一个人背。你开板厂多挣点儿,我卖衣裳少挣点儿,两条腿走路总比一条腿强。”   这话很有道理,唐墨实在无法反驳,哼哼唧唧地道:“行吧,那你先干着,改明儿招个打零工的捆方,你单管算账就行。”   说着把木盆拉到跟前,捋高裤腿涮了涮脚,立马要拔|出来。   姜冬月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五个脚趾头挨着水了吗?再泡会儿,给你兑瓢热水。”   “别别别!”唐墨龇牙咧嘴地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指指泛红的脚脖子示意姜冬月看,“够、够热了,再烫该蜕皮了。”  姜冬月:“……”   夫妻俩闹腾了一阵儿才睡下,转天照常早起忙碌。快中午的时候,姜冬月打包了卤肉和咸鸡蛋,开三蹦子去学校探望闺女。   等傍晚儿子放学,她又带着小家伙去旧院种菠菜,顺便翻垦一块地准备点豆角。   唐笑安呼哧呼哧地蹬井台压水,极力游说亲妈养鸭子:“我每天放学给它们换水喝,赶到河边吃草吃虫子,很快就能喂胖,像、像孙悟空的马一样胖!”   最近洪金台开始重播《西游记》,又是腾云驾雾又是七十二变,把唐笑安迷得不得了,整天“噔噔噔噔”地挥着棍子跑来跑去,地头生长的野草几乎全被他削秃了。   唐笑笑痴迷《还珠格格》,但她半月才回家一趟,看得少,顶多听着复读机哼歌,不会像唐笑安那样贪玩挨训。   “鸭子明年养。”姜冬月边说边轻轻地用薄土覆盖菜籽,“今年家里事情多,先给你养两条小鱼吧。”   唐笑安趁机提要求:“三条行吗?我要养个头大一点儿的。”   姜冬月:“行,下次赶集让你挑,再买个小鱼网。”   “噢吼~”唐笑安压着铁手柄,高高兴兴地像在荡秋千,“妈,等鱼养胖了我送你一条!”   姥姥说啦,他从小就会养东西,将来长大了肯定能放牛羊,成群成群的那种,嘿嘿~   姜冬月并不知道儿子树立了什么远大目标,种完菜地便继续出摊。在她看来,做买卖固然辛苦,但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只要能按部就班往下走,其实还挺顺畅的。   譬如现在,石桥村人人都知道她卖衣裳,平常有需要会来家里找。乡亲们能省几块钱,她省了售卖的麻烦,可谓是两相便宜。   此外,板厂同样比刚起步那会儿容易。因为唐墨不偷工减料,木方质量相对更好,慢慢地便积攒了口碑。偶尔下雨天导致木头积压,他也不会着急上火,甚至能凭借数量多往上谈谈价。   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干到五月端午,青银县和洪金市随处可见商场搞活动,姜冬月货比三家后,买了一辆老牌电动车,让唐墨赶紧升级换代。   “你大小是个老板了,不求穿金戴银,也不能破破烂烂的惹人笑话。”   唐墨非常不舍,奈何新电动车太舒服了,他被姜冬月强迫着学骑几趟,就把二八大杠淘汰到旧院了。   “先别卖,以后笑安想骑了给他推出来,车链子擦点油,比你那辆跑还快呢。”   拉倒吧,到时候钢梁都该朽了……姜冬月点点头:“行,到时候换个车座。”   今年端午紧挨着芒种,很快有收割机轰隆隆地下地揽活儿。唐墨和姜冬月收麦子、种棒子、浇地……短短几天晒得脸色黝黑,连唐笑安都成了小包公。   等交完公粮,剩下的麦子装四分之三粜到粮站,俩人把赚的钱合到一处盘账,发现扣掉开板厂的本钱,家里已经存了五张大折,另有八千多块锁在柜子里备用。   “咱家竟然能攒这么多钱,真是说富裕就富裕了啊……”唐墨十分感慨,捧着轻飘飘的存折翻过来覆过去,“以前在木匠厂当学徒的时候,干满整月发三块钱,比火车站讨饭的都不如。比比如今光景,真是叫花子翻身了,嘿嘿嘿~”   姜冬月立刻报以老拳:“哪有这样埋汰自己的?你要是叫花子,闺女儿子算啥?真是的。”   “对了老黑,你不是一直想盖西屋吗?现在钱存的不少,咱们挑个好日子早点盖?”   唐墨想了想说道:“掰完棒子再盖吧。今年雨水多,过了寒露没那么潮,地里也消停。”   “成,我明天找香惠嫂子问问,看原来的工头还干不干……”   刘香惠真没想到隔了五六年还有人找她娘家亲戚盖房子,惊喜道:“应该干着呢,我有他号码,先问问情况。”   电话一接通,工头那边果然高兴:“好说好说,我记得你们村这家主顾,两口子都实惠,改天腾出空了我驮家当过去测量……”   双方既谈得拢,秋收后便拾掇干净院子,叮叮咣咣地开始盖西屋。   西屋面积小,加上当年提前打好了地基,动工后盖得特别快。赶在霜降之前里外里粉刷一新,连门窗都装好了,晾晒几天可以直接住人。   姜冬月特意花十块钱请陈大娘写了“姜太公在此”的红纸贴到房顶,还烧了半袋金元宝,嘴里念念有词地要辟邪招福。   唐墨看着好笑:“你不是经常说封建迷信要不得吗?咋盖个西屋这么大阵仗。”   “你知道啥,”姜冬月瞪他一眼,“小心驶得万年船,咱村开板厂的都找陈大娘看过,我随个大流而已。”   行好的和中医有些相似,都是年纪越老越吃香,陈大娘几十年积累下来,名声非常响亮,经常有外村或其他市县的来找她“给看看”,甚至愿意出高价请她上门坐镇。   然而陈大娘极有操守,非但不肯挪窝,连收费标准都只涨过一次价,保持了十几年没变:简单叫叫五块,复杂些十块。愿意多送些糕饼或买些金银纸也行,不能超过二十块。   按她的说法,“世间人无论贫富,在菩萨面前都一个模样,平常多做善事就算修功德了,用不着钱财开道。”   这种做派令陈大娘在同行里受了些排挤,但在乡亲们眼中越发德高望重,姜冬月也挺佩服,年节时经常领孩子上门,有什么能干的就搭把手,陪老太太聊会儿天。   被媳妇这么一开讲,唐墨莫名觉得那张红纸神秘起来,咂咂嘴道:“贴就贴吧,礼多神不怪,保佑咱们家宅平安,年年行大运,发大财。”   姜冬月“噗嗤”笑了:“不能求太多,陈大娘说啦,过年请里外俩财神供着就行。”   唐墨不懂这些,索性当个甩手掌柜:“你看着整吧,明年要是干得顺当,就往家里置办一套沙发,放客厅好看。”   姜冬月:“再买个冰箱,夏天冻冰棍儿吃。”   夫妻俩揣着改善生活的目标继续攒钱,每天干劲儿十足,然而没过几天,林巧英病了。   她病得很突然,早上还和姜冬月一块儿坐在店铺里剥花生,临近晌午时却有些眩晕。   “不碍事,躺会儿就好了。”林巧英说着就往床边走,脚步时轻时重的,隐约有些歪斜。   姜冬月心头没来由地发慌,安顿林巧英倚靠在被子上,立刻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   ……   “大娘,不要紧张,脑血栓是常见的老人病,遵医嘱治疗基本都能控制,跟中风瘫痪没半点关系。你放宽心输液,待会儿护士来换液,身上有啥不得劲儿了千万说出来啊。”   医生安慰林巧英几句,又让姜冬月跟他出去交费。   走到楼梯拐弯处,恰碰到唐墨捏着一沓单子急匆匆往上走,看见他们忙停住脚步:“医生,住院手续办好了,我家老人没事吧?”   姜冬月脸色刷地白了。 第149章 住院(补)  “……之前有长期服药治疗, 所以头颈位置斑块不严重,比较严重的是急性肾衰,伴随并发症包括……简单理解就是脏器突然罢工, 不转了。”   “治当然能治,但病人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摆在这里,你们家属也要做一定的心理准备……”   “……对,住院肯定比在家吃药强……放心,人民医院是全市级别最高的医院,我们肯定尽全力治疗,只是需要按规定提前通知家属, 不用紧张……”   姜冬月坐在台阶上,脑子里轰隆隆回旋着医生说过的话,好像同时发动了十八台老式打棒机, 撞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冬月、冬月?”唐墨用力抓紧姜冬月的手, 压低声音道, “甭想那么多, 医生刚不是说了嘛,今天稳定下来就没大事, 左不过以后好好吃药养着。你别瞎想, 天底下医生都爱吓唬人,有啥小毛病先往大里吹吹, 不然咋好意思收钱?”   他绞尽脑汁宽慰几句,飞快揽了姜冬月肩膀一下又松开,“你坐会儿缓缓,我去病房看看, 就说、就说你交完钱跑厕所了。”   姜冬月点点头,从嗓子眼挤出个沙哑的“嗯”, 沉得仿佛灌了沙。   “……”   唐墨顿了顿,把缴费单叠起来放进裤兜:“医院路口多,你千万别乱走啊。”   说着呼噜一把姜冬月的脑袋,大步朝病房走去。   人遭难时最怕慌乱,越慌越乱,他说啥也得沉住气把大梁挑起来。   * * *   医院的清晨十分安静,窗外鸟叫声远远传来,叽叽喳喳的不知愁闷。   林巧英躺在病床上,脸色虽有些苍白,精神头却瞧着不错:“冬月,刚才护士给我量血压啦,不高也不低,都挺好。”   “是不是短头发戴眼镜那个?我在楼道碰见她了。”姜冬月边说边把小米粥、鸡蛋、馒头和一碗炒豆芽放到床头木桌,然后扶林巧英坐起来,“妈,快吃饭吧,吃完给你输上液,我去外面找找卖折叠桌的,老这么扭着吃饭太别扭。”   林巧英忙道:“别瞎花钱,我能住几天啊?输输液咱们就赶紧回家去了。”   姜冬月心头一酸,忍不住咳了两声:“没事儿妈,该花咱就花,好利索了比什么都强。”   “唉,我这把岁数了还折腾啥……”林巧英嘀咕两句,拿起筷子慢吞吞地开始吃饭。   说来也怪,昨天刚到医院时她心慌头晕,感觉病得厉害,胳膊腿儿都不听使唤。后来输了好几瓶液,昏沉沉睡一大觉,醒来又清楚了,能吃喝能走动,跟在家差不多。   真是没事找事,净给孩子添麻烦……林巧英肚里叹气,也没什么胃口,就着米粥把鸡蛋咽下去,再挑几筷子豆芽配馒头,勉强吃掉一半就嚼不动了。   她摸摸肚子:“准是输液输饱了,搁那儿放着晌午吃吧。”   话音未落,病房门“吱呀”推开一条窄缝,露出姜秋红风尘仆仆的脸:“妈?”   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姜冬月忙上前迎接:“姐姐,你咋过来的?”   “骑车呗。”兜了一大圈终于找对地方,姜秋红松了口气,擦擦脑门的汗,坐到床边打量林巧英,“妈,你这会儿感觉咋样啊?能走动不?老黑真是的,昨天住院,今天五点才给我打电话,慌得我顾头顾不了脚。”   幸亏她妈没出事,要不然黄花菜都凉了。   林巧英赶紧维护女婿:“不怪老黑,是我不叫他打。本来就没啥事儿,用不着折腾那么多人。你大晚上黑灯瞎火地往城里跑,万一半道摔了咋办?”   老黑昨天跑前跑后,直到傍晚给她买了饭才回家管孩子,临走身上就剩两块钱坐公交车,其他的全留给冬月。   摸着良心说,这个女婿比亲儿子都孝顺,万不能叫他落埋怨。   姜秋红没多想:“也是啊,着急忙慌地扎堆凑过来没用,还不如在家收拾些东西。”   说着解开几个包袱,“妈,给你拿了苹果、香蕉,还有两套换洗衣裳。天气预报广播有雨,得穿厚点儿。”   她神色如常,看样子并不知道具体病情,姜冬月默默叹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百般滋味,低声道:“姐姐,你跟咱妈做伴儿吧,我去外面转转,想购个折叠桌。”   姜秋红自然没意见,等人走了就从塑料袋里掏出镜子和木梳,让林巧英挪挪位置好给她梳头。   林巧英颇有些不好意思,指指堆在床脚的包袱们,“待会儿都拿回去,我住不了几天,甭整恁大阵仗。”   姜秋红笑道:“自行车算啥,救护车阵仗才大呢。我一路从平村镇骑过来,碰见谁都知道是进城看妈,还问我救护车里面啥模样。我哪儿知道啊哈哈哈!”   林巧英:“^&*%¥#…”   乡下人很少见到救护车,更别提主动用了,昨天她稀里糊涂地坐了一次,现在越想越觉着尴尬,“冬月倔得不行,非得弄那个车,这下回去准有人跑家里问,多招人笑话啊。”   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姜秋红:“坐救护车不丢人,老了有病没人治才丢人。以后谁敢笑话你,你就问问她儿子闺女舍得出钱叫救护车吗,切~”   林巧英:“……”   哎,人一辈子就这条烂命,修修补补凑合活吧。   幸亏没有瘫在床上,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   姜冬月在医院外面转了一圈没找到卖折叠桌的,最后买了俩塑料小凳子和三斤秋梨,沿着来路慢腾腾往回返,眉头不知不觉皱成了疙瘩——   亲妈病重肯定不能瞒着姐姐,可是咋开口啊?万一知道的人多了,不小心露馅儿叫她妈发现苗头,恐怕立刻要收拾包袱回家。   暂编个理由糊弄,十天半月还行,再长也难收场……   姜冬月边走边想,回到病房时林巧英已经扎了针在输液。因梳理过头发,看着比吃饭前更精神了些。   “瞎买东西干啥,”她笑微微地望着姜冬月,“拿家里给孩子们吃吧,搁医院吃不了就放坏啦。”   姜秋红:“咱妈说得对,待会儿你就回去。外甥打小没离过娘,别叫他在家里害怕。”  晃晃手里的厚纸卡,“护士专门写了输液时间,到点儿有人来,不来往东边办公室喊人。你放心家去,我先照管咱妈两天。”   姜冬月顿时卡了壳:“呃,那个……”   “咋的啦,还怕我怠慢咱妈不成?”姜秋红瞪妹妹一眼,从塑料袋里挑出个红彤彤的苹果削皮,“以前咱爹生病都是我来回跑医院,又检查又拿药。高明三十五六那年割阑尾,也是我伺候,医院几条小路都趟熟了。”   “你老实听指挥吧。咱们乡下人进城太麻烦,要是一人轮一天,功夫都耗在路上,根本歇不过来,两天倒替着正合适。”   林巧英附和道:“是这个理儿。”   唉,这要逼上梁山啊……姜冬月不敢反驳,“嗯嗯”地敷衍两声,终于趁姜秋红出去打热水的空档,把林巧英的病情学了一遍。   她当然想尽力往轻松处描补,奈何姜秋红并不傻,听着感觉模糊不清,抬腿就要去门诊找医生。   姜冬月没办法,只好把三言两语扩充得仔仔细细,末了道:“医生说最近有北京医院的专家来洪金市会诊,他帮忙给咱妈打申请再找两个,一块儿坐车方便。要是那边同意,差不多七、八天就能到。”   “人家是专治大夫,几十年经验,铁定比咱们小地方的水平高。”   她语气笃定,既是安慰姜秋红也是鼓励自己,“我们坚持坚持,咱妈肯定能治好。”   其实她更想带人进京,花多少钱都愿意。然而老太太疲病的身体已然经不起长途奔波,只能等对方赶过来。   “……”  姜秋红沉默半晌,重重地点了下头,“对!”   说完又瞪姜冬月一眼,“我要是不问,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这么大事自己扛着吗?”   姜冬月苦着脸道:“多说多错,我怕咱妈知道了心里难受嘛。她本来就不想住院……”   “管她想不想,该住就得住。”姜秋红换只手拎暖壶,偏过头示意妹妹走她旁边,“咱妈只是病了,不是老年痴呆傻了,她心里明白谁好谁歹,没事儿。”   姜秋红这样沉着冷静,无形中给了姜冬月极大的勇气与支持,仿佛肩头重担忽然卸掉了一半,连脚步都迈得更踏实。   难怪老辈人讲究“多子多福”,这种危急关头,确实需要同胞亲人互相支撑……   达成一致后,姐妹俩便开始轮流陪床,白天盯着林巧英输液、吃药,给她打饭、梳洗,聊些家常琐事,偶尔有力气了扶着到走廊转几步。   夜里把唐墨送的行军床紧挨着放到病床边,铺开自家的厚被子睡觉,倒也算暖和。   如此坚持到月底,北京的专家终于来了。一老一少,老的头发全白,少的脑门锃亮,拎着俩挺重的皮箱子,据说是国外进口的新器械。   他们仔细翻看了林巧英以前的检查项目,商量半天又开单添了几项,并教给姐妹俩一些按摩手法。   “卧床的病人活动量都小,容易肌肉萎缩,多按摩对身体有好处。”   姜秋红大为振奋,背后偷偷夸赞:“不愧是专家,模样气质都和普通人不一样,会诊费没白花。”   她斗志昂扬地等待检查结果,恨不得化成树长在医生办公室门口,隔一会儿就抖抖叶子问候。   然而老天不下雨,凡人无奈何,主治医生和专家对着台式电脑和厚厚一沓病例反复斟酌,仍旧没有好消息,最后只调整了两样药品。   姜秋红不死心:“大夫,你们再看看吧,我妈很少生病,怎么会、会突然病危呢?”   “人都有旦夕祸福,难以预料啊。”年老的专家叹口气,眼神悲悯而无奈,“病人情况很不乐观,家属好生照料,可以尽量延长存活期,但是不要太强求。”   姜秋红:“…………”   目送对方离开,她狠狠擦了把眼泪,哽咽道:“什么狗屁专家,早知道不如把钱扔了!”   不,还不如扔了,至少听个响高兴一下。   “冬月,咱妈咋这么命苦啊?年轻时没享过福,吃糠咽菜拉扯咱们几个孩子,到老了儿子不孝顺,还摊上猛病,我真是想想就难受……”姜秋红躲在角落,垂着头呜呜痛哭,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已经没有爹了,为什么连妈也留不住?个贼老天!   到了这种时候,姜冬月反倒冷静下来,默默地陪姜秋红呆了一会儿便回病房,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削梨皮:“妈,医生说你肠胃火劲大,容易便秘,要多吃瓜果蔬菜。”   林巧英费力地动动嘴唇,好一会儿才道:“妈肚里不饿,等秋红回来,咱仨分着吃吧。”   姜冬月:“成,现在少吃点儿,晚上食堂有大锅菜,炖得挺烂乎。”   林巧英:“……嗯。” 第150章 落叶归根(补))  星期天下午, 唐笑笑转了两趟公交车从市三中赶到人民医院看林巧英,还带了热腾腾的水煎包。   “姥姥你尝尝,上次我说的包子就是这家, 可好吃了,每次都排半个钟头队才轮到。”   林巧英倚着被子靠在床头,轻声道:“好,姥姥待会儿吃。”   她最近越发没胃口,喝小米粥都觉着费劲,身上自然没有力气,说一句话至少喘三口气, 活像老房子里的旧风箱,吭哧吭哧总想散架。   喘气累了,干脆连话也不想多说。   唐笑笑来过医院两次, 每次林巧英都高兴地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 催她早点回去, 今天明显沉默了。   唉, 谁生病能有好心情呀……唐笑笑想了想,自问自答地开始讲三中趣事:“姥姥, 你知道我们学校的紫藤萝花架吗?老师嫌个别同学不注意形象, 在花架上面挂了四枚小灯泡,天黑自动发光, 明晃晃的。”   “姥姥,你知道我们班期中测验,谁考了第一名吗?就是我!嘿嘿嘿~”   “年级第一不是我,我是年级第六, 还得再努力,考进年级前五有奖励呢。”   “姥姥, 你记得我小时候那条红裙子吗?我爹翻出来当抹桌布了。真可惜,本来想做沙包。”   “姥姥,你一定要坚强啊,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等过阵子回家,我们一块儿领笑安去村东头烧香,折几根柏树枝……”  林巧英安静地听着,眼眶慢慢湿润了。   多好的外孙女啊,可惜她看不到孩子长大成人了……   “别担心,姥姥没事儿。”林巧英用力深吸气,抬起胳膊拍了拍唐笑笑的手背,“有你妈和你大姨呢,快回学校吧,晚了、咳咳,赶不上车咳咳咳!”   姜冬月急忙凑过去拍背,等林巧英缓过气,又给她倒了半杯水慢慢喝。   “笑笑,听你姥姥的快回去吧,到学校往家里打个电话,跟你爹说一声。”   唐笑笑有点不情愿,但亲妈和姥姥都催促,她也不好意思拧着,磨磨蹭蹭地洗了个苹果,小口小口吃完才离开。   姜冬月把闺女送到医院门口坐公交,回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妈,你猜笑笑对我说啥?她说‘你们都嫌我话多,下次来我粘个胶带封住嘴’,哼哼唧唧地笑死我了。”   林巧英:“……这个傻孩子。”   天色渐晚,姜冬月从包袱里找出厚袜子,准备晚上给林巧英洗了脚换上,想想又拿了条新内裤。   虽然她妈有些别扭,但姐姐说得对,该咋办咋办,干净点儿总比脏着强。   整理完衣物,顺手扫扫地,问清林巧英不去厕所,姜冬月就扶着她躺下,自己拿了饭盒去外面买饭。   医院食堂的菜其实不差,可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住这么久早吃腻了。她先去十字路口买碗牛肉汤,配俩火烧,回来再去食堂打份小米粥。   要是她妈还没胃口,明天就买点咸菜或者让唐墨从家里捎过来。   这东西没甚营养,但是特别利口下饭,她以前感冒发烧也爱切碎了配馒头吃,除了太咸没毛病。   姜冬月仔细盘算着,试图让亲妈多填点东西进肚,然而林巧英照旧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夜里等护士查完房,她侧躺在病床上,盯着窗户外面模糊的树影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冬月,咱们明天走吧,我不想住院了。”   姜冬月登时一个激灵,放下手里的袜子挪到床头,小心翼翼地劝道:“妈,咋突然想出院了?是不是身上难受?”   林巧英刚住院时天天问医生什么时候能走,五天后就不再问了,这还是第一次旧话重提。   “我早不想在医院待了。”林巧英望着闺女,眼神十分平静,“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妈想好了,明天就出院。”   姜冬月:“^#$%@*&…”   “妈,你别瞎想,叫医生听见肯定批评你。”她字斟句酌地开导林巧英,“人家早说了能治,就是老年人底子薄,治起来有点儿慢……”   林巧英摇摇头,虽然幅度很小,但足以打断姜冬月,“好啦,知女莫若母,我还看不透自己孩子吗?”   秋红和冬月都孝顺,一天天瞒着哄着,让她在医院糟钱治病。可是她不聋不瞎,哪怕最开始糊涂,白天黑夜地输完两百多瓶液,也应该明白——   她的病治不好了。   假如能治好,她就会像隔壁病房的老头老太太那样痛快出院,而不是浑身上下越来越难受,吃的药越来越多,有时候连上厕所都需要搀扶。   她恐怕没多少活头了。   摸着良心说,林巧英并不怕死。人活一辈子,无论贫富贵贱,最终都是要死的。何况她年轻时经历过战乱、饥荒、大旱、大水,见过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死去,有些躺进薄棺材,有些卷进破草席,有些横尸荒野地,总之各有归处。   她能活到这把年纪,怎么看也算有福气,该知足了。   姜冬月:“…………”   她很想说点什么,起码安慰一下林巧英,然而命运残酷得堪比秋风扫落叶,半点残渣枯枝都不给留。   姜冬月甚至不敢去想,林巧英到底哪天知道了实情。   老天爷啊……姜冬月咬紧嘴唇,咽下胸腔深处泛起的苦味儿,铺开行军床躺下了。   ……   转天醒来,姜冬月接半盆冷水洗手洗脸,打叠起精神准备劝说亲妈,结果还没张嘴就被泼了瓢冰水。   林巧英:“冬月,找医生办手续吧,妈不想在医院活受罪了。”   自己受罪,孩子受罪,连带孙子辈也跟着受罪。   不值当。   “……”姜冬月苦劝无效,搬出医生助阵,又给姜秋红打了电话,让她尽快来。   然而林巧英铁了心要出院,非但拒绝输液,甚至不吃饭不喝水,大有以死相抗的气势。   姜秋红都懵了:“妈,你这是何苦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咱得拿出精气神,争取活到九十九!”   “你是不是怕花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现在我和冬月都有钱,再不济还有老黑的板厂,咱们住得起。”   姜冬月:“求求你了妈,你替我和姐姐想想,要这样把你拉回家,我们心里多难受啊。”   林巧英闭着眼睛,谁也不搭理,只有眼皮翕动,浑浊的眼泪不停没入鬓角。   这场面让医生都红了眼,姐妹俩更扛不住,商量半晌后终于决定办手续出院,连当天的液体都没输,十点多就大包小包地回到了石桥村。   因为提前往家里通了电话,唐墨着急忙慌地将西侧屋收拾了一通,山西炉也升起来,碎木头和棒子芯呼呼地燃着,铁炉盖都烧红了。   没办法,林巧英住院后姜冬月常常不在家,唐笑安为了壮胆,挪到了东侧屋和亲爹做伴儿。偶尔姜冬月或唐笑笑回家,就睡客厅那张加宽过的木床。   西侧屋一直不住人,为了省煤就没有烧火,加上暖气管离锅炉远,屋子里凄冷得厉害。   唐墨把锅炉添满炭,中间扎个眼儿透气,山西炉同样烧得旺旺的,又烘被子又灌热水袋,堪堪抢在母女仨进门前把屋子整出个模样,脑门都冒了汗。   姜秋红把林巧英扶到床上躺好,夸道:“老黑真勤快,一个大男人在家过得有模有样,上次我来看笑安,孩子头脸也干干净净,可比高明强多了。”   “那年我生静静,让高明在家看着成富、成强,他几天功夫把俩小子捯饬得像挖煤工,就差坐街口拉二胡要饭了。”   唐墨不敢顺着大姨子说姐夫坏话,“嘿嘿”笑了两声:“家里馒头不多啦,我上村东头买几斤花卷儿,吃起来软乎。”   姜冬月:“拿个盆吧,要碰见卖豆腐脑的打半盆,我在家煮锅米汤。”   “行。”唐墨应了声,到厨房挑个铝盆放篓子里,跨上电动车匆匆出门。   回来时不但带着花卷和豆腐脑,还有烧饼、糖糕、凉拌菜,以及提前十分钟放学的唐笑安。   “姥姥!”小家伙开心地扑到林巧英床边,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得比星星更亮,“姥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妈妈去医院总不带他,爹有时候带他,有时候不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姥姥了,呜呜呜~   林巧英伸手摸了摸外孙子毛茸茸的脑袋,低声道:“姥姥也想笑安啦。”   “我就知道姥姥最想我!”唐笑安得意地翘起尾巴,扭头控诉唐墨和姜冬月,“你们偏不带我,哼!”   他毕竟年幼不知事,看不透大人们的沉重和隐瞒,只以为“生病才住院,出院就是病好了”,满心欢喜地绕着林巧英跑来跑去,又把前阵子做的树叶标本拿出来炫耀。   “姥姥你看,这个是杨树叶,这个是枫树叶,这个是梧桐叶,像不像渔网?”   林巧英笑道:“像,太像了。”   不得不说,家里有个孩子就是热闹,不知不觉便冲淡了那股压抑的氛围,几个人难得簇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了顿午饭,还约定明天包饺子。  许是心情松快的缘故,林巧英比平常多进了半碗粥和俩糖糕,瞧着脸色也比昨天更好些。   姜冬月稍感安慰,下午特意拎着饼干与零钱找陈大娘烧香,晚上又在自家天地台上供,虔诚地跪了一会儿并祷念老天爷保佑平安。   唐墨跟着念了念。正所谓“三藏取经,逢庙必拜”,甭管灵不灵,至少心里好受一点儿。   万一老天爷开眼,出现什么奇迹呢。   夫妻俩暗自期盼着能有转机,奈何生死之事从不因普通人的愿望而改变,离开医院后,即使姜冬月悉心照料,姜秋红天天往石桥村跑,林巧英的身体状况仍然迅速下滑,勉强支撑小半个月后,已经虚弱得下不了床,胳膊腿也浮肿得厉害。   姜冬月想把她送到医院再住一段时间,林巧英死活不同意,费力地喘着气要求回魏村:“落、落叶归根,我要住自己家,不、不能……在外面。”   其实她一出院就应该回魏村的,可是贪心不足,总想多看看笑笑和笑安,一拖二拖地竟然耽搁到下雪,真是没出息死了,唉。   姜冬月强忍住眼泪,低声道:“妈,你再坚持两天,我把房子拾掇干净咱们就回去。”   说归说,她今天跑到魏村晒被子打扫,明天拉煤球生火,后天洗涮锅碗瓢盆,各种借口用了个遍,直磨到腊月二十二后晌才和姜秋红一块儿载林巧英回去。   进屋刚安顿好没多久,姜春林兄弟三个来了。 第151章 知足了  自从亲妈被赶出去住土坯房, 姜冬月就和兄弟仨断了来往,逢年过节从不走动,赶集出摊儿或回魏村时碰到, 也是头一扭各走各的,关系比普通乡亲都不如。   从前日子难过的时候,她偶尔会想“讨饭绝不经过你们门前”,后来熬出头了,又变成“哪天你瘫床上我一定送两斤饼干”,整个在脑子里排演了一出翻身穷人把歌唱。   如今时隔数年突然见面,姜冬月心里那股憋屈愤怒不知道啥时候全散了, 甚至能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大哥、二哥、秋宝,你们来了?进屋看看咱妈吧。”   “嗯,来看看。”姜春峰和姜秋宝面上有些讪讪的, 含糊应了声往屋里走。   姜春林倒跟没事人一样, 背着手阔步向前, 皮大衣的金属扣在冬日惨淡阳光下闪闪发亮, 明显修剪过的脑袋也高高昂着四处打量。   也对,毕竟院子是他的, 得摆一摆主人翁的谱儿。   姜冬月撇撇嘴, 把拧干的衣裳晾到塑料绳上,然后蹲墙角捡柴火。   这是唐墨专门从板厂拉来的, 怕不够烧,还找隔壁买了两百多块钱的。因为捆得太多,三蹦子过桥头时很费了番力气。   几分钟后,奇形怪状的碎木头装满大半布袋, 看分量差不多了,姜冬月便拎着去屋里做饭。   刚靠近门口, 就听见林巧英的哽咽声,透着不容错辨的喜悦和满   足:“好……来了就好啊。”   姜冬月心头一叹,掀开棉门帘进屋,发现姜秋红冷着脸坐在床头,兄弟三人组则站在对面围着亲妈说话。   她不想凑过去扎堆,索性独自拖个小板凳到炉子边忙活,一边煮小米粥一边把家里带的现成吃食倒炒菜锅等会儿热,接着削红薯皮、剥花生,横竖占点心思不闲着。   姜家兄弟姐妹里,除了姜秋红之外,嘴皮子都不怎么利索。姜春峰和姜秋宝尤其尴尬,你一句“咱妈瘦了”,他一句“想吃啥吃啥”,干巴巴得仿佛烧过夜的煤炉渣。   姜春林话最多,不过说的都是他家里事:“妈,你歇着吧,甭惦记孩子们。少民分配到农业局了,跟少波一样,都是国家干部,铁饭碗。少波比他多干两年,升官了,有个老局长特别看重他,前途远大呢。”   “少丽大学毕业了一样包分配,都吃国家粮食,不用我们操心……”   他炫完两儿一女,感觉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总结道:“妈,天不早了,我回去吃饭,改天再来看你。”   说着冲姜秋红摆摆手,“大姐,你跟冬月仔细照顾咱妈,缺啥上我家里要。”   姜秋红翻个白眼:“屁话少说,轮不到你在我面前充人。”   NND,几十年没给亲妈掏过一分钱,这会儿装什么大瓣蒜?真该降道旱天雷批死不孝子!   “不是我说你啊大姐,你这急脾气得改改了,给外甥树个榜样。”姜春林拢拢袖子,嘴里“啧”了一声,转身招呼姜春峰和姜秋宝,“走吧。”   “哎。”兄弟俩紧随其后,像三颗高矮不同的葫芦依次滑过门帘,很快出了院门作鸟兽散。   屋里,姜秋红起身给林巧英擦口水和眼泪,忍不住骂道:“瞧春林那德性,简直癞蛤虫莫上椿树,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缺啥上我家里要~”她捏着嗓子模仿姜春林,“狗东西,当自己是干部下乡啊?真特么能装腔作势!”   姜冬月:“姐姐你别生气,他们仨知道来看看咱妈,就算良心没黑透,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我心里忒膈应。”姜秋红把手帕扔水盆里,撒点洗衣粉泡着,“春林和他媳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养出来的儿子闺女反倒挺出息,接二连三地上大学,莫非应了那句‘歹竹出好笋’,隔辈沾咱爹的光了?”   姜冬月正在倒开水冲奶粉,听见这话打鼻孔里哼一声,不屑地道:“少民不知道多大,少波今年好像二十七八了,这个岁数的小伙子就算没成家立业,也该知道个好赖。他生来就是奶奶抱着,当心肝养了十几年,亲爹把奶奶撵出去装不知道,这么些年没说给奶奶送半口吃的,算什么好笋?”   “姐姐你别看姜春林现在吹得人五人六,好像多风光,老了有他受罪的时候。”   姜秋红想想真是这么回事儿,瞬间将那点不平气抛到脑后:“对,我不眼气他,他苦日子在后头呢。”   林巧英安静听着,满脸皱纹动都没动,只有一双眼睛时不时看看闺女,再看看屋里的物件。   她已经老了,临终前见见孩子们就满足了。   至于孩子之间的争执,她不想管也管不了啦,只盼着孩子们在她死后能稍稍走动,别断了亲缘,唉。   姜秋红可不知道亲妈的愿望,否则一定会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就这种兄弟,别说走动了,她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姐妹俩说话间,小米粥咕噜咕噜地开了,姜秋红舀半勺热汤滚一滚碗底,倒掉后磕两个鸡蛋,重新舀汤打散,再用盘子扣住,放在炉子边温着。   她妈身体太差,吃不进多少东西,米油泼鸡蛋有营养,凑合喝点儿,吃多少算多少。   姜冬月则把奶粉搅拌均匀,等没那么烫了,泡两个圆墩墩的鸡蛋糕,端到床边把林巧英扶起来,一勺一勺慢慢喂,“妈,咱先垫垫肚子,待会儿再吃饭。”   林巧英配合地张嘴,直到吃不下才摇头:“饱了咳咳咳!”   姜冬月忙拍背喂水,等林巧英缓过来,给她换了个热水袋偎着,然后收起碗勺,摆桌子准备吃饭。   照顾病人是个辛苦活儿,她和姐姐必须吃饱,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就这样坚持到腊月二十八,除了高明来过两次,唐墨每天跑一趟,或送点东西,或帮忙干这干那,姜春林三家谁都没来过。   搁以往姜秋红必要去村里找熟人唠唠,痛骂三个无良兄弟,但短短几天林巧英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候甚至意识模糊认不清人,需要往肚里灌药吊命,所以姜秋红根本没精力做别的,直到中午出门倒垃圾,看见邻居新出嫁的闺女回娘家,才猛地一拍大腿:“糟糕,把春妮给忘了!   春妮是林巧英最后生的女儿,因为当时家里太穷养不起,送到山沟里托给一户绝嗣的老太太,甭管条件咋样能捡条命。   姜秋红往那边送过几次粮食,来往略多些,姜冬月只见过这个妹妹两次,一次是老太太过身,一次是春妮结婚,算算约莫十几年了。   “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出发。”姜秋红边说边摘钥匙,“管她来不来呢,咱妈这种大事得跟春妮招呼一声。”   说完骑电动车走了,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姜冬月:“……”   她在原地待立片刻,余光瞥到巷子口有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立马扭身去家里拿扫帚和对联,比划着往门框两侧贴。   还没怎么动作,那身影已挺直腰背,一溜烟儿拐弯了。   呵,良心黑透的狗东西,早晚遭报应……姜冬月呸了一口,从兜里摸出透明宽胶带,三下五除二把对联贴齐整,又匆匆将天地对、仓官、灶王爷等神码贴上,还往林巧英挨着的那面墙贴了个红彤彤的“身体健康”和小福字。   她当然明白姜春林偷偷摸摸的瞧一眼是什么意思,不外乎快过年了,盼着亲妈早死早了,顶好能在除夕之前发丧,啥都不耽误。   她偏不能趁了狗东西的意!   她今天二十八贴对联,明天二十九包饺子,后天还要迎新年放鞭炮呐!   姜冬月压着气进屋剁白菜,隔三十分钟就给林巧英翻个身,防止她一个姿势太久了难受。   剁碎的大白菜挤干汁水,姜冬月又开始剁姜末,顺手切几片放案板角落,留着泡红糖水。   正要起锅炸粉条,林巧英喘着气问道:“秋红去哪儿啦?”   姜冬月忙凑近点,大声说道:“姐姐去买东西了!明天上供!”   人心易变,何况春妮从小没养在家里,她不敢贸贸然说出来,怕勾起林巧英的伤心事,便扯了个借口。   林巧英自然听不出来,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被闺女扶着喂了点儿奶粉和鸡蛋羹,闭上眼睛睡着了。   姜冬月心头发酸,干脆不停地干活儿,万幸姜秋红赶傍晚顺利回来,并附带了好消息:“春妮有了,B超是个男娃,她想初二过来,坐亲戚家汽车,稳当。”   要说姜春妮也是命苦,自幼亲妈不在身边,男方家也没公婆,成婚后怀孕了没发现,不小心就流产了。   因为身子没有养利落,这么多年一直没动静,千盼万盼地总算又有好消息了。   姐妹俩都挺高兴,林巧英也跟着露出了笑意:“好,我妮儿有孩子啦……”   她最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话没说完就想阖眼,姜秋红忙握住她的手:“妈,你坚持住啊!春妮初二就来看你,回娘家!”   林巧英费力地动动嘴:“等、等咳咳……二。”   意思是等到大年初二。   姜秋红:“对!咱得等一等,过个团圆年!”   气死姓姜的不孝子孙,叫他们插香不冒烟,烧纸不起火,在魏村名声烂大街!   揣着点儿报复心思,姜秋红特意买了三千响的鞭炮,除夕守岁到十二点,立刻用竹竿挑了这串鞭炮,挂在梯子上噼里啪啦地炸响。   浅灰色烟气混着香烛味儿飘散开来,躺在床上的林巧英忽然睁开眼,嘴里迷糊不清地说话。   姜冬月在她旁边和衣守着,仔细听了会儿才听清她在问是不是过年,急忙道:“过年啦!今年是蛇年,我们都在家里过年呢!”   林巧英:“蛇年……我、我多少岁了?”   姜冬月凑到她耳边:“七、十、一、岁。妈,你今年七十一啦!”   林巧英胸口缓慢起伏着,似是想说什么,但很快又闭眼睡过去了。   这一睡直到第二天十点多方醒,走街串巷拜年的人大部分已经各回各家,只有小孩们在外面呼朋引伴地玩闹。   “初几了?”林巧英侧躺着,眼神明显比前阵子清明,”是不是初二了?”   姜冬月摇摇头:“今天初一,明天是初二。”  林巧英:“春林他们、拜年了吗?”   “没,那个王——”姜秋红话说半截,突地变了脸色,“王、往这边走呢,应该快到了吧。”   说着冲姜冬月猛打眼色,让她兑温水拿毛巾,“你找找咱妈那身新衣裳,我给咱妈洗洗脸,梳拢头发。”   “?!”姜冬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脸颊血色尽褪,游魂般走来走去,手脚都不自觉微微发颤。   然而林巧英异常平静,整饬一番后让闺女把自己挪到椅子上坐着,举两面镜子前后照,看到脑后发髻顺顺溜溜地没歪,高兴地笑了笑:“大年初一,有个过年的模样。”   姜冬月哽咽道:“妈,好看,特别好看。咱村这么多老太太,数我妈最好看。”   姜秋红比语无伦次的妹妹强些,知道抓紧最后这点时间:“妈,你有啥不放心的事儿,尽管跟闺女说,我上刀山下火海都给你办妥!”   林巧英喘了会儿气,低声道:“不叫春妮来。”   姜秋红:“知道了妈,我这就给春妮打电话,不叫她过来。她怀相很稳,一定能生个大胖小子,给你添个外孙。”   林巧英点点头,吃了几口鸡蛋羹,似乎了却心事的样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然而几分钟后,她忽然开始掉眼泪:“春林、春峰、秋宝……还有少波他们,咋不来拜年?”   此时此刻,林巧英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楚明白,她生育了三儿三女,全部成家立业,唯一没养在身边的小闺女,嫁了个老实女婿,有了男娃傍身,日子早晚能过红火。   她老了干不动活儿,有闺女给她养老,从不挨饿受冻,还有新衣裳穿,有新被子盖。   后来生了病,闺女把她送医院花钱治,治不好回家养着,每天好吃好喝。   她这一辈子,比死鬼丈夫多活二十年,多见许多事,多享许多福。   她该知足了。   可是……可是仨儿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啊!为什么一个个都不来看她?   她是亲娘啊!是生养他们的亲娘啊!!   林巧英边哭边诉地语不成调,最后几近嚎啕,任凭俩闺女怎么拍抚安慰也没用,仿佛要把一生积攒的痛苦全哭干。   “姐姐,”姜冬月“腾”地站起来,眼神发狠,“你看着咱妈,我去叫姜春林他们过来。”   大年初一,没有不给亲妈亲奶奶磕头拜年的道理!   姜秋红泪眼朦胧:“咋、咋叫啊?”   姜冬月:“我有办法。”   说完踹翻提篮,扯开一条白麻布,急匆匆写了几个字就往外跑。   拜年都是赶早上拜,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   乡下习俗,春节当天除了去拜年,不能去别人家走动,但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寓意迎新接福,开门大吉。   姜冬月很快就跑到了姜春林家,她没进屋,踩着满院碎鞭炮屑高声喊人:“姜春林!姜春林!你快出来!”   姜春林皱着眉头撩起门帘:“干啥呢冬月?大过年的鬼吼鬼叫。”   姜冬月:“你装什么傻?咱妈快不行了,你赶紧叫将姜春峰、姜秋宝还有少波、少民过来,咱妈见了人才走得安心。”   姜春林两手一摊,似乎挺为难:“你俩侄子都是公家活儿,脱不开身,等那个……”   “闭嘴!”姜冬月恨声打断他,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姜春林,我不是来找你商量的!你赶紧带人往咱妈那边走,装也要装出孝子贤孙的模样!”   “我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如果咱妈咽气之前,见不着她心爱的儿子孙子,发完丧我立刻去纪委门口戴孝!去姜少波单位找领导!看看是谁丢人现眼混不下去!”   她边说边抖开那条白麻布,“不孝子孙 猪狗不如”八个大字格外显眼,开头空出点儿地方,明显是留着填名字的。   姜春林瞬间瞳孔骤缩:“你!你疯了吧?!”   “我说到做到。”姜冬月恶狠狠地刮了姜春林一眼,把麻布往前一扔,转身走了。   ……   当天傍晚,林巧英在儿孙环绕中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一岁。   彼时夕阳已渐渐沉入云层,西边金黄橙红的晚霞深浅交错,远看像半幅展开的翅膀。   她坐在亲手栽的杜梨树下看着,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面色安详。   ……   …… 第152章 不遗憾  停灵三天后, 姜家人正月初四正式为林巧英发丧。   不知道是怕姜冬月豁出去闹事,还是为了挽回一点儿颜面,姜春林几乎磕遍了全魏村找乡亲们帮忙, 还请了两个吹唢呐的老师傅,呜哩哇啦地奏了几场哀乐,声震屋瓦。   “还是小英有福气啊,生前孩子们管吃管喝,身后事也办得体面。”   “谁说不是呢?她去年病了挺长时间,秋红和她妹妹一直在医院伺候着,可比老强爹享福多了, 鼻子生疮都没人搭理!”   “老强爹没闺女嘛,都说养儿防老,其实咱村上了岁数的都知道——咳咳咳!”   “说那些干啥, 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儿孙兴旺, 巧英的五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 光孙子辈十来个, 春林家俩儿子捧铁饭碗,多有出息呐。”   “哎, 前头快散吉利馍了, 赶紧过去占个地儿……”   姜冬月坐在角落休息,顺便竖半只耳朵听别人闲聊, 意外发现她妈在老人堆里很受羡慕,不禁有些感慨,从兜里摸出块芝麻糖塞嘴里慢吞吞嚼着。   她胳膊腿没劲儿,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很可能守灵时冻感冒了,回去得喝两包感冒冲剂。   对了, 唐墨大清早开三蹦子驮笑笑和笑安过来,冻得也不轻,还是买一大袋冲剂吧,再买一袋板蓝根,全家都喝点驱驱寒。   她从腊月二十二就住在魏村没回去过,不知道家里变成啥样了,旧院那几只鸡下蛋么……   正漫无目的地想着,余光瞥见姜秋红和一个矮壮男人朝这边走,姜冬月忙起身打招呼:“姐姐,卫国,你们来啦?七大爷那边都说好了?”   矮壮男人即郑卫国,姜春妮的丈夫。初一那天两边打电话商量,定了他来奔丧。   因为林巧英已经过世,很快会进材入殓,镇子孙钉,春妮急匆匆赶来也见不着最后一面,且她这次怀孕着实艰辛,不该奔波受刺激。   郑卫国是个实诚人,怕路途坎坷耽误事儿,今天凌晨三点就顶着头灯从山里出发。除开随礼的零钱,专门背了两口袋花生送姜秋红和姜冬月。   “俺、俺家春妮说,她没给咱妈尽孝,全仗恃两个姐姐,东西好赖不能空跑这一趟。”   他明显不善言辞,磕磕绊绊将媳妇交代的话倒出来,脖子脸都憋红了。但早晨送葬时又很坚决,非要站在姜秋宝后面,而不是和高明唐墨作伴。   “俺替、替春妮送亲妈,不能充女婿,该哭就得哭,该磕几个头就得磕几个,要不春妮生气了咋整?”   姜春林脸色难看,恨不得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夫踹进树坑,但家中老人出殡,到场的不是本家亲戚就是关系好的乡亲,生面孔格外显眼,加上郑卫国说话有口音,一听就不是邻近人,吵闹起来铁定遭笑话。   思来想去,姜春林硬将那股气咽下去,听着管事的指挥行动,完全不搭理郑卫国。   乡下白事都由男丁操办,他才是主家,管什么杂毛鱼扑腾,切~   姜秋红一看姜春林憋屈,那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她非但牢牢护着郑卫国,还顺势当着管事长辈的面,提出给林巧英竖碑,顺便给她爹也竖一块。   这年头乡下坟地立碑的少,一般靠树枝、石块等做记号。年头近或者标志明显的尚且好辨认,有些年代久了,风吹雨打草木枯荣,不乏认错坟头烧错纸的。   郑卫国立刻要摊钱:“把俺春妮的名儿刻上去,以后烧纸了好找。”   姜春林:“^#$%@*&…?”   你个山沟沟穷庄稼汉冒充啥大款?净特么会找事儿。要不是模样依稀对得上,他简直怀疑姜秋红故意找人恶心他!   然而立碑是正经事,凭谁也挑不出错,姜春林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还要稍作推辞:“摊什么钱,大哥自己出就成,你们要想尽点心意……”   姜秋红:“春林说得对,他是长子,承了爹妈的房子地,是该自己掏钱。我就不凑热闹了,让春林占个上风头吧。”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找七大爷定石料吧。”姜冬月趁机补一锤子,“我刚才见他在门口吸烟,我喊他去。”   七大爷是魏村唯一的刻碑匠人,因为生意萧条,平常也刻些木头玩具卖。一听姜家要立碑,他赶紧应下来,没多会儿就敲定二尺高的中等石料,并找姜春林要了定金。   被迫“占上风”,姜春林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饶是如此,姜秋红和郑卫国仍然不放心,晌午吃完大锅菜,特特撵着七大爷回家,让他先描字,勾画到石碑上面。   “弄好了,咱们六个名字都有,算大伙儿给爹妈竖碑。”姜秋红压低声音,“气不死姜春林,略略略~”   郑卫国晃晃手里的纸:“刻上去啦,印子浅,以后慢慢凿。”   姜冬月忍不住笑了:“那就好,咱爹咱妈知道了准高兴。”   三人坐台阶处聊了几句,等太阳自正南偏向西边,管事的开始招呼人,就结伴去坟地覆土,将棺材彻底埋起来,堆成高高的坟包。如此便算送葬完成,以后每年按时烧纸祭拜就行。   重新回到村里,乡亲们已散地七七八八了,只有姜春林媳妇和几个请来帮忙的在洗涮碗筷。姜春林和姜秋红媳妇贯来遇事往后靠,早不见人影了。   兄弟仨埋土时挨了姜秋红的白眼,这会儿故意撇开姐妹俩找旁人搭话,话里话外亲热得很。   姜秋红不甘示弱,把高明、唐墨和两家孩子都喊来认人,跟郑卫国互相介绍,末了道:“日子越过人越多,我家五口,冬月家四口,等你家春妮生了,咱们两代人能凑十二个。过年走动起来,少说摆三张大桌子呢。”   郑卫国咧嘴直笑:“对对,大姐说的对!”   三辈子不出姥娘家门,他今天可算知道春妮的脾气随谁了,哎。   众人寒暄几句,看天色不早,便将高明买的半扇猪肉捆到郑卫国后车座,唐墨从家里拎的绒布包袱给挂车把上,浩浩荡荡地送他到村口。   “快回去吧,路上慢着点儿,等春妮生了记着打电话,我们去看看她和孩子。”   “好嘞!”   郑卫国骑着自行车匆匆离开,姜秋红把他们村小卖部的电话抄了一份给姜冬月,又嘱咐两句,便率领自家大部队走土路回高家屯。   通向石桥村的路在另一边,唐墨调转三蹦子:“咱们也回家吧。”   姜冬月:“嗯,回家。”   从前她一个人拖儿带女,还没来得及混出模样林巧英就病了。那时手头没攒多少钱,一边拼命挣一边四处借,还得种地掰棒子,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治不动了回魏村,亲妈闭眼前仨兄弟谁都没露面,丧事也办得潦草,过身当天匆忙出殡,慌得掌勺大厨差点买不齐白菜豆腐。   送葬回来,脚底尚沾着坟头的泥,姜春林便做主把家里东西分了,什么铺盖褥子、桌椅板凳、水壶煤球……统统收拾干净,连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凉席都没剩下。   院门咔嗒一锁,她和姜秋红没地儿落脚,只好放弃烧头七的打算,带着金银元宝各自走人,往后几十年没踏进过魏村半步。   如今风水轮流转,唐墨好好地开着板厂,笑笑和笑安健康伶俐,亲妈活到七十一岁妥帖送走,春妮也怀了娃娃……怎么看,她都不应该遗憾了。   世间行走的人千千万万,万万千千,几个能有重来一遭的运气呢?   姜冬月自认想得明白,可是当魏村那些熟悉的庄稼草木越退越远,一排排房屋变成模糊起伏的黑影,她仍然止不住地眼眶泛酸,眼泪扑簌簌掉落。   “妈,给你。”唐笑笑懂事地递上卫生纸和手绢,顺便用被子裹严实腿。   她妈肯定感冒了,不能再受冻。   姜冬月擦擦眼泪鼻涕,深呼吸缓了一会儿,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低声道:“妈没事儿,你俩在家怎么样?听你爹的话吗?”   话音刚落,唐笑笑点头,唐笑安摇头,姐弟俩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僵住了。   姜冬月:“……”   爹是精神娘是胆,她在魏村住了整整十二天没回家,又卡着过年的关口,俩孩子眼看别人家热闹团圆,自己家冷冷清清,心里肯定不好受。   笑安乍跟亲妈分开这么久,今天猛一见面就撇了嘴想哭,这会儿神色仍有些怯生生的。笑笑大几岁略好些,但她清楚姥姥回不来了,哭得太恸,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唉,两个小可怜儿……   姜冬月把孩子搂得更紧,时不时问些家常话,从“有没有杀鸡炖鱼”、“贴了几幅对联”到“拖拉机车头要贴出行平安”、“明天初五放鞭炮崩五鬼”,耐心哄着一双儿女,那丝久别的生疏很快被亲昵取代。   唐笑笑安静地靠着她,唐笑安则扭来蹭去地像条毛毛虫,“妈~我的奖状坏了,回家你帮我粘起来好吗?”   姜冬月:“行,妈弄点儿浆糊,保证粘得看不出口子。”   “像粘对联那样?对了妈,今年旧院门神是我贴的,我踩着凳子,姐姐帮我递。”唐笑安手舞足蹈地描述自己的功劳,忽然开始发愁,“妈,姥姥突然没有了,以后过年我们怎么办啊?”   爹说姥姥回家过年了,所以他一直盼望初二来姥姥家,还买了羽毛球,准备让姥姥当裁判。   哎呀傻弟弟!唐笑笑忙偷摸伸脚提醒,不小心踢到姜冬月,顿时尬住了。   “没事儿,”姜冬月安抚地拍拍闺女,又呼噜一把儿子的小脑袋,“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吧,姥姥会保佑我们的。”   老话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经历多了就会发现,“好死”其实非常困难。   尤其对年老病重的人而言,无论生前贫富贵贱,人生的最后时刻都很煎熬,虚弱、衰败、疼痛、麻木……甚至一呼一吸都散发着腐朽味儿,仿佛半只脚已踏出人间,随时要飘向他界。   所以林巧英住院时喜欢孩子们来探望,挪回魏村就不再让晚辈靠近,有时候还会发脾气往外撵姜秋红和姜冬月,一个人躺屋里哭会儿。   死亡真的太残酷了。   大人们一天天提着心,直到最后入土为安,但对无知无觉的小孩子来说,确实很突然。   姜冬月揉揉儿子:“睡会儿吧,睡一觉咱们就到家了。”   唐笑安想说“我不瞌睡”,可他今天拉着姐姐的手哭了好几次,现下又被亲妈搂在怀里,哼唧两声,刚过桥头就呼噜噜睡着了。 第153章 牛骨汤(补)  姜冬月累得够呛, 回家后结结实实睡了三天才歇过劲儿,看日历已经正月初八,新年都过一半了, 赶紧锁门关窗烧热水,洗头洗澡洗衣裳,把自己里外里收拾干净。   然后对着镜子剪掉四指长的头发,修修发梢发尾,顺便给唐笑笑剪个斜刘海,再用筷子小心烫弯一点儿,翘起的弧度蓬松在太阳穴两侧, 简单却好看。   唐笑安十分羡慕,强烈要求换新发型,但他和唐墨腊月底在平村镇剃了俩葫芦瓢, 这会儿刚冒出短短的发茬, 根本没法下推子。   “你试试嘛~”唐笑安眨巴着水汪汪的圆眼睛, “我不用修刘海, 也不烫头发,剪一下下就好了。”   “……”   姜冬月实在见不得小儿子这副模样, 思量一番后, 给他在头顶剃了个五角星。   剃完发现不匀净,五个角明显有大有小, 又在脑袋两侧各剃了三条道,从短到长排列。   质量不够数量凑,反正小崽子没啥审美,就图个新鲜。   果然, 唐笑安对着镜子照了照,等不及洗头就窜出门炫耀了, 小步伐迈得要多拽有多拽。  “看,我的新发型!”   “我妈剪的,五角星和闪电。”   “你不能减,你的头发长,可以烫卷毛!”   “到时候我们一起烫吧,你往左边卷,我往右边卷。”   在头顶剃图案尚未流行的年代,唐笑安这个不甚完美的发型足够他傲视群雄,晌午回家时身后居然缀了几条小尾巴,想央姜冬月给他们也剃个同款星星。   姜冬月:“……?”   “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在乡下流传甚广,理发馆都是二月初一开业,她可不敢在别家孩子头上瞎倒腾,好言好语地哄了几句,每人发两块核桃酥才打发走。   关起门教育唐笑安,“你舅舅不孝顺,以后也不来往,咱们在家想剃头随便剃。你同学的舅舅是好人,看见外甥正月剃头多伤心啊。”   唐笑安认真道:“妈,你那是封建迷信,不算数儿。”   “我爹说啦,封建迷信要不得,社会主义接班人……人最厉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姜冬月:“??!”   好个唐老黑,她不在家都给孩子乱讲些什么?真是的。   晚上临睡前数落唐墨,唐墨颇为冤枉:“我都不知道啥时候说过一遍笑安就记住了,笑笑天天揪着他补课,也没见他记得多结实。”   实事求是地讲,唐笑安成绩并不差,上学后每次考试都能领张奖状,去年期末还考了班级第一名,把全家高兴坏了。   但他从没拿过满分,不是数学粗心算错,就是语文缺字漏笔画。唐笑笑觉得弟弟这样学习不扎实,以后上初中会吃亏,加上心里苦闷,年前放了寒假就把唐笑安扣在家里补习,每天开俩钟头小灶。   唐笑安明白姐姐是为他好,指挥干啥就干啥,额外安排的作业照样认真写,但嘴巴免不了越噘越高,背后找亲爹足足做了三把小木枪求安慰。   “可能岁数小坐不住,再大点儿就好了。”唐墨边说边将湿袜子搭暖气片上,“要是笑安像笑笑一样好学,咱家说不定能出俩大学生呢。”   姜冬月轻声道:“慢慢来吧,等孩子上大学,咱俩就该老了。”   “嘿,你也有算错账的时候。”唐墨关好门,坐床边冲姜冬月掰手指,“笑笑今年麦天考高中,高中三年考大学,算算没几年功夫啦。”   姜冬月忍不住愣了愣:“……对啊,没几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咱俩好好干,争取买辆小汽车,等笑笑上大学了开车送他,我看电视里都这么演。”怕勾起姜冬月伤心,唐墨东拉西扯地展望了一会儿美好未来,拱进被窝准备拉灯才想起正事,“我这几天把板厂攒的那堆木头锯完了,初十正式开工,明天领你跟孩子去青银县逛逛吧。”   本地普遍破五开工,晚些的初七、初八,姜冬月疑惑道:“咋开工这么晚?”   唐墨“啪嗒”一声拉灭灯,在黑暗里挠挠头:“我一个人在板厂干啥都不得劲儿,棚子里攒了三车木头没卖,就等你回来呢。”   他侧身搂住姜冬月,声音低低的,“没有老板娘,老板心慌得不行,多歇几天再开工。”   姜冬月脸颊发烧,整个人像泡进了微烫的池水里:“嗯。”   ……   乡下地界藏不住秘密,何况姜冬月过年都没回来,别说石桥村的乡亲了,连村头鸡鸭鹅几乎都知道她在魏村照顾亲妈又发丧了。   马秀兰自然也不例外,初二趁唐霞回娘家,又是嘲姜冬月白费力气糟践钱,又是骂唐墨软骨头掌不起家,干啥全由着媳妇,叭叭叭地埋怨了老半天。   唐霞本就和大哥一家关系差,自从李建军找工作没沾上光,被迫进城打零工,钱少事多离家远,更是把面子功夫都扔了,连着三年没给侄子侄女发压岁钱。   前两年唐墨觉得她手头紧,偷偷给李木子和李木轩发十块二十块,给她塞两三百,今年不知道为啥转了性一毛没出。   唐霞心里憋气,坐着小板凳跟马秀兰诉苦,母女俩越说越投机,生生嗑了五斤炒瓜子。   当时不觉怎样,第二天喉咙就肿了,喝水仿佛针扎似的疼。   刚恢复差不多,唐霞立刻骑自行车奔到石桥村,进门脚撑没停稳,就急乎乎地问马秀兰:“妈,姜冬月从她娘家回来了?”   她来得挺巧,唐贵与刘小娥在外面出摊,唐旭阳在板厂干活,唐耀阳也在村西疯跑,家里就马秀兰一个人刷翁鞋,说话没啥顾忌:“早回来了,初四那天我去小卖部打青酱醋,正撞见老黑开三蹦子带她。那脸色黄得呀,难看死了。”   “哎哟,这就难怪了。”唐霞自去屋里装一兜瓜子,坐板凳上翘着腿,“她娘家有仨兄弟,老大媳妇的妹妹你猜是谁?就是西康村那户卖烧饼的!建军他妈经常买烧饼,论起来挺熟识呢。”   “妈你离得远不知道,姜冬月在她们村儿可威风了,仗着有点功劳,白事说咋办必须咋办,吐口唾沫就是钉,活把她大嫂气病了,二嫂也进卫生所输液了……”   唐霞添油加醋将自己听说的消息糅杂在一起,狠狠泼了姜冬月几大盆污水,临了拍拍胸口,“我早看冬月嫂子心肠硬,没想到手段也辣,竟然能压住娘家三兄弟,好像还把两个侄子给骂了,嫉恨他们吃公粮,啧啧啧。”   马秀兰叹气道:“嗨呀,她要没点本事,能挑拨得你大哥跟妈离心?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你以后多防着点儿。”   唐霞:“我现在躲着姜冬月走,以后过年也躲着走。大年初一上坟,谁看见她不嫌膈应?”   乡下人每年给逝者烧两回纸,清明和周年。林巧英在春节过世,按习俗确实需要初一烧纸祭拜。   唐霞说得痛快,话音落在马秀兰耳朵里,就有点不对劲了,“千年王八万年龟,谁能活成王八岁数?对上哪天咽气是哪天。”   “嗨呀,我就那么一提,妈你甭往心里去。”唐霞匆忙将舌头拐个弯儿,“大嫂是挺孝顺,可惜她妈脑筋太轴,放着亲儿子不用,天天住大哥家吃喝,住医院恐怕没少花钱。”   马秀兰立刻沉了脸,鞋刷子“桄榔”扔台阶上:“谁说不是呀?问老黑他啥也不吭,给冬月瞒着盖脸面,打量别人不知道呢。”   在马秀兰看来,唐墨无论怎样疏远都是亲儿子,血脉关系超越一切,所以年根底下趁着姜冬月长住魏村,跑了好几趟劝唐墨捏紧手指缝。   庄稼汉挣钱不容易,这边花多了那边就少,怎么能把钱扔给外人?  结果唐墨并不领情,笑笑那丫头片子还敢冲她甩脸色,简直是猪油蒙心,忒糊涂了!   “妈,你想开点吧,大哥现在满心满眼全是他媳妇,咱们自家人比不了。”唐霞阴阳怪气地拱火,“今天我刚走过桥头,就听陈嫂子说他俩跑青银县买了半扇牛肉,寻思着能喝口汤呢。进家门一看,你这儿连根牛毛都没有。”  马秀兰哼了一声:“哪来的牛肉呀,还半扇?你大哥买的净是下水料,白给我都不要。肯定是冬月的主意,撺掇老黑整那些花哨东西。”   唐霞:“唉,啥时候我学会大嫂的本事就好了,自己指东女婿不往西,真叫人羡慕。”   马秀兰对亲闺女的事情格外敏感,听见这话都没顾上骂媳妇,慌忙问道:“小霞,你今天咋一个人回来?没跟建军又吵架吧?”   “没有,建军在家带孩子呐。自从上次公爹骂了他,老实多了。”唐霞把瓜子盘端出来,咔咔地嗑个不停,“他蹲监狱我在家守着,整整三年哎,搁谁家不得把这样式儿媳供起来?”   “对了妈,我大嫂还卖衣裳不?她要关张了给我捎信儿,弄几件便宜的随便穿穿。”   “不好说呀,改天妈去探探口风……”   * * *   姜冬月对婆婆和小姑子的算盘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毕竟嘴长在别人身上,只要不犯到她眼前,爱怎么叨叨就怎么叨叨。   如果真敢犯过来……咔嚓!   姜冬月用力跺开最后一块牛脊骨,长长地松了口气:“看你爹干的好事,刀都快豁牙了。”   昨天全家人逛青银县,开门的店铺太少,没买着什么衣裳,只挑了洗衣粉、香皂、洗头膏、两捆衣架和两个新脸盆。   准备走的时候,碰见屠宰场工人拉着整整一排车牛下水叫卖,唐墨不知道抽哪门子疯,非要买副骨架,“炖熟了喝汤,有营养。”   那骨架剔得都泛白了,根本没有肉,姜冬月坚决反对,商量来商量去,到底买了十斤牛脊骨、五根牛筒骨、一大块牛肝。   东西是好东西,价钱压得也低,就是太难处理,撒了粗盐泡搪瓷盆里浸着,前后换了四次水,仍瞅着不大干净。   唐笑笑:“妈,没事儿,我择完韭菜再洗一遍。”   “别折腾了,直接焯水吧。”姜冬月将牛脊骨扔进搪瓷盆,牛肝捞出来切成半寸厚的宽片。   下水熟得快,不能和骨头一块儿焯。   分两批焯过水再洗掉浮沫,姜冬月重新起锅,把牛骨牛肝和葱姜蒜、干辣椒、陈皮香叶等调料一股脑全放进去,盖上锅盖小火慢熬。   她计划熬一锅高汤,但是普通锅盖没那么严实,水开后越熬越少,没到傍晚就凝成了糊,只能端下来晾着。   姜冬月蘸筷子尝了尝,发现味道挺不错,晚饭时便舀了一勺煮面叶,用蒜苗炒牛肝,还摊了半盆韭菜鸡蛋饼。   全家都喜欢那股咸鲜滋味,唐笑安尤其吃得欢实,像头快活的小猪崽:“妈,明天还吃面好不好?”   姜冬月笑道:“行,明儿晌午擀面条,卧荷包蛋。”   她过完年瘦了十来斤,唐墨和孩子也掉了膘,是该吃点有营养的补补。   随后几天里,姜冬月每天换着花样做饭,正月十五用最后那点牛骨汤底涮了火锅,等唐笑笑十七开学,才点燃一挂鞭炮开门做生意。   店铺里囤的全是秋冬厚衣裳,现在卖并不占优势,幸亏质量和款式都过关,加上狠心降价,又有各种小赠品,过完庙会差不多出清了九成,剩下的只能妥善保存,留着今年入冬后再打折销。   姜冬月关起门盘了盘账,发现赚得还行,便到万通市大包小包地批发春装,顺便买了两袋子皮筋和发饰,放自家店里慢慢卖。   大钱靠命小钱靠勤嘛,能多挣一点儿是一点儿。   庙会后没几天就是惊蛰,数场细雨淅沥沥地飘散下来,天气迅速转暖,满大街深色棉服都换成了浅色毛衣薄衫,石桥村也喧喧嚷嚷地热闹起来。   三年一届的村民选举到了。 第154章 下功夫(捉虫)  这年月乡下的村委会和党支部都是三年一换, 虽然各村情况略有差别,但总体看来流程日渐正规,对候选人的要求也比以前高。像西康村、高家屯那种板厂多、村民较富裕的, 竞争更加激烈,每次换届都是镇政府重点观测对象。   石桥村地方小,动静相对没那么大。前年村民选举投票时,除了陈老根因为岁数太大被刘晓康顶了会计的岗,其他干部一个都没挪窝,选完该干啥干啥,场面十分平和。   但今年气氛明显不同, 一个是陈爱党早早放出风声要参加竞选,一个是镇里派车大喇叭广播,鼓励群众积极参与本村事务, 行使各项权利。   村里人听懂听不懂的另说, 反正挺有效, 呼啦啦多报了十几个名字, 一轮筛下来还剩八个,全是没当过干部的新面孔。   “哎哟, 今年咱村热闹呀, 老汉活半辈子了没见过恁些人抢官帽,真稀奇!”   “千里去当官, 为了吃和穿,人家够资格的都试试呗。”   “这群人我就看爱党能行!他当过好几年书记,东山再起容易得很。”   “赵成功干得也不赖啊,上次在大队投票, 比第二名多了三百来张票,大伙儿都支持!”   “风水轮流转, 姓赵的都干六年了,换个人新鲜新鲜。”   “切~姓陈的以前还干过九年呢,你咋不嫌腻歪?”   “谁当支书不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选上了多给咱村出力昂!”   眼看人群里陈赵两家说着说着就呲火花,乡亲们忙扯开话头打圆场,没多会儿便各自散去,跑相熟的人家过道里聚着,或高声谈笑或低声议论,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   唐墨如今开着板厂,不像以前砂光那样忙碌,一大早就跟着凑热闹,在外面晃悠到十一点半了才回家,瞧着脸色又兴奋又别扭,俩鼻孔都不知道咋喘气了。   “怎么啦这是?”姜冬月把切碎的蒜瓣倒进炒菜锅焖着,一边端碗盛饭一边指挥唐墨摆桌子,“今天有白菜粉条、芹菜花生豆,待会儿再捞几个茶叶蛋。”   唐墨三下五除二放好桌凳,顺手拿个苹果削皮:“你没去街上不知道,东一撮西一撮地到处是人,都忙乎拉票呢。”   说着压低声音,“小贵子今年又竞选了,看架势挺足,穿得人模人样,比爱党还像那么回事儿,啧啧啧。”   姜冬月惊讶道:“他卖烤串不是挺挣钱吗?前阵子还要买门市呢。”   自从唐旭阳拆伙,唐贵和刘小娥的“好吃炸串”店没撑几个月就散了,重新回归三蹦子模式,逢集摆摊卖烤串。   不知道是吸取了教训还是怕再丢脸,这回两口子坚持住了没雇人,也没有偷工减料,慢慢地干起来了。除开马秀兰因为分账问题,和刘小娥狠吵了几架,可谓一切顺利。   月初姜冬月去平村镇磨绿豆杂面,恰巧碰见唐贵叼着烟打听闲置门市,吹得那叫个头头是道,连开业吉日都选好了几个,要送洪金市找大仙掐算。   “小贵子咋想的?小娥一个人可干不起来买卖,咱村干部好像挣不了多少钱。”姜冬月边说边冲洗茶叶蛋,擦干后用刀切成两半。   这盆茶叶蛋腌得咸,吃一整个有点齁,半个正正好。   唐墨:“谁知道他一天天琢磨啥,脑瓜子没核桃仁大。”  姜冬月“噗嗤”笑了:“小贵子精得很,无利不起早,准是有好处才愿意费力气。哎对了,他找你拉票没?”   “没,”唐墨摇摇头,“就他那德性,找我也白找。”   凭良心说,唐墨真看不上唐贵,觉得这个兄弟好吃懒做贪便宜,浑身毛病一大堆。但两人毕竟是亲兄弟,家里老人尚在,紧要关头该帮的忙得帮,不然肯定会被乡亲们看笑话。   唐霞那边同样,平日里走动再少,每年过庙会该镇个场面也得镇,不能叫亲妹妹在婆家遭嫌。   然而去年林巧英病重住院,姜冬月忙得抽不开身,留他和唐笑安在家大眼瞪小眼凑合过日子时,唐贵和唐霞愣是没来探望。   唐霞甚至偷偷撺掇他把医药费停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天底下哪有靠女婿养丈母娘的理儿?”   唐墨立刻火了,黑着脸将唐霞“送”出门,几乎算直接断了来往。   NND,且不提他丈母娘帮忙看了好几年孩子,于情于理都必须照顾老人家晚年。单看眼前遭了难,外甥女高成静隔三差五送点儿东西,成富、成强俩外甥也来过几趟,帮着粜棒子,浇地,寒假还带笑笑和笑安去高家屯住了两天。   他不求亲弟妹做到这地步,好歹打问他儿子一声啊,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忒对不住人了!   唐墨心里又凉又气,自此以后就没搭理过唐贵唐霞,马秀兰说话也不好使。   他是当老大的,自己吃点苦受点罪都没什么,但他舍不得闺女儿子吃苦受罪。   但凡稍微要点儿脸面,唐贵都不敢找他拉票……唐墨肚里腹诽,不想说出来给姜冬月添堵,只把削干净皮的苹果掰开递给她一半:“尝尝,这个挺甜的。”   “嗯,”姜冬月接过来咬一口,“是挺甜,等大后天笑笑放假了,我领孩子们去菜市场批两袋,一斤能便宜三四毛。”   说话间唐笑安背着书包冲进来,兴冲冲地从兜里掏出一支半透明圆珠笔:“爹,妈,看我的奖品!”   连续十次听写生字不出错,他终于拿到奖品了,而且是最好看的水晶之恋,哈哈哈!   “笑安真棒,越上学认字越多。”姜冬月熟练地夸奖儿子,“星期四、星期五再努力,星期六了妈带你去青银县菜市场兜一圈。”   小孩子都爱出门玩,而且唐笑安以为这是对自己的奖励,高兴得眉眼弯弯:“好~”   噫,傻小子…… 唐墨低头端碗挡住笑意,吃罢饭继续出门晃悠。   今年陈爱党来势汹汹,他得给成功抻把力,明天再拉锯不迟。   唐墨所谓的“抻把力”没啥奥秘,就是走街串巷地找乡亲套近乎,劝他们给赵成功投票。   这活儿他早干过两回了,熟门熟路的,然而今天才走几家就发现了不对——怎么家家窗台都放个巴掌宽的笔记本?厚厚的很精致,有的还配根圆珠笔,瞅着和笑安那个挺像。   一问,原来本子是陈爱党送的,笔是唐贵送的,他俩前后脚功夫刚走。   “老黑你瞧,里面还写着名字,专门给我,差点以为又办扫盲班了。”王满仓抖开封皮,洁白纸页哗啦作响,“我看爱党包里鼓囊囊的,估摸别人家也这样。”   唐墨情不自禁地抽了口凉气:“嘿,爱党真是下狠功夫了啊!”   笔和本子并不贵,送遍全村顶天花个千儿八百,可是钱会粉年轻时跟陈老太太吵过架,王满仓因为种地与陈爱军起过争执,同样和陈家人关系平平。这种情况下陈爱党居然能客客气气上门送东西,本身就够叫人惊讶了。   王满仓低声道:“上次爱民想拱没拱上去,老陈家这把全压爱党身上了。他媳妇不是在咱村教书嘛,也是蹭蹭蹭地往学生家跑,就差往学校架喇叭了。”   唐墨:“……行,我知道了哥,你可千万别被糖衣炮弹腐蚀了啊。”   “去去去,这算哪门子糖衣炮弹?陈爱军以前占我的田埂够买一排车!”   “要是爱党成了村支书,陈爱军肯定更混,少不得鸡犬升天,啧。”   事不宜迟,唐墨聊了几句就从王满仓家告辞,直奔赵成功家商量对策。   赵成功恰巧从小卖铺提了袋瓜子糖回来,坐院里石板上挠头发:“我刚听见风儿,正准备找你哩。”   他连任两届村支书,早不是当年的楞头青了,今年乡里刚透出选举消息,便开始四下活动,撒网式地把石桥村筛了一遍,自觉局势稳妥,票数能够遥遥领先。   万万想不到陈爱党会在临开选前突击出招,属实将他打了个满脸懵。因为除了红白喜事和亲戚间走动,乡下人等闲不送礼,一来手头紧,二来没有名目,容易招闲话,再给他塞个脑子都料不到陈爱党能这样拉下脸。   “不送吧,肯定有人骂我小气,不如爱党大方会办事。要是送吧,贵的咱买不起,便宜的……”赵成功憋口气,将掉落的头发吹散,“那不成了嚼剩饭?”   还是泔水味儿的。   唐墨不会安慰人,想了想说道:“成功哥,咱们还是送吧。虽说乡亲们不缺这块儿八毛,到底是份心意,别人有的咱也得有,不能落后了。”   赵成功又捋掉几根头发,本就谢顶的脑门越发锃亮:“可咱们送啥啊?多了少了都丢脸,唉,姓陈的打他爷爷那辈算,老跟脚就透着坏,干部选举他贿赂群众,真特么十里八乡开天辟地头一遭。”   嘀嘀咕咕骂了几句,其他熟人也陆续赶来,有的认为“礼轻情意重,甭管好赖先送一波”,有的说“自己人该投还是投,关系远的送金山银山都没用”,还有的建议去乡里告状,“陈爱党耍手段,不能这么放任”,一时间院子好像变成了菜市场,支棱着耳朵都听不过来。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众人嗑着瓜子糖商量来议论去,决定抓大放小:找关系近的再巩固一下,让他们能投几票投几票,最好多发动各自的亲朋好友。关系稍次的则能跑几家算几家。   毕竟赵成功已当了六年书记,在石桥村实打实地掌权,他会管事有威望,为人不那么霸占,兄弟姊妹也像样,整体名声比陈家好听多了。在场众人说归说,内里其实颇有信心,定下计划便流水似的分散忙碌。   唐墨自然不闲着,一直奔波到傍晚天擦黑。他不善言辞,胜在人缘好,总能扯到实处,跑了几户后心里隐约觉着不大行,等回到自己家撞见李亚楠,那股微妙的预感立刻加粗加重,沉甸甸地坠了下来。   “害,咱们这些年相处,知根知底地都不是外人。说句掏心窝子话,我真不想让爱党掺和大队的事!”李亚楠微微蹙着眉头,“他本来就是当支书落的毛病,这几年我提心吊胆地养着,比刚生若希那时候还仔细,做梦都怕……”   陈爱党中风那次极是惊险,如今李亚楠提起来仍然后怕,哽咽了一会儿才平复,用力握着姜冬月的手,“这事都怨我婆婆,成天在家里上窜下跳,偏偏爱党就吃他妈那一套,我说啥都当耳旁风,还得压着自己脾气不敢叫他生气,简直没地方说理。”   往外吐了些苦水,李亚楠擦擦眼睛,爽快地道明来意:“冬月,老黑,你俩给爱党投两票吧。我婆婆老糊涂了,有啥得罪的地方你们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还惦记小王庄那个野种呢,大年夜烧香时哭天抢地,气得梅芝和爱军都动手了。”   “爱党这头儿吧,我也不指望他往上爬,就盼望他别掉的太难看,挂不住脸。他那个爆脾气,我真怕他身体撑不住啊。”   姜冬月已经安慰了李亚楠好半晌,忙道:“放心吧,一定投爱党。他在咱村数得着能抗事儿,笑笑这么多年也亏了你照顾,咱不看僧面看佛面,争取给爱党投个第一名。”   李亚楠期盼的目光转向唐墨,唐墨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把下午新听到的词儿搬出来现学现卖:“对,鼓劲往前冲,功到自然成!”   管他成不成,先把稀泥糊过去……   “有老黑这话我就放心了,你俩快吃饭吧,我也家去了,回头笑笑放假让希希找她玩昂。”   “好,我送送你,过道灯绳断了,还没顾上换。”   姜冬月一路把李亚楠送到街口,趁周围无人小声问起唐贵竞选的事。   李亚楠对唐墨兄弟俩的关系心知肚明,叹气道:“别提了,都怪爱民。小娥跟他媳妇走得特别近,一来二去就把唐贵撺掇起来了,整天围着爱党没个正经事,我都不知道他啥时候报了名。”   姜冬月拿不准李亚楠真不知道还是怎样,寒暄两句目送她离开,回转家中跟唐墨把话学了一遍,越琢磨越疑惑:“小贵子和小娥是挺财迷,干啥好占个便宜,咋冷不丁变成官迷了?”   唐墨也觉得奇怪,奈何想了想没甚结果,干脆道:“管他呢,就凭小贵子那名声,十成十选不上。”   但愿吧……姜冬月没吭声,看看锅炉里炭火烧得正旺,把铁锅端上去热菜。   李亚楠来时她的猪肉萝卜丝还没炒熟,这会儿猪油都凝成白色了,得重新翻炒一下。   ……   转眼便是星期五,大队干部早早广播吆喝,候选人们也抓紧最后时机拉票,时不时向来往的乡亲打招呼。   姜冬月扫了一圈没啥兴趣,投了自己和唐墨的票就回家洗衣裳,顺便泡半盆黄豆。   青银县菜市场紧挨着屠宰场,大骨头之类的价钱实惠,她想明天多买点儿,配着海带、黄豆炖烂乎。现在天气暖和了,去年腊月买的那捆干海带得赶紧吃,再放下去容易生虫。   姜冬月有条不紊地忙活,快晌午了才骑车去大队看唱票,发现唐贵竟选上去了! 第155章 鸡冠子(捉虫)  159票。   这个数儿并不大, 但足够唐贵吊车尾进入村委会,昂着脑袋站在干部堆里喜气洋洋,活像只仰脖叨虾米的鹅。   此时距离唱票结束没多久, 大队院里仍聚着不少人,陈爱党作为新鲜出炉的村支书正和乡干部攀谈,赵成功和另外几人围拢在旁。甭管前阵子斗成啥样,这会儿看起来一团和气,人人脸上带笑。   嘶,真是棒秸堆里长芝麻,出人意料啊……姜冬月深吸口气, 仔细记住黑板上每个人的票数,匆匆回家做饭炒菜。   半路碰见马秀兰,脚步轻得几乎要扭起来, 嗓门也比往日更高:“哎, 这不是冬月吗?刚从大队回来?票投咋样呀?”   “快走吧,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街上人多, 姜冬月扯嗓子回了一句,脚下不停, 一阵风似的掠过马秀兰就骑车走了。   她这辈子没指望过站唐贵的光, 能不吃亏就算烧高香了。哪怕唐贵立刻跳龙门当镇长,她也不可能巴结马秀兰。   但是——“小贵子到底从哪儿淘的票啊?刘晓康才比他多六票, 他比王永胜整整超了四十几票,他啥时候在咱村混得这么香了?”   真不怪姜冬月心里打鼓,刘晓康是刘军军的大儿子,王永胜是王兵的小侄子, 两家长辈都在石桥村当过干部,亲戚朋友特别多。   尤其刘晓康, 他论资排辈管刘根生叫叔叔,管赵大花叫婶婶,逢年过节都会走动。赵大花在自家小卖铺给大哥赵成功拉票时,时常把这个远房侄子顺嘴挂上,好话夸了一箩筐。   就这样折腾下来,刘晓康的票数居然和唐贵差不离!   “别提了,那小子跟爱党联合作战了。”唐墨刚从饭馆回来,满肚子消息乱飞,“他早早巴上陈爱民,俩人好得能穿一条裤衩,听赵成才说,过年给陈家送了整整三箱苹果梨,让人家投票时捎带他一把。你想想老陈家多少丁口啊,这一下子就弄出几十票。”   “刘小康更倒霉,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相中小贵子,作伴儿约着你帮我我帮你,整最后他这边有人投了唐贵,唐贵那边没人投他,差点甩下车,啧啧。”   姜冬月听着听着,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都说咱村地方小、穷,村干部捞不着多少油水,想不到争起来这么些门道。”   “公鸡头上那块肉,大小算个官(冠)嘛。”唐墨从布袋里掏出几个核桃摆成一排,挨个用锤子砸开,“你别听李亚楠嘴上说得轻巧,不想让爱党干,实际他们全家比土改分田还积极,四面八方都打点到了。”   李亚楠尤其出力,毕竟一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教没教过都有两份香火情。你一票他一票地凑起来,数量并不少。   “成功也真是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当时我和那谁都劝他送点儿东西,他愣不听。现在好了,爱党是咱村一把手了,他这个二把手肯定没以前说话管用。”   这话不好对外人讲,唐墨一边砸核桃一边冲媳妇倾诉,半晌方觉得痛快,放下锤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算看明白了,能当官儿的人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往后跟他们来往也得注意,不能听见什么是什么。”   “没事儿,”姜冬月慢悠悠地剥核桃仁,“管他谁当官呢,咱社员该咋过日子照样咋过。依我看,大队干部分个两三派挺好,谁办事过分,乡亲们下次就不投他,比一个人做主强。”   说着拍掉唐墨的手,“先别吃,这次买的核桃有点生,待会儿撒一把白糖炒炒,又香又甜。”   唐墨眼疾手快地抓了几颗核桃仁塞嘴里,含糊道:“我尝着还行啊,费那力气干啥。”   姜冬月白他一眼:“给你补补脑。”   唐墨:“……”   * * *   往年各村选举结束后,平村镇的饭馆总会迎来一波生意,因为选上的要带全家人出来庆祝、请帮忙的亲朋吃饭等,落选的偶尔也会喝两盅,权当排解郁气。   但今年哪家饭馆都没赚到石桥村人的钱。陈爱党经历了大起大落,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党支部书记的位置,做事比以前低调很多,只在家里包了顿羊肉水饺,连兄弟中最喜欢吃喝的陈爱国和陈爱军都被他约束着没敢下馆子。   赵成功以近百票的差距当选村委会主任,面子上再敞亮,心里也闷得慌,索性以“外孙过满月”为由,将关系近的乡亲招呼到家里吃了顿大锅菜,肉肥汤鲜粉条稠,香味能飘半条街。   一把手和二把手做出了表率,其他人当然不会张扬,关起门兴奋两天,就开始按部就班地干活儿,譬如新生儿上户口开证明啦、统计烈属发放补贴啦、传达镇政府的通知啦、组织人手去乡里开会学习啦……虽不甚劳碌,每天都有点事儿做,安排得像模像样。   唐贵作为本届选举中唯一冒头的新干部,跑得最勤快,电动车天天充电,轮胎都磨薄了。   马秀兰在家里愤愤不平:“那个刘晓康要啥没啥,仗凭自己会使计算器算俩数,芝麻点事都支使小贵子,不知道的还当他是支书呢,呸!”   出了门则换一副模样,“嗨呀,小贵子打小就是热心肠,一听咱村里乡亲有事,不吃饭也得紧着办,这孩子靠谱。”   刘小娥嘴巴更甜,特别是碰到脸皮薄的大姑娘小媳妇、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统统鼓励他们找唐贵,“他是你投票投成干部的,就该找他办事,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认认人。”甭管办成办不成,态度亲热得很。   如此表现了大半个月,唐贵在石桥村的名声悄然好转。唐霞一回娘家就感觉到了,嘎嘎笑得像野鸭子出栏:“难怪二哥费劲巴力地想当官,当了官就是不一样呀,在桥头割块肉都比别人秤砣高。要是二哥哪天当上村支书就好了,多风光呀。”   她越想越得意,起身要去小卖铺,“赵大花成天觍着个胖脸人五人六,这回亲哥下来了,我看看她啥模样。”   刘小娥急忙拦住:“小霞别冲动,你哥刚选上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和小贵子为了选票出钱出力,四条腿都累细了,可不能败在没眼力见儿的小姑子手里。   退一万步,赵成功就是没当上支书也比小贵子有资历呀,她吃饱撑的才去得罪人家。   马秀兰:“小娥说的对,我们不能拖小贵子后腿,先稳定稳定。”   “我就过去坐坐,又不是干仗。”唐霞扭头翻个白眼,“瞧把二嫂吓的。”   “……”   刘小娥忍了忍没张嘴,坐了会儿自去厨房烧水。聪明人不能跟傻瓜蛋一般见识,晦气。   唐霞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了,误以为刘小娥是怕唐贵怪罪,心里暗自高兴,回到西康村更是疯狂串门,狠狠过了把炫耀的瘾。   几天后清明烧纸,一大家子人难得聚齐,她东家瓜西家枣地扯了篇闲话,又把矛头对准姜冬月,“大嫂,你看我二哥现在当了干部多好,你咋不给大哥报个名?你在村里人缘广,要像二嫂那样肯出力,我大哥早爬上去了。”   唐贵在旁边帮腔:“是呀大嫂,我哥又实惠又能干,群众基础深,后年应该报个名试试,别光给赵成功跑腿儿,肥料都施别人庄稼地里了。”   MD,你报名我都不知道,这会儿充什么人,黄鼠狼给鸡拜年……唐墨额间浮起个浅浅的“川”字,正要开口,姜冬月笑吟吟地道:“小霞、小贵子,你俩别劝了,老黑天生脾气直,不爱吃鸡冠子。”   “噗。”唐墨有些黑沉的脸色瞬间转晴,忙咬着腮帮子肉才没哈哈笑出声来。  唐霞:“……?”   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立刻要摔掉黄纸吵架,然而乡下坟地离得近,清明更是随处可见扫墓人,这点功夫已经有人大咧咧地望过来了。   马秀兰生怕闺女闹笑话,耽误儿子的大事,偷偷掐着唐霞胳膊给她挤眼色。  独木难支,唐霞阴阳两句“大哥开板厂真挣钱,看不上村干部那几百块”,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直到烧完纸都耷拉着脸。   走着瞧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就不信大哥在村里没有求到二哥头上那天,呵~   姜冬月才不理会唐霞怎么想,烧完赶紧骑电动车去魏村。因为是头一个清明,金银元宝等烧的格外多,又和姜秋红坐地头聊了一会儿,折返石桥村已快十点半了。   唐墨没去板厂砂光,正蹲在院子里咣咣咣地剁鸡块。   “哪来的鸡?”姜冬月放下提篮,瞅了瞅簸箕里的鸡毛,“看着有点儿眼熟。”   唐墨拎着菜刀“嘿嘿”乐:“就是咱家那两只,当然眼熟啦。”   旧院养了七只鸡,是前些年从鸡仔喂大的,下蛋颇勤,但去年冬天实在喂不过来,他先后宰了三只给丈母娘补身体,过年时又宰两只上供。   现在那边剩一对红灰母鸡,天天跑过去拌麸子挺麻烦,挪到新院里吧又挺脏,索性宰了干净。   “笑笑明天放假,给孩子留俩鸡腿补补,念初中太累。”   姜冬月:“……行,我削几个土豆,一块儿炖了吃。” 第156章 修路(补)  清明前后, 种瓜点豆。唐墨在家吃了顿香喷喷的土豆炖鸡块,后晌扛着家当去旧院,先把鸡窝拆掉, 竹竿捆起来靠在墙角,留着以后搭黄瓜架子,接着清理鸡窝,将鸡粪一铁锹一铁锹地深翻到土里,最后泼两桶水,撒上厚厚的碎麦秸秆。   这样沤上几天,土壤会更加湿润肥沃, 等姜冬月过来种菜时,只需用锄头耙出浅沟,撒籽儿就行。   边边角角全拾掇整齐, 再压满一瓮水, 唐墨满意地锁上门, 溜溜哒哒去板场拉锯。   自己干就是好, 挣钱多,时间也灵活, 比蹲在大队扣扣搜搜地啃鸡冠子强多了, 哼~   唐墨小小地酸了那么一下,继续按部就班地锯木头、卖木头。今年行情好, 十里八乡的板厂生意都旺,他得抓紧时间多干活儿,争取立夏前存两张大折。   手里有钱心不慌,他以前穷困时总盘算着发达了要怎样怎样, 但去年丈母娘生那场病着实把他吓坏了,现在全家四口人系在他身上, 万不能大手大脚。   至于雇工人拉锯,他身强力壮啥都能干,且过几年再说吧。   石桥村像这样省俭的板厂老板独唐墨一户,免不了有人开玩笑:“老黑,你买卖干这么大还骑电动车,是不是得妻管严啦?”   唐墨熟练地回道:“是啊,钱都给媳妇攒着嘞,手松手紧她说了算。”   没办法,他稍微宽绰点儿就有人借钱,抹不开情面借出好几笔,到去年底有的还了有的没还。没还的张口“家里太困难”,闭口“三百五百计较啥”,看样子以后也不打算还。  正月里东窗事发,唐墨立刻被姜冬月缴了全部小金库,又拎着耳朵深刻反省,在家中演练几十遍,终于背熟了各种套话。从此但凡有人跟他提钱,一律推给姜冬月,耳朵边迅速清净。   妻管严又怎样?能得妻管严那是因为他有媳妇!   就这样勤勤恳恳地忙到月底,五一劳动节放假,唐墨开着三蹦子从洪金市的百货商店载回来一台电冰箱。   海尔牌的,灰白色,足有一人多高。上面那扇门打开是冷藏,空荡荡的插着两层隔板,下面那扇门打开是冷冻,有三个光洁的透明抽屉。   唐墨小心翼翼地把冰箱挪到厨房墙角放置平整,插上电,里面立刻发出嗡嗡隆隆的响动,很快冷冻层摸起来就泛凉了。   最招人稀罕的是上面那枚椭圆顶灯,门一开自动发亮,静悄悄地透着神秘。   “哇~咱家冰箱真好看!”唐笑安围着冰箱绕来绕去,脑子里仿佛提前塞满了凉丝丝的冰棍,“绿豆糕、彩虹雪糕、老冰棍……对了,还有小布丁。批发一箱冻进来,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嘿嘿。”   唐笑笑:“火炬冰激凌也能冻,小卖铺五毛钱,批发才三毛。”   老冰棍之类的更便宜,但批发必须按箱买,每箱五、六十个。他们家人太少,等不及吃完就化光了,所以只在割麦子时批过两次,平常都从小卖铺买。   闺女儿子兴致勃勃地计划冻这冻那,把冰箱的好处夸了又夸,唐墨高兴得嘴角就没下来过,第二天直接打听着找到城郊的冰棍厂,每样十只混装了一大箱,呼噜噜填满了两个冷冻抽屉。   又让姜冬月有空包饺子,“多包两盖帘儿,把剩下那个抽屉用上,反正冻多少都是一样电费。”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别冻饺子了,冻完再煮容易破皮,割一斤猪肉做丸子吧。”   猪肉剁碎后掺芹菜、白萝卜、白面和棒子面,搅打上劲后抟成乒乓球大小的丸子蒸熟,再过油煎一煎,好吃又顶饱,在家里特别受欢迎,每次开张都得做大半盆。   “我多做些冻起来,碰到出摊儿中午回不来,你和笑安就在家对付着吃一顿,配点菜叶煮丸子汤。”   “行,记得多放肉啊。”   唐墨随口嘱咐一句,换了旧衣裤准备去板厂,没走几步又返回来拿塑料袋装了七八根绿豆冰糕。   他终于买冰箱了,让工人们也沾沾喜气。要是以后生意一直红火,就在板厂棚子里放个小冰箱,夏天口干舌燥的时候灌一瓶凉水,甭提多舒坦了。   这么大人了还显摆,跟小孩一个模样……姜冬月腹诽两句,起身去屋里忙活。   没过多会儿,唐笑安蹦蹦跳跳地从外面回来:“妈,快看我采的花!”   这时节石桥村处处绿意盎然,杂花野草长得十分茂盛,姜冬月粗粗一扫,发现有喇叭花、点地梅、野堇菜,还有两种浅黄色小花叫不上名儿,星星点点地缀在毛毛莠里。   姜冬月:“好看,在哪儿摘的呀?”   “当然是河沿……咳咳咳咳!”唐笑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声音顿时小得像蚊子哼,“我没有下河,就在上面跑了一圈。”   姜冬月捏捏儿子的脸,严肃道:“以后不能去河边,要玩就去地里玩,记住了吗?”   唐笑安垂着脑袋:“记住了。”   老实反省了五分钟,趁姜冬月出门买菜,他赶紧把花瓣全揪下来装进塑料瓶,然后灌满水放冷冻抽屉里。   他要做一个鲜花冰柱,嘻嘻嘻~   ……   唐笑安对冰箱的新鲜劲儿实在浓厚,直到假期结束仍惦记着每天冻些零碎,甚至偷偷捉了蚂蚱企图冻标本,被唐墨好一通嘲笑。   “爹在城里见过人家弄这个,得烘干了用松树油炮制,往里面放蝎子啊、蜈蚣啊,卖得挺贵。”   唐笑安犹豫道:“那我明天找找?”   “……”   姜冬月忍了数秒,毫不客气地将父子俩轰出去,警告他们不许瞎折腾。“都老老实实吃冰棍,别整那些古怪东西。等吃完了还得把冰箱擦擦,里面冰凌太厚了。”   父子俩同时点头,每天都不忘吃一根,然而唐墨买得太多,唐笑笑又不在家,将将吃掉三分之一,石桥村忽然滚油入水似的热闹起来——  要修路了!   修的是村西那条黄土路,向两侧拓宽并铺石子、浇沥青,还要搞个什么绿化带!   “哎哟,这是老牛打滚翻了身啊,可算轮到咱村儿风光了。”   “要想富先修路,喊了几十年口号,终于快实现了!”   “这可是大工程,旁边种地的不碍事吧?”   “碍事儿就好了,国家征地少不得赔你七八万,立马富起来!”   “哈哈哈甭做美梦啦,村西地方宽着呢,撑死砍几棵树。”   “以后修好了得跟城里马路一个模样吧?出门好走喽~”   乡亲们热切地议论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路面平坦宽阔的场景,各个眼神发亮。   等黄色的挖掘机轰隆隆迈过桥头,选定地点开始作业,众人更是蜂拥过去凑热闹,一忽儿点评那两条敦实的漆黑履带,一忽儿细瞧那带齿的铲斗,恨不得将犄角旮旯都看仔细了。   小孩子尤其高兴,只要挖机动起来,不管转向还是挖土,他们都会哇哇呀呀地发出惊叹,甚至在铲土成功的时候热烈鼓掌,生生把驾驶室里的中年汉子都给整害羞了。   这种围观的盛况持续了近半月才慢慢散去,一是因为地面铲得坑坑洼洼太难走,二是搅拌机进场了,隔一会儿轰隆一阵子,吵得厉害。   此外,村里招了十几个人过去打零工,女人捡石头、拔草、清理垃圾等等,男人用镐头刨土或者推独轮车运土运沙子。   “别人家上岁数的去干就算了,小娥和几个年轻媳妇也去,听会粉说还有托关系的,真是不明白图啥,在板厂起钉一天起码能挣几十块,想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多自在啊。” 夜里吃过晚饭,姜冬月在客厅铺开凉席拆被子。天气彻底暖和了,她得把薄厚被子全拆洗干净收进坐柜。   唐墨挠挠头:“图省事呗。那么多人混在一处,又是干公家活儿,干着干着就垄里歇了。要是混熟了,以后分派到绿化带,种种树、浇浇水,肯定比下板厂轻松。”   他边说边绕着凉席帮忙,奈何眼笨手拙,没多会儿被姜冬月拎着扫炕炊帚往外撵,“快起开,净帮倒忙,还不如笑安机灵。”   “都怨这里子太不结实,该换新布了。”唐墨悻悻地转移阵地,搬出一捆晒干的秫秸咔咔修剪,准备做两个盖帘儿。   “拉倒吧,盖十年了也没见坏,到你手上就不结实了。”姜冬月随口埋怨着,把扯破的被子里放到角落,“缝好了我就做个记号,冬天专门给你盖。”   唐墨:“……?”   刚想为自己描补一二,姜冬月忽然问道:“老黑,村西开搅拌机的你认识不?胖胖的,头发挺秃那个,我总看他有点儿面熟,又想不起来是谁。”   昨天她去平村镇打香油,回来时远远看见小贵子和那人凑一起抽烟,热络得不行,真是咋看咋古怪。   “害,你说别的不知道,那个我还真认识。刘小娥她兄弟,忘叫啥名儿了,比小贵子大一岁。他那个搅拌机……”唐墨压低声音,“听说小贵子入了股,每天出工都能分钱。”   姜冬月惊讶道:“入股?他俩合伙买的?”   “对,”唐墨点点头,“工地用的机器特别贵,一台挖机好几万,搅拌机也不便宜,自己买忒吃力。”   姜冬月:“……”   该说不说的,唐贵脑子是真活络,总能倒腾偏门挣钱——哎,不对!   搅拌机不比拖拉机,买回来早晚能用,也不比砂光机、电锯机之类的在板厂常见,最重要的是,唐贵又小气又爱占便宜,怎么会突然跟别人合伙?   “老黑,你说小贵子是不是早知道村里要修路?”姜冬月皱起眉头,对着灯光把白羊洋线穿进针孔,“你看,咱们村阳历三月选举,到现在就隔了俩月,小贵子成天在村里待着,咋冷不丁地想起来买搅拌机了?”   “……嘿,说不准啊。”唐墨剪断最后一根高粱秸放下剪刀,额间浮起个浅浅的“川”字,“自从小贵子选上干部,他家的烧烤摊就不出了,我妈剩下那一亩地也租出去不种菜了,全家就旭阳一个大小伙子糊板挣钱。”   然而唐旭阳继承了亲爹的脾性,特别热衷攒私房,没交过任何家用,连马秀兰从他手里都抠不出两块菜钱,气得大骂白眼狼。   五口人要吃要喝呢,没钱咋办?   唐贵诚然又贪又懒,可他不是个官迷,要没点儿好处在前面吊着,绝不可能给老陈家下本钱,趁过年送这送那,选举时跑前跑后地当马前卒。   “小贵子干啥没个定性,经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整半天没有白忙活。”唐墨越琢磨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一时间五味杂陈,“无利不起早,难怪老辈人都说当官的心眼儿多,真他妈比莲蓬还多啊!”   姜冬月也挺感慨,她心里看不上唐贵和刘小娥,没想到人家俩闷不吭声揽了个大活儿,口风够紧的。   不过,“小贵子一个人没门路,十有八九是爱党挑的他。咱们村的村干部统共就那几个坑,爱党多个帮手,成功就少一个,人多力量大嘛。”   唐墨:“?!”   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思路一旦打开,刹那间好像晒裂的葫芦开了窍,脑瓜子嗖嗖转,“绝对是爱党没跑了!姓唐的在村里单门独户,把小贵子拉拔上去,比姓王的、姓刘的都好使唤。”   “小贵子跟着他修路沾光,其他人看在眼里,慢慢都得朝他靠拢。怪不得成功在村西转一圈就走了,整天蹲大队里啥也不管……爱党这脑子真是不白长啊,啧啧啧。”   夫妻俩像两只乍然窥破树洞秘密的松鼠窃窃私语,直到手头活儿干完仍有些唏嘘。   “幸亏你跟李亚楠处得不赖,不然爱党恐怕能给咱穿小鞋。”   “管他呢,现在啥年代,谁在村里也不能一手遮天。明天把棉花晒晒,这两床旧的你送青银县弹一弹。”   “行,回头卖了木头我开三蹦子去,捎带上菜市场批点菜。”   “多批几样,别像上次弄两大袋土豆,孩子都快吃发芽了……”   * * *   唐墨和姜冬月都不是爱眼红的人,背后议论了一番便该干啥干啥,除开姜冬月赶集出摊时需要绕远走村东那条路,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唐霞忍不了!   “妈,你给评评理,哪有二哥二嫂这样戏弄人的?”她坐在饭桌前,筷子敲地邦邦响,“从清明到现在,我往家里跑了一趟又一趟,就为了给建军找个活儿干,让他挣点钱养活我们娘仨。”   “结果呢,二哥二嫂话说的漂亮,临到头开工了都没向我透过气!合伙拿亲妹妹当傻子耍吗?”   唐霞越说越气,两只眼睛恨得喷火,“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说的就是他们俩,太没良心了!”   马秀兰逮着缝儿插话:“小霞你消消气,别那么大声,叫邻家听见了影响不好。”   唐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都这时候了你还怕影响二哥?你就不怕亲闺女过不下去呀?建军不争干,我一天天在家看孩子,穷得就差出门讨饭了!”   “嗨呀,看你说的啥话。”马秀兰拍拍唐霞的手,挤眉弄眼地给她递暗号,“阳阳在屋里躺着呢,这么大孩子听见啥学啥,嘴上要把门呀。”   说着压低声音,“妈问过小贵子啦,乡里嫌工地那边干活儿慢,早晚得上新机器,肯定有建军的地方,不能叫外人占了。”   如此连劝带哄的,唐霞终于平复下来,“那我再等等,二哥回来了跟他说说好话,亲妹夫咋看都比大舅子亲。”   马秀兰也是这么想:“对,好好说说,你哥分得清远近。”   母女俩达成一致,守着饭桌等唐贵和刘小娥回来,直到日头高悬,腹稿打了好几版愣没见人影,唐霞皱紧眉头:“他们两个不会是在躲我吧?”   马秀兰亦有些心虚,嘴上却道:“哪儿能呀,咱们先吃饭,有啥事填饱肚子再说。你哥肯定是忙得脱不开身,他给爱党打下手嘞,每天转个不停。”   “呵,二哥最好在忙。”唐霞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吃饭,等到两点不见人影,心里越发认定唐贵是躲她,索性翘着腿坐沙发上等着。   自家人知自家事,唐贵从小爱歇晌,如今当了干部,不可能在工地风吹日晒,她就在家里守株待兔,耗得起!   果然,快四点时刘小娥先回来了,唐霞忍着火气打招呼,问李建军的事情怎么安排。   刘小娥为难道:“小霞,咱们都是自家人,你哥啥脾气你也知道,我哪儿敢做他的主呀?”   唐霞心头一沉,刺了刘小娥几句酸话继续坐沙发上等,终于在四点半守住了唐贵,“哎呀二哥,你能者多劳,想见一面怪不容易的。建军那点小事,你给他帮衬点儿呀,不求像二嫂那样当个小头目管事,至少开个车,建军的驾照可老些年了。”   唐贵心说就李建军那懒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锛两棵棒秸屎尿连天,还不如六十岁老太太能干,他疯了才用这种人。然而几个月在村里跑腿办事,他颇锻炼出了气势,脸色都没变一下,直接道:“小霞你说的容易,百商银行那事才过去几年,你当别人都忘了吗?”   “实话告诉你,咱村修路只是小工程,上面最高级的那个经理,就在百商银行存钱搞破产了,折腾好几年重新爬起来。让他跟建军碰面?立马能打起来!”   唐霞万万没想到自己低声下气地求人,没捞到好处反而旧事重提,气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妈你听听,有这样埋汰人的吗?合着建军一辈子甭翻身了是吧!”   马秀兰怕儿子闺女吵起来闹掰,站到中间敲边鼓:“嗨呀,有话好好说,小贵子你不行就给建军登记个别名嘛,好歹让他有活儿干,像妈这样每天多开二三十块钱,多好呀。”   唐贵不乐意:“妈,我把你和小娥弄成甲等够困难了,再多该招人惦记了。”   唐霞也不乐意:“西康村离那么远,建军一个大男人跑过来打小工,一天能挣几个钱?哥你是要逼死我们娘仨啊!”   眼看她不依不饶地要哭闹,马秀兰也开始抹眼泪,刘小娥忙跳出来:“你们不要为难小贵子,百商银行那事闹得太大,陈爱党他妈还领着老太太在咱家堵门呢。”   “我跟小贵子忍气吞声,谁骂脸上都不敢还嘴,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巴结着爱党喝口汤。你看刘晓康,就刘军军他儿子,跟着赵成功混,连工程的边儿都摸不上,咱们得罪不起人家呀。”   涉及儿子前程,马秀兰声调立刻弱了,转而劝唐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妈攒钱帮衬你,一定饿不着你和孩子。”   难道我是穷得没饭吃了吗?!唐霞胸口发梗,奈何己方孤立无援,嘴皮子又不如刘小娥利索,气得坐地爆哭,边哭边骂,狠狠折腾了一场,临走眼睛都是肿的。   “妈,我往后再也不回娘家了呜呜呜,”她站在门口放狠话,一把挥开马秀兰的手,“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就当没生我这个闺女吧!”   马秀兰尴尬地顿在了半空:“……”   唉,小霞这直脾气,改天好生劝劝吧。 第157章 柿子沟(捉虫)  村西那条黄土路经了几十年人走车压, 中间沟沟坎坎硬得瓷实,两侧生长着粗大的杨柳树和低矮茂盛的灌木杂草,平日里怎么看怎么不起眼。   然而认真论起来, 这条路是石桥村与东牛庄的分界线,沿路向南可以到达平村镇,向北走七八里再拐弯向西,则通往青银县,位置相当重要。一旦拓宽修平整,附近几个村子都能跟着受益。   美中不足的是这年月技术不够发达,乡下地界施工的机器也少, 修路时间普遍很长。特别石桥村的桥头位置,因涉及到上下游农田浇地、雨季防洪等问题,生生停工了四十几天, 直到大型收割机轰隆隆地彻底离开, 棒子苗从麦茬中探出嫩绿的小脑袋迎风招展, 村干部才吆喝着重新开工。   作为每天发工钱的后勤头目之一, 刘小娥也开始去乡亲家里喊人,“xx, 这次工地招的人少, 咱俩关系近,我先过来问问你意思。”   她满心觉得会像上次一样受捧, 顺便套套近乎,结果跑了几十家将将找够人,还都是年龄偏大、干活不甚卖力的。   “钱没少呀,好端端的咋不愿意来了?”刘小娥一边拾掇碗筷一边抱怨, “真是山猪打翻细糠槽,分不清贵贱。”   唐贵随口道:“可能嫌活儿少吧。工地按天算账, 干一天结一天,咱这边停了不好去板厂找,闲住了。”   刘小娥感觉也是这样,便把这桩官司抛却脑后,到了日子率队集合,每天在村西打零工,仍旧偷偷按甲等男工标准领钱,并将马秀兰记成管事。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她家小贵子在大队跑东跑西地才挣几百块钱,不够塞牙缝,她和婆婆多拿点儿是应该的。   刘小娥以为这点手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太阳底下没有傻子,旁人就算一天两天看不出来,十天半月也能咂摸出滋味儿,背后聚伙闲聊时没少议论。   有的羡慕她能借唐贵的势占便宜,有的寻思套近乎,更多的怀疑刘小娥抽她们工钱,宁肯找别的活儿干都不去村西了。   同在一个村里,加上开着“新时尚X服装店”做买卖,姜冬月消息很灵通,甚至知道唐霞偷偷出过力,挑拣着百商银行的旧事,把唐贵与刘小娥的坏话倒了几箩筐,可谓杀敌一千自损九百九。   恶人自有恶人磨啊……姜冬月感叹两句便不再理会,专心踩着缝纫机匝边,想想又在裤脚处折进去半乍长,方便以后拆开絮棉花。   她这些年衣裳做的少,但平日缝缝补补,手艺并未落下。等傍晚唐笑安放学回家,一整套厚实的棉衣棉裤都做好了,红彤彤的十分喜庆。   “妈,小姨的娃娃真小!”唐笑安拿在手里比划,越看越新奇,“他会走路了吗?会叫哥哥吗?”   五月底姜春妮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姜冬月和姜秋红作伴去山里探望,送了红包、猪肉和老母鸡。   因为路途遥远且颠簸,唐笑安只能留在家,既没见到小姨,也没见到新出生的弟弟,很是委屈了半天,嘴巴撅得能挂油壶。   唐墨拉锯回来发现儿子不高兴,专门买了十斤黄杏子哄他,唐笑安趁机顺杆爬:“爹,我想要个妹妹。”   想了想放低要求,“实在没有妹妹,弟弟也行。”   唐墨:“…………”   他伸手揉乱儿子的头发,并附赠一个脑瓜崩,“想得美,吃完赶紧写作业。”   唐笑安:QAQ~   今天见到新棉衣,唐笑安再次燃起了对小娃娃的好奇,绕着姜冬月扭来扭去:“妈,你是不是要去山里看小姨了?带上我吧好不好?我已经长高了,不怕路远。”   算算时间,外甥很快百天了,确实该去一趟。姜冬月笑道:“行,妈这次领你和笑笑一块儿去。”   “太好了!”   唐笑安瞬间支楞起来,咚咚咚地跑进里屋找零钱罐,数完又咚咚咚跑回来,“妈,我现在一共有十二块七毛钱,给弟弟买什么礼物好呢?”   他皱着眉头,一副深思熟虑的讲究模样,姜冬月差点笑出声来:“你是小孩,不用送,跟着大人走亲戚就行了。”   “小姨特别喜欢你,上次就跟妈说了,让带着你去她家摘苹果梨、摘柿子,还能吃野蜂蜜。”   唐笑安越听眼睛越亮,喜滋滋地道:“小姨真好~”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还是给弟弟买个礼物吧,嘿嘿。   说到做到,唐笑安认真列了几十个备选项,等到暑伏结束,全家人兴致勃勃准备进山的时候,他整整攒了半书包东西,分别是铅笔、橡皮、作业本,野花、陀螺、果丹皮,以及斥巨资五块五购买的铅笔盒。   “妈,你快看,   ”唐笑安打开铁皮盖子显摆,“外面是□□熊,里面是跳跳虎,和爹给我买的那个差不多。”   区别在于他的是双层,弟弟的是单层,但里面多出了两块凹陷的地方专门放橡皮,卡住后不会乱跑。   姜冬月看看满脸写着“求夸奖”的儿子,笑道:“好看,还挺实用。”   放个五六年就能用上了,哈哈哈哈!   哎,我有一个傻弟弟……唐笑笑瞟了唐笑安一眼,帮着唐墨将一布袋白面抬进车斗,充电器、插线板和两个大水壶放在车座下面,想想又拿了俩雨披。   初二那年全班组织郊游,她坐大巴车去过一次邻市的溪口山景区。山里的雨说下就下,多准备总是没错的。   “快点儿坐稳了,咱们争取十点之前到。”唐墨边说边指挥,很快开着三蹦子拐出家门,一路朝村东桥头而去。   过了桥折行向西,穿过平村镇,沿公路走二十多分钟进入洪金市,街上已经渐渐热闹起来,随处可见卖吃食的摊贩高声吆喝。   姜冬月称了十斤油条,买了一个煎饼果子分给唐笑笑和唐笑安:“饿了就吃,小姨家还远着呢。”   果然,三蹦子突突突地又走了大半个钟头,道路两旁从鳞次栉比的楼房到抹了灰色水泥的乡下平房,再到零星生长的棒子地,仍然没有停驻的迹象。   不过已进入了西部山区范围,目之所及,到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岭。   不高,但草木繁茂,远远望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绿色,金黄浅红夹杂期间,像打翻了颜料盘。   “哇~好多山啊!”唐笑安没出过远门,第一次见到和石桥村截然不同的景色,眼睛都直了,一会儿夸这座山高大,一会儿夸那座山腾着雾气好看,脑袋瓜转个不停。   唐笑笑揽住他:“别乱动了,再转下去要晕车了。”   “我不晕车。”唐笑安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就是屁股痛。”   坐了半天板凳,他的屁股快和板凳一个形状啦!   姜冬月安慰道:“再坚持坚持,瞧见前面那片柿子林了吗?那儿是你小姨的村,他们村就叫柿子沟,家家户户种柿子。”   她说的笃定,心里其实觉得陌生,总怕走错路。在山里没地图没导航,万一岔道了,可得走很远才能绕回去。   “放心吧,谁走错我也错不了。”唐墨咽下嘴里的油条,沿路标拐进右侧石子路,“我以前来过山里,柿子沟离我老家挺近,就隔了俩山头。”   “?!”   唐笑安惊得差点跳起来,“爹,你在山里还有一个老家?你那个家里还有孩子吗?”   唐墨&姜冬月&唐笑笑:“…………”   三人愣了愣,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唐笑安异常委屈,“为什么你们都知道爹有两个家?”   “没有没有,你爹只有咱们这一个家。”姜冬月忙给唐墨洗刷罪名,“你奶奶以前是山里人,成婚生了你爹,后来丈夫没了,就带你爹改嫁到咱们村过日子。”   “所以呢,我的老家是魏村,你和笑笑的老家是石桥村,你爹的老家——哎老黑,你老家叫什么名儿来着?”    唐墨:“土蜂岭。据说有只大马蜂在山洞修炼,每年飞到村里吃个人,后来被解放军一窝端了。”   他边说边噗嗤噗嗤地笑,抬头纹都冒出来了,“爹是山里人,你们俩也是山里人,将来咱承包一块山头放羊吧,哈哈哈!”   放羊?像电视里那样挥鞭子赶一群羊吗?唐笑安立马心动了:“爹,我们什么时候买小羊羔?我喜欢白色的。”   姜冬月:“甭听你爹瞎说,鸡鸭鹅都不会养,还放羊呢。”   她和唐墨都不爱对孩子念叨自家的陈年旧事,没想到闹出“两个家”的误会,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趁机会挑拣着给一双儿女讲古。   “山里人过日子特别辛苦,石头山土层薄,种不了庄稼,土层厚的地方浇水困难,靠人一桶一桶地担,比石桥村费劲多了。”   “咱们村地方平坦,赶上老天爷不下雨,还能自己打井吃水,不怕闹灾荒。”   姜冬月很想交代一句“千万别乱说你奶奶改嫁的事”,碍于唐墨在前面不好张嘴,只能暗自记着以后叮嘱,眼下先把姜秋红的经验搬出来糊弄一二,“你大姨年轻时经常来山里,给小姨送东西、买点儿山货……”   唐笑安听得双手捧脸,唐笑笑则想的更多:她爹是奶奶改嫁之前生的,二叔和小霞姑姑是奶奶改嫁之后生的,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同母异父?   而她的小姨,出生五天抱出去送养,在柿子沟长大成人,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   原来不只是电视剧里的主角身世坎坷,她们普通人的生活其实也充满了故事啊……   正思量间,一道略带口音的喊声传来,“二姐,二姐夫,我来接你们了!”   姜冬月急忙摆手示意,唐笑安更激动,站起来大声呼唤:“姨父!我在这里!”   唐笑笑:“……”   咋说呢,这么看弟弟又挺机灵……   郑卫国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冲到近前,伸腿一支,先把苹果递给唐笑笑和唐笑安,然后调转车把,“俺村新修了一条路,走那边近。”   “行。”唐墨应了声,放慢速度跟在郑卫国后面,穿过一个灰扑扑的跨路广告牌,向北蜿蜒四五里地,很快走到了柿子沟村口。   山村路窄,再往里不能过三蹦子,几人商量着把车锁到小卖部门口,然后由郑卫国驮着那袋白面,唐墨拎着俩水壶,姜冬月和孩子拿油条、书包等,沿着上坡路往家走。   还没找到那棵“全村最高的柿子树”,姜春妮已经抱着孩子从山路尽头迎出来,笑吟吟地招呼道:“今天人齐了,姨领你们摘柿子!” 第158章 远来客(捉虫)  唐笑笑和唐笑安都没见过姜春妮, 只在姥姥葬礼时见过郑卫国,但这个小姨性格爽朗,进家后热情地招呼他们吃这吃那, 又有白胖胖的新生儿臭蛋哼哼唧唧吐泡泡,俩孩子很快放松下来,一边坐着马扎晒太阳,一边轻声逗弟弟。   “臭蛋你看,”唐笑安举起铅笔盒,调整角度在石头墙壁打出一块长方形光斑,“对着太阳照, 能反光,是不是很炫?”   三四个月的小孩当然不会说话,但他不停地晃动脑袋, 目光随着光斑的移动而移动, 时不时眯起眼睛咯咯笑, 口水流得满脸都是, 明显很开心。   “你真有眼光。”唐笑安捉住臭蛋乱挥的小手,郑重握了握。   他就知道, 弟弟一定会喜欢他的礼物, 哦吼~   这会儿已经十点多了,太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姜春妮喂了散养的鸡, 从屋檐角落滚出一枚浑圆的长冬瓜:“姐姐,晌午熬大锅菜?卫国割了二斤肉,我想炸盆丸子,再切块老豆腐配汤。”   姜冬月:“行, 我来切吧,你看着臭蛋儿, 别磕碰了。”   说着接过刀削冬瓜皮,同时悄悄叮嘱姜春妮,“你平常悠着点儿,可不能出了月子就把自己当正常人看,凉东西能少碰就少碰,洗衣服记得烧热水,以后不吃亏。”   生孩子损耗太大,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一道坎,何况姜春妮既没有父母养护,也没有公婆帮衬,她这个做姐姐的能交代两句是两句。   虽然她的经验并不十分丰富,但是总比摸石头过河稍强些。   姜春妮笑道:“嗯,我知道,脏活累活都给卫国干。”   她明白二姐心疼她看孩子辛苦——确实苦,上个月臭蛋吹风感冒了,她白天黑夜地煎熬,走路都打飘——然而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好坏都是命数而已。   养大她的奶奶会唱戏,生时经常哼那几句调子,“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老爷都有趟不平的道儿。且教你展愁眉,休生气,得意了一朝,一朝得意”。   小时候她听不懂,结婚生娃了才慢慢明白过来。现在有房子有儿子,还有个差不多的男人,她已经很知足了。   姜春妮想得开,看了眼儿子和外甥玩得高兴,给他换块尿布顺便亲一亲脸蛋,就风风火火地切土豆、剪粉条、剁猪肉拌丸子馅儿……赶十二点前做好了一锅色香味俱全的熬菜。   郑卫国和唐墨寻着味儿从后面山头回来,每人背着一篓金黄的硬柿子。   这些柿子削掉外皮后反复晾晒,晒出洁白的糖霜,就是香甜有嚼劲的柿饼。本地又叫做“柿牛”,每年秋冬都有人专门到山里进货,颇能卖上价。   如果再长二十几天,柿子会由硬变软,表皮颜色逐渐转为金红,到那时就算完全成熟了。非但不能晒,吃时也要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被果冻似的汁液糊一手,特别难洗净。   “远来是客,叫你去小卖铺买瓜子买糖招待二姐夫,你咋拉人家干活?”趁洗手的空当,姜春妮压低声音骂郑卫国,“啥时候学成周扒皮了你,该打。”   郑卫国忙道:“都买啦,都在篓子底哩。我多摘些柿子,后晌给姐姐她们带走,这东西经得起颠簸。”   他熟知姜春妮的脾性,说话间忙不迭将瓜子糖和两包猫耳朵零食掏出来,“我和姐夫摘了高处的好柿子,吃过饭你领外甥们摘低处的,我在家蒸一锅梨罐头,贵不贵的表表心意。”   姜春妮:“这还差不多。”   山里庄稼难种,所以细粮白面比外头更珍贵,她姐姐大老远送了整袋五十斤,真真是重礼了。   还有那两套棉袄棉裤,针脚细密料子好,里外里的新布新棉花,冬天给臭蛋穿正合适。   姐姐姐夫实惠,她和卫国更不能空心,至少多回些山货,有来有往地走动才算亲戚嘛。   夫妻俩商定主意,热闹闹地吃了顿午饭便兵分两路,一个在家烧水蒸梨罐头,一个抱着儿子,领队去屋后摘柿子。   屋后六棵柿子树都是郑家老辈人种的,年岁长,长得高,挂在低处的果子离地面也有一米六七,像一盏盏错落有致的黄灯笼。   “嘿,这树会挑地方,怪不得叫全村最高。”唐墨说着,捉住果柄拧下一枚大柿子,“像这样摘,仔细点儿别捏坏。”  他跟郑卫国在山坡摘了一篓柿子,自觉是个熟练工,像模像样地做示范。   “知道啦。”唐笑笑依样画葫芦,很快摘了一个又一个,感觉和郊游那次的采蘑菇有点像,不知不觉就燃起了丰收的喜悦。   唐笑安羡慕坏了,缠着让唐墨背他,“爹,咱俩配合战斗,狼、让我们并肩作战!”   “不用。”唐墨托起儿子,让他攀住树杈,“就在这儿摘吧,摘完自己往下爬。”   唐笑安:“……”  他不会爬树,QAQ~   臭蛋也想参加劳动,胳膊腿儿有力地挥舞着,奈何人小觉多,没多会儿就开始打哈欠,一个劲儿往姜春妮怀里拱。   姜春妮熟练地拍抚他,浑身都透着初为人母的喜悦:“这孩子能吃能睡,就是鬓角太豁,跟卫国同个模子。”   姜冬月再次传授经验:“多剃几次就好了,笑笑和笑安生下来都挺秃,长着长着就有头发了。”   “男娃不怕秃,秃太狠了剃光头,送到少林寺当小和尚。姐,笑笑上初几了?听卫国说成绩特别好。”   “开学该上高中了,还是念三中的学校,初高中隔一条马路。以前她每天背个花书包念小学,眨眼过几年就该考大学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姐妹俩闲聊了片刻,姜春妮要抱熟睡的臭蛋回屋,姜冬月忙指挥唐墨解救唐笑安,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两点多啦,再晚回去天就黑了。”   “行。”唐笑笑应了声,把刚摘的柿子放进筐里,唐笑安却搂着树杈依依不舍:“妈,我在小姨家住一天行吗?”   他太喜欢柿子树了,听爹说山里还有栗子树、核桃树,用木棍敲打像下雨一样,砸满头包。   唐墨心说你姨家哪儿有地方,嘴里却道:“求你妈没用,你小姨得操心臭蛋。”   唐笑安:“好吧,等弟弟三岁了我再住。”   姜春妮笑道:“不用等三岁,明年家里盖偏房,你和笑笑想住多久住多久,姨领你们去浅溪捞虾米。”   因山路难行,姜春妮并未多作挽留,只坚持送了一筐柿子、半布袋鸭梨和十瓶梨罐头,“回家该吃就吃,等卫国去市里卖山货,叫他拿新的到石桥村看你们。”   她要守着孩子,至少两三年挪不动窝了。   “甭惦记我们,照顾好自己和臭蛋。”   “有啥事打电话,开三蹦子走得快。”   “小姨再见!”   “臭蛋弟弟再见!”   ……   三蹦子迎着风突突前进,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山岭间。   重新路过岔道口,唐笑安忽然指着远处最高的山问道:“爹,那边是土蜂岭吗?我想去老家看看。”   唐墨:“成,过两年有空了啊。”   说归说,他其实没打算去土蜂岭。因为那边实在太穷,政府搞了个分批迁移,他当学徒那会儿心里苦闷,骑着二八大杠打听了一天才找到地方,发现村里人走得七七八八了,只剩几户老头老太太,荒凉得要命。   十几年过去,土蜂岭估计早合并到其他山村了,剩个光秃秃山洞有啥好看的。   还不如去自家地里掰棒子。   啧。 第159章 晒柿牛(补)  山货都是好东西, 姜冬月晚上点了数量,转天便骑电动车去高家屯,给姜秋红送了三分之一的柿子、鸭梨和五瓶梨罐头。   “春妮惦记你呢, 叫我们改天有空了一块儿去。她家臭蛋长得挺好,白白胖胖的见人就笑。”   “那就行,”姜秋红又问了几句柿子沟的情况,长长松了口气,“咱们兄妹六个属春妮年龄小,我最放心不下她。幸亏老天爷有眼,如今她也成家过日子了。”   说完“咔”地开一瓶罐头, 倒碗里尝了尝,惊喜道,“卫国有把子技术啊, 比超市卖的不差哪儿去, 他咋做的?”   姜冬月仔细想了想, 说道:“看起来不难, 就是削干净梨肉浸一浸盐水,接着放罐头瓶里, 灌满冰糖水, 最后放大锅里,像蒸馒头那样蒸二十分钟。”   这做法听着真不难, 姜秋红略一思量,很快决定自己上手:“等掰完棒子,我买几斤山楂试试,成了吃山楂罐头, 丢手了就吃山楂糊糊酱。”   姜冬月笑道:“你不用发愁,成强媳妇正爱吃酸呢, 做成啥样都有人捧场。”   “切~别跟我提他俩。”姜秋红毫不客气地翻个白眼,“人双身子金贵得很,可别吃我这便宜山楂吃出毛病,担待不起。”   姜冬月听着话音不对,忙问咋回事,这才知道姜秋红和小两口吵架了,起因是他们嫌姜秋红买的鸡蛋糕和牛奶便宜,是次等货。   “狗咬吕洞宾,一对儿白眼狼!”姜秋红在妹妹面前从不遮掩,痛痛快快地将儿子儿媳骂了一顿,末了擤擤鼻涕,恨声道,“小时候把屎把尿地养大,大了盖房子、娶媳妇,能给的都给了。看现在这光景,简直想扒爹娘身上嗦骨头缝,做梦去吧。”   “我跟高明商量好了,今年掰完棒子不种地了,让两个小王八蛋自己种。叫他们看看,爹娘弯腰撅腚地收那点粮食,到底容易不容易!”   “?!”姜冬月大吃一惊,急忙劝道,“姐姐,你生气归生气,千万不能把地分出去啊。”   高家屯人多地少,按人头一个人才七分地,每年夏秋辛辛苦苦干活儿,风里来雨里去地顶多赚个温饱,远不如下板厂挣钱。要不是村干部压制,肯定年年有人抛荒。   此消彼长,年轻人普遍看不上种地,然而对年老体弱的人来说,田地永远是最结实的倚仗。种麦子、种棒子、种红薯……多少有点儿收成,就不必看别人脸色吃饭。   姜秋红摆摆手:“不给他们。地还是我的,就是分他们种,每季收三百斤粮食。”   以前家里的地全是她和高明种,分粮食给儿子,今年要颠倒个儿来了,也叫成富成强咂摸咂摸,看亲爹娘是偷赚钱粮了还是白费劳力了。   姜冬月:“……”   咋说呢,这办法乍看不错,其实根本没法儿细想,越想越糟心。   “姐姐,”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话说得委婉,“你还是自己种地吧,至少种你和姐夫的一亩半。等将来老了走不动了,谁待你孝顺,你就把地给谁。”   姜秋红:“这么点儿家当谁看得上啊……”   “看不上拉倒,咱自己握手里。”姜冬月表情严肃,“你想想咱爹,他在魏村数得着能干,早早给仨儿子把家都分清了,人人夸他开通。结果落了啥?一斤粮食没收回来,天天背着布袋去外村拾棒子。”   “成富成强当然比他们舅舅强,可人生在世,能靠自己就不该靠别人。姐姐你还没到七老八十呢,哪儿能靠儿孙种地?”   姜秋红沉默了:“……”   是啊,她理所当然信任自家孩子,觉得能吃上养老粮,可是……可是摸着良心说,当年姜春林也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好小伙儿,爹分家时还立了契书呢。   她为啥想分地,还不是因为爱面子,想压一压儿媳妇……想着想着,姜秋红“蹭”地变了脸色:“MD,差点跳了兔崽子的坑!”   狗屁的嫌贵嫌贱,分明是故意拿话激她,逼她交权呐。   想通关节处,姜秋红当即要去板厂找高成强,“老子一天不死,一天骑他头上充娘,今天非拿鞋底子抽他不可!”   姜冬月拦住姜秋红,哭笑不得地道:“姐姐你别生气,棒子叶还没黄呢,掰不了。到时候你跟孩子说一声不分地就行了,没得吵吵。”   毕竟亲母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秋红想想也是:“对,我憋死他个小王八蛋。”   扛着铁锹从地里回来的高明:“……”   他真该蹲地头多抽两根烟,唉。   瞧见姐夫回来,姜冬月又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告辞,留夫妻俩关门商量。   半路经过油条铺,恰碰见高成强在买糖糕和菜角,她寒暄两句径直走了,没有像往常抢着掏钱。   至于高成强心里会怎么想,管他呢,哼。   ……   筐里剩的柿子挺多,回到家看时间尚早,姜冬月就拿了刮刀削皮,削好一个往蒸笼上面摆一个,像蒸包子似的间隔两指,排布整整齐齐。   这活儿看似简单,实际很需要技巧。因为柿子表皮有一层似蜡非蜡的油,力气小了削不动,力气大了浪费果肉。偶尔出现的黑斑、霉斑及柿蒂周围那一圈凹陷尤其难削,得用菜刀小心翼翼地清干净。   姜冬月慢悠悠干着,等唐笑笑和唐笑安从旧院浇完菜并拔了四颗蔓菁回来,她将将削完二十几个,在蒸笼中央摆出了同心圆。   唐笑笑赶紧洗手来帮忙:“妈,这么多都晒成柿牛吗?”  姜冬月点点头:“都晒,晒两天不发涩,比搁麸子瓮里熟得更快。”   话没说完,唐笑安“哕”地一声,跳着脚跑到井边,抄起水瓢拼命灌水漱口,好半晌才缓过劲儿。   “妈,这个真难吃。”他晃晃手里的柿子,“我舌头都麻了。”   姜冬月笑得直不起腰:“没长熟的柿子又苦又涩,你咋冷不丁想起来啃它了?”   唐笑安脸上一红:“这个软乎嘛。”   而且单独放在盘子里,不多不少正好四个,他想当然以为是妈妈特意挑出来吃的。   “傻小子,那是半路挤坏了。”姜冬月倒半碗温水给唐笑安,“嘴里噙一会儿再喝。”   唐笑安:“噢。”   两个小时后,柿子全部削完,放满蒸笼还剩七个。唐笑笑搓了根白洋线,将它们从大到小串起来,晃悠悠地吊在梯子下方。   蒸笼平稳地架在凳子之间,这样上下悬空,每颗柿子都能吹到风。柿子皮则堆到西屋门前的矮台阶随意晒着,据说晒干后储存柿牛不发黑。   “好啦,过五六天就能吃了。”   天公作美,随后几天一直艳阳高照,柿子们很快变软起皱,到了第五日,表皮已经泛起一层浅浅的白霜,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唐笑安去年吃过柿牛,一直觉得那层白霜是面粉掺糖撒上去的,没想到人家能自己长出来。他越看越稀罕,像田间老农似的从清晨观察到傍晚,终于忍不住将颜色最鲜亮的七娃摘下来了。   一掰开,里面金红色的内瓤丝丝缕缕,和之前完全两副模样。   唐笑安凑近闻了闻,然后一口咬下去,满嘴软糯甘甜,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真甜~   瞅着弟弟试过深浅,唐笑笑非常放心地消灭了大娃。   不错,确实挺甜。   又晒几天,柿牛的白霜越发厚了,捏起来软中带硬。姜冬月腾出一个纸箱子放柿子皮和柿牛,另外用塑料袋给唐笑笑装了好几斤。   “人是铁饭是钢,你到了学校该吃就吃,千万别亏着肚子。”   唐笑笑:“放心吧妈,我都住宿三年了,没事儿。”   闺女打小聪明,而且三中的初中和高中只隔一条马路,宿舍条件更好,姜冬月仔细想想,发现真是没啥好担心的,在家仔细备齐东西,隔天便和唐墨一起送闺女进城报道。   为了不耽误正式上课,今年高一新生提前入学军训,比初中早开学半个月。   跑来跑去地办妥手续,把闺女安顿下来,姜冬月忍不住又开始念叨:“该吃吃该喝喝,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千万别学有些人瞎苗条,万一长矮了后悔一辈子……”   等她念完,唐墨忙道:“好啦好啦,笑笑该去食堂打饭了。”   他说得干脆,走到校门外却隔着操场的栅栏往里偷看,两道浓眉皱得死紧。   姜冬月疑惑道:“你看啥呢?”   “那两个,西北角手拉手那两个。”唐墨悄悄指了指示意姜冬月看,不期然发现西南角也有两个,顿时更闹心了,“咋高中就有搞对象的?学校老师也不说管管。”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容易上当受骗,他闺女模样俊俏个头高,成绩又好,可不能叫傻憋瓜给耽误了。   “你千万多盯着点笑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甭整什么俩俩的,自己单蹦个儿多好啊。”   “……”   姜冬月顿了顿,十分肯定地说道,“放心吧,笑笑心里有数儿,她不是糊涂孩子。”   可能因为太不糊涂了,闺女大学毕业还是单蹦个儿,哎。 第160章 秋收啦(捉虫)  知女莫若母, 唐笑笑确实没想过早恋那点事儿。   也没什么复杂的原因,就是太累了。   军训结束后,从早晨五点四十起床, 到晚上十点半熄灯,课程表排得密密麻麻,每节课都布置作业。   乍看不多,你一科我一科地加起来,足够填满三节晚自习有余。   而且和初中相比较,唐笑笑明显感觉到课程进度加快了。以英语为例,一篇新文章仍然平均占三四个课时, 但内容至少翻了两倍多,单词表长得叫人眼晕。   语文、数学等也是同样,老师按计划向前推进, 全班学生大部分听得懂就行, 听不懂的自己另行复习。   这种情况下, 饶是唐笑笑基础扎实, 仍免不了感到吃力,每晚熄了灯躺到床上, 还没决定默背哪个知识点就睡着了。   与此同时, 她饭量也变大了。除开一天三顿饭,晚自习课间必须吃些饼干、小面包, 回宿舍后再冲一袋豆奶粉,否则肚子扁扁的根本睡不着。   有舍友诧异唐笑笑咋吃那么多,唐笑笑诚恳地道:“太饿了,再不吃我就该啃床栏杆了。”   舍友们哈哈大笑, 其中有个偏胖的女生羡慕唐笑笑干吃不胖,背过人问她讨秘诀。   唐笑笑忙把姜冬月的话挪过来:“别管胖不胖啦, 我妈说了,咱们女生全靠青春期长个子呢,能长高比什么都强。”   “而且你真的不算胖,就是个正常体重,放心大胆地吃吧,真长胖了以后再减,不耽误事儿。”   对方不太信,但她每天和唐笑笑同吃同睡看不出差别,思考一番后归因为“学习费脑力”,悄悄地鼓劲儿背书,把偏科的历史提了十几分,倒是意外之喜了。   紧张的学习氛围叠加发育影响,唐笑笑回自家板厂一上秤,整整掉了三斤半。   姜冬月心疼闺女受苦,一边多给生活费,一边跑青银县屠宰场买了半扇猪肉和大量牛杂,磨刀霍霍地在家里干起来。   猪肉割一块炖菜,其余全部做成肉干,洗净后切成手指粗细的条状,先用葱姜水、盐、十三香等腌制后放蒸笼篦子上蒸熟,再倒进大铁锅翻炒。   炒到肉条发干发韧的时候,撒两袋芝麻盐继续翻炒。这样做好的肉干自带咸香,吃进肚里特别顶饱。   牛杂则是炖熟后做成卤味,虽然盐放多了有点儿咸,不过装罐头瓶里能保存三四天,比食堂的菜更营养。   “笑笑,在学校一定要多吃肉啊,别放坏了,吃完往家里打电话。”   “嗯!”   那么多东西当然不可能全给唐笑笑,留在家的三口人也吃得油光水滑,连着几天煮面都用骨头汤。   唐笑安十分喜欢猪肉干,提前申请道:“妈,等我高中住校了你能不能再做一次?”   姜冬月:“能,到时候咱家发达了就做牛肉干。”  唐墨:“……看把你能的。”   “嘿,唐老黑你是不是有意见?”姜冬月甩个眼刀,扭头舀汤去了,一顿饭吃完都没搭理唐墨。   唐墨自顾自憋了半天,憋到夜里洗脚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哪儿敢有意见啊,我就是觉着吧……我在咱家这待遇没有以前高了。”   姜冬月:“啥??”   “你想想啊,你以前是不是经常给我开小灶?”唐墨坐在床头,作举目远眺状,“那会儿不管我多晚回来,锅里总有热乎饭,跟我搭伴儿砂光的伙计可羡慕了。”   “今天啃肉干时我一琢磨,你都大半年没给我加过餐了!”   姜冬月:“……”   “你还知道那是以前啊?”姜冬月气得拧唐墨耳朵,“以前你干活儿没日没夜,回到家两眼冒绿光,逮啥吃啥。如今开板厂拉锯,自己掌握着功夫,能跟以前比吗?”   说着用另一只手拍拍唐墨肚皮,“以前瘦得没二两肉,现在肚子都有点儿鼓起来了,再开小灶更胖了咋办。”   这下轮到唐墨气不愤了:“好啊姜冬月,我现在不年轻力壮了,身条儿也没以前好了,你就、就嫌弃我。”   他边说边用力吸气挺肚子,故作委屈地道,“都是你造的孽,你到底认不认账?”   “滚一边去,”姜冬月绷不住笑骂一句,“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耍贫。”   唐墨晃晃脑袋:“略略略~”   夫妻俩难得这样玩闹,压低声音腻歪了好半晌,直到老式挂钟铛铛铛地报时,方裹紧了被子依偎入梦。   ……   俗话说“立秋不是秋,天凉白露后”,过了白露节气,北方乡下的草木渐渐由盛转衰,显出一派即将凋零的繁茂。   田间棒子也一天黄似一天,沉甸甸地坠在秸秆上。等外皮干枯泛白,搓动间哗哗作响,籽粒硬得掐不动,乡亲们便三三两两提着家当下地,开始热火朝天地秋收。   四亩地不算多,而且姜秋红要处理家庭内部矛盾,姜冬月就没找姐姐组团,只抓了唐笑安的壮丁一起掰棒子。   “像我这样掰,”姜冬月边说边做示范,“碰到掰不动的把皮撕开,棒子一剥就出来了。”   唐笑安:“放心吧妈,我肯定比姐姐掰得好。”   他去年就想掰棒子,可是爹妈姐姐都不让,今年姐姐没放假,终于轮到他大展身手了哈哈哈!   唐笑安干劲十足,蹲在棒子地掰了一个又一个,虽然速度比不上姜冬月,但质量挺不错。唐墨锛到地头后折返回来检查,发现没有遗漏的棒子,顿时高兴得眉开眼笑:“好儿子,爹后继有人了,等你长到爹这么高,给你发一个新头。”   唐笑安顿时觉得更有干劲了:“爹,我还想开拖拉机。”   唐墨:“行,今天就让你开。”   说到做到,后晌往拖拉机斗装棒子时,唐墨就给唐笑安简单讲了讲操作,让他在地里慢吞吞地跑了好几圈。   要不是挨了姜冬月的眼刀,他甚至想让儿子直接把拖拉机开到板厂。   “都是土路怕啥啊,又不从大街走。”   姜冬月:“过桥头怎么办?万一翻了看你找谁说理。真是的,插两根鸡毛就敢翘尾巴。”   “……”唐墨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跳下车开门。   往年棒子都堆家里,剥皮后一布袋一布袋地往房顶拔,今年他学聪明了,赶秋收之前将木方卖掉,新进的两车木头倒在东边靠墙位置,腾出中间大片的平坦空地。   棒子晒在这里,既省了装袋拔高的劳力,又能均匀摊薄,晒得更快,不用来回翻倒。   姜冬月有些迟疑:“别的都不怕,就怕下雨天积水……”   “没事儿,”唐墨指了指拉锯机旁边的长条木板,“我准备好板子了,到时候多垫几块砖,底下用厚塑料布兜着,湿不了。”   姜冬月想了想:“行吧,那咱们剥快点儿,争取早早粜棒子。”   “嗯。”   唐墨和姜冬月都是勤快人,眼里见不得活儿,当天吃过晚饭就到板厂剥棒子皮,一直剥到了九点多。   第二天唐墨去地里拾掇棒秸,全部打成大捆卖给收饲料的。忙活了小半天,四亩地统共挣十五块钱,合一亩地三块七,将将够买两斤鸡蛋。   啧,还不够费功夫的……   埋怨归埋怨,唐墨也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今年的粉碎机还是去年那批款,粉出来十成十一个德性,净耽误种麦子。   他把棒秸便宜处理掉,就省了粉碎的钱,划算。   卖完棒秸,唐墨回家喝口水,开三蹦子去平村镇买肥料和农药,顺便在十字街店铺购了一袋青苹果。   这种苹果脆甜多汁,笑安特别喜欢吃,给孩子奖励奖励。   唐笑安果然高兴,过完周末去学校时专门带了两个,吃一个炫一个。   这是苹果吗?不,这是他的劳动成果,是他的光荣勋章!   他星期六掰棒子、剥棒子皮,星期天继续剥皮,从早晨剥到天黑,天黑了拉着灯继续剥。家里那堆棒子皮,每一片都沾着他的汗水!   鬼都不知道他今天抓起笔写字时,右手有多么僵硬……   “咔嚓”,唐笑安咬一口苹果,像仓鼠似的飞快咀嚼,同时活动活动手指,刷刷刷地在草稿纸上算数。   板厂那堆棒子剩五分之一就能剥完,他先在学校完成作业,回家专心干活,明天就可以自由玩耍啦~   唐笑安计划得很合理,但他上课时爹妈都没闲着,居然偷偷把五分之一解决了。   “啊,”唐笑安怅然若失,“妈,你怎么不等等我?”   姜冬月笑道:“孩子勤快是孩子勤快,没有大人把活儿留给孩子干的道理。今儿晚上你在家看门吧,柿牛、苹果,还有厨房那盆枣都能吃。我跟你爹去板厂笘棒子,用不了多长时间。”   唐笑安:“噢。”   “儿子这脾性真随我。”出了门往板厂走,唐墨一边骑电动车一边自夸,“等笑安长到十七八岁,肯定是个顶梁柱模样,十里八乡的姑娘都待见。”   姜冬月在后座捶唐墨一拳:“别吹了,牛皮都飞西山顶啦。”   “你看看你,没有长远眼光……”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很快来到板厂,各自拿起平头铁锹堆棒子。   今年他们地里种的是郑单958,芯白籽儿黄颗粒大,不用过磅都能看出来比去年增产。   有些人家选择种旧籽儿,棒子芯发红,颗粒也略轻些。   唐墨颇得意自己的眼光:“这个958比旧种子强多了啊,一亩地估摸能多打两百来斤。”   姜冬月:“卖衣裳赶时髦,种地也得赶时髦,往后人家粮农门市卖啥咱们买啥,跟着潮流走吧。”   剥干净皮的棒子体积锐减,加上板厂地方大,很快堆成金黄色的厚饼,被塑料布严实遮笘住。   “完工了,咱们回去吧。”   “好,我来锁门。”   唐墨和姜冬月检查一遍,沿着原路慢悠悠往家走。这会儿差不多九点了,地里街里都没人,唯有一勾残月高悬天际,泛着凉丝丝的光芒。   走着走着,姜冬月忽然戳戳唐墨,低声道:“老黑,你看前头路边那个人,像不像是小贵子?”   “嗯?”唐墨放慢速度,用力瞅了两眼,发现真是唐贵,不过,“他旁边勾肩搭背的那个是谁?王永富?”   “不像啊,永富没那么高,也不咋爱喝酒,敢情是他哪个兄弟吧。”   说话间已到了自家巷子口,唐墨拐弯加速回家,进了门立刻砸吧嘴,“小贵子官不大,倒是一天天吃饭喝酒的不歇工,爱党、成功都没他人缘旺,啧啧啧。”   姜冬月:“折腾那么多年,小贵子总算入对行了。”   “……”   唐墨没吭声,心说这算哪门子入对行,猪拱到食槽了还差不多。 第161章 水泥路  石桥村家家户户都掰完棒子的时候, 村西那条路也修好了。   三点五米宽的水泥马路,平坦、光滑、直溜。甭提骑车了,人走在上面都觉着脚底板舒坦。   新扩建的桥头尤其敞亮, 东西两排护栏粗壮结实,足有半人高。坡度也大幅减缓,上坡下坡比以前省力得多。   “架桥修路,发家致富,咱们这帮人可赶上好时代了!”   “是啊,往前倒三十年,谁想到庄稼老粗能走大马路?”   “我看咱村儿这条路比市里的还鲜亮嘞, 再挂俩明晃晃路灯就更好啦!”   “去去去,一把年纪了光想好事儿,哎你们快看, 桥头那边挂鞭炮了……”   这条路从动工到完工, 每一步都在乡亲们眼皮底下进行, 人人都知道长啥模样, 然而今天听着喇叭广播围拢过来,众人仍有种眼前一亮的新鲜感, 你点评路面我指点桥墩, 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歪歪!歪!全体村民注意了啊!”陈爱党拿着从学校临时借来的小型扩音器,抬高嗓门开始喊话,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石桥村的路政工程,它竣工了!”   “村里面的标语大家都知道,要想富,先修路!现在路已经修好了, 大伙儿都加满油,争取跑到富裕路上面!”   石桥村上次修路还是六七十年代, 全靠青壮劳力抡镐头、铁锹,硬生生刨出来两条黄土路。如今难得风光一回,在场乡亲很给面子,哗哗哗地鼓掌。   热烈掌声中,陈爱党把扩音器塞进兜里,拈起一根长香点燃鞭炮,“路路畅通!”   那串鞭炮是大队干部买来讨彩头的,整整三千响,用粗树枝高高地挑着悬在河面上。刚一点燃,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立刻炸响,红色碎屑打着旋儿飘散到平金河里,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平添几分喜庆。   待鞭炮放完,陈爱党和其他村干部简单讲了些场面话,便把主场交给张益友,让他自己主持节目。   没错,张益友为了竣工仪式专门排练了节目,由石桥村小学一至三年级全体学生表演。   表演之前,他例行发表讲话,“各位老师、同学,石桥村的父老乡亲们!”   “今天是国庆佳节,我很荣幸,带领学生们参加活动,见证咱们石桥村的重要时刻!古代有愚公移山,现代有机器压路,其实都非常不容易……”   张益友习惯长篇大论,一边讲故事一边教育学生,每年期末考试颁奖状,他都给自己划二十分钟。   但是今天他要帮学生们照相,回去还要写记录,向教育报投稿,时间有些紧张,所以骈散结合地讲了两分钟,就开始指挥节目。   “一年级全体都有,预备——起!”   红旗挥动,稚嫩的童声随之响起,“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乡下小学的音体美全靠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兼职教,水平绝对称不上高,加上学生年龄小,所谓的“排练节目”,无非是手拉着手一边合唱一边摇头晃脑。   唱到“大姐姐你呀赶快来”时,松开向左边招招手,唱到“小弟弟你也莫躲开”,向右边招招手,最后结束时双手捧脸,做个花朵形象。   这套动作着实简单,咿咿呀呀地也算不上整齐,但在场的村民不是学生家长就是学生的叔伯姨舅、街坊四邻,越看小萝卜头们越喜欢,掌声热烈得把树梢野雀都惊飞了。   另外两个节目同样是合唱,二年级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三年级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年级越高,责任越重,三年级的表演动作明显更多,中间还变换了一次五角星阵型,可把没见过世面的大人们稀罕坏了,又拍巴掌又叫好,各个乐得眉开眼笑。   唐笑安躲在人群里鼓掌凑热闹,暗暗庆幸自己升了四年级,否则铁定逃不过脑门抹红点儿的命运。   嘿嘿~   ……   乡下地广人稀,偶尔有点儿新鲜事能长翅膀似的传遍十里八乡。姜秋红很快也听说了,忙骑着自行车走亲戚,顺便送来一提篮石榴。   “高明老院子那棵树结的,挺甜,给笑笑、笑安尝尝。新修的马路就是好,一个颠簸裂口的都没有。”   又问唐笑安,“你表演了什么节目啊?”   唐笑安摇摇头,认真说道:“大姨,我是高年级学生,不用表演,低年级的才唱歌。”   姜秋红哈哈大笑:“哎呀,我们笑安都成高年级了。好好学习昂,将来也上市三中,跟笑笑做个伴儿。”   唐笑安:“嗯,我快上初中了。”   唐笑笑:“……”   傻弟弟,等你考上初中,姐姐就要上大学啦~   这事实太残酷,她善良地没有戳穿,只用力掰开一枚大石榴分给唐笑安吃。   姜秋红把柿牛端出来招待姐姐,小声问她高成强媳妇咋样了,啥时候生。   “生四天了,成强在医院伺候呢。”姜秋红咬一口柿牛,“你这个晒的好,软乎。”   这年头不时兴住医院,普通产妇都是当天或隔天出院,除非……姜冬月心里一咯噔:“没出啥事儿吧?”   姜秋红满不在乎地翻个白眼:“好吃好喝供了十个月,还有医生护士围着,能出什么事?左不过叫成强受几天累。”   那纯粹是活该。   她当婆婆的在医院熬了两天不敢合眼,没功劳也有苦劳,不该受儿子和儿媳妇埋汰。   现在吵崩了挺好,成强愿意花钱住院他就花,愿意找丈母娘伺候月子他就找,反正她是撒手不管了。   “实话跟你说吧冬月,我算看透了,姓高的一个都靠不住。”姜秋红随手扔掉柿子蒂,胡乱擦擦手,“我十九岁嫁到他们家,吃糠咽菜啥活儿都干。眼下还没到求人的时候,就守着自己那块巴掌地,老子儿子都嫌管的宽了,切~”   “爱咋着咋着吧,我脸厚不怕乡亲笑话。反正活一天我就得攥紧一天的钱粮,谁都别想抠走。”   姜秋红打小口齿伶俐,几十年吵架难逢敌手,这会儿将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气势十分惊人,大有和高成强断绝关系也不罢休的意思。   唐笑笑&唐笑安:仓鼠倍速啃石榴.gif   天呐,大姨今天真凶,好像下一秒就要揍成强哥,哦不,看架势可能早揍过了叭……   姜冬月反倒很欣慰:“姐姐,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我真怕你学咱妈那样,满心满眼全是儿子,临了享不到一点儿福。”   至于高成强,“日久见人心,他趁年轻长长记性,肯定能明白过来。要是死活不明白……就随他去吧。”   唐笑笑和唐笑安:目瞪口呆.jpg   “行啊冬月,你真跟以前不一样了。”姜秋红最近没少被人劝说收敛脾气,万万想不到妹妹能跟自己一股劲,整个人都松快了,“对,还得靠自己明白。静静要不是醒过味儿了,还在婆家当牛做马呢。”   姜冬月:“咱们放宽心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唠了会儿家常,姜秋红便推车离开,准备拐去平村镇磨香油。   姜冬月坚持给她装了半提篮柿牛和南瓜饼,“你别光顾着起钉子,有空多过来,等地里打完药闲了,咱们作伴去青银县转转。”   姜秋红:“行,记着给我打电话。”   唐笑笑和唐笑安跟着出门,目送大姨骑自行车风风火火离开,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姜冬月看在眼里,颇觉得好笑,回转家中便给一双儿女安排活干,“笑安,厨房还剩半颗老南瓜,你搬出来把皮刮了,后晌蒸南瓜包子。”   “笑笑,你在家和面,案板旁边那袋发酵粉正好够用,多加水和软一点。”   唐笑安眼巴巴地瞅着她:“妈,你要去哪里?”   姜冬月:“妈去板厂找你爹,把棒子拉粮站粜了。”   往年她都把棒子晒干脱粒了再粜,今年唐墨打听到粮站收囫囵个儿的带轴棒子,两人一合计,决定就这么粜,一来省了脱粒的麻烦,二来能尽快腾出地儿放木头。   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自家开板厂,碎木头尽够烧了,不用留成堆成堆的棒子芯当柴火。   但是囫囵棒子比纯棒籽儿每斤便宜三毛六,最后四亩地到手的钱尚不如去年一半,唐墨出了粮站大门就开始心疼:“明年还是费功夫吧,这价压得忒狠了。”   姜冬月算了算账:“不亏,打棒子也得花钱嘛。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大雨,咱早点儿粜了心里清净。”   唐墨:“也是,秋呆子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明天我先把板厂门口垫垫土。” 第162章 老戏台(捉虫)  乡下板厂占的都是农田, 地势比路面低一尺左右。下小雨还好,碰到大雨暴雨,很容易积水倒灌。   唐墨刚开板厂那年没想起来, 冷不丁就被秋呆子雨淹了,急得旧燎泡叠新燎泡,不等雨停就催姜冬月裁布袋,把完整的化肥袋子一分为三,缝成窄长的小号袋,然后灌满土挡在板厂门口。   整的太像那回事儿,还被王满仓笑话了一场, “老黑,咱村抗洪你是头一名啊,哈哈哈哈哈!”   后来有经验了, 唐墨就留意着往板厂门口垫土, 家里烧废的蜂窝煤也拉过去踩碎, 日积月累地在门口位置造出了一道缓坡。搭配那十五个“防洪袋”, 这两年已经很少遭雨水了。   但是预报有大雨……唐墨稍一思量,也不等第二天了, 傍晚起钉的乡亲歇工回家后, 他就去河沟挖了淤泥湿土,均匀地垫高踩结实, 然后将沙袋排成两垛,再折根杨树枝横放上去,免得有人不留神绊倒。   唐墨准备得非常充分,奈何老天爷耍起了小性子, 接连几天阴一阵晴一阵的,偶尔指缝间洒两滴雨, 愣是不肯给个痛快,害他看见王满仓就想躲着走,生怕被对方挑拇指说什么“抗洪先锋”。   偏偏王满仓年纪越大越爱玩闹,紧跑几步追上他:“哎呀老黑,你跑啥呢?咱俩又不是耍流氓哈哈哈!”   唐墨:“……还不是怕你笑话我。”   “不笑不笑,我明天再笑,今天有正事呢。” 王满仓凑近了压低声音,“咱村要批宅基地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啊,”唐墨摇摇头,“满仓哥你想再买一块儿?”   王满仓:“对,不拘大小远近,弄块地方就行。”   乡下地广人稀,但并非所有地方都能划成宅基地,需要经镇政府审批,大队统一规划,抓阄、丈量、登记后才能盖房子。   石桥村人口少,唐墨买旧院的宅基地那年,大队干部又张榜又架喇叭,鼓励村民积极掏钱,一次性放出了三十多块宅基地,最后还剩了五块位置偏僻没人要。   后来日子慢慢好过了,结婚娶媳妇的人家增多,石桥村又放过一次地。唐墨盖新房的宅基地就是那次抓阄抓到的。   因为面积大,一下子花光家底还欠了外债,全家都勒紧了腰带省钱,大半年没尝过肉滋味儿。   “你下手早,可省心劲了,现在想买宅基地跟做贼一样,轻易还偷不着。”王满仓狠狠吸了口烟,“你家往西不是有片荒地吗,就长满沙沙蔓那里,早卖给王冰、有根他们了。”   唐墨惊讶道:“啥时候卖的啊?离得这么近,我咋半点风声都没听见?”   王满仓:“害,别说你没听见啦,估计咱村都没几个人知道,偷偷摸摸就把买卖干了,嘁。”   说着踩灭烟蒂,重新换一根叼嘴里,“今儿我找大队干部问了,说是能批,有消息了喊我上大队抓阄。老黑,你要不要买一块?”   “再买一块宅基地?”唐墨仔细想了想,“不买了,我家笑安娶媳妇还得十来年,以后再说吧。”   王满仓等的就是这句话,急忙趁热打铁:“那你给哥窜个忙呗?我跟你说……”   唐墨听着听着,眼神从“??”到“……”再到“^^”,很快拍拍胸口:“放心吧哥,到时候提前来家里喊我,准给你把事儿办妥。”   不就凑个人数嘛,小意思。   哥俩好地又唠了几句,唐墨便回家换衣裳。明天开学,待会儿他要送闺女去坐公交车,不能带一身锯末。   平常都是冬月送孩子,但他今天想去镇上买银粉漆,赶烧锅炉之前刷一刷暖气管防止生锈,索性把冬月给替了。   唐笑安绕着他晃来晃去:“爹,我也想去。”   假期就那么几天,他除了写作业就是干活,要么找同学玩跳山羊,连个正经集市都没赶过,太无聊了。   姜冬月:“你凑什么热闹?没看云彩阴过来了,八成要下雨。”   “我打赌不会下雨。”唐笑安煞有介事地踱着八字步望天,“云彩朝南,大雨漂船,可是现在云彩有的朝南,有的朝北,肯定过一会儿就被风吹散了。”   像前面的五六七八|九十次一样。  “叫孩子去吧,放放风。”唐墨边说边将唐笑笑的行李搬到三轮车上,“新路好走,十几分钟回来了。”   姜冬月还没开口,唐笑安已经抱着姐姐的书包坐到旁边,唐笑笑也跨了上去,“妈,没事儿,早上我听天气预报了,夜间才有雨。”   闺女平常还好,每次小长假或寒暑假开学,脸色都有点儿恹恹的不高兴,姜冬月心头微叹,拎一床旧被褥让孩子们挡风,叮嘱道:“去就去吧,碰见路口那个卖肉夹馍的多买俩,到学校了打电话。”   唐笑笑:“好~”   通往市区的公交车站在平村镇靠西处,站牌是一块绑在电线杆上面的蓝色铁皮,用红漆标着粗粗的“16”。   乡下坐车的人少,因此这条路线的公交并不勤,半小时多才有一趟,今天挺幸运,没等几分钟就有一辆从路东缓缓驶来。   唐墨赶紧让唐笑笑拿好零钱准备上车,然而当那辆16路放慢速度开过来,他瞬间皱紧了眉头——   太挤了!   只见车里满满当当全是学生,不分高矮胖瘦挤成一团,比笼子里的小虾米还密。   唐墨看看黑压压的车厢,再看看闺女大包小包的行李,果断冲公交车摆摆手,扭头招呼一双儿女:“今天出门早,咱们直接去学校吧,不坐车了。”   人太多,笑笑带着书包、装厚衣裳的布包、压风被子、肉干和芝麻盐,根本挤不上公交。   此时天空阴云散去,露出暖融融的半个太阳,不像要下雨的模样,加上三蹦子充满了电,所以仨人立刻达成一致,突突突地朝市里进发。   三蹦子没有公交车速度快,起初他们是缀在16路后面的,但公交车要沿路线行驶,三蹦子却可以走近道。进入市区后,他们很快就超过了那辆16路,比预计时间更早地到达了三中。   唐笑安想把姐姐送到宿舍——他还没进过高中呢,听说里面比初中更大——唐笑笑坚持不让:“笑安,你和爹快回去吧,咱妈自己在家该担心了。”   唐墨:“笑笑说的对,改天放假了再领你过来。”   “行,那我走了。”唐笑安不舍地瞅了一眼又一眼,直到唐笑笑拐弯看不见人影了才跳到三蹦子的前座,“爹,我想挨着你坐。”   这个臭小子……唐墨揉揉儿子的脑袋,说道:“走,咱俩去买银粉漆!”   他熟门熟路地往回走,暗自盘算买了漆再买盒长钉,空闲时打个新坐柜。笑安一年比一年大,得有个地儿放自己东西。   唐墨想得很周全,然而老天爷仿佛专门跟他作对,还没走到平村镇就开始打闪,紧接着闷雷滚滚,天色也越来越黑,竟是要下暴雨了。   糟糕!   唐墨停靠到路边,掀开车座想拿雨披,结果只找到两个装充电器和零碎家当的化肥袋。   “算了,有比没有强,万一下大了你就顶个帽儿。”唐墨把袋子塞给唐笑安,左手拧开车灯,右手旋紧握把,加快速度超前方驶去。   ……   送走闺女,姜冬月就在家守着缝纫机裁腰带。   这些腰带是专门搭配风衣和呢子大衣的,有宽有窄,布料各不相同,长度及末端样式也略有差别,可以绑蝴蝶结或自然散着。   没办法,如今赶集卖衣裳的越来越多,她必须花更多心思,才能让自家生意不落后。   咔嗒咔嗒地裁了将近二十条,忽然感觉屋里有点儿暗,姜冬月起身拉灯,恰巧一道闪电劈亮天空,惊得她心跳都快了两拍。   轰隆隆的闷雷声紧随其后,眨眼间天就阴了,只能看到或深或浅的乌云在翻涌。   糟糕……姜冬月慌忙跑出去收衣裳,顺带把矮桌板凳、笤帚簸箕等搬进西屋,晾在墙根的大葱和胡萝卜也转移到厨房。   她动作麻利,可暴雨来得更快,前脚刚腾空院子,后脚黄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掉下来,混着泥土砸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浅坑。   西侧屋的灯泡跟着凑热闹,忽闪两下后居然停电了。   姜冬月:“……”   唉,早知道说啥都不让唐老黑送孩子,这么大的雨,怕不得浇成落汤鸡。   姜冬月心里着急,可这种天气压根没法儿出门,她干脆点了根蜡烛在厨房切姜片熬汤,想想又添了一勺红糖和几段葱根。   燃气灶火旺,略显古怪的辛辣味很快弥漫开来。姜冬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喇叭声,立马抄起毛巾往过道跑。   果然,真是唐墨和唐笑安回来了!   隔着瓢泼雨幕,隐约可见父子俩头顶化肥袋,腰杆挺得笔直,颇有一股临危不乱的气势。   然而当三蹦子拐进家门,两人不约而同地喘了口粗气,一边像青蛙似的噗哧噗嗤往外吐水,一边龇牙咧嘴地扯化肥袋、脱鞋,模样一个赛一个凄惨。   “妈,我爹差点开沟里!”   “去去去,我那是脚刹没踩稳……”   姜冬月:“#$%@*&^!”   雨下得太大,等父子俩擦洗干净,换身暖和衣裳,院子里已经积了半尺深的水,看不清最底的两层台阶,只有树叶草屑打着旋儿漂流。   “天气预报太坑了,说好的夜间有雨,搞突然袭击。”唐墨屏住呼吸猛灌一碗姜汤,感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热乎了,“幸亏村西修了路,不怕坑坑洼洼看不见。”   唐笑安捧着碗暖手:“对,要是以前的黄土路,我肯定早飞出去了。”   “快喝,喝完冲一包感冒冲剂。”姜冬月戳穿儿子的小算盘,“你明天还得上学呢。”   “妈~”唐笑安撅起嘴巴磨蹭了一会儿,最后皱着脸小口小口往肚里咽,仿佛大义凛然上刑场的士兵。   唐墨看得好笑,又盛了半碗给儿子做示范:“大口喝,越慢越呛鼻子。爹年轻的时候挑河,那是吃完生姜嚼黄连,什么辛苦都不怕,你咋能怕喝汤?”   姜冬月:“……噫。”   这会儿已然不早了,但是雨哗哗地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势头,电也没来,黑灯瞎火的走路都费劲。  姜冬月想了想,煮了一锅青菜面卧荷包蛋,一家三口简单吃完饭,在客厅闲聊着剥了几斤花生,便早早铺床睡觉。   风声雨声都隔绝在外,全家人裹紧被子睡得酣然,直到第二天上街打豆腐脑,才发现村东的戏台塌了。   塌得挺厉害,小半棚顶都散架了,满地碎瓦片、旧檩条,还有四根横梁斜斜支棱着。不知道是年头太长还是昨天遭了雷劈,断裂处黑漆漆的。   万幸塌在半夜,还下着大雨,没伤到任何人,唯有几只老鼠躲避不及遭了殃,在角落留下斑斑血迹。   “哎呀好好的老物件说没就没,太可惜了!”   “这戏台得有一百年吧?我爷爷小时候就爱听人唱。”   “往后想听戏难喽,搭棚抬梁的手艺都失传了……”   石桥村的戏台据说是解放前士绅地主们凑钱搭建,颇费了许多钱粮,盖得也高,尖尖的棚顶足有五六丈。这高度平时不显,现在塌得剩下半截,看起来格外突兀,成排四椽栿和檩条在风中颤巍巍的。   “散了散了啊,都别在这儿围着!”赵成功可不敢让乡亲们扎堆凑热闹,吆喝着将人撵走,专门扯根绳子挡住,并指派了一个本家大爷站岗。   不过庙会的时候,戏台就是一块闲地儿,谁爱来谁来,现在太危险,千万得把小孩们挡住了。   唐墨跟赵成功打了声招呼,看没啥要帮忙的就骑车去旧院,完全没把戏台这事儿放在心上。   因为乡下孩子学戏太苦,经常挨打挨骂吃不饱饭。有那杂耍卖艺的,甚至故意将幼儿的胳膊弄脱臼,来回摆弄作怪,以此为噱头捞钱,唤作“摘钩”。   有些班头摘肩膀,有些心狠的从肩膀到手腕能摘三截,全不管那孩子疼成什么模样,长大了能不能干活吃饭。   现在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这种残忍把戏就销声匿迹了,听说方圆百里的戏班子也解散了不少,今年石桥村过庙会就没找到,请了舞狮队和秧歌队凑数。   叫唐墨说,戏台塌了就塌了,犯不着再盖,打开电视机换换台,想听啥调子都有,多自在啊。   仔细检查了旧院房顶没漏水,唐墨扫完院子又清了清水沟,去地里看了看,然后才慢悠悠到板厂,将泡了水的木头挪到干燥处晾晒,能拉锯的则运到棚子底下。   他有条不紊地忙活着,结果刚到晌午,唐耀阳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大爷,我奶奶在戏台砸断腿了,你快去看看吧。”   唐墨:“啥?!” 第163章 萝卜汤(补)  上了岁数的人不禁摔, 更别提砸断腿了,唐墨立马扔掉木头往戏台跑,到了一看, 马秀兰正坐在地上和看门的赵大爷对骂,你一句我一句地精神头儿十足。   “老不死的看门狗!专门欺压老百姓!早晚叫老天爷打雷劈死你!”   “是是是,我老你年轻。你可赶紧起来吧,别讹上我喽。”   “我腿咋断的?都他妈是你害的!你个死^#$%@*&…”   马秀兰越骂越气,腿动不了就动手,抓起地上的土疙瘩石子往赵大爷身上砸。   赵大爷今年七十四,地地道道经过事儿的老辈人, 可不怕马秀兰撒泼,他就势往地上一坐,扯开嗓门对阵:“哎哟我肚子疼呀!肯定是叫秀兰你打坏了哎哟!”   嚎着嚎着瞅见了唐墨, 顿时眼前一亮, “老黑, 总算把你盼来了, 你可得讲理啊。”   “你妈这腿呀,她怨天怨地怨不着我。我都说了不让进不让进, 她自己偷偷溜进去哩!”   “你放屁!”马秀兰瞪着眼两手叉腰, 叉到一半右胳膊疼,忙改成单手, “要不是你死搬教条,我用着绕远儿走泥地吗?今天你必须赔我的,想耍赖没门!”   戏台离大队挺近,时常有人走动, 这会儿已经有乡亲三三两两地围过来看热闹了,偏偏唐贵不见踪影, 只剩一个唐耀阳仿佛鞋底长草慌得要命。   “……”唐墨脑瓜子嗡嗡的,沉着脸将对骂的俩人喝住,然后上前扶马秀兰,发现她虽然沾了满身泥很狼狈,但没有破皮流血,腰和膝盖也都没事,最重的伤应该是脚踝,瞧着有点儿肿了。   唐墨悄悄松一口气,找熟人借了台三蹦子,小心翼翼把马秀兰抱进去坐稳,电动车则交给唐耀阳,“会骑不?能给大爷送家里吧?”   唐耀阳:“会骑。”   “那就行,到家跟你大娘说一声,”唐墨拍拍唐耀阳肩膀,“送完车你自个儿家去,等你爹回来了给他捎个话,叫他去平村镇卫生所。”   交待两句,唐墨调转车把,半点不耽搁地朝平村镇奔去。马秀兰坐在后面碎碎咒骂,直到看不见赵大爷的影儿了才愤愤闭嘴。   ……   姜冬月很不待见唐贵和马秀兰,但她脾气温和,从不对侄子甩脸色,听完话还给唐耀阳装了几块柿牛。  装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阳阳,你今天怎么没去学校啊?”   唐耀阳眼神乱飞:“我、我肚子疼,请了两天假。”   姜冬月:“……行吧,你回去好好歇着,多喝热水。”   “嗯嗯。”唐耀阳一溜烟跑了,快得像身后有狗追。   想想两家的关系,姜冬月也没多说什么,换了盆水继续洗萝卜。   昨天雨太大,三蹦子浸了水怕过电,她今天就没出摊儿,在家刷了一个小瓮缸和两个坛子,想腌点咸菜。   自家腌的咸菜不加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放盐和水,吃起来爽脆利口。冬天早晨不想做饭时,捞一颗切成丝,再拌几滴香油,就着能吃俩大馒头。   可惜这东西真没什么营养,不好成天吃,姜冬月最后只腌了一小瓮白萝卜,坛子里腌的分别是洋姜和辣椒,既能凉拌又能炒菜。   忙完看看表,发现已经快五点了,唐墨还没回来。   莫非马秀兰伤得厉害?不应该呀,那老黑得回来拿钱才是……姜冬月想了想便抛到脑后,在客厅铺开案板揉面。这面团是早上和的,发酵成了蜂窝状,需要多揉一会儿排气。   她忙忙碌碌地揉面、切馒头、卷花卷,唐笑安放学回家正赶上烧火,赶紧摘了书包干活儿。   等母子俩吃过晚饭,天色擦黑,唐墨才拖着两条腿进门。看模样明显累得不轻,腰杆都不如平时挺直。   姜冬月忙问道:“咋了这是?摔得很严重?”   “不严重,”唐墨长长地喘了口气,“脚脖子崴了,胳膊有点儿骨裂,打石膏养着别磕碰就行。”   姜冬月:“那就好。医生让住几天啊?”   唐墨摇摇头:“没住,输两瓶消炎药就回来了。”   说着往后一仰,“看医生不累,修王永富的三蹦子给我累够呛。去的时候车胎放炮,回来车链子又断了,今天光给他修车就花了二十三。”   更倒霉的是,两次都坏在不当不冲的半路,想找人帮忙都找不着。为了早点到卫生所,他至少背亲妈走了四里地,肩膀都发酸。   等唐贵从犄角旮旯冒出来,人家护士都扎上针了,切~   “这也太寸了,就当破财消灾吧。”姜冬月哭笑不得地宽慰唐墨两句,进厨房给他舀汤,“你尝尝,萝卜豆腐汤。”   唐墨不挑食,呼噜噜几口喝掉小半碗,才发觉味道很棒,咸香里透着微微的辣,喝进肚里暖洋洋地舒坦。   仔细看卖相同样不错,汤色浓白,飘着金黄的鸡蛋碎和翠绿的葱花,比外面卖的也不差。   “嘿,冬月你啥时候学会新手艺啦?”唐墨就着花卷将剩下的汤喝掉,很快又舀一碗,“秋冬萝卜赛人参,我看这个放饭馆里面,能卖一块钱一碗。”   姜冬月笑道:“不行不行,我的汤实惠,起码卖一块五。”   这做法是她从刘香惠那里学来的,今天刚试手。在锅里煎个鸡蛋饼,煎到焦香的程度了倒一壶开水,那汤就会像变戏法似的变白变稠,放萝卜、豆腐、白菜等都合适。  最后撒点盐和胡椒粉,再添几片葱花或枸杞,立刻能出锅,乍看甚至比骨头汤更有滋味儿。   “好喝,改天能煮饺子。”唐墨吃着新鲜,将锅里的汤全包圆了,连根萝卜丝都没剩下。   姜冬月打发儿子去写作业,趁拾掇碗筷的空隙问唐墨花了多少钱,“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唐贵还能不知道你吗?”   “……”   唐墨顿了顿,诚实地伸出手,“五百三十,主要拍片子花的多。”   姜冬月:“知道了,晚上再给你添五百,整钱留着,零钱回头你买些肉骨头、鸡蛋什么的,给小贵子家里送过去。”   自从有次买木头钱不够,她就给唐墨配了个随身钱包,里面装着一千块钱,足够应付日常开销和突发情况。   现在马秀兰摔了,甭管伤重伤轻,唐墨这做儿子的都得买点儿东西。她和笑笑、笑安当然就不去了,一来没那份感情,二来凡事有因有果,她妈从病到死都没见婆家人冒泡,她也犯不着再维持面子。   想想又叮嘱道,“你掌握着花,别一下子买太多。”   自家媳妇这样细致体贴,唐墨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买多了我妈也吃不多。”   都肥唐贵一家四口了,不值当。   * * *   马秀兰确实伤得不重。   然而从卫生所回来,她就躺床上没动弹过,晚饭都是由刘小娥喂的。   “明知道我右胳膊摔断了,拿不动筷子,煮面条干啥?想饿死我图清静吗!”   唐贵无奈道:“妈,你胳膊没断。人家医生都说了,是骨裂,一点点小裂缝。”   要不是他妈坚持,上夹板就行了,根本不用打石膏。   “小贵子!”马秀兰噙着两泡热泪控诉,“你是不是妈的亲儿子?我生你养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那年你发烧……”   倒不能全怪马秀兰矫情。她受伤并不重,奈何崴的是左脚,骨裂的是右胳膊,整一个左残右缺,想拄拐杖都不知道该往哪边拄。   好端端的突然变成残废,一时间竟比村西瘸腿的陈老头还不如,自然满肚子委屈。   眼看马秀兰开始翻旧账,摆明了大干一场的架势,刘小娥咬咬牙,打断道:“行了,不就吃个饭嘛,别吵吵了,我来喂。”   喂饭喂饭,早晚噎死你个吃白饭的。  “这还差不多。”马秀兰收了泪暗自得意,还想再数落刘小娥,忽然听到院里有人喊她,是附近的几个邻居来了,只得把话咽回肚里,张嘴吃了口面条。   乡下人情味儿厚,即便马秀兰在石桥村人缘平平,四邻八家也都来看望,区别在于关系好的拎点东西,关系差的空手坐坐,说些宽心话。   这下子可轮到了刘小娥的主场,她一边热情打招呼一边指挥唐贵搬板凳,手上动作不停,挑几根豆芽递到马秀兰嘴边:“妈,吃口绿豆芽,又败火又养身体。”   马秀兰心说你装个鬼呀,刚才还拉着张驴脸呢,然而刚开口一团豆芽就塞进来了,不等她嚼碎,又是一筷子面条。   “妈,多吃点儿面,长寿。”   马秀兰:“唔??”   邻居们都是有眼色的,当即七嘴八舌夸起来,有的夸刘小娥孝顺,有的夸马秀兰好福气,有的夸唐贵能干,想找他落户口,场面一片和谐。   唯有马秀兰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一筷接一筷的面条豆芽,生怕自己被黑心儿媳妇噎死。   偷鸡不成蚀把米,马秀兰夜里睡觉都觉得憋闷,等第二天唐霞领外孙过来,立刻冲亲闺女诉苦,噼里啪啦将刘小娥一顿臭骂。   唐霞惯来会拱火,跟着诉了通坏话,末了拉着亲妈的左手眼泪汪汪:“妈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天,就孝顺你一天,绝对不能让二哥二嫂欺强你。”   马秀兰感动得不行:“到底是亲闺女跟妈亲。小霞你也甭担心,姜是老的辣,随她扑棱蛾子咋样扎翅膀,翻不起浪。”   母女俩越聊越投契,口沫横飞间不知想了多少主意,直到十一点钟唐贵进厨房做饭,才发现刘小娥没去赶集,而是去古家屯了。   唐霞撇撇嘴:“伤筋动骨一百天,咱妈现在最难受的时候,二嫂咋能回娘家躲清闲呢?真是没法儿说,唉。”   唐贵:“这不是有你嘛,你在家伺候咱妈几天,啥时候建军来接你你再回去,省得他老跟你置气。”   “……”唐霞登时梗住了,顺了顺胸口才道,“那是自然,都怪木轩淘气,不然我昨天晚上就来了。”   话说的漂亮,然而中午喂饭时,唐霞不是汤洒了就是米漏了,半顿饭没吃完就报销了一条褥子。   后晌扶马秀兰蹲坑,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妈,你自己稍微使点劲儿呀,光靠我一个,咱俩早晚掉坑里。”   马秀兰:“……”   她倒是想,架不住老牛撵跳蚤,有劲儿没地方用呀。   勉勉强强从茅房出来,马秀兰重新躺床上休息,被子还没抻平,唐霞就把李木轩抱到车后座准备回家。   “我先回去看看,建军一个大男人不会带孩子,瑶瑶不定哭成啥样了。”   出门前不忘低声说小话,“妈你放心,我到家就给二嫂打电话,平常享婆婆福,临到跟前偷懒,没她这样做人的。”   马秀兰:“*^&*%¥#……”   奶奶个腿儿的,这是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呀…… 第164章 买车吧  唐霞说到做到, 回西康村后真给刘小娥打了个电话。   “二嫂,预备在娘家住几天呀?二哥和咱妈都离不开你,忙完早点儿回去吧。”   刘小娥:“哎呀小霞, 你可比你二哥强多了,我走半年他都不待吭声的。你今天去石桥村啦?看见旭阳没有?空闲了给侄子寻摸打听一下昂,谁家有年龄合适的姑娘跟二嫂说说。”   她笑吟吟地很是亲热,徒留唐霞望着座机显示盘的秒数发急,堪堪掐在“55”的尾巴说了声“二哥和旭阳在家等你呢”,赶紧挂断。   人的名树的影,这些年李建军饱受百商银行后遗症的折磨, 辛苦攒了点钱也不敢往外露,更别提扯电话线了。   唐霞为此和李建军吵过几架,奈何一人拗不过全家, 只能来小卖铺掏钱, 回去后瞧见闺女李木子蹲墙角玩泥巴, 忍不住高声发牢骚:“连个电话都没有, 还得掏钱,掏的不是电话费, 全是窝囊废!”   李木子今年虚八岁, 刚上育红班,但个头不高, 胆子尤其小,这会儿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怯怯地看唐霞一眼,扔掉泥巴, 贴着墙根溜出门了。   唐霞见状更气,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她像李木子这么高的时候天天在街里玩闹,全村的叔伯婶姨都能说上话,怎么亲闺女稀里糊涂长成这副模样?   “白生养你了,从头到脚随你爹,干啥啥不成,屁大点事儿指望不上!”唐霞拱进厨房,连骂带摔地发了通火气,然后才坐锅烧水,挑一把芹菜扔案板上,径直去屋里看电视了。   唐霞婆婆就在厢房,明知道唐霞是指桑骂槐却不敢吭声,反而竖起耳朵听着,等了几分钟没动静,方才慢慢挪到厨房洗菜炒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儿子成家不容易,当老人的就得忍让些,唉。   ……   多年姑嫂,唐霞那点儿心思在刘小娥面前根本不够看,不就是想找人伺候马婆子嘛,装什么大瓣蒜。   刘小娥挂掉电话,想想又往学校给唐耀阳打了一个,嘱咐他认真学习,放假带他剪头发,自己安安稳稳地在娘家住了整三天才回石桥村。   回去也不闲着,买了个专门烤火腿肠的电炉子,天天到平村镇和东牛庄的路口摆摊儿。   “现在不修路了,家里全靠小贵子挣那仨瓜俩枣的不够嚼用,我多少能贴补几块钱。”   马秀兰简直要气笑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以前我好胳膊好腿的时候咋不见她挣钱?瞎狗熊绣鸳鸯,装模作样!”   气归气,马秀兰并不敢当面冲刘小娥呛声。因为这三天她和儿子孙子朝夕相对,着实尝到了苦头,不得已学会了左手吃饭,左脚也能配合拐棍略微用力,日常行走坐卧都可以自理。   如果刘小娥再躲回娘家,她还得跟着唐贵顿顿吃剩饭,闻见炒菜那股糊味儿就泛恶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马秀兰一面在家忍气吞声,一面出门四处诉苦,逢人便叨叨刘小娥多么奸滑,多么白眼儿狼,连唐墨给她送猪肉都被迫听了半个钟头,一条一条的愣是没重样。   唐墨:“……”   咋说呢,他妈真是越老越那啥,亏得隔三差五找陈大娘行好,啧。   拧着个“川”字回家,姜冬月已经把锅碗拾掇干净了,唐墨挤了一点儿洗洁精刷铝盆,随口道:“我妈下星期就能拆石膏了,脚上的,胳膊还得再等两天。”   姜冬月:“那挺好,拆了走路轻快,估计就不用拐棍了。”   “是啊,我看那团石膏至少一斤多,糊得脚脖子像个沙袋。”唐墨冲了冲水,将铝盆放进碗橱,“我妈也是的,小孩子都知道不去戏台,她这么大人了非得进去,又折腾又受罪,真不知道图个啥。”   姜冬月瞟唐墨一眼:“图那堆木头呗。戏台的檩条、椽子都没朽,比板厂买的旧木头还好,拉两车卖了烧了都实惠。”   唐墨:“我妈不缺柴火啊,家里有小贵子买煤球,冬天我还给她送几布袋碎木头,够烧山西炉了。”   “……”   姜冬月顿了顿,咽下那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尽量婉转地开口,“没人嫌便宜多,村西修路那会儿,你妈经常往回装沙子、装洋灰,听会粉说还倒卖了一批树苗。现在戏台塌了,呼啦啦那么多木头,肯定眼热嘛。”  可惜这件事归赵成功管,唐贵的面子不好使,连带马秀兰也白丢了一次脸。   唐墨打破脑袋想不到竟然会是这种原因,挠挠头沉默了:“……”   难怪他进唐贵家时总觉得哪儿不一样,仔细想想,是因为院里抹了新台阶,沿墙根的位置还铺了二尺宽的水泥道,不怕淋雨浇土。   “宰相门房七品官,自从小贵子选上干部,他家里外里没少沾好处。”姜冬月边说边削苹果,削完切成四块放碗里,“吃吧,这布袋苹果有点儿蔫了,得赶紧吃。”   “哎对了,上次批发的运动服和绒裤卖挺好,我想再批一次,捎带把初冬的厚外套、保暖衣购上,有便宜袜子了也囤点儿,咱们过两天去万通市吧?”   唐墨两口消灭了苹果块:“行,我先把三蹦子准备好,气管雨披都带着,保险。”   夫妻俩拿定主意,又听了听天气预报,大后天便出发了。到达万通市国际城,发现人家扩建了半条街,新添几十家商铺,随处可见红彤彤的开业横幅。   新店为了揽客,通常价格会略低些,姜冬月和唐墨打问了一圈,最后从新店买了袜子和鞋垫,其他衣裳仍找熟悉的老店采买,结结实实装了七个大包裹。   他们出一趟远门不容易,能买多少是多少,下次再来就到腊月了,专买对联窗花等年货。   东西太多,姜冬月不肯让唐墨硬扛,买了一个拉货的铁架子。但是今天坐火车的人太多,两人前后配合着挤上去累得够呛,后背都汗湿了。   “同志,火车不让带这么多行李,严格来说每个乘客不能超过二十公斤,你们五十公斤都有了,应该办托运。”来查票的乘务员脸色很不好看,“下次注意,再这样罚款了。”   唐墨擦擦汗:“对不住啊领导,我们乡下人头一次进省城,以后就知道了。”  他态度诚恳,那乘务员没再说什么,很快去查别人的票了,姜冬月靠着包裹休息,偷偷冲唐墨竖了个大拇指。   出息啊老黑,都会忽悠人了。   摇摇晃晃地挨到洪金市火车站,夫妻俩连推带拉挤出车厢,穿过地下通道出站,将将赶在五点前把包裹摞到三蹦子里捆紧。   姜冬月坐到前座,长长地松了口气:“咱走吧,回去天就黑透了。”   “嗯。”唐墨应了声,旋转右车把,慢吞吞地往回返。   城里车多,加上包裹遮挡视线,他开得非常小心,直到穿过市区踏上熟悉的土路,才加快速度突突突地前进。   此时夕阳已彻底隐去了踪迹,道路两旁的杨柳树模糊成连绵的黑影,在深秋凛风中飞速后退。   姜冬月打量左右,目光从零星的疾驰而过的汽车身上掠过,忽然心头一动:“老黑,咱们买辆车怎么样?”   “你咋想起来买车了?”唐墨嘿嘿直笑,“其实我刚才正琢磨这事儿呢。买吧,有辆车多好啊,去哪儿都跑得快。要是熟练了,还能走高速上万通市批货,比坐火车强多啦。”   他明显早想过买车,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上次送笑笑,我就羡慕那些开车的家长,孩子轻松大人也轻松,下雨下雪都不怕湿。”   “就是养车费钱,听说买车的时候必须买什么保险,啥都不干先掏千把块。买回来不开吧,干坐着赔本儿,经常开吧,汽油也不便宜。”  姜冬月不自觉地跟着笑:“那就开,钱花在哪儿都值。你看咱家那台拖拉机,除了秋麦天用一用,平常都闲待着,照样离不了。等咱家买来汽车,我就开着它出摊儿,三蹦子淘汰了。”   “嘿,看把你能的,什么都敢想。”   “现在攒钱了嘛,当然要往好处奔……”   唐墨和姜冬月都不是爱空话的人,回到家归置了衣裳包裹,夜里吃过饭盘了盘手头的存折,又把买车的好处坏处翻来覆去思量几遍,第二天便决定买。   但是不买时兴的小轿车,买那种长出一截的面包车,内里地方宽敞,载人拉货都方便。   这种车从三四万到十几万都有,实打实的大件,两口子不敢轻忽,忙了几天卖完板厂的木方,特意找赵成功帮忙掌眼,一起去青银县的汽车城摸底。   汽车城在青银县北郊,仨人转悠来转悠去,发现买车不用驾驶证,想上路必须有证,否则交警一逮一个准,严重的还会扣车甚至拘留。   赵成功:“现在真是细致了,以前都没听说考证,咱们村里镇里那些车拉货也没人查道。”   “……”姜冬月十分尴尬。两口子俩脑袋,愣是没想起驾照这事儿,一门心思兴冲冲买车,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唐墨反倒看得开:“考就考,我第一次摸方向盘就会开拖拉机,考个驾驶证不算啥。”   他买车的头号任务是接送孩子上学,没证可不行啊。 第165章 报名(补)  从青银县回来, 唐墨斗志昂扬地开始打听驾校。   这年月买车的人不算多,驾校就更少了,全洪金市统共不到十家。唐墨骑着电动车溜溜哒哒跑了一天, 很快圈出了能选的三家。   “路通驾校在洪金市往北的那条公路上,挨着一片小树林。长征驾校更靠西,再走走就到火车站了。最后一个叫久安驾校,就咱们去青银县拐弯的大路口,下了坡一直朝南。”   姜冬月正在搓棒籽儿,唐墨顺手抓了几粒边说边比划,“这个三十多里, 这俩四五十里,剩下的什么中原、长顺,离得更远, 我就没往那边跑。”  “报名费倒是差不多, 路通和长安都要四千五, 久安便宜点儿, 四千二。”   姜冬月吃惊道:“这还便宜啊?够买一台三蹦子使不清了。难怪路上开车的人少,啧。”   这么一对比, 唐墨心里也有点虚, 但是开汽车不比别的,能自己捣鼓着练练, 汽车速度快价钱高,稍不注意就是车祸,得有个教练领着才能进门。   怕姜冬月嫌贵打退堂鼓,唐墨绞尽脑汁回想驾校的好处:“报一次名顶三年, 三年中间考过了就行,教练他们每年打点车管所, 包过。”   五百块包过费先不提了,反正没考过的可以退回来。   姜冬月没发现唐墨的小心思,想了想说道:“改天咱俩一块儿看看吧,哪家好报哪个。离得那么远,骑电动车一来一回就是半天功夫,说什么也得把证考出来。”   唐墨心眼儿少,四千多又不是小钱,千万不能被黑心驾校坑了。   另外,“俩人报名能打折吗?我也想试试。”   这回轮到唐墨吃惊了:“你想考驾驶证?”   “我怎么啦?”姜冬月瞪唐墨一眼,“我不能考吗?笑笑上小学那会儿,我每天跟着她学习,认的字儿可比你多。”   “……”   唐墨哑口无言,他确实没有媳妇识字多,唯二的小红花还是闺女颁发的“进步奖”。   但是,唐墨上下打量姜冬月,真想象不出来她开车是什么模样,“你行不行啊?平常都不敢开三蹦子进城,咋突然有胆量开汽车了。”   姜冬月:“慢慢练嘛。等咱家有了车,我就开车出去卖衣裳,怎么也比三轮三蹦子高级。”   主要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卖衣裳的门市越来越多。甭管质量好坏,人家都在屋里干干净净地挂着,不受风吹日晒。   相比之下,有人就开始嫌赶集卖的是地摊儿货,不上档次,根本不愿意过来瞧。   她要不是占了先机,几年下来攒了些名声和老顾客,而且款式新颖、批货价格低,今年恐怕都赚不到钱。   饶是如此,腊月底仍然要卖几天对联,不能全靠衣裳支撑。   “嘿,做生意的门道就是多,换个粗心大意的恐怕早赔本儿了。”唐墨十分感叹,扭头看看表快五点了,忙指挥姜冬月洗手做饭去,“这点棒籽儿我自己搓就行。”   他手大力气大,不怎么爱用改锥,靠棒子芯一搓就哗啦啦地掉。全部搓完后收拾簸箩、扫地,又把棒子芯扔锅炉里,顺手铲半盆炭,陀螺似的忙乎了一圈,终于理顺了思路,“冬月,咱俩分开考吧。”   “我问教练了,驾驶证一共要考四科,一和四是做题,二和三是开车,起码得练个十天半月才行。你晚点儿考,到时候我开咱自己的车带你练习,又省事儿又方便。”   姜冬月顿时乐了:“行啊老黑,要是能成,说不定我连报名费都省了。”   夫妻俩商量一致,过几天给麦子浇了越冬水,嘱咐唐笑安看家,就带着钱和身份证一起去驾校报名。   原计划报最便宜的或距离最近的,结果刚到永安驾校,就看到两个学车的人在和教练推搡,大骂对方收了一千块的红包不办事,害他们报名过期要再交四千等等。   天呐,三年都没考下来驾驶证吗……唐墨和姜冬月听了一耳朵,默契地调头向西,直奔路通驾校。   到了一看,路通驾校的铁栅栏门锁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公告,居然因为失火暂时关停整顿了。   “上次来都吹得挺牛啊,”唐墨皱着眉头满脸困惑,“今天是咋了?一个二个的出毛病。”   姜冬月安慰道:“没事儿,总比掏了钱再出毛病好。”   “对,幸亏咱们在家待了几天。”唐墨说着,挪到车后座让姜冬月载他,“一直往前,过一个垃圾回收站就到长征驾校了,你先认认路。”   姜冬月:“……行。”   路通和长征相距不远,她骑了约莫二十分钟,就看到了红色的指示牌,赶紧减速拐弯。   可能是位置偏僻的原因,这个驾校面积更大,S形水泥路的空地间还种了各色萝卜,叶子蔫答答地泛黄。   两辆白色汽车正一前一后地在水泥路上行驶,速度很慢。还有三辆在稍远处,彼此间隔一个空位缓缓移动,看样子应该是在练习倒车。   路的尽头是两座铁皮屋,门口分别竖着“报名处”和“财务室”的蓝标。有个上岁数的大姐端着茶杯出来倒水,远远地冲他们喊了一嗓子,“考驾照的来这边昂!”,喊完用力挥了挥手才进屋。   唐墨瞬间精神了:“这家不错啊,有人气儿。”   姜冬月觉得也是,停稳电动车后和唐墨一起认认真真地看了十几分钟,然后才去铁皮屋找工作人员。   这种屋子特别薄,不扛冻,所以门帘挂得非常厚,里外里整整三层。唐墨费了点劲儿掀开,发现前面有几个人正在排队照相,一问都是报名考驾驶证的。   人多力量大,唐墨顿时更放心了,和那个大姐打声招呼,领了两张报名表趴椅子上填。   他参加过扫盲班,还当过木匠,会描些花样,平常记账、算数都没问题,但是手里的表格太细了,一会儿姓名、身份证号,一会儿地址、联系人,唐墨填着填着就冒了汗,小声让姜冬月帮忙。   姜冬月:“……”   她看唐墨手背青筋都起来了,还以为这人是心疼钱多,肚里头纠结,万万没想到是不会写字愁的。   噫~   大半个钟头后,唐墨终于完成了填表交钱、复印身份证、照相、按手印等流程,正式成为长征驾校的学员。   教练也安排好了,是个身材高瘦的中年男人,可能因为天天在外面跑,脖子脸晒得黢黑,越发突显出一口白牙,叭叭叭地格外能说会道。   “来我们长征就对了!车多教练多,下星期添一批新车,正好赶上。”   “驾校的车都是二手,捷达桑塔纳,可二手也分新旧呀。路通驾校着火那事儿听说没?就是因为车太旧,磨损厉害,早该报废了。”   “每辆车都有编号,23号、56号归我管,以后你练车就找这俩,只要里面没人,随时都能开。”教练边说边把唐墨按到驾驶座,自己挪副驾驶位置,“有钥匙,你打着火先跑两圈儿,认认里面这些零部件啥是啥,以后考科一熟悉。”   唐墨:“……我没开过车。”   教练大手一挥:“放心开!油门都锁了,我这边还有一个脚刹,双保险,绝对没问题。”   “成,那你照应点儿啊。”唐墨深吸口气,按照教练的要求拧钥匙打火,很快在水泥路上移动起来。   他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摸过汽车,刚上手颇有些紧张,生怕哪里弄不对了撞树,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开了几分钟,确定这汽车还没自家拖拉机跑得快,唐墨的胆量立刻膨胀,不但尝试了转方向盘拐弯、踩刹车加减速度、甚至还爬了驾校最西边的矮坡,绕8字路走了一个来回。   他开得稳当,教练也挺高兴:“就这个状态!只要保持住,绝对一鼓作气拿下驾照!”   千万要争气啊,今年他手底下的学员个个补考,急需几个聪明胆大的拉升通过率,否则年底考评就完了……   唐墨完全不知道教练的期望,熄火后约了尽快考科目一,就兴冲冲揣着牛皮袋回家,豪气地告诉唐笑安家里要买车。  “以后爹开车送你姐姐上学,等放寒假了开车去动物园,好好玩一天。”   男孩子没有不喜欢车的,尤其是唐笑安这个年龄,疯跑时嘴里都要喊“战神号永不放弃”、“旋风冲锋”,一听自家要买车,眼睛亮得仿佛灯泡:“爹,真的吗?能不能买四驱小子那种车?”   唐墨没看过《四驱小子》,刚想点头就被姜冬月拦住了:“那是玩具车,咱们要买面包车,装东西多。”   唐笑安想了想,感觉面包车也行,很知足地搓搓手:“妈,我们什么时候去买?”   “一个月吧,”唐墨拆开牛皮袋,翻出薄薄的《驾考宝典》,“爹考下来驾照就买,到时候带你和笑笑都去。”   姜冬月心说你可真能吹,别人还有三年考不上的呢,但父子俩都在兴头上,她便没吭声,只早早做了晚饭,催唐墨吃完饭看书,“争取一次考过,别叫孩子们笑话。”   唐墨咽下嘴里的花卷,自信道:“好苗结好果,笑笑和笑安都会考试,我当爹的更差不了。”   ……   两个小时后,姜冬月刷了锅碗,看了一集电视剧,洗了毛巾,然后给唐笑安拉灭灯,回屋就见唐墨歪坐在床头,皱着眉毛捂着胃,一派痛苦模样。   “?!”姜冬月快步上前,“怎么了老黑?肚子疼吗?”   “没事,”唐墨故作虚弱地摇摇头,将那本《驾考宝典》举起来,“冬月,你说这东西是不是有毒?看一会儿我就犯恶心,哕~”   “……”   姜冬月顿了顿,伸手在唐墨肚子上揉揉,“可能刚怀上吧,习惯就好了。”   “噗嗤!”唐墨忍了一下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166章 父子兵  实话实说, 在翻开《驾考宝典》之前,唐墨打心眼儿认为科目一很简单。毕竟全部都是选择题,运气好点儿的连蒙带猜就能过关。   谁成想那么薄的书, 里面的题密密匝匝地比雨点还多!   唐墨不是懒散的人,虽然心里发怵,仍旧认认真真地捧着书,试图往肚里灌墨水。奈何李逵绣花力不从心,看着看着就开始眼晕,连ABCD都面目狰狞起来,活像四个吊儿郎当的洋鬼子。   姜冬月安慰他:“没事儿, 万事开头难,你今天看一点儿,明天看一点儿, 慢慢就能看完了。”   “对, 不能着急, 慢工出细活。”唐墨给自己鼓鼓劲儿, 硬撑着眼皮连续看了三晚,恶心症状非但没有缓解, 反而更严重了, 转天醒来瞧见桌上的《驾考宝典》就脑壳发胀。   好巧不巧,中午吃饭时教练打来电话, 说他预约了十天后的科一考试,让唐墨当天六点前到驾校,由他开车载学员们一起去考场。   “今年考场升级,教室分配也变了, 没去过容易迷路,你千万早点儿来驾校啊, 大门口空地集合。”   唐墨:“……知道了。”  他一副愁苦模样,逗得姜冬月哈哈大笑:“去就去吧,又不是下山西挖煤,就当提前熟悉地方了。”   唐墨叹气道:“我才看了十二页,恐怕去也是白费工夫,唉。”   “爹,我有办法!”唐笑安竖着耳朵听家长闲聊,越听眼睛越亮,抹抹嘴站起来,感觉自己十分高大,“我们老师说啦,一个人学习没有乐趣,所以要到学校上课。爹你一个人在家看书,肯定也没有乐趣,我来帮你吧。”   他边说边掰手指,“我能给你提问、抽查,还能出卷子、对答案,像姐姐以前教我那样。”   “嘿,笑安都能出卷子了。”唐墨顿感老怀欣慰,“要么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刻还是儿子顶梁柱啊!”   “笑安真棒。”姜冬月跟着夸了几句,又约定唐墨考过科一后吃顿大餐庆祝,“炖锅猪肉,卤几条猪尾巴和鸡爪。”   唐笑安最爱啃这些东西,高兴之余还有些不好意思,脸蛋红扑扑的:“妈你放心,我爹一定能考过!”   儿子这样积极有信心,唐墨更不能落后,傍晚特意早俩钟头歇工,回家配合唐笑安的“计划表”看书,还做了整整二十道题。   真别说,自己捂着猜答案和拿笔做卷子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紧张,新鲜,记得牢靠。   有进步就有希望,唐墨重拾信心,接连做了三天卷子,想想唐笑安写字太多手腕累,让他以后改成念题目。   唐笑安摇摇头:“爹,这种画图题不能念,后天轮到别的题了才能念。”   “行,你看着办吧。”唐墨应了声,抓起圆珠笔开始写今天的卷子,嘴里念念有词,“这个标志是人行道减速,这个是施工……”   他答题的时候,唐笑安手执刻度尺,像老师监考一样绕着走来走去,心里偷偷得意。   自己出题别人做,这种滋味儿真是太好了,他终于体会到了姐姐的快乐啊哈哈哈哈哈!   可惜好景不长,刚快乐没几天,唐笑安就被亲爹反向打击了。   “答案是‘十五日以下拘留,罚款’,不是吊销驾驶证。”   “昨天刚做过这道题,除了司机名字不一样,别的都一样!”   “这是多选题啊,选错、少选、多选都算错,都扣分。”   “爹,你之前选的对呀,怎么又改了?”   唐笑安简直震惊,不明白为什么他爹对限速、拐弯、绕行之类的图标题百发百中,到了法规部分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几乎全靠蒙。   最要命的是运气差,平均蒙二十个只能对半个。   完蛋,照这样下去我爹百分百不及格啊……唐笑安翻翻日历,发现考试近在眼前了,火急火燎地想要多出题弥补。   然而根本没用,他爹该怎么错还是怎么错,甚至得分更低了。  唐笑安:“……”   他撇着嘴巴,比自己学不会更伤心,但坚强忍住了,干巴巴地鼓励道:“爹,加油,相信自己。”   老师说过,自信心是成功的秘诀。他爹马上要考试了,他不能打击家长,要鼓励。   孩子的伪装在大人面前不堪一击,何况是自家孩子,唐墨登时就哽住了:“……”   咋说呢,好像活了半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咳咳,快洗脚吧,明天得早起。”姜冬月忍住笑,哄了唐笑安几句打发他睡觉,关起门捂着嘴乐个不停。   “老话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幸亏我没跟你搭伙报名,不然现在发愁的就该是我了哈哈哈哈!”   唐墨气得挠姜冬月两把,哼道:“有啥好笑,真是懒得理你。”   说完翻过身闷头睡觉,第二天五点就骑电动车出发,还把驾考宝典卷起来揣进军大衣兜里。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他第一次正儿八经考试,万万不能放弃。   ……   七点四十分,唐墨拿到准考证,排队往候考室走。   考号是机器抽的,他正好抽到了“8”,非常吉利。   唐墨摩挲着厚实的纸卡,心里暗自庆幸。运气这种事很难讲,他说不定就碰巧考过了呢,嘿嘿。   ……   八点十八分,唐墨推开玻璃门,沿箭头指示的出口走出考场,整个人仿佛冬天瓮缸里腌过的白菜。   MD,拿笔写字就够费劲了,怎么好端端摆了满屋子新电脑?   他连鼠标都不会戳!   教练经验丰富,一看这脸色就知道没考过,忙招呼他上车:“歇会儿昂,等其他学员出来了我们一起回去,市区住的那三个刚走。”   唐墨小心问道:“人家都过了?”   “没有,全军覆没。”教练掏出烟点着,深沉地吐一口烟圈,“我现在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张他们身上,就差烧香拜佛了。”   没等多久,长征驾校的四个学员先后从考场出来,除小张之外都苦着脸。   教练哭笑不得地踩灭烟蒂,“还行,没有颗粒无收。”   唐墨:“^&*%¥#…”   NND,考试真难,他以后再也不笑话别人家孩子考分低了…… 第167章 抓阄儿  考科目一没有次数限制, 挂掉后间隔十天便能补考。   然而教练要预约时,唐墨坚定拒绝了:“我再练练,火候差不多了给你打电话。”   人生第一次考试就赶上升级换电脑, 弄得他手忙脚乱满头汗,比一口气锛三天棒秸还累,必须回家缓缓。   考场位于洪金市西北郊,唐墨先坐教练车回驾校,再骑电动车往石桥村返,中途遇见卖苹果的又挑了三十斤,拐进家门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姜冬月正在厨房炖肉, 咸香浓郁的味道飘得满院子都是。唐笑安因为上体育课放学早,也蹲在厨房门口干活儿,手边堆着几个削干净皮的土豆。   他听见动静一抬头, 眼睛里“嗖”地燃起了小火苗:“爹, 你回来啦!今天考试难吗?考过了吗?”   “……”唐墨刹那间变成了课堂被老师点名的差生, 先放稳车子, 再用力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害, 题目太难了, 爹在家看过的一个没考,还得用电脑戳答案。那鼠标光秃秃地滑溜, 一不小心就点错了十个,唉。”   唐笑安没见过电脑,自然亲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边刮皮边道:“爹,没事儿, 我们再来几次肯定能考过。”   唐墨点点头:“对,不磨不练,不成好汉,多磨几次准成。”   父子俩互相安慰,成功让“挂掉科一”这件事听起来好像运气太差造成的意外,一个抛飞了没考过的心虚,一个扔掉了没教成的内疚,高高兴兴地洗了手啃苹果。   等午饭上桌,两人个顶个吃得欢实,连锅底米汤都没剩。   嘿,这是无官一身轻啊……姜冬月暗自好笑,傍晚拎着猪脊骨和苹果到三中看闺女时,忍不住学了一通,末了道:“别看笑安平时像我,内里还是随了你爹,争强好胜要面子,真跟你爹一个模样画出来的。”   唐笑笑从没想过亲爹有一天也会为考试发愁,边吃东西边乐,含糊道:“挂就挂吧,等我放假回去了教我爹,保过。”   担心唐墨学不对方法浪费时间,当天夜里下了晚自习,她特意往家打电话,“爹,我快期末考了,考完就放寒假,到时候咱俩一块儿看书吧。你平常拉锯太累,所以学习效果差,等我回去咱们突击十天半月,很快就能考过啦。”   唐墨喜得眉飞色舞:“好好好,爹在家等着你!”   挂掉电话,他立刻将那本《驾考宝典》扔到柜顶,“还是闺女贴心,知道我早不想看见这玩意儿了,嘿嘿。”   姜冬月故意逗他:“快拿下来偷偷用功吧,万一闺女出马你又挂了,可咋交待?”   “边儿去,根本没有那回事。”唐墨端起木盆,续了点热水自己泡脚,“笑笑天生会学习,挂不了。”   前几年有俩乡亲偷偷找过他,想让笑笑给自家孩子辅导作业,封红包,他统统拒了。   都一个村里的,谁不知道谁,笑笑就算文曲星下凡也雕不出来榆木疙瘩,何必没事惹一身腥。   他就不同了,打小擅长手工活儿,在木匠厂看见老师傅做什么花样就能比照着做。笑笑成绩这么好,十有八九随他的脑子,错不了。   思想一解放,唐墨浑身都松快了,第二天大步流星地去板厂拉锯,还打电话约了要两车木头。   天越冷板厂行情越好,村西每天都能看见货车载着旧木头新木头来来回回。刘国辉的生意尤其旺,前阵子刚添了机器,砂光、拉锯的足足有八个人,一家能顶普通的三家。   唐墨看在眼里,心中颇有些羡慕,但他从小省俭惯了,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揣着钱包不干活,每天溜溜达达当老板是什么模样,略想了想便将那点酸劲儿抛开,每天守在板厂,和工人们一起干得热火朝天。   现在他抓紧时间多挣钱,明年买车时手头就能宽裕些,争取一次买辆好的,开出去风光。   唐墨忙乎的时候,姜冬月也没闲着,囤了一批柔软带薄绒的布料,在家哐哐哐地裁秋衣秋裤。   没办法,最近晴天太少,隔三差五地不是刮大风就是飘小雪,她愿意出摊,也没人愿意赶集,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想辙,多少赚些贴补。   忙忙碌碌地很快便进了腊月,唐笑安和唐笑笑先后考完试放假。姜冬月特意做了顿水煎包庆祝,又在客厅摆了几个浅盆,用旧衣裳捂着发绿豆芽和豌豆苗。   平常孩子都上学,白天她就不怎么添煤烧锅炉,如今放寒假了暖气管烧到烫手,不能浪费热气。   唐笑笑忙道:“妈,让我发吧,正好写观察日记。”   “行,都交给你了。”姜冬月一口答应,想了想又叮嘱闺女,“咱家瓮里的水太凉,你先舀到盆里放一放,然后再浇水。早晚洒点儿就行,太湿容易烂根。”   唐笑笑:“知道啦。”   她初中生物课简单学过种子,上了高中又学,内容自然更多,单是寒假练习册就有一整本。   观察日记属于实操作业,老师不怎么检查,但唐笑笑仍然认真照料,并剖开发芽的豌豆种子画图,什么子叶胚芽、胚轴胚根,都描得有模有样。   写作业之余,唐笑笑也没忘记看《驾考宝典》,自己熟悉两遍后再拉着唐墨一块儿学。   她年龄不大,然而已经上了十多年学,历遍大大小小的考试无数场,很有经验,迅速就摸清了亲爹的水平,开始对症下药。   “爹你看,交警的手势都有规律……要是图片模糊,你就看他的帽子,看清脸朝哪边,就能分清左右。”   “这是我和笑安做的模型,离合、刹车、油门,还有一个操作杆,你先试试。”   “不会做的题可以看选项, abd只有七八个字,c有快二十个字,那就选C,三长一短选一长嘛。”   “如果判断题完全不会,就蒙吧,全部选对钩或者全部选叉号,一定程度能提高正确率……哎笑安!你不许记,你天天上学呢,该用功就得用功,咱爹这是实在没办法。”   唐笑安吐吐舌头:“好吧。”   唐墨:“……?”   一回生二回熟,甭管唐墨的心情多么复杂,被唐笑笑拉着拽着仔细过了几遍《驾考宝典》,他确实更熟练了。别的不提,猜答案时二十道里能对九道,简直鲤鱼大翻身。   “嘿,运气上来了啊。”唐墨转着铅笔跃跃欲试,“我年前再考一次?”   唐笑笑真诚道:“爹,你放心考吧。考试前一天咱们重点突击,猛看一天书,绝对能考过!”   反正补考不要钱,万一挂了就再练,多考总是没错的。   “行,那爹趁着热乎劲儿试试。”唐墨鼓起信心,找教练预约了腊月二十六,年前的倒数第二场考试。   他瞧过月份牌了,那天诸事皆宜,是个好日子。考之前让冬月顺便烧根香,灵不灵的多念念。   最重要的是,板厂二十四算账歇工,他二十五在家突击的同时还能守着锅炖鱼炖肉,不耽误正事儿。   唐墨计划周详,也舍得下功夫,报名后每天夜里都翻个把钟头的书,生怕考不过被一双儿女笑话。   “老黑,歇会儿吧,”姜冬月看他绷着脸抿着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便端了筐带壳花生过来,“吃点再看,这不离考试还有八|九天吗,来得及。”   唐墨摇摇头,满脸的正气凛然:“不吃了,我得抓紧时间,时间就是生命。”   姜冬月:“……那也不能天天看。年根儿底下本来就忙,别把你累着了。”   “没事儿,”唐墨把《驾考宝典》卷成喇叭状,深沉地叹了口气,“笨鸟先飞,再不行还有头悬梁,锥刺股,我说啥都得把这破考试过了。”  不然老父亲的脸面往哪搁啊。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铁门有些动静,王满仓的声音随后响起:“老黑在家不?老黑,我找你窜忙来啦!”   “在家,哥你吃饭了吗?”唐墨忙掀帘子迎出去,又给王满仓抓花生,“尝尝,后晌刚炒的。”   王满仓:“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真是赶上了。”   他边说边抓几粒小的,捏开口往外倒花生米,一边吃一边说起来意,“大队通知了,叫晚上八点都过去抓阄儿,抓着哪块宅基地算哪块。”   唐墨咂咂嘴:“怎么抓个地整得神神秘秘,还大晚上行动,啧。”   “甭提了,比贼还像贼呐。”王满仓从兜里摸出烟点燃,“一共放十五块地,至少二十几家抢,看运气吧。”   姜冬月之前听唐墨提过一耳朵,但并不了解具体规则,好奇道:“要是都抓住了咋办?比如你和老黑,一人抓着一块,能给两块地吗?”   王满仓:“那不成。大队干部猴儿精,像我跟老黑这样的算一帮伙,抓的多也只能挑一块地,剩下的分给别人再抓。”   担心姜冬月不知道押金的事儿,王满仓没敢细说。因为这次村里放宅基地的规矩特别繁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听得人脑袋瓜嗡嗡的。   他自己整交了八百块钱,才登记成“主标人”,唐墨则交了五百块记成“次标人”,无论抓到什么阄儿都算他头上,自己不落东西。   次标明显是出钱出力给主标帮忙,人数越多越容易中。然而大队又有要求了,每个主标顶多配一个次标,防止有人家呼啦啦来一群,不公平。   叼着烟琢磨,这些规矩没啥问题,可王满仓心里就是贼别扭。他们家自太爷爷那辈就在石桥村讨生活,因为祖辈贫农,最早的宅基地是免费分的,后来社员掏点钱,还给办个证。   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村的大队捣鼓这些,比城里做生意还有门道,真是稀奇。   “我想着尽量办成,要是手气臭抓空了,就得千方百计打听谁家卖院子。”小卖铺的便宜烟不经抽,王满仓很快抖落烟灰,将烟蒂踩灭,低声抱怨道,“小龙媳妇脾气太冲,见天跟会粉吵架,我一天三顿加夜宵地劝,死活劝不完,明年必须分家了。”   “……”姜冬月和唐墨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王小龙去年冬至娶亲,他们俩都去窜忙了,当时还嘀咕过新媳妇个头瘦小,嗓门也低弱,恐怕是个脸皮薄的内向人。   结果人不可貌相,新媳妇翻过年就开始和王小龙干仗,各种挑公婆的不是,哪怕钱会粉嘴皮子利索,在村里数得着能说会道也没招儿。   逼急了甚至偷偷找姜冬月哭过两场,眼睛差点肿成核桃。   毕竟疏不见亲,旁人不好顺着说什么,姜冬月想了想安慰道:“过日子上牙碰下牙,没有不拌嘴的时候,等他们自己当爹当妈,估计就磨合出来了。”   唐墨:“对,小龙他俩都年轻,没个定性,还得再长长。”   “看命吧,过成啥样算啥样。”王满仓说着,“咔嚓”按下打火机又点一根烟,“反正做老人的给他们抻够劲了。”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不知道将来笑安娶媳妇了是啥样光景……唐墨随口宽慰两句,看看表已过了七点五分,就找手电筒和王满仓一块儿朝大队走。   乡下人爱凑热闹,这会儿大队肯定聚不少人了,他们也看看阵仗去,听听村干部咋说。   “带走磕吧,干坐着憋得慌。”姜冬月用塑料袋给唐墨装了些花生,嘱咐他回来喊一嗓子,便锁上大门回屋。   刚坐下就被俩孩子围住了,这个问“什么是宅基地”,那个问“咱家买宅基地么”,叽叽喳喳像两只泥窝里探头探脑的雏燕。   姜冬月挨个揉了揉:“看看你们俩,听见满仓大爷来了,溜得比兔子还快,都不出来叫人,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   说来奇怪,笑笑和笑安生下来都是爱笑爱闹的脾性,刚会走路就能摇摇摆摆地上街,看见谁都冲人家咿咿呀,从不怕生人,所以她盯得很紧,总怕孩子被拍花子拐走。   现在一天天长高,反倒不爱见人了。尤其是笑笑,放假了也不出门,偶然出去买点东西,必要骑电动车,那叫个来去如风,恨不得往身上贴张隐形符。   “村里哪个叔叔大爷的来咱家,都是客人,你们做主家的要招待一下,显得客气有礼貌,记住了吗?”姜冬月殷殷叮嘱了儿女一番,然后才转移话茬,“宅基地就是盖房子的地皮,有了宅基地才能盖房,不能随便盖。”   唐笑笑眉头微皱:“满仓大爷还用盖房子吗?我记得他家特别大,院子里还有一个拱门,很宽敞。”   两代人合不来,地方再大也白搭……姜冬月含糊道:“日子越过人越多,燕燕她哥不是成家了嘛,早晚会生孩子养孩子,盖个自己的院子方便,将来燕燕结婚了好走动。”   唐笑安只认识王燕燕,对王小龙没什么印象,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惦记着别人家有的自己家也想有,小声问道:“妈,我大爷买宅基地,我爹为啥不买呀?咱家是不是没钱了?”   “……”   姜冬月顿时心头一梗,缓了缓才开口,“咱家有钱,可惜没资格买,等你们俩长大了自己立户口才行。”   地是乡下人的命根子,不管田地还是宅基地,能买的话谁都想多买。   然而这些年生活条件好,乡亲们嫁姑娘、娶媳妇、生娃娃,渐渐地显出了点儿人多地少的趋势,宅基地相应卡得越来越严。   譬如石桥村这次放宅基地,就要求分户,即子女从父母的户口里面独立出来,自己另开一个户口本做户主。她家儿子闺女都未成年,更别提顶门立户了,自然不能买。   香喷喷馅饼就在眼前晃悠却吃不着,姜冬月颇觉可惜,暗自念叨了好几天“知足常乐”。本以为自己心胸宽广,看得开,不曾想事到临头了还是有一点点儿酸……   “没事,不买就不买吧。”姜冬月把花生壳搓进锅炉,既开解孩子也是安慰自己,“你们满仓大爷只有一个院子,咱们家有俩院子,很够住了。”   ……   石桥村的大队有四间砖房,入冬后为了省煤,只在第二间烧了山西炉,平常有啥事都聚在这一间屋里办。   今天抓阄儿来的人多,陈爱党便指挥唐贵和刘晓康借了俩炉子,有烟筒的放到第三间屋,没烟筒的那个搁在院里,填满棒子芯和碎木头,烘烘地烧着。   这会儿好几个乡亲正围着炉子烤火扯闲篇,呱唧呱唧说得热闹,陆陆续续地还有人往这边走。   王满仓和唐墨赶紧凑过去扎堆,还没烤热乎手,就见唐贵举着喇叭出来吆喝:“抓阄儿的乡亲注意啊!先到刘晓康那边领号码牌,领了牌才能抓阄儿!都注意秩序啊,今天排队抓阄儿!”   “来了来了!”   “晓康给叔留个靠前的!”   众人一蜂窝涌过去,发现桌面上备了两副扑克牌,主标和次标领的号码都相同,旁边还有盘起来的绿色塑料绳,预备着一会儿排队用。   “咋这么正式啊?弄我心里怪紧张的。”   “怕啥呀,都是第一回抓宅基地,抓着啥算啥。”   “听说是唐贵搞的,这小子真能折腾人。”   “在哪个屋里抓呀?是不是东屋那个大纸箱子?”   唐墨只是帮忙,对这些琐碎流程不怎么在意,领了号码牌就去烤火,老神在在地剥花生吃,偶尔给别人分几颗。   反正只要不看《驾考宝典》,叫他干啥都觉得舒坦,整个人精神倍儿棒。   等到八点,陈爱党和其他村干部主持抓阄儿,唐墨便跟在王满仓身边,按顺序排进队里,飞快摸了一张纸团出来。   “先看我这个吧。”王满仓小心翼翼展开自己手中的,发现啥都没有,是一张空阄,登时脸色僵了僵,“老黑,看、看看你那个……”   唐墨清清嗓子:“咳,放心吧,我手气好。”   他边说边慢吞吞展开纸团,瞥见隐约的黑色墨迹后才加快速度,手指一捻,露出连笔的“贰佰”字样。   “成了!还是个大的!”王满仓霎时间喜得眉毛乱舞,“啥也甭说了,明天咱哥俩下馆子去!” 第168章 打群架  顺利抓到好阄儿, 王满仓心中大石落地,第二天晌午硬拉着唐墨要下馆子:“总算能打发小龙了,咱喝两盅庆庆。”   唐墨:“客气啥呀, 咱们俩谁跟谁,不搞那套虚的。”   “走吧走吧,我叫会粉管得半年没摸过酒盅了,”王满仓拽住唐墨,“正好你不爱喝,叫我借个光,不去就是不给哥面子了啊!”   “成, 那我换个大袄,身上都是锯末。”唐墨推辞不过,回家略拾掇了一下就和王满仓作伴去平村镇。   他为人实诚, 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功劳, 死活不肯上大饭馆, 而是到熟悉的门脸要了两碗拉面。   王满仓忙喊老板给加鸡蛋加豆腐皮, 又要了一碟花生豆、一盘凉拌菜和三瓶啤酒。   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他知道唐墨没有酒量, 好歹喝两口啤的尝尝味儿。   他自己倒挺能喝, 年轻时二斤高粱酒下肚跟没事人一样,可惜年初过庙会时闹肠胃炎, 上吐下泻地躺了几天,从此就被钱会粉牢牢卡住,听见“酒”字都馋得慌。   今天他少喝点儿,最后剩一瓶带回家藏起来, 隔三差五抿两口,坚持到过年没问题。   王满仓揣着那点小心思, 一口啤酒一口菜,吃得十分悠哉,好悬没忘记正事:“老黑,大队那个押金得晚几天退昂。我问爱党他们了,说明天不量后天量,量完宅基地登个底细,然后才给退钱。”   唐墨刚添了碗热汤,随口道:“没事儿,啥时候退都一样,咱村大队整的买卖,不怕上当受骗。”   王满仓:“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由他们折腾吧。”   时值年底,加上忙着干活儿很久没聚过,两人在面馆说说笑笑地坐了一个多钟头才离开。   王满仓怕回去被钱会粉闻出酒气,蹬着车在外面晃悠了一圈,买了些五香粉调料。唐墨则直接去板场拉锯,干到天色擦黑才关电闸锁门,临走又把压在机器底部凹槽的小本本掏出来装兜里。   快歇工了,提前把账盘一盘,回头找信用社将整钱兑成大折存起来,到期的也重新转存。   对了,还得捎带换两百块零钱,过年好给亲戚小辈们发红包。去年他从信用社领了五斤绿豆,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   唐墨边走边想,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然而掀开门帘,就见客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对联、门神和福字,到处都红彤彤喜庆。   唐笑笑和唐笑安蹲在地上,将院门口贴的大对联按照普通黑字、黑字描金边、金粉字等分开,和屋门口贴的小对联一起,分门别类地摞在矮桌上。   其他的出门见喜、步步登高、人车保平安等也排得整整齐齐,用细木条压住边角,只等姜冬月腾空纸箱子就往里放。   “嘿,这么早就准备卖对联了?”唐墨踮着脚尖小心绕过去,“今年带孩子出摊吧,挣个零花钱。”  姐弟俩下午就软磨硬泡了一会没成,听见这话同时扭头看姜冬月,两双水汪汪眼睛眨呀眨的,“妈,让我们去吧。过年赶集的人那么多,我能帮忙收钱,还能捆绳呢。”   春联是轻巧东西,稍不留神就容易弄破,所以买家挑好后,摊主会统一卷成筒,用细细的塑料绳捆扎起来,醒目好拿且防压防折。   一个人又卖货又算账,同时提防可能有人顺手牵羊,确实忙不过来,姜冬月犹豫片刻说道:“今年是大进,卖对联全看年底那三天,摆出来早了也没人要,你们俩先在家写作业,二十七了再给妈帮忙吧。”   “太好了!”目的达成,唐笑笑和唐笑安抬手击掌,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赚钱的光明未来,感觉满地对联都散发着金钱的芬芳。   真是一对财迷呀,回头顶着西北风挨冻就知道做生意的苦处了……姜冬月暗自好笑,装了半箱对联后,看锅中大米煮得开花了,就捞几个咸鸡蛋,配着后晌新蒸的菜包子吃晚饭。   本地俗语讲“二十三糖官粘,二十四扫房子”,即进了腊月二十三才开始忙碌过年,打扫卫生,做各种吃食。   但今年姜冬月为了卖对联,把时间都提前了。反正自家有冰箱,做好了冻起来不会坏。   饭后,唐笑安系着围裙刷锅洗碗,姜冬月就收拾剩下的对联,同时烧水蒸豆腐。   这种卤水点的老豆腐蒸熟后切成三指宽的长条,沥干水油炸,再装进坛子,倒满花椒盐水浸泡,吃起来咸香可口,外焦里嫩,是她过年必做的一道菜。  唐笑笑则铺开案板,撒黑糖揉面,揉得差不多了擀成薄饼切剂子,准备炸小麻糖。   唐墨跃跃欲试地想加入劳动队伍,却被闺女塞了本《驾考宝典》,“爹,加油看吧,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抓紧最后的宝贵时光学习,你绝对能考过科一!”   唐墨:“……”   当学生真不容易,唉。   转天腊月二十,附近村子没有集市,姜冬月便裹着纱巾在家打扫卫生,卖掉堆在墙根的旧纸箱、废塑料瓶,又蒸了一锅馒头。   累是累了点儿,心里却很高兴,因为有两个小兵可供差遣,比她一个人干效率高得多。   “后晌再蒸一锅枣花、一锅粘窝窝,今年任务就算完成了。”姜冬月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从蒸笼转移到盖帘儿,边忙乎边念叨着想去高家屯,“咱家黄米面买的多,做好窝窝了给你大姨送一提篮,她就不用蒸了。”   唐笑笑将笼布泡进水桶,趁热洗干净,说道:“妈,我刚才打着火啦,水开了下小米吗?”   姜冬月想了想:“煮面条吧,正好把冰箱里那点儿肉馅炒了打卤。”   然而到厨房一看,酱只剩一点点了,她便拿十块钱给闺女:“笑笑,你去小卖铺买甜面酱吧,要六块钱一桶那种,再买几块糖吃。”   唐笑笑忙道:“妈,我还是在家做饭吧。现在街上人太多了,昨天出去打豆腐脑,碰见一个人跟我说话,我都不知道人家是谁。”   偏偏人家认识她,又问她上几年级又让她领笑安去玩,真是太尴尬了。   “卷头发有点红,看起来特别洋气那个?准是刘斌媳妇,按辈分叫婶子。你多见见就知道了,越在家憋着越不认识人。”姜冬月哭笑不得地数落闺女两句,扭头想支使儿子,唐笑安又蹲厕所了,只好自己骑电动车出门。  临近过年,赵大花的小卖铺相当红火,门口摆了成箱的方便面,还有娃哈哈、健力宝等饮料。   她一边给人称瓜子糖,一边招呼姜冬月:“要啥自己挑啊,今年铁公鸡拔毛,买够五十块钱送一个塑料盆。”   姜冬月“噗嗤”笑了:“那感情好,我说啥也得把铁公鸡薅秃了。”   她沿着货架往里走,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找到甜面酱,又拿了两袋卫龙辣条和橘子糖,正要掏钱结账,不远处猛地霹雳乓啷一顿响,嘈杂尖利的喝骂声随之响起。虽然听不太真切,但听动静肯定是打架了。   果然,下一瞬就有人急匆匆往那头儿跑,边跑边吆五喝六地喊人,比赶集还积极。   赵大花伸长脖子朝外瞅:“打架有啥稀罕的,咱村人就是爱凑热闹。”   “管他呢,”姜冬月边说边扯一个塑料袋装糖果,“可能谁家喝醉酒了闹事吧。”   “醉酒的没有这么大动静,打群架还差不多……”赵大花心不在焉地找零,忽然眼睛“biu!”地亮了,“哎呀,今天大队在村东量地呢!不行,我得过去瞧瞧。”   说着就去门口搬方便面和饮料,一边搬一边骂刘根生,“成天就知道死出去打麻将,留我自己看店,真真憋死个人了。”   “……”   姜冬月顿了顿,赶紧上前帮忙,“你家抓宅基地了?”   “没,我兄弟去抓了,跑半天啥也没捞着,气得吹胡子瞪眼。”赵大花三下五除二地闭了门,“冬月,我先走了啊!”   说完跨上电动车,一溜烟朝村东奔去。   她这样急切,勾得姜冬月也有些好奇,但是惦记俩孩子在家等着,把东西放车篓里就往西走。   石桥村地方小,真打群架了根本瞒不住,左不过晚点儿知道消息嘛。   姜冬月匆匆折返,拐进巷子口时,恰与唐笑安走个碰头。   “妈,你回来了!”唐笑安戴着手套,熟练地鞋底刹车,“我爹刚刚坐成才叔的电动车走了,不知道要干什么,叫我跟你说一声。”   姜冬月:“……知道了,咱们仨先吃饭吧。”   唐墨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好事儿。今天赶着打群架的热闹,估计饭都顾不上吃了。   果然,唐墨直到一点多才回来,脑门汗津津的冒着白烟。他随手拿毛巾擦了擦,呲牙咧嘴道:“NND,今天真是开眼了。”   姜冬月:“打得很厉害吗?惊动派出所了?”   “没有,都乡里乡亲的。”看俩孩子不在厨房,唐墨压低声音,凑到姜冬月耳边说悄悄话,“是小贵子挨揍了,这次他恐怕难交代,啧啧。” 第169章 好处费  唐贵居然挨揍了?   姜冬月“唰”地来了精神:“小贵子在大队好像混得不赖呀, 咋冷不丁动起手了?”   “害,他纯粹是活该,搁我头上也得揍他。”这话在外面不好说, 在家里倒没啥遮掩的,唐墨一边煮面条一边低声絮叨,俩鼻孔都暗戳戳透着股热闹气儿。   “今天不是量地嘛,量之前又抽了一次牌,按顺序登记。你猜怎么着?记着记着,宅基地不够分了!”   放宅基地在乡下是大事,村干部提前测量过, 估算了大概面积才分成十五块,其中大的两百方,小的一百五十方, 都挺宽敞方正。   没想到好端端出了岔子, 先登记在册的还好, 排在后面没轮到的立马炸了, 纷纷吵着要说法。   这一吵,就把唐贵给露出来了。   原来他收了十几家的好处费, 每家五百块, 承诺能抓到实阄。如果对方抓到空阄,就把钱全额退回去。   “一家五百, 十家就是五千啊……”姜冬月听得目瞪口呆,直到燃气灶上的铝壶吹了两声哨,才急忙过去关火。   唐墨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简直掉钱眼儿里了,社员抓阄儿都敢收好处费。现在丢人丢成这样, 我都替他臊得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贵子估计是甜头尝多了, 那胆量慢慢就肥了。”姜冬月边说边往搪瓷盆里倒黏米面,准备烫了热水抟窝窝,忽然心头一动,“打架那会儿我正在小卖铺,听着动静挺大,不会是一群人打小贵子一个吧?”   唐墨摇摇头:“哪儿能啊,小贵子又不傻。他一看阵势不妙,举着喇叭大喊冤枉,扭头就往平金河跑,最后自己没跳成,反把拉架的撞倒七八个。”   别人还好,抓住河半坡的草根没滚下去,只有王满仓和村东头养猪的刘大爷比较倒霉,离得近,稀里糊涂沾了一身淤泥。   那场面唐墨越想越乐,捧着碗嘿嘿直笑:“摔成俩泥蛋了,差点儿分不清谁是谁。幸亏凑热闹的乡亲多,乌泱乌泱冲过去把他俩捞上来了。”   “……”   姜冬月沉默片刻,忍不住发出了和唐墨一样的感慨:“真是开眼了啊……”   * * *   石桥村地方小,人口少,乡亲们起码二十年没见过这种热闹,加上快过年了闲人多,一时间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议论,各路消息长了翅膀似的嗡嗡乱飞。   “听说没排上的不少,王永富、陈兵、刘援朝还有那谁,六七家都在后面等着哩。”   “十五块地都掰扯不明白,大队的官儿干啥吃的?越来越不像样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们看这次放宅基地,又抓阄又交押金,肯定一开始就打着主意想糊弄老百姓!”   “唐贵平常说话挺和气,谁知道背后心这么脏,五百块好处费!他可真是敢想敢干……”   所有人中,尤以王永富的儿子王斌最为愤怒,白胖馒头愣是咬得咯吱响:“爹你拦我干啥?唐贵那个王八犊子,收钱不办事,我早晚弄死他!”   王永富抬手就是一巴掌:“滚犊子!那么多人看着呢,你拿砖头砸唐贵算咋回事?大年下的想蹲局子喝茶啊!”   “爹!”王斌气得眼睛都红了,“我咽不下那口窝囊气!”   为了弄块好地方,他们家早早找唐贵套近乎,吃饭喝酒不算,临到眼跟前又送五百块钱。   结果呢?唐贵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把他们父子俩当猴耍!   王永富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咽不下去,你爹就能咽?老实在家待着,我出去问问成功和爱党他们,甭管咋样先探探底细。”   唉,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舌头一秃噜啥话都往外说,今天算是把唐贵得罪死了。   但是他也不怕,反正抓阄那天说的清清楚楚,“公平公正,抓到啥就是啥”,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把他家的二百方量出来!   ……   其他人或交头接耳或四处串门的时候,唐贵正呲着牙在家抹药。   “轻、轻点!皮都快叫你撕下来了。”说过几次没用,唐贵干脆夺过马秀兰手里的碘伏,自己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时不时地嘶嘶吐气。   今天他急中生智躲过一劫,但到底心里害怕,散场时手脚软得像面条,几乎想不起来怎么走回家的。   进门还被台阶绊了一跤,脸颊和鼻子都磕破了,真特么倒霉。   “你还知道脸皮呀?”马秀兰看着儿子棕黄交错的脸悲从中来,两行热泪顺着皱纹滚滚而下,“老唐家祖祖辈辈的脸都叫你丢光了呀呜呜呜!”   “千里去当官,为了吃和穿,妈知道你的苦处!可是小贵子,你不能贪多嚼不烂呀,现在全村社员都知道你搂了钱,叫旭阳和阳阳以后咋出门见人?”   马秀兰越哭越恸,止不住地打嗝,“我可怜的大孙子哟,他正相看姑娘呢,落下这种坏名声,叫他上哪里娶好媳妇呀呜呜呜呜!”   “别哭了!”唐贵被马秀兰哭得心烦意乱,狠狠将碘伏瓶子拍在桌上,“不知道的还当我死了呢,瞎嚎什么丧!”   话音未落,紧锁的院门忽然被人拍响,唐贵那满身火气顿时僵住了,屁股像钉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不敢动。   直到几分钟后刘小娥的声音传来,他才猛然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嗫嚅道:“妈,你去开门吧。”   马秀兰:“……瞧你那怂样。”   有心再骂两句,又心疼儿子可怜,满腔委屈全冲刘小娥去了,“整天大吃二喝地一样不落,用着你了躲娘家不见人影,懒死算了。旭阳电话里咋跟你说的——哎哟!”   刘小娥懒得搭理马秀兰,用力撩起门帘甩她一脑袋,急匆匆进屋去拉唐贵,焦急道:“小贵子,你快别在家里坐着了。我回来路上专门拐到镇政府那条街,远远地望了望,赵成功他进去啦!”   唐贵拧紧眉头:“你看清楚了?真是赵成功?”   “千真万确。”刘小娥把围巾解下来,胡乱扔到沙发角落,“上星期阳阳的车放炮了,我推到张记修车铺换胎,里面有个电动车安了一个大黑车篓子,边角有点儿歪扭,看起来特别扎眼。我顺嘴问了一句,正巧是刘香惠的电车。”   “今天进镇政府的那个人,衣服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可那辆电动车白底红杠杠,大黑车篓子,歪扭地方都一模一样,骑车的人不是赵成功还能是谁?”   完了……唐贵不禁抽了口冷气:“赵成功平常就跟我不对付,肯定找领导告状去了,他、他这明摆着要落井下石呀。”   仔细想想,放宅基地这事儿基本由陈爱党和他负责,把赵成功挤兑得插不上手,如今出什么问题也算不到对方头上,自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可咋办?”唐贵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转了大半个钟头,突然猛地停住脚步,“不行,我得赶紧出去走动,要么找爱党,要么找乡里的熟人,总之不能再在家干坐着了!”   刘小娥犹豫道:“那你带上钥匙?我和妈留下看门,除了自家人谁也不开。”   “胡咧咧什么呐?不能听她的!”马秀兰抹了把鼻涕眼泪,砰砰砰地直拍大腿,“我的儿呀,全石桥村人的眼珠子都盯着你,正经躲还来不及呢,咋能去镇政府?那不是、是那个虾米跳鱼网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唐贵忙按住马秀兰,正色道:“妈你别说了,我必须去,而且越快越好。”   “你们想想,我是收了点儿辛苦钱,可是我收钱办事呀,办不成的那家退了,其他家的宅基地该大的大,该小的小,根本没有问题。”   “今天地不够分,铁定是有人捣鬼!不是把小阄换成大阄,就是做假阄充数,冒领二百方的地块,然后再仗着登记顺序,故意插队到前面……”   唐贵确实爱偷懒耍滑不假,但他心眼儿多,脑子灵活得很,一开始惊吓过甚想不清楚,这会儿在家里坐了半晌,又被赵成功刺激,越说思路越顺畅,叭叭叭地将事情盘了一遍,可是——   “做主的是陈爱党,要求抽号码牌的是王军军,发牌的是刘晓康,负责登记的是赵成功,那捣鬼的混蛋能是谁呀?总不能王永富吃饱撑的害我吧?我没跟什么人结仇呀。”   唐贵眉头拧得更紧了,刘小娥反而镇定下来,翻出毛线帽往他手里塞:“快三点了,你趁干部没下班出发吧,捣鬼的管它张三李四王麻子,反正不能叫你背黑锅。”   “对,谁的锅谁背。”唐贵深吸一口气,对镜子把脸上的碘伏擦了擦,然后穿戴整齐出了门,临走嘱咐道,“有人找我就说我在爱党家谈事,旁的话别多说。”   刘小娥:“知道知道,我在家盯着,你放心去吧。”   马秀兰没接上话,殷殷切切地目送儿子离开后,急忙锁门回屋,揣着点儿希望问道:“小娥呀,你说小贵子这么出去跑,能行吗?”   刘小娥翻个白眼:“谁行你问谁,别烦我,我就知道大吃二喝,切~”   说完径直回自己屋了,把门摔得山响。   “你你、你个败家玩意儿!”马秀兰哆嗦着嘴皮子低声咒骂,最后趴在沙发扶手上呜咽起来。   嗨呀老天爷,她在这个家里没法儿活了呀呜呜呜呜呜! 第170章 插灰橛(补)  唐贵鼓鼓劲儿出了门, 刚到街上就挨了刘四叔的白眼——他侄子刘援朝排在后面没登记上,虽不至于落空,到底心里憋闷得慌——他旁边还聚着几个老大爷, 个个翻楞着眼皮猛瞧唐贵,那架势简直不像出来晒日头的,而是专门蹲守唐贵看热闹一般。   “……”   唐贵顿时心里泛虚,赶在刘四叔张嘴之前,调转车把往反方向走,沿着第一道河的土路绕了个大圈,才穿过巷子到陈爱党家。   碰巧李亚楠正在墙根儿倒煤渣, 见他来了放下平头铁锹,疑惑道:“小贵子,你脸咋了?”   “不碍事, 踩空台阶跌了一跤。”唐贵顶着半张棕黄泛黑的碘伏脸, 上前帮忙把大块煤渣踩碎, “我来吧嫂子, 我穿着翁鞋底子厚。那个,爱党在家忙啥哩?我寻思这会儿没人了找他坐坐。”   李亚楠笑了笑没接茬, 反而压低声音道:“你没事就好, 今天这一出闹的,我现在想想心里还后怕呢。亏爱党专门换了新棉袄, 回来满身大脚印子,都分不清谁踹的。”   糟糕,这是对我有意见呀……唐贵咬咬牙稳住表情,腆着笑脸道:“哎呀, 今儿真是对不住,带累爱党了, 怨我怨我。”   他嘴甜脸厚地赔了几句不是,抬腿要往过道走,“啥也甭说了,回头我必须自罚三杯,好好给爱党洗洗尘土!”   “少来了,你跟爱党啥关系呀?可不兴玩虚的作假。”李亚楠拍唐贵胳膊一把,顺势将他拦住,“晌午好些乡亲来家里,他帮你说了两箩筐好话,咱们正经是自己人,爱党心里明白远近。”   说着拿起铁锹,随意地蹭了蹭刃边,“刚才乡里打电话,喊爱党过去开会,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回来,你先上家里坐会儿?”   唐贵:……”   他一时间拿不准陈爱党是真开会了还是不愿见他,但是李亚楠这态度明摆着,略有点儿眼色的都不能硬顶,何况他有求于人……   唐贵咬了咬后槽牙,呵呵笑道:“不用了嫂子,我也没啥急事儿,晚些再来找爱党吧。”   “行,那你先忙着,回头往脸上抹些跌打丸,比碘伏好使。”李亚楠客气两句,拎着铁锹转身回家了。   那两扇敞开的铁门近在咫尺,可惜被迎碑前挡着看不见里面动静,唐贵站在原地吹了会儿西北风,脖子脸都冷飕飕的,脑袋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得自救!   今天这桩事儿,往后退一步大事化小,乡里乡亲的啥都能商量。往前进一步……那就是贪污腐败,丢人丢官不说,很可能二进宫。   现如今陈爱党靠不住,赵成功更别提,乡里的熟人恐怕也指望不上。因为他进村委会时间太短,就算磨破了鞋底子天天往镇政府跑,照样不抵别人几年、十几年的交情。   他唯一的出路,应该还在乡亲身上。只要没登记的那几家不跑乡干部面前瞎嚷嚷,他就能蒙混过关,小事化了。   想通关节处,唐贵用力哈了口白气,将毛线帽向下拽拽,跨上自行车直奔王永富家。   好处费那事儿是王斌戳破的,擒贼先擒王,务必要掰开揉碎了给他细说分明,弄清根柢在哪儿……   ……   陈爱党确实在乡里开会。   老辈人那成语说的好,“无事生非”。这人吧,一旦没事干,就极容易招猫逗狗,嘴皮子撩闲,最后你推我搡地动手。自从当上村支书,他每年春节前后都会管几桩打架的官司,都整出经验了。   然而今天量宅基地这事儿……   “它性质不一样!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发展成聚众斗殴,进而酿成流血事件,后果非常严重。”   新调派来的乡干部冯宏图喝一口茶水,继续对石桥村干部进行思想教育,“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啊,没有稳定,就什么都没有。”   “你们看看自己的工作方式,登记不留存根,流程不够正义,怎么团结村民?不团结,他就不会稳定。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们务必要……”   陈爱党和赵成功隔着张桌子坐在冯宏图对面,时不时附和两声,再缝插针地给本村大队描补一二,比小时候蹲扫盲班听训还认真。   终于熬到五点半,平村镇小学的钟声远远响起,这场“非正式座谈会”才宣告结束。   “咳咳,就这样吧,事不宜迟,明天我和小杨、小李都下乡,对于群众的迫切需求,我们一定不能耽误。”   “领导说的是,我俩回去也仔细准备,做好群众工作。”   “外面天黑透了,路上千万慢着点啊。”   互相客套几句,赵成功和陈爱党告辞离开,推着电动车走出镇政府大门,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艾玛,这个新来的冯干部真太能呱呱了,老镇长都没他会说。   但俩人素来不对付,这当口心里揣着事儿,更不可能冲对方抱怨,戴好手套就一前一后回村,然后各自关起家门琢磨。   那冯干部年轻话多,可人家脑袋瓜精明,又是问物证又是问人证的,三两下把他们镇住了,看样子明天还得打起精神啊。   陈赵两人点灯熬油细思量的时候,唐贵也没闲着,他跑完东家跑西家,直到八点多才收工。因说话太多,嗓子都有些嘶哑了。   马秀兰心疼得不行,慌忙给儿子倒热水、盛饭,又拉开炉门,生旺火炒了俩鸡蛋,“多吃点儿,吃完妈再给你炒。”   唐贵边点头边吃,不忘给亲妈挑个大拇指,嘴里含糊道:“世上只有妈妈好呀,我这么大了还是妈的宝。”   马秀兰笑呵呵地坐到他旁边:“嗨呀,看你这孩子。”   刘小娥:“……”   煤是她买的,饭是她做的,马婆子可真会捡现成,哕。   可惜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刘小娥暗暗瞪了马秀兰两眼,等唐贵吃完饭才问他今天走动得咋样。   唐贵:“我感觉差不多,反正该跑的一家没落,群众路线算走通了。”   “……”   唐旭阳心说就你这名声,有没有群众相信且两说呢,但是瞅了眼亲爹嘴边的燎泡,小伙子到底没吭声,端起碗筷去厨房了。   马秀兰没那么多顾忌,直接问道:“王永富咋说呀?妈跟他打过交道,老家伙就是生了副窝囊模样,其实鬼得很。”   “说通了,最先去的他家。”唐贵靠着椅子被剔牙,见家中老小脸上都透着不安,索性给她们透一点底儿,“甭瞎发愁,咱村抓着宅基地的就十五家,他们自己泛过味儿想想,也知道毛病不在我身上。”   管他黑的白的香的臭的,今天他可是磨尖舌头把脏水统统泼出去了,看大队明天咋应付吧。   最多顶不住吃了吐,不差那五百块钱。   唐贵自认将道理想得明白,一条条分析透彻,然而夜里合眼睡觉时总不安稳,一忽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混过关比啥都强”,一忽想着“纸包不住火,以后陈爱党和赵成功知道他泼水了咋办”,半边心肝火烧火燎的,另半边却像塞了冰雪碴子,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   刘小娥被他吵得难受,低声骂道:“你咋这样窝囊?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爱党要撒开手把你推出去顶缸,我就跟他拼了!”   说完翻过身卷走被子,蒙住头脸自个睡了。   唐贵:“……”   妇女同志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陈家几口人,他家几口人,拿什么跟人家拼呀,唉。   满腔愁绪无人诉,唐贵直到半夜鸡叫才眯了一会儿,第二天眼下青黑得厉害,不得不抹了碘伏层层遮掩,然后才蔫头耷脑地去大队。   完了,三个干部下乡,他只认识小李一个,看陈爱党和赵成功的脸色,跟人家也不熟,这可咋办呀……   唐贵不自觉地做好了挨批评甚至挨骂的心理准备,万万没想到,这会开着开着,竟然柳暗花明了!   “……兹事体大,镇政府党委班子高度重视……民心是我们开展基层工作的基石,群众利益不容有失……经综合研判,上级领导要求我们以稳定为前提,以保障群众切实利益为目的,放开手脚,向前推进……”   那冯干部微仰着脖颈口若悬河,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坐在他左右两旁的小李小杨俱有些不耐烦,唐贵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几乎要热泪盈眶——   他听出来了!乡里这是不愿惹麻烦,要按大阄把宅基地放了!   反正乡下荒地不值钱,那几家没登记的全从一百五变二百,照旧碍不了多少事。   真正的四两拨千斤呀!如此一来,抓到阄的社员自然没意见,石桥村大队的脸面也保住了,他、他也能跟着过关!   不愧是乡干部,高,实在是高啊!   唐贵盯着冯宏图讲话,那眼神火热得让旁人肚里猛翻白眼,然而他全不在乎,等冯宏图终于指派了重新量地的任务,立马积极跟进,一边变着花儿地夸赞一边跑前跑后,顺便表了表自己的委屈和忠心,舌头都差点打结。   陈爱党:“……”   唐贵这嘴皮子,真特么天生当官的材料。   难得这样一桩麻烦事能在年前解决,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迅速将没登记的几家人喊来集合,带着绳子、盒尺等去量地。   当然,路上免不了叮嘱些“占了便宜别吱声,少说多看”之类。   唐贵尤其殷切,奈何他不是行好的,更不会画禁言咒,刚摆开架势要量地,就被陈兵一嗓子吓得抖了抖。   “大伙儿先等等啊!”陈兵站在自家地块前,手里拎着一根拇指粗细的三尺长铁棍,“咱们庄稼老粗不识字,记到纸上也看不懂,插灰橛子吧!”   所谓“灰橛”,指的是将铁棍垂直插入土中再拔出来,然后往洞眼里灌满草木灰,这样地下就形成了一根灰橛子。   草木灰不腐不坏,几年后挖开地面仍然能找到痕迹,所以灰橛在乡下常用来做田地的分界标志。   “好主意!插灰橛最保险!”   “啥是灰橛?昨天不是插了木头橛子当记号吗?   “哎呀,你们年轻人见识少,咱村土改分地那年就是插灰橛,一年年浇地都冲不走。”   “这办法好,插上灰橛顶万年,以后谁都甭想耍赖!”   看热闹不嫌事大,乡亲们纷纷架秧子应和,昨天登记的也要求补一根灰橛,赵成功对冯宏图等人稍作解释,就举起喇叭喊道:“插就插!乡亲们稍等一会儿啊!大队有专门插灰橛的家当,拿过来咱就插!”   太好了,不是要闹事……唐贵抖着手把心按回肚里,和刘晓康、王军军等人作伴去大队找到东西,很快忙活起来。   这套家当还真是专门插灰橛的,铁棍五尺长,下细上粗,顶端有个握环。硕大的锤子头掺了铜,拎在手里分量十足,锤把则是手腕粗的枣木,比普通铁锹把更结实。   此外,还有一根带椭圆铁片的小细棍,可以往下压,防止灰积少了不结实。   至于草木灰,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锅灶,加上年底了要蒸馒头、蒸枣花,灶膛里最不缺这东西,转眼就弄来了两麻袋。   人多力量大,更有好事的抢着抡锤,太阳还没走到正南就就把灰橛插得七七八八,只剩王永富和刘援朝两家了。   他俩本该在上一条巷子做邻居,然而原本一百五的阄变成了二百,计划中的巷子就不够用了,只能再向东错一错。   这一错,又错出了新问题。   石桥村是个依河而建的小村庄,但平金河是条自然河,历经数百年时光,它的河岸蜿蜒向东,不似人工河那样笔直。   这就导致挨着河的巷子有长有短,短的三四户人家,长的六七户人家,反正向北抵到大街,向南抵到距河岸有段距离的土路。   土路与平金河之间,是面积或大或小的田地,算个安全带。万一哪天平金河发水,多少有个缓冲的地方。   按照测量结果,新测出来的巷子约莫四百五十平,都是小阄的话能盖三家房。   架不住王永富和刘援朝都是大阄,而且坚持要临街的位置。有房后山,宽敞。   “我抓到二百就得量二百!旁的话不用说,我就要占北边靠大街这块地!   “做梦吧你!登记有顺序,按顺序我就该在你前面挑!”   眼看俩人针尖对麦芒,不肯退让半步,摆明是吃准了乡干部在场,想趁机闹腾捞一把,唐贵吓得心肝扑通扑通直跳。   嗨呀祖宗,你们非当着领导的面吵吗?二百方已经是宅基地上限了,再有钱咱也不可能买半条街呀!   “都是乡亲,有事好商量。”陈爱党沉着脸上前调解,连劝带吓地训了几句,又让两人猜拳,谁输谁占临街的宅基地。   这法子公平,王永富和刘援朝都没意见,三局两胜,很快就定了王永富在南,刘援朝在北。   只是他俩从前为浇地有点旧怨,今天吵出了火气更不肯挨着,一人占掉两侧的二百方后,剩下中间那点儿地块就十分狭长了,不用看都知道盖不成正经房子。  陈爱党彻底黑了脸:“你俩闹起来没够是吧?以后还在不在石桥村混了?”   冯宏图忙道:“陈书记冷静啊,我们做基层工作,不但要讲究工作方式,也要讲究工作态度……”   “……?”   熟悉的论调浮现,唐贵感觉自己脑仁子都开始隐隐作痛。   老天爷呀,今儿可是腊月二十一!现在石桥村九成九的人都在揣手看热闹!能不能赶紧把这事结了?!   眼瞅着冯干部越说越来劲,而日头已升到正南,西北风送来袅袅炊烟,显然到了饭点。   再拖下去,小事化了估计难……唐贵一横心,闭着眼大声喊道:“中间那块地没人要我要!我、我今年刚入党,我愿意发扬风格!”   * * *   唐墨看完热闹,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已然快三点了。   怕挨姜冬月的扫炕炊帚,他边洗手边抢先解释:“帮成功送了几趟木头,叫咱村的孤寡老人过年烧。”   平村镇逢二逢八有集市,姜冬月正忙着拾掇明天要卖的衣裳,懒待跟他计较,随口问道:“哪来的木头呀?前两天碰见香惠嫂子,她还说家里要买煤。”   唐墨:“就戏台拆出来那堆。檩条椽子早卖了,剩下半朽半不朽的卖不上价,都在墙根儿扔着。趁今天人多,成功跟那乡干部一说,全拿出来分了。”   陈爱党颇有些不满,但他自己脚跟的泥刚洗净,不敢多生是非,只能眼睁睁看赵成功表现,用大队的东西做顺水人情。   “别看咱村地方不大,能当官的心眼都不少啊。”姜冬月啧啧两声,不免又冒出点酸气,“你看小贵子,他昨天露了馅儿,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今天稀里糊涂就没事了,不枉你妈初一十五去庙里拜菩萨,真给求出两分官运了。”   “拉倒吧,就一个鸡冠子还求官运,不够磕碜人的。”唐墨撇撇嘴,神色很是不屑,“你别看小贵子这次没事,人的名树的影,他以后在咱村里肯定难混。”   说话间,锅里的粥冒出了绵密泡泡,唐墨忙拧到小火,让热气再熥一熥馒头。   燃气灶啥都好,就是容易淤锅,得仔细看着点儿。   “是啊,搁谁白扔五百块钱心里也不痛快。”姜冬月说着,把捆扎结实的衣裳用旧包袱皮裹住,防止荡了灰尘。   “明天我便宜处理一批,能卖的都卖掉,过了二十四再卖对联。哎老黑,大队那五百块押金什么时候退呀?退回来了你去青银县购年货吧,家里得买鱼,青菜啥的也多买些。”   卧槽冬月啥时候知道了……唐墨差点被馒头噎住,猛灌一口热汤才缓过来:“没、没退呢。问成功了,说把这次的土地证统一办清了才退,估计到过年了。”   以前石桥村的土地证都是蓝皮,前几年换成了红皮,大小和孩子们的作业本相仿佛。   当时大队喇叭喊过一阵子要求换证,可是旧证不要钱,新证却按宅基地平米收费,还要交什么工本费、印花税来着,换个证起码要掏二三百块。花钱不落好,村里人自然不愿动弹,这事儿就慢慢不了了之了。   但是今年量宅基地不顺当,那十五家登记好的怕出岔子,后晌三三两两地拿着钱就往镇政府跑了,半点不敢耽误。   “数满仓最积极,我在戏台装木头的时候,见小龙载着他往西走。那摩托车不知道咋了,屁股后面一团团黑烟,真呛鼻子。”唐墨边说边拿勺子刮干净锅底,顺手倒半瓢水进去泡着,“咱家新院的证是红皮,旧院还是蓝皮,要不跟风换了吧,省得以后麻烦。听那个乡干部的话音儿,以后蓝皮证就不算数了。”   姜冬月:“行,翻过年我就去,现在四处忙叨叨的,先不跟他们挤了。”   夫妻俩商量齐了土地证的事儿,又念叨一回买几种青菜,傍晚早早吃过饭,收拾了厚衣裳全家出动去澡堂。   去年西康村和高家屯都开了新澡堂,平村镇北边最早开业的那家立马客流大减。今年老板为了拉人,腊月初十提前开业,不但在各村写了红漆标语,还专门请来理发师傅,在他们澡堂连洗带剪的可以赠条毛巾。   洗完出来,唐墨和唐笑安推了俩一模一样的寸头,唐笑笑和姜冬月剪了刘海和发尾。   “好像有点儿短,”唐笑笑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感觉自己的马尾辫已经变成了兔尾辫,抓在手里短揪揪的。   姜冬月安慰道:“没事,咱们剪得早,长到过年就正正好了。”   转天,姜冬月到平村镇出了一整天摊儿,二十三又在十字街口卖了大半晌,顺利将绒衣绒裤全部打折清掉。   这些都是她自己裁的,虽然布料柔软穿着舒适,但不如机器做出来的鲜亮,放时间太长容易显旧。   唐墨因为凑热闹耽误了功夫,早出晚归地在板厂锯了两天木头,终于赶二十四歇工前凑够一车木方卖掉。余下没锯的旧木头堆在棚里,留着明年一块儿处理。  晃眼便是腊月二十五,姜冬月给三蹦子充满电,在集市边缘占了个位置开始卖对联。唐墨则在家炖鸡块、炖猪肉,同时被闺女儿子压着搞突击,一本《驾考宝典》翻来覆去地看。   “年关难过啊,”晚上九点,唐墨靠在床头抱佛脚,忍不住晃晃手里的书,“真想把它扔灶火堆里。”   姜冬月“噗嗤”笑了:“打起精神呀老黑,九十九拜了不差这一哆嗦,你头发推短不能栓绳,我找找纳鞋底的针锥,别舍不得下手扎。”   唐墨:“……”   明天科目一要是再挂,他、他就直接去青银县买鱼,假装没赶上考试的点儿,哼! 第171章 卖对联  腊月二十六, 唐墨早早起床,拉开锅炉盖捅钎子落灰,扔一捧棒子芯和碎木头烧旺火, 然后用铁勺热了三个茶叶蛋狼吞虎咽吃掉,最后给自己灌一瓶热水。   “我考试去了,你再睡会儿吧,还没整五点。”   他刚起来姜冬月就醒了,这会儿半眯着眼睛低声道:“身份证和零钱都在桌上,千万别忘了拿。”   “放心吧,我啥样脑袋瓜, 砸不了锅。”唐墨说着,给姜冬月掖紧被子,“走了啊, 天明时候你再出摊儿。”   今年立春早, 现在已是五九的尾巴尖了, 但清晨五点依旧冷得厉害, 呼吸间两道白气喷出老远,风刮在脸上好像刀子割似的。   电动车速度快, 风刀子也更利两分, 唐墨骑出村口就忍不住停下来,把军大衣的领子竖起来用围巾裹严实, 热水瓶也揣到棉袄和大衣中间暖着,晃了晃发现挺牢靠,才继续加速向前。   到了驾校换教练车,天边刚露出点鱼肚白, 唯有路灯昏黄亮着。唐墨和其他六个学员一起直奔考场,等排上号候考时, 已然七点半了。   先前排队时唐墨一直在心里悄声嘀咕“不要8号,不要8号……”,结果抽到了16号,慌忙改念“封建迷信不算数”,直到坐电脑跟前核对考生信息,他才停止默念,在裤腿蹭了蹭手心的汗,捉住那枚光秃秃的鼠标,用力戳那块绿色的“登录”标志。   一回生二回熟,虽然号码牌不尽如人意,但是唐墨明显没有上次考紧张,那些题目瞧着也眼熟。他牢记闺女的“先看完题目再选答案”,耐住性子慢慢地一道一道往下做,前面四十道题竟然全对了!   这把要过啊……唐墨心头暗喜,眼都不眨地盯着屏幕小心戳答案。然而出题人实在狡猾,他刚挺过判断题就在多选题栽了跟头,刷刷刷连错好几道,憋着口气还没咋反应过来,屏幕中央就跳出了鲜红的“87”。   唐墨:“……”   明明答得挺好,怎么说挂就挂啊?唐墨满肚子酸甜苦辣不是滋味,想着要不倒回去把错题看看。   刚戳两下鼠标,这台电脑忽然“滴滴滴”地响起来,很快有工作人员走来,领着他绕过玻璃门,从侧后方的门帘离开。   “考完立刻出考场,待在里面干啥?想帮别人作弊吗?真是的。”   唐墨:“…………”   他垂头丧气地出去找教练,发现其他学员都不在,一问全补考了。   “快过年了嘛,都想着考过科一,年后直接练车。”教练叼着烟在路边晒太阳,“你考了几分?有七十就能拼一把,剩下三分靠运气,蒙着蒙着就过了。”   唐墨想想也是,而且他考了整整八十七分啊,距离合格线只差三分,就这样放弃未免太可惜。   左思右想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唐墨咬咬牙,决定掏五十块钱补考。   教练:“抽根烟不?放松一下脑子。”   唐墨摆摆手:“不了,早考完早解放。”   掀锅的馒头,打铁的榔头,干啥都得趁热乎,再晚一会儿怕脑子忘了。   排了号第二次踏进考场,唐墨答题速度更慢了,碰见做过的也不敢大意,必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最后几乎是颤巍巍地在按鼠标。   好在结果喜人,屏幕中央跳出了绿色的“92”,旁边还有一个粗壮的绿对勾。   过、过了!   唐墨高兴得差点叫出声,太好了!五十块钱没白花!   他实在考得不容易,那股由内而外的喜悦也格外强烈,待其他人考完后一同回驾校,看看表尚不到十一点,便嗖嗖嗖地直奔东牛庄。   这年月卖对联的需要铺开一部分对子、门神等进行展示,占地方比较大,因此很少在集市的中心位置,一来人太多看不住东西,二来容易惹旁边摊的嫌。   唐墨很有经验地穿过小巷子,很快在集市最东头的老杨树下找到了姜冬月。恰好有两拨人在挑对联,他便锁好电动车上前帮忙,等人都走了才报喜:“科目一考过啦。”   姜冬月也挺高兴:“考过就好,多少分呀?”   唐墨骄傲挺胸:“九十二。”   “哇~你考分挺高啊!”姜冬月边说边把弄乱的对联叠整齐,用细木条压住两端,“这下笑笑和笑安都放心了,早上他俩还怕你考不过心里难受,商量给你做锅巴吃呢。”   唐墨乐得嘿嘿笑:“我回去就说没考过,先让孩子们表一表孝心,不吃白不吃。”   姜冬月以为唐墨是从石桥村过来的,一听这话忙撵他回家:“今天买对联的人少,你回家睡个回笼觉,正赶上给孩子做饭。”   唐墨:“没事儿,家里现在啥肉都有,他俩随便煮个米汤就能吃饭。我跟你作伴吧,后晌还能早点儿收摊。”   他来时留意了,东牛庄今天至少有四家卖对联,其中三家都是夫妻档,另一家是兄弟俩,只有姜冬月单蹦个儿,看着怪冷清的,哎。   说话间有过路的行人朝这边瞅,唐墨赶紧打招呼:“看看对联吧,都是今年的新鲜样式。”   这一招呼还真把人留住了,挑拣一番后卖出去两对门神和一副门口贴的烫金大对联。   唐墨非常得意:“你看,人多力量大,多少都是个帮衬。”   姜冬月:“……”   七块钱的东西送出去两块半,要不是她偷偷拦着早赔本了好嘛。   但是唐墨在这里的确更踏实,她就没坚持撵人,和唐墨有商有量地卖到正中午,看街上走动的人稀少了,专门去路口买来两个热腾腾的肉夹馍和五个烧饼。   “多吃点儿,你早上就没吃什么正经东西。”   说着掀开三蹦子车座,从里面拎出暖壶,往饭缸里面倒三分之二的热水,“我先喝碗汤,待会儿再给你弄一碗。”   “啥味儿啊?还挺香。”唐墨吸着鼻子凑过去,发现饭缸里面飘着虾米、芫荽、葱花,还有几片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紫菜。   姜冬月笑道:“这可是饭馆馄饨汤的秘方,当然香啦。”   北方的冬天太冷,无论穿戴多厚,出摊儿时在外面站半天,手脚都会僵冷。这时候能有碗热汤下肚,全身都觉着舒坦。   可惜集市卖的汤太贵而且越喝越渴,姜冬月买过两次就想自己做,在家尝试几顿,加上有高成静帮忙,很快琢磨出了门道——   每次出摊儿,提前把盐、味精、胡椒粉等调料备好,和配菜们一股脑放进饭缸。想喝的时候倒热水一冲,又方便又实惠。   平常她只做自己的那一份,今天想着孩子们二十七要帮忙卖对联,索性连做六份,都用皮筋捆扎在塑料袋里。   “我今儿运气挺好,早来几天还喝不上呢。”唐墨打开纸盒,看着里面干净整齐的透明塑料袋,忍不住给姜冬月竖起大拇指。   他媳妇真会过日子,嘿嘿嘿。   吃过午饭,夫妻俩继续守着摊子卖货,唐墨管拿管挑,姜冬月管算账,倒也配合默契。   但是买对联的人并不多,和旁边买瓜子糖、买成捆大葱的一比,简直可以算少了。   因为这年头的对联质量平平,除了红纸没有任何包装,还容易褪色。甭管刚贴到大门口时多么鲜亮红艳,经一阵子风吹日晒都会变浅变淡,根本撑不过春天。   所以大多数人都把买对联排在后面,临近除夕了再挑选,生怕自家的不如别人家新鲜好看。   “没事儿,明天生意就起来了,二八二九都得买对子。”再次送走一个只看不买的,唐墨边搓手边宽慰姜冬月,心里却想着做生意真难,明年说啥也不挣这辛苦钱了。   他和冬月都勤快,平常不是下地就是下板厂、出摊儿,过年合该清闲几天。   “嗯,咱先混个脸熟。”姜冬月习惯了做买卖有起落,倒不觉得怎样,只盘算着明天扯一块旧布出来挡风,可以悬挂几幅对联做样品。   就这样陆续卖着,日头渐渐移向西南,不如中午暖和,赶集的人越发少了。   姜冬月估算了一下毛利,觉着还不错,跟唐墨说了会儿小话便催他回去:“暖气不知道烧成啥样了,你回家看看,别叫孩子压灭了。”   唐墨:“行,那你也早点儿撤退,别等天黑。”   说归说,他磨磨蹭蹭地又待了一会儿,直到姜冬月动手催,才把剩下的烧饼装进电动车篓,沿土路朝石桥村去了。   目送唐墨拐弯离开,姜冬月一边整理摊子一边招呼行人:“挑挑看吧,我家买对联送福字,多买多送,不满意了能换!”   老夫老妻了,她在唐墨面前竟有些放不开嗓,哎。   姜冬月打叠精神吆喝,感觉还没过多久,天色却忽的暗了,西北风从田野呼呼吹来,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寒意。   糟糕,咋突然下雪粒子了,天气预报真没准……姜冬月急忙收拾东西往三蹦子里面搬,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生怕晚一步对联受潮。   正忙活着,唐笑笑骑自行车来了。   她没戴手套围脖,脸颊冻得通红,两道眉毛拧成了疙瘩,小小声说道:“妈,大事不好,我爹和二叔打架,叫派出所抓走了。”   姜冬月:“?!!!” 第172章 土地证(补)  两小时前   唐墨回到家, 光荣宣布自己考过了科目一,过完春节就能上手练车,尽快拿到驾驶证。   “哇~爹你真棒!”   “这个成绩单还有照片呢, 真高级。”   “等我长大了也去考驾驶证,嘿嘿~”   都知道亲爹考试不容易,唐笑笑和唐笑安发自内心地高兴,又是夸奖又是拿锅巴。   这是他俩中午用炒菜铁锅做的,虽然有点糊,但基本算成功,吃起来嘎嘣脆。   唐墨沉浸在一双儿女崇拜的目光中, 整个人都有点儿飘,边吃锅巴边讲这次考试有多难。要不是怕太假了露馅儿,甚至想吹自己考满分。   “爹, 你这次用的电脑和上次一样吗?”唐笑安很好奇, “我都没见过电脑, 老师说上初中才有微机课。”   唐墨点点头:“一样, 没啥稀奇的,跟电视模样差不多。以后有钱了咱家也买一台, 给你和笑笑敲字儿, 还能听歌。”   他考完领成绩单时听打印的工作人员闲聊,说他们考场升级电脑花了几十万, 算下来一台就合万把块钱,正经比拖拉机还贵呢。   唐笑安没发现亲爹在吹牛,认真想了想说道:“还是先买车吧,买了车就能去柿子沟看臭蛋, 还能去更远的地方。”   “嘿,你还挺会过。”唐墨打着哈欠揉揉儿子的寸头, 将剩下的锅巴平均分给他和唐笑笑,“爹去睡一会儿,你们俩看电视吧,五点钟了记得喊我。”   他今天起太早,精神绷得又紧,这会儿放松下来,没两秒就呼噜噜睡得酣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唐笑笑略显焦急的声音:“爹,快醒醒!我奶奶找你!”   “别晃了,叫你爹睡吧。”马秀兰在旁边数落孙女,“你爹一天天干活多累呀,胡子都顾不上刮,当闺女的也不知道心疼心疼。”   唐笑笑没好气地道:“不叫醒我爹,找谁要钱去?要不奶奶你明天再来?”   马秀兰登时卡了壳:“嗨呀,笑笑你这脾气真是……真随了你妈!说话夹枪带棒的,大姑娘了可不能这样,得和气呀。”   唐笑笑:“我是我妈生的,我当然随我妈!”   怎么好像吵起来了……唐墨迷迷糊糊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费力睁开眼睛又搓了几搓,才发现不是梦——   他妈和他闺女一左一右站在床边,正吹胡子瞪眼地较劲呢。   唐墨赶紧坐起身:“妈,你咋来了?啥事儿呀?”   “瞧你说的,妈没事还不能来了呀。”马秀兰堆出个笑模样,指指桌子上的旧提篮,“这不是家里蒸粘窝窝嘛,小贵子一下倒进去三斤蜜枣,甜得倒牙。妈惦记你爱吃这口,趁热乎给你送点儿。”   “你装什么装!”唐笑笑气得肺都快炸了,一把夺过马秀兰手里的布兜子扔给唐墨,“爹你快看,奶奶叫你买她的土地证!”   唐笑安飞快补充道:“一千四百五十块。”   “哎呀你们小孩子家胡咧咧个啥?”马秀兰急忙描补,“那就是老黑的土地证,上面写着他名字,能传给子孙后代,正经的好东西!”   这都啥跟啥……唐墨满头雾水地将布兜子翻过来,从里面倒出一本红色的土地证,刚打开脸色就变了。   这是村东头新量出来的十六号宅基地!五十平方那块!   而且“土地使用者”那栏,当真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唐墨”俩字!   “呵,亏我以为天上掉馅饼了。”唐墨几乎一瞬间明白过来,强压着火气下床穿鞋,“走吧妈,咱们找小贵子去,他捅的烂摊子别想摔我脸上。”   他脸色实在太难看,马秀兰不自觉后退两步,满脸皱纹挤得更深了:“老黑呀,这事儿真不怨小贵子,都怨、怨乡里的干部写岔字,他写岔了呀。”   唐墨简直要被气笑了:“那行,谁写岔找谁。我倒要看看,乡里有哪个干部拦着小贵子发扬风格。”   他边说边往外走,马秀兰慌里慌张地赔了几句好话没用,竟拽住唐墨的胳膊,一屁股坐地上抹起了眼泪,“老黑呀,你干脆逼死妈得了呜呜呜!”   “妈心里知道对不住你,可是小贵子他不成器啊,前头量地挨一顿好打,后头又叫乡亲指着鼻子骂,活活给病了!烧得爬不起来!咱老唐家就你一个混出头的,你帮小贵子最后一把行不行?算妈求你了!”   马秀兰吃准唐墨心软,连哭带求地逼他,唐笑笑却不认这套,冲唐笑安使个眼色,姐弟俩同时上前,硬生生把马秀兰“搀扶”到椅子上。   “奶奶,你别哭了。今天中午我去小卖铺打醋看见二叔了,他活蹦乱跳好得很,买了一整袋五香瓜子呢。”   马秀兰顿时梗住了,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少胡说!小孩子说瞎话***烂嘴生疮!”   “你才胡说!”唐笑安自生下来就和奶奶没啥来往,根本招架不住老太太的脏话,眼泪都差点迸出来,“你才胡说!是你自己胡说!”   马秀兰跟人吵了一辈子架,那是经验丰富技巧纯熟,当即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嗨呀,奶奶胡说,都是奶奶胡说。笑笑,快哄哄你弟弟,不能把我们笑安气着了。”   唐笑安:还能这样?!   没见过世面的小学生呆若木鸡,嘴皮子来回翕动却吐不出半个字,整个人好像气傻了一样。   唐墨见状脸色黑得厉害,沉声喝道:“妈!你给孩子整什么难堪!”   “你走吧奶奶,”唐笑笑抓起布兜子和那本土地证,胡乱塞给马秀兰,“拿着你的正经好东西走吧,我家不要。”   她分明没使劲儿,马秀兰却作势往旁边斜,转眼半跪半不跪地歪倒在床边,拖长腔调哭嚎起来:“老天爷呀,你行行好睁睁眼吧!我一辈子就养了俩儿子,哪个都是我心头肉啊。”   “老黑,你跟小贵子虽说不一个爹,可都是从妈肚里爬出来,一口血一口奶喂大的。今天你要不念半点儿兄弟情分   ,就当可怜可怜你妈吧!哎哟我咋这么命苦呀呜呜呜……”   她边哭边捶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唐墨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时间倒流,把大白天睡觉的自己抽一顿:“妈,你瞎折腾啥啊,别哭了,大不了我……”   薄薄的纸条从布兜里飘出来,唐墨鬼使神差抓住一看,“把钱掏了”四个字登时卡在喉咙口,噎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NND,这是办红皮证的收据!   虽然复写纸又薄又脆,字迹也没有原件清晰,但上面的付款人姓名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不是唐贵,而是马秀兰!   “好,好得很啊!”层层怒火烧得唐墨胸口剧烈起伏,他晃晃土地证和那张收据,目光似刀子一般钉住马秀兰,“你早跟唐贵商量好了是吧?啊!”   马秀兰不禁打了个哭嗝:“没、没有的事儿,老黑你咋能疑心亲妈呀,我就可怜小贵子,他、他没个出息,反正妈就这些养老钱,改天给也一样,哎你上哪儿去?老黑——!”   马秀兰前言不搭后语地试图描补,然而唐墨并不搭理她,只摔掉那些糟心东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这架势太熟悉,一看就是要去揍唐贵,马秀兰慌忙追赶,眼泪鼻涕都顾不上擦。   奈何人老脚慢,唐墨又比她高的多,等马秀兰一路紧跑慢跑,气喘吁吁追到家,唐贵已经挨了好几拳,连塑料凳子都散了俩。   唐墨犹自怒火冲天,一把揪起唐贵的领子再将他掼在地上:“你个鳖孙!给你脸了是吧!当我死人吗?!”   唐贵“砰”地撞到茶几,连带后面新置的沙发都颤了颤,但他尚来不及喊疼,腿上又挨了唐墨一脚。   “老黑!”马秀兰吓得心惊肉跳,嗓子都变了调。   小时候唐墨经常揍唐贵,因为这个兄弟爱占便宜,嘴皮子利索,唐墨口拙说不过,老动手,为此还挨过唐老四的巴掌。   后来两兄弟先后成家,忘了是因为啥,唐墨又揍过唐贵几次。可动手归动手,从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要拼命的气势。   “小贵子!” 刘小娥也快急疯了,但是俩男人干仗她根本拦不住,唐旭阳找伙计修摩托又不在家,情急之下端起一盆冷水泼过去,拔腿往外跑。   “妈你拦着老黑,我去打打幺幺零!警察马上就到!”   ……   爹和奶奶都走了,留下的姐弟俩面面相觑,彼此心里都懵得厉害。   半晌,唐笑笑率先反应过来,将土地证和收据捡起来放进抽屉,又找了个塑料袋装布兜:“我去奶奶家找咱爹,你在家看门,咱妈快收摊儿回来了。”   唐笑安闷闷地道:“知道了,我哪儿也不去。”   “记得坐锅,把胡萝卜洗干净。”给弟弟派了点活儿,唐笑笑推自行车出门,一溜烟朝东驶去。   她爹很少生气,更别提生这么大气了,唐笑笑心中十分惦记,半路和一辆缓慢行驶的警车擦肩而过也没在意,直奔唐贵家喊人。   喊了好几声,马秀兰才耷拉着脸从屋里出来:“回家去吧,你爹不在。”   唐笑笑当然不信,正要开口再问,冷不丁被刘小娥撅了回去:“到派出所找吧,你爹发疯打你二叔,叫警察铐走了!”   唐笑笑:“?!”   ……   “妈,现在怎么办呀?”跟着姜冬月收摊儿回到家,唐笑笑依旧很不安,“我和那辆警车走碰头的时候,它冲我响了好几声喇叭,还闪灯,会不会是我爹有话想嘱咐我?”   然后她以为警车嫌自己挡道,往路边让了让,加速骑走了……   “没事,妈待会儿去派出所问问。”姜冬月边说边拿出那本土地证和收据细看,很快皱紧了眉头。   NND,塞给唐墨一块废地不算,还故意让马秀兰交钱,既把唐贵撇得干干净净,又能逼唐墨认账,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看上面的日期,很可能母子俩当天就商量好了,然后趁年底来家要账……难怪老黑会气成那样。   唐笑安瞅着亲妈的脸色,小声问道:“妈,这个地不是我爹自愿买的,能找大队退回去吗?”   姜冬月:“不退。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有比没有强,甭管大小总能有点儿用。”   最重要的是唐老黑已经把人打进派出所了,现如今这证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啊。   “要我说就不该给奶奶钱。”唐笑笑两手抓着暖气管,噘着嘴巴像只气呼呼的炸毛猫,“她自己出钱,证上写我爹的名字,那就是她送给我爹的,哼!”   唐笑安挠挠头:“奶奶只愿意出五百吧,收据是一千九百五十块,她找咱爹要一千四百五。”   姜冬月:“……”   傻孩子,因为那五百块是你爹的押金钱啊。   简单解释两句,姜冬月拿个皮包将土地证和收据都装进去,想想又添了两千块钱。“我出去一趟,你们俩在家看门,该干啥干啥,别往外面跑。”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隐约能听到雪粒子打在房顶上的沙沙声。姜冬月没骑自行车,裹紧围脖径直往陈爱党家走去。   村里属支书的官最大,天塌下来都得顶社员前头,何况唐贵是陈爱党的兵,找他说话最管用。 第173章 写契书(捉虫)  “冬月你放心, 今天这事儿我管定了!”   乡下人平日里都不待见当官的心眼多,到了调解纠纷的时候,便显出心眼多的好处了。姜冬月进了门只把东西一递, 还没说两句话,陈爱党就明白了前因后果,拍着胸口保证帮唐墨。   “咱村腊月二十一量地,那么多乡亲都看着,是唐贵自己跳出来要‘发扬风格’,在乡干部面前争表现,咋能背地里拉老黑挡枪?真他妈活该挨揍。”   “可是你们看, ”陈爱党边说边把土地证和收据平摊在桌子上,“现在证下来了,乡里肯定也备份存档了, 要想打回去还给唐贵……我估摸着得费点儿劲。”   李亚楠:“多大劲你也得出呀, 横看竖看都是唐贵不占理, 不能叫老黑家受气。”   说着给姜冬月倒杯热水, 又端一盘瓜子糖,“咱俩坐会儿, 叫爱党先琢磨琢磨, 你别看他顶个书记头衔好像挺光棍,实际上干啥都得小心, 生怕得罪人使绊子。”   姜冬月笑道:“我明白,清官难断家务事嘛,咱村里更别提了,今天你占我家地边, 明天他多掰俩棒子,鸡零狗碎地没个消停时候。幸亏爱党肚量大, 镇得住场面,换别个人早骂起来了。”   李亚楠急忙摆手:“得了吧,他不挨骂就谢天谢地了。”   这话纯粹是谦虚了,两人说话的功夫,陈爱党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提出三条路让姜冬月选。   “第一条就是咱自己把地认了,图个家丑不外扬。第二条是想法子逼唐贵认账,他认了更好,万一不认,我就去乡里找冯干部,哪怕打官司也得给唐贵吃点教训。”   “第三条路嘛,”陈爱党眯着眼睛笑起来,“你回头劝劝老黑,叫他向唐贵学习,耍无赖谁不会啊?人家咋耍他咋耍,就当过年收礼了。”   李亚楠顿时眼前一亮:“这主意好!冬月,走第三条道吧,甭管那宅基地大小宽窄,好赖不赔呀。”   姜冬月:“噫~看你们两口子,一个支书一个老师,净教人歪门邪道了。”   陈爱党哈哈大笑:“只要能走通,啥门道都不算事儿,冬月你也仔细想想,有啥委屈尽管说,选哪个我都给你抻劲。”   姜冬月来之前当然思量过,这会儿听陈爱党所说和自己所想大差不差,原来的三分把握便涨成了九分,压低声音道:“爱党、亚楠,你们俩都不是外人,我也不会整那些曲里拐弯的,就有啥说啥了。”   “凭我自己良心讲,我真想跟唐贵杠到底。钱不钱倒是其次,主要太恶心人,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可惜我婆婆隔架在中间了!就老黑那德性,他妈说啥是啥,半条命都舍得给,更别提千把块钱了,想想我就脑瓜子疼。”   李亚楠安慰道:“他们石桥村男人都这模样,非得撕破脸了才知道谁好谁歹,切~”   陈爱党:“……”   “唉,凑合着过吧。”姜冬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出来不怕你们俩笑话,我刚结婚那会儿年轻不晓事,成天在我婆婆手上吃亏,都落下毛病了。今天一听笑笑说‘奶奶来家里闹腾’,我立马紧张得不行,好像倒欠人家钱一样。”   “现下我婆婆生米煮成了熟饭,老黑还把唐贵打了,我、我认账就认账,权当破财消灾,只求唐贵那头儿别讹我就行。”   “这个好办,”陈爱党悄悄松了口气,郑重道,“冬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如果唐贵敢讹你,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陈爱党在村里管事多年,最怕双方针尖对麦芒,五厘钱都要掰扯清楚,很容易吵到半途打起来。   现在姜冬月主动退后一大步,他也不含糊,立刻起身找纸笔和印泥:“出钱归出钱,咱们不能白出,得写契书,叫马大娘按个手印,证明这钱是你掏的,避免以后再牵扯。”   李亚楠和他夫妻多年,做事颇有默契,忙问道:“你自个儿不够吧?还得再找一个人,两个见证人才算数。”   陈爱党顺势道:“那就找成功,别看他心眼小,说话挺稳当,会开解人。冬月你觉得行不行?”   姜冬月竖起大拇指:“行!就这么点儿事,出动咱村一把手和二把手,谁看了不说行啊。”  两下里商定主意,姜冬月便先行离开去寻赵成功,陈爱党则揣着手去唐贵家,经过小卖铺还买了五块钱瓜子。   “大娘,在家吧?快过年了,咱俩说说知心话。”   “嗨呀爱党来了,赶紧屋里坐……”   身为村支书,陈爱党说话很有分量,最重要的是姜冬月肯出钱,马秀兰又实在不占理,所以谈得非常顺利。   等赵成功汇合过来,众人寒暄几句,没多会儿就写明契书,一式两份,各自按了手印。   看看表尚不到九点,陈爱党又张罗着借了辆面包车,和赵成功作伴去派出所捞人。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今天把老黑和唐贵捞出来,以后兄弟俩该咋处咋处。我在所里有个熟人,能说上话。”   原本应该载刘小娥和姜冬月,有家属方便签字,但是刘小娥觉得唐贵白挨一顿打太憋屈,虽然忍住了没吵吵,可是脸拉得老长,时不时想乍刺,干脆都在家等着吧。   “爱党做事真周全,不愧是群众选出来的书记呀。”马秀兰十分感动,一边抹眼泪一边没口子地夸,直到车尾灯光消失在拐角,才扭过头交代俩儿媳,“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你们……”   姜冬月抬脚就走,压根没给她半个眼神,刘小娥更过分,仗着腿脚利索抢先回家,故意把两扇铁门摔得山响。   马秀兰:“……哎、哎哟,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   虽然出了一天摊儿又冷又累,但姜冬月真没什么胃口,回到家安抚孩子几句,将土地证、收据和契书等锁进坐柜深处,就守着锅炉煮花生豆,隔一会儿上街口望望。   望到第五趟,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从井台那边下车,扒着车窗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冲车里挥挥手,慢腾腾朝这边走着。   大晚上的你倒是快点儿啊……姜冬月心里着急,忍不住向前迎了迎,走到跟前还没开口数落唐墨,先被他身上的血迹惊得差点蹦起来:“你你你——”   她脸色都白了,唐墨慌忙撩起衣襟,在腰腹处用力拍了拍:“没事儿没事儿,不是我的血。”   想想又补充道:“也不是小贵子的,我有分寸,真见血了派出所肯定不放人啊。”  今天警车之所以来那么快,是因为邻村宰猪的屠户和儿女亲家起了争执,双方亲戚都不少,互相抄了家伙要拼命,生生砍死砍伤了好几头猪,最后出动了整整三辆警车才按住。   唐墨和唐贵打架的时候,民警刚拷了十几号人准备回派出所,接到电话说相隔五百米的石桥村要打死人,立刻分出一辆赶来,没几分钟就把他俩一块儿带走了。   姜冬月这才喘出那口气:“吓死我了……”   雪粒子依然在下,夫妻俩肩并肩回到家,头上都落了星星点点的白。姜冬月随手掸了掸,拉开炉门坐锅热饭,又指挥唐墨换衣裳、喝感冒冲剂。   唐墨一一照办,喝药时连黑糖和老姜片都加了,不敢打半点儿折扣。   这种态度强烈感染了唐笑笑和唐笑安,姐弟俩围着亲爹蹭了一会儿,什么也没问,老老实实地各自回屋睡觉。   等折腾一通安顿妥当,夜色已然深了,老式挂钟“铛~铛~”地报时,整个石桥村都陷入了沉睡,静得几乎能听见麻雀躲在屋檐下扑棱翅膀的声响。   “冬月,”唐墨倚靠在床头,明明挺大个人,却莫名像霜打的茄子,“那个土地证的事儿,爱党都跟我说了,我、我心里其实……”   姜冬月瞧着他搜肠刮肚的可怜样,憋了半晚上的暗火不知不觉就熄了:“好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是福也跑不了。我掐指一算,那块宅基地命里就该到咱家,买就买吧,权当花钱买清净了。”   媳妇没有怨怪自己,唐墨的心理压力骤减五成,剩下五成哼哼唧唧地浮出水面:“快过年了整这一出,村里不知道多少社员看笑话,真丢人丢到家了,唉。”   姜冬月拉灭灯,顺手捶他两记:“咱们过自己日子,管别人干什么?赶快睡吧,都十二点了。”   唐墨:“……嗯。”   他摸着黑窸窸窣窣地拱进被窝,原以为会睡不着,结果很快打起了呼噜。 第174章 好消息  乡下地界藏不住秘密, 平常谁家鸡飞狗跳都免不了被人叨叨几句,更别提唐墨和唐贵又打架又惊公,还牵扯到新鲜出炉的宅基地, 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连村口大鹅都能跟着嘎嘎两声。   姜冬月倒不怕人说——这事儿横看竖看都是自家占理,哪怕马秀兰想遮掩,她空闲了也会出门唠家常,绝不能白背黑锅——但她经了昨天那场奔波,今天实在没有精神出摊儿了,吃过早饭就拾掇纸箱, 开着三蹦子突突突地直奔高家屯。   “姐姐,这些对联托给你吧,红纸背面写了进价和卖价, 你便宜点儿往外揭, 赚多赚少都算你的, 剩下的我明年再处理。”   姜秋红听完前因后果, 眼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都叫人欺上门了还管对联啊?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说着手起锤落,“啪啪啪”地砸碎三枚核桃, 只恨不能飞到石桥村敲马秀兰脑壳, “老东西明面靠小儿子住,吃喝全是老黑供养, 到头来还心疼她小儿子呢,真是偏心偏到胳肢窝了,早晚蹲桥头喝西北风!”   姜冬月一边捡核桃仁一边劝道:“姐姐你别生气,我婆婆好赖不分, 唐贵抠得要命,叫他俩过去吧, 恶人自有恶人磨。”   姜秋红毫不客气地把核桃仁全抢走:“你还知道姓马的是恶人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都说老黑死心眼儿、瞎实诚,我看你也没强多少。”   说归说,姜秋红也明白自己妹妹的脾性,数落她几句就扯开话茬,从橱柜角落摸索着掏出一个巴掌高的瓶子。   “冬月,你尝尝这个,特别补脑。”姜秋红解开瓶身包裹的两层塑料袋,拧开盖子后小心翼翼倒出半盖,然后倒碗里兑水搅匀,“前阵子静静女婿专门跑新世纪买的,一瓶九十九,正经的好东西。”   “这是啥呀……”姜冬月看那瓶子花里胡哨的全是洋文,干脆拿手里仔细瞧,好一会儿才从瓶盖的凸起辨认出三个汉字,“脑、白、金?!”   姜秋红忍不住有些得意:“对,就那个‘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   她边说边学着电视广告里的小人比划,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静静这两年可算立住脚啦,她女婿也比前头像样。我都说了庄稼老粗用不着,她俩非要买,净瞎花钱。”   姜冬月没喝过脑白金,但对那两句广告词印象深刻,这会儿知道了牌子再看碗里淡黄色的水液,不免有些小激动:这可是传说中的顶级保健品啊,在全国起码风光了十几年,难怪姐姐藏那么严实。   “都是孩子的孝心嘛,我上次赶集碰见静静,她还给你挑衣裳呢。”姜冬月顺势夸了夸外甥女,然后小口小口地喝水,喝完故意咂咂嘴,“真的补脑,我现在感觉就像吃了十斤核桃仁一样。”   姜秋红哈哈大笑:“冬月,卖脑白金的都没你会吹!”   姐妹俩说笑了一会儿,把各色对联拣出来翻了翻,约定年后早起烧纸,姜冬月就装了些核桃离开,抄小路往石桥村返。   平常十里八乡的集市都按日期走,但年根儿底下生意好,更有卖活鸡、活鱼的在路口摆开阵势吆喝,自动就聚成了集。三蹦子块头大,走人少的地方更便宜。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唐笑笑正在择韭菜,唐笑安系着花围裙,吭哧吭哧地在院里和煤。   这年头锅炉里烧的都是烟煤,耐烧,火力旺,价格相对也不贵。自从家里装了暖气片,每年入冬前唐墨都要买一大车堆到墙根,一直烧到来年二月。   然而烟煤的形状不像蜂窝煤那样规整,太大的必须砸开,否则扔不进炉子。而砸煤时迸溅的煤渣、底部积存的煤灰、炉子里没烧透的煤核等,就要加水加土,和成一团晾晒,然后铲成豆腐块重新烧。   唐笑安明显准备充分,铁锹、水盆、木棍等在墙根摆了一溜,奈何手艺不精,和出来的煤太稀,怎么也不成型。   眼看乌漆抹黑的水都流到他鞋底了,姜冬月忙道:“快添土,多弄点儿土就成了。”   “噢。”唐笑安铲了一铁锹土混进去,像和面似的来回翻搅,果然有效。   可是……唐笑安苦恼地擦了擦汗,脑门儿又添两块黑印子:“这么多土,还能烧起来吗?”   姜冬月:“没事儿,这种煤留着晚上压火,你弄好了摊平就行。你爹去哪儿了?”   唐笑安:“去水库了。”   唐笑笑补充道:“是东牛庄再往西两个村的水库。满仓大爷说那里有个水库赔本不干了,今天放水捞鱼,还能捡虾米,我爹立马骑车走了。”   姜冬月:“……”   这个老黑,大清早睁开眼就嘀咕什么“太丢人了要在家闭门思过”、“今年除了走亲戚哪儿都不去”,结果没憋半天就破戒了。   男人,噫~   “哦对了,我爹说中午在外头吃饭,不回来了。”唐笑笑晃晃择干净的韭菜,“妈,中午烙饼行吗?”   “行!趁你爹没在,咱们开个小灶。”   说干就干,姜冬月搬出搪瓷盆和面,唐笑笑洗菜切菜,又抢着烧火,顺便烤几根粉条和苹果,很快棚子里就飘出了一股诱人的焦香味儿。   唐笑安也想烧火,可是他和完煤渣后变成了灰扑扑的花脸猫,被姜冬月撵去洗脸洗头,只好把火头军的位置让给唐笑笑。   到了饭点,母子仨就着腌萝卜和米汤,吃了整整四张韭菜饼,剩下一张最大的给唐墨扣在锅里,回头添根柴火就能热。   今天的日头不算很好,姜冬月想了想,干脆把碗筷泡起来,直接领着一双儿女去赶集。   其实这会儿家里过年的物什都准备齐了,什么也不缺,但姜冬月心里不痛快,想买东西的念头自然更强,看见喜欢的就过去挑选砍价,最后不但买了花椒老姜干虾片、粉皮酥鱼炸肉丸、紫菜木耳芝麻糕,还买了两副乒乓球拍和一副羽毛球拍。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们没事了就在家里玩,多活动,别成天写作业。”   路过熟悉的摊贩,姜冬月又给全家人挑了新手套和新袜子,唐墨还额外得了一顶细线帽。   唐笑安:“……”   他真应该去水库捞鱼啊,起码不用倒腾着11路在平村镇犁地,妈和姐姐咋有那么多东西要买,嘤!   傍晚唐墨拎着两条胖鲤鱼和十几条小鱼苗回家,发出了跟亲儿子一样的感慨:“咋买这么多东西啊?”   姜冬月瞥他一眼:“大过年的,买个高兴。”   “……”   唐墨顿时哑火,老老实实地找盆子养鱼去了。   满仓说得对,宅基地这事儿搁谁家媳妇头上都得大闹一场,要不是冬月肯吃亏,他这会儿恐怕还在派出所蹲着呢。   和买地的两千块比,这点东西真不算啥,再说他挣钱不就是为了给家里花嘛。   于是夫妻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把这个年过得格外丰盛,光三十的饺子都捏了四种馅儿。   等到正月初五,青银县商品街那边开门,一家人特意奔过去买新衣裳,还购了一口锃亮的高压锅。   唐墨对高压锅的分量很满意:“掂手里就知道比普通锅好使,改天我找熟人割几斤排骨试试。”  姜冬月:“冰箱里面冻的咸猪肉还没吃完,过了十五再买吧,我先高压点儿冬瓜土豆的练练手。”  “行,这东西是得小心,听说东牛庄有一家就炸锅了……”   正月初六,唐墨到板厂收拾了半天,初七正式开工。   今年木头和木方的价格都涨了,不过他去年原价囤的两车木头还在,粗略算下来,能多挣三四百块。   好兆头啊……唐墨心里暗自高兴,守着机器轰隆隆拉锯的时候都憋不住乐,仿佛捡了天大便宜。   没想到这批木方还没捆,更大的好消息就砸到了脑门上——   不用交公粮了!   今年不用交,明年不用交,以后每年都不用交!! 第175章 公粮  公粮, 顾名思义是交给公家的粮食。自唐墨有记忆以来,每年夏秋两季生产队都会组织全村的青壮劳力,肩挑背扛地走几十里路去交公粮。   那时候的人都穷, 但觉悟很高,宁肯自己勒紧腰带饿肚子,也要积极交售爱国粮。赶上粮站人手紧张忙不过来,就守着粮食在外面睡一晚上,生怕耽误了支援工业建设。   后来八十年代包产到户,乡下人日子迅速好过起来,交公粮就更积极了, 有的推排车,有的蹬三轮车,半路上时不时地喊口号吆喝, 场面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现在咋不用交公粮了?   要是全中国的农民以后都不交公粮, 国家工业建设咋办嘞?领导干部们吃啥喝啥?   这件事实在太超出想象, 以至于陈爱党在大队架起喇叭广播了七八遍, 石桥村的男女老少仍然心中犯嘀咕,死活不敢相信是真的。   “我年轻那会儿扫盲天天念口号‘交公粮的农民, 是光荣的农民’, 咋突然不要光荣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 论光荣谁也比不上咱农民光荣!”   “新政策登报纸了吗?来个识字的给乡亲们开讲开讲。”   “都蹲井台这里瞎嚷嚷啥呀,东牛庄那边有人去乡里问了,咱们也赶紧吧!”   “走走走,搭个伴儿找镇政府……”   在庄稼人眼里, 关乎粮食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加上正月里活儿少, 说说笑笑地就往平村镇去了。半途不断有其他村的汇入,等走到镇政府门口,这支队伍拉拉杂杂地竟聚齐了百来号人。   “父老乡亲们!大家都不要挤!”因为人太多,乡干部不得不站到用桌子临时搭的高台上,举着红头文件高声喊话,“国家出台了新政策保护社员,不用再交公粮,是真的!千真万确!”   这边念着红头文件的内容,那边派出几个手脚利索的往外墙和梧桐树上贴复印件,还有个会毛笔字的裁了半人高的红纸写公告。   乡干部们分头行动,两小时后终于疏散了人群,个个累得不轻。从外地调派的冯宏图尤其心累,棉袄里外全湿透了。   老一辈都说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他今天总算明白了,哎。   ……   唐墨从乡里回来又去了趟板厂,把棚子里剩的那堆木头锯完,拾掇了一麻袋锯末,等歇工锁门时天已经黑透了。   可他心里太高兴,回到家仍掩不住满脸喜色:“往后不用交公粮了,你们知道吧?”   唐笑笑和唐笑安异口同声:“知道!”   因为妈已经在家念叨半天了,爹就不用再念了……吧?   唐墨丝毫没察觉,一边洗手一边教育儿子闺女:“你们俩赶上好时代了,种地不用交公粮,搁你爷爷那辈儿想都不敢想啊。”   唐笑安好奇道:“爹,我爷爷交很多公粮吗?”   唐墨的生父和继父都早早过世,多深的印象也被时间冲淡了,但他小时候爱跟在老支书屁股后面转,听了许多“贫下中农斗地主”故事,这会儿通通挪过来讲古:“你爷爷交的不是公粮,是租子。”   “那时候还没打土豪分田地呢,他自己没有地,只能租地主家的种。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能混个半饱饿不死人,就算很不赖了。”   “有一年饿得太厉害,他就钻进地主家的麦秸垛藏着,等晚上没人了,跑出来偷两口东西吃,吓得地主以为闹鬼了……”   唐墨难得话多,小学生唐笑安听得津津有味,高中生唐笑笑却很快听出端倪,忍不住抿着嘴笑。   她爹这一套,总结起来不就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吗?如果那地主不姓贾姓黄,活脱脱就是黄世仁呀。   平常真看不出来,她爹这样会编故事,嘿嘿~   “好了,快吃饭吧,窗台那里有腊八蒜。”姜冬月边说边用笊篱盛饺子,“今天的馅儿肉多菜少,咱们也庆祝一下。”   交公粮和交租子相比,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然而实事求是地说,这负担并不轻,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羡慕城市户口、工人身份。   以她家为例,每年夏天要交三百斤麦子,秋天要交三百斤棒籽,全部晒干扬净,没有任何杂质糠皮。   听起来好像不多,但往前数十年,一亩地小麦精心伺候着,仅仅能收五百来斤,还是在地里现称的,没晾晒脱水。   有时候年景不好,又没到遭了灾免公粮的程度,那一季家里就得吃陈粮或者想办法买粮。   近些年发展起来了,村里人都会施肥、打药、买粮种,亩产量大幅提高。最重要的是有板厂,但凡肯吃苦准能挣到钱,不必一心盯着土地刨食,手头就活泛得多了。   饶是如此,取消公粮依旧让庄稼人止不住激动欢喜,除了像姜冬月这样包饺子的,还有成群结队去村头土地庙上供的。   趁着年味儿没散尽,人缘广的找村干部打声招呼,自发组织了庆祝活动,在戏台敲锣打鼓扭秧歌,很是热闹了两天。  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和花轿、旱船等,一半是陈大娘压箱底的私藏,另一半是唐墨和刘国辉等开板厂的社员摊钱赞助,多少图个喜庆。   因着人太多,戏台那块空地不够发挥,还有两队人交错着从村东扭到村西。甭管腰里绑的是红绸带还是自家红围巾,扭的十字步或小碎步,俱是喜气洋洋,比过年还欢腾。   满街喜庆的氛围里,唯有唐贵一家格格不入,连着两天紧闭大门,全家人吃饭都闷着脑袋。   没办法,唐贵生病了。   自从去年腊月好处费那事儿叫人揭破,他心里就慌得厉害,好不容易搭梯子扒窗户地抹过去,又挨唐墨一顿揍,跌打丸都吃了两盒。   这还不算完,年后乡干部刚上班,赵成功就把他从大队踢出去了,理由是“作风不正,败坏村里风气”。   唐贵当然不服,可是他收好处费在前,甩锅唐墨在后,那点儿名声已经扫地了。陈爱党根本没心思捞他,直接把属于他的那份工资扣住,找了俩大小伙子帮忙跑腿打下手。   这一招真真捅了唐贵的心窝子,整个人仿佛王八钻灶膛,窝火憋气,加上过年喝冷酒积了胃,终于顶不住病了,哼哼唧唧地躺床上起不来。   “我太冤枉了。”他仰头望着灯泡,目光空茫茫的,“我就是个小虾米,顺嘴吃点儿泥,咋最后全怨我头上?我太冤了。”   马秀兰坐在床边抹泪:“嗨呀,咱村人都是欺软怕硬,眼皮子浅,可苦了我的儿受罪呀呜呜呜~”   刘小娥:“……”   这屋里老中青三代全在一个户口本,你们母子唱大戏给谁听呀?真他妈一个比一个窝囊废!   她转身啐了一口,摔门帘出去了。如今唐贵丢了外找儿,旭阳对象吹了又相一个,半分钱不肯往家里交,她必须打叠精神找门路,不然日子没法过了。   * * *   出了正月就是石桥村的庙会,由于十里八乡统一取消了公粮,今年的庙会空前热闹,各式摊位一路从村东摆到村西,又往公路两侧延伸出长长的尾巴,看得人眼花缭乱。   姜冬月照例切冷盘、熬大锅菜招待亲戚,下午洗涮锅碗、包饺子,直到五点多才有空逛街,溜达着买了两盆多肉和十条小金鱼。   正拎着东西往回走,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扭头一看是王永富。   他笑呵呵地说道:“冬月,我刚上家里找老黑没找着,跟你说也是一样。这不天暖和了吗,我预备把东头的房子起了,先跟你们说一声。”   “这么早?小斌相看好啦?”姜冬月吃了一惊,忙恭喜王永富,“孩子办酒了可得通知啊,沾沾喜气。”   王永富连忙摆手,往路边宽敞处让了让:“八字没一撇呢,先把房盖起来。都怪头年那事儿闹的,不盖我心里总不踏实。”   说着努了努嘴,“援朝见天在宅基地那边晃悠,倒了半车碎砖头破瓦片,我估计他也要盖了。摊上这么个邻家,你和老黑注意点儿。”   姜冬月点点头:“知道了哥,你啥时候开动呀?叫老黑跟着准备上,找找包工头。”   这下轮到王永富吃惊了:“你们也要盖房子?那块地咋盖?又长又窄的,根本盖不起来嘛。”   当然是为了占自己地方……但这话不好明说,姜冬月便一股脑推到唐墨身上:“老黑那意思是想盖,要不买地的钱白扔了,他心里正憋屈呢。”   “……”   王永富纯粹是打个招呼走过场,根本没想过唐墨会盖房,不免有些发急:“盖了更吃亏呀,冬月你千万劝劝老黑,今年盖房子不便宜哩,啥都涨价。”   姜冬月:“行,我回去跟老黑商量商量。” 第176章 盖房子(补)  “这块地盖不了房子。”   唐墨左手压平土地证, 右手攥根蜡笔头儿,在孩子用剩的作业本背面依葫芦画瓢,描出一个窄窄的长方形。   “冬月你看, 它东西长六丈,南北才七尺半,连一丈宽都不到。真要盖房子,两面墙就得占八十公分,左右邻家的滴水檐……往少了算,占二十公分吧,合起来也有三尺。”   所谓滴水檐, 指的是屋顶超出墙体向外延伸的部分。它看似不起眼,但是能有效防止雨水侵袭,保护砖墙。   在乡下, 如果盖房时没留够滴水檐, 那两座房子之间的窄缝就很容易积水, 进而滋生蛇虫鼠蚁, 甚至让屋子里面泛潮。   “七尺半刨掉三尺,剩四尺半, 这么点地方够干啥啊?”唐墨边说边伸胳膊比划, “就一个坐柜那么宽,把笑安放进去都迈不开腿儿。”   姜冬月:“……”   她当然知道唐墨说得对, 可是——“咱们夹在永富和援朝中间,要这次不盖,以后更盖不起来,这块宅基地就荒了。”   “到时候他们两家想种菜种菜, 想堆柴火堆柴火,就是想挖个茅房, 你都拉不下脸,多膈应啊。”   唐墨倒不这样想:“别的能行个方便,挖茅房我肯定不答应,太臭。”   说完发现姜冬月脸色不怎么好看,忙加急补救,“真的盖不了。你仔细想想啊冬月,咱们这一片的房子甭管大门朝哪儿开,都得有个北屋,坐北朝南,夏凉冬暖。你要盖个开口朝东的,天天晒不着日头,里面就特别潮,南北两厢又不能凿窗户。”   唐墨十分努力地摆事实讲道理,奈何姜冬月早打定了主意要盖,眼瞅着说不过他,索性把腰一叉:“不行,管它好不好呢,我就是想盖房子!”   姜冬月说得气壮,内里却颇有些发虚。毕竟日子就像平金河的水,一直在不停地哗哗流淌,今年不同于去年,今天不同于昨天。   她撞了大运后既不烧香磕头,也不求神拜佛,只卯足了劲儿一门心思过日子。现在家里过得挺好,和从前处处不同,她根本不敢拍着胸口保证石桥村将来一定会拆迁。   “我、我主要是气不过。”姜冬月眨眨眼,试图为自己描补一二,“都怪小贵子手太黑,过个年落得全村笑话,啥时候看见那块宅基地我心里都不舒坦。”   “老黑,你实在不想盖房咱们就起个矮棚子行不行?以后点几棵南瓜北瓜,至少占住地方。”   那可是有证的宅基地啊,随便荒着给别人用,她真是不甘心。   唐墨没吭声,反而伸手在她头顶乱摸。姜冬月气得要找扫炕炊帚揍他,又被牢牢钳住,“别动,我摸摸你的牛角长出来没有。”   姜冬月:“噗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弯了腰,唐墨也跟着笑,好一会儿才打住,低声道:“你这么想盖,那咱们就盖吧,万一老了孩子不孝顺,还能多个窝,比去地里搭棒秸棚子强。”   姜冬月急忙连呸三声:“别瞎说,笑笑和笑安都是好孩子,咱俩老了肯定能享福。”   ……   夫妻俩商量定了盖房,姜冬月就照常忙碌起来,出摊儿、开店、料理旧院的菜地,抽空还和姜秋红一起去了趟柿子沟。   唐墨则骑着电动车东奔西走,不是去这家,就是去那家,七天里有五天都在外面吃馆子。   一通忙活下来,居然成功说服了刘援朝和王永富,各自往旁边错二尺地。   姜冬月又惊又喜:“天呐,老黑你太厉害了吧!”   “害,这算什么,小意思。”唐墨矜持地挠挠头,“我在咱村多好的人缘啊,一张嘴他俩就同意了。”   姜冬月:“……”   可拉倒吧,她确实和王永富刘援朝非亲非故的没啥来往,然而只看量地时那一出,也知道这两家人难斗,估计背后得有点儿事。   唐墨爱吹牛就吹一次吧,反正她以后早晚能知道。   * * *   最重要的事情谈妥,加上王永富着急催,宅基地那边过了清明就开始动工,每天轰轰隆隆地好不热闹。   盖归盖,唐墨对这个房子真心没有任何指望,盯了几天看房工们打好地基,就联系长征驾校的教练,约着练车考科目二。   现在暖和了,天亮得早黑得晚,不怕耽误板厂拉锯的活儿。   教练很高兴:“来吧兄弟,最近练科二的学员少,你抓紧时间磨一磨车技,争取六月之前拿下驾照,再往后割麦子就热了。”   “嗯。”唐墨应了声,心里颇不以为然。他科目一考得慢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后面几科不用看书写字,说啥也耗不了俩月。  果然,唐墨重返驾校后上手飞快,什么起步挂挡安全行驶、拐弯鸣笛亮转向灯、跑S路不压线……半个多钟头就熟练了。   剩下有些难度的爬坡和倒车入库,练了三四天也摸到窍门,能顺利把车卡在白框线范围内。   “就这个状态!”教练挥舞着一截光滑的竹竿敲敲车头,“只要保持住,科二手到擒来!”   唐墨:“放心吧,我年轻那会儿干木匠,手稳得很。”   两人一个比一个有信心,很快预约了科二考试。这次唐墨学精了,考场那边的教练问“有没有人包圈”时,果断掏二百块钱包了五圈。   事实证明,这钱没白花。因为考场的车比驾校的新多了,相同操作带来的结果完全不同,稍不注意就会踩刹车太用力导致熄火,或者方向盘拐得太快不小心压线。   唐墨绷紧脑子里那根弦,小心翼翼地练了几遍模拟考,下车后继续听着广播比划,等后半晌轮到自己,成功地一把考过。   “还是满分!”傍晚回到家,唐墨喜滋滋地炫耀成绩单,“跟我一块儿考的有五个车,就我自己过了,嘿嘿。”   姜冬月捧场道:“太棒了,明天和面包饺子,给你庆祝一下。”   唐墨趁机提要求:“包杏茵菜配猪肉的吧,正好笑笑过星期天。”   杏茵菜是田间地头常见的一种野菜,这时节最鲜嫩繁茂,以前养鸡的时候姜冬月天天提着镰刀去割。现在不养鸡了,家家户户也不缺菜吃,但他们家人都好这一口,三五不时地会摘些叶子凉拌。   嫩叶焯水后剁碎,配猪肉、葱姜末、十三香等搅打成馅儿,煮出来的饺子比韭菜馅还有滋味。   姜冬月笑道:“行,再包一样三鲜馅儿的,把你科一那顿补上。”   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姜冬月忙完手头的活儿,就拎着提篮去地里摘杏茵菜,顺便检查麦苗有没有生虫。   结果快走到第三道河时,隐约听见哎哟哎哟的声音,四下打量却没有人影。   糟糕,不会有小孩淘气掉河里了吧……姜冬月心里一慌,急忙噔噔噔地加速往前跑。   乡下地广人稀,孩子们活动范围大,相应的危险更多,碰着了自然要帮忙,而且过了桥不远处便是自家板厂,真有事还能喊一嗓子叫人。   姜冬月边想边跑,转眼就到了桥头,整个人立刻梗住了——   不是小孩,是东头的刘大娘掉河里了!   她应该是想浇菜,可是不知怎的被树桩卡住了,两条腿拧着劲儿陷在淤泥里,小红塑料桶也裂了,看起来又狼狈又好笑。   “大娘,你慢着点儿!”姜冬月凑过去,先在河半坡踩了踩,寻个结实的地方站稳,然后左手拽着杨树枝,右手用力拉刘大娘。   刘大娘喘着粗气:“哎哟,多亏碰见你了,我、我猫腰汲个水就摔了哎哟!”   前几天村里刚浇过地,河沟里还剩着些水,并不深,奈何刘大娘上了岁数,而且胖胖的很不灵活,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出来,姜冬月脑门都冒汗了。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改年可不种菜啦。”刘大娘一屁股坐在草窝里,脱下布鞋和袜子拧泥水,又问姜冬月来地里干啥。   姜冬月指指桥头的提篮:“没事,我摘点儿杏茵菜吃。”   “哎哟,瞧你省俭的,老黑都开板厂当老板了,还叫媳妇出来薅野菜,回头看见老黑我可得笑话他。”刘大娘在石桥村出了名的话多爱串门,打趣两句又问姜冬月房子盖的咋样,有没有和刘援朝碰面。   “那小子脾气随妈,说话冲得要命,成天得罪人,其实心眼儿不赖,你们家有啥事找他窜忙都行。”   姜冬月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是刘援朝姑姑——虽然和嫂子吵打不来往,但据说年轻时养过侄子几年,还差点过继——忙把宅基地的事儿搬出来夸了夸,压低声音道:“我们三家头并头盖房,援朝说错二尺就二尺,永富那边悄不吭声抹了一尺,谁实惠谁不实惠,乡亲心里都明白呢。”   “援朝打小就这脾性,不扯谎,答应啥就是啥。”刘大娘边说边把湿袜子扔进塑料桶,扶着树干站起来,“他帮老黑也是应当应分,他爹不在那一年,他妈病殃殃喝中药,家里穷得精光,薄皮老屋都买不起。”   “多亏老黑仗义,想办法从大队偷了一根榆木给他打棺。后来咱村有狗腿子告状,公社还把他俩抓走,拘了好几天嘞。”   姜冬月不自觉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我都没听老黑提过。”   “哎哟,瞧我这破笊篱嘴!”刘大娘顿时有些尴尬,忙掰着手指头查数儿,“你可别怪老黑啊,算算年头,那时候他正跟你相看呢,咋敢多嘴吓跑媳妇,哈哈哈哈哈。”   姜冬月:“…………” 第177章 面包车  即便拓宽了三尺, 唐墨家的那块宅基地仍然盖不起北屋,只有一个东西向的狭长屋子,中间砌了堵墙做支撑和隔断。   为了防潮, 墙上没有装门窗,空留了一大两小三个砖洞,打开最外面的大门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种房子在石桥村绝对算独一份,从开始挖地基到最后上梁铺顶,时不时地有人跑来看热闹。   “老黑真是想不开呀,这地方盖了有啥用?纯粹白瞎钱。”   “为了争口气呗,秀兰也太偏心了, 咱村哪有当老人的像她那样?”   “越小的宅基地越要方正,老黑家一条窄屋子闷不透风,到夏天准得犯潮。”   “听说是冬月非要盖, 不盖不行, 女人家心量窄……”   乡亲们说啥的都有, 但是这场面落进唐贵眼里, 自动变成了大伙都在扎堆嘲笑他,憋屈地连喝了好几顿酒, 直到刘小娥指挥俩儿子抄家伙才消停。   然而马秀兰比唐贵更憋屈!   在她看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天底下根本没有一碗水端平的父母, 让有钱的大儿子帮扶小儿子一把简直天经地义,顶多过阵子就消气了,该咋样还是咋样。   可这次不同,唐墨过年磕了个头就不露面了, 连清明烧纸都起大早跟她错开,天知道看见唐老四坟头那堆灰时, 她心里是啥滋味儿。   终于意识到不妙,马秀兰便想找陈大娘管事说和,但是唐墨早成家立业了,又保证继续供养老粮食,陈大娘走了一遭后,反过来劝马秀兰“知足吧,真菩萨不贪三炷香”,把她臊得老脸通红。   好容易狠下心自己上门,赶巧碰到唐笑笑放假,居然黑着脸把她“搀”出去了,连声奶奶都没叫。   马秀兰气得直拍大腿,却不敢再讨人嫌,只背后痛骂唐笑笑:这鬼丫头片子说不清由哪路精怪转的,故意克她,真后悔当年没逼老黑媳妇治了,呸!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姜冬月耳朵,她毫不客气地逮住马秀兰在小卖铺吵了一架。平常嚼她坏话就算了,没犯到眼前权当放屁,编排她闺女算怎么回事?太可恶了。   唐笑笑倒不在意,甚至打电话安慰姜冬月:“别生气了妈,我奶奶就爱胡说八道,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哪天我真的成精会法术了,立马把她变成哑巴,哼~”   唐笑安在旁边附和:“还有小霞姑姑。”   唐墨:“……”  他私底下偷偷找马秀兰说了一顿,就不再惦记这事儿。陈大娘说得对,凡事都讲究缘法,他妈和他这一脉的缘法浅,凑合过得去就行了。   赶在入夏前,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买车。   没错,经过不断的练习,付出了大量的汗水和脑细胞,唐墨他终于拿到驾驶证了!   巴掌大的黑色小本本,硬壳烫金字,里面标着他的名字、身份证号等,还有一张白底照片。   那是考过科四后在考场照的,九张照片足足花了二十块钱,虽然脖子脸晒得黝黑,但寸头挺精神。   唐墨得意地炫了一圈,转天就张罗着要买车:“买那种面包车,宽敞,能装东西。”   姜冬月:“行,这次咱们先打听打听,看得差不多了再找成功。”   俗话说“夫妻同心,黄土变金”,唐墨和姜冬月想法一致,做事有商有量,没多久便挑中了合适的车型,然后翻日历选了一个宜纳财、接福的吉日,慢吞吞从青银县汽车城开回来一辆七座面包车。   车身是流行的银灰色,整体看起来非常敦实,前后四车门加一个后备箱门,每个上面都用胶带贴着小红花。   驾驶位看起来普通,实则装备了安全气囊,所以比同款贵出了四千多块。   “哇~咱家的汽车真好看!”唐笑安兴奋地来回转,一会儿拉开车门进去,一会儿从后备箱出来,又央唐墨举着看了看车顶。   这年月买车仍是件稀罕事,很快就有乡亲三三两两围过来,好奇地问这问那。   “xx牌的,结实。汽车城进门那家店买的。当然贵啊,五万块钱呐,开始要五万五,成功帮忙找了熟人……”   提起价钱唐墨就心抽抽,这车太贵了,结账时他眉头差点拧成疙瘩。但是一分钱一分货,冬月又不肯要没气囊的,到底忍痛买了,刚开车上路那会儿,他摸方向盘都轻轻的不敢用力。   然而开着开着,那股有车的喜悦就占了上风,此时被众人羡慕的目光包围,唐墨忍不住翘起尾巴,几乎问什么答什么,还派唐笑安买了瓜子招待。   等到傍晚天色转暗,乡亲们都走了,他依旧恋恋不舍地在左摸摸右瞧瞧,眼神热乎得要命。   姜冬月看不下去,喊他搬桌子进屋:“快吃饭吧,车放在院子里又跑不了,瞧你那腻歪劲儿。”   活像个刚娶了媳妇的光棍汉,都不知道咋亲香了,啧啧啧。   唐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贪新鲜嘛,嘿嘿。”   ……   买车之前,夫妻俩计划着能接送孩子、偶尔拉货就可以了,不曾想应了姜冬月那句“钱花在哪儿都值”,有车后全家明显感觉到了便利,非但出门不怕刮风下雨,连柿子沟这种“远门”也跟着变近了。   其他地方譬如洪金市动物园、小公园,青银县的商品街、菜市场、屠宰场等,更是说走就走,不用再提前一两天安排时间。   对于这种变化,唐笑笑假期太少看不出什么,唐笑安那是又骄傲又得意,状物作文已经从《我家的拖拉机》换成了《我家的面包车》,洋洋洒洒能写四五百字,最后升华一下主题——   “这辆面包车没有漂亮的外表,也没有豪华的装饰,但是它可以载着我们全家人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用小小车轮丈量大千世界。   我非常喜欢我家的面包车。”   如果题目要求写人,他就写《我的爸爸》,然后在结尾展望光辉未来,“等我长大了,也要像爸爸一样当司机,载着全家人走过春夏秋冬,看遍四季风景。”   唐笑笑:很好,她弟弟深刻领悟了什么是情景交融和寄情于物,作文成绩稳了!   唐墨悄悄发牢骚:“喊爹多好听,写什么爸爸,八八|九九的一点儿不气派。”   “能上榜就不错了,少挑三拣四,我还想看笑安写《我的妈妈》呢。”姜冬月酸他两句,把车座套翻过来缝线,顺口提起招工的事,“这一季眼看过去了,你再不积极点儿揽人,可就晚了啊。   前些年板厂少,乡下人又没啥挣钱的门路,为了有活儿干,都紧巴着老板,甚至年初一初二就找到家里要求用他们。偶尔碰到脸厚心黑的老板故意扣钱或者少记工,也都默默忍了,很少跳槽。   若实在干不下去要换板厂,通常会选年后或夏秋农忙时开口,毕竟过年过会、买肥料农药等都需要钱,面子上好催老板结账。   近年板厂越来越多,工人的地位便渐渐水涨船高,从日工到砂光工都涨了价,跳槽也更加频繁。有的老板为了留人,过年时还会给熟手们发糕饼、瓜子糖之类的年货。   唐墨心眼实惠,在村里名声很好,向来不愁招人,不过,“拉锯的机器有新有旧,现在都嫌旧的难用,费劲不出工,咱们要想招人,还得整个新机器。”   姜冬月:“多少钱?能以旧换新吗?”   唐墨比两根手指:“把旧的搭进去卖了,还得另掏六千,够买一台拖拉机使不清了。”   “那真是挺贵……”姜冬月皱起眉头,把缝好的车座套扔到坐柜上,取出缝纫机抽屉里的小本本开始算账,“今年板厂有仨人起钉,起一车木头按十天算吧,一边拉锯一边摆方,卖一车木方差不多十五天……招个拉锯的干活,十天就能卖一车木方,刨掉本钱还剩……老黑你看,还是招人好,你就买新机器吧,划算。”   唐墨被媳妇算得晕头转向,刚要答应,忽然一个激灵:“不对不对,像你这样算不行,咱家板厂有我一份拉锯的工钱呢!”   “我自己干活不要钱,可要是雇别人干,光出不进,里外里一年能差好几万,还是自己干吧。”   起码不用天天肉疼,还得操心木头卖不出去赔本。   夫妻多年,姜冬月一眼就看穿唐墨在想什么,低声劝道:“干啥都得随行就市,别人用旧机器拉锯费劲,你用着就不费劲吗?”   “打鸽子下豆,开板厂下本,趁着现在行情好,咱们该往前走就使劲儿往前走,铺开摊子多挣钱。我仔细算过账了,不会赔的。”   “……”   唐墨顿了顿,忍不住咂咂嘴,“行,这次听你的,先招个人试试。”   做买卖从来都是有赔有赚,冬月一个女人家还敢往前走,他这个顶梁柱更不能落后。万一哪天板厂垮台,大不了再想办法做别的。   说干就干,唐墨很快货比三家换购了新的拉锯机,然后在路边挂出了招工的木牌。 第178章 开小灶(捉虫)  人的名树的影, 唐墨开板厂以后坚持按季结帐,平常谁有事想支钱,他也从不含糊, 该给多少给多少,所以招工牌子刚挂出去就有同村的乡亲来打问,转天便找到了一个熟练的拉锯工,约定先干到年底。   新机器和新工人同时到位,效率立马提高了两成,但是旧木头有些供应不及时,唐墨左思右想地愁了半晚上,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挂牌招了俩起钉工。   “嘿,铁公鸡怎么舍得拔毛啦?”姜冬月故意打趣他, “我还给你准备了马扎呢, 坐着起钉舒服。”   唐墨:“你少门缝里看人, 我不干是不干, 要干就能干出个模样,咱不是那种抠索人。”   姜冬月:“……”   可拉倒吧, 前脚招工人, 后脚嘴里就起燎泡,疼得快赶上刚开板厂那会儿了, 搁她面前吹什么牛,切~   说归说,姜冬月看唐墨着急上火,饭都吃的比平常少, 到底心疼他,傍晚特意熬了一大锅绿豆汤, 还用黄瓜皮和胡萝卜皮揉面,搭配普通面条,凑成了黄绿白三色凉面。   浇头是猪肉炒豆角、拍黄瓜,还有半碗捣碎的蒜末,浇两勺青酱醋和香油,闻着便让人咽口水。   唐笑安星星眼:“妈,今天的饭真好看,明天再做一次行吗?”   姜冬月笑道:“当然行,冰箱有剩下的面团,明天咱们擀面叶吃,正好笑笑过星期放假。”   傻儿子,这是你妈专门给我开的小灶……唐墨选择性跳过最后一句,拿起筷子呼噜噜开吃,虽然嘴巴疼得厉害,整个人却十分满足。   第二天早早到板厂,看见棚子里堆积的木方也没皱眉,反而真的搬了个马扎,坐在王婶子旁边开始起钉。   手里有活儿,心里不慌,管他价高价低赔了赚了,能干点啥先干点啥,发愁才是最没用的。   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忙了大半个月,唐墨终于寻到合适买家,将捆好的木方全部出清,同时一口气购进两车旧木头,沿着墙根堆得满满当当。   “哎呀,老黑今年买卖干大了。”   “开板厂多挣钱呀,都是越干越有,咱村好像属刘国辉的板厂最大?”   “爱军的也不小,前几天还招工嘞,我娘家有个姑姑过去了。”   “他俩都不抵老黑实惠,还是咱们这儿起钉稳当……”   几个工人一边忙碌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笑,直到天色转暗才把起出来的钉子倒进布袋,羊角锤等家当压到旧门板下面,招呼着作伴回家。   等人都走了,唐墨将空地打扫干净,关电闸锁门,却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拐到平村镇的门市称了三斤猪头肉。   经过十字路口碰见有人卖西瓜,又挑了一个大的,沉甸甸绑到车后座。   今天木方卖得挺好,不用细算账也知道回本了,挣的还比之前多点儿,很值得庆一庆。   等地里的棒子苗间好,再撒一次肥料,他就开车带全家人去城西的黄公山转转,据说那里的财神庙特别灵……   人逢喜事精神爽,唐墨蹬着自行车越走越轻快,进门后奔厨房一瞧,顿时更乐了:“冬月,你也买西瓜啦?是不是在卫生所那边买的?”   只见厨房角落的铁皮桶里泡着一个西瓜,同样的翠绿滚圆,顶部翘着根弯弯曲曲的瓜蒂,除开大小不同,和他带回来的那个简直像一对双胞胎。   “是啊,就路口的杨树下面,开绿色拖拉机那家。”姜冬月也觉得好笑,弯腰拍了拍,“我后晌从信用社出来就看见它了,想着太大了不好搬,要个小的,倒叫你搬回来了。”   唐墨嘿嘿直笑:“这个西瓜合该咱家吃的,跑不了。”   说着解开塑料袋,将猪头肉倒进铝盆里,“晚上别炒菜了,早点儿吃完饭出去遛弯。”   姜冬月:“行,那我切两根芫荽拌一拌。”   今天十五,桥头附近那片空地有人扭秧歌,她们也去凑个热闹。   * * *  板厂刚招人的时候,唐墨脸上不显,实际肚肠都快打结了,每天晚上左手记工本,右手计算器,滴滴答答地不停盘账,生怕砸锅了丢脸。   然而当板厂像火车驶入轨道一样顺利运转起来,新木头和旧木头进进出出,隔段时间就有一笔进账,唐墨又开始了新的烦恼——   闲得慌。  前阵子还好,他成天不是在板厂转悠,就是去田里间苗、拔草。等到秋收时节,又开着拖拉机掰棒子、粉棒秸、撒肥料犁地……从早干到晚依旧嫌日头太短。   现在晒干的棒籽一半粜了,一半装进粮食瓮,新播种的麦子也发芽了,长得整整齐齐,唐墨反而浑身难受,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不舒坦。   这天好容易逮到姜冬月腌咸菜,他赶紧把菜刀缴了,蹲台阶上一边削萝卜樱一边发牢骚:“地闲了长草,人闲了发慌,老辈人这话真是没说错。你看我脖子后面,火疖子都快憋出来了。”   姜冬月:“……幸亏满仓没来串门,不然准笑话你山猪吃不了细糠。”   萝卜有人拾掇,她就刷了个小坛子腌咸鸡蛋,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主意,“不能卖东西,你太实惠了,容易上当。”   “包两亩地种大棚菜?这个更不行,下本太多,还得天天守着,到时候连板厂都顾不上,捡了芝麻丢西瓜。”   “老黑,要不咱们养头猪吧。”姜冬月边说边把鸡蛋码匀实,再撒一层厚厚的粗盐,“现在猪肉都涨价了,好几块钱一斤呢。”   唐墨仔细想想,很快否决掉了:“一头太少,喂到年底还不够自家吃。要正经养,就得挖个圈养它四五头,喂不过来。”   乡下养猪很少喂饲料,一般是用剁碎的棒秸或红薯秸、草料等掺泔水,一头猪每天起码吃一桶。这样猪长得慢,瘦肉多,拉出去卖比养殖场的更贵一点儿。   “得挑个好养活的,当正经事儿干起来。”唐墨手上动作不停,脑子里把能养的家禽家畜捋了一遍,很快锁定目标,“不如喂兔子吧!”   兔子吃得少,长得快,一窝能生好几胎。记得冬月以前养兔子时,几个月就从两对变成了一群,毛茸茸的成天打洞。   养大了可以论斤卖,或者搭个笼子当宠物卖,青云县那边都有人收。   就它了!   唐墨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和姜冬月商量几句,转天早起就直奔青银县挑小兔。   担心兔子粪臭,他特意开了三蹦子,回来时车斗里不但多了四只小兔,还有一只瘦巴巴的虎皮鹦鹉和六枚带花纹的蛋。   “半道碰见国辉了,他爹不是养鸟嘛,今年血压高了养着费劲,全拿过去卖了,剩下这只非要塞给我。”   姜冬月不待见尖嘴秃毛的丑鸟,但是拿都拿了,随口道:“凑合养着吧,说不定就孵出来了。”   唐墨:“行,回头我多买一袋小米。”   他做事勤快,又有一套木匠手艺,当天就在板厂捡细木条和铁丝做了兔笼和鸟笼,放到旧院好生喂养,鸟蛋则单独搁旧棉絮里,每天在太阳底下晒。   毕竟不是丑鹦鹉下的,人家也不肯孵,只能看命了。   ……   有道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唐墨对小兔们寄予厚望,每天勤勤恳恳地割草、拌麸子,奈何运气差点,四只小兔刚变圆润,就因为拉肚子挂了一对半。   反倒是随便喂口米的鹦鹉日渐长开,羽毛黑一层黄一层的煞是好看,连鸟蛋里都拱出了两只秃毛崽,闭着眼儿颤颤巍巍。   唐墨:“……”   真稀奇啊,难道大鹦鹉趁他不注意偷偷抱窝了?   唐墨没养过刚出生的鸟崽,左看右看都不咋想要,然而唐笑安特别积极,央求他到药铺讨了俩针管,灌满鸡蛋和小米捣成的糊糊,每天三顿加夜宵地认真喂。   还捧到姜冬月面前,嘴里啾啾嘬嘬个不停:“妈,你快看,多可爱的小鸟呀~”   姜冬月:“哕!”   唐墨哈哈大笑:“我就说了你妈胆子小,你还不信哈哈哈!”   父子俩兴致勃勃地喂鸟,姜冬月也没闲着,一边照常出摊儿,一边在长征驾校报了名。   她认字多,加上有唐墨的经验教训,每次考试都挺顺利,四十多天便成功拿到驾驶证,回家狠狠炫耀了一把。   唐墨忍不住冒酸气,哼哼唧唧地说道:“吃水不忘挖井人,你考这么快,还不是因为我教得好。”   “放心吧,保证不忘,”姜冬月笑得眉眼弯弯,“现在有证了,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点把车开顺手了,不给我们唐老师丢人。”   唐·挖井人·墨:“哎呀,你看你,嘿嘿嘿~”   他翘起尾巴,美滋滋带着媳妇去村西空旷处练车了。   ……   姜冬月的确是个好学生,她胆大心细,学得很快,没几天就能独自开车去赶集摆摊。   越开越有信心,等到入冬天气转冷的时候,她甚至能载着唐墨去青银县,一路从家门口开到花鸟虫鱼街。   唐墨坐在后排,小心照看几个蒙着黑布的鹦鹉笼子,余光瞥到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杨柳树,心里满是得意:“日子过得真快,我都坐上笑笑妈的车了,啧。”   闺女刚出生那会儿,他和冬月又高兴又慌张,看那小小一团的婴孩哪儿哪儿都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连彼此称呼都偷偷换成“笑笑爹”和“笑笑妈”,很是腻歪了一阵子。   转眼间笑笑已长成大姑娘了,当年的新手爹妈也添了年岁,不用为吃饱穿暖犯愁,还能开板厂、买车,突然这么一回想,自己都觉得不大敢信。   “是啊,太快了。”有些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姜冬月止不住地乐,“笑笑爹,你坐稳扶好了。”   路口绿灯亮起,她松开脚刹,稳稳地加速向前,“咱们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179章 土地确权  日子过得顺畅, 心里头便松快,时间仿佛也踩了油门蹭蹭跑,晃眼间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杨柳初展,浇过返青水的麦苗生机勃发,像铺开了连绵不绝的绿绒毯。   姜冬月沿着田垄一边走一边检查有没有缺苗,缺的多就用锄头划沟撒麦籽儿,缺的少就从旁边茂盛处挖几棵栽过来,间或将沙沙蔓、蒿子等野草拔掉。   这活儿听着简单,实际很费功夫, 料理完四亩地,太阳已经从正南移到了偏西,像鸡蛋黄似的遥遥挂在天边。   姜冬月抻了抻有些酸疼的腰腿, 扛起锄头回家, 进门喝碗水稍歇一会儿, 又赶紧骑电车去旧院。   没办法, 最近板厂拉锯的工人要给小儿子娶媳妇,一口气请了二十天假。唐墨舍不得找人替工, 干脆自己接过来, 喂鸟的活儿便落到了姜冬月头上。   虎皮鹦鹉长得快,四个月就能配种生蛋, 每窝差不多有五六枚,加上唐墨喂得精细,鸟笼子的数量越来越多,两年时间从北屋东头扩到西头, 又从单层变成双层、四层,队伍相当庞大, 站在巷子就能听见里面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三瓢谷子、半瓢小米……”姜冬月一边念叨一边按唐墨的嘱咐舀饲料,装满大半个铁皮桶后,又撕了几张白菜叶,配两根胡萝卜一块儿剁碎。   将所有东西准备齐全,姜冬月摸出口罩戴上,然后用唐墨自制的木勺和木提漏,一个笼挨着一个笼地喂食喂水,有幼鸟的笼子额外添颗鸡蛋黄。   喂着喂着,发现有两对大鸟只顾自己埋头猛啄,秃毛鸟崽则虚弱地趴在草窝里啾啾,奄奄一息的小模样煞是可怜。   “……”   姜冬月顿了顿,绕过那俩笼子继续喂,全部弄好以后,才从角落的箱子里翻出一副厚手套,半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将秃毛崽掏出来,放进裹了棉布的箩筐里,然后飞快扣上盖子。   甭管什么鸟,刚出生没有毛时都丑得厉害,真是越看越吓人,呕!   忙活半天回到家,夕阳最后的余晖都暗淡了,唐笑安也上完了第四节 自习课,正拎着桶在院子里压水。   姜冬月赶紧把烫手山芋甩出去:“我来压水吧,笑安你快给它们喂点儿东西。”   “哇~两只!”唐笑安大为惊喜,接过箩筐一溜烟地向厨房跑去。   太好了,他终于又喂到刚出生的小鹦鹉了!   那小小软软的一团缩在手掌心,眼皮薄薄的,眼珠亮晶晶的,张大嘴巴喂什么吃什么,简直说不出的可爱。   奈何大部分鹦鹉都会自孵自喂,唐笑安只能眼巴巴干等着,今天好容易逮住机会,他又是找针管喂糊糊,又是拿旧棉花铺窝,浑身上下洋溢着浓浓的喜悦之情。   嘴里还念念有词,“小七,小八,你们两个加油吃啊,等星期天到了,我给你们做个新笼子,比小六的更宽敞。”   “小六”是唐笑安去年秋天喂的一只灰绿色鹦鹉,放回旧院没多久,便挤出笼子和大鸟搏斗,很快流血重伤。   唐墨悄悄抢救无果,怕儿子知道了伤心,故意挑毛色差不多的卖掉一批,被姜冬月狠狠嘲笑了几天。   话说回来,每次卖鸟都能挣个千儿八百,细盘算这活儿其实挺不赖的……姜冬月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压满水瓮后,拉开炉门坐锅,趁煮粥的空当削土豆炒菜,又拌了一盆藕片。   唐墨卡着点儿进门,正赶上热乎饭,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老张辞工了,明天得赶紧招个拉锯的。”   姜冬月疑惑道:“他儿子刚结婚,最该挣钱的时候,咋突然不干了?”   “害,别提啦,”唐墨蘸着菜汤,三两口咽下暄软的馒头,“婚事黄了,老张胳膊也伤了,起码搁家里歇半年。”   “他不是三里铺的嘛,这几天乱哄哄地搞什么土地确权。老张跟他媳妇一商量,就想拿彩礼钱装修房子,以后村里拆迁了多挣点儿。”   姜冬月“嗖”地瞪圆了眼睛:“啊?!”   三里铺?拆迁?   这几个字她都认识,摆一块儿却怎么也听不明白,三里铺咋好端端的突然要拆迁了?   见她这副表情,唐墨越发来了精神:“老张真糊涂啊,人家城里拆迁为了盖楼,咱们乡下有啥好拆的?娶媳妇不愿花钱,后年粮食抵今年租子,亏他张得开嘴。”   板厂人多眼杂,唐墨不好说什么,结清账还额外多给了五十块钱,算是他当老板的心意。   这会儿关起门自家念叨,忍不住一顿埋怨,“贪小便宜吃大亏,这下可好了,儿媳妇吹了,儿子天天在家闹腾,他自己修茅房还把胳膊摔骨折,起码两三年不用发愁彩礼钱了。”   姜冬月:“……”   她隔三差五去板厂,和老张也算熟识,万万没想到婚事能变成这样,不过,“三里铺真的要拆迁吗?什么时候拆?”   那村子特别小,人少地少,约莫只有石桥村的一半,可它紧挨东牛庄,东牛庄又紧挨石桥村,彼此相距都不远。   如果真的拆迁,这三个村应该会像从前一样打成捆,你动我也动。   可是……姜冬月抿了口汤,越想越觉着心里迷糊——   她不爱回忆从前,那些隔了年岁的陈芝麻烂谷子渐渐也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拆迁是大事,她清楚记得当时笑笑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穿着高跟鞋又时髦又漂亮。   眼下闺女正辛辛苦苦念高三,连大学校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嘿,你看看你,咋跟老张一样心急?” 唐墨说着,呼噜干净碗底,起身又盛一碗,“这种事没个准信儿,别听风就是雨的。”   对啊,拆迁玄乎得很,土地确权好像就确了好几轮,真动迁指不定猴年马月了……想通关节,姜冬月重把心放回肚子里,缓了缓神儿说道:“现在开春了不好招人,明天先挂个牌子看看吧。”   唐墨:“没事,我在板厂门口挂一个,公路边挂一个,桥头挂一个,怎么也能找着。”   夫妻俩合计着招工的事,夜里又盘了盘帐,不知不觉便将三里铺抛到脑后,转天照常忙碌过活。   然而日历刚翻过两页,姜冬月在地头撒下的麦籽儿尚未拱出苗,东牛庄居然也开始土地确权了!   隔着一条马路,有人拉皮尺测量,有人拿计算器记数,还有穿马甲的年轻人来回搬三脚架,忙叨叨地乱乎。   田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加上快庙会了闲人多,石桥村这边很快有好事的跑过去凑热闹,看了半晌又去大队找村干部,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   “咱村不着急,啥时候下文件了再行动。”  “早着呢,我刚刚打电话问乡里情况了,上面还没通知。”   “确权不碍分地的事儿,就是统计各家各户有多少地,该咋种还是咋种。”   “没听说拆迁的消息,改天我再问问,咱们不能比东牛庄落后。”   赵成功恰巧值班,被乡亲们围在中间吵得脑瓜子疼,他沉住气挨个回答,等把众人交代走,立刻抄起电车钥匙直奔平村镇。   奶奶个腿儿的,难怪陈爱党这两天不是头疼脚疼,就是血压高血压低,排班全让刘晓康替,敢情背着人偷偷捣鬼去了。   土地确权多大的事情啊,他愣瞒着半点风声不往外露,真他妈可恶到家了!   赵成功边走边腹诽,到桥头被风一吹冷静下来才意识到不对——   陈爱党已经占了先手,估计早把人安插好了,他现在跟过去有啥用?   与其抢别人那口剩饭,不如下功夫动员乡亲,等三月初选举直接扛掉姓陈的!   赵成功是个利索人,拿定主意便立刻行动起来,先找本家兄弟,再找关系好的伙计,最后找普通乡亲,当天就把全村犁了个遍。   傍晚才从市里领材料回来的陈爱党:“……?”   好家伙,赵成功这是釜底抽薪啊,他必须抓紧了!   ……   村支书和村主任同时下场,小道消息迅速传开,一时间人人都在议论土地确权和拆迁,空气仿佛都升温了两度。   有那脑子活泛的,甚至结伴到大队报名,要参加新一届村干部选举。   姜冬月:目瞪口呆.jpg   她出门转了转,越打听越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回家裁剪被罩,顺便把冬天剩的萝卜丁泡温水里,预备晚上掺了熟黄豆一块儿拌凉菜。   老话说得好,“万语千言,不当吃穿”,管它真的假的黑的白的,手里有活儿心里就踏实。   正哐哐哐干得起劲儿,钱会粉过来串门,寒暄几句后突然像特务接头似的低声说小话:“冬月,别人我不管,你和老黑一定要投小龙昂,满仓给他报名了,你们做长辈的得支援孩子。”   “哎呀这还用专门说?你放十万个心吧。”姜冬月连忙应下来,又问钱会粉跑了几家,“今年选官的特别多,你千万积极点儿,小龙要是能拱上去,咱们在大队也有自己人了。”   钱会粉压低声音道:“是这个理儿,别的不敢吹,小龙肯定比东头的陈立强、来顺、王斌几个实诚,有啥事喊他一声就行。”   夸了夸儿子,钱会粉再三叮嘱姜冬月记得投票,匆匆骑自行车朝陈大娘家去了。   陈大娘手中只有一票,但她在村里威信高人缘广,甭管拉拢拉不拢,都得碰碰运气,再不济还能烧柱香拜拜。   哎,这年头当爹妈真不容易……姜冬月暗自感慨,继续守着缝纫机忙活,结果没几分钟就听院子里有动静,掀门帘出去一瞧,是刘国辉。   刘国辉这些年板厂干得好,身条和钱包一并膨胀起来,从骑摩托的清瘦小伙变成了开汽车的富态老板,整个人特别敦实,一开口笑呵呵的:“婶婶,老黑叔在家吗?晚上请他下饭馆喝酒。”   姜冬月:“喝啥呀,快进屋歇会儿,你叔在板厂拉锯,差不多快回来了。”   “不用不用,婶子你在家就行,”和钱会粉相比,自己跑关系的刘国辉十分坦然,“我没啥正经事儿,就想厚脸皮拉个票,成不成的先混个脸熟。”   “你也报名了?”姜冬月惊讶片刻,当即爽快地打包票,“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咱家满院子鹦鹉,今年必须投你的票!”   话音未落,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突兀响起,“噢~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   刘国辉忙往外掏手机,顺势将脚边的黑塑料袋拎到台阶上:“婶婶,我从亲戚的果园拉了点儿苹果,脆甜,你和老黑叔尝尝。”   他语速飞快,不等姜冬月推辞,扭头就往外走,“说好了啊,改天咱们再坐坐!”   姜冬月:“&^#$%@*S#”   该说不说,这世界变化是挺快…… 第180章 结对子(捉虫)  说是“尝尝”, 实际上那袋苹果足有三十多斤,个头饱满外皮红润,正经走亲戚也很拿得出手。   “挺甜, 比红富士好吃。”唐墨喀嚓啃了一口,忍不住咂咂嘴,“要是选官的都像国辉这么自觉就好了,我天天给他们投票。”   姜冬月“噗哧”笑了:“你想得美。咱村五百来户,往少了算四百,全跑一遍差不多要万把块钱,几个人舍得呀?”   “万把块肯定不够。”唐墨三下五除二啃完苹果, 从床底下拖出工具箱,准备做个新鸟笼。   “国辉这个人算账特别精,咱家拢共你和我两票, 那些票数多的, 十成十送东西更多。再加上请客吃饭、喝点酒啥的, 两三万铁定打不住。”   姜冬月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 不免有些感慨:“以前谁家能攒一万块钱,就是村里有名的富户, 现在两三万也不怎么当回事了, 唉。”   唐墨:“到底是年轻人胆子大,敢折腾, 今年成功和爱党恐怕都危险了。”   “管他呢,谁上台谁给社员出力干活儿。”姜冬月边说边拿老虎钳子掰铁丝,然后穿过凹槽用力拧紧,“对了老黑, 你明天到国辉家走一趟吧,好歹给人有个回信儿。”   摸着良心讲, 她真不想收刘国辉的礼,可是一个村的乡里乡亲,别人把东西塞过来了硬往回退,等于明着说“我看不上你,不想跟你有来往”。   那就不叫客气,纯粹是得罪人了。   唐墨:“行,明儿晌午我就去,省得他拉我喝酒。”   * * *   乡下地界藏不住秘密,何况刘国辉根本没打算藏着掖着,他一边自己上阵,一边找了几个关系好的年轻人帮忙,见天开着三蹦子穿街走巷,就差拉横幅打广告了。   这种张扬的态度自然招了些非议,但明面上没人跳出来说闲话,报名参选村干部的人反而更多了——   无利不起早,刘国辉敢砸那么多钱拉票,证明当官有好处,他们也凑个热闹呗。   人越多事情越杂乱,票数越分散,陈爱党和赵成功不约而同地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背后互骂了无数次。   白天在大队却捏着鼻子搞配合,一边要求候选人拍照填报名表,格式必须规范,另一边提前卡线,把截止日期往前挪了两周。   就这样双管齐下,石桥村终于在二月底完成了第一轮投票,筛出来十个新候选人。   “哎呀你们快看,国辉拔头筹了!”   “爱党和成功的票也不少啊,甩开后面一大截。”   “第九名那个立准是谁家孩子?我看着他挺面熟,咋死活想不起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村这群干部该换换人啦!”   唱票完毕,乡亲们围着黑板议论一会儿就散了,新鲜出炉的候选人可不敢放松,吃过午饭立马走东家串西家,鞋底子磨薄了都不觉累。   因为乡干部发话了,今年石桥村要选出三个党支部成员及五个村委会成员,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最终投票只淘汰两个人!   百里挑一不容易,十进八还不容易吗?要知道今天的第十名和第十一名仅仅差了三票啊!   怀揣着闯过一关的信心与胜利在望的焦灼,十个候选人卯足了劲儿拉关系,每天晚上都有车往平村镇开,连唐墨也驾着面包车去了两趟。   回家后悄悄冲姜冬月吐苦水:“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打成这样,真拆迁了不得疯魔啊?早知道我就该开饭馆,忒挣钱了。”   姜冬月问道:“谁跟谁打架了?”   唐墨:“爱军、成才嘛,他俩平常就看不对眼,今天叫乡亲拦住没打起来,以后早晚干仗。”   果然,到了三月十四号正式选举,陈爱军和赵成才黑着脸来回转悠,时不时刺对方两句,导致大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上一层,比初选那次安静得多。   乡干部感觉不大妙,偷偷打了个电话请求调人,然后才开始组织群众投票。  十一点半,众人按流程先封箱再查票,在乡亲们眼皮底下一张接一张地念名字。   石桥村人口少,念到一半差不多就能看出谁票高谁票低,等到最后一张尘埃落定,赵成功以482票取得了碾压式胜利,刘国辉430票位居第二,陈爱党则是第三名,406票。   成功咋突然冒出来这么多票……唐墨满心疑惑,看到刘国辉家人和赵大花挽着手说话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家结对子了!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刘国辉是刘根生的亲侄子,本就和赵成功沾亲带故,最重要的是他比陈赵二人年轻太多,选上村支书也压不住阵,倒不如结对子互帮互助。   亏他还劝赵成功拉下脸面送点儿东西,真是班门弄斧了,啧啧啧。   赵成才比唐墨早两天知道内情,这会儿只觉得扬眉吐气:“群众的眼睛雪亮啊,谁好谁歹一下子就分出来了。”   “你他妈说谁呢!”陈爱军憋了满肚子火气,听见这含沙射影的话挥拳要揍赵成才。   赵成才:“谁心虚说谁,呸!”   新仇旧恨叠加,两人瞬间打起来,在场的乡亲慌忙上前拉架,反被波及了摔倒好几个,大队院子乌泱泱乱成一团。   “别打了!”眼看乡干部举起喇叭要喊话,赵成功脑门冒汗,抢先一步开腔,“都住手!谁打架取消谁资格!”   情急之下他说得并不清楚,赵成才却立刻懂了,借着身边人的力道和陈爱军分开,刚爬起来就气喘吁吁地朝外跑。陈爱军想追,被陈爱民死死拦住,气得踹兄弟一脚也跑了。   拉架的唐墨:“……”   好家伙,不但当官的心眼儿多属莲蓬,当官的兄弟也属莲蓬啊。   腹诽归腹诽,唐墨仍然帮忙收拾残局,晚上又被人拽出去吃饭,直到九点多才回来,脖子脸红通通地泛着酒气。   姜冬月烫了条热毛巾扔给他:“不能喝酒还瞎喝,充什么能。”   唐墨老老实实擦干净,捧着自己的大海碗喝冰糖水,含糊不清地说道:“五六月就轮到咱村土地确权了,成功他们说可能把咱村拆了修路。唉,修啥路啊,种地多实在。”   他拉拉杂杂地念叨了一会儿,扭头见唐笑笑趴在茶几上做卷子,便催闺女去睡觉:“在学校学习就行了,放假了松快松快,小孩子熬夜长不高,有啥作业明天写。”   去年窜到一米六七就不再长个儿的唐笑笑:“……嗯,知道了。”   说完继续改错题,改好的再统一誊抄到笔记本上面。   唐墨慢吞吞喝完水,发现唐笑笑还在写个不停,疑惑道:“咋还不睡?快睡吧,开学了爹送你去学校,老师不罚站。”   “爹,你到底醉了没有呀?”唐笑笑心下好奇,从兜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硬壳纸,“你看这是什么?”   唐墨睁大眼睛:“九十八?九月八号?”   唐笑笑:“是高考倒计时啦,今天距离高考还有九十八天。”   说着把笔记本翻过来,露出背面加粗的名人名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们老师说了,高考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努力肯定考不上大学的。”   唐墨挠挠头:“啊?考大学?你不是才上两年高中吗?”   说着说着,突然发现闺女双眼灼灼地盯着他,急忙往回找补,“哎呀我们笑笑都要考大学了,真厉害!都怪爹今天喝的有点儿多,记混了嘿嘿嘿。”   唐笑笑很少见她爹这副模样,故意道:“吹牛吧,从小你就不关心孩子的学习。不信我问你,笑安现在上几年级了?”   “呃……”唐墨顿时卡了壳,好在急中生智,瞥见茶几角落有本语文书,上面写着大大的“五”字,于是自信开口,“五年级嘛,爹当然知道。”   唐笑笑忍了一下没忍住:“哈哈哈哈哈哈!”   “爹,”唐笑安拿着数学书从唐墨背后走出来,语气幽幽的,“我去年就上六年级了。”   他拍拍书皮抖落灰尘,和语文书放到一起,“这是我们班刘欣欣给她妹妹借的书,我刚找出来。”   唐墨:“…………” 第181章 报志愿(补)  选举结束, 石桥村的干部全体到镇政府过了遍手续,正式走马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春分刚过, 刘国辉就张罗着要修路:“咱村这条街快二十年了吧?说是大街,其实又窄又破,坑坑洼洼,比隔壁村的巷子强不到哪儿去,走出去没有半点排场。”   赵成功:“国辉说的对,是该修修了。现在生活条件好,村里骑电车、开汽车的人挺多, 谁都嫌弃路难走。这样,我们所有人举手表决吧,有啥不同意见的商量商量。”   “……”   陈爱党顿了顿, 默默举起左手投了赞成票。   他很想以“自己修过村西公路, 经验丰富而且有熟人”的理由, 把这活儿揽过来, 因为乡干部曾跟他透过气,今年财政要拨款支持乡村基础建设, 不用为钱发愁。   架不住赵成功跟刘国辉勾搭到一起了, 其他五人的态度也不甚明朗,近期还是走稳妥路线吧, 唉。   ……   石桥村只有东西一条街,加上乡亲们积极性高,开工后进度相当快,没几天就把大街两侧的杂草碎砖清理干净, 运进来一车车的沙子、石子和洋灰。   挖掘机和搅拌机同时进场,轰隆隆地一边拆一边建, 从早到晚干得热火朝天,四月中旬就超额完成了任务,不但将整条街翻新拓宽,还向东延伸了百来米,和桥头彻底接住。   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牛配铃铛吃得欢”,这崭新的石子路一落成,石桥村立马鲜亮了好几个档。姜秋红忙着看孙子有段时间没来,再进村时惊讶了一路:“变化真大,我还当自己走   岔道儿了呢。”   不过,“外面都传你们村和东牛庄、三里铺要拆迁,咋这时候想起来修路了?修好也走不了几年啊。”   姜冬月笑道:“好走一天算一天,卖豆腐脑那个杨老头你知道吧?他以前都不进石桥村,说是路太颠簸,豆腐脑拉过来能碎成豆腐渣,现在路平整了才敢进村。”   “听他胡扯!”姜秋红掰一根自己带来的香蕉,边剥皮边道,“他根本就是老寒腿瘸了,爬不上桥头。今年换了电三轮,可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   姜冬月乐得不行:“原来这么回事儿,老头还挺爱面子。”   “他年轻时更厉害,没头发了也得抹头油。他老婆娘家就在高家屯,老丈人经常数落女婿。”姜秋红絮絮念叨了一会儿陈年八卦,又问妹妹为什么不出摊儿了,“好几次赶集想找找你,都碰不见人影。”   姜冬月:“……出,就是出得少了。”   因为她刚卖衣裳那几年,铺开摊子一天能赚几十块,后来混熟了有回头客,钱也慢慢不值钱了,生意最旺时一天能赚三百多,顶着大太阳在外面从早站到晚也不觉得辛苦。   本来嘛,做小本生意挣的就是个辛苦钱,起码比下板厂打工自由,能腾出手照顾孩子、种地种菜。   可惜天底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种地要看年景,做买卖也要看行情。这两三年开门市的人越来越多,从平村镇的大街走过去,十家门市起码有六家卖衣裳鞋袜。   姜冬月倒不怕竞争大了货比货,她有眼光,有批发渠道,甭管多少总能赚点儿钱。但别人家的衣裳摆在屋里,干净整齐,试穿方便,哪天想买就能过去挑,等于是天天出摊儿。   此消彼长,赶集卖的衣裳渐渐成了“地摊儿货、没档次”,这生意就一天比一天难干了。   “今年我天天算账,算得都泄气了,费那么大功夫挣四五十块,还不如起钉子呢。”   姜秋红听完,一脸的不以为然:“不划算的咱就不干呗,亏我担心你遇到啥难关了。依我说你早该歇着啦,老黑开板厂又不少挣钱,该花就花。”   姜冬月摇摇头:“不拆迁还行,万一石桥村真拆了,上哪里开板厂啊?还得想别的法子。”   “哎呀,你这样一说还真是……”姜秋红原本有些羡慕,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反过来安慰姜冬月,“走一步看一步吧,拆迁这种事没个准数儿。”   “市里龙王庙西关街那片地方,笑安没出生的时候就吵吵要拆,我过去卖个鸡蛋还叫人撵了。现在咋样?新世纪的商场开张好几年了他们还没动静呢。”   姜冬月:“对,走一步看一步,我早晚能找着新买卖。”   姐妹俩坐了半晌,看看表快十一点了,姜秋红就要回去,姜冬月急忙把人拦住:“姐姐,你吃了饭再走,不耽误事,尝尝我新做的灌肠。”   边说边拉着姜秋红去厨房,解开悬挂在绳子上的细纱网,露出里面的东西让她瞧,“左边灌的是猪肉香菇,右边灌的是羊肉大葱粉条,中间这几根灌了羊血面糊。”   那灌肠一截一截的滚圆结实,散发着柴火灶熏出来的独特香味,姜秋红越看越稀罕:“冬月,你手真巧,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了?”   姜冬月:“别提了,都怪老黑,去菜市场不好好挑菜,弄回来一堆羊肉羊血,膻得要命,我就全做成灌肠了。”   掀开大蒸锅的盖子,“姐姐你看,为了这些肠,我连续蒸了三天馒头,刚熏出个模样,今天你不来我也要去高家屯找你的。”   这时节天气已暖和了,自家灌的肠确实不能久放,姜秋红痛快应道:“那我过晌再走,叫你姐夫在家煮面条吧。”   她干活利索,拿定主意后坚持不让姜冬月插手,挑了几节外皮干枯的肠蒸熟、切片,配青辣椒和蒜末炒了两盘子,十分有卖相。   尝了一口,顿时更满意了:“冬月,以后石桥村拆了你就挪到高家屯,咱俩合伙开饭馆吧。”   姜冬月笑得眉眼弯弯:“行,到时候取个名就叫‘红火火’,保证红火!”   * * *   拆迁是大事,村里不少人都和姜冬月一样,关起门时不时盘算一下拆迁后的生活。   然而石桥村并未跟着东牛庄的脚步前进,从惊蛰到立夏再到小满,它愣是没有半点土地确权的消息,反倒是三里铺在五月底突然贴出公告,要求全体村民配合房屋评估和搬迁。   “这个节骨眼儿拆迁,地里的粮食咋办?”   “睁眼瞎就是不中用,人家上面写着六月二十号之前,足够收完这茬麦子了。”   “听说拆迁以村西公路为界,不往东边拆,真的假的啊?”   “一亩地八万!老天爷呀,这要有十亩地还了得?”   “拿多少钱也是抛家舍业,看着怪可怜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三里铺的公告仿佛龙卷风似的刮遍十里八乡,甭管有亲戚没亲戚,好多人都蜂拥过去看热闹。   唐墨也去了,回来兴奋地直搓手:“冬月,咱们开拖拉机过去收木头吧。”   “他们村明天评估,木头家具一律不给赔偿,只能当废品卖,五块钱够买张大床了,贼便宜!”   这种难得的机会,姜冬月当然没意见,转天一早揣着钱包出发,约摸半个钟头就到了三里铺。   “收木头!收各种木头!”提前录好的喇叭刚播放几遍,就有人摆手打招呼:“老坐柜要不要?给啥价啊?”   “先看看东西。”唐墨把拖拉机熄了火,到对方家里挑选,最后十块钱买了一张榆木床、一个小巧的条几和两把椅子。   至于底部有雕花的坐柜,他觉得木板太薄了不想要,那主家又想当老物件卖,所以没谈拢。   付了钱,将东西搬到门外,唐墨留下来劈床,姜冬月则举着喇叭去别的巷子吆喝,等有人卖木头再回来喊唐墨。   就这样互相配合,夫妻俩不到半天时间收了满满一拖拉机木头——除开花钱买的,还有几样是别人扔掉不要了——高兴得像占了天大便宜。   “咱们先回板厂把木头卸了,后晌再去一趟。”   “嗯,这次多拿两条绳子,捆结实点儿安全。”   有商有量地忙碌几天,旧木头迅速堆满了板厂的空地。唐墨很想再干几票,但是眼瞅着麦子一天比一天黄,不得不停下来准备抢收。  人是铁饭是钢,对庄稼人来说,天大的事也没有粮食重要。   然而姜冬月有更重要的事!   六月八号中午,她吃过饭就坐立不安地干这干那,好容易熬到快三点,立刻拿了车钥匙往外走:“老黑,你勤到地头转转,别错过收割机,我去接笑笑了。”   “接笑笑干啥?”唐墨抱着西瓜满头问号,特意看了看日历,“是星期二没错啊,笑笑提前放假了?”   姜冬月:“……吃你的西瓜吧!”   说完瞪唐墨一眼,扭头走了。 第182章 报志愿(补)  洪金市第三中学   姜冬月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 没想到其他家长更早,各种型号和颜色的汽车从校门口五十米开外的警戒线一直排到街尾,中间夹杂着出租车、三轮车以及改装过带斗篷的三蹦子, 密密麻麻堵了个水泄不通。   车多人多,现场却不怎么吵嚷,前方拐角处有个中年男人不小心按到喇叭,立刻招来一众白眼,纷纷喊他安静点儿。   姜冬月:“……”   她左右看看,果断把车开到了附近的另一条街,然后拿着水瓶和拉货用的铁架子朝校门口走。   这铁架子是她前几年去万通市批发衣裳买的, 虽说丑了点儿,但非常结实耐用。   不知道笑笑考得怎么样,顺不顺利……姜冬月一边想一边见缝插针地往前挪, 好容易挪到能看清校门的位置, 赶紧寻了块树荫坐下休息。   今天温度太高, 即便过了最热的点儿, 太阳仍旧火辣辣挂在半空,她可不想冒中暑的危险去前排晒着。   最重要的是, 三中提前通知了不让家长进校园, 再着急也得等学生自己出来,挤那么靠前根本没用。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当五点钟声响起,三中门卫撤掉警戒线,家长们纷纷涌到校门口作大鹅状翘首以盼时,姜冬月立刻待不住了, 拎起家当汇入鹅群,目光炯炯地来回扫描。   瞄到眼睛微微酸痛, 终于看见了唐笑笑的身影。高高瘦瘦的小姑娘左手拉箱子,右手拎脸盆暖壶,背上还有个黑书包,甩着马尾辫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十分精神。   姜冬月忙冲闺女招手,等人到了近前把铁架子递过去:“慢慢收拾,不着急,别落东西就行。”   三中校门在东南方向,女生宿舍在西北角,来回一趟起码十里地,不比早起跑操轻松。   “放心吧!”唐笑笑应了声,很快往回返,半小时左右就把剩下的行李全运出来了。   一共三个布袋,打成捆的是被褥枕头,剩下俩装的全是书本,沉甸甸压在最底部。   姜冬月疾步上前,和闺女一个拉一个拽,费了半天劲才穿过拥堵的车流与人群,把东西抬进后备箱。   “呼~”唐笑笑系好安全带,胡乱擦了把汗,“好累啊,感觉比考试还累。”   姜冬月正看着后视镜慢吞吞挪车,随口问道:“考得咋样啊?”   话音未落就后悔了——   横竖已经考完,无论考得好考得差,都得让闺女先喘口气呀,明明计划好了先回家吃一顿……   “和平常差不多吧。”唐笑笑完全没察觉亲妈的纠结,打开车窗靠过去吹风,“这次的卷子不难,基本都会做,英语有两道不确定的也蒙上去了,还行。”   闺女经常考年级前十,“还行”就算很不错了,姜冬月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妈真怕你发挥失常,考砸了心里难受。”   唐笑笑:“妈,你别信那套,什么失常超常的都是借口,五十分超常发挥也变不成九十,一百四十分的再失常也跌不到八十,最后考成啥样全看自己水平。”   以她们学校为例,高一高二赶进度,高三囫囵个复习,后半年大考小考、月考周考,到最后几乎天天考试。   用班主任的话说,就是“四月铜,五月铁,六月百炼成钢”,只要坚持下来,以后面对任何考试都没在怕的。   不过,“昨天我楼上考场有个男生晕倒了,据说是吃坏肚子食物中毒,也不知道他后面几科考了没有。”   “人没事就行,高考也没那么重要……”姜冬月听着闺女碎碎念,时不时回应两句,很快就到了平村镇。  见路边有人卖杏子,黄澄澄的格外水灵,便停下车称了十斤,又从旁边摊儿挑了俩西瓜。   “我在土地庙烧了三次香,求神仙保佑你考试顺利,平平安安考个好大学,今天回去供点果子还愿。”   唐笑笑:“……妈,你咋突然迷信了?”   拜托,她上了整整十三年的学,每一分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考出来的,关土地庙什么事?   “害,你爹不放心嘛。”姜冬月轻咳两声,拐弯朝村里驶去。  夏天日头长,快七点了太阳也不过刚刚落山,田间地头到处是忙碌的乡亲,开着拖拉机来来往往。   到家一看,唐墨和唐笑安都不在,台阶上用粉笔写着“我和爹割麦子”,还画了一大一小两个箭头。   唐笑笑:“妈,咱们也赶紧去地里吧,晚上再收拾东西。”   姜冬月想了想:“行,拿上铁簸箕和扫帚,今天在地里就能把麦子装好。”   说走就走,母女俩到西屋检查一圈,又拿了一捆塑料绳,扛了两把三叉铁齿,急匆匆直奔第六道河。   朱红色的收割机恰巧刈完最后一垄麦,正开着舱门呼噜噜向下倾泻籽粒。唐墨站在铺满厚塑料布的拖拉机车斗里,两手撑着布袋,接满一大半就换个新的继续接。   唐笑安守在他身边,又是捆扎袋口又是挪走布袋腾地方,后背都被汗水洇透了。   “爹!我来啦!”   “笑安,过来跟你姐姐一块儿叉麦秸吧。”   人多力量大,一家四口齐上阵分工忙活,天黑前不但把麦子全部装袋,连田垄里的碎麦秸堆也叉到了路边,把四亩地拾掇得干净整齐。   晚上吃过饭,切了半颗西瓜,又开始往房顶拔麦子。俩大人在房顶用吊棒机拔,同时将一袋袋麦子倒出来,俩孩子则在院里挂钩,等所有麦子堆成尖尖的丘陵,用塑料布遮苫严实,已经十点多了。   好累啊……唐笑笑胳膊有些酸痛,脚脖子全是麦茬划出来的红痕,但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冲个澡刚躺床上就沉入梦乡,一觉酣甜。   姜冬月心疼闺女学习辛苦,想让她睡个懒觉,可惜唐笑笑的生物钟太稳定,第二天五点半就醒了,然后上午跟着唐墨去地里拔草、种棒子,下午跟着她去旧院摘菜、浇菜、喂鹦鹉,愣是半点空档都没有。   “妈,没事儿,我在学校每天六点上早自习,十点下晚自习,头都胀了,放假正好干活儿控控脑子。”   就这样,唐笑笑今天下地,明天洗涮,后天帮忙收木头,感觉时间一眨眼就蹦到了十二号,该去学校对答案估分了。   因是星期六,而且不用拿行李,唐笑笑就让唐笑安骑电车把她送到平村镇,在车站等了辆公交车去学校。   明明只隔了几天,重新踏进校门却有些难以言说的恍惚和惆怅,进教室看见熟悉的同桌兼舍友,叽叽喳喳地说了会儿话才缓过来。   “同学们,回家过得怎么样啊?”班主任没多久也到了,笑呵呵地跟学生打招呼,“你们现在都处在青春期,人生最宝贵的阶段,体力和智力都是巅峰水平,应该没有把自己写的答案全忘光吧?”   “好了,都打起精神啊,我们先对一下数学卷子……”   学生高考完就算毕业了,不能再进食堂吃饭,所以各个班级的估分是交错进行的,每个班有半天时间,语数外分别占四十分钟,文综单独占六十分钟,整体流程相当紧凑。   唐笑笑抿着嘴认真看黑板,发现大部分题目都做对了,偶尔遇到含糊不清的地方,她就按错的算,在纸上写下扣几分。   最后一汇总,心跳忍不住快了两拍:她不会算错吧,怎么比平常模拟考高出近二十分?   不慌不慌,冷静、沉着、思考、认真……唐笑笑默念口号,小心翼翼地又算了一遍,没错!   这成绩着实叫人惊喜,但毕竟是估分,不排除偏差过大的可能,唐笑笑没敢外露,领了《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听老师讲解一番,就坐公交车回家,当天晚上刷刷刷地选出来六所学校,用铅笔描了加粗的黑圈圈。   姜冬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笑笑,这就选好了?老师讲过这些学校吗?”   “当然没有,”唐笑笑摇摇头,“我就是按照估分做个初选。”   说着拿起笔给姜冬月画图,“妈你看,我们六月二十四号才能查分数,六月二十六去学校报志愿,过了本一线的报本一,过了本二线的报本二,依次往下推。”   “可是报志愿的时候不知道大学的分数线,只能参考去年和前年的。按我今天估的成绩,六个里面肯定能中一个。”   左不过报低了浪费些分数,报高了往下滑一档,总有一所大学能上。   “……”   姜冬月顿了顿,问道:“那你想学什么专业啊?”   唐笑笑诚实地道:“我还没想好。”   一来文科专业相对较少,二来许多名词包括金融学、民族学、工商管理学等等,她只能顾名思义,根本不了解具体是什么。   这种情况下选专业,比摸石头过河没强多少,不如等报志愿的时候问问老师再做决定。   知子莫若母,姜冬月在简笔画的帮助下很快理解了闺女的思路,认真夸道:“笑笑,你真聪明,按你自己的主意办吧,错不了。”   想想又补充两句,“尽量报个好大学,别管什么远啦近啦,你去哪儿上学爹妈都支持。”   唐笑笑:“嗯!”   ……   六月是个考试月,唐笑安很快也开始考初中了。河晏中学、二中、三中、十五中……但凡时间不冲突的,姜冬月都给他报了名。   “广撒网,多捞鱼,每次考试都奔着一百分去,这样最保险,记住了吗?”   唐笑安:“记住啦!”   姐姐说得对,妈最近压力太大了,有点儿超载,爱唠叨就唠叨吧,反正快放假了,到时候他要和姐姐一起去爬山,嘿嘿~   唐笑安拎着自己的考试专用书包四处跑,像只快活的小猪仔,姜冬月却难以放松,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紧张。   没办法,今时不同往日,以前笑笑考初中时,全村都没有几户人去市里报名,九成学生会去河晏中学和东大树中学。   现在情况完全掉了个儿,毕竟城市和乡下的差距明摆着,只要有条件,谁不希望自家孩子进一所更好的学校念书呢?   最重要的是,儿子成绩没有闺女好,万一再粗心写错字……   姜冬月愁得慌,又不能对外吐苦水,索性在天地台供了三个苹果,每天早起上柱香,做贼似的偷偷念几句。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她在村头土庙烧完香,又特意找陈大娘拜菩萨,送了整整一提蓝的糕饼点心。   “冬月,你是要改行当行好吗?”唐墨看不过眼,啧啧啧地笑话媳妇,“平时不烧香,有事儿抱佛脚,陈大娘得批评你心不诚了。”   姜冬月忙呸三声:“少胡说,我就是求个心安,谁像你一样甩手掌柜,连孩子上几年级都不知道,哼。”   一提这事儿唐墨就心虚,也顾不得卖关子了,从兜里掏出两张红色硬纸递过去:“别哼哼了,笑安的通知书,河晏一个,九中一个。”   姜冬月:“没有三中的?”   “嘿,你看看你,有俩学校就不赖了。”唐墨其实也怕儿子考不上三中,嘴里却说得敞亮,“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进哪个学校都得靠自己嘛。”   “笑安你不用愁,过两天准得来通知书。笑笑更不用愁了,考哪个咱就上哪个。万一没考上,也不叫孩子搁村里种地,我早把钱准备好了,能盘个门市做生……”   “爹,妈,我刚查分数了!”唐笑笑旋风般从屋里冲出来,兴奋得脸颊泛红,“612!就比我估的少四分!”   说完想起爹妈都没上过学,恐怕不明白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忙解释道,“挺高了,绝对超过一本线,比我模拟考的分还高呢。”   一本?好大学妥了!   唐墨瞬间把门市生意咽回去,惊喜道:“笑笑真聪明!爹就知道你能考上,早把钱准备好了!”   姜冬月:“……啧。” 第183章 过线啦  有了实打实的高分数, 就有了选择的余地,比估分盲选时更有底气。   摊开《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唐笑笑刷刷刷地将六所大学砍成三所, 又把自己最喜欢的那所重重描了个红圈——   语文老师和班主任都说过,高考是99%汗水加1%幸运,只有100%的努力才能掌握命运。   她已经足够努力了,运气肯定坏不到哪儿去,嘿嘿~   ……   六月二十六号,唐笑笑上午早早出发,和其他考分过550的同学聚到班主任家, 挨个说了说自己想报的学校和专业。   快晌午的时候,所有同学按序号排队进机房,先听老师讲解, 然后再登录账号。   “同学们, 千万要仔细啊, 不能在最后关头粗心大意。”班主任慢悠悠地来回走动, “专业选自己喜欢的、感兴趣的,不要焦虑就业问题。时代变化那么快, 谁知道四年以后是什么样子呢?”   “都认真填报, 尽量服从专业调剂。我个人认为,好大学比好专业更重要, 大学的优先级最高……好了,开始报志愿吧,确定提交之前,举手给我示意一下。”  十七八岁的学生正处在青春期末尾, 又刚经历完高考,那想法五花八门地什么都有, 他必须把把关。   当然,他也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猜不准投档线,只要学生们别为爱昏头故意滑档,或者分数低却硬报清北,他都不会干预。   “本一A,中山大学。专业,经济学、法学、历史、英语、汉语言文学……”因为准备充分,唐笑笑选得非常快,本一A、本一B和本二A全部填完后,她盯着电脑屏幕,从上到下将整个界面默读两遍,又召唤班主任看过,终于放心地点了保存键。   高中生涯到此结束啦,耶!   唐笑笑浑身轻松地出了校门坐公交车,回到家还不忘宽慰姜冬月:“妈,你放心吧,老师帮忙看了,我报的没啥问题,A不行还有B,准能捞着一个。”   哎呀她闺女真贴心……姜冬月欣慰之余,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忙把凉皮和烧饼端出来:“快洗洗手吃饭吧,你爹领着笑安买西瓜去了,待会儿就回来。”   “好~”唐笑笑应了声,一边吃东西一边盘算着暑假干什么,“听我们宿舍长说,新世纪那边每年都招暑假工,可以端盘子、刷碗,或者帮忙洗菜、卖饭,我要不跟她一起去?”  姜冬月立刻否决了:“你那个同学家在市里,去新世纪多方便啊。你来回坐车就要俩钟头,又累又不安全,跑那么远过去卖苦力图啥?还不如去板厂起钉子划算。”   “也对啊,这样太浪费时间了。”唐笑笑从小下地干活儿,对打工并不执着,纯粹是觉得两个月的暑假太长,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进城太麻烦,那就去镇上?可是平村镇的门市都不大,客流量也少,根本不用招人。养小兔的话,暑伏天很容易热死……   唐笑笑琢磨来琢磨去,忽然眼前一亮,“妈,要不我跟你学裁衣裳吧!学会了可以自己做裙子穿。”   “行,咱们先试试看。”这次姜冬月痛快答应了,一来裁缝是门手艺,学好学差都比卖苦力强,二来她也能占个心思,不然老惦记闺女考大学的事儿,心里头发慌。   拿定主意,姜冬月很快从缝纫机旁边的鞋盒里翻出一本厚厚的大册子,擦干净灰交给唐笑笑,“你爹专门买的裁缝书,花了整整四块钱呢。那时候你还没上学前班,钱比现在值钱,可把你爹心疼坏了。”   又找出旧围裙和一块深绿色的薄绒布,“先用这个匝鞋垫,啥时候练熟了,妈就去青银县扯一匹好布教你裁衣裳,裙子挺好做的。”   唐笑笑:“嗯!”   她会用缝纫机,不觉得匝鞋垫有什么难度,没想到真上阵了手忙脚乱,稍不留神就会错针跑线,怎么也拐不出流畅的弧度,更别提匝“8”字纹或葫芦纹了。   难怪《裁缝精讲》的前五页都是鞋垫花样,原来这么有深意啊……唐笑笑并不气馁,反而愈挫愈勇,每天有空了就坐缝纫机前面练习,还用碎布头拼了三个豆包,装满棒籽儿后歪歪扭扭地可爱。   这天正准备拼第四个,突然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班长提醒她看电视,“中央一台今天播报录取分数,你快看看过了没有。”   “好,我这就去看。”唐笑笑道了谢,赶紧开电视找台,很快从蓝底的滚动字幕上发现了中山大学四个字,旁边写着红色的录取分数。   她过了!   过分数线了!!   唐笑笑顿时喜上心头,给班长回了电话后,继续盯着电视目不转睛,直到新闻结束才恋恋不舍地关掉。   她就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学,嘿嘿嘿~   可惜这会儿唐墨在板厂干活,姜冬月在东牛庄出摊儿,连唐笑安也拎着羽毛球拍和同学玩去了,唐笑笑满腔喜悦无人分享,只好刷刷刷地写日记,写完又去东屋拖出来两个大|麻袋,将高中三年的书本一股脑倒在荫凉处慢慢整理。   课本可以借人,单独放一边留着;练习册和作业本全写完了,装麻袋里卖废品;还有成捆的卷子和报纸……唐笑笑随手翻了翻,发现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还有各种圆圈方块五角星,密语似的充斥在角落。   最绝的是高二上学期那几张英语阅读报,底部空白处居然画满了蘑菇。旁边写着一行英文小字,意思是“每当我心情低落,题海中就开出一朵蘑菇花。”   唐笑笑:“……”   想起来了,当时她和同桌不知怎的沉迷于给流行歌曲搞翻译,很弄了些不伦不类的成品,那叫一个孤芳自赏傲视群雄。   赏着赏着,又开始模仿写英文诗,要不是后来作业太多,她俩甚至想取个组合名,将来偷偷地进军外语歌坛……   越想越尴尬,唐笑笑匆匆把报纸重新打捆塞进麻袋,用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她这样成熟的高中生,为什么会有这样不成熟的黑历史啊啊啊!   姜冬月对闺女的窘状一无所知,她今天难得生意好,忙到天色擦黑才收摊儿回家,进了门直奔厨房喝水。   唐笑笑正在切豆角,等她喝完才慢吞吞开口:“妈,分数线出来了,我考上中山大学啦。”   姜冬月“嗖”地精神了,感觉满身疲乏像被人施了法一样尽数消散,惊喜道:“这么快就出来了?笑笑你真棒!”   话音刚落,唐笑安咚咚咚地跑过来,绷着小脸十分矜持:“妈,我的通知书今天到了,三中的,也是九月一号开学。”   “太好了!”期盼许久的两桩心事竟同日落定,姜冬月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把俩孩子夸了又夸,好半天才想起唐墨,“都这么晚了,你爹咋还没回来?”   唐笑安:“回来又走了,说去小卖部割猪肉,买瓜子糖。”   唐笑笑补充道:“还要买鸡蛋糕,然后去陈奶奶家里一趟。”   姜冬月:“……”   这个臭老黑,见天笑话她搞封建迷信,结果自己跑去拜菩萨了,噫~   * * *   乡下地界有点儿什么新鲜事传得飞快,加上唐墨美滋滋翘着尾巴炫了一通,唐笑笑考上大学的消息飞快传遍了整个石桥村。   人人都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然而很多乡下孩子初中没念完就辍学打工了。即使九十年代经济活泛,乡亲们渐渐富裕起来,舍得花钱供孩子读书,能坚持走到大学这一步的学生也不多。   以石桥村为例,无论念大学、专科、职校还是其他,通通被乡亲称作“在外面上学的”。但仔细划拉,就会发现上一个考进名校的已经是七八年前了。   所以唐笑笑的成绩在村里相当轰动,别看面上不显,几乎人人都在议论,家中有孩子上学的父母更是羡慕。   “老黑家闺女了不得啊,头次下场就考中了!”   “我都不懂啥是一本二本,上面还有三本四本吗?”   “去去去,最好的大学就是一本了,咱村今年好像就她自己考上了,别的都是专科。”   “哎呀,那可该着老黑风光了……”   当然也有说酸话的,譬如陈立贤爷爷就坐在井台边念叨,一会儿“文科生都是死记硬背书呆子”,一会儿“我家立贤运气不好,报志愿瞎了几十分”,不停地唉声叹气。   他是真心觉得憋屈,因为今年石桥村满打满算就六个人高考,陈立贤是唯一的男娃,平常成绩挺好,万万想不到会落在唐笑笑后面。   还落那么远。   “姑娘家上大学有啥用?还不如早点成家过日子,外面奔前途的都得是大小伙子,能吃苦,你说对吧?”老爷子拉着张长脸,也不管旁边人啥脸色,自顾自地吐苦水。   骑车路过的唐墨:“……”   NND,要不是看老东西岁数太大,高低打二斤醋给他尝尝味儿,tui! 第184章 卖地钱(补)  “噗!咳咳咳!”   唐贵闷酒下肚, 冷不防从舌头直通通酸到了胃肠,气得一边猛拍胸口咳嗽,一边龇牙咧嘴地骂刘小娥, “你发哪门子疯啊?酸死我了!”   刘小娥双手抱臂倚着门框,脸色难看得像泼了黑油漆:“哟~你尝出味儿了呀?我还以为你是块木头疙瘩呢!”   “别人开板厂,买轿车,家里肥得流油。你倒好,喝酒喝酒,一天天地就知道喝酒,也不看看咱家这日子都过成啥样了!”   得, 又开始了……唐贵眼瞅阵势不妙,立刻放弃追究刘小娥狸猫换太子的茬,抱着水瓢不停地咕噜咕噜漱口。   “装死是吧?小贵子你长本事了啊!”见他这样, 刘小娥怒火更盛, 一口气从唐贵刚结婚那年喝醉酒摔进河沟, 骂到他前天赶集时数错钱, 没打半点儿磕绊。   大老爷们喝盅酒算啥毛病?当初看上你才是真瞎了眼……马秀兰在客厅望着儿子挨儿媳妇训,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奈何岁数越来越大, 早磨没了往日的威风,只敢躲在屋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 嗨呀嗨呀地大声叹气。   刘小娥全当没听见,骂完唐贵又把枪口对准唐耀阳,“爹妈舍不得让你下板厂,托门扒窗户地送钱送礼, 把你拱市里面念书,你念了个啥?花一样的钱, 别人能考上名牌大学,你连高中都考不上!”   “早知道你这么没出息,跟你爹活脱脱一个模子,我就不该供养你!真他妈狗肉上不了席,老根脚就不行!”   唐耀阳确实不爱用功学习差,还偷偷翻墙去过几次网吧,但他毕竟年纪小,还没修炼出亲爹的脸皮,没多会儿就被骂哭了:“你嫌我没出息,你去给有出息的当妈吧!”   说完用力摔门进屋,震得窗户玻璃哗哗响。   “反天了你!”刘小娥腾地起身要追,唐贵急忙把人拉住,“你跟孩子置气干啥,叫他自己关屋里反省吧。”   夫妻多年,他十分清楚刘小娥的脾性,边说边将倒霉催的酒盅扔到墙角,“你不待见我喝酒以后我就不喝了,发那么大火多伤身呀,消消气。”   连哄带骗地赔了一箩筐好话,刘小娥总算阴转晴:“我着急也是为了咱家过日子,偏偏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唉。”   唐贵压低声音道:“甭发愁,我打听过了,咱村拆迁这事儿板上钉钉,拖不了几个月。到时候成拆迁户,咱们手里就有本钱了,想干啥不行呀。”   他不提还好,一提刘小娥脸色立马沉了:“你还有脸说?大哥家那块宅基地……”   “嗨呀,那会儿谁能想到拆迁?就当破财消灾了。”唐贵其实后悔得要命,但事到如今只能自己找补,“大哥家三个人六亩地,咱家六个人十二亩地,按一亩八万算吧,能多分四十八万,比那块窝囊地儿强多了。”   刘小娥当然清楚,不过是看甩出去的烫手山芋变肥肉了不甘心,又数落唐贵几句才转开话茬,让他去找陈爱国要账。   早年陈爱国租了他们家五亩地开板厂,后来又添两亩,约定每年年中给钱,现在农历都六月了。   “我千辛万苦才给旭阳娶着媳妇,你可别在钱上拉后腿,该要多少就得要多少,人家开板厂的谁不比你有钱呀。”   唐贵:“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就瞧好吧。”   说完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出门去了。   他这边刚走,马秀兰就要拿镰刀下地:“你婶子家种了老多韭菜,喊我过去割两垄。”   “大热天的去地里干啥,晒中暑了还得花钱吃药。”刘小娥翻个白眼,抓起零钱包塞马秀兰怀里,“妈,你忘了今天有集啦?咱们抓紧时间出发,到那边给你占个树荫,不热。”  马秀兰:“……”   天杀的刘小娥!上月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台电烤肠机,死活逼着她摆摊卖烤肠。   嘴上还说的挺好听,“妈你坐着就行,电费我出,你舒舒服服就把钱挣了”,啊呸!真舒服她咋不自己去呀?   马秀兰满肚子憋屈,脸拉得比姓还长,可惜没有儿孙援手,不得不爬上三蹦子,老老实实听刘小娥安排。   婆媳俩很快便到了平村镇,刘小娥找熟人插好电线,往电滚轴上面铺满烤肠,交代一句“妈你好好歇着,天黑我来接你”就走了。   等她走远,马秀兰恨恨唾了两口,搬起马扎挪到墙根处乘凉。   烤肠一块钱一根,每次卖多少都有数儿,她啥也捞不着,自然不给刘小娥费那力气。   这么一想,马秀兰坐得更稳当了,准备熬个大半天应付了事。   正眯着眼睛打盹,忽然听见有人喊妈,睁眼一看居然是唐霞!   “哎呀,小霞你咋过来了?”马秀兰高兴地拉住闺女,着急忙慌给她拿烤肠。   唐霞笑道:“妈,我不吃,我就是专门过来看看你。”   说着把冰棍递过去,“瞧你头上的汗,快吃个绿豆冰糕凉快一下。”   马秀兰十分感动:“还是小霞知道心疼妈。你咋不带瑶瑶和木轩出来?建军最近咋样?没跟你吵吵吧?”   她一叠声问个不停,唐霞边吃冰棍边说,时不时地安慰马秀兰两句,末了道:“妈,你再坚持忍忍吧,咱村快拆迁了,房子和地都值钱。等二嫂拿到拆迁款,就看不上卖烤肠的仨瓜俩枣了,你也能歇口气。”   马秀兰撇撇嘴:“你二嫂数周扒皮的,一分钱也得穿肋条子,且等着吧。”   唐霞:“不会的,听说咱村比三里铺强,一亩地八万多块,二哥二嫂真是赶上好时代了。”   “好啥呀,全家就一座院子。”马秀兰低声和闺女咬耳朵,“那年旭阳差点就成了,都怪小娥眼皮子浅,嫌人家姑娘脸麻子多,要听我的话早买宅基地了……”   唐霞心里不耐烦,面上却强忍着没显露,硬生生坐了大半个钟头,临走还给马秀兰买了瓶水。   “妈,你干活吧,卖少了二嫂又该不高兴了,我改天给你买件新衣裳穿。”   唐霞依依不舍地告了别,拐过弯立刻黑脸:先前她故意提了好几次拆迁卖地,她妈都没接话,摆明了是不想给她地钱呀!   就算她是个闺女不能顶门立户,亲爹妈的房子地都应该给二哥,可那两亩地是她自己的呀!   一亩八万,两亩地就值十六万,她打一辈子零工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咋能不声不响地送给唐贵呢?   唐霞越想越难受,一颗心仿佛毛杏子掉进了醋缸里,又酸又涩,情不自禁地有些后悔前几年做事太绝,和唐墨家断了来往——   假如现在还正常走动,凭她大哥的实诚性子,肯定会为她撑腰说话。大嫂虽然倔脾气犯轴,但做事也有板有眼的不占旁人便宜。   如今这情况,还得和建军再商量商量……康霞拧紧眉头,加快速度朝西康村走去。   * * *   唐霞积极行动的时候,石桥村许多有儿有女的人家也同样在为地钱发愁。   “要按道理说吧,谁的钱就该给谁,养儿防老,老了闺女也不少出力伺候。”   “可拉倒吧,没成家娶媳妇还行,有兄弟嫂子的哪个肯答应?”   “咱村东头那谁家,儿媳妇已经回娘家住俩月了,在婆家成天干仗!”   “听说三里铺都是一人一半,就这还有厉害闺女打官司要钱呢,多伤和气啊。”   “还是俺家妮子省心,早早找我说好了,兄弟们愿意让她拿一半她就拿,不愿意千万别提这事儿,就怕我夹在中间做难!”   唐墨偶然听了两耳朵,心里颇不以为然,晚上关起门和姜冬月说小话:“还没征地就闹腾,以后见着钱了指不定什么红眼模样,啧啧。”   姜冬月白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晚十年拆迁,笑笑和笑安都成家立业了,你恐怕照样发愁。”   “嘿,忒小看人了你,咱是那重男轻女的老封建吗?”唐墨边说边把脏袜子扔进泡脚盆,抓了点洗衣粉猛搓,“笑安生得晚没赶上分地,算他运气不好,不能拿笑笑的钱贴补他,谁的东西就给谁,公平公正。”   他从小到大受够爹妈的偏心了,但唐老四毕竟不是亲爹,没啥好抱怨的。如今他自己当家作主,万万不能让儿女再受同样的委屈。   姜冬月心头一动:“那以后拆迁完了,分房子分钱啥的,咱们也公平着来?”   唐墨换了盆水涮袜子,随口道:“那当然了,到时候我就来个包公审案,铁面无私,一分钱都得给它掰成四瓣。”   姜冬月“噗嗤”笑了:“不行不行,还是掰成五六瓣吧,咱俩多要点儿,以后老了也能靠自己过。”   “对,是该多要点儿。”唐墨刹有介事地点点头,“笑笑考上大学了,笑安学习也不差,将来都比村里种地有出息,到时候咱俩就跟着孩子享清福……”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养老生活,转天醒来干劲十足,一个去板厂检查木方木条,一个带着唐笑笑和唐笑安去旧院收拾东西。   因为吸取了三里铺的经验,这会儿东牛庄好多人家都在盖房,力求增加建筑面积,石桥村盖得少些,但是也有七八家了。   赶早不赶晚,姜冬月和唐墨一商量,干脆也找了施工队,交了定金约好过几天来旧院测量。   养老固然轻松,眼下还是要趁年轻想办法挣钱,给孩子多攒些家当总是没错的。   “吱呀~”   推开两扇熟悉的黑漆木门,鸟叫声和蚊虫嗡鸣声扑面而来,姜冬月熟练地掏出花露水给自己和俩孩子喷了喷,然后才开始行动。   没办法,不住人的院子再怎么打扫收拾,都没有那股人气,加上又养鹦鹉又种菜,蚊虫生得比其他地方更凶,必须多注意。   “妈,咱家房子盖成什么样呀?”唐笑安挎着提篮,伸长胳膊够高处的黄瓜,“盖好了还能种菜吗?”   姜冬月:“不种了,院子全盖住,再在上面接个楼房。”   唐笑笑瞅了眼北屋的旧房檐,担忧道:“不翻新直接盖?咱家这个地基行不行啊?”   姜冬月笑道:“当然行,老房子的地基下面镇了石头,比新房的地基还宽呢。”   最重要的是,“这个二楼咱们不住,砖墙比下面的薄。万一不结实,房工多砌两堵墙就行,没事儿。”   唐笑笑:“……”   恍然大悟.jpg   母子仨有说有笑地干活儿,很快把黄瓜、西红柿和长豆角全部摘完,又拔掉竹竿拉秧,将院子中间清理干净。   靠东的两垄韭菜则连根挖出,和芫荽一块儿装进布袋。这两样东西都好活,挪到新院子浇点水,还能继续长。   三蹦子很快装满了,姜冬月让俩孩子先开回去一趟,自个儿留下来拾掇南墙根的杂物,一边清理没用的杂草碎枝,一边将旧瓶子、破布袋、废铁丝等分开捆扎,统统扔到三轮车上。   这是唐墨结婚前买的大件,农忙时运粮,农闲时拉人,风风雨雨地过了许多年。可惜淘汰后没啥好待遇,车座已经朽烂了,露出底下生锈的粗弹簧,车链条也断了,待会儿卖废品只能推着去。   “老伙计,今天你就正式退休了昂。”姜冬月感慨地拍了拍车把,扭头把靠在迎碑前的排车拖过来,抡起铁锹朝缝隙处猛劈。   本以为会难整,结果排车多年不用,内里蠹朽了,姜冬月没怎么费力气就把它劈碎成了块儿。   匆匆赶来的唐笑笑和唐笑安:“哇~咱妈真厉害!”   姜冬月:“……”   掰手指算算,旧院足有十年没住人了,然而零七碎八的东西并不少,姜冬月率领着自己的两个小兵忙活了大半晌,傍晚又跟着唐墨转移鹦鹉,直到天色擦黑才将旧院彻底收拾完。   四天后,工头带人量地画线,拿机器滴滴滴地四处测墙,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汇了张简易图就正式动工。   盖房子在乡下是大事,早些年忌讳颇多,比如“盖三不盖四”、“背水路不通”等等。无论谁家盖房,都会选春秋那几个月,因为冬季天寒地冻,挖不开地基且容易摔伤,夏季雨水多,砖头会潮湿不坚固。   但现在技术发达了,各种施工器械远比早年先进,而且盖二层的时候不用挖地基,所以施工队根本不在乎时间,揽到活儿就敢干。   唐墨找的这个工头是外乡人,在邻村租了空院子吃住,每天早出工晚歇工,活儿撵得很紧,八月上旬就盖起房子,还把楼上楼下全铺满了瓷砖。   浅色白瓷砖平平整整,光滑鲜亮,衬得屋子比往日亮堂许多,唐墨来回走了两遭,忍不住咂嘴:“自家住的新院子都没铺这么多瓷砖,旧院倒花钱铺上了,唉。”   工头哈哈大笑:“掌柜的甭心疼,俺跑了仨拆迁村嘞,瓷砖铺上就管赔,能赚回来!”   “但愿吧,借兄弟吉言了。”唐墨跟人寒暄几句,结清最后一笔尾款,就锁了门直奔平村镇。   盼了那么多天,笑笑的录取通知书总算寄到了,割点儿肉全家庆一庆,嘿嘿~ 第185章 去广州(捉虫)  作为一个地道北方人, 唐墨的庆祝方式非常朴实且简单,就是吃饺子。   尤其那种皮薄馅儿大、肉多菜少的,咬一口满嘴流油, 他一顿能吃三碗,连吃半年都不会腻。   但是姜冬月嫌麻烦,刚捏两天就罢工了:“吃饺子就是尝个新鲜,哪有人成天吃?也不怕乡亲看见了笑话你狂气。”   “这有啥,”唐墨叼住最后一枚白胖水饺,像只得意洋洋的看家鹅,边吃边说道, “笑笑考那么好的大学,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今年石桥村统共六个学生高考,唐笑笑分数最高, 通知书却来得最晚。唐墨等啊等, 等啊等, 嘴里安慰姜冬月好事多磨, 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发慌——   别人的通知书都到了, 就剩笑笑的不到, 莫非他闺女的名额被人顶了?   倒不怪唐墨多疑,在他七八岁的时候, 石桥村老支书的侄子选拔当兵,军绿色的新衣裳新被子都领回家了,门口还绑朵大红花,特别威风。   可是过几天没动静了!多方打听才知道, 市里有个官儿把自家名额顶了。   老支书不甘心,聚集十几个青壮劳力去讨公道, 最后啥也没捞着,生生气病了一场。   这件事给唐墨留下了极大的阴影,相隔几十年回忆起来,仍觉得后背发毛。他越想越忐忑,奈何秃子拍脑壳没招儿,只能天天溜到现任村支书家问一趟,问得赵成功看见他就想跑。   幸亏邮政的工作人员没多久就来了,唐墨大松一口气,又是给姜秋红和郑卫国打电话,又是出门显摆,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   他闺女这样出息,连吃两天饺子算什么?应该熬大锅菜摆席!   “瞧你那得瑟劲儿,”姜冬月给唐墨盛碗热汤,没好气地道,“下次再捏饺子,你就端碗去井台那边吃,正好跟陈立贤爷爷对着吹。”   唐墨居然真地想了想:“还是算啦,他孙子不如我闺女,把老头儿气出好歹咋整,嘿嘿嘿~”   姜冬月:“……”   她懒得理会唐墨,自顾自去屋里拿了小本本,盘算俩孩子开学要带的东西。   唐笑安好说,衣裳被褥、暖壶脸盆之类的都准备齐了,万一有缺漏,打个电话也能从家里捎到三中。   唐笑笑就犯难了,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柿子沟的人说话口音和平村镇都不太一样,更别提千里之外的广州了。那可是正经南方地界,听说四季如春,一年能收好几茬粮食呢。   正左思右想地纠结,唐笑笑穿着一条赭红色长裙翩跹而来,兴奋道:“妈你快看,我做好裙子了,漂亮吧?”   虽然裁剪有人帮忙,但九成九步骤是她自己动手,最后的成品腰身流畅走线工整,没有任何拆叠痕迹,简直完美无缺!   闺女拎着裙摆仿佛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亮晶晶的眼眸写满“求夸奖”,姜冬月忍不住笑了:“特别漂亮,比商场卖的还好看。”   唐笑笑得意地弯起眉眼:“我觉得也是,嘿嘿~”   美滋滋地炫了一会儿,又申请买布料,“妈,我想再裁一条黄色的,裙摆打几个褶,到时候你帮我做个腰带行吗?广州温度高,潮湿多雨,穿裙子肯定比穿裤子舒服。”   姜冬月:“行,咱们多备几条,替换着穿。”   唉,十几岁的闺女都知道随机应变,她怎么能认老理儿呢?真是关心则乱了。   想通关节处,姜冬月果断放弃了带包裹的打算,转头到青银县挑了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虽说装东西少些,但是有拉杆和轮子,拎起来轻便。   等唐墨把板厂晒好的木方卖出去,全家人又集体出动,去洪金市的百货商场买手机。   这年月已经不流行BB机了,曾经彰显财力的笨重大哥大也早退出了市场,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玲珑的新款手机,能随意握在手中也不嫌累赘。   “来我们店就对了!市面上畅销的品牌机,诺基亚、摩托罗拉、三星,店里面都有新货,各种型号齐全。”   销售员热情地介绍了一通,还拿出样品展示,“你们听听这个彩铃,信号特别好,按键有音乐效果、灯光效果……”   唐墨和俩孩子没用过手机,猛一看感觉眼花缭乱,但姜冬月心里有底,仔细挑选后订了四台黑色诺基亚。   因为买得多,她硬生生把价钱从三百一砍到了二百九,饶了挂绳和万能充做添头,然后顶着销售员膜拜的目光,去旁边柜台买手机卡。   这时候办手机卡非常简单,不用身份证也不用填表照相,姜冬月很快挑了四个:“就它们吧?念起来顺口。”   唐笑安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妈,我不用办卡了,三中的宿舍有公用电话。”   “那个也得办卡,一分钟两毛钱,公交站那边的小卖部更贵,一分钟一块钱。”姜冬月说着,抬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以后你拿着手机,什么时候快下车了就打电话,我从家里出发接你,多方便啊。”   知子莫若母,甭管住宿的学生用不用手机,今天全家四口单独撇下唐笑安,他绝对能把嘴撅得挂油壶。   果然,唐笑安“嗯”了一声没怎么说话,但神色明显更高兴了点,后晌回到家,又是往手机里存号码又是拿笔记本抄,还捣鼓出来一个俄罗斯方块小游戏,咔咔咔按得起劲儿。   “这臭小子,真随你年轻那会儿了,”唐墨偷偷笑话儿子,“想要啥也不说,脸皮忒薄,跟姑娘家似的。”   姜冬月:“随我多好呀,男生女相长得俊,长大不愁娶媳妇。”   唐墨扮个鬼脸:“那不成小白脸儿吃软饭了,嘁~”   姜冬月正在往瓶子里装姜糖片,听见这话夹出来一片往唐墨嘴边送:“脸不白的也能吃,来,尝尝辣不辣,啊——”   这是她跟在姥爷身边学会的,用小火炒老冰糖和嫩姜片,熟透后干硬反沙,能保存很久,吃了可以祛风散寒。   “……”   唐墨囫囵个儿嚼了嚼,“嗯,还行吧,挺甜的。”   夫妻俩腻歪了一会儿,各自打水洗脚,姜冬月把小本本翻出来,划掉手机一项,又添了藿香正气水和氟哌酸。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多带些常用药,省得半路水土不服。   ……  姜冬月蚂蚁搬家似的今天添一点儿,明天添一点儿,很快装满了两个行李箱。   由于两个孩子都是九月一号开学,所以全家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提前送唐笑笑去广州,八月二十七早上就出发。   临走前,姜冬月反复叮嘱唐笑安,“在家好好待着啊,我跟你大姨说好了,这几天她来咱家和你作伴儿。今天高家屯浇地呢,你大姨估计十点多才能来。东屋大抽屉里面有钱,你想买啥了就去拿。”   唐笑安:“放心吧妈,我就在家里看书,哪儿也不去。”   “行,那我和你妈走了,”唐墨拍拍儿子的肩膀,“大小伙子了,好好看家吧,别把鹦鹉饿死就行。”   唐笑笑比个手势:“记得给我打电话!”   唐笑安:“嗯!”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和家人分开,说不难受是假的,只好绷着脸作大人状,站在街口挥手告别,然后蹬蹬蹬地回家关门。   唉,他也好想上大学。   QAQ   唐笑安独自在家郁闷的时候,其他三人已经到达候车室,没多久便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头次出远门,加上开学季人多,唐墨格外警惕,一直不敢睡踏实,每次到站停靠都坐起来,一只眼睛盯着媳妇闺女,一只眼睛盯着行李,生怕出差错。   姜冬月看不过眼,奈何劝不动,只好拿了杯子给唐墨多打热水,让他别熬上火了。   就这样咣当咣当地不知走了多久,悦耳的广播声终于响起,“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前方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广州站,请所有旅客做好准备……”   广州到了。 第186章 到学校  因为洪金市和广州相距太远, 姜冬月狠狠心买了卧铺票,但二十八号清晨终于走出车厢时,一家三口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好像还在随着火车的节奏咣当咣当,踩不到实处。   “呼~可算到了。”唐墨晃晃脑袋,把双肩包背自己身上,俩拉杆箱交给媳妇和闺女,然后左右手一边牵一个,慢吞吞随着人潮往外涌,“抓紧我啊, 千万别走丢了。”   姜冬月:“知道知道,你都念一万遍了。”   说归说,她始终紧紧攥着唐墨的大手, 时不时瞅唐笑笑两眼, 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写满了警惕。   没办法, 去广州的人太多了!   别的车都是越坐人越少, 广州站恰恰相反,越靠近终点人越多, 卧铺车厢几乎没空过位置。   隔壁的硬座车厢更厉害, 过道挤挤挨挨站满了人,有些站不下了捂鼻子躲进厕所, 还有些身材瘦小的钻进三排座椅下方的空隙睡觉,简直八仙过海,各有神通。   小心翼翼地查票过了出站口,外面广场的人并没有减少, 反而熙熙攘攘地更多了,中间还混进去几个红眼睛高鼻子的老外, 顶着一头麦秸秆似的乱发叽里呱啦。   唐墨好奇多看了两眼,突然发现老外旁边还站着俩黑人,急忙“嗖”地收回视线,走远几步才小声抱怨道:“外国人真难看啊,都出国了也不说拾掇一下,啧啧。”   姜冬月同样小声道:“人家天生就长那样吧,说不定在他们国算好看的。”   夫妻俩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朝广场外面走,想到马路上找公交站或出租车,结果在人群里绕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转出去,反倒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汗。   “爹、妈,”唐笑笑把水壶递过去,抬手指了个方向,“北边有辆警车,咱们先过去问个路吧?”   唐墨:“那边不是南吗?”   姜冬月:“那应该是东边吧?”   唐笑笑:“……”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惊恐地发现他们转向了,好在警车不会动,仨人左挤右拐地到底找到了民警,一声“同志”还卡在喉咙口,对方就主动说道:“大一新生是吧?看见搭凉棚的队伍没有?”   “全是迎新的,十几个学校哩,本校学生直接乘校车走,别搭错车就行。”   唐墨感激道:“谢谢啊小同志,我闺女是中山大学,我们先过去问问。”   “噢,那不用问了,”民警显然经验丰富,“中大的棚在最南边,走过去第一眼就睇到啦。”   唐墨完全闹不清哪儿是南哪儿是北,但他个子高,越过乌泱泱的人头很容易发现了迎新的队伍,忙冲那民警道谢,然后在人流中穿插着往回返。   姜冬月和唐笑笑紧紧跟在唐墨身边,宁可走慢一点也不分散,等找到中山大学的凉棚时,后背都湿透了。   万幸中山大学年年迎新,各项流程十分完善,查验录取通知书核对无误后,便安排了一名学生志愿者做引导,让他们上车集合,人满后再结伴出发。   这会儿车上才坐了三分之一,然而广州站车次多,没几分钟就能听到广播提示“xx次列车即将停靠xx站台,请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约莫半小时就凑齐了一车人,浩浩荡荡地朝立交桥驶去。   人多胆气壮,姜冬月和唐墨稍稍放下心来,这才意识到他们满身汗不光是累的,更多是因为天气太热。明明早上八点,温度却高得像正中午,车窗外随处可见穿短袖短裤的行人。   “广州跟咱们那儿真是不一样,都过处暑了还这么热。”姜冬月说着,从背包底部摸出三瓶藿香正气水放进衣裳兜,准备下车了喝掉。   管它中暑没中暑呢,先喝一瓶也没坏处。   “是啊,南方秋老虎忒厉害了。”唐墨擦了擦额头的汗,感觉袖子能拧出水,但车上其他人都没有嫌热,还有两个男人穿着西装皮鞋,他也不好意思脱外衫,只拿了把纸折扇默默扇风。   校车平稳前进,很快经过广州大桥,再拐一个弯就到了中山大学校门口。一眼望去,但见道路宽敞,草木郁郁,楼房高大气派,瞬间震慑住了满车的家长和学生。   唐墨和姜冬月尤其激动,他们庄稼人一年四季土里刨食,除非必要绝不出远门,能坐一小时普快去万通市批发衣裳,在村里已经算见多识广了。   所以夫妻俩做梦都没想过,中山大学竟然这么好!   “嘿,这一个学校快赶上一个村子大了……”唐墨忍不住吸了口气,立刻又板脸做严肃状。   “稳重点儿。”姜冬月低声说着,放下掐唐墨的手,抬头挺胸走在队伍里。   闺女第一天报到,她们做爹妈的可不能大惊小怪丢人,得沉住气压阵。   走在中间的唐笑笑:“……”   顶住啊!你是全家唯一普通话标准的,千万不能紧张掉链子!   就这样,一家三口不约而同选择了多听多看少说话,跟着迎新的志愿者安排,找宿舍、放行李、体检、充饭卡……直到办完所有手续,在食堂打了饭坐下,才齐齐放松下来。   “大学就是高级,我刚看了一圈,每个窗口卖的都不一样,以后吃饭挺方便。”   “操场也大,好像还有个湖,等有空了咱们过去瞧瞧。”   “今天迎新的是我们院的学姐,重庆人,她成绩可好了。”   “笑笑你也好好学习,争取不落后,慢慢熟悉了再去学校外面……”   这会儿快两点了,食堂的人仍然很多,一家三口边吃边聊,吃完饭也不休息,直奔附近超市买东西。   唐笑笑没有枕头棉被,但她带了一条薄褥子、两条夏凉被和床单,都是里外里崭新,边走边逛地挑了暖壶脸盆衣服架、毛巾牙刷洗头膏,又买了枕头和一卷竹凉席,日常用品就添置得差不多了。   至于棉被,“过阵子天冷了我再买吧,正好问问广州的同学,看她们盖啥样被子。”   姜冬月:“行,到时候给妈打电话,买不着了从家里给你寄一条,邮政不贵。”   购置齐了东西,大包小包送回宿舍,没多会儿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这次全家人没去食堂,到校门口找了一间包子铺,饭后沿着中山大学的院墙走路消食,还买了香蕉和一种外皮古怪的红色水果。   “这个叫火龙果,清热败火美容养颜,老好吃了。”老板娘一口东北腔,说话特别干脆,“除了皮都能吃,不甜不要钱。”   姜冬月惊讶道:“大姐,你是东北嫁过来的吗?这么远。”   “咳,我老头儿也是东北的!”老板娘利索地装袋找零,“老家下岗了就来广州,十几年了,改革春风吹满地,东北人民要争气嘛。”   说话间天色突然阴了,老板娘忙把水果筐往遮阳伞下面挪,姜冬月她们也急匆匆地原路折返。   那雨却烦人得很,半路飘飘洒洒地像蜘蛛网,赶到宿舍楼下时恰恰停了,只有丰沛的水汽昭示着它曾经来过。   “南方雨水真多,明天咱们去买把伞。”姜冬月送闺女回宿舍,交代她把水果给舍友分一分,晚上千万别出去,然后才下楼,和唐墨一块儿慢悠悠地走去校外找旅馆。   每逢开学季,中大附近的物价都会上涨一波,夫妻俩问了几家都嫌贵,奈何奔波一天累得够呛,又不敢离学校太远怕迷路,最后不得不忍痛订了个两百八的标间。   由于太心疼钱,俩人坚持拖着疲惫的胳膊腿儿洗澡洗头,连身上的衣服也洗了。   “晾干晾不干都行,咱们有换洗衣裳。”  “对,是该洗洗,我闻着好像有味儿了……”   转天醒来,看看表刚五点半,唐墨趴床上赖了一会儿,起身去卫生间又洗一遍澡,“昨天太累了,我都没顾上搓皴。”   这话倒不是托辞,搓完后唐墨确实更干净了,姜冬月于是也搓了一遍,差点用光卫生间的肥皂,临走退押金时颇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想想二百八,又觉得没什么了,毕竟她们家一年都用不了二十块钱肥皂,哼。   和唐笑笑通过电话,七点多钟一家三口重新在食堂汇合吃早饭。  今天没有正经事要办,所以饭后买了两把伞就开始逛校园,走走停停地随便转悠。   “笑笑,”姜冬月一边走一边嘱咐,恨不得把自己全部人生经验一股脑儿灌进闺女心里,“你是大学生了,以后甭管干啥都要仔细,小心驶得万年船。”   “也别把自己当大人,有啥事多给家里打电话,咱们不惹事,也不怕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骗子专挑学生下手,可不能听别人说啥就信啥。”   “你在广州人生地不熟,待学校里面最安全,以后熟识了再出门,别落单……”   姜冬月平常话并不多,可是一想到中午要赶火车,和闺女再见面是过年放寒假了,忍不住就想多念叨几句,把边边角角都交代完。   唐笑笑安慰道:“放心吧妈,我肯定小心谨慎,好好学习,不上当受骗。”   唐墨:“你妈就爱瞎操心,我都看了,你们宿舍数你个儿最高,吃不了亏。”   “去去去,”姜冬月白唐墨一眼,“又不是上大学打架,个高个矮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慢慢溜达到了校门口,三人在路边坐了会儿,等迎新的车子过了两趟,太阳也越升越高,唐墨和姜冬月便准备打车去火车站。   “笑笑,快回宿舍吧,我跟你爹上车了给你打电话。”   唐笑笑用力点头:“嗯!”   她是大学生了,不能哭鼻子叫爹妈担心,呜呜呜呜呜! 第187章 糯米鸡  重新咣当了一天一夜, 姜冬月和唐墨终于回到了洪金市。   原本应该三点左右到站,但是火车晚点了俩钟头,自家面包车也不知怎的后脚轮胎撒气, 两个人又检查又打气,好生折腾了一通,直到快七点才折返石桥村。   这会儿夕阳已经消失了踪迹,只有大片橙红橘黄的晚霞铺沉在天际,为路边连绵的杨柳和庄稼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爹!妈!”唐笑安听见喇叭声,嗖地飞奔出来迎接,“你们真的回来啦, 太好了!”   他兴高采烈地绕着爹妈打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眼睛亮得像撒了星星。   姜冬月心头酸软, 揉揉儿子的脑袋:“回来了, 还给你和大姨带了广州特产呢。”   “回来就好, 瞎买什么呀。”姜秋红随后出来,瞧着妹妹妹夫脸色还行, 顿时放下心来, 一边帮忙拿行李一边问他们在广州过得咋样。   “挺好的,笑笑那个大学特别大, 走哪儿都是树,比公园还漂亮。”   “宿舍也宽敞,就住四个人,每人占一张柜子和桌子。”   “广州比咱们这儿热多了, 早晚都不凉快,走两步热一身汗。”   “他们市里有条大河, 比平金河的水更清,汽车开了十几分钟才过桥……”   唐墨和姜冬月捡着在广州的新鲜事讲了讲,趁锅里煮小米粥的功夫,把在车站附近买的特产拿出来,火龙果剥开皮一人分一个,糯米鸡撕掉真空包装袋,用蒸笼架到炒菜锅上面蒸。   老椰子死活撬不开,最后用锯条从顶部拉了条口子,椰子水倒进碗里,然后砸开壳挖椰肉。   这东西表面看起来圆滚滚灰扑扑,像超大号的丝瓜囊,内里的果肉却光滑雪白,闻起来有股独特的甘甜。   唐笑安率先尝了尝:“挺好吃的,就是有点儿硬。”   “哎呀,那大姨可不能多吃。”姜秋红说着,削下一片薄薄的尝个新鲜,就改喝椰子水了。   她前阵子刚补牙,十分爱惜,连苹果梨都不直接啃了,生怕崩坏那颗珍贵的烤瓷牙。   姜冬月笑道:“没事儿,卖椰子的老板说了,这种老椰子炖鸡肉最好吃,煮米汤也行,有营养。”   唐墨:“对,改天咱们都试试。”   四个人有说有笑地吃完两只椰子,糯米鸡也蒸得差不多了。姜冬月用筷子架着蒸笼转移到案板上,揭开外面那层荷叶,立马愣住了:“咦……”   只见里面没有肚里塞糯米的母鸡,而是一只糯米团子捏成了鸡的形状,头颈翅膀一应俱全,“鸡腿”尤其肥硕,惟妙惟肖地杵在米团子两侧。   “这不是蛋炒饭吗?广州人真会取名。”姜秋红乐得不行,又问唐墨花了多少钱,“别是当正经烧鸡买的吧?那可太上当了。”   唐墨:“……没,就二十块钱一只,还行。”   姜冬月:“……”   听起来还行,如果这价格不是一口气买五只砍下来的,就更好了……   买都买了,也没什么挑剔的余地,只能当炒饭吃。还别说,这糯米鸡虽然名字唬了人,但里面确实有鸡肉,还有小块的猪肉、香菇和玉米粒,搭配自家腌的酸黄瓜和酸豆角,口感相当丰富,连唐笑安这样不爱吃炒饭的都一口气吃了大半碗。   吃完饭,姜秋红看天色还没黑,便准备回高家屯:“马上要浇地了,我得给你姐夫搭把手,他一个人弄不过来。”   “行,姐姐你路上慢点儿。”姜冬月边说边挑出两只糯米鸡和四只老椰子,用提篮装了塞进车篓,“带回去给姐夫尝尝,好赖是个心意。”   姜秋红痛快收下没推辞,等妹妹把她送到巷子口了突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前天卫国打电话,说春妮生老二了,还是个男娃,七斤九两呢。”   姜冬月惊喜道:“太好了,等春妮出月子了咱们去柿子沟吧,那会儿正好掰完棒子,路也好走。”   姜秋红:“对,到时候磨两布袋白面、棒子面,实惠。”   见姜冬月还往外走,忙把人拦住,压低声音道,“你别送了,快回去洗洗吧,都酸臭了。”   姜冬月登时僵住了:“……真的吗?”   姜秋红:“当然真,刚吃饭时我就想说了,你跟老黑咋一个比一个那啥?知道的是去广州送闺女上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偷偷下山西挖煤了。”   说完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向村西行去,很快看不见影儿了。   这边姜冬月回转家中,狐疑地抬起胳膊嗅了嗅,立刻苦了脸:“我咋突然臭成这样了?”   刚才送姜秋红时,唐墨特意落后几步,给姐妹俩留出空间说悄悄话,这会儿一听就明白了,笑得前仰后合:“我就说咱俩一个味儿,你还不信,上车专门坐后面,糗了吧哈哈哈哈!”   姜冬月:“#¥^&*%…”   她不是她没有!绝对是离老黑太近熏的!   * * *   三十号休整一晚上,第二天唐墨就去板厂了,姜冬月则带着唐笑安去平村镇理发。   以前条件差,村里男孩子都是用推子剃寸头,现在水涨船高,开始流行那种四周短、头顶长的发型,叫做“毛寸”。   有些格外洋气的,还会让师傅把前额头发修一修,显得蓬松发量多。   唐笑安打小知道臭美,又要升学上初中,姜冬月便花八块钱给他理了个洋气的,捎带给自己剪了剪发尾。  九月一号,姜冬月开车把唐笑安送到三中安顿下来,整个人立马闲了,总觉家里空荡荡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唐墨劝道:“想开点吧,瓜离秧,孩儿离娘,谁家有出息的娃也不能守在爹妈身边。你看咱村郑大夫,闺女上学嫁到四川,一年难回来一趟……唉,笑笑可千万别落到广州了。”   他本是开导媳妇,说着说着自己先难受起来,“离得那么远,孩子以后有啥事都得靠自己了,唉。”   姜冬月:“……好了好了,这不是有手机嘛,想打电话就能打。笑笑说了,她军训完往家里写信,还能寄照片。”   夫妻俩互相劝慰一通,勉强缓过劲儿来,作伴到青银县卖了几十对鹦鹉,给板厂进了两车木头,姜冬月就开始整理没卖完的衣裳,想在秋收前全部清掉。   自从出摊儿不怎么挣钱了,她便有心改行,所以现在手头积存的货并不多,大部分是春秋季的外套和卫衣,小部分是T恤和打底。   因为保管得当,这些衣裳半点儿不显旧,款式也还可以。姜冬月把合适的挑出来做好搭配,擦干净三蹦子,就照常去平村镇和东牛庄赶集。   她对自家衣裳的质量颇有信心,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十里八乡的门市越开越多,集市的衣裳甭管质量高低都沦落成了“地摊货”,卖起来特别费劲。   姜冬月试着降价,却发现作用不大,思来想去一横心跑万通市批发了成套的秋衣秋裤,比着进货价每套只赚四块七,然后架起扩音喇叭打广告。   “走一走看一看,随便挑随便选!新款秋装上市,一套仅需二十五元,真正的便宜大甩卖!走一走看一看……”   这价格实在便宜,效果也立竿见影,呼啦啦引来了不少人。姜冬月一边招呼顾客挑选,一边趁机推销旁的,就这样热火朝天卖了俩星期,终于将所有衣裳处理地七七八八,正式停业歇工。   关起门盘账,这次清库存没赔钱,反而赚了最后一笔。姜冬月心里挺满意,中秋节不但买了普通的五仁和枣泥月饼,还特意买了顶贵的莲蓉蛋黄月饼和冰皮月饼上供。   唐笑安很喜欢这两种新口味月饼,可惜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吃完月饼很快放国庆假,回家第一天掰棒子,第二天剥棒子……马不停蹄地干了五天才算结束。   北方的秋季天高云淡,唐笑安躺在金黄的棒子堆上,吹着清爽微凉的风,发出了和唐笑笑一样的感慨——   其实国庆节才是真正的劳动节吧,哎!   ……   今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也好,一亩地能比去年多收百来斤棒子。   但是粮多了粜不上价,唐墨到街上打听一圈,眉头越皱越紧,索性决定不粜了。   “四亩地没多少棒籽儿,咱们自己吃点,给大姐和春妮送点,剩下的喂鹦鹉好了,比买饲料划算。”   姜冬月也觉得价太低:“行,都听你的。”   夫妻俩商量定了不粜棒子,隔天和姜秋红一起大包小包地去了趟柿子沟,便重新忙碌起来——   石桥村要进行第一轮土地确权了。 第188章 土地证(补)  “哎呀, 终于轮到咱们村儿土地确权了,拆迁有望啊!”   “不好说,我姑姑是东牛庄的, 确三四轮了也没见动静。”   “听说他们村不让盖二层了,盖了不包赔,真的假的呀?”   “村里独门独院多敞亮,真拆了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这时节地里的麦苗刚拱出芽,嫩生生看着喜人,天气也不冷不热,干什么都舒坦, 所以村干部前脚刚开始量地,后脚就围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乡亲,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唐墨跟着走了一会儿, 到桥头时发现刘援朝在树底下蹲着, 忙挥挥手冲他打招呼:“哥, 今天积极了啊, 来得挺早!”   刘援朝头也不抬,闷闷地抽了口烟:“嗯。”   唐墨:“……”   换别人这样他早走了, 但他年轻时和刘援朝关系很好, 一起挑过河沟、偷过木头,还被公社抓走拘留了几天。   前年他盖村东的房子, 刘援朝又给他错出二尺宽的地方,半点没打磕绊。   所以唐墨也不计较对方的脸色,一个大跨步凑过去,挨着刘援朝坐下来:“看啥呢?河里有鱼?”   刘元朝憋不住咳了两声:“我就出来躲会儿清静, 咳咳咳!”   一开口声音嘶哑,唐墨这才发现他两只眼全熬红了, 脖子隐约露出几道抓痕,忙压低声音道:“哥,有啥烦心事儿你就说,咱俩谁跟谁啊,说出来我帮你出出主意。”   “滚滚滚,”刘援朝用力吸了一口,将烟屁股埋进土里,“十几年的老黄历,别说老黑你了,天王老子也没招儿,唉。”   说着摸出打火机想再抽一根,忽然看见他媳妇杨彩凤远远地骑自行车奔过来,慌忙起身往第二道河跑:“老黑,我先走了!”   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一点不像刚才那样半死不活,奈何两条腿跑不过车轱辘,没几十米就被追到,霹雳乓啷地开了火。   乡下夫妻吵吵打打都是寻常事,旁人不好掺和,但刘援朝和杨彩凤明显都在气头上,吵着吵着竟推搡起来。   唐墨见势不妙,赶紧招呼量地的乡亲,呼啦啦涌过去劝架,有的劝刘援朝“好男不跟女斗”,有的劝杨彩凤“关起门慢慢商量”,费了半天劲总算将两人拉开。   杨彩凤犹自气咻咻地头顶冒火,不停骂刘援朝榆木脑袋:“现成便宜不捡,活该你们老刘家断子绝孙!”   原来她娘家有户亲戚生了男娃,觉得家中四个男孩太难养,养大了也难娶媳妇,便想找人送出去。   亲戚连亲戚,很快找到了没儿子的杨彩凤,两边一商量,就想把这件事定下,连营养费都不要。   刘援朝不同意:“咱自己家就有四个闺女,养别人孩子干啥?不要。”   他是个倔脾气,咬死了不肯松嘴,可是杨彩凤不知怎的非要养,还鼓动娘家人来助阵。   今天丈母娘和大小舅子都来了,直接把刘援朝气得摔盆砸碗,没吃饭就躲出去了。   这会儿被乡亲们围着,自家那点破事全抖落干净了,刘援朝脸色难看得要命:“造吧,你就使劲造吧!敢把你娘家的小畜生弄回来,我立马摔死他!”   说完猛地将自行车踹倒,扭过头走了。   杨彩凤气得大声哭嚎:“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呜呜呜!”   她边哭边捶地,仿佛受了天大冤枉,众人你一言未语地劝慰,唐墨跟着说了句“甭和援朝那狗脾气一般见识”,立刻被杨彩凤狠狠剜了两眼:“你有儿子你不愁!我们没儿子的活该绝户是吧?活该吗!”   唐墨:“……”   他今天就应该窝在板厂起钉子,跑到地里凑什么热闹,哎!   * * *   村西量地的时候,姜冬月正在家里裁衣裳,想给柿子沟的小外甥做两条连脚棉裤。   以前东西少,干啥都得精打细算,每年收完棒子天气转凉后,她就开始拆洗缝补,为一家人准备过冬的棉袄棉裤和翁鞋。   后来条件好了,机织毛衣、保暖衣、丝棉保暖裤慢慢流行起来。虽然没有传统手工的厚实,但穿起来轻便,价格也不贵,姜冬月一扒拉小算盘,立刻顺应潮流赶时髦去了。   婴孩衣物当然也有卖的,可惜不是太贵就是太薄,姜冬月挑来挑去怎么都不满意,索性从卖剩下的秋衣裤里面挑了一套大号的,裁开做衣裳里子。   面子则用唐笑笑暑假做裙子剩的红布,这样里面是带薄绒的棉布,外面是偏光滑的水洗布,穿起来既舒适又好看。   “前胸后肩、腰长腿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姜冬月连续几年没做过连脚棉裤,猛然下手还有些生疏,一边念叨一边比划,半晌才将全部裁片剪出来。   里外比较了尺寸没问题,她便坐到缝纫机前面匡匡匡地匝线,匝一半之后絮棉花,絮满铺平了再匝另一半。   这活儿听起来简单,实际很费工夫,因为新棉花很蓬松,需要撕成一缕一缕地仔细铺,稍不留神就会薄厚不均。   此外,上身的前襟后背和下身的裤腿处要用白洋线穿几遭,和缝被子差不多,可以防止跑棉。   为了让小外甥穿得舒服,姜冬月特意把单股线劈成了两股,全部缝制好以后,还往后腰位置多缀了一块棉布。   乡下孩子养得糙,小时候无论冬夏都穿着开裆裤满街跑,冬天屁股冻青了也不喊冷,被大人们笑称作“娃娃铁屁股”。现在添块布,多少也能挡点儿风。   “呼~总算完工了。”姜冬月活动活动脖子,把那套连脚棉裤翻过来检查,越看越满意,“还行,手艺没落下。”   正要趁热打铁裁第二套,唐墨从外面回来了,叭叭叭地一顿诉苦:“今天援朝和杨彩凤吵架,在地里就干上了,我好心好意劝个架……”   他囫囵个儿给姜冬月学了一遍,末了忍不住摇头叹气:“援朝真不容易,都不知道熬多少天了,两眼全是红血丝,啧啧啧。”   姜冬月和刘援朝两口子都没什么来往,只听得满头雾水:“养娘家亲戚的孩子?真想抱养也得早点儿啊,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不是瞎折腾吗?”   唐墨顿时梗住了:“援朝就比我大两岁……”   “啊?!”姜冬月嗖地瞪圆了眼睛,“不能吧?我记得他们家大闺女好像结婚六七年了,小闺女都比笑笑大一岁,个儿挺高的。”   唐墨挠挠头:“那是援朝结婚早,他有爹妈帮衬,刚满二十就成家娶媳妇了。那会儿我才十八岁,一天天搁木浆厂刨木头,还没相看过呢。”   左右孩子们不在家,唐墨一口气说了个痛快。原来刘援朝和杨彩凤曾有过一个儿子,正是结婚当年生的,白白胖胖十分可爱。   可惜好景不长,养到三个月的时候小孩发高烧,吃药打针都不顶用。杨彩凤就从娘家寻摸了一个跳大神的婆子,给儿子摸骨驱邪、扎针放血。   中医确实有放血治疗这一说,远的不提,郑忍冬就会给食欲不振的小孩扎手指关节处的穴位,渗出半透明积液和少量血丝,效果非常明显。   但杨彩凤找的婆子根本没有正经医生的技术,她念念叨叨地在小孩手指和后背各扎几针,当时看着好转了,夜里却更加严重,不停地抽搐惊厥。   刘援朝心里发慌,半夜抱着儿子来拍门,唐墨也不含糊,立刻骑上新买的二八大杠载人往城里飞奔,两条腿都蹬出了残影。   奈何天不遂人愿,还没赶到医院,那小孩就殁了,身子整个冷掉。刘援朝伤心地在路边嚎啕大哭,看得唐墨也掉了场眼泪,好半晌才摸黑往回返。   活生生的男娃就这样夭折,刘家人自然痛苦,唯有杨彩凤不知怎么想的,竟把唐墨给恨上了,要死要活地不让刘援朝再和他来往。   “冬月你说说,这种事儿能怨我吗?”旧账重翻,唐墨仍有些唏嘘,“那时候人都穷,全石桥村凑不齐一台拖拉机,我上哪儿找车去?找了恐怕也来不及救命啊。”   “……”   姜冬月顿了顿,拍拍唐墨的手安慰道,“甭跟彩凤一般见识,我看她纯粹是心里有气没地方撒,净欺负老实人了。”   这道理唐墨后来也想明白了,但当时真真切切难受了很久。要不是有这一茬横在中间,援朝已经准备跟着他进木匠厂了,他后面也不会和刘建设那老小子搭活计。   不过,“叫她狗咬吕洞宾,自己也没落着好,连三赶四领了几个闺女,计划生育罚得够呛。援朝借了东家借西家,我们平辈的十来个人,数他最显老。”   姜冬月掰手指算了算年份,叹气道:“他赶上严查那几年了。我们村的‘铁拐李’你知道吧?超生欠了一屁股债,毛驴都叫计生办的人拽走了,腿也摔瘸了……”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拉家常,快晌午了才开火做饭,熬小米粥炒豆角。唐墨吃完饭揣着手机出门,继续去地里转悠。   没办法,石桥村按政策是男女老幼每人两亩地,当年由大队登记造册,十分清楚,现在土地确权搞测量,量的则是实际亩数。   通常来讲,实际亩数都比登记的多。因为乡下人全靠土里刨食过日子,不但在分到手的两亩地种庄稼,还在南北地头开垦种菜,河边也要点几粒菜籽……多年耕种下来,家家户户都能添出几分地。   像唐墨这样田地挨着路边的,往外偷偷翻两垄并不打眼,占得就更多一些。   毕竟乡间土路不过车,那地闲着也是长草,不如勤快点儿垦了,随便种什么都有收成。   “量到第几道河了?咋恁慢呀。”   “都说一亩八万,多出来的能按这个价钱给吗?”   “管他呢,反正有比没有强,不吃亏……”   揣着这点心思,乡亲们生怕量少了耽误将来分钱,纷纷像护崽母鸡似的蹲在地头等村干部,有熟识的还要吵吵两句,想给自家多记点儿。   这样一来进展就慢了,第四天傍晚才轮到唐墨。好在结果不赖,两块地整整多出一亩二分七,他又磨着赵成功写成一亩三分,这才放下心来。   ……   唐墨家开板厂的两亩地在第三道河,种麦子的四亩地在第六道河,向北越过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就是隔壁村,所以量完他的地,转天石桥村的地就全部量完了。   还没喘口气,大队干部便架起大喇叭广播,“歪歪!全体社员注意了啊!有土地证的,拿上土地证!到大队登记!全体社员注意……”   所谓“土地证”,就是办宅基地时的证件,全称叫做“中华人民共和国集体土地使用证”,里面详细记载了宅基地的长宽、面积、四至,还有钢笔绘制的宗地图,非常详尽。   然而八|九十年代乡村变化太大,加上旧证换新证要按宅基地平米收费,还收工本费和印花税,所以石桥村人的土地证并不怎么规范,有红皮的,有蓝皮的,还有更久远的批条,简直五花八门。   拿旧证的就有些不放心,尤其上年纪的,不停追问算不算数儿。   “能登记的都算数儿,尽管放心吧,我跟镇长干起来也不能叫咱村社员吃亏。”陈爱党半眯着眼睛看电脑,好一会儿才将信息录进去。   录完和和气气地把乡亲安抚走,往电脑屏幕前挡个大本子,闭紧眼睛揉太阳穴,满脸疲惫。   姜冬月进来就看到这一幕,笑道:“瞧把我们爱党累的,乡里这破电脑是不是不趁手,得换个高级电脑。”   她边说边从包里掏土地证,是三本标标准准的新证,陈爱党长长地松了口气:“快别提了,电脑真不是人用的东西,干点儿活贼费劲,要手写我早弄完了。”   他掀开本子,重新打开表格,拉到最后面一行慢吞吞敲字,低声说道:“那年你和老黑把这块地认了,村里人都笑话你们俩犯傻,现在因祸得福了,贪便宜的人指不定心里多后悔。”   姜冬月忙道:“这事儿多亏了你窜忙,不然老黑得在派出所过年,更别提办|证了。”   两人聊了几句,登记完之后姜冬月便拿证离开,陈爱党又把电脑屏幕挡住了。   刚才姜   冬月说他看着累,他是真的累!   乡里一天天开会,村里事情也不少,他前天到刘援朝家调解,昨天帮王大爷参谋分家,今天晚上还得和乡干部碰个头,一天到晚地哪哪儿都是事儿!   但是责任越大威望越重,眼瞅着石桥村拆迁是板上定钉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怎么能嫌累?   这样想着,陈爱党歇了一会儿,就从抽屉里取出教材看起来。   先下手为强,他小时候念过几年书,只要加把劲儿将学历升一升,大好前途还在后面呢! 第189章 卖瓷砖(捉虫)  都知道土地确权是拆迁的前奏, 村干部摩拳擦掌干劲满满,社员们也不遑多让,盖房的盖房, 装修的装修,石桥村一时间人来人往,成吨的沙子、石子、砖头、水泥……仿佛流水般运进来,堆满了街头巷尾。   作为全村最后一批买到宅基地的幸运儿,王永富和刘援朝等人自然也要盖,请了施工队先把院子的空地全部建成屋子,再在上面接二层。   唐墨夹在他俩中间, 趁机把自家的二层盖了。这块东西狭长的宅基地原本只有五十平,靠邻居们南北错了错,挪出三尺宽地方, 扩成了七十平。   乡下地广人稀, 二十平真不算什么, 但到了拆迁的关头, 就显得珍贵起来。唐墨也不含糊,分别请了刘援朝和王永富下馆子, 还买了两瓶好酒。   盐多不坏菜, 礼多人不怪,他沾了邻居的光, 好歹表个态承人家的情,不能小气了。   因为面积小且完全不用打地基,唐墨家的二层没半月就完工了,同样里外里铺满瓷砖, 光洁明亮,房顶还搭了天蓝色的彩钢瓦。   “老黑, 你家这房子真齐整!”刘援朝跟工头核对了刚送过来的洋灰数量,晃悠悠从街头走过来,“找哪个装修队干的活儿啊?”   唐墨:“就西康村的老牛,他刚给刘根生家搭了瓦,我看着不赖,也找他搭的,一平合二十五块钱。”   “那不便宜呀,”刘援朝掏出打火机,一摸兜却发现烟盒空了,只好作罢,“彩钢瓦赔的不多,听说三里铺好像是二十七八一平,还没到三十呢。”   “害,能回本儿就成,三块两块的也是赚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拆迁的事,唐墨觑着刘援朝的脸色比前阵子好许多,便压低声音道,“哥,嫂子那边怎么样了?你俩商量妥没有?”   “妥了!”这话问得正中刘援朝下怀,即便唐墨不开口,他也预备着主动说两句,“你嫂子那脾气臭的,我根本没招儿,这回全靠三妮和四妮了。”  “俩闺女说啦,她们妈要是敢往家里领别人孩子,三妮就把对象吹了不嫁人,四妮就告她姥姥舅舅们拐卖人口,一下从根底上把问题解决了!现在都安生了,谁也不吵吵了。”  唐墨越听越乐:“厉害啊援朝,这么快就开始享闺女的福了。以后有啥事你早点儿叫三妮四妮出马,自己往后退,省得落嫂子埋怨,多好啊哈哈哈哈哈!”   刘援朝点点头:“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也算养出俩能用的兵了,叫你嫂子头疼去吧。”   至于大妮二妮……娘家闹腾成这样不说回来看看,估计九成九指望不上了。   将来如果拆迁分的东西够多,他计划给四妮招个女婿,也不求人家上门入赘,能生个随刘姓的娃就行,不拘男女,以后老了都有孝子摔盆送终。   ……   自家盖房的事情有唐墨盯着,姜冬月便没怎么操心,和姜秋红作伴又去了一趟柿子沟,就天天裹严实围脖手套,开着三蹦子到青银县的建材批发市场来回逛。   地闲长草,人闲发慌,她停掉衣裳买卖之后很想干点别的,一忽儿想卖小吃零食,一忽儿想养鸡养鸭,对着小本本比划了好些天,最终决定卖装修材料。   近水楼台先得月,现如今村里几乎家家都在搞装修,有的请别人干,有的自己上阵,叮叮当当忙个不停。等将来回迁房落成,搬回来还得再装一次,谁家不购置些东西呢?   唐墨十分赞成:“好主意!咱们先试试水,干成了更好,万一卖不出去还能留自己家用,不怕赔本儿。”   院子盖成屋子固然能增加建筑面积,可是头顶遮得严严实实,家中立马就黑了,白天也得开灯,否则根本看不清门窗。   他家新院子面积大,需要动土的地方比较多,加上快入冬了不好打地基,就和熟识的工头商量一番,定了明年开春动工。   到时候天气暖和,给鹦鹉们搬家也更方便。   夫妻俩越琢磨越觉得能行,但是隔行如隔山,装修市场的水又深,一时拿不准卖什么,只好多跑多看,挨个门市铺子打听问价。   功夫不负有心人,连续跑了一个多星期,姜冬月心里就有些谱了,回家仔细和唐墨商量半晚上,决定卖瓷砖。   一来价格相对透明,质量好坏看得见。二来嘛,瓷砖这东西不怕水不怕潮,只要保存得当,放三年五载也不会坏,完全可以打持久战。   “冬月,我觉着吧,你不要有压力。”唐墨板起脸故作严肃,晃来晃去地在屋里踱四方步,“瓷砖搁家里待几年不算啥,大不了给笑安娶媳妇用,横竖不亏。”   姜冬月瞪他一眼:“少乌鸦嘴,我今天在天地台烧香了,三根烟都直溜溜往上窜,准能卖起来。”   啧,这么大人了,还是一到紧要关头就迷信……唐墨忍笑道:“那就放胆儿干,以后村子拆了,咱们就到镇上赁个带门市的院子,专门卖瓷砖,还取个名叫新时尚叉号,嘿嘿嘿~”   姜冬月忍不住跟着笑了:“什么叉号啊,那个叫X,还是笑笑想出来的洋气名呢。”   拿定主意,转天姜冬月就带着一卷绑绳和两床旧被褥去青银县,挑了先前看中的瓷砖款式,各种尺寸分别买回来五包做样品。   其实往墙上排的板子也挺赚钱,复合板、石膏板、 PVC板……价格都比镇上便宜近半。   可惜太长了,最短的都有六尺,无论宽窄必须要两个人抬,所以被姜冬月淘汰了。   这年头乡下人干啥都没有开板厂挣钱,趁现在还没征地,得让唐墨抓紧时间锯木头,不能耽误了。   过几天就是立冬,西北风已经刮起来了,但不算特别冷,姜冬月载着一车瓷砖跑得慢,突突突地赶回来,进门时正好十二点。   家里一切如常,昨晚拍胸口说要掌勺炖肉的唐墨却不在家,厨房冷锅冷灶的,肉还在冰箱冻着。   奇怪,老黑上哪儿去了?今天板厂那边不顺当耽搁了?   姜冬月眉头微皱,忙给唐墨打电话。铃声响了一遍没人接,她又拨一次,才发现唐墨没拿手机,那个黑色诺基亚就在枕头边放着,马上快没电了。   姜冬月:“……”   给手机充上电,姜冬月也顾不得做饭,先给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鹦鹉们拌饲料,准备喂完了再去板厂找唐墨。   喂到一多半,唐墨自己回来了,脸色却难看得要命,好像经了严寒霜冻的大白菜,每片叶子都发蔫。   姜冬月顿时心里一咯噔:“咋了老黑?是不是板厂出事了?”   唐墨摇摇头,低声道:“没事儿,我妈今天出院,我进城碰钱办手续了。”   “出院?你妈啥时候住院了?”姜冬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成天在村里待着,怎么半点儿不知道啊?什么病?严重吗?”   唐墨脸色更难看了:“别说你不知道了,我也是今天刚知道,呵。”   姜冬月:“……???” 第190章 门儿清  唐墨真的很生气!   他今天上午卖了两车木方, 价格都还不错,结果喜滋滋揣着钱回家时,手机响了, 接起来一听,竟然是唐霞。   “大哥,你快来人民医院吧。”透过听筒,唐霞声音有些失真,低低地带着哭腔,“咱妈脑血栓了,医生说可能会瘫痪, 你快过来一下吧。”   唐墨:“?!”   自从那年没给李建军帮上忙,他和唐霞的关系就彻底散了,平常不走动, 过年不来往。他又不爱赶集, 粗粗一算, 兄妹俩至少三四年没碰过面了。   但脑血栓是正经大病, 谁听了谁怕,唐墨也顾不得多问, 急匆匆带着钱往医院赶, 连手机都忘了拿。   到医院一看,马秀兰确实住院了, 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输液,基本情况和唐霞说的差不多,但现在还不算严重,只有左半边身子活动不灵便, 自己吃饭上厕所都没问题。   问题是,他妈并非突然难受住院, 而是要出院了!   算上今天,他妈已经在医院待了整整十天了!   “嗨呀,妈身体没事儿,不用问。”马秀兰看唐墨黑着脸要去医生办公室,忙把人拦住,“妈就是心疼你干活儿太忙,不愿意劳动你,咋还不高兴了呀。”   “高兴,搁哪个儿子头上他也得高兴呀。”唐贵在旁边阴阳怪气,“大哥你不知道,小霞可长本事了,她和建军开车领咱妈旅游,上那什么西山水库钓鱼、烤鱼。钓了几条鱼不好说,医院的输液瓶子没少吊。”   唐霞眼睛红通通的:“二哥,你别生气。咱妈一开始就是受凉感冒了,建军想着来医院输输液好得快,不怕花钱,谁想到一检查栓住了呢?”   边说边给唐墨使眼色,想让他帮忙打圆场,“早发现早治疗,幸亏给咱妈体检了,再晚两年发展成瘫痪,多受罪呀。”   唐墨:“……”  好家伙,合着他妈住院这事儿他是全家最后知道的呗?   既然一个两个的这么能,还给他打电话干什么!   唐墨满肚子火气,那边唐霞和唐贵已经开吵了,一个说“你把咱妈弄出去差点瘫了,肚里没安好心,”一个说“咱妈真瘫了我也管,不像有些人满嘴空话假孝顺”,越吵嗓门越高。   “别吵了!在医院嚷嚷个啥?叫别人听见了看笑话!”马秀兰连喊带斥地和稀泥,唐贵和唐霞各自哼了哼勉强住嘴,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恰在此时,李建军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箱纯牛奶和一袋香蕉、葡萄,打了声招呼说道:“医生让咱妈多喝奶,多吃水果蔬菜,促进消化。”   唐贵和唐墨都没搭理李建军,他也不恼,默默地搬凳子坐下,削了个苹果递给马秀兰:“妈,口渴了吧?吃块苹果润润嗓子。”那架势,那神情,简直比两个亲儿子更亲。   唐贵心中警铃大作,马秀兰却觉得非常熨帖,忙道:“不吃不吃,赶紧出院吧,省得护士多要钱。”   出院之前必须清账,一核算还缺七千四百多。因为马秀兰住院时唐霞交过两千,又主动提出平分,所以她碰了一千,唐贵碰了三千。   唐墨怀里揣着卖木方的钱,搁往常绝不会让外嫁的妹妹给娘家妈掏医药费,但他今天实在太憋屈,抿着嘴什么也没说,只碰了剩下的三千四百多块,然后把马秀兰送上车,直接自己回来了。   “再多待一会儿,我就该活活憋死了!”唐墨越说越气,咕噜噜灌了半碗温水,“别说上赶着送钱了,去乡亲家借钱都没人这样,忒可恶了!”   他十几岁进城当学徒,没日没夜地在木匠厂干活儿,自从手里有点余钱,就没亏待过他妈。后来两家闹掰了,也没叫他妈为了打针吃药掏过一分钱。   怎么现在防他跟防贼似的,连句实话都不敢说?有本事住院了瞒他一辈子啊!  姜冬月劝道:“别生气了老黑,你想想看,这次你妈住院,小贵子出了三千,小霞出了三千,可比以前那铁公鸡模样强多啦。”   唐墨打鼻孔哼了两声:“拉倒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俩那鬼鬼祟祟的,铁定打什么坏主意呢。”   姜冬月:“你管他啥主意,舍得出钱就算进步了,起码你妈不吃亏,还有人抢着管。”   夫妻多年,姜冬月当然明白唐墨为什么生气,顺毛撸了一会儿,看他脸色缓过来了,就把木勺递过去,“靠南墙的几排鹦鹉还没喂,你管他们吧,我赶紧做饭。”   说着拍拍唐墨的肚子,“饿坏了吧?都听见叫唤声了。”   唐墨:“……”   这会儿已经快两点了,炖肉肯定来不及,姜冬月就开火煮了五包方便面,卧四个荷包蛋。   北屋墙根有俩圆肚收口的坛子,分别腌着酸豆角和辣萝卜,她各捞一勺,混着倒进瓷盘里,再滴几滴香油,很快便摆开板凳吃饭。   方便面是种很神奇的食物,连续吃谁也顶不住,但偶尔吃一顿就觉得特别香。唐墨狼吞虎咽地吃了满满两大海碗,整个人都舒坦了:“好吃~”   姜冬月:“厨房有苹果,你洗几个吃吧,去去油腻。”   “行。”唐墨应了声,很快拎着苹果和菜刀一起过来,“捏着有点儿发软,得抓紧吃了。”   他边说边削皮,削完给姜冬月一个,自己啃一个。刚嚼吧两口,突然想到李建军在医院附近买的苹果,不自觉皱紧了眉头——   这个妹夫比小贵子更精,河边的石头都想榨二两油,冷不丁地为什么会给丈母娘献殷勤?   挺贵的红富士、超市的纯牛奶、紫嘟嘟的水灵葡萄……哦对了,还有那辆小轿车,李建军说是新买的,落地就带小霞和他妈去水库玩了。   “糟糕!”唐墨越想越不对劲,猛地一拍大腿,“打鸽子下豆,小霞和建军不会又想骗我妈钱吧?他们那年搞的那套叫啥银行来着?”   姜冬月:“……百商银行。”   唐墨:“对,就是这个!我记得那年也是套笼我妈,还给买了个金镯子,最后把我妈坑惨了。”   眼看唐墨突突突地直钻牛角尖,姜冬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少操点儿闲心吧,就算小霞他们真想骗钱,你妈手里有钱吗?”   唐墨顿时梗住了:“……也是啊,那他俩上蹿下跳地图个啥?”   “图拆迁的好处呗,”姜冬月简直想撬开唐墨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啥,“咱村眼下就这一件大事,偏你死活想不到,真是的。”   “不可能!”唐墨脱口而出,“我爹不在那年就分家了,说好小贵子继承家当,小贵子养老。我妈那人你也知道,特别重男轻女,哪有放着亲儿子不用,把好处给女婿的道理?”   姜冬月:“可是小霞有两亩地呀,一亩八万,两亩就是十六万,她肯定不愿意把自己的钱给小贵子。”   唐墨:“!&¥#…*???”   倒不是疏漏了没想起来,实打实地说,他就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在他看来,谁的东西就是谁的,根本没必要吵吵,将来石桥村征地拆迁,唐贵就会把征地钱给唐霞。毕竟他一个人承了全部家当,足够沾光了,外嫁的姊妹也得喝口汤。   看这阵势,唐贵是不打算给,难怪在医院和唐霞打对台,你一句我一句地朝死里掐。   不行,这事儿还得找他妈出面,否则指不定闹腾成啥模样……唐墨到底不放心,后半晌卸了瓷砖,拾掇了板厂的木条,然后等天擦黑时去小卖铺称了十斤鸡蛋,想着和他妈好生坐坐说会儿话。   奈何天不随人愿,他进门时唐霞两口子还没走,除了去丈人家接媳妇的唐旭阳,其他人全围着马秀兰转悠,场面那叫个母慈子孝,差点闪瞎人眼。   唐墨坚持了几分钟,立刻起身走人,一边走一边掉鸡皮疙瘩。   NND,他以为小贵子够膈应人了,没想到李建军更厉害,活脱脱像一对熊瞎子捻绣花针。   冬月说的对,他就不该操这份闲心,回家该干啥干啥吧,哎!   * * *   挥挥手送走大儿子,马秀兰继续躺床上被儿子儿媳和闺女女婿抢着伺候,整个人得意极了。   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她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能看不透年轻人啥想法吗?她心里面门儿清!   当年唐老四走后,她专门把土地证改成了自己名字,想着老了以防万一。谁知道老天爷开眼,石桥村赶上拆迁,可不就轮到她晚年风光了?   等将来分了楼房,她自己住一套,给儿子一套,大孙子小孙子各一套。至于刘小娥,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多好!   马秀兰越想越快活,吃过晚饭睡觉,梦里都是儿孙们给她拜寿。晃眼又变成过年,她要和城里的秧歌队一起出门扭秧歌,半路发现没栓红绸带,急匆匆往回走。   走着走着,突然肚子憋闷难受,满地找厕所,马秀兰立刻惊醒,缓了一会儿才费力地坐起身,摸索着拉灯绳,想下床解手。   灯光亮起,马秀兰四处一看,屋地上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她睡前专门拿进来的尿盆不见了。   “嗨呀,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好……”马秀兰一边嘀咕,一边沙哑着嗓子喊人过来帮忙。   自己身体自己明白,她这次病得不算厉害,但从头到脚都笨重了,不如以前轻巧。现如今西北风呼呼刮,又是大晚上的,她可不敢下台阶去院里上茅房,万一摔了咋整。   “小娥,小娥呀!”马秀兰思路清晰,不停地呼唤刘小娥,喊了几声没人,又费力地伸长胳膊敲窗户。   玻璃都快敲碎了,北屋愣是没人吱声,马秀兰愈发生气,想起医生的嘱咐,急忙默念“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然后继续用力敲。   天杀的,她还没瘫呢就敢这样对她,等她治好了,饶不了那只扑棱蛾子!   窗玻璃哐啷啷地响了好一会儿,唐贵终于来了,打着哈欠问道:“妈,啥事儿呀?”   马秀兰没好气地道:“妈要解手,你快叫小娥过来,那个榆木疙瘩,睡死得了。”   唐贵:“小娥正穿衣服哩,我先扶你去茅房。”   “起开!”马秀兰挥开唐贵的手,脸色黑沉,“妈在这儿等着,快去喊小娥扶我。”   唐贵闷头走了,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刘小娥终于姗姗来迟,态度倒挺好:“妈,看你脸皮薄的,小贵子扶你一下咋了?反正你自己能上厕所。”   边说边指挥唐贵搭把手,慢悠悠搀着马秀兰下台阶。   呸!就会一张嘴花言巧语!   马秀兰十分想唾儿媳妇两口,奈何一左一右被人架着,肚里又憋得难受,只好含恨闭上嘴,慢吞吞走到茅房放水。   折腾一通重新回到屋里,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唐贵和刘小娥关紧门离开,马秀兰自个儿窸窸窣窣地爬进被窝躺好,感觉一颗心比凉掉的热水袋更冷。   老天爷呀,她还没瘫痪走不动就落到这种地步,真瘫了可怎么办呀?   马秀兰辗转反侧,大半夜都没睡着,第二天醒来脸色浮肿,反倒显得满脸皱纹变浅了。   “妈,旭阳刚打电话,他媳妇有身子了。”刘小娥喜气洋洋地往三蹦子斗里搬东西,正是昨天李建军送的牛奶香蕉等,“我和小贵子过去看看,早点给你把孙媳妇接回来。”   唐贵附和道:“妈,你在家歇着吧,多喝水。”   说完坐到三蹦子前座,径直载着刘小娥走了。   扶着墙摸到厨房,发现冷锅冷灶的马秀兰:“…………” 第191章 不认账  俗话说的好, 县官不如现管。不过是自己煮了顿早饭又去了趟茅房,马秀兰那股得意范儿就散得七七八八,心底甚至泛起了一丝丝惊惶——   都说养儿防老, 养儿防老,儿子才是她晚年的依靠。可小贵子耳根软,刘小娥心肠毒,他俩能给她好好养老吗?   现在就敢给她下马威,将来哪天她真瘫了,躺床上不能动弹,鬼知道会被磋磨成啥模样。   “妈, 人有两只眼睛看得宽,车有四个轱辘跑得稳,干啥都不能只靠一头, 说垮就垮了呀。”   “父母待儿万年长, 儿待父母扁担长, 所以老了得留个体己钱, 花起来手头宽裕。”   “妈,你帮我抻一抻卖地钱嘛, 到时候咱俩平分, 给你名下开一个八万块的存折……”   唐霞和李建军的话重新浮现在脑海,像电线杆上的麻雀叽叽喳喳不停叫唤, 马秀兰越琢磨越没有主意,索性挑了根粗树枝当拐杖,一步一挪地去找陈大娘看香。   好巧不巧的,陈大娘也病了, 正一边咳嗽一边架炉子熬中药,满院飘荡着浓浓的苦味儿。   “哎呀老姐姐, 你咋难受了呢?”马秀兰忙上前寒暄,又要帮陈大娘扇风。   陈大娘笑道:“你都拄上拐棍了,还是坐板凳歇着吧。我熬一锅小柴胡汤,待会儿你喝两碗,延年益寿。”   “唉,不瞒你呀老姐姐,”马秀兰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刚从医院出来,这老胳膊老腿儿,不顶用喽……”   她这人爱显摆,之前闺女女婿开轿车领她去旅游,甭提多高兴了。所以后面脑血栓住院,也没好意思冲别人讲,这会儿邻居们都以为她是住水库玩了十天。   对着陈大娘倒没啥好隐瞒的,俩人认识大半辈子了,而且陈大娘天天烧香拜菩萨,马秀兰自觉瞒不过她,絮絮叨叨将自己的烦心事诉了一遍。   末了恳求道,”老姐姐呀,我的命真是忒苦,你千万帮帮忙,叫菩萨给我指条明路。”   陈大娘:“……”   人活七十古来稀,她翻过年就满八十了,这些年帮忙管过的家务事数不清多少,一听话音就明白怎么回事。   在她看来,马秀兰的两子一女,老二老三都不如老大,实惠能干且孝敬老人。可惜老黑不是唐老四亲生的,早早分出去了,如今想啥都白搭。   不过嘛,矮子里面拔将军,唐贵还是比唐霞更强点儿。   “别的不说,秀兰你儿子姓唐,两个孙子也姓唐,都是你们老唐家的血脉。小霞嫁的婆家姓李,儿子闺女也姓李,人家自有亲爷爷亲奶奶,到底跟你隔着一层。”   行好几十年,陈大娘最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拿柴火棍略划拉两下就转开话茬,“要我说呀,你应该趁拆迁的机会,多少往自己手里捏点儿钱。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更别提孩子们有了,对不对?”   “对!是这个理儿!”马秀兰双眼放光,感激地连连给陈大娘戴高帽,“老姐姐,今天找你真是拜对菩萨了,等我走利索了,天天过来给菩萨磕头!”   陈大娘笑呵呵地道:“行,来了我给你念念经,求菩萨保佑。”   ……   自打马秀兰出院,唐霞隔三差五跑石桥村探望,很快便察觉到了亲妈的态度转变。   她面上不显,该哄哄该劝劝,回西康村后却止不住地委屈:“我又不偷不抢,就想拿到自己的东西咋啦?你没看见我妈那模样,好像我要生啃二哥的血肉一样。”   李建军:“甭着急,妈重男轻女习惯了,有啥好处先紧着二哥家,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我看她一辈子也改不过来。”唐霞靠坐在床头,顺手抓了把瓜子嗑,“建军,你看那十六万还有指望吗?要不我们找村干部帮忙说说?”   李建军猛摇头:“家丑不外扬,叫别人知道了咱妈脸上多挂不住啊。”   他嘴巴巧,很快将唐霞哄得眉开眼笑,转天照旧去丈母娘家尽孝心。等半个月后到了复查的日子,俩人天不亮就开车过去接马秀兰,还贴心地准备了保温饭盒。   “猪肉三鲜馄饨,比外面小摊儿的米汤面条有营养,抽完血吃正合适。”   马秀兰大为感动,嘴上却道:“找这麻烦干啥,有你二哥二嫂呢。”   边说边给唐贵使眼色,想让他表现积极点儿。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但是亲儿子总得比女婿孝顺呀。   马秀兰一片慈母心殷殷切切,奈何今天亲家杨柳过整寿,唐贵冲李建军客套几句把人送到街口,就带刘小娥和孩子们直奔古家屯,根本没犹豫。   马秀兰:“……”   “二嫂就算了,二哥去那么早干啥。”唐霞刚张嘴埋怨两句,立刻被李建军拦住,“二哥也不容易。咱表叔家的小钟你记着吧?他和二嫂娘家兄弟一块儿搞买卖,听说赔了不少。二哥能有啥办法,都是亲戚,该走动还得走动。”   唐霞哼道:“咱妈更不容易,切~”   “好啦,这次复查完了咱们去新世纪转转。”李建军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稍微加速拐过桥头,“前天我把账要来了,给你和咱妈买套羽绒服穿。”   马秀兰忙道:“别瞎花钱,妈有衣裳,不用再买了。”   唐霞:“妈,老了就得穿羽绒服,比棉袄暖和……”   黑色汽车平稳驶向市区,车窗外是北方冬季处处透着萧条的旷野,车内的三个人却有说有笑,气氛一片祥和。   * * *   石桥村只有东西一条街,唐霞跑动得勤,姜冬月出门时碰见她好几次,而且每次都不空手,比过往三五年拎的东西还多。   啧啧啧,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横竖唐墨分不着半毛钱,姜冬月感慨过了就把婆家的事抛到脑后,干劲满满地开始卖瓷砖。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不但找大队干部架喇叭广播,还专门买了一瓶喷漆,在自家临街的墙上写了“院内卖瓷砖”,旁边标着朱红色的粗箭头,十分简单直白。   喷完看着挺好,又想往面包车上面整一个,以后车开到哪里,广告就广到哪里。   “不行不行!”唐墨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崽似的坚决保护自家爱车,“好几万呢,可不能糟蹋,等你买卖开张了再说。”   姜冬月想了想:“也行,到时候不喷漆就挂个横幅,红底黄字那种,看起来鲜亮。”   面包车暂时不动,她就转移视线,在村东村西的两个桥头、公路边的电线杆、隔壁东牛庄和平村镇的十字街口等,找地方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卖瓷砖”仨字。   做买卖就是这样,无论有枣没枣,先得把杆子伸出去挥两下,好歹吆喝几声。   最近石桥村装修的人家多,吆喝了没两天,姜冬月就顺利开张了,零零散散地卖出去九包瓷砖,全是装到最后不凑手了,来她这边补个缺。   至于村里干活的那些施工队和装修队,人家都是熟手,需求量大,各有自己的进货渠道。有些从青银县批发,有些找平村镇的熟人走货拿回扣,轻易不会更换店铺。   姜冬月新手改行,也没实力招揽大客户,便只专心在细处下功夫。每次哪怕只卖出去一包,也要在小本本上记下尺寸、花纹和用处。   这年头瓷砖都用瓦楞纸板包装,一包五块,重量随尺寸大小增减。虽然利润空间低,每块只赚一毛到六毛,但整包能赚五毛到三块不等,又不像卖衣裳那样需要试穿,所以囫囵个算下来还挺不错。   卖着卖着,姜冬月发现50x50、20x20的方砖和30x60、20x50的长砖最受欢迎,前者贴屋地,后者贴墙壁,全是纯白色或浅色花纹,绘制花草图案的反倒很少有人要。   幸亏批的少啊……姜冬月暗自庆幸,月底和唐墨一起开拖拉机到建材市场进货,拉了满满一车斗的流行砖,回来整整齐齐摞到村东的房子里。   那边地方小,但里面空荡荡的啥都没有,不怕走人过车了磕碰,比放在新院子更方便。   就这样精打细算地卖到腊月,一盘账挣了两千出头,和喂鹦鹉的收入差不离。   唐墨很是惊喜:“行啊冬月,你干啥买卖都能成,有眼光!”   姜冬月:“那当然,以后村里拆了咱就去镇上赁门市,叫姜老板罩着你,嘿嘿~”   说着翻开小本本,兴奋地指给唐墨看,“老黑你瞧,有几家跟我打招呼定明年的瓷砖呢。会粉要贴过道和外墙,孙梅芝铺他们家的地板,还有韩丽丽,说好了明年翻盖房子全用咱家瓷砖,超过五百块给她打九折。”   唐墨疑惑道:“韩丽丽是谁?”   “刘大路媳妇呀。”姜冬月白唐墨一眼,“前阵子赶集不是碰见大陆了吗?他旁边骑电车那个,穿红棉袄,烫了酒红色头发卷儿。”   唐墨:“……”   刘大陆天天喊他媳妇“大美”,旁人跟着喊大美或者大美嫂子,闹半天原来人家叫韩丽丽,这搁谁能知道?啧!   说曹操曹操到,夫妻俩正展望明年生意红火,刘大路揣着手来了,进门还没坐稳,就说道:“对不住了啊冬月老黑,那瓷砖要不成了。”   他眉头紧锁,明显愁得厉害,唐墨问明白咋回事,不由地跟着皱起了眉头。   原来刘建设准备翻盖的是他爹妈住的老房子,半砖半坯,面积差不多八十平方。这房子不是他盖的,而是他结婚后从同村陈国强手里买的,当年花了整一千块,还搭了两对老母鸡。   结果工头联系好了,爹妈也搬进旁边院里住了,就等明年开春动工,陈国强突然跳出来不认账了。   唐墨吃惊道:“他咋这样?你都买二十几年了吧?”   “二十四年啦。”刘大路恨恨地捶了下桌子,“国强那个狗东西,不知道从啥旮旯翻出来土地证了,非说他没卖,房子是租给我的,呸!”   姜冬月:“^&*%¥#?”   好家伙,这是千方百计要推磨啊…… 第192章 要迁坟  “昨儿晚上大路和国强干仗, 听说都惊公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陈国强平常看起来人模人样,谁知道心那么脏。”   “乡里乡亲的, 他说翻脸就翻脸,咱村谁能干出这种事?”   “光盯着拆迁眼红,也不想想以后儿孙在街面上咋混呀……”   石桥村地方小,有点新鲜事传得飞快,转眼乡亲们全知道了陈刘两家的恩怨,在背后议论纷纷。   然而不管别人说什么,陈国强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非要把房子收回来,甚至放话“一千块钱租二十多年,够让别人占便宜了, 今年必须物归原主”。   刘大路气得倒仰, 打一架无果后, 连夜将自己爹妈挪回去住。老两口七十多岁了, 走路腰都直不起来,看谁敢动他们!   陈国强确实不敢。   他年富力壮, 对方颤颤巍巍, 万一走近了故意躺地上讹他咋整?   但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僵持两星期后,陈国强上法院把刘大路告了!   这年月走起诉流程非常麻烦,对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人来说尤其困难,什么写材料、开证明、复印打印……光听着就头疼。   所以有句俗话叫“冤死不告状, 屈死不见官”,除非走投无路, 绝不会去法院打官司,一来耗费时间,二来活受罪。   没想到陈国强居然首告了!   这一招可把村里人震得不轻,有的笑话陈国强钻钱眼了,有的怀疑他在法院找通了关系,还有的问大队干部为啥不调解,这点事儿闹到市里。   赵成功:“……”   难道他不想调解吗?他调解失败了啊。   陈国强把土地证藏了二十多年,现在拿出来,明摆着要趁拆迁的机会捞一笔,能捞多少算多少。   他居中调和,想的是先找两边探探底,有一定章程了再把人集中起来吃顿饭,重新写契书按手印,由刘大路掏钱把土地证买回来。   陈国强张嘴要十万,他给砍成了七万,等吃饭时捎上爱党和其他几个管事人,喝两瓶好酒,估计三五万就能把事办妥。   这钱听着不少,但和拆迁的好处相比不算什么,隔壁东牛庄同样有类似纠纷,起步都十万块了。   赵成功自觉办事周到,奈何刘大路一分不出,“全村都知道房子是我买的,我凭啥出钱?”   他半步不肯退,这事就成了死疙瘩,根本解不开。在法院裁决下来之前,老房子当然不能翻盖,更别提装修贴瓷砖了。  姜冬月痛失唯一的大客户,和姜秋红作伴去城里买年货时,忍不住埋怨道:“这人啊,平日里看不出啥,一到钱的事儿上,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还有脸状告别人,哕~”   “你哕也没用,”姜秋红一边翻捡粉条,一边给妹妹灌输人生经验,“法院干啥都讲究个证据,没证据不算数。”   “高明他妈有个堂表叔,投机倒把弄地挺肥,往外借了几万块钱没写借条,觉得乡里乡亲早晚能还。后来折腾着打官司,照样输,人都气病了。”   姜冬月:“那我们村这个还有点儿希望,他买房时有两个证人呢。”   “证人也不好使,”姜秋红买好粉条,又到旁边柜台挑腐竹,“现代人不如以前心眼好,鬼知道法院认不认。”   姜冬月:“量运气吧。”   她其实觉得刘大路能赢,可姐妹俩好不容易才凑到一起出门逛街,没必要为别人家事抬杠,便随口附和两句,拐到对面买豆皮和海带。   唐墨已经买了猪肉、鸡鸭和鱼,今天购些干货调料,过年吃食差不多就置办齐了。   ……   金猴辞旧岁,雄鸡唱新年。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又一年春节到来了。   由于今年十有九成会拆迁,所以石桥村家家户户都过得比往年隆重,村头土庙的香火也更加旺盛,从初一到十五,天天有人拎着提篮过去磕头上供。   正月十六就没人了,因为陈国强和刘大路的案子恰巧当天上午开庭,法院审理过后,宣布陈国强胜诉。   刘家人显然接受不了这种结果,一路从法庭骂回村里。两边亲戚都不少,骂着骂着升级成打群架,直到派出所出动才压住场面。   “真稀奇啊,咋陈国强赢了?他是不是有关系?”   “他有土地证呗,人家法官说了,物证比人证重要。”   “这下都长记性了,看咱村以后谁敢随便买卖,啧啧啧。”   正月里活儿少,乡亲们三三两两地围在街上看热闹,赵成功就没那么悠闲了,不但要去派出所做笔录兼捞人,隔天还因“管理不力”被乡干部点名批评了。   值得安慰的是,陈爱党因为同样姓陈也被批评了,乡里要求他发挥优势,积极参与村民调解工作。   陈爱党:“……”   他爷爷和陈国强爷爷抢地种,他爹和陈国强爹浇地争水,他竞选村支书陈国强背后唱反调,三辈人互相看不顺眼了,他能有个鬼的优势啊?tui!   到底不能把麻烦扔开晾着,陈爱党歇了半天,就约其他村干部一块儿开会,然后集体去找刘大路和陈国强。费了老牛鼻子劲,总算将两家人安抚下来,约定以后拆迁安置有政策了再具体商量。   “我看这事儿玄乎,”唐墨满街溜达一圈,回家和姜冬月说悄悄话,“大路准备上诉了,四处跑关系呢。”   姜冬月:“他真不如一开始舍点钱,要是上诉还输,那头肯定要求更多。”   别的不提,这次打赢官司,陈国强全家走路上那架势都不一样了,明显底气更足。  唐墨叹口气:“大路这人不抠门,可能就是想争口气吧。”   终究是别人家事,夫妻俩暗戳戳念叨一回就各自忙碌起来。今年盖房的人太多,工头怕他们跑单,想着提前开工,好腾出时间多揽一家活儿。   唐墨和姜冬月都没意见,有空就归置杂物,能卖的卖,能送的送。赶在二月初六前,又将鹦鹉们转移到旧院,才算彻底拾掇干净。   过完庙会,工头带着施工队正式进场,照例先挖地基盖院子,然后接二层楼房,每天轰隆轰隆地从早干到晚。   施工队包工包料但不垫钱,所以姜冬月隔几天要给工头结一次账,用来买砖头、沙子、水泥等,转眼便花了九千多块。   “省着点啊大哥,”姜冬月十分心疼,“再这么花钱,我怕坚持不到拆迁了。”   工头哈哈大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们村今年百分百拆,到时候都能赚回来!”   “真的假的?”有个邻居过来串门,递了根烟和公头侃大山,“要是今年能拆,我就今年盖,总怕盖得早了家里面太潮。”   工头一听,赶紧从兜里摸出几张黄底红字的名片递过去:“抓紧吧,我兄弟在城管队,听说上面要严查,往后再想盖就难喽。”   “好嘞,盖房子了给你打电话。”邻居笑呵呵地收起名片,到隔壁家串门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姜冬月追着工头细问几句,发现他真有亲戚在城管队,不是瞎吹牛,当即揣了折子去信用社取钱。   如果不让加盖,肯定也不让装修,她要提前去青银县批发瓷砖!   新院子面积大,房间多,姜冬月和唐墨粗略估了估需要的瓷砖数量,开着拖拉机蚂蚁搬家似的拉了六趟,不但将村东房子囤满,旧院也囤了一批。   反正放不坏,顶多肉烂在锅里自家用,不会亏本。   当然,有机会赚钱就更好了,嘿嘿~   这会儿已经开春了天气回暖,村里到处在动工,今天你看看我家盖咋样,明天我看看他家,生怕落后。   姜冬月倒腾了那么多瓷砖,自然也被人看在眼里,有的夸她胆大能干,有的笑话她白费劲,根本不可能卖出去。   尤其是马秀兰,见天拄着拐杖出门嚼舌头,一看见姜冬月去村东那座小房子,就忍不住咬后槽牙——   那是小贵子的宅基地呀,兜兜转转居然落在姜冬月手上,老天爷真他妈不开眼!   可是前脚骂完,后脚乡里就通知不让加盖房子了,还派乡干部巡查,逮住人立刻罚款五千。   政策太紧,大队干部又是架喇叭广播又是挨家挨户打招呼,当天就撤走了全村的施工队。   东西桥头则杵了两座铁皮小屋,有陌生人值守把岗,不许任何装修建材进村,违者扣车罚款。   平地炸惊雷,石桥村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紧张中又透着些难言的兴奋。仅仅一夜之间,装修房子的人家起码翻了两倍。   因为上面既然发了话,证明他们村十成十要拆。   十成十要拆,那么装修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当然要装!   众人群情高涨,外面的材料一时进不来,就从村里买,你三包我五包地找姜冬月要瓷砖,小小的院子门口人来人往,乍看比过庙会还热闹。   马秀兰:“???”   不会吧?刚骂完老天爷就把两只眼全阖上啦?平常烧香磕头也没见这么灵呀……   马秀兰颇有些惶恐,也顾不上眼红姜冬月了,连续找陈大娘拜了三天菩萨,发愿吃三十天素斋。   她这次格外虔诚,可惜一颗心刚放稳肚里没多久,又迎来了更大的刺激,石桥村竟然要迁坟!   “啥?!”马秀兰登时傻眼,慌乱得六神无主。   老天爷呀,坟地咋能胡乱迁呢?村西埋了好几辈人,能迁到哪儿去?万一迁出了石桥村地界,还算村里人吗?   和马秀兰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所以通知刚贴出来,大队干部立刻被乡亲们包围,嗡嗡嗡地问东问西。   赵成功早有准备,举起小型扩音喇叭反复回答:“对,必须迁,因为咱们村和东牛庄同时拆迁,将来坟地就变成公园了。”   “有挖掘机帮忙,趁清明节给先人搬家,多烧金银元宝吧。”   “没办法,所有人都迁,以后老了一块儿到那边作伴,不缺人。”   “新位置不赖,请行好的看过风水了……” 第193章 征地款  人活一辈子, 无外乎生死两件大事。对上了年岁的乡亲来说,后者更加紧要,有迷信风水的甚至在村西偷偷看过位置, 想着自己走后也出把力保佑子孙后代。   现在冷不丁要迁坟,石桥村老老少少心里都不得劲儿,很是沸沸扬扬地吵嚷了两天,然后一边难受一边积极去镇上采购香烛烧料。   没办法,盖章的红头文件都贴出来了,不迁不行,除了多给先人烧纸还能咋样啊?   俗话说“入土为安, 破土大凶”,众人除了买普通的冥币、金银元宝、五色纸等,还要扯一大块红布, 用来遮盖棺材和遗骨, 防止惊扰祖先。   此外, 安葬时间超过三年的人家, 需要再买一口新棺,捡骨后放入新棺, 将旧棺直接烧掉。   这倒不是为了什么迷信的讲究, 而是怕棺木腐朽,不能顺利迁葬。   唐老四已经走了三十多年, 自然更要买。马秀兰担心儿女办事不牢靠,先坐李建军的汽车到青银县北郊挑了半天,最后选中一口松木打的红漆寿棺,又大又排场。   至于唐老四的爹娘……她年轻时命苦, 刚生儿子就死了丈夫,只能改嫁到石桥村, 没少受公婆磋磨。直到怀了小贵子,先后把老两口送走,在家里才算挺起腰杆。   这么多年过去,两个老人骨殖都该烂透了,要那么大的材干啥,便宜买个小的尽够使了。   马秀兰谈好价钱,盯着老板把自己挑的贴上记号,第二天才喊唐墨和唐贵开拖拉机去拉。   唐贵立刻跳脚不干,他才是亲爹留在世上唯一的香火呀,叫李建军掺和进来算什么事,好像他多不孝顺似的。   可当马秀兰把这次迁坟的补贴全给他,买东西钱另由三家平摊,唐贵便没意见了,只推脱自家拖拉机没油,要开唐墨的。   唐墨:“……”   这会儿咋不提“唯一的香火”了?嘁!   清楚唐贵那副德性,唐墨也懒得和他计较,带上一捆粗绳、两块厚实的木板就去青云县了。   顺利运回棺木,又买了成堆的烧料,确定没有缺漏后,几人便找村干部打声招呼,结伴去村西的坟地。   “老四呀,咱们村快拆迁了,劳动你挪个风水吉地……”马秀兰带着女婿和儿子们祭拜一番说明情况,等烧纸灰彻底燃尽,就绕着坟包划个大圈,然后退到一旁,让挖掘机过来刨土。   这个小型挖掘机是村干部专门雇的。因为他们这一片的村子都挺穷,往前推五六十年,冬天冻饿死人绝不是稀罕事,自然更不可能有钱买好棺椁。   为了防止水浸虫咬,本地的墓坑都会深挖,通常在六尺到八尺之间。这个深度的土全是生土,质地坚硬颜色均匀,也没有什么蛇虫鼠蚁,能够很好地保护棺木。   这习惯延袭至今,坟地又常年没人走动,表面熟土都比田地硬得多。如果用铁锹挖,麦子熟了恐怕也完不成迁坟任务。   “好像差不多了,还挖吗?”挖掘机师傅干了快半个钟头,便停下动作询问马秀兰。   村里的木坑有浅有深,棺材也有好有坏,他可不能一个劲儿硬往下面刨土。   马秀兰走近看了看:“往这边再抓抓,剩的叫孩子们挖。”   “好说!”挖掘机师傅应了声,控制动臂调转方向,在坑南位置用力刨了几下,轰隆隆地去旁边人家帮忙了。   他一走,唐墨、唐贵和李建军就拿着铁锹过去挖土,唐霞则扶着马秀兰到路边休息,“妈,坐石头上歇会儿,别累着了。”   马秀兰擦擦眼角:“没事,妈就是心里发愁,不知道你爹换了地方,高兴不高兴。”   唐霞忙道:“我爹冲着新寿材也高兴呀。妈,不是我吹牛,你眼光真的贼好,我刚才转了一圈,数咱家这口最气派。”   “唉,还是小霞贴心,你二哥啥都听你二嫂,指望不上啦。”马秀兰重重叹了口气,低声和闺女抱怨刘小娥的不是。   唐霞:“……”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她二哥和二嫂分明是乌鸦落在猪身上,都黑得够呛呀。   不过,瞅瞅李建军满头大汗的样子,唐霞使劲忍住了,一边开导马秀兰,一边时不时给唐贵擦点儿眼药:“妈,你有啥冤屈跟我诉就好,千万别找二嫂,回头二哥又该犯难了……”   这边业务水平熟练,那边却磕磕绊绊的,直到十二点才敛了所有遗骨,分别转移到两口新棺。   仔细检查了没有问题,几人便撒些纸钱将旧棺烧掉,新棺喊着号子抬到拖拉机斗里,然后突突突地调过头朝村东行驶。   从高空俯瞰,新坟地和石桥村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中间有平金河阻隔,还要绕过邻村的田地和一条公路,走过去起码四十分钟。   那边也有挖掘机,整整五台,排着队自北向南挖坑。早点迁过去,还能早点选位置。   “老四呀,前面就过桥头了,”马秀兰扶着寿棺,不停地低声念叨,“你再看一眼咱们石桥村吧。”   “你走得太早,没过过一天享福日子,到新家了给你烧两布袋金元宝,想买啥买啥。”   “我和仨孩子孤儿寡母地熬出来啦,以后村里拆迁就住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你大孙子也娶媳妇了,明年底生个重孙子,咱家就是四世同堂了。”   明明说的全是好事,马秀兰心里却越来越难过,不知不觉抹起了眼泪,“你咋走那么早呀老四,活到今天多好,呜呜呜呜!”   暮春的风呼呼刮着,唐墨坐在前面开拖拉机,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睛。   ……   迁坟是大事,石桥村干部们早早行动起来,一是发扬风格,二是抢占位置。   行好的说了,“坐北朝南,朝南子孙不寒”,那肯定南边风水稍差一些,越靠北边的位置越好嘛。   别人积极打头阵,陈爱党却落在了后面,因为陈老太太不知怎的犯轴,死活不让他们用挖掘机。   “养儿千日,用在一时!”陈老太太拄着拐杖,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儿子,“我和你爹养活了你们六个,六个啊!你们放眼瞧瞧,十里八乡谁有咱家人丁兴旺?”   “别人家老弱妇孺没力气,愿意咋挖坟都行,咱们家恁多男丁,丢不起那个人。快点儿,都好好尽一尽孝心,求祖宗保佑,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就这样,陈老太太撵鸭子似的将六个中年儿子强行撵到地里,挥舞铁锹挖土,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满肚子怨言。   苍天啊大地啊,现在犁地种地都用机器了,谁家还费劲使铁锹?再这么干下去他们真要见祖宗了!   可是老陈家“人丁兴旺”四个字不是吹的,他们既要给亲爹、亲爷奶迁坟,又要给曾爷爷曾奶奶迁,还要给两位绝后的叔伯迁,算下来整整五个坟头。   “天呐,我快累死了。”   “咱妈咋还在那边监工?”   “她就是嫌孙子少,故意置气呢。”   老大陈爱国身体最差,没多会儿就挖不动了,老二陈爱党也没好哪里去,俩人悄声商量了一番,决定分小组轮班。   三人一组,每组轮流干半小时,不干活儿的包围陈老太太打攻心战,一个劲儿地要求陈望坤来帮忙。   陈爱民不大情愿,立刻被其他五个兄弟镇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赶紧叫望坤出点力,叔叔大爷们不亏负他。”   陈爱民:“……”   他有苦难言,好在儿子陈望坤是陈老太太唯一的孙子,千顷地里一颗独苗,平常破点皮都要心疼半天,万万舍不得撒出来受罪。   可儿子们意见太大,老太太思量半晌,盯着他们实打实挖了四个多钟头,终于松口回家休息。   临走叮嘱道:“爱党,你是干部,率领着好好干昂,甭糊弄祖宗。”   “放心,我觉悟最高了。”陈爱党答应得非常痛快,等亲妈走远看不见了,立刻调来一台挖掘机,吭哧吭哧地猛挖。   □□人不讲迷信,该提高生产力就得提高!   * * *   迁坟期间,石桥村街面上乱哄哄的,到处有人开着拖拉机东奔西走,晚上也经常有动静。   村口岗哨查了几天无果,渐渐放松下来,虽然铁皮小屋还在,但里面值守的人从陌生城管换成了本村乡亲,好说话许多。   姜冬月赶紧给工头打电话,让他回来复工,同时批发了大量瓷砖,一半自己用,一半留着卖。   做什么生意都要看行情,最近村里装修的人家猛增,她的收入也水涨船高,比唐墨养鹦鹉进账更多,得抓紧时机,多挣一点是一点。   她家院子动工早,尽管中间停了几天,进度并不慢,三月下旬就里外里盖齐整了,顶部照例搭了彩钢瓦防水。   结清最后一笔尾款,姜冬月关起门盘了盘总账,发现把瓷砖本钱算进去总共花了三万多块,止不住地心疼:“盖房子真费钱啊,都能再买一辆面包车了。”   唐墨安慰道:“能花就能挣,你腊月里不是算过一卦嘛,今年有财运,跑不了。”   “别提了,”姜冬月收起计算器和小本本,“前阵子我姐姐进城买长命锁,又碰见那个算卦的老头儿了,原来他不是真瞎,是带个□□镜装瞎,当时还多收五块钱呢。”   唐墨哈哈大笑:“收就收吧,好歹高兴了两三个月,不算白花钱。”   算卦这种事,本就是十卦九不准,夫妻俩都不咋信,说笑过后就将此事抛开。没想到立夏时节刚过,大队就安排社员办银行卡,说是拆迁用得着。   姜冬月拿户口本和身份证办了一张,办完两周左右,征地款居然打进来了。 第194章 百万富(修)  按照补偿标准, 石桥村的田地和三里铺一样,都是每亩八万。测量时多出来的部分,则劈半按四万算。   唐墨、姜冬月和唐笑笑每人各两亩地, 加上累年开荒多出来的那一亩二分七,卡里合计打了五十三万零八百块。   “这么多钱啊……”唐墨捏着银行卡翻来覆去地看,心情格外复杂。   拆迁吵嚷了挺长时间,他当然想过以后分钱了是啥光景,但五十多万真真切切落在手里的时候,仍觉得不敢置信。   要说不高兴,那肯定是假的。可要说高兴吧, 想到以后没地没根了,又实在笑不出来。   姜冬月倒比唐墨看得开,一边整理坐柜一边说道:“树挪死, 人挪活, 以后不种地了咱们就想办法干别的, 天大地大混碗饭嘛。”   主要是种地太辛苦了, 也不怎么赚钱,从前她一个人拖儿带女地收麦子、掰棒子, 每年农忙都累得要命, 征地后简直想放一挂鞭炮,仰天大喊三声“我解放了!”。   时易世移, 现在村里提前给征地钱,还足额足数地一次给清,她已经很知足了。   “冬月你说得对,”沉默半晌, 唐墨终于开口了,“刚结婚那会儿家里叮当响, 热中暑都舍不得买两分钱冰棍吃,咱俩照样把日子过起来了。现在手头有五十万,准能过得更好。”   姜冬月摇摇头,压低声音道:“老黑,不是五十万,是一百万。”   “啥?!”唐墨嗖地瞪大了眼睛,“咱家啥时候有一百万了?另外五十万从哪儿来?”   “慢慢攒的呗。”姜冬月掰着手指头挨个数,“你看,这些年我卖衣裳挣的钱能顾住咱家四口人吃穿还有剩余,板厂的钱大部分都存起来了。咱们还粜粮食、喂鹦鹉、卖瓷砖,零敲碎打地加起来就凑够五十万了。”   可惜仨院子又盖又装修,花销太大,不然家里应该有六十多万存款。   “嘿……”   唐墨忍不住嘶了口凉气,整个人都有些飘忽,“冬月,你是真能攒钱啊。”   他成婚后就没管过家里的账,年轻时还偷偷藏点私房钱,后来没收了就没再折腾,每次结了工钱立马老老实实上交。   冬月也没辜负他,守着钱既不瞎花,也不一个劲儿的瞎省俭,把家里大人孩子都拾掇得挺好,走出去干净体面。   最重要的是讲道理,大事小事全跟他商量。不像有些人家,男人干活只管干活,想抽根烟兜里都摸不出五块钱。   冬月就不这样,遇事还总能想到他前面。远的不提,去年冬天他妈住院那事儿,冬月没埋怨一句,又专门往家里多搁了万把块钱,给他备着应急用。   媳妇这样妥帖细致,唐墨更没有管钱的心思了。他知道开板厂挣钱,买卖木头时也会盘账,但从没想过自家竟能攒出五十万。   在乡下,十几二十万已经称得上巨款了,更何况五十万啊!   “瞧你高兴的,”姜冬月捶唐墨一把,伸开手在他眼前晃晃,“快醒醒,待会儿老猫把你叼走了。”   唐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咋觉着像天上掉馅饼一样,你没查错数儿吧?”   “去去去,什么天上掉馅饼,那都是咱俩辛辛苦苦挣的。”姜冬月说着,把叠好的衣裳按薄厚分开放进坐柜,阖上盖子后,最外面搭一层薄纱布防尘,然后才坐到床边和唐墨仔细算账。   “板厂是大头,每年能挣十来万,刨除工钱、水电费之类的,差不多剩下七八万。咱们家底子薄,平常不买很贵的衣裳鞋,也没添置什么大件。”   “再说了,今年……哎呀,今年都是第七年了,谁家开七年板厂还攒不下钱?那就成败家子儿了。”   姜冬月说话很有条理,甚至从抽屉和另个坐柜的底部掏出存折点了点,唐墨心中那丝别扭劲儿不知不觉地就散干净了——   卖地有五十万不假,他们靠自己也能挣出来五十万,有啥好发愁的?啥时候也能把日子过好!   而且,“加起来一百万,等于一百个万元户,太肥了吧?这么多钱想想都不知道咋花,嘿嘿嘿~”   唐墨后知后觉地开始傻乐,笑了一会儿又催姜冬月存钱。   “这卡轻飘飘的,没有存折拿在手里踏实,万一不小心丢了,铁定找不着。”   姜冬月笑盈盈点头:“行,都听你的。”   ……   石桥村人口少,征地款很快全部到账了,乡亲们一传十十传百,纷纷涌到小卖铺旁边的红砖小屋查账。   这间小屋面积不大,只有三十平方左右,原是赵大花为了扩建小卖铺盖的,后来租给了办卡的某银行做网点,两个办事员还到她家吃过饭。   按规定应该分派一个,奈何村里几乎没人用过银行卡,大大小小的问题层出不穷,很快将第一个办事员累趴下了,只能请求支援。   这会儿两人正守着新机器办业务,同时不停地解答各种疑问。   “钱到账了,你们家几亩地呀?我帮你算算,正常应该不会少,少了找书记要。”   “上班时间随时可以过来取,我行其他办事处也可以,千万记得带身份证。”   “钱存到折上,卡里当然就不显示了,没有丢,绝对没有丢!”   “这是你的卡吗?没有密码取不了钱,你们家谁办的卡可以回去问问他,必须有密码昂。”   人太多,队伍已经排到了外面树荫下,但大伙儿都不着急,一边排队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征地款,比二月过庙会还热闹。   因为平常谁家钱多钱少都讲究个“财不露白”,可村里田地是按人头分的,谁家几口人,按年龄几个人分了几亩地,全都摆在明面上,根本没必要遮掩。   排在队伍中间的刘援朝就很得意,脸上皱纹笑得比往日更深。他家只他一个儿子,分地时上面有爹娘,下面有四个妮儿,加上媳妇杨彩凤,全家八个人共分了十六亩地。   地多是福,然而分完地老爹就走了,秋麦天只剩他一个男劳力,锛棒秸锛得腰都直不起来,还总有人笑话他没生出儿子,顶着计生办罚款给闺女上户口,活该自己受罪。   为这事儿杨彩凤跟人吵了无数架,可嘴上骂得再痛快,心里仍然憋气,还砸坏了家里的旧砂锅。   现在嘛,刘援朝叼着烟深深地吸一口,感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展了。   “百多万啊,零头都够花不清了吧?”   “谁能想到呀,咱们石桥村还有拆迁的一天,援朝可该着享福了!”   “风水轮流转,不定啥时候就转过来了。”   “对对。”刘援朝支棱耳朵听着旁边人说话,闷闷地搭个腔,然后急忙闭紧嘴巴。   太高兴了,他怕自己不小心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   有人欢喜有人愁,刘援朝扬眉吐气的时候,村里同样十八亩地的陈老根正耷拉着脸蹲在大队办公室,让陈爱党给他评理。   “我今年六十二了,我那俩姐姐一个六十三,一个六十五,黄土埋半截脖子啦!这把年纪跳出来争爹娘的家业,你说像话吗?笑掉大牙啦!爱党你年轻不知道,当初我们分家的时候呀……”   陈爱党:“……”   和陈老根相比,他确实年轻,但在村里干了恁多年,谁家有哪些门道都很清楚。像陈老根这事儿吧,他承了家里的田亩和院子,等老两口干不动活儿了立刻撵出去,压根没管过。   那年月家家户户都穷,陈老根的兄弟下南方讨生活再没回来,他两个姐姐看不过眼,商量着给爹妈买了一间小院子。虽然土坯房看起来破败,好歹有个地方落脚。   后来有点余钱了,又把北屋翻盖成蓝砖的,老两口一直住到前年夏天病逝。   别看陈老根一口一个爹娘怎样怎样,他爹娘实打实没吃过他一粒粮食,也就最后入土时沾了点儿子的光。   “叔,叔你放心!”眼看陈老根像裹脚布似的扯个没完,陈爱党寻个空档打断他,“你甭着急,咱说啥不能叫你吃亏。这样吧,晚上我多跑几家,找找管事人,改天再坐一块儿把话说开,你看行不行?”   “主要是我这个岁数,管别人家事还行,管你家这事儿有些压不住阵,你有啥说上话的亲戚长辈,最好也请过来。”   陈老根:“我明白,千钧重担就靠你了啊爱党,千万别把叔叔忘喽。”   “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好言好语地把人打发走,陈爱党赶紧靠到沙发上休息,还没歇五分钟,牛向东又来了,张嘴就要开证明。   陈爱党笑道:“你要证明干啥?证明自己是个男同志啊?”   牛向东是村里有名的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因为住在他妈的老院子旁边,他每年过去看几趟,还给申请了低保,关系挺不赖。   “去去去去,有正经事儿嘞。”牛向东坐到沙发对面,不自在地扭了两下,“你给我开个户口证明,我要结婚。”   陈爱党差点跳起来:“结婚?谁跟你结婚?到底咋回事啊向东,你好好对我说说。”   “害,就娶媳妇那回事儿呗。”牛向东用力擤了下鼻子,随手抹在裤脚处,“人家那边早点头了,愿意跟着我过。   陈爱党:“你俩处多久了?对方是咱们本地人吗?”   他压着性子反复问,好一会儿才闹明白。原来牛向东经常去三里铺附近捡废铁,认识了工地上做饭的女人,对方比他小八岁,离婚十几年了,膝下还有个闺女嫁在外地,轻易不回来。   俩人都有岁数了,也没浪费时间,你来我往地勾搭两回,就约好男方出十万块彩礼,女方和他扯结婚证。   “掏钱就掏钱呗,我这副模样,人家看上啥都行,愿意跟我过日子就行。”   陈爱党:“……”   他心说你这会儿倒聪明了,也不想想钱花光以后咋整,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向东,咱俩几十年老邻居了,我待你咋样,你心里有数儿吧?”   牛向东只是脑子不灵光,人并不傻,听见这话忙道:“有数儿有数儿,我每年吃啥喝啥,全靠爱党你管嘞。”   陈爱党:“你知道就好,我今天悄摸给你透个底,出去别瞎说。咱村快拆了,上面把户口冻结了,不叫外地人落户,想结婚落户,得把自己房子给人家!”   真实情况当然不是这样,只不允许迁出去的非农户口往回迁而已,但陈爱党装得似模似样,又是讲政策又是举邻村的例子,很快唬住了牛向东。   “这、这可咋办呀?”他愁得火烧屁股团团乱转,“我就那一套院子。”   陈爱党低声道:“你先糊弄几天,等咱村拆迁了再领证。反正该给你的钱都是你的,一分不少,早几天晚几天有啥不一样。”   “人家女方要是着急,你就给她多买两件衣裳,说些好话。啥岁数成婚都是大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陈爱党管事经验丰富,又熟悉牛向东的脾性,没多会儿便顺利把人劝走,晃晃悠悠地要去小卖铺。   “她爱吃鸡蛋糕,我称二斤再去找她,不能空手。”   “对,拿点东西好说话。”   陈爱党目送牛向东离开,回屋喝口水歇了歇,看看时间来得及,跨上电动车直奔镇政府。   以前乡下人领结婚证确实需要大队开证明,可现在已经不用了,男女双方拿户口本和身份证直接就能领。   他仗着牛向东脑子不好使,暂且哄骗一时,还得找乡里管民政那小子打声招呼,这种情况不能办|证。牛向东老房子着火,愿意给外面女人花钱就花钱,可别把命搭进去喽。   ……   陈爱党为了社员东奔西跑的时候,赵成功也没闲着,一边铆足劲儿找乡里争取福利,一边突击检查村里有没有人赌钱。   俗话说“穷人乍富,挺胸叠肚”,普通人冷不丁得到一大笔钱,很容易头脑发热。隔壁东牛庄的拆迁款只比石桥村早打半个月,已经有人败光了,吵打地要死要活,警车呜呜哇哇来了好几辆。   这种事影响太恶劣,赵成功生怕本村人有样学样,天天盯着爱摸牌打麻将的那三四户敲打,还搞了个喇叭专门绑在井台附近的椿树上,反复广播由赌博导致家破人亡的惨案。   连播一星期,效果非常明显,去银行网点存钱的人数猛增,办事员为表感谢,特意给大队送了一台饮水机,方便喝热水。   好巧不巧的,当天唐霞也给马秀兰送了一台。虽然体型小得多,但内里设计相同,都是插电后自动加热,一个接口出凉水,一个接口出热水。   马秀兰掩不住地得意:“妈又不是城里人,弄这些干啥,瞎花钱。”   唐霞笑道:“该花就花吧,建军说了,改天有空带你去城里买个空调,可凉快了,比城里老太太还享福!”   “嗨呀,建军这孩子就是孝顺,他给轩轩找的学校咋样啦?小霞,妈听你二哥说,咱家的地……”   眼看马秀兰伸长脖子和唐霞嘀嘀咕咕,刘小娥翻个白眼,拎起新买的皮包,扭头出门了。   全石桥村那么多出嫁闺女,卖地钱都是给多少算多少,不给就算了。   偏偏唐霞脸皮厚,点卯似的过来要要要,简直恶心透了!让小贵子头疼去吧,她可招待不起,切~   外面天热,刘小娥想了想,索性到平村镇新开的那家美发店烫头,顺便做了做脸部保养,一直到快五点才往回返。   走半路唐旭阳打电话,说村里银行那边能免费领一提卫生纸,存钱多还能领一壶花生油,或者一个不锈钢锅。   “妈,卡在你手里吧?你赶紧去,咱家正好缺个锅。”   “知道了,我先瞧瞧。”刘小娥挂断电话,加速朝村东驶去。   她也不想随身带着银行卡,可恨小贵子平常看起来精,关键时刻犯糊涂,竟把银行卡放在马婆子名下,她当然要多操心了。   到了银行网点,果然大大小小的礼品堆成排,刘小娥摸出内兜的银行卡递过去:“存多少能领个锅呀?”   办事员顺手接过卡:“五十万就能领,超过一百万有额外奖励……咦,你这张卡怎么注销了?”   她边说边把读卡器转个方向面对刘小娥,“大姐你看,正常的卡在这里刷磁条,就提示输入密码,进行操作。你这个注销了,不能用。”   刘小娥心头一紧:“啥叫注销?我家就这一个卡,没有人动过。”   办事员:“注销就是把这张卡报废,以后重新办卡,旧卡号也不能用了。”   “报废?”刘小娥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喘不过来,“这卡办好了就在我手里,谁能报废它?肯定是你弄错了!你再看看!”   “……”办事员无奈地又操作了两遍,“大姐,废卡和正常卡完全不同,都消磁了,你还是回家找找吧,说不定拿错卡了。”   “不可能!”刘小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张银行卡,几秒后突然反应过来,脸色瞬间白了,“我卡里的钱呢?还在里面吧?”   办事员摇摇头:“没有,注销时卡里的钱全部提出来了。”   刘小娥:“!!!”   没了,居然没了……   她的钱全没了!   一念及此,刘小娥脑袋里像揣了马蜂窝似的嗡嗡直响,她抄起银行卡冲出门,连电动车都顾不上骑,踉踉跄跄地朝家里跑。   绝对是唐霞!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自从村里传出拆迁的消息,唐霞两口子就像哈巴狗一样涎着脸往娘家跑,除了为钱还能为啥?   对了,她还拿马秀兰的身份证,在城里新世纪办过手机号……   没跑了,绝对是唐霞在背后搞鬼!   刘小娥越跑越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街口,恰赶上马秀兰送唐霞出门,母女俩正手拉手依依不舍。   “逮着你了!”刘小娥红着眼睛冲过去,一巴掌将唐霞抽在地上,“你把钱弄哪儿了?个挨千刀的杂****!” 第195章 儿女债(捉虫)  “刘小娥!疯了吧你!”   唐霞不是吃亏的人, 倒在地上懵了两秒,立刻爬起来扯住刘小娥撕打,“我叫你发疯!叫你发疯!”   她天天偎在亲妈身边巴结, 却连自己的卖地钱都要不出来,正憋着满肚子气没处撒,这会儿被刘小娥一巴掌激怒,下手又快又狠,迅速占据上风,打得刘小娥哇哇叫唤。   可惜场地不占优势,没多会儿唐贵和唐旭阳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 一个拉媳妇一个拽姑姑,转眼便将两人分开。   “好端端的闹腾啥?”唐贵瞪刘小娥一眼,示意她往家走, “有什么事回去说, 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   “滚!”刘小娥用力甩开唐贵, 嗓音嘶哑地吼道, “你问问你的好妹妹,看她干了什么没皮眼的事!八十二万呀!咱家卖地的八十二万, 全叫这个贼偷儿偷走了!”   “你放屁!”唐贵还没来得及惊讶, 马秀兰就扔掉拐杖,一屁股坐地上哭嚎起来, “哎哟我的命苦呀!儿媳妇黑心肝不孝顺,闺女过来给亲妈送饮水机,咋就碍了她的眼?”   说着作势要给刘小娥磕头,“你甭扇我闺女, 你扇我吧!扇你婆婆的老脸,啊!”   马秀兰一套唱念做打姿势熟练, 换个年轻媳妇早气跑了,但刘小娥同样经验丰富,半点不怯阵:“有脸你就真磕,往死里磕!”   这会儿傍晚了天气凉爽,街上走动的人挺多,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更多。刘小娥把皮包塞给唐旭阳,举起银行卡让众人看:“乡亲们都瞧瞧呀,我家的卖地钱打进来没动过,今天到银行一查,卡注销了!钱转走了!一分都不剩!”   “啥?”唐贵刷地变了脸色,声音不自觉发颤,“真的假的?咱家钱没了?”   刘小娥劈手将银行卡摔到唐贵脸上:“卡都报废了哪来的钱?你妈磕出来的吗!你快跟你妈一块儿磕头吧,最好把唐霞偷的八十万磕出来!”   唐贵:“?!!”   夫妻连心,这一刻唐贵和刘小娥的想法完美重合,盯着唐霞的目光简直快喷出火了:“小霞,是你干的对不对?”   “卡在咱妈名下,咱妈身份证在你手里,你和建军上次拿走了一直没还回来!”   “还有户口本!你说给咱妈买保险,把户口本也拿走了,最后啥都没买。”   “自从咱妈办好银行卡,李建军天天凑过来打转,为啥今天他不来了,叫你一个人来?肯定有鬼!”   唐贵脑子转得飞快,将种种不合理的地方一条条扒拉开,听得乡亲们眼睛都直了,不停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不是我,不是我呀二哥!”唐霞被众人目光指指点点,像剥了皮似的难堪,但她和李建军的确打算偷偷转账,将自己的十六万弄出来,情急之下想不出理由辩驳,只能拼命喊冤,“二嫂不分青红皂白打我,二哥你也冤枉我,我不活了呜呜呜呜呜!”   她披头散发哭得好不可怜,左脸还顶着红通通的巴掌印,一边哭一边朝马秀兰身边挪,想寻求支援。   马秀兰耷拉着眼皮,坐在地上没动弹。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当然心疼自己闺女,可她明明答应了小霞,会劝说小贵子分十万块卖地钱,为什么小霞还不知足?   如果那八十万真是小霞和建军转走的,她以后……她以后还有啥脸面见小贵子?咋靠小贵子养老?   太多想法在脑子里纷涌碰撞,撞地马秀兰头疼心口疼,一时间整个人瞧着都有些呆愣。   然而唐贵没空注意她,径直拽住唐霞的胳膊往家里拖:“打电话给李建军!今天你俩一个都跑不了!”   “放开我!二哥你鬼迷心窍了,该他妈找谁要钱你找谁!别跟个*****!”唐霞破口大骂,一路挣扎着被唐贵拖进屋里,鞋子都蹭掉了。   那边刘小娥已经拨通了李建军的手机号,熟悉的彩铃声清脆悦耳,响了好几遍却始终无人接听。   “NND,李建军跑了!”刘小娥脸色灰败,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当年她掺合百商银行的事,没少和李建军打交道,很清楚对方那副“平常花言巧语,有事脚底抹油”的德性,哪儿有便宜溜得比苍蝇还勤。   现在骗到了自己头上,这八十万……还能要回来吗?   刘小娥越想越窝火,扣上听筒就要找绳子:“他不仁我不义,小贵子你把门看好了,今天咱俩就把小霞绑家里,建军啥时候拿钱啥时候放人!”   “你敢!”眼瞅刘小娥转来转去地真想找绳绑自己,唐霞那点心虚瞬时全化成了熊熊怒火,抄起板凳就砸,“我看谁敢动我一指头试试!”   哗啦!   唐旭阳结婚时买的新茶几应声而碎,玻璃渣溅得满地都是。唐霞愣了愣,旋即抡起板凳像发疯似的一顿乱砸,趁刘小娥躲避的空档掀帘子跑出去,飞快爬上房顶,扶着梯子厉声喝道:“别过来!谁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她不知道李建军是否把钱全转走了,但她熟悉追债的人啥模样,冲二哥二嫂那吓人的脸色,她必须把事情闹大!   “天呐……”   “站稳啊小霞,不能冲动!”   “大队干部死哪儿去了?咋还不来?”   “你们都是一家人,有啥事好好商量呀!”   乡亲们原是过来凑热闹的,没想到一会儿功夫居然能变成这样,急忙乱哄哄地分头劝架,还有人张罗着要往院里铺被子。   “铺什么铺,”唐贵气得要命,抬脚就要上房,“我看她有那个胆儿跳!”   旁边的乡亲赶快把他拦住:“大人有大量呀小贵子,你是当哥的,紧要关头不能置气。”   “对,置气解决不了问题,咱们再想想办法。”   “和气生财,万一小霞真跳了咋整?你日子还过不过啦?”  唐贵被乡亲们围追堵截,愣是迈不开腿,气得胸口起伏,呼哧呼哧大喘气:“看着吧,我饶不了他!”   “嗨呀,都少说两句,你想逼死小霞吗?”马秀兰冲儿子递个眼色,绕过他去爬梯子,“妈上去看看阵仗,有啥话等李建军来了再说。”   唐霞站在房檐处,使劲敲了敲梯子:“妈,你腿不好,别上来了!”   马秀兰仰头骂道:“敲啥敲,你妈还没死呢,都安生点儿。”   边说边用力抓住横杆,颤巍巍地往上爬,“我自己闺女我自己知道,就是嘴馋手懒,爱占个上风头,实际没长几个心眼,借她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八十万呀!”   话虽这么说,其实马秀兰自己并不信,她活了大半辈子,早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地里偷的瓜是馅饼,路边捡的钱是馅饼,闺女女婿的孝顺,一样也是馅饼。   最重要的是,她曾瞒着唐贵把银行卡给过唐霞,让闺女在城里的银行帮忙查账,还领了两袋小米……   “儿女都是债呀,”马秀兰长长地叹口气,继续往上爬,“妈这把岁数了,还能管你们几天——哎哟!”   “妈!”   “啊啊啊!”   乍起的惊呼声中,马秀兰不知怎的身子一歪,噗通栽了下来。   * * *   “真玄乎啊,就那么一下下,说没气儿就没气儿了。”   “到底脑血栓了,能走是能走,腿脚不咋结实呀。”   “人的命天注定,今年我娘家有个老头从房顶摔下来,腿骨都碎了人还活着呢。”   “秀兰忒倒霉了,眼瞅着咱村拆迁,不用种地受罪了。”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早早走了也好,省得替小贵子犯愁。”   “哎你们听说了吗?小霞那个女婿不还钱,要打官司……”   送葬归来,乡亲们聚在荫凉处,三三两两地低声闲聊。   唐墨面无表情地溜达一圈,发现管事人安排挺好,拆掉的灵棚该收拾都收拾了,巷子里也架起了大铁锅,旁边堆着满筐满盆的豆芽、豆腐、粉条、丸子和猪肉,只等水开依次放进锅,就能熬出香喷喷的大锅菜。   送馒头的还没来,姜冬月打电话催,对面说是掀锅了正在装,二十分钟左右到。   “放心吧,老陈利索得很,准能赶上开饭。”唐墨低声说了几句,又问姜冬月要烟,“成功他们都好吸,我拿两包过去,就手把随礼的钱点清楚收了。”   姜冬月:“客厅啥都有,你直接去吧,不够了上红色小抽屉拿,烟和瓜子糖都在那儿。”   “行。”唐墨应了声,舔舔嘴角的燎泡,扭过身朝客厅走了。   他刚走,钱会粉马上摸过来,做贼似的悄悄问道:“冬月,小娥是不是没来呀?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看见她。”   姜冬月点点头:“听说她气病了,搁家里躺着呢。”   “噫~”钱会粉不屑地撇了撇嘴,“她就是会装,平常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亲婆婆摔死了也不送送,甚么人呐。”   不是她和姜冬月关系好故意偏帮,这事儿叫谁评理都要骂唐贵和刘小娥太过分。早早承了爹娘的家当,大院子住着,粮食地种着,临了不让老人在自家出殡,戏台演的黑心鬼都没这么黑。   钱会粉小声骂了几句,不忘安慰姜冬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和老黑孝顺老人,以后肯定有好报。”   姜冬月:“没事儿,报不报都行,反正最后一遭了。”   “对,最后一遭了。”钱会粉瞧着姜冬月精神头儿还行,不自觉松了口气,“你看得开就好,我真怕你心里憋气,想着过来劝劝你。”   说话间,老陈开三蹦子把馒头送来了,姜冬月便让钱会粉先坐会儿,自己上前帮忙。   摸着良心讲,她其实并不愿意出钱出力给马秀兰办丧事,可对方死得太突然了,当时她和唐墨正在板厂清点木方,准备第二天联系收木头的卖掉,听见消息着急忙慌飞奔到村东,人已经彻底不行了。   亲妈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唐墨心里格外难受,偏偏唐贵摆明了耍赖,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哭他那八十万,旁的一概装聋作哑。   唐霞更不必提,派出所来人后她坐上车再没冒过泡,比缩头乌龟还能躲。   唐墨气得要命,奈何马秀兰不是正常寿终,而且快小满了天气很热,耽误不得,只好回家找姜冬月商量。   姜冬月二话没说答应了:“你就在咱家办吧,尽量往好处办,叫人走得安心点儿。”   不看僧面看佛面,老黑对她妈挺好,她自然不能让老黑的脸面掉地上。   就这样,夫妻俩连夜找殡仪馆赁了一副冰棺兼遗容整理,第二天到青银县买棺材、孝衣、烧料等,晚上又到市三中把唐笑安接回家。   在乡下,白事需要孝子孝孙撑场面,人越多面子越大。但石桥村只有唐墨和唐贵这两户姓唐,唐霞全家不来,刘小娥病了不来,唐旭阳媳妇受到惊吓,见红住院了,夫妻俩同样不来。   唐笑笑远在广州,自然更来不了,最后由唐墨作为孝子摔盆,唐笑安作为孝孙打幡。唐贵和唐耀阳全程没吭声,穿着孝衣孝帽到坟地走一圈,刚过桥头就悄悄回自己家了。   管事的几个人权当没看见,按计划到唐墨家指挥干活儿。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检查一遍饭和菜都妥当了,就高声招呼乡亲们开吃。   “来啦!”   “自己拿碗昂,想吃啥舀啥。”   “今天的熬菜实惠,肉多粉条多,好吃!”   乡亲们有说有笑地又盛饭又拿馒头,有的还会拿盆往家里端,让没出门的孩子老人尝尝。   村西这边热闹喧嚷,村东却是一片安静,唐贵想找刘小娥搭话,几回都被钉子扎了回来,干脆闷头倒在沙发上睡觉。   醒来快两点了,家里冷锅冷灶没有半丝烟火气,媳妇儿子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唐贵从角落翻出一包方便面干啃,啃着啃着忍不住呜咽起来。   他打小聪明,受爹妈偏爱娇养,长大娶媳妇成家,接连生了俩儿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是现在呢?他爹妈没了,地没了,钱没了,小娥和儿子也离心了……他都过的啥日子呀呜呜呜呜呜! 第196章 勤种菜  甭管怎样, 马秀兰也算入土为安了,但唐贵仍陷在漩涡中心,莫说家家户户在背后嗡声议论, 连村头大鹅都能跟着嘎嘎两嗓子。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谁想到唐霞胆子那么大啊!”   “都怨小贵子心眼儿窄,他和小娥谁办张卡不行?非办到他妈名下。”   “听说小娥娘家兄弟做买卖败仗了,怕人家借钱,难怪把小娥气仰了,啧啧。”   “贪小便宜吃大亏,现如今八十万都飞走啦!”   “这人啊, 还是要自己卖力气干,老黑分家那会儿光杆司令一个,照样过得挺好。”   唐贵:“……”   说的轻巧, 难道他没有辛辛苦苦奋斗过吗?谁能防住贼偷儿惦记?真是一群事后诸葛亮!   人的名树的影, 但唐贵根本没工夫挽回名声, 他一面在家里给刘小娥赔礼道歉, 各种伏低做小说好话,一面出门找大队干部吃饭, 送烟送酒地求帮忙。   至于打官司, 唐贵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别的不提,当初百商银行暴雷之后, 他起码收了十几张法院传票,还进去蹲了大半年。   最后咋招?不过是赔光全部家底,再多的赔不出来,也只好算了。   更狠的像李建军大伯那样, 一根绳勒脖子吊死自己,数千万立刻成了洗衣粉泡泡, 压根没地方追讨。   最重要的是打官司时间太长,完全耗不起,不如想办法和派出所搭上关系,冻结李建军银行卡,好赖先保住他的八十万。   唐贵计划得挺周详,进展也非常顺利,可是李建军攥着钱死活不还!   “二哥,我们都是文明人,走法律程序吧。到时候法院判我给你多少,我就给你多少,派出所没这权利,你懂吧?”   唐贵:“……?!”   从来他滚刀肉占别人便宜,不成想遇到了更滚的,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李建军家狠狠摔打了一通,扬言要耗到底,谁都别想好过。   唐霞吓得领孩子躲出去了,李建军却不含糊,当即拨110报警,把唐贵送进派出所拘留了两天。   告去吧!他这次没想坑人,也没赖谁的账,法官也得堂堂正正把钱判给他!   唐贵并不傻,看李建军的态度就猜到他有后手,回家和刘小娥掰开揉碎了仔细琢磨,最后决定声东击西——   明面上继续找本村干部和西康村干部调解,背地里请个律师查证据,准备充分了立马起诉。   “一分钱一分货,这次说啥请个有本事的,不要新手。”   “经济纠纷拖时间长,咱们争取一次将李建军摁死!”   “对,不能放过那个畜生……”   拿定主意,两口子跑动得更勤了,逢人便骂唐霞黑心鬼,给十里八乡都贡献了不少八卦。   然而受影响最大的不是唐霞本人,竟是村里的银行网点。自从马秀兰出事,就有人拿着银行卡和身份证取钱,想转到信用社存成存折。   “乡亲们,我们是国家正规银行,比信用社级别更高,存款安全有保障的。”办事员拼命解释没人听,加上网点平常为了安全   不留现金,只好挨个登记,无奈道,“取款超过五万以上必须预约,这是规定,哪个银行都一样。   ”   办事员好说歹说,勉强镇住了场面,下班后急忙向总行反映情况,申请调派几个能说会道的同事并现金数百万。  为保险起见,夜里把腹稿都打了好几遍,结果第二天开车进村,就见长长的队伍从网点门口蜿蜒了半条街,每个人都要预约取款。   办事员:QAQ   完了,今年的奖金泡汤了……   人从众,众成势,即便行里见势不妙,紧急派出了行长及副行长,照样白搭。   “说那么多干啥?就问你今天能不能取钱。”   “我一下存六十万你们特别痛快,咋取钱磨磨唧唧的?”   “别扯什么银行政策,咱们庄稼老粗听不懂。”   存款是银行的根基,眼睁睁看着运钞车来了一趟又一趟,不停地往外吐钱,办事员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惜在石桥村没有人同情。   田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卖地钱四舍五入就是他们的卖命钱。现在唐贵家出了这种事,谁还敢让自己的钱待在卡上?万一被人偷偷转走了咋整?   最可怕的是,人家哪天转走了你都不知道!还要不回来!   东边不亮西边亮,银行哭唧唧的时候,平村镇信用社简直笑开了花,横幅一条接一条地从自家大门口挂进村里,内容都差不多,“热烈欢迎石桥村父老乡亲”,“农村信用社,农民最可靠的朋友”,“守好养老钱,谨防银行卡诈骗”。   某银行:呔!   当然,也有很多人没往外取钱,姜冬月就是其中之一。她存钱早,卡里只留下三万零八百块,先前给唐笑安转账时用过 ATM机,明白卡和存折不缠搅的道理,只把身份证和银行卡分开放置就行。   但唐墨仍有些不放心,思量半天,让姜冬月把身份证藏到面包车后排座椅的靠枕里面:“你缝个小兜,保管谁都找不着。”   姜冬月“噗嗤”笑了:“藏那么秘密,回头忘了咋办?”   唐墨:“没事儿,我牢牢记着呢,再不行画个记号。”   姜冬月:“……行吧。”   说到做到,她当天晚上就偷偷进车里缝了个布兜,和座套颜色一致,还挺隐蔽。   唐墨专门等到第二天才去藏身份证:“今年村里人多事多,乱糟糟的,小心点儿没错。”   他可不能上小贵子那种当,忒挫了。   ……   取钱事件闹得太大,银行为挽回形象,在石桥村连续开展了五天的安全教育活动,还请来歌舞队表演,天天不重样。   现在村里只打了征地款,还没打房屋拆迁补偿款,他们必须亡羊补牢,制止储户集体转移的趋势!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重要的是联合了派出所民警和乡镇干部帮忙站台——银行终于不用天天派运钞车过来了,办事员又得以照常上班。   等风波渐渐平息,已然快芒种了,天气越发炎热,地里的麦子也一天比一天黄,风吹过沙沙轻响。   对石桥村人来说,这将是他们收获的最后一茬粮食,所以家家户户都格外珍惜,收割机专挑新型号的,连麦穗也拾得比往年更干净。   唐墨甚至舍不得往外粜麦子:“今年价不高,咱们少粜点儿,剩下的晒到平村镇那个院子里。”   拆迁在即,乡亲们到处打听着找房子,能去亲戚家最好,不能的也尽量在一个村,互相之间方便照应。   比如王满仓就跟着儿子一块儿去了儿媳妇的娘家北康村,陈爱军则跟着孙梅芝去魏村。像赵大花和刘根生这样同村的,准备搬到唐家庄,和赵家的舅舅们住同一条巷子。   可唐墨和姜冬月都没啥亲戚,唯一能投奔的高家屯又有些远,不好做买卖,索性就近到平村镇赁了个院子,每年一万块,约好什么时候住进来再交钱。   这价格相对偏贵,但是院子面积大,还带个临街的门市,整体挺划算。   “我开拖拉机过去,捎带拉四口瓮。”唐墨边说边往布袋里装麦子,热得前胸后背全是汗水,“咱家老瓮质量好,这么多年都没裂缝,拆迁砸了多可惜啊。”   姜冬月撑着布袋口,脖子脸同样黑黝黝的:“一口大瓮三百斤,你拉两个足够用了。咱们以后也不种地,还能把瓮搬到楼房吗?真是的。”   “那再添俩小瓮,冬天正好腌咸菜。”唐墨说着,弯腰将卡在砖缝的两粒麦籽儿抠出来,“最后一季了,不能浪费。”   姜冬月:“……”   幸亏笑笑和笑安没在家,在家的话肯定被亲爹一人发一个提篮,撵到地里来个颗粒归仓。   地不让种了,占了耕地的板厂自然也不能继续干。唐墨晒了麦子就守在板厂,等最后两车木方卖掉,给拉锯和起钉的结清工钱,每人额外送个大西瓜,就算正式关张了。   但他没拆板厂的围墙和铁皮门,还想在里面垦荒:“成功说了,咱村七八月才拆,这两亩地闲着也是闲着,种点儿菜吧。”   姜冬月急忙反对:“板厂来回过车,那地早压结实了,不如往自己地里种,肥力壮,还好浇水。”   唐墨:“……我怕有人偷菜。”   真不是他小心眼儿,以前他们家年年种菜,应季的豆角、黄瓜、西红柿等吃不完,后来经常被人偷,这才彻底不种了。   姜冬月笑道:“没事儿,现在不怕啦~”   说着晃晃手里的菜籽,“你出去转一圈就知道了,别人都在种,显不出来咱家,放心种吧。”   果然,石桥村十家里面有八家都在种菜,因为大伙儿着实舍不得把田地撂荒,又怕拆迁了白忙活,所以不约而同地种些油麦、空心菜、小白菜、菠菜等,长十来天就可以拔着吃。   姜冬月也随大流种了几样青菜,在唐墨的坚持下,还往板厂种了南瓜和面北瓜。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改天下雨了我再往河边点两垄棒子,今年争取大丰收!”   姜冬月以前真没发现唐墨这么爱种地:“瞧你觉悟高的,比我爹干生产队长那会儿还积极,啧。”   说归说,姜冬月其实同样舍不得。下过雨之后,趁清晨和傍晚凉快的时候,她和唐墨一个拿铁锹挖坑,一个撒籽埋土,硬生生种了两分地。   管它啥时候拆呢,种点是点,多少能掰几个嫩棒子。  ……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小青菜探出脑袋长到了一扎长,棒子苗也绿油油地迎风招展。   顶着热辣的太阳,石桥村干部们分头贴出公告,要开始拆迁评估了。 第197章 选楼房(捉虫)  “歪歪!全体社员注意了啊!咱村从明天开始评估, 谁家可以评了来大队说一声!来大队找拆迁办说一声!”   “本次评估截止到六月三十号,六月三十号!乡亲们都积极点儿昂,不要拖后腿, 尽快完成评估任务……”   乡下识字的人不够多,赵成功前脚贴完公告,后脚就去大队架喇叭,反反复复地广播了五遍。   评估是正式动迁的第一步,这步迈好了,后面干啥都顺利,他可得打起精神, 不能出岔子。   赵成功干劲十足,其他村干部也挺兴奋——乡里开会明确说了,完成拆迁任务后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奖励, 以后搬进新小区还能优先参与管理——这必须抓紧时间挣表现啊!   村干部揣着热炭团儿似的心, 一边顶着大太阳东奔西跑传达消息, 一边配合拆迁办工作, 把全村划分成几个片区,每两个拆迁办的人搭配一个本村人, 走街串巷地进行评估。   最先评的是村东头赵大爷的院子, 他上了岁数一个人独居,家里既没翻盖也没装修, 进门就能看清里面啥模样。   “滴滴滴……”拆迁办工作人员手持测距仪,这边挥两下,那边挥两下,很快在本子上记了几个数儿, 接着轻敲墙面,还找木棍抠了抠。   围过来看稀罕的乡亲忙问他在干啥, 对方解释道:“东西不一样,补偿标准也不一样,像砖墙就比土坯墙值钱,预制板浇筑的房顶比砖檩混合的房顶值钱,都得仔细登记。”   “瓷砖当然比水泥地贵呀,具体赔多少得看你们村的细则了,拆迁办不管。”   “下一户还没通知,应该由我同事负责,大伙儿都让让吧,挡住测距仪的光了……”   众人赶忙往后退,等赵大爷家评完又跟着村干部去另一家,直到快晌午了才散开,叽叽喳喳地各自归家吃饭。   “冬月,咱们也吊个顶吧!”唐墨随大流看热闹回来,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和姜冬月比划,“中间贴PVC板,四边用石膏板,就往外凸那么十几公分,一平多赔八块钱呢。”   家里的新院子一百八十平,旧院将将不到一百平,加上村东的七十平,楼上楼下合起来,约莫能赚五千块,太划算了。   姜冬月却没那么积极:“现在装修的涨价了,会粉家光北屋和东屋吊顶,就花了两千多,你别折腾一回本钱都不够。”  “嘿,这点小活儿哪用请人?”唐墨自豪地拍拍胸口,“我以前可是木匠,你只管打个下手,用不着两天就干完了。”   姜冬月:“……行吧,你先试试水,干成了最好,不成咱们再找人。”   唐墨“咔嚓”咬一口黄瓜,含糊道:“不用找,我心里有数儿。”   这话还真不是吹牛,吃过饭他就翻出皮尺,在家里来回测量,量完开着三蹦子去平村镇,没多久便拉回来成堆的PVC板子和龙骨、石膏板。   又从王满仓家借了气钉枪及气泵,插上电可以歘欻欻地连打上百颗钉子,非常方便。   家当准备齐全,唐墨就搬出爬凳,摩拳擦掌地开工了。他没有正经干过装修活儿,但先前转悠了好几家,还给别人帮过忙,这会儿动起手有模有样的。   然而进度并不像预期的那样快,因为吊顶用的龙骨是三米长的窄木条,彼此间隔一尺半左右,坐在爬凳上最多同时够着两根,稍远些就得挪爬凳。   反复上高爬低几十趟,唐墨忍不住叹气:“要是凳脚带滑轮就好了,我一呲溜钉过去,半天能吊仨屋子。”   姜冬月在下面举着木棍帮忙固定龙骨:“别着急,咱们慢慢干,干多干少都是挣。”   “对,就当打零工了。”唐墨说着,举起气钉枪咻咻连发,将龙骨末端钉住,然后直接从这头儿往回钉贴PVC板子。   这种板子同样三米长,而且又轻又薄,稍不注意就会断裂。唐墨在靠北的墙边钉,姜冬月就在靠南位置托着另一端,直到全部贴齐整才敢撒手。   就这样配合着干到七点多,客厅将将装好,唐墨想趁热打铁把边角的石膏板也钉上,被姜冬月拦下了:“该收工就收工,还当自己二十啷当岁的大小伙子嘛,瞎逞能。”   她在下面出力少,胳膊都累得酸疼,唐墨在上面举着三四斤的气钉枪连干半天,肯定更累。   唐墨:“……”   什么眼神儿啊,他明明正当壮年,比二十岁更能干!   可惜小工铁了心罢工,大工也只好听令,嘀嘀咕咕地拾掇家当、扫屋地,然后提了铁皮桶去给鹦鹉们喂食换水。   最近天太热,大小鹦鹉都在掉毛,看起来丑巴巴的,只能多养一阵子,等凉快了再去青银县花鸟市场。   “多吃点儿啊,改天带你们搬家。”唐墨挨个笼子喂过去,最后清理干净鸟粪,把两只打架受伤的单独拎出来抹药水。   姜冬月正在澥芝麻酱拌凉菜,看见那对鸟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咋啄成这样?一个比一个秃顶,太丑了。”   唐墨:“可能想配种吧,配不成就生气。”   说完将两只鹦鹉分别关进笼,一个挂到最左边木架,一个挂到最右边,让他们遥遥相望干叫唤。   “坚持一下昂,七月七你俩就能碰头了,嘿嘿。”   姜冬月:“……”   * * *   装修太累人,夫妻俩吃了晚饭就早早躺下,第二天五点半起床,换个屋子继续忙活。   同一时间,石桥村很多人家也在装修,从大街上走过去,到处都是叮叮咣咣的动静。   没办法,现在全村人都知道土地证最值钱,上面记载的面积越大越好,可那是死数儿变不了,能变的只有装修,当然要想方设法地装。   有像唐墨一样吊顶的,还有见缝插针贴瓷砖、安装铝合金隔断的。刘国辉甚至仗着他家在村东偏僻处,贴着院墙另起了一座窄长的小屋,整得似模似样。   “人家拆迁办又不是傻子,他那个能算数吗?”   “管他嘞,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先磨了再说。”   “摄像头好像能赔,保国家门口装了一个,拆迁办给记上了!”   “害,那是赵大花的。拆迁办评小卖铺的时候保国去买烟,一看摄像头包赔,借走安自己家啦!”   “这脑子真活动啊哈哈哈哈哈哈……”   都是头一回碰上拆迁,乡亲们谁也没个准信儿,今天你给我说说,明天我给你讲讲,走东家串西家地互通消息,关起门热火朝天忙装修,生怕自己家落后。   这场面根本瞒不住,乡里颇有些不高兴,开会时专门提了两次。赵成功和陈爱党等人表面答应着“是是是”,回到村里照旧该干啥干啥。   因为他们作为村干部,比社员们知道的更多,譬如村里谁家面积大,想把多余的平米数卖给开发商是一个价,面积不够了想从开发商手里多买几平米,又是另一个价,二者整整差出来一倍多。   和这种离谱的房价差距相比,装修那点钱算什么?还不够开发商塞牙缝呢。   而且以后没地种了,想吃一粒米一颗菜都得花钱买,眼下该装就装吧,好赖让村民落点儿实惠。   就这样,村干部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天骑着电动车晃悠,谁家装修好了就领拆迁办的人过去评估,堪堪赶在月底完成任务,第二天挨家挨户发了一份评估单和拆迁安置手册。   拆迁安置手册是统一的,厚厚十几页像一本蓝皮书,里面有新小区的规划图、各个户型的效果图等等。评估单则是根据每户房屋情况单独制的,清晰列明了每样东西价值多少,并贴心地做了汇总。   毫不夸张地说,评估单一到手,石桥村立刻沸腾了。   因为人人都知道拆迁会赔偿一笔钱,但在看到评估单之前,这只是一个模糊的念头,谁也不知道最后到底能赔多少。   现在评估单发下来,家里有几扇门几扇窗、多少水泥地多少瓷砖地,甚至连水井和灶膛都写得清清楚楚,那原本模糊的念头瞬间就化作金光灿灿的利箭,一举射中了乡亲们的心脏。   “天呐,难怪隔壁村眼红咱们村……”   “这就算定准了吧?啥时候能把钱打过来?”   “到账了立马存折,可得看好喽,不能瞎花。”   乡亲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唐墨也在看评估单,越看越满意:“幸亏咱家吊顶了,没白干。”   姜冬月坐在桌子对面看安置手册,抬头瞥一眼唐墨胳膊上的膏药,想数落他两句又忍住了。   活儿都干完了,吹就吹吧,反正往回搬的时候她说啥也不叫老黑装修了,忒卖力气。   唐墨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提前淘汰了,他将评估单仔仔细细过了几遍,就凑到媳妇身边一块儿看安置手册里面的户型图,琢磨着挑哪个好。   按照土地证面积一赔一平三,他家总共能分到428平的楼房,够挑三个140的户型或者五个80的户型。   不过,“这个画马桶的小屋肯定是厕所,咋能对着正门口?一推门进去多古怪啊。”   “这个更不行,哪有茅房跟厨房面对面的?不行不行。”   “80、90、115……140就是最大的啦?啧啧啧。”   唐墨哗啦啦地翻页,横看竖看咋看咋别扭,忍不住靠在椅子上叹气:“完了,大老粗还没住进楼房就嫌憋闷,真住进去了恐怕和坐牢一个样儿啊。”   姜冬月笑得不行:“你别担心,到时候我找块闲地儿,让笑安给你搭个棒秸棚,要多敞亮有多敞亮。”   “去去去,地都卖给国家了,哪有闲地儿搭棚子。”桌上有香蕉,唐墨就手拨开一根,边吃边发愁,“咱俩好说,孩子们咋办?唉。”   凭他本心来讲,笑笑和笑安都是好孩子,当爹的比任何人都盼望他俩过得好。   可家里东西就这些,如果挑三套140,眼瞅着对笑安不公平。这孩子没有地,还得给爹妈养老,就算他乐意,将来的儿媳妇应该也很难乐意。   但是吧,全家都住大的,让笑笑自己住小的,他心里又实在不得劲儿。年轻时家里太穷,笑笑生下来很过了几年苦日子,不能长大了再受亏待。   最要紧的是笑笑年龄到了,再过几年就要相看婆家,他有心让闺女从南方招个女婿回来,免得在别人家受屈……   唐墨左思右想,脑门竖起个深深的“川”字:“冬月,你觉得怎么分好?我现在是排车陷进淤泥里,咋走都不对道儿了。”   姜冬月:“……”   她半晌才闹明白唐墨的心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笑笑就算了,笑安正上初一,离大学毕业还有九年,娶媳妇且早着呢。   最重要的是,“人家大学生都往北京上海那些发达的地方奔前程,笑笑和笑安回村里能干啥?广州市不比洪金市强多了?”   唐墨:“&*@#¥%!!!”   卧槽!他光想着帮扶儿女成家立业,竟然从没想过儿女不在身边的情况!   然而脑子稍微转一转,就知道冬月说得在理。远的不提,附近十里八乡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还回村里?回村里干啥?想养鸡喂猪都没有地了!   一瞬间仿佛冷水浇头,唐墨脸色都变了,乌漆嘛黑地强撑着面子自我安慰:“没事儿,儿孙自有儿孙福,笑安没笑笑学习好,说不定就落榜了呢。”   “呸呸呸,”姜冬月卷起安置手册捶唐墨两记,“你少乌鸦嘴,笑安铁定能考上大学,到时候我就叫他去西北,正好和笑笑调个角,哼~”   唐墨:“……”   冷不丁被姜冬月掀翻计划,唐墨实打实地发愁了,夜里辗转反侧大半宿才睡着,转天顶一对熊猫眼出去串门,想听听乡亲们的主意。   结果有人说房子越多越好,以后孩子们住的开,有人认为大户型最好,小的像个鸽子笼,将来不住了想卖都卖不出去。   还有找人烧香算卦的,看自家门朝哪边开有利风水,楼栋应该尽量靠北还是靠南。   唐墨灌了两耳朵杂七杂八的经验,回到家发现姜冬月居然也在烧香,天地台上面供了三颗西红柿和三根香蕉,弄得挺正式。   姜冬月:“老黑,刚才我突然琢磨出来咋选了,你听听看行不行。”   “咱们一共480平,要一套最大的140给咱俩住,再要三个90平的,给笑安两套,笑笑一套。剩下那18平……你说咱们要不要添钱再买一个?买了算咱俩的。”   “啥?”唐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别人家老人都怕孩子吃苦,啥都给孩子。你正正颠倒过来了,全村哪儿有这样当爹妈的。”   姜冬月认真道:“因为咱俩还没有老,要是今年七老八十了,我肯定不这样分。”   说完看唐墨有点儿发愣,便抓几粒瓜子给他解释,“你看,笑笑和笑安都有出息,将来不会在咱们身边常住,有个小窝够他们落脚就够了。”   “咱俩多出来的那套九十,将来能赁出去赚点钱最好,赁不出去就放着,老了看谁孝顺留给谁,最次也能卖了换钱花。”   唐墨:“…………”   他直觉不太对,又实在挑不出毛病。因为拆迁安置手册上面写明了,村民卖房给开发商,一平米一千五,这样算下来,90平的房子其实和两亩地价值差不多。   假如真像冬月这么分,公平是非常公平的,就、就是有点不得劲儿。   “老黑,你不用发愁,”姜冬月拿起西红柿分唐墨两个,“笑笑和笑安都知道争气,以后日子差不了。”   也对啊……唐墨挠挠头,沉默片刻后咬了一大口西红柿:“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叫孩子们自个儿奋斗吧。”   他年轻时一穷二白饿肚子,照样成家立业把日子过起来了,笑笑和笑安没成家就有钱有房,准能过得更好。   ……   商量定了主意,唐墨便不再纠结,七月三号早早地去大队排队选房。   没错,拆迁办那边只给村里留出两天时间,就开始走选房流程。三号上午八点开始,五号下午六点结束,中间工作人员轮班倒替,昼夜无休,时间非常紧张。   乡亲们跟着绷紧了弦,要不是村干部架喇叭喊了“六点发号码牌,提前排队不算数儿”,头天夜里就有人搬马扎来排队了。   饶是这样,六点之前大队外面也排起了长龙,都想早领号牌早选房。   “干啥事儿都往前凑,咱村人就是瞎积极!”   “拆迁办准怕夜长梦多,当谁看不出他们那点小心思呢。”   “赶早不赶晚嘛,听说好多人都想选八号楼?”   “以人为本,选到哪个,哪个就是好楼!”   唐墨排在队伍中间,好半晌才领到号码牌,不多不少地恰恰排在八十六号。   嘿,是个好兆头啊!   唐墨暗自得意,将号码牌揣进兜里就回家吃饭,吃完继续来大队蹲点,和同样排队的乡亲们扯闲篇。   姜冬月把家里拾掇干净之后也来了。选房是大事,甭管啥时候轮到她,先听听消息总是好的。   可惜听了半天,前面刚排到二十几号,天气又太热,后面的人便慢慢散了,准备后晌稍凉快些再来。  唐墨和姜冬月也撤了,然而两人都搁家里待不住,更别提躺平睡午觉了,干脆每隔半小时轮流往大队跑一趟,时不时地溜进去,凑到最东边选楼号的办公室窗户外面瞄两眼。   就这样焦灼地等到晚上九点多,终于轮到他们了。夫妻俩赶紧打起精神往里走,先登记身份证、户口本、土地证,接着核对评估单,把土地证交给拆迁办的人。   所有材料确定无误后就可以选楼了,两人按照之前商量好的选了一个140和三个90,剩下那18平米则折成钱。   因为白天闲聊时,听说村里有人房子多,想往外卖,虽然价格没定准,但绝对在两千以内。这价格和开发商的三千二比起来简直太良心了,所以唐墨和姜冬月立刻改了主意,决定打问一番直接找乡亲买。   “这里还有右下角摁手印,对,每页都要摁……好了,所有手续齐活了,回家歇着吧,补偿款预计半个月左右到账。”   工作人员一边说话一边利索地将各项材料装进档案袋,末了嘱咐两人看门口那张公告,“搬家时看着点儿,已经登记在评估单上的东西不能带走,缺了少了还得补上,挺麻烦。”   “嗯嗯。”唐墨和姜冬月应了声,看着对方收好档案袋,推门出去叫八十七号。   八十七号不是别人,正是刘根生和赵大花。两口子一个挎着包,一个背着手,冲他们点点头打声招呼,就匆忙进办公室了。   这会儿已经十点半了,一勾下弦月盈盈地挂在深黑天幕上,周围散落着几粒星子,虽然夜色深浓,却比白天排队舒服得多。   “百来号的估计都在今天晚上了,还挺凉快。”   “是啊,就属三四十号受罪,大中午最晒得慌……”   微凉的夜风扑面,唐墨和姜冬月小声说着话,慢悠悠朝家中走去。 第198章 搬家(正文完)  选完房歇了一宿, 第二天唐墨和姜冬月就着手开始搬家。   因为拆迁办那边撵得很紧,要求石桥村全体社员在七月五号至十五号之间完成搬迁任务。期限内搬走交钥匙的,按土地证每个院子奖励一万块钱, 超期了啥都不给。   “说的好听,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有啥办法?谁叫咱收了人家的钱,以后回不了自己的破家啦!”   “二十四层的楼呀,现在连个地基坑都没挖,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说归说,乡亲们没人跟钱过不去,都在热火朝天地积极收拾家当, 然后开着汽车、拖拉机或三蹦子,一趟趟往新租的院子倒腾。   本村人忙忙碌碌,外村人也不闲着, 三两成群地在石桥村和东牛庄来回转悠, 收废品、收木头、收棉花、收羽绒服、收旧自行车旧电动车……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   还有人拿着放大镜专门收古董古玩, 逢人便问家里有没有老物件。   “风水轮流转啊, 这次该着别人来咱村捡便宜了。”姜冬月十分感慨,却不得不尽快拾掇东西往外卖。   一清二白的家底子, 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老物件, 但是杂七杂八也卖掉不少东西,除开纸箱子、废铁丝、化肥袋等普通废品, 还有旧院和新院的两架梯子,板厂的拉锯机、铁皮门、电闸电线,连砖头也一块五分的低价甩给拆墙工人了。   没办法,旧砖想二次利用的话, 必须拿砌砖刀或铁铲将表面凝固的沙子洋灰敲掉,叫做“扩砖, 扩完能卖到两三毛。   可惜这活儿太耗时耗力,平常勉强能找到帮工,现在这节骨眼根本没人愿意干,只能把砖头囫囵个儿处理了。   少了门墙的阻挡,空地处撒的南瓜和面北瓜越发显得郁郁葱葱。姜冬月翻一遍叶子,摘了六个巴掌长的小瓜,又掐了半提篮的嫩瓜藤。   这瓜未到成熟的时候,但滋味鲜甜,汁水充沛,能吃就要尽量吃,免得突然施工了浪费。   骑着电动车回到家,姜冬月把面北瓜切块煮汤,南瓜切丝烙饼,再炒一个蒜末瓜藤,色香味俱全的午饭就齐活了。   刚摆开桌椅,唐墨急吼吼从外面冲进来:“冬月,咱家条几没卖出去吧?”   姜冬月想了想:“没有,还在东屋搁着呢。”   条几就是长条形的几案,以前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靠墙放在堂屋正中间。上面挂幅字画,下面摆张八仙桌,就是正经待客的地儿了。   旧院那张条几是唐墨结婚前自己打的,木板厚实,揉过好几次漆,没有半点虫蠹。可惜搬到新院后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一直闲在角落的杂物堆里。   “没卖就好,”唐墨大松一口气,洗洗手从案板上拿了根干净黄瓜,边吃边对姜冬月学街上新出的八卦,“咱村不是来了收老物件的嘛,刘建设卖给人家俩石墩子,说是他爷爷奶奶辈儿传下来的,卖了一百五十块钱!”   姜冬月惊讶道:“真的假的?他家还有这种东西?”   “当然是假的,那老小子嘴里就没句实话。”唐墨伸开手比划,“石墩子这么高,这么粗,头顶雕个寿桃模样。去年我在三里铺收木头那会儿,眼睁睁看他从路边捡的,用塑料袋裹着绑车后座了。”   想到自己和无本买卖擦肩而过,唐墨语气酸溜溜的:“我和收货的说好了,晌午叫他来村西,看看咱家的老条几收不收。”   啧,这点功夫就变成老条几了……姜冬月忍笑道:“行,到时候我就说是我带来的嫁妆,从姥爷手里传下来的!”   说到做到,后晌收老物件的年轻男人骑摩托车溜达过来,姜冬月喊住他,真把那张条几搬出来吹了吹牛,最后以三十块成交。   这钱不算多,但比直接卖给收木头的强出几条街,唐墨非常满意,送了对方一个自己年轻时用过的有些裂纹的旧墨斗,又问人家收不收二八大杠。   年轻人果断拒绝了:“不收不收,二八大杠不算老物件。”   说完将条几侧着绑到摩托车上,一脚油门轰隆隆地奔隔壁巷子去了。   他跑得太快,姜冬月忍不住怀疑道:“那墨斗是个老物件?条几卖上当了?”   唐墨:“没上当,满仓家那个条几才卖二十五块。墨斗更不值钱,里面墨仓和线轮早坏得不能坏了,顶天能上两块钱当。”   姜冬月想想也是,便把这茬抛开,和唐墨一起打叠了铺盖被褥,往平村镇赁的院子那边搬。   到地方发现旁边院子也赁出去了,是东牛庄打烧饼的那户人家,正挑着竹竿往高处挂旗子。   老板娘十分健谈:“你们啥时候搬过来?以后烧饼随便吃昂,管够!”   姜冬月:“好说,等过来了天天蹲你家门口,比招牌还管用呢。”   两人赶集出摊儿认识,又恰巧租到相邻的院子,原本平淡的关系立刻亲近许多,寒暄几句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唐墨朝那杆红底黑字的旗子望了好几眼,忽然想起来姜冬月还没有招牌,卸完东西往回走时,便问要不要给她做一个。   “先不做了,”姜冬月摇摇头,“评估完了没人装修,也没人买瓷砖,我估计下次开张就到回迁了,得想办法改行才行。”   “没事儿,”唐墨握紧方向盘,稍微加速经过桥头,“我改行好几次了,有经验,往后空闲了咱们琢磨琢磨,改它个有前途的!”   姜冬月眼中不自觉盈满了笑意:“好,都听你的。”   ……   夫妻俩紧锣密鼓地收拾着,姜秋红忙完自家的活儿也来帮忙,还带了一坛高成静腌的酸辣什锦菜。   “天热不想炒菜了你们就盛一碗,特别下饭。”   姜冬月赶紧接过来放天地台上:“太好了姐姐,我正愁晚上吃啥呢。对了,你要拖拉机不?把我家这个开走吧。”   唐墨补充道:“旧是旧了点儿,发动机啥的都挺好,再开五年没问题。”   街上也有人收拖拉机,可惜给钱太少,快赶上卖废铁了,还不如送给大姐,好赖发挥一下余热。   姜秋红急忙摆手:“你俩外甥都有拖拉机,我再要一个干啥?就高家屯那七分地,秋麦天粮食少得可怜,推个排车都能拉完。”   她态度十分坚决,一边帮着抬坐柜一边数落妹妹妹夫,“破家值万贯,一搬穷三年,你们俩可不能想着拆迁发财了就大手大脚,往后日子长着呢。”   “放心,我觉悟高得很。”姜冬月点头应是,顺手给姜秋红打包了一堆布头,“现在人都不稀罕买布了,姐姐你拿回家随便用吧,总比沤了强。”   这回姜秋红没有拒绝,还专门放进自己的三蹦子车斗里:“成强媳妇前两天刚找我要尿布,可给她赶上了,哼。”   姐妹俩干活儿都挺利索,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很快归置了两柜衣裳,又去厨房和南棚子整理锅碗瓢盆。   别的都好办,唯有平日里蒸馒头的大锅犯了愁:留下吧舍不得,带走吧,平村镇那个院子有一口大锅,带走也使不着。   姜冬月纠结一会儿,抠了抠铁锅边缘的黄泥,感觉没那么结实,决定用铲子把锅撬起来,连同上面的两层新蒸笼和秫秸秆做的大锅盖,一并送给高成静。   高成静开咸菜铺子,经常蒸煮晾晒,多口锅更方便,实在用不上了还能卖废铁。   “看你给她周到的,”姜秋红拧起眉头,“小静那儿啥都有,缺什么让她自己置办。”   姜冬月熟知姐姐脾性,一眼就看穿她是不想沾妹妹的光,心说这点东西哪儿至于,嘴上却故意道:“没事儿,咱这不拆迁了嘛,财大气粗,改天让姐夫把拖拉机开走,用起来方便。”   “去去去,又烧躁了你。”这话一提,姜秋红立马被转移了心思,“别光想着拆迁的好处,我告诉你,今年我们村种棒子,国家还给发钱呢!”   姜冬月嗖地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好事儿?”   “那当然,”姜秋红越说越高兴,“国家发的粮食补贴,一亩地五块钱,往后一年比一年多。”   高家屯人均地少,七分地只能补贴三块五,还不够割斤猪肉。可那是国家发给老农民的钱呀,想起来就叫人心里冒喜气,哈哈哈哈哈!   原来这么早就发粮食补贴了……遥远的记忆从心底模糊泛起,姜冬月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以前不交公粮就高兴得要命,谁敢想还能领钱?咱庄稼人总算也吃上一口国家饭了。”   姜秋红:“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这辈人赶上好时候了。”   说着伸开胳膊,利索地将大铁锅完整拔出来,又让姜冬月装灶膛里的草木灰,拿回去肥菜地,顺便用吸铁石多划拉几下,“板厂的木头都有钉儿,你找找攒起来卖。”   姜冬月:“……行。”   亏她早上笑话老黑精打细算,原来她姐姐比老黑更会过,哎!   人多力量大,三个勤快人齐上阵,傍晚就将零碎东西和鹦鹉们全转移到了平村镇那边。   早早吃过晚饭,约定搬家后一起包饺子,姜秋红就载着满车东西匆匆离开。   这会儿街上来往的车挺多,她那辆三蹦子的刹车又不太好使,姜冬月不放心,一路把人送过桥头才回家。   六月天孩子脸,出门时天际晚霞绚烂,转眼却悄悄阴了,成群结队的蜻蜓在平金河面低低飞行,偶尔掠过几只白底黑背的燕子,明显要下雨的模样。   果然,入夜后风声大作,噼里啪啦地下了场大暴雨。转天醒来,路边杂花野草生机勃勃地支棱着,天气也凉爽许多。   唐墨和姜冬月又往平村镇跑了两趟,然后下午去大队报名,准备交旧院和村东那个小院子的钥匙。   正巧刘援朝也在大队,拆迁办一看编号两家挨着,就指派俩工作人员和他们一块儿去村东,到地方后分开进去检查,然后彼此互相核对。   “嘿,整得还挺细致。”唐墨边说边打开手电筒,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他这个院子面积小,且太过窄长无法住人,根本没通水电,二层盖严实后里面黑洞洞的,必须照个明才行。   跟在唐墨身后的是个毛寸头年轻人,楼上楼下粗略扫过一遍,很快在登记表上签了字:“哥,你这边还有啥意见不?没意见咱就锁门了昂。”   他说的锁门不是指平常关门落锁,而是在外面焊一个新门鼻,换上拆迁办的锁子,以后原住户再进不来了。   唐墨问道:“不用等你那个伙计了?”   对方摇摇头:“不用,我们两两一组主要为了防止丢东西,和评估单对不上。你这套房子一看就没住过人,只有建筑面积和墙面,一个人尽够了。”   原来是这样……唐墨刚想说“你锁吧”,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又把这仨字咽回去了:“那啥,我再进去转一圈儿啊。”   这块宅基地来得憋屈,如果不是冬月死活要盖,他宁肯撂荒都不会多花一分钱。后面盖起房了,也很少过来,直到卖瓷砖的时候才隔三差五朝这边走动。   没想到临了临了,这么个小破院子他居然有点儿舍不得,唉。   “去吧,多看两眼。”毛寸头见怪不怪,点根烟在阴凉处坐下休息,等唐墨出来后又聊了一会儿,方去隔壁接上插板连电焊机。   他动作很熟练,焊门鼻、上锁一气呵成,最后在大门中间贴了张封条,上面写着“七月十二号封”。   全部手续整完,隔壁刘援朝家检查的高个子工作人员刚出来,两人头碰头小声说了几句,转身又进去了。   唐墨凑过去看热闹,发现刘援朝没有跟着拆迁办的人,反而蹲在院子东侧的台阶上,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干啥。   “援朝,”唐墨压低声音喊他,“家里评得咋样?没吃亏吧?”   刘援朝转过头不搭腔,唐墨顿时有点儿急:“关键时刻你犯什么倔,东西少一星半点的不打紧,说两句好话就混过去了,你快跟上去看看啊。”   刘援朝:“……没少。”   他声音喑哑,唐墨听着不对劲儿,啪地拉着了过道灯的灯绳,这才看清刘援朝双眼通红,脸上全是泪水,只不过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唐墨:“…………”   糟糕,好好的大男人哭成这样,弄得他也想哭了!   * * *   甭管心里多么不舍,该走还是得走。随着最后期限一天天迫近,乡亲们陆陆续续地交了钥匙离开。走在大街上,明显感觉到村里人少了,井台附近摇着蒲扇扎堆聊天的老头儿老太太也缺了好几个。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拆迁挪窝,轮着咱们几个老家伙受罪啦!”   “咱们这辈人啥时候享过福?小时候打仗闹饥荒,成人了卖命挣口吃的,一辈子为儿为女,就是个劳碌命!”   “我啥都不惦记,就怕自己死在外面,老别人家里给孩子添麻烦,唉。”   “想开点儿吧,活一天高兴一天,别想那有的没的……”   和老年人相比,刚放暑假的小学生就快活多了。因为今年村里没种棒子,成片成片的广袤田野全成了他们的藏宝地,可以随便追逐嬉闹,偶尔还能捉到超级大的草蚂蚱和老虎头,足足有手掌那么长!   可惜初中生唐笑安与大学生唐笑笑都在学校期末考试,姜冬月想了想,到底没给他俩打电话,十三号搬了趟零碎东西,十四号和面包饺子,在天地台及各处神位都供了供。   “石桥村要拆迁了,带你们搬个家,到新家了继续出力啊,保佑家宅平安,四方和睦,大人孩子都顺顺利利……”   姜冬月一边烧金银纸一边念念有词,拜完后在楼上楼下的东南西北四角各撒了几粒麦子和棒籽儿。   这做法是从陈大娘那里传出来的,据说可以镇宅保平安,祈求五谷丰登。就算以后没地种了,他们骨子里仍然是庄稼人,世代不忘本。   唐墨也跟着拜了拜,然后切块西瓜到街口找其他没搬走的乡亲瞎聊,碰见收老物件的就推销自己那辆二八大杠。   多次推销失败后,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将心爱的坐骑论斤称卖了。好巧不巧的,竟换回来二十八块零五毛。   “识货的太少了,”唐墨捧着钱格外痛心,“以前我总合计着,把它留给笑安当传家宝,可惜现在时兴电动车了,唉。”   姜冬月:“……”   拉倒吧,那二八大杠都快散架了,要不是有前后轮的钢辐条和车架那根钢管撑着,十块钱都没人要!   ……   月落日升,转眼便到了十五号,夫妻俩吃过早饭,将家中最后的零散物件整理装车,检查一遍没有遗漏,就把新院子的钥匙交了。   拆迁办的人照例锁门贴封条,接着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家。   “老黑,咱们走吧。”姜冬月稳稳地把面包车掉过头,停在街中间,“等笑笑和笑安放假了,咱四个再回来看看。”   唐墨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行,到时候让笑笑也练一练车,考个驾驶证。”   “镇里新开了一家书法班你听说没?我想给笑安报个名。”   “报吧,多少得有点儿用……”   夫妻俩有商有量地计划着,在他们身后,石桥村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于盛夏熏风中沉静铺展。   这座依河而建的小乡村,承载了几代人的喜乐悲欢,它即将消逝,也终会迎来新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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