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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纨绔世子联手后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仲玉   内容大小:448 KB  下载:和纨绔世子联手后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6-29 12:4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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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名称: 和纨绔世子联手后   本书作者: 仲玉   本书简介: 【正/文/完/结,番外随榜更】   文案:   秦姝意是名满临安的大家闺秀。   前半生得娘亲偏宠,父兄呵护,平安顺遂。   却因所嫁非人,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自戕而亡的结局,烈火焚身,尸骨甚至无人收殓。   一朝重生,她立下两道重誓。   “不入皇家。”   “手刃宿敌。”   前夫提亲之际,她当即盯上了那提前回京的死对头,果断备礼赶到国公府,语调坚定清脆,“和臣女联手,必保殿下达成所愿。”   试论恩宠风光,谁能比得过这位天子外侄?   八面玲珑,运筹帷幄,完美未婚夫。   也是最合适的盟友。   直到那一夜入梦,她终于看清了青年的面容。   那个曾无数次救她于水火的人。   一直都是她的枕边人。   *   临安多纨绔,恒国公世子桀骜不驯、更居魁首。   怎奈出身高门,一张脸又长得格外出挑,饶披着层废柴外壳,也成了京中贵女们的梦中情郎。   裴景琛心里藏着个秘密,十载心意从未宣扬,原以为只能守着这隐秘的爱慕度过寥寥一生。   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那轮皎月竟真的变成了自己的世子妃,倒也算十年心愿,一朝达成。   她要报仇,他便递刀。   因她布局,为她入彀。   此后不再韬光养晦,能以命同行,是他两世求而不得。   以下是本文阅读指南:   ①架空私设,1v1,SC   ②文章开篇节奏较慢热;回忆杀预警   ③女主重生,深情男二上位,前夫真·追妻火葬场,烧成渣的那种。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姝意,裴景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白切黑大**和她的忠犬未婚夫   立意:浪成于微澜之间 第1章   八月初五,临安正当雨季。   不住的雨点如断线玉珠落下来,雕花木窗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沉闷刺耳,不时闪过一道银电,照亮了屋中少女不安的睡颜。   夏夜风凉,榻上的少女额角却出了薄薄一层细汗,眉心紧蹙,细白的手腕紧紧地攥着身下柔软的锦被,宛如正受酷刑,痛彻心扉,似乎要将她整个人从头顶劈成两半。   雨势越来越急,院中的芭蕉叶被打得瑟瑟缩缩,众多叶子都缩了卷,唯有一片依旧舒展在风雨中,因着无遮挡之物,雨点砸得愈发肆无忌惮。   竟仍丝毫不曾弯折。   不过须臾,狂风散去、雨势渐弱,那片芭蕉叶茎摇摇欲坠,终是难承其重,坠入泥中。   哪怕坠下时,叶片依旧傲然。   又一道银电闪过,少女猛地惊醒,倏然坐起,银光霹雳,一双桃花眼在朦胧的夜里愈发明亮,只是漂亮的眸子中却盛满了锐利的寒意。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秦姝意伸出手覆在双眼上,依稀可觉清浅的温热,摁向腕间,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垂下眼睫,心中大骇,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甫闭上眼,种种往事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如云如雾般渺然,却又如刀如箭般冷硬,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座凄冷的宫殿,毅然走向那冲天的烈焰。   她嫁与萧承豫,成了他的妻,自此二人荣辱系于一处,她一不渴求荣华富贵,二不向往滔天权势,最初也只是想和他,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可她渐渐看到夫君藏在眼底的勃勃野心,秦姝意想,自己是真的爱昏了头,才会在先帝磋磨他时,去求父亲作保。   三试及第、风光无限的兄长也因着这层裙带关系,放弃入仕,转而做了三皇子幕僚。   秦姝意的眼角流下一滴泪,顺着她的脸庞聚到下巴上,又滑入衣襟,冰凉的泪不见踪影,只余胸腔中憋着的一簇暗火。   对萧承豫,她自觉问心无愧。   无论是妻,还是臣。   可她心中却蔓生嗔痴怨恨。   恼怒一腔真心,所托非人,其痛宛如剥肤;愧对阖府上下百人,为这桩孽缘陪葬;更无颜面对为她横死牢狱的血肉至亲。   生前短暂的回忆不可控地涌入脑海,是新封为贵妃的卢月婉闯入冷宫示威,高髻上簪金插玉,愈发显得华贵,那张娇妍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而她却发髻散乱,被衬得形容狼狈,仰头直直地看着浅笑嫣然的女子,软缎鞋踩在手背上,力道却几乎要将她整只手碾碎。   卢月婉来回用力,听到一声“咔嚓”脆响,才心满意足地撤回缎鞋,看见面前人拼命忍耐痛意,细眉皱起的清丽面庞,讽刺道:“不愧是秦家嫡女,当真是让人心生爱怜呢。”   十指连心,这双手曾抚焦尾琴、破玲珑棋局,也曾握过削铁如泥的短刃,就这样生生碾碎了,以这样屈辱的方式,宛如她的尊严,消失殆尽。   秦姝意颤巍巍地站直身子,死死咽下想要痛呼出声的冲动,目光锐利如刀,只冷冷地问:“我父兄和娘亲,到底怎么了!”   饶是金玉堆砌,卢月婉也被女子这凌人的气势惊得顿了一瞬,她故作掩饰地将手中的茶壶放在桌上,而后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符,在手中把玩。   平安符看起来已经上了年头,红底金线,绣着朵长势正盛的牡丹花,秦姝意的眼怔然顿住,讷讷地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卢月婉余光中瞥见她的神情举止,又将那平安符收入袖中,缓缓道:“听说秦伯母贴身携带此物,连吊死后都攥在手里,十分珍重。狱卒为了取这个东西,可着实是废了一番力气。”   说完将符掷在地上,她的话残忍无比,却没有要中断的意思,笑盈盈道:“姐姐久居深宫,想必还不知道秦大人和令兄的近况,今日午时,丽正门斩首示众。”   卢月婉转头看了看窗外,揣摩道:“此刻,怕是尸骨都无人收敛,在乱葬岗被野狗咬的正欢呢,不过老人家黄泉路上有阖府作伴,想来也并不孤单。”   她的语调里还带着江南女子的轻柔婉转,说起话来更如蘸了蜜一般,如今这蜜里却似淬了黄连胆汁,搅得人心中发苦。   秦姝意定了定神,宛如一尊失去生气的木雕,盯着卢月婉,下意识反驳,“你在骗我,他承诺过只要我还活着,便会保全秦府上下百条性命。”   卢月婉却冷笑一声,柳眉倒竖,将她细细打量了一圈,宛如在看一条砧板上的鱼,嗔道:“你父兄与皇子余孽尚有勾连,意图谋反,你猜豫哥哥是保还是不保?”   说着转身走向门边,似乎想到什么,她回过头来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姐姐知道吗?倘若没有你,令尊和令兄兴许能拼出一条活路也未可知,前几日有人劫狱,他们本可逃命,却为了你,甘愿留在狱中等死。”   “秦姝意,你说,你算不算是害得尚书府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呢?”   卢月婉的话如同妖鬼鼓惑人的吟唱,落在秦姝意耳边却似平地起惊雷,震得她身形一僵。   门被关上,“咔哒”一声落了锁。   秦姝意眼中只余那片飘然离去的衣角,听得环佩叮当的声音愈走愈远,强撑的那口气散去,整个人似脱了力,摔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眼睛干涩,早已流不出泪。   可心脏处却似被人拿刀一点点地剜开,刀尖在心脏的软肉上拨弄,末了还要在伤口上撒一把盐。   血肉淋漓,痛得人喘不过气。   怎么会呢?   她都听他的,不曾寻死,苟且残生。   为什么这样还不够?一定要杀了她的至亲,让她家破人亡才算完满么。   她恍然想起,自己得知秦府谋反的噩耗时,跪在承乾宫门诉冤。   那日也下着大雨,血珠和雨点混在一起,流了满地,而她那相濡以沫的夫君就执伞在不远处看着,不置一词。   多么可笑,拥护新帝的功臣却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   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帝王之道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数日前,萧承豫披甲出府,握着她的手道:“我欠王妃良多,有朝一日必会弥补,此战若胜,尔便为后。”   可是这才过了多久,她的母家便锒铛入狱,朝臣迫不及待地给她扣上七出之罪,“无子,善妒”,最后竟被贬妻为妾。   这就是他口中的弥补吗?   满口“不得已”地将她囚在冷宫,还刻意隐瞒秦家出事的消息。秦姝意心下了然,这是想留她一条命,让她浑浑噩噩地继续待在这深宫中。   可惜,他从不了解她。   拼命活着的那一点期待被撕扯,心脏寸寸开裂,秦姝意挣扎着起身,看向桌上的茶壶,终于还是倒出一杯,无色无味,形如清水。   入喉灼热,似乎要将人的整个肺脾烧烂。   ——   天色渐晚,夜幕临近,她强撑着几分力气,擎着烛台靠近屏风,锦绣雕花的屏风已露出残破之状,却仍是极好的助燃物。   烛油滴在屏风处、薄被里,衣裙上。   秦姝意打开窗户,她吸了口气,正刮东风,风助火势,渐成燎原之态。   注意到屋内情况的侍卫忙将门锁破开,却碍于呛鼻的烟雾,又退了出去,大喊道:“不好了!走水了!快来救人啊!”   秦姝意听到外面人仰马翻的呼喊声,忽然觉得有些滑稽,何必在意她的生死呢?她只是这腌臜深宫中一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罢了。   听到殿外喧闹的声音,秦姝意忽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荒诞之感,好像只是大梦一场,可身边的热浪温度却高得惊人,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   忽然宫外响起一道尖利的太监声,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宫人劝阻声。   “陛下您不能进!您要保重龙体啊!娘娘她凤体康健,必会安然无恙的!”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萧承豫这般失态的模样,他一向注重自己在人前的形象,事事都要做到完美。   此时一身明黄色衣袍被宫人拽得散乱,眉宇间俱是怒气,急促唤道:“不是的,姝儿!”   秦姝意站在外殿,冷冷看着不远处的人,二人之间,隔着燎原的火势,恰似前几日,他执伞看着她的距离。   便如天堑一般,终究是该断了。   萧承豫看她站出来,突然使力甩开拉住自己的宫人,只是他每向前一步,秦姝意便会后退一步,也就离那灼热的火焰更近一步。   青年帝王不敢再动,怔怔地望着她,“姝儿,你听朕说,朕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那里危险,听话,来朕身边,好吗?”   秦姝意突然笑了,她生得极美,哪怕着一袭破衣烂衫,站在火中也不折损半分风姿,愈发显得璀璨夺目。   喉头微热,涌上一股腥气,恨与怨在她的心中缠绕,久久不散。   都快死了,还在扯谎骗她。   她冷声道:“萧承豫,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敢再信。若有来世,我也不愿再同你产生丝毫纠缠,可你欠下的,我定要你千百倍偿还!”   这样扬声喊了一句,语调已有些嘶哑,但她还是挺直了脊背,径直指向面如死灰的男子,声音低沉,如索命厉鬼。   “我会杀你,为冤死之人赔罪!”   秦姝意扔下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转身走向火海,任由火舌舔舐了她的裙角,许是卢月婉送来的那杯鸠酒起了效,她喉头腥甜。   喉咙和脏脾的灼烧感愈来愈烈,如同被人用银针挑开每一段筋脉,身后众人的声音也变得虚缈,她猛地吐出一口血,跪倒在地。   形容狼狈不堪的女子倒下时,还揣着满腔愤懑不甘,强撑着一口气发誓。   “信女秦姝意在此立誓,不入皇家,手刃宿仇;如有违背,便叫信女万箭穿心而亡。”   呼吸渐弱,不过须臾便失去了意识。   ——   再一睁眼,她似乎回到了自己的闺房,秦姝意不禁怀疑,难道是生前遗愿未了,死后做的一场大梦不成?   身下是乌木鎏金的架子床,掀开床侧做工精细的鲛纱帐,少女伸出微颤的手指,卷开在床边垂落的床幔,触感竟如此真实。   倒似她又重新活过来一般。   屋中虽然漆黑一片,但秦姝意只扫一眼便能勾勒出整间屋子的布局。   整间屋子布置典雅,一面铜镜立于紫檀妆台上,摆放着女儿家的脂粉首饰,梨木柜橱立在角落里。   一张绘着山水图的屏风遮住内室,外间放着她的画案和琴桌,还有一张放在侧边待客的红木罗汉榻。   她走下床,忽然听到廊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由一怔,梦里还有别人? 第2章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带着院中初显的皎洁月色和清凉的风,雨滴如玉落盘,檐下风铃偶尔响起清脆的叮当声。   借着皎洁的月色,秦姝意看清了侍女的身形,她盘着双丫髻,十分眼熟,小心地在屋外甩了甩身上的雨珠。   小侍女转过身,正看见定睛瞧着自己的秦姝意,吓了一跳,一面点上了屋中的灯,一面说:“小姐怎得醒了?也是,今夜这雨委实大了些。”   整间屋子霎时明亮起来,秦姝意看向那张熟悉的脸,脑中的弦似乎骤然被扯紧。   这是春桃,她的贴身婢女。   可她明明记得,卢月婉本想借春桃诬陷她谋害皇嗣,春桃被关进慎刑司却不肯叛主,已经咬舌自尽,彼时她是罪妃,只能将簪子横在脖子上,胁迫侍卫给她开了门。   阴冷恐怖的慎刑司里,陪她长大的侍女倒在角落里,老鼠从她脚边跑过,她却早就没了呼吸,甚至不能转转眼珠,看看自己的小姐。   秦姝意咬着牙,不敢哭出声。   她的春桃,以前最怕老鼠了,却为了维护自家小姐的清白,甘愿死在阴暗的牢狱里。   可是现在,死去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让她如何不恍惚?   而且她自己也饮了毒酒,末了还放了一把火,早就该尸骨无存才对。   她暗自揣度,愣神间,春桃已经端了茶杯走过来,“小姐夜间醒了口干,喝杯茶吧?”   秦姝意压下心中的疑团,她垂眸看着自己身上干净整洁的月白中衣,眼前都是熟悉的一切,鼻尖还能嗅到屋中清淡的安神香。   面前的春桃脸颊红润,眉眼灵动,举手投足间不带濒死之气,烛火微晃,身影便投在那幽幽的烛光下。   她也还活着,或者说,她死后又活了过来。   想到自己曾在志异话本中看到的神鬼传奇,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压低声音,“现下是几年,圣上可安否?”   春桃吓了一跳,忙道:“如今是永初八年,圣上身体康健,自然万安。”   原以为是一场黄粱大梦,不料一睁眼,她竟回到了永初八年吗?饶是以往从不相信鬼神之说的秦姝意,此时也不免心潮难平。   她实在不敢相信眼前之景,脑中的弦猛地绷紧,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哥哥殿试成绩如何?可还如意?”   春桃明显被这个问题震惊到,表情更加不自然,可是看小姐又一脸严肃,不像玩笑,只好讷讷地解释:“小姐,大公子殿试得等来年四月了......”   四月甲榜,三试及第,状元游街。   哥哥尚未入王府,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秦姝意蹙着的眉头疏解,接过茶杯,捧在手里,茶香袅袅升起,暖暖地贴在手心,散发着不真实的热度。   “嗯,做了个噩梦。”   春桃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说:“原来是魇着了!小姐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说这种话了,若是被有心人听去,怕给老爷他们招祸事呢!”   见小姐平静下来,她又开口道:“小姐喝了安神茶再睡会吧,可莫要忘了明日的赏花宴。”   “赏花宴?”   秦姝意抬眼看向说得起劲的春桃,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事。   “是啊,您前些日子接了淑妃娘娘的帖子呀,莫不是忘了?”春桃提醒着。   浅浅啜了口茶,热茶入喉,熨帖着心肺,秦姝意点点头,方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春桃狐疑地看着少女,又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不见发热才放心吹了灯离开。   永初八年,赏花宴,郑淑妃。   她怎么会忘呢?   这场宫宴,名为赏花,实则只邀请了京中未婚配的女郎,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郑淑妃是当今圣上在潜邸时的侧妃,二人也算少年情谊,膝下二子,长子早夭,次子正是如今的二皇子桓王,府中姬妾成群,偏偏正妃人选还没着落。   桓王的外祖是两朝元老、当今帝师郑弘,明日赏花宴的女郎们必都是高门贵女。爹爹官至礼部尚书,只有她一个女儿,被宴请也是意料之中。   现在回想,这场赏花宴确实成全了一对鸳鸯,只不过不是淑妃的二皇子,而是她和萧承豫。   秦姝意闭上眼,前世的情景在脑海中浮现。   她的座位在郑淑妃下首,众人赏荷时也都零零散散地站在湖边。可一只野猫猛地从身后冲过来,惊得她几乎仰倒。春桃反应快,拉住了她,却被暗处的一双手连带推进了湖里。   待她醒来时正躺在淑妃的咸福宫,救她上来的却是三皇子。   意识朦胧间,只模糊地瞧见他束冠蓝衣,怀抱微凉却有力,现在想来,那应当是她与萧承豫的第一次见面。   男子长发微湿,剑眉星目,立在外殿的屏风边,见她醒了,对她微微一笑,拱手离开,一派浊世佳公子的翩翩模样。   一切的孽缘,起于那一刻。   骤然还魂,秦姝意满心不安,却实在抵不住熬了半宿的倦意,睡了过去。   ——   “小姐怎么起得这么早?”春桃推开门就见到自家小姐端坐在梳妆镜前,惊讶地问。   秦姝意点点头,朝她轻笑:“睡不着,起来坐会儿,醒醒神。”   一朝重生,满腹滔天的仇恨,任谁也睡不安稳,昨夜春桃离开后,她心思重,也只是浅眠了一会儿。   一束稀薄的晨光透过木窗照在女子的脸上。   她还没上妆,脸庞粉白,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如弯月的桃花眼。   少女琼鼻樱唇,笑起来眼波流转,颊边梨涡隐约,越发显得人娇俏灵动。   自家小姐就是好看,越看越欢喜。   春桃这样想着,也不自觉的开心起来。   “圣上前些日子赏了老爷几匹蜀锦,夫人特意给小姐做了几身新衣裳,小姐挑件穿上吧!”春桃笑眯眯地打开了柜子。   秦姝意拨拉着琳琅满目的衣服,挑得眼晕。   爹娘只得她一个女儿,视若珍宝,衣服首饰更是花样繁多,只要得了新料子,一定是先给她裁了衣服送过来。   “就这件吧。”少女伸出纤白的手指,却指了一条石青色棠花暗纹的高腰襦裙。   “这件?”春桃上前抽出这条长裙,疑惑地问道:“料子虽好,但小姐年轻,缘何穿这样深的颜色?”   秦姝意点头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春桃喃喃道:“小姐从前可是最喜欢藕色、杏色那样清亮的颜色了,怎么如今倒喜欢这样暗沉的颜色?”   这场赏花宴,秦姝意并不想在穿戴上出风头。   二皇子萧承轩的外祖是一大助力不错,但他本人却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如得淑妃青眼,势必被皇帝划作桓王一党。   不仅不划算,还惹得一身腥。   前世她已经看透了这所谓帝王家的真心,凉薄寡淡,不过转瞬即逝。   如今重活一次,她发誓不入皇家,只愿做个鹌鹑鸟,故而这次倒甘心做其他贵女的陪衬。   这石青色,便是第一步。   春桃是家生子,自小跟在她身边伺候,一手盘发的技巧炉火纯青,拿了把檀木梳站在她身边,嘴角几乎要弯上天。   “小姐许久未曾赴宴,得打扮得精神些才好,这次是梳个飞仙髻还是灵蛇髻呢?”   秦姝意看着镜中映出春桃娇憨天真的模样,也笑了出来,轻咳几声,拉长了尾音,“那就梳个单螺髻吧。”   春桃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小姐,腮帮子鼓起,“小姐作弄我呢!”   “没有呀,我都好久没梳过单螺髻了。”秦姝意转了转眼珠,摇了摇小丫鬟的胳膊,撒着娇。   “小姐骗人,您前日就梳的这个。”春桃扁了扁嘴,嘴上不满,手里还是乖乖拿了檀木梳给少女拢着头发。   她并没有撒谎。   前世与萧承豫定情后,总让春桃琢磨新颖发式,换着样地穿漂亮衣服,总想让他见自己的每一面都好看,嫁给他后,自己便盘了繁复的妇人髻,更遑论说梳这样式简约的单螺髻了。   她的少女时代短暂而枯燥。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与三皇子紧紧系在一起,再没有半点自由可言。   可即便是那样山崩海裂的深爱,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呢?这世间的情与爱,终究是没有道理的。   心口一阵抽痛,秦姝意克制着不再回想。   她伸手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支羊脂海棠玉簪,示意春桃插在发髻上,又拿了对珍珠耳坠戴在耳上。   镜中现出一张芙蓉面。   春桃愣愣地看着站起来转了一圈的秦姝意,眼里尽是惊艳之色,过了一会,才磕磕巴巴地说:“小姐好美。”   闻言,秦姝意轻笑,上前捏了把春桃的脸,嗔道:“马屁精!”   春桃回过神,颇有底气地反驳道:“奴婢才没有拍马屁呢!我们小姐就是仙女!”   秦姝意看着嘻嘻闹闹的小丫鬟,也笑出声,走到门前,却不敢伸手去推。   她怕。   怕这一切不过黄粱一梦,不过是她死前的最后一点幻想,怕这岁月静好的一切被打破。   身后的春桃看她神色戚惶,还以为她是没有休息好,便要上前开门,却被秦姝意伸手拦住。   “春桃。”秦姝意出声喊住她,眉心蹙了蹙,喃喃道:“我有些怕。”   春桃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只听过丑媳妇怕见公婆的,万万没想到小姐还会怕老爷和夫人呐!”   她又转着眼想了想,猜测道:“莫不成,小姐是孤魂野鬼,害怕青天白日不成?”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秦姝意很是无奈,不过方才的不知所措也消散了不少,一颗心安定下来。   推开门,入目是满园夏色,一派生机勃勃,芭蕉叶上的雨点嘀嗒嘀嗒落在地上,院子角落里还放着哥哥给她做的秋千。   有多久没回家了?   她早已记不清楚,自萧承豫密谋夺嫡时,她便很少出府,连和父兄、娘亲见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唯恐被先帝猜疑、功亏一篑。   为他的千秋伟业,将自己燃成了一捧灰。   实在是不值得。   走到正厅,爹爹和娘亲正在用膳,哥哥转头看着她,冲她挤了挤眼睛,满是揶揄的笑意。   那杯茶、那场火、那个冷宫。   终究是过去了。   一切都宛如一场梦,此刻秦姝意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才算回到了人间。 第3章   “刚爹和娘还想让人去瞧瞧,妹妹怎么来迟了。”说话的正是礼部尚书秦诵舟的大公子秦渊。   见少女兴致不高,他话到嘴边忙转了转,又逗着妹妹说:“原来妹妹是打扮成仙子,下凡来啦!”   “咳咳!”   秦尚书轻咳一声,沉声责怪秦渊,“你妹妹脸皮薄,莫要打趣她。”   秦尚书的夫人谢韵坐在一侧,眼角笑出两道鱼尾纹,她如今虽已年近半百,却还带着独有的风韵,朝逆光站着的少女招手。   “姝儿,莫听你哥哥的,来娘这儿!”   秦姝意心脏狂跳,她暗暗掐了把自己的手心,疼,细细密密地疼。   她回来了,这不是梦。   爹爹、娘亲,哥哥,他们都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似乎回过神来,再也克制不住满腹委屈,拥住最近的哥哥,泪水潸然而下,喉咙里溢出两句细碎的“哥哥......”   秦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泪吓了一大跳,却还是下意识地抱住了少女,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秦诵舟和谢韵扭头看向一旁侍候的春桃,春桃也是一脸茫然,小姐自昨晚梦魇,便有些黯然低落,如今哭出来,也吓了她一跳。   “妹妹,你怎么了?”秦渊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问。   “是啊,姝儿,可是受了什么委屈?”秦夫人一脸心疼,“若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姝儿一定要跟娘说啊!”   一旁的秦尚书压了压声音,兀自猜测着:“莫非是淑妃娘娘的赏花宴?”   他捋了捋胡须,似乎认定就是这件事,又道:“那二皇子委实不堪良配,我们姝儿不想去,便称病推了这宴!”   秦姝意推开哥哥的胳膊,忙解释道:“不是的,爹爹......”   秦尚书瞧见女儿脸颊上垂着的两行泪,更加心疼,声音里已染上薄怒。   “姝儿,爹爹在官场多年,为的就是护住这一家人,若是连自家女儿都保护不了,那爹爹还图什么呢?”   秦姝意哭笑不得,却又十分熨帖,擦了擦泪,安慰着父亲。   “女儿没有不想去赴宴的意思,只是昨夜做了个噩梦,魇着了。”   听到她那么说,众人才放下一口气,秦渊好奇地看着妹妹,故作神秘地追问。   “什么噩梦,竟将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姝儿吓成这样?”   秦姝意还没来得及开口,秦夫人已经伸手拧上了秦渊的耳朵,恨恨道:“你妹妹魇着了,你还在这儿添油加火,真是个没分寸的!”   秦渊的掌心虚虚地拢在自己耳边,直喊疼,又笑嘻嘻地看着妹妹。   秦姝意破涕为笑,哥哥哪是存心提她的伤心事呢,不过借此引自己挨打,逗乐妹妹罢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完了一顿饭。   “小姐,时辰到了,咱们走罢。”春桃在一边提醒。   “姝儿,娘亲不在你身边,你要万事留心,但也不能让人欺辱了去。”   秦尚书已经上朝,秦渊苦读备考,偌大正厅里就剩下秦夫人,她握着女儿的手细细叮嘱。   以往此类宴席,世家女眷们都在一处,虽然少不了闲言碎语、冷嘲热讽,但好歹有长辈在场,也有关系好的姊妹相互照拂。   可是这郑淑妃的赏花宴却只给未出阁的女子下帖子,都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秦夫人不得不担心自家女儿的处境。   “娘亲放心吧,女儿有分寸”,顿了顿,她笑得眉眼弯弯,“才不跟哥哥一样呢!”   谢韵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如今倒像她哥哥,学了个插科打诨,也被逗笑了,又仔仔细细地嘱咐了一顿,这才让她离开。   ——   宫道漫长,秦姝意将马车帘掀开一个小角,无声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这条路,上辈子她曾走过一遍又一遍,四四方方的宫墙,巍峨肃穆的宫殿。   她也曾像折了翅的鸟,被人诓骗以情爱之名,囚在这里度过短暂凄惨的一生。   情到浓时,萧承豫也曾牵了她的手漫步在宫道上,一字一句地发誓,要让她荣登后位。   可最后她却成了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位带着封号被打入冷宫的罪妃。   对天起誓?   当一个人成为权力的操纵者时,心里的誓言自然随风而散,旧时的情谊又值几文钱?   不过是诓骗对真心抱有期待的无知少女罢了。   平稳行走的马车突然剧烈地颠动一下,秦姝意本就靠窗,一不留神,头便撞上了坚硬的马车壁。   春桃性情从来是一根筋的直肠子,见状一把掀了帘斥道:“你们怎么驾车的?”   只听马夫连连道歉:“实在是对不住小姐!方才是急着避世子殿下的马,才颠着小姐了。”   阖朝只有一位世子。   又能在内宫纵马、出行无忌,想来也只有那位了,可他怎么会在此刻出现?   算算时间,那位此时应当还在西北戍边。   还没来得及细想,秦姝意揉了揉额头,拉着春桃道:“我没事,不必苛责他们。”   春桃心疼自家小姐,放下帘子细细看着秦姝意的额头,她皮肤白嫩,又极易留疤痕,现下被撞的地方已经起了一圈红,突兀极了。   “吁!”   安静的宫道上传来一阵骏马嘶鸣声,行进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又听得个男子清冽的嗓音在马车外说道。   “方才惊了你们的马车,对不起啊!”   哪里有一点做错事的自觉。   春桃听了更气,正要与那人理论,秦姝意忙摁下她的手,兀自掀开了帘子。   只见不远处停着匹通体雪白的银鬃马,青年一手勒着马缰,一手弹了个响指,本是极浪荡不堪的做派,却掩不住那通身的贵气。   他束了高马尾,戴着顶镂空银冠,平添几分冷然,剑眉扬起,一双丹凤眼挑着漂亮的弧度,高挺的鼻梁处长了一颗小痣,薄唇勾着笑。   整个人沐在骄阳下,愈发显得桀骜不驯、意气飞扬。   只一点,那人穿着一袭石青色绣竹暗纹的锦袍,二人如今正值金玉一般的年纪,遥遥相对,倒颇有几分心有灵犀的意味。   果然是他。   恒国公世子,裴景琛。   秦姝意福身一拜,轻声道:“世子无意之失罢了,妾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应淑妃娘娘宴请,万不敢耽搁,还望世子放行。”   随后,示意车夫离开。   裴景琛玩味地笑了一声,“哦?那就走吧。”   得了许可,马车才继续行驶在漫长的宫道上,绑着铁皮条的车轱辘轧过青石砖,传来一阵阵“咯吱咯吱”的轻响。   青年伸了个懒腰,目光幽深,心口处却传来一阵细微的痛意。   方才的少女礼节周到,言语间却是一点都不客气,他本无歉意,都走出好远,突然想起不该刚回京就给姑母惹事,又担心御史台那些老匹夫找麻烦,这才匆匆折返,敷衍给了个台阶。   这姑娘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胆量却不小,不惧高门、不显怯懦,他这几年跟着父亲戍边,却不知临安城何时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便是将整个临安翻过来,也很难找出与他家世相当的女子,寻常人见了他下马跪拜也不为过。   她倒是有底气的很,这脾性不像久居京中的闺秀,倒跟那上阵杀敌的北狄女将有几分相似。   骏马上的青年迎头看向太阳,眯了眯眼,这才走了几年啊,难不成京城又变天了?恒国公府的名头就这么不中用了吗?   不可思议的裴世子咂了咂嘴,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姑娘的模样。   明眸皓齿、柳眉薄唇。   眉眼间颇有几分熟悉,只是一时跟记忆中的人对不上号。   而马车里由着春桃轻揉额上伤口的秦姝意眉心微蹙,也不由得想起方才见到的青年。   他如今远比记忆中要漂亮张扬得多,性格也要更纨绔些。   秦姝意鬼使神差地想起临安百姓对这位天子外侄的评价,“不拘礼教,桀骜难驯”,如今看来这八个字倒是总结得很精辟。   难怪他会被恒国公上书绑到了西北,美其名曰:“父子上阵”。   裴将军想来也是在磋磨他这副懒散的习性,不出意外的话这裴世子应是刚回京,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回临安呢?   前世与他的初见,是在和萧承豫大婚时。   司仪正要扬声道:“夫妻对拜”,却听得府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秦姝意兀自掀了半边盖头去瞧那位不速之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万众瞩目的脸。   他穿着一身乌金色麒麟轻甲,如缎子般柔软的乌发高束在脑后,颊边垂下两绺以玉珠点缀的细辫,劲瘦的腰间配着把薄如蝉翼的银剑,一双丹凤眼里仿佛结着三尺寒冰。   这人脚上穿了一双墨色云纹锦靴,料子自然是上乘,鞋侧却磨损不平,想来是风尘仆仆一路赶到。   虽然来者皆是客,但这世子一进门便摆出气势凌人的架子,饶是秦姝意也对此颇为不满。   看到她不悦的眼神,裴世子似乎愣了一愣,抿紧了唇,脱甲卸剑,内里穿着一身大红色素面直裰,通身气度却似脱胎换骨一般。   若说方才是战场上凛然肃穆的常胜将军,如今便像花团锦簇的清贵世家公子,姿容昳丽,清瘦挺拔。   满室华光集于一身,风头甚至压过了一旁的萧承豫。   仿佛他才是真正的新郎。   红衣青年径直走到她面前,递上一杯茶,自己则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薄唇上还沾着润泽清澈的酒液。   裴景琛接过随侍送上的礼盒,温声道:“秦姑娘,略备薄礼,贺尔新婚。”   他唤一句姑娘,不以王妃礼相待。   可她已嫁作人/妻,从此便是生死无关。   酒不醉人,是人自醉。   礼盒包得精致贴心,那是一把七弦焦尾琴,上篆断纹流水,琴头系着根红线,音色广和古朴,秦姝意爱之如珍似宝。   可惜在求死时,这把琴也随她葬在了冷宫的火海里,百年名琴七弦焦尾,最后还是殉了主。   ——   “淑妃?”裴景琛低喃了句,长腿夹住马腹,一甩缰绳,竟也是后宫的方向。   今日天气难得不错,他的心脏却彷佛被人轻轻攥住,扯了又松,胸腔处传来速度偏快的心跳声。   一声声,彷佛催命的鼓点。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受,那痛意并不剧烈,却十分煎熬,如同万蚁噬心,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后,身下骏马疾驰而去。 第4章   秦姝意到了咸福宫,悬着的心才放下,方才半路上那么一耽搁,只怕来晚了惹人注目。   现在看来还好,席间女郎只有零星几个空位,但这场宴会的主角—郑淑妃还没有到。   少女环视一周,倒有几张熟面孔,只是她们都坐的靠前,若是同她们坐在一处恐怕叽叽喳喳、惹人注目,难保不会重滔覆辙。   她向众女郎轻轻颔首,径自走向东南角落一个偏后的座位,这不是赏景的好地方,却胜在安静踏实,倒也乐得自在。   “昨日陛下歇在了咸福宫,本宫这才误了时辰,叫姑娘们久等!”   秦姝意闻声抬头,正瞧见回廊处一众浩浩荡荡的人群往这边走,为首的女子云鬓金钗,面如秋月,正是恩宠不绝的郑淑妃。   当真娇纵,难怪养出二皇子那样的天真憨货。众女眼观鼻鼻观心,忙向她行礼,又推辞说无事。   郑淑妃姗姗来迟,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往席下扫了一眼,看到秦姝意坐在角落里,目光微沉,旋即一笑。   “那是秦尚书的女儿吧?出落得真是标致,怎么坐的那么偏?”   她伸手在自己左边席上的第一个座位指了指,邀请道:“来本宫身边坐,本宫许久没见你了。”   秦姝意的心却倏然一僵,左席之首正是前世落水之地,此时她又怎么可能再去坐那个位置。   她站起身,福身行礼,脑海中飞速组织着语言,正要婉拒郑淑妃,却见另一个妙龄少女被宫人引着,施施然走进回廊。   “臣女卢月凝,身体不适来迟了,望娘娘莫要怪罪。”   来者高挑匀称,穿着月白色广袖长裙,袖口和裙边都绣着精细的云纹,腰间别了半块墨色双鱼玉佩,衣饰并不繁琐,却很衬她的气色。   淑妃端着主人的架子开宴,却没想到有人根本不把她的赏花宴放在心上,强压住面色不虞,假意热情地关心。   “无妨,卢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卢月凝笑意不达眼底,温声回道:“已经无碍了,谢娘娘挂怀。”   淑妃正要邀请卢月凝来自己身边坐,却见席下只有一个座位,不由犯了难。   秦姝意与卢月凝隔空对上目光。   只见卢月凝眉眼舒缓,朝上座的郑淑妃行礼道:“娘娘,不知臣女可否与这位妹妹同坐?”   秦姝意有些意外,她们二人并不相熟,勉强算京中淡如水的点头之交。   这位卢姑娘的父亲是临安城出名的宠妾灭妻,卢母早早遁入空门,卢父又在外放途中遭了匪,所以她养在祖父卢御史膝下。   不通女工,却极善文墨,富有才名。   可惜身后事颇令人唏嘘。   卢御史过世后,她与旁支的堂兄成了亲,堂兄人面兽心,娶她不过是为了御史家产,见其一生清廉、无利可图,便日日折磨这花一般的人。   可怜卢月凝还不到二十,便随她祖父而去。   她那时哀叹卢月凝命运坎坷,实在悲惨,萧承豫还慰藉她,说绝不会让她受半点苦。   可不久他便娶了卢月凝的庶妹进王府,当真是一箭双雕,既得温香软玉在怀,又得了卢御史门生的支持,其城府深沉,现在想来还不由扼腕。   看着面前像月光一样皎洁淡然的女子,秦姝意鬼使神差地说:“臣女也愿与卢姐姐同坐。”   郑淑妃见二人默契地答话,又瞥了眼身边的一个座位,笑道:“也好,你们姊妹这样和睦,本宫瞧了也高兴。”   倘若是小门小户的女儿,郑淑妃此刻怕是要大发脾气,可是这两个少女的家人俱是圣上的肱骨之臣,当下也只能附和,不过自己也懒得再去拉着她们二人问长问短。   两人坐在一起,一个如冬日皎月,一个如夏日翠竹,就算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也自有一番风华。   席上笙歌燕舞,不时还有几个贵女上台演奏,一顿忙忙碌碌,看得人眼花缭乱,秦姝意参加惯了这种形如鸡肋的宴会,也能坐得住。   她粗略看了看在场的女郎,已经有好些个现了倦意,倒是身边的卢月凝,不疾不徐,十分端稳,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卢月凝本歪头看着台上的歌舞,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转头轻声问:“秦妹妹怎得这样盯着我?是我脸上沾东西了么?”   “没有。只是有点好奇,卢姐姐已经坐了那么久,却不显烦躁,十分令人敬佩呢!”   秦姝意由衷地赞叹道,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颊边一个小小的梨涡,十分讨喜。   卢月凝低头浅笑,“原来你是在想这个,我幼时随祖父临字,一坐便是三个时辰,如今已经习惯了。”   秦姝意看着身旁温柔的女子,对她的好感愈来愈浓烈。   卢御史是当世大儒,一步步从地方官做到了京中三公之一,为人刚正不阿,在他膝下教养的孙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番读书人的风骨。   反观卢月婉,虽是她同父异母的庶妹,却心如蛇蝎,只将内宅争宠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   其实按卢御史耿介的性子,卢月婉和她的姨娘就算在府中不争宠,也能一辈子平安顺遂。   可是她们却一心踩着别人的性命向上爬,费尽心思,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秦姝意和卢月婉相交甚浅,又因为与她一同嫁给了萧承豫,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自然不明白她心狠手辣的手段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的心么?   可是,这值得么?   “我能唤你姝意妹妹么?我应是比你大一岁,从前多在府中读书临字,祖父官职虽高,但脾气执拗,我又因素来不喜交游,闺中好友寥寥无几。”   卢月凝的眼睛宛如一潭清水,望着面前浅笑嫣然的少女,又道:“今日赴宴,我初见妹妹便十分欢喜,若秦姑娘不嫌弃......”   秦姝意在那样清澈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笑得眼睛宛如月牙,轻轻握住卢月凝的手。   “好啊,凝姐姐。”   上座的淑妃许是看见了女郎们的倦怠,伸手拿过身旁女官的羽扇,悠悠摇着。   “咸福宫里就这一点好,花卉繁多,如今姑娘们坐着也累了,不如走动走动赏赏花,也不失为一番美意。”   淑妃一发话,少女们都活泛起来,大家年纪不大,自然是更喜欢欣赏美好的事物。   秦姝意心下好奇,宴会都过去一半了,淑妃的宝贝儿子却还没入场,前世她落水后意识模糊,也未曾注意到二皇子是否在场。   郑淑妃千方百计为儿子选正妃,桓王却连咸福宫进都懒得进,还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如今要防着的是暗处的“野猫”,以及,谨慎赏荷。   在场的女子们都向湖边靠近,八月还带着点燥热,今日天气却好,微风拂过,反倒吹得人通体舒畅。   偌大的湖里种了满园的荷花,宛如工笔画,难怪郑淑妃赞不绝口,以此为傲。   卢月凝也站起来想往那边走,秦姝意揽住她的胳膊,笑盈盈道:“凝姐姐,那边太挤了,咱们找个高处宽敞的地方赏花岂不更好?”   她犹记前世野猫是从身后蹿出来的,回头瞧了瞧,那一处贵女们站着的地方与野猫正巧对上。   秦姝意不禁有些心悸,她对野猫的来处不无猜测,但看到那蠢笨娇蛮的郑淑妃,又觉得这位娘娘没有心计筹谋这件事。   只是现在,还是离得越远越好,这些是是非非,她不敢再陷入其中。   卢月凝点点头,任由少女牵着。   她们并没有去太偏远的地方,刚才的临水回廊南面是一大块翻倒的假山石,略有高度并不陡峭,堪称完美。   两人站在人群不远处,与湖边也隔了一小段距离,看着兴奋不已的世家贵女们。   突然,一只黢黑的野猫从回廊的藤架上窜了出来,直扑向面前的女子。   那姑娘靠近湖边,又受了惊,下意识往后倾倒,踉跄一下堪堪站稳。   身旁的小宫女却“不小心”推了她一把,少女“扑通”一声径直栽倒在了湖里。   此事显然在淑妃意料之外,众人惊叫出声,急忙往后退,又喊着会凫水的太监下水救人。  太监们虽然都下了水,一时间却都在水里扑腾,不仅没救出那浮沉着的女子,反惹得场面更加混乱。   卢月凝没看清具体情况,正要上前,秦姝意忙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勿动。   众人都在关心湖里扑腾的少女,秦姝意的眼睛却盯上了那只伤人的狸奴,黑猫在宫女的裙下钻出,又跑出了回廊。   它身形小,加上大家的关注点都在落水人身上,自然没看见这个“始作俑者”的去向。   扑了人却还能记得归处,果然是家畜,只是不知这个家畜的主人又是这深宫里何方神圣。   湖里扑腾着的女子呼喊声越来越弱。   千钧一发间,一个穿着宝蓝色素面直裰的男子跃入水中,利落地抱住湖水中挣扎的女子,将她放上岸。   这才抹了抹额上的水珠,露出一张秦姝意无比熟悉的脸。   冤家路窄。   正是化成灰烬也忘不了的人,萧承豫。   秦姝意的手不自觉地攥起,站在高处也看清了那女子的脸,还没说话,身旁的卢月凝看她出神,便捏了捏她的手指。   “是姜太尉的庶长女,姜蓉。”   与其他科举入仕的读书人不同,这姜太尉是纳捐买官。   姜家是皇商,本家在富庶的扬州,像极了吞金兽,不过这聚宝盆聚来的钱财大半都献给了当今皇上。   帝王家最怕的就是有皇嗣傍身的簪缨世家,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姜家姊妹入宫多年又无所出,全无威胁,故而颇得圣心。   姜太尉本人能力不强,但胜在八面玲珑、圆滑世故,故也集结了一众党羽。   他的庶长女?   两个嫡女嫁入皇家,府中只剩一个庶长女和次女,算算年龄,次女今年也不过五岁,尚不在议亲范围。   只是一个庶女也能坦然应邀,这姜家的势力不容小觑。   秦姝意细细回想,这位姜三小姐应该是奉了家族之名来讨郑淑妃欢心。   郑太傅是帝师,郑家又是举朝闻名的清流世家,倘能和桓王结亲,对姜家来说声望便可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儿,秦姝意的心头闪过一丝嘲讽。   这群人惯会拿家中女眷的婚事做交易,为自己谋利,不愧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过郑淑妃自视甚高,自然瞧不上皇商之女,所以这姜家最后为了上位,不惜以姜三姑娘的清白作陪,要挟桓王达成目的。   下流,可耻。   夏日衣衫轻薄,正午阳光烈,勾勒出姜家小姐曼妙的身体曲线。   今日赴宴的女子无不家世显赫,不管落水的是谁,传出去都于名节受损。   秦姝意只觉心冷,这布局者果然心狠手辣。 第5章   郑淑妃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头昏脑胀,正要发话把姜蓉带到咸福宫侧殿,外面便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皇后娘娘驾到!”   秦姝意来不及琢磨,忙牵着卢月凝走进人群,站在边上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众人簇拥着的皇后娘娘裴南筠。   裴皇后穿着一袭明黄色鸾凤宫装,罩了件藕荷色撒花薄衫,三千青丝绾成云髻,斜插两支赤金凤钗,腰间系了根孔雀纹宫绦,气度华美。   她蹙眉看着躺在地上并未醒转的姜蓉,嘱咐身边的女官道:“佩云,把姜小姐带到凤仪宫侧殿,再找太医来瞧瞧。”   女官垂首应是,身后两个小宫女便伶俐地搀了人起来。   “人是在我宫里出的事,姐姐半路截人是什么道理?”郑淑妃似乎十分不满皇后的举动。   裴皇后淡淡的看着她反问,“怎么?妹妹还嫌今日事情闹得不够大么?”   “可是......”   郑淑妃一心想要辩解,意欲斡旋,虽然她对这姜家女不甚欢喜,但是毕竟人是在她宫里落的水,只怕皇后带走姜三姑娘,她日后会落人口舌。   裴皇后的眼神却骤然变得凌厉,拔高了音调,“本宫听说淑妃与姜贵嫔素来不和。”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这件事郑淑妃是瓜田李下,硬吃了个哑巴亏,她咬牙行礼,“是妹妹思虑不周,此番便有劳姐姐费心了。”   话说完,裴皇后看向衣衫尽湿的三皇子,面上关心的神色不作假。   “承豫行事果决,这才救下姜小姐,本宫会如实转告给皇上,现在虽是酷暑,但是衣服湿了恐染风寒,你与承瑾身量相仿,不如随本宫去凤仪宫找身衣服换上吧。”   萧承豫拱手推辞道:“儿臣谢母后好意。生死大事,儿臣既然碰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理,只是母妃还在漪兰殿等儿臣,日后有空闲,儿臣一定再去拜见母后”。   离开时步伐沉稳,看着倒是十分周正有礼,殊不知这身好皮囊下藏了一颗狼子野心。   “你们也来吧,”裴皇后语气和缓了些,十分谦和,笑道:“本宫也许久没见到那么多新面孔了。”   秦姝意瞥了眼那个匆匆离去的身影,又看向笑盈盈的裴皇后,疑窦丛生。   前世自己落水醒来后,已经在咸福宫侧殿,彼时只看见了萧承豫和郑淑妃。   后来京中流言四起,谣传她与三皇子私相授受,她秉承着清者自清、越描越黑的想法,再加上对萧承豫情愫渐生,并未干涉。   却未料这竟成了后来给父亲定的罪名之一。   ——教女无方、败坏民风。   如今却有了变故,落水的是姜蓉,萧承豫没有留下,皇后中途截人,这些贵女也被邀去凤仪宫。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对了呢?   ——   凤仪宫内燃着淡淡的白芷香,殿中还放了消暑的冰块,众人进殿只觉得宛如处在世外桃源一般。   “佩云,将前些日子皇上御赐的太湖碧螺春拿来,送予各位姑娘尝尝。”   裴后回宫后收起了训斥郑淑妃时的尖锐,眉目淡婉,坐在上位含笑看着殿中的少女们,恍若家中的长辈一样平易亲切。   大家坐在殿中安静品着有价无市的太湖名茶,裴后也并不催促,只是与众人闲说着一些琐事。   皇后常年呆在后宫,对京中趣事并不了解,好奇的样子像极了学堂里的女学子。   期间又最喜欢听卢月凝讲,她是名满临安的才女,随手拈来一则故事就讲的妙语连珠。   一时间殿内气氛十分和谐,其乐融融倒比方才在咸福宫赏花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了半个时辰,殿外的佩云姑姑疾步走到皇后身边,与她耳语了几句。   裴后神色变得凝重,对众人说,“流言甚于明枪暗箭、止于智者。姜小姐落水一事有蹊跷,本宫自会明察秋毫,为姜小姐主持公道。”   “吾等既同为女子,便应知道女子在这世间的艰辛,回府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需三思。”   “臣女谨记。”众人纷纷应和。   “嗯,都来看看姜小姐吧,你们年岁相仿,也替本宫劝劝她。”裴皇后无奈地扶了扶额,这才往侧殿走去。   姜蓉已换上干净的衣服,正抱着膝啜泣,觉得自己落水被陌生男子救起,颇损名节。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还是裴皇后走上前,坐在她身边,轻声细语地承诺会还她一个公道。   卢月凝凑近秦姝意压低了声音道:“姜三姑娘方才还献舞来着。”   秦姝意倒是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她当时的注意力全在身旁的卢月凝身上,并没有看是哪家小姐上台演奏。   这就对上了。   看来这姜小姐如此伤心,不过是在担心郑淑妃对她印象不好,姜家与郑太傅关系不错,偏偏摊上这档子事,只怕日后会与萧承豫纠缠不清。   萧承豫的生母赵美人是皇上微服私访时带回宫的江南歌女,没有母家支持,人微言轻。   萧承豫本人又一心收敛锋芒,在朝中毫无根基,家世上与桓王萧承轩相比,又确实差了许多,任谁也想不到最后是他坐拥万里河山。   灭门之仇,她只恨不能手刃宿敌。   这一世哪怕要远离皇权更轶,却绝不可能让萧承豫顺利称帝,心中簇起一团暗火,抬头却对上了裴后探究的目光。   思绪一转,她蹙了蹙眉,神色凝重地向前迈了一步,坚定地看着抽泣的姜蓉。   “自古人生于世,命都是最重要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女子在这世道,活得更加艰难,一生圄于内宅,不能上战场为国征战,亦不能入仕考取功名。”   “不能死战、亦不能死谏,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恪守礼教驯化的三从四德。”   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   “姜姐姐,有多少人求生无门,你又何必因着虚无的名节二字一心求死呢?”   秦姝意说完,只觉心中吐出一口浊气,透过姜蓉,她似乎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那个阖府葬在皇权之下,无助也无力反抗的自己。   是的,她悔了。   她懊恼自己万念俱灰下饮下鸠酒、放火烧宫,她应该拼命活着,带着彻骨的恨意拉萧承豫陪葬,去黄泉为秦府上下一百条命赔罪。   侧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位从开宴就低调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秦小姐。   女子身量纤弱,相貌清丽,额角带着红肿。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瓷白的脖颈,阳光把她的身影割成了两半,一半罩在了阴影下,一半照在和煦的日光里。   襦裙上的棠花暗纹波光流转,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文人墨客常淡笔描摹的翠竹。   “说得好!”   门外一道带着笑意的清冽男声响起,拊掌以示赞同。   裴景琛把玩着象牙玉骨的折扇,丹凤眼微弯,薄唇翘起,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看清秦姝意的相貌后,眸光顿了顿,又笑道:“你说得很好。”   “小琛,莫要胡闹!”裴皇后绽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斥责着这位混世魔王。   “是某唐突,还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裴景琛后退两步,谦逊地朝秦姝意拱手道歉。   秦姝意本就没有生气,见状福身还礼,淡淡道,“世子言重了。”   “你既把自己看得轻如鸿毛,口口声声懊恼失节,干脆直接嫁给救你的三皇子不就好了?让你爹找陛下求道赐婚旨意,又不是什么麻烦事,何必刚醒就哭哭啼啼?烦得很。”   裴景琛单腿撑在窗边,瞳孔显出浅浅的琥珀色,轻狂无状,说出的话却一点不留情。   姜蓉原本还惊艳这裴世子容貌昳丽,结果还没说话就被他刺了个透心凉,心里更委屈,又不敢再哭出声惹他烦心,死死咬着唇。   在一旁站着的世家女眷们也有些震惊,但又觉得裴世子这样说也有几分道理,这样做确实也能解决根本问题,就算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她们从前只听过当今皇后有一个侄子,养在身边长大,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人生得极俊美,颇得圣心,是个闲散又风光的“花瓶”。   现在一见,传闻之所以是传闻也有道理,并不算空穴来风。   譬如这位世子说话确实不留情面,再譬如他就算是个“花瓶”,也应当是“花瓶”中最顶尖的那个,容色远胜方才剑眉星目的三皇子。   “裴景琛。”   皇后拧了拧眉,语气里带着点薄怒,转头揽着眼圈红肿的姜蓉,“好容易才劝住了,佩云,去拿本宫那套点翠嵌珠累丝银头面。”   那套首饰被装在精美的雕花木盒里,一眼便知绝非凡品,姜蓉止了泪,忙站起来行了个大礼,嗓音微哑,“臣女惶恐!”   裴皇后拉过她的手,将盒子放在她手中,声音柔和,“你此次进宫受委屈了,安心收着吧,世子轻浮无礼,这也权当本宫一点赔罪的心意。”   姜蓉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了礼盒,众人见状也纷纷告辞。   秦姝意和卢月凝走在人群后,裴皇后身边另一个侍奉的女官却追了上来。   “两位小姐留步,皇后娘娘有请。” 第6章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折返回凤仪宫。   还未入殿,便听得女子絮絮叨叨地斥责。   “走了那么久怎就半点长进也没有,那都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又不是军中士兵,你怎么还没个正形!”   青年嗓音清冽,心虚地反驳:“哪里没长进了?父亲和叔伯都夸我稳重了许多,可堪重任。”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了,那姜三小姐看着柔弱,可是被救上来后哭声可真是十分铿锵有力,侄儿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裴皇后气结,恨铁不成钢地说:“早知本宫就不该心疼你跟着哥哥戍边辛苦,理应让你多吹几年冷风长长记性!”   裴景琛默不作声,站在皇后身后,讨好地给自家姑母揉着肩膀。   “快过来,莫在门口站着。”   裴皇后还要训斥他,却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两个少女,声音又恢复了平常的温和,笑道:“清姿傲骨,宛若香兰,你们俩是谁家的姑娘?”   “礼部尚书秦诵舟之女,秦姝意。”   “监察御史卢缙孙女,卢月凝。”   一直安静着的裴世子抬头看了那身着石青色襦裙的少女一眼,手猛地顿住。   怎么是她?   他早该想到的。   裴皇后察觉到侄子的心绪,还以为刚才训他训得心中不乐意了,于是轻声道:“小琛,你刚回来还没见承瑾和明昭,你们许久未见也应说说话,莫生疏了。”   “是,姑母,那侄儿先告辞了。”   殿外吹进一阵微风,卷起他的袍角和额发,愈发显得郎艳独绝,他似乎兴致不高,又探究地看了秦姝意一眼,匆匆行礼就转身离开。   “早就听闻卢御史有个捧在手心里的孙女,才名远扬,不是男儿身,却胜似男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裴皇后眼含赞许,对着卢月凝点点头,又看向秦姝意,略一沉吟,道:“秦尚书一代名臣,骨气刚健,秦小姐果敢伶俐,有乃父之风。”   真挚平和,一番夸赞饶是两世为人的秦姝意听在心里也不禁熨帖,诗文中提到的“如沐春风”当属此列。   三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裴皇后不便久留未婚女郎,又让佩云姑姑拿了两个小盒来。   “这支翡翠玉簪步摇很衬秦小姐的衣裳,这根汉白玉梅花珠钗则跟卢小姐腰间玉佩合配。”   “这些都是本宫年少时的嫁妆,如今年岁渐长,再戴这些小姑娘家的首饰怕要惹笑话,理应把它们送给更合适的人。”   二人正要婉拒,裴皇后忙走下来压住她们的手,依旧是那样温婉的笑容,“莫不是觉得不如姜小姐的那套头面,嫌弃这寒酸的首饰了?”   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再推辞,收下了那两个礼盒,异口同声道:“谢娘娘厚爱!”   两个少女恭敬地接过雕花木盒,姜蓉那套头面虽十分雍容华贵,却太过招摇,两相对比还是手中拿的珠钗步摇典雅婉致,别有一番秀美。   走出凤仪宫,秦姝意拿着木盒,心中并没有太大波澜,反而卢月凝却有些意外的欣喜。   “姝意妹妹,你觉得皇后娘娘怎么样?”尾音上扬,她看起来确实很开心。   “端庄娴淑,是当之无愧的国母。”秦姝意真诚地赞扬着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可她没有说的是,就是这样好的人,后来被卷入赵美人巫蛊案。   恒国公裴南季自请削爵,又主动上交西北兵权,这才平息天子之怒,堪堪保住妹妹的性命。   可裴皇后最终还是被下令终身幽禁凤仪宫,在诸皇子夺嫡的前一年,油尽灯枯。   秦姝意嫁到王府后,难免要应酬宫中的交际,不过萧承豫一向置身事外,是以作为三皇妃,她满打满算也只见过皇后娘娘两次面。   一次是新妇入宫,给诸位皇室宗亲请安,那时裴皇后坐在首位,下首是宫中几个得宠的嫔妃,彼时嫔妃们都同情她嫁的是一位不得宠的皇子。   只有裴皇后拉住她的手,目光里带着艳羡和祝福,对她说:“高位者不一定事事顺遂,你们夫妻俩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裴皇后弥留之际子女都不在身边,她和已经嫁给桓王的姜蓉作为宗亲女眷入宫侍疾。   皇后娘娘很乖很听话,端来的药那样苦,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却从不让高宗入殿见她,嘴上说着担心病气传给圣上。   秦姝意那时不明白,死前却恍然大悟。   原来那是心死之人的恨意。   奄奄一息间,她抚上秦姝意的手,笑着问:“是明昭么?你来看母后了?”   秦姝意死死咬住下唇,回握住裴皇后瘦得脱了相的手,重重点着头。   裴皇后吊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想摸摸她的脸,声若蚊蝇:“母后......很想,很想你。”   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最后也没有触碰到她的脸,半空中脱了力,重重地坠了下去。   明昭公主萧珞,永初十年,前往北狄和亲;五皇子萧承瑾,永初十年,率兵镇压岭南叛乱;恒国公裴南季,自请削爵,一代帅才自此没落。   皇后娘娘亲缘寥寥,死时却那样平静,彷佛没有挂念,但又比谁都更凄惨。   她死前也没有见到她拼命等的人,她的子女和兄长山水相隔,千里迢迢见不到最后一面,而那等在殿外的君主,她却一眼都不想再看。   帝大悲,为裴后守灵七日,愤而呕血。   “宸”借指帝王,却成了裴后的谥号。   卢月凝抚上凉丝丝的木盒,喃喃道:“我也很喜欢皇后娘娘。她很温柔,很亲切。”   秦姝意看着出神的卢月凝,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遁入空门的母亲,凑近她耳边道:“我听说,五殿下丰神俊朗、温文尔雅。”   卢月凝很快从沉湎的情绪中回过神,颊边迅速染上两抹薄红,“姝意妹妹!”   秦姝意弯起桃花眼,以示无辜。   她确实没有撒谎啊,五皇子萧承瑾的确是个磊落正直的君子,只是素来体弱,一直没有娶妻。   前世高宗身体情况越来越糟,却迟迟不立太子,又因明昭公主的婚事跟五皇子生了嫌隙,日夜担心这位嫡子会逼宫,竟派他远赴岭南镇压叛军。   萧承豫称帝后,捷报送到了临安,同时送来的还有主帅萧承瑾染上瘴气,郁郁而终的死讯。   储君人选默然逝去,当真是天妒英才。   想到这儿,她不禁为这位素未谋面的五皇子惋惜,忙改口说:“卢姐姐,我说着玩的,你可别真喜欢五皇子啊,听说,他素来体弱多病呢!”   卢月凝的脸更红,“姝意妹妹,莫要非议殿下。”   “好姐姐,我错了。”秦姝意摇着她的胳膊,撒娇讨饶。   卢月凝的手指轻点她的鼻梁,叹道:“你呀!”   ——   回府正赶上秦尚书下值,秦姝意小跑着揽上父亲的胳膊,笑着往正厅走。   秦夫人心疼女儿一去那么久,没吃多少东西,特意下厨做了她爱吃的百合酥和荔枝乳酪。   “姝儿,你头上怎么肿了?快过来让娘看看!”秦夫人心细,一眼看见了她的伤,焦急地询问。   秦姝意闻言揉了揉,笑道:“就是不小心磕到了,没事的,娘。” 一边说着,一边夹了块百合酥,“女儿坐了那么久,眼睛都要饿花了。”   秦夫人听到这话,又看女儿兴致勃勃,便没有追究,转而殷勤地给她夹菜。   饭后秦姝意不再与父母兄长寒暄,借口涂药匆匆回房,她手中端着个小绣架,安静回想着今日一连串的事。   春桃拿着锦帕沾了药酒往她额上抹,传来一阵刺痛的凉意。   秦姝意脑海中不自觉勾勒出一个人影。   前世被打入冷宫后,萧承豫便断了她所有的消息来源,就连家族祸事都是卢月婉告知。   裴皇后薨逝,恒国公提前致仕,请奏回了故乡江陵,裴景琛走后,还引得许多恋慕他的京中贵女暗自神伤,临街相送。   自此这位纵马临安、风流不羁的世子便如这世间的一粒微尘,随风飘散,再没听过半点消息。   可这位世子殿下,前世究竟是怎样的结局呢?   ——   国公府,灯火通明。   仆从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片欢声笑语,自然是裴景琛戍边早归的缘故。   世子虽有些不务正业,但绝不下流,对仆从也是一等一的好,所以大家都是真心尊重想念这位多年未见的少主。   “你是说今日见到了那位秦姑娘?”   一个穿着月白云纹窄袖蟒袍的男子背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周纪要》,嗓音温柔。   “半点没变,还是那般伶牙俐齿。”   裴景琛慵懒的靠在桌边,看着桌上的残局,如玉的修长手指捏着颗黑子。   自弈乐在其中,漂亮的像一幅写意画。   拿着书卷的男子转过身,凤眼狭长,唇色苍白,腰间系着根玄色龙凤纹银带,乌发用和田玉冠束在脑后,长身玉立,姿态闲雅,露出几分翩翩的病弱,正是五皇子萧承瑾。   五皇子轻咳两声,笑道:“她没变,你应当高兴才是。”   裴景琛落下黑子,又伸手捏了颗白子,眸光微闪,并不作答。   反而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他又意味深长地说:“卢御史的嫡亲孙女也跟她在一起,似乎十分亲厚。”   “哦?”五皇子似乎来了兴趣,径自坐到裴景琛对面,手执黑子,“卢小姐素来不喜参加这种宴会的。”   裴景琛挑眉,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慢悠悠落下白子,“人家是不喜,又不是不去。”   顿了顿他又反问,“你怎么知道卢小姐不喜?莫不是暗中窥视卢小姐?好你个无耻的萧承瑾,我要告诉姑母。”   五皇子看着棋局,无奈地笑了笑,黑子已经落在棋盘上,“牙尖嘴利,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么,不遵礼教,流连风月。”   裴景琛正要反驳,院中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跟着那人便推开了房门,径直闯了进来。 第7章   裴景琛看向这位不速之客,眼里闪过一丝失措,只觉不妙。   少女的发髻上插着根鎏金蝴蝶簪,腕上戴着羊脂缨络手镯,穿着蜜粉色团锦苏缎长裙,杏眼长眉,五官与裴皇后有六分相似。   她风风火火地走来,甫进屋就娇斥道:“皇兄身子骨弱,来国公府饭都没吃上,就被表哥叫来看书弈棋,表哥的心也忒黑了些!”   裴景琛瞪了默不作声的萧承瑾一眼,也不甘示弱,“分明是你皇兄上赶着来国公府,他自己非要和我对弈,你这丫头怎么还这样不分青红皂白?”   五皇子看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得咳了起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萧珞的肩膀。   “好啦明昭,你也知道皇兄喜棋,好不容易赶上裴二回来,心里高兴,自然忘了时辰。”   少女撇撇嘴,低声埋怨,“从小到大哪次不是这样,皇兄和表哥都不愿意跟我玩,明昭长大了,又不是只会跟在你们身后的鼻涕虫......”   裴景琛声音清冽如冷泉,带着冰雪将融的暖意,下巴微抬,冲着棋盘的方向调笑。   “小跟屁虫,你既然长大了,就让表哥看看弈棋的本事有没有长进。”   明昭上前扫了两眼,眉头蹙起,杏眼微瞪:“本公主才不稀罕与你们下棋呢!”   说完转身就走,出了门口,又转头看着屋中两个风姿清俊的青年,催促道:“快来吃饭!”   “这就来!”   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裴景琛眼里带着慵懒的笑意,不急不缓地落下白子,声如碎玉。   “殿下,棋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白玉棋子落在棋盘的角落里,原本已经岌岌可危的局势,竟因这一子带出了微弱的生机。   五皇子凤眼中含着赞赏,看向对面懒洋洋的青年,音调微扬,放下左手的书卷。   “绝处逢生,好棋。”   ——   夜风微凉,悄悄将没关严的木窗吹开一角,院中传来阵阵蝉鸣。   榻上的少女蹙着眉头,眼角滑落一滴泪,显然梦境并不安稳。   梦里,她在漆黑的街道上提着晃动的灯笼,如同一缕幽魂。   身后传来马蹄疾奔的声音,秦姝意惊惶地小跑起来,眼前蓦然闪出一阵刺眼的白光。   她强忍着不适,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如同被人用钝刀剜开了心脏。   明明是凉爽的夏夜,装饰华丽的卧房里却燃着暖炉,女子半靠在宽大的拔步床上。   本应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此时却宛如一口枯井,双目毫无生机,身形单薄,面色苍白。   身旁的男人气度轩昂,眉宇间萦绕着几分愁绪,端着药小心翼翼地劝着她,“姝儿,喝点药吧。”   秦姝意只是执拗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冰冷刺骨,“三郎,杀了她。”   萧承豫低下头,贴心地吹了吹那碗黑乎乎的药,“那个给你下毒的侍女已经畏罪自杀了。”   他舀了药汁递到女子嘴边,又温声道:“我们还年轻,孩子会再有的。”   秦姝意直接伸手抹去颊边的泪,冷笑道:“王爷清楚,妾说的不是侍女。”   她直接端过药碗,一仰头喝了下去,声音再听不见任何波澜,“不会再有了。”   萧承豫伸手将人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长发,浑身紧绷着,却始终不发一言。   秦姝意看着那个面色苍白的自己,心一寸寸地冷下去,彷佛又回到了那个蝉鸣阵阵的午后,天气闷热的院中芭蕉都蜷缩起来。   侍女给她端来荔枝冰酪,春桃小心地用银针试了毒,见颜色如常才放心地端给她,又劝着她切莫贪凉,却没想到只小尝了两口,腹中便传来一阵剧痛。   她小产了。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甚至还没来这个世界看一眼。   可他的父亲却纵容着真凶逍遥法外,只是轻飘飘地安慰着“会再有的”,秦姝意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不会再有了。   从这以后,每次与萧承豫欢好,她都忍着作呕的冲动,事后一碗避子汤。   萧承豫似有察觉,断了她房中的药,只是先前灌下去的那些,到底伤了根基。   提着的灯落在地上。   秦姝意浑身冰凉,自她醒后发现重活一世,看到父母和哥哥,内心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哪怕是目的不明的赏花宴,她也并不惧怕,只想着只要小心避开注定的情节,就能安好的活着。   可现在,随着她慢慢回想起往日种种,却后知后觉的怕了,诚然这第一把刀是没有落在她头上,那暗处的冷箭呢?   饶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她也不敢笃定仅凭自己就能护住整个尚书府。   萧承豫心思深沉,初登帝位便下令抄斩发妻母家,提拔自己的心腹执掌六部,雷霆手段实在狠辣。   秦姝意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不恨的,单纯地相信只要与这些皇子保持距离,天大地大自有一席之地。   可当过往一幕幕在她眼前撕开,她再也不能淡然的视若无物。   父亲已官至一品,在朝中也算是中流砥柱;哥哥苦读多年只为辅佐明君、成就千秋伟业。   儒生以出相入仕为毕生追求,他们能坦然地放下一切吗?又,甘心么?   ——   “小姐,小姐?”   耳边响起春桃急切的呼唤声。   秦姝意缓缓地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伸手摸到了额头上的锦帕。   “怎么了?”   一说话自己先吓了一跳,嗓音已经沙哑的不像话。   春桃拧着新帕子上的冷水,给她换了帕子,眼底已经有了淡淡的红血丝,“小姐夜间着凉了,如今都昏了三天了。”   说着自己又哽咽起来,“都是奴婢不好,要是奴婢心细些,把窗户关上,小姐万万不会染上风寒……”   秦姝意失笑,强撑着力气揉了揉她的头,缓缓道:“傻丫头,怎么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啊?”   春桃擦了把泪,给她掖好被角,忙说:“奴婢真是傻了!老爷和夫人还不知道小姐醒了呢!奴婢这就去喊他们。”   不一会,秦尚书等人就匆匆赶来,神色憔悴,眼下青黑,一眼便知在秦姝意昏迷的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秦夫人坐在女儿床边,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家女儿,“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没事,爹娘方能宽心。”   秦尚书也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揽着秦夫人的肩,性格内敛的他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对秦夫人嘱托道:“有事就派小厮去礼部司找我。”   秦夫人笑着点头,又看向乖巧躺着的女儿,“你爹见你连日发热,担心得不行,特意向皇上告了假,如今你醒了,他也该好好处理攒下的公务。”   秦姝意看着走到门口的父亲,他年近五十,鬓边已添了白发,嘶哑地说了句:“爹爹下值给姝儿带栀春坊的梅花酥和茯苓糕,好不好?”   秦尚书怔了怔。   他在朝为官养成了情绪不外露的冷脸性子,哪怕心中对小女儿爱得深沉,也从不显山露水,故而秦姝意自小更与娘亲和兄长亲近,反而有些畏惧他。   自上次女儿梦魇便似转了性,肉眼可见的与他也亲近起来,慢慢的拉近着父女之间的距离,十分欣慰,连说了好几句记下了。   秦夫人看着父女二人的互动,也很高兴,守着秦姝意喝完药,说要多给菩萨上两柱香,笑着离开了。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秦姝意也没想到,自己这一病竟躺了半月有余。   暮秋过半,府里的草木慢慢显出颓意,秋日暖阳和煦,晒得人也倦怠,檐下风铃叮当作响,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姝意一时兴起,和春桃拿了扫帚扫着院中落下的芭蕉叶,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外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府里的小厮递了封信,道是御史府送来的。   秦姝意狐疑地接过来,入手温润,是上好的宣纸,一手簪花小楷十分秀美。   她粗略读了一遍,是卢月凝相邀明日一同去广济寺上香,这半个多月她都呆在府里,确实是有些无聊,读完这信连着眼睛都亮了亮。   临安有个不成文的风俗,阳春和暮秋都会去寺中上香还愿,女子多是求子或求如意姻缘,而男子则是求得榜上有名、锦绣前程。   广济寺是皇家寺庙却不设门槛,不拘泥于世俗男女大防,庙中多是得道大师,甚至京中许多贵人削发,也会选择广济寺,故而香火十分旺盛。   想到哥哥明年四月便要应试,秦姝意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她回房研墨写完回信,又让小厮送去卢府,应下了这个邀请。   晚饭后秦姝意与母亲说起这件事,秦夫人喜上眉梢,女儿肖似丈夫,体贴懂事却有些清傲冷淡。   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憋在心里,虽然同自己也亲近,却还是怯怯的,倘若这性格托生成男子倒也没什么,内敛安静是个能成大事、担责任的。   可偏偏是个女孩。   在秦夫人眼里,更希望这个唯一的女儿可以同其他姑娘家一样,明媚些开朗些,无忧无虑。   孩子开心,做娘亲的就很欢喜了。   从未听女儿说过这些母女间体己话的秦夫人,当下点头,答应了秦姝意的请求。   只一点,她也要跟着去上柱香,谢佛祖保佑小女大病得愈。 第8章   次日,秦姝意挑了件烟青色素面缎裙,发上插了支海水纹青玉簪,又拿了把青萝团扇,便要往外走。   春桃却赶忙拦住,拿出一件月白绣花小披风,眸中带着一丝担忧,责备道:“小姐风寒刚好,怎么能穿得这么单薄呢?若是上香回来再病了,可如何是好?”   秦姝意眯着眼睛看了看暖洋洋的太阳,伸出团扇遮着略有些刺眼的光,无奈道:“好桃儿,你来瞧瞧今天这日头多大,要是叫我穿了这披风,怕不是要捂出痱子。”   春桃看了眼自家小姐,抬头看了会太阳,好像确实有点热,可是小姐病刚好,实在不能吹风。   小丫头纠结了一会,终于下定主意再劝劝主子,却见人已经走出好远,只好抱着披风追了上去,“可是万一起风呢?诶,小姐,您等等奴婢呀!”   身后春桃小跑着追上,秦姝意与母亲先出了府,映入眼帘的就是两辆朱轮宝盖的四轮马车。   前一辆车的马鬃上带着暗色的红络头,正是上次宫宴后卢月凝乘的马车,可是后面这辆?   疑惑间,卢月凝已经下车站在了她身边,依旧是月白色的缠枝百褶裙,发上簪着那根梅花钗,亲切地唤了句:“姝意妹妹”。   她又恭敬地看向秦夫人,福身行礼:“秦伯母好。”   秦夫人瞧着卢月凝温婉娴静、礼数周全,也觉得喜欢,赞赏地朝她点点头。   后面的马车上的人也掀了帘子走了下来,是个穿着青灰马面裙的妇人,看着她熟悉的眉眼,秦姝意愣了愣。   只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一袭桃红色绣花襦裙,发上的玲珑山茶花珠钗在日光的照耀下栩栩如生。   待整张脸露出来,眉眼低垂,十分娇怯。   秦姝意的心中却如同掀起惊涛骇浪,死死忍住上前掌掴她的冲动,那行如弱柳扶风的少女,正是她日夜做梦都期盼着能杀了的人。   为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为着被酷刑折磨致死的春桃。   为着这人曾在朗朗乾坤下颠倒黑白,将一项又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往她头上扣!   “小女卢月婉,见过秦伯母、秦姐姐。”   少女神色羞赧,朝秦夫人行礼。   秦母看到女儿冷然的样子,猜测是二人初见还有些生疏,便主动上前扶起来卢月婉,又与旁边的妇人开口寒暄。   秦夫人性情爽朗、善于交际,赵姨娘有心迎合,两个妇人看起来聊得十分尽兴。   赵姨娘不动声色地对卢月婉使了个眼神,卢月婉会意,便来到秦姝意半步外,又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莹莹双眸里满是崇拜。   “秦姐姐芳名在外,妹妹虽不出闺阁,却也有所耳闻。早就听说姐姐少时随秦尚书游历,端方豁达,凛然正气不输男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秦姝意闻言却并不激动,神色漠然,淡淡道:“说来惭愧,我只听过令姊才思敏捷、学富五车,还未曾听过卢二小姐芳名,不过传闻一向如此,总是更偏重长者的。”   大周尊卑有序,长者自然德高。   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卢月婉年纪小倒无妨,但最致命的是,她的姨娘逼得正室夫人遁入空门,满京城有谁看得起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卢月婉的眼里闪过一丝阴狠,被明里暗里嘲讽了一顿,尚且不能还口,只能附和道:“秦姐姐说的是。”   她有意示好,这人却不承她的情,还真是跟嫡姐一样的不识抬举。   这个仇,她记下了。   总有一天秦姝意会跪在地上,匍匐求饶。   此时秦府的马夫也赶了马车出来,秦姝意借口想跟卢月凝叙叙旧,与她坐在了一辆马车里。   卢月凝上车后忍不住笑出声,语气轻快,却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竟不知,咱们秦大小姐噎起人来这样厉害,比起那日的恒国公世子还要损上几分。”   秦姝意忍俊不禁,眨了眨眼,一派底气十足的模样,“是贵府的这位二姑娘太矫揉造作,一句话里揣着十个意思,自己先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卢月凝看她这样神气的模样,又说:“这几日祖父公务繁忙,又赶上父亲年忌,姨娘让我在祠堂为父亲抄经,我实在是没寻到法子出府探望你。”   “妹妹,我这几日担心极了,你的病可好些了么?”卢月凝面露愧疚,神色关切。   秦姝意轻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日日憋在府里也无趣得很,还要谢谢姐姐想着我呢。”   卢月凝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神情是真挚的歉疚,“说起来这事倒是姨娘安排的,自从我娘拜进广济寺,我便再也没有去那里上过香了。”   “姨娘祈愿婉妹妹求得乘龙快婿,我于姻缘一事倒无欲无求,只是祖父年岁渐长,也想上柱香,祈求祖父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乘龙快婿?   秦姝意眸光暗了暗,心中嗤笑,又问道:“如此说来,姐姐是突然被赵伯母喊来的?”   卢月凝点点头,不疑有他,“姨娘与住持商量了要在寺中住一夜,为父亲办场法事,将事情安排妥贴后才与我说的。”   秦姝意面上沉静,却忍不住疑惑,卢月婉肖似其母,内宅女子争斗的手段层出不穷。   自己小产的前一日,赵姨娘还特意带了时令鲜果来探望她,不过是水果还是剧毒便不可知了。   她知晓内宅事难免腌臜,故而紧提着一颗心千防万防,在王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为护住腹中的孩子。   万万没想到,卢月婉和她那姨娘会在冰酪碗边淬上无色无味的丹参汁,每每想到这儿,秦姝意的心都如坠冰窟。   这对母女皆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心人,怎么可能会如此好心,带着府中嫡女来抛头露面、拜佛上香?   若赵姨娘一心为女儿求的是乘龙快婿,那首当其冲的障碍就是卢月凝。   大周嫡庶有别,况且卢御史素来偏疼这个长在自己身边的孙女,能够与其婚配的必是人中龙凤。   嫡姐尚未定亲,身为庶妹的卢月婉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更罔论在嫡姐之前定下一桩门第显赫的婚事了。   可如果这个嫡女遭遇什么意外呢?   受益者是谁不言而喻。   秦姝意突然想起,前世萧承豫房中有个跟了他很久的通房丫头,那女子朴实寡言,念在多年情谊,萧承豫待她自然不错。   可是卢月婉入府不久,便“碰巧”撞破了这丫鬟与马夫的奸情,越俎代庖,当即下令将这对“奸夫淫/妇”杖杀。   她那时匆匆赶到,却只见到淌了满地的血。   究竟是奸情还是冤屈,已死之人无可辩驳。   看着眼前对这一切恍若未知的卢月凝,秦姝意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竟有些喟叹,不知这算是好,还是不好。   卢御史将孙女养得太好了。   卢月凝虽有傲骨实则温善,不妄自揣测人性的恶意。她的祖父将她养成了世人交口称赞的才女,却忽略了她身边心狠手辣的庶母和庶妹。   这样纯善的人,会被恶鬼生生吞噬。   “凝姐姐,让你姨娘把大师请到府中做法事不是更好?”毕竟是御史府的家事,秦姝意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太冒进,只是谨慎地发问。   卢月凝莞尔一笑,点头道:“妹妹与我想到一处了,可姨娘说近日事务繁杂,担心在府中办法事会惹得祖父他老人家不快,左右住一晚就回去。”   秦姝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提醒她。   总不能直接袒露自己是转世之人,那赵姨娘和卢月婉都不是什么好人,让卢月凝上完香就跟自己回尚书府,这话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连她自己尚且对转生一世颇为忌惮,更何况是身旁的卢姐姐。   可卢姐姐是真心拿她当闺中好友看待,让她就此甩手不管,她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从小爹爹和娘亲就拿“君子九思”教养她,哪怕前世和卢月婉有那样深的仇恨,她也始终恪守着不能逾越的底线,不曾以阴谋诡计牵扯无辜之人,罔论现在自己身旁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这是个皎若明月的少女。   她有温度、有心跳、名满临安,年迈的祖父还在等她安然回家。   她不该沉沦深渊,落得一身污泥。   “凝姐姐,不若我今晚也在这儿落脚,我兄长明年秋试,我也想为他祈福。”   秦姝意笑意浅浅,颊边梨涡漾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娇俏灵动。   卢月凝面上又惊又喜:“真的吗?这......可是伯母会同意吗?”   秦姝意笑意更深,桃花眼波光流转,神采飞扬,“姐姐放心,我会同母亲好好说的。”   ——   山寺古朴巍峨,尽显皇家气派,山下草木都落了叶,这里却依旧是翠竹葱郁的生机勃勃。   庙中不时传来一阵沉重的撞钟声,寺内男男女女,香客络绎不绝。   广济寺建造面积宏大,青石路宽广,众人自觉分了两队向寺内走去。   秦姝意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静静地听着   殿内有规律的木鱼声,她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愿望。   “信女秦姝意,愿爹爹和娘亲身体康健;”   不求父亲得入内阁,不求母亲一品诰命,只求二老和和美美,无病无忧。   “愿哥哥学有所成、榜上有名;”   兄长苦读数十载,悬梁刺股,他不该是汲汲半生的惨烈结局。   “愿前世所有欺我辱我的人半生痛苦、舍命所求终不可得。”   爹娘以君子风尚要求她,却也教过她,这天下没有白受的委屈,宿仇也没有不杀的道理。   秦姝意双眼紧闭,脊背挺直,殿中沉香袅袅升起,让人不自觉的宁静下来。   大殿内的朱红幕布后站着个束着高马尾的男子,一身鸦青色缎面圆领袍,额间系着素白缀玉抹额。   那双丹凤眼蕴着笑意,悠然地摇着象牙折扇,目光却聚在安静跪着的少女身上。   裴景琛打量着跪在明处的秦姝意,一束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显出一种脆弱而坚韧的美。   “她似乎瘦了。”   青年心中蓦然闪过这个念头。   秦姝意站起身,敏锐地察觉到目光,将手中的香插在香炉后,转头看向角落里的朱红幕布。 第9章   风吹幕布,不见人影。   但秦姝意刚才确实感觉到了一个眼神,虽无恶意,但被人这样看着到底不太舒服。   “施主”,香炉边的和尚唤了她一声,友善地看着她,也看向那幕布的方向,神色歉疚。   “施主是要找玄空师叔吗?师叔云游未归,施主若有事相求,不如等下次吧。”   原来是玄空大师的禅房,秦姝意忙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日没休息好,有些累了吧。   上完香,秦姝意便跟着母亲出了大殿,提了要和卢月凝在寺庙住一晚的事情。   秦夫人担心她,果然不同意,又软磨硬泡了好久,才得了许可,但秦母不放心,又去找住持要了一间客房,也说要住在这里。   不一会,便走来一个面庞稚气未脱的小和尚,对众人双手合十,憨态可掬,语气轻快。   “施主还请往这边来。”   先前香炉边的和尚拉过小和尚的僧袍角,双眸沉静,耐心叮嘱。   “来者俱是客,后院客房已分毕,师侄莫要带错了贵人,好生伺候着。”   小和尚笑嘻嘻地点头,双手合十,脆生生承诺道:“师叔放心。”   ——   年轻的小和尚带她们来到后院,热情地介绍着,秦姝意却被角落里的一棵参天古柏吸引了目光。   前世她也常来广济寺上香祈福,不过就是在前殿挂个求姻缘的木牌,匆匆而来匆匆而归,从未留宿,所以不知道这临安广济寺还种着如此壮观的一棵古树。   站在古柏前,秦姝意抬手触到冰凉的柏叶,心头却涌上一股流泪的冲动。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   在时间的冲刷下,谁记得谁?   谁又能救赎谁?   她死了,却承天道垂怜,又活了下来。   一条命,一家人,一条根本看不到尽头的路,秦姝意孤身提灯行走,前路漫漫,却不敢停步。   她怕重蹈覆辙,她怕前功尽弃。   她怕爹爹和哥哥弯下膝盖,哀求天子善待发妻;她亦怕娘亲拿着那根平安结坦然赴死。   那样闻之泣血的结局,再不敢闭眼回想。   “秦施主?”   耳边响起一声呼唤,嗓音低沉,是个身披袈裟、风尘仆仆的僧人,他一下下地抚摩着自己手间的佛珠,淡淡道:“施主近来可安好?”   秦姝意讷讷将双手合十,疑惑地问:“大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僧人眼中如古井无波,“既来之,则安之。天赐机缘百年难遇,往日之日不可追,施主既得往生,心结也应解开,何必拘于梦靥。”   秦姝意眼眸锐利,又渐渐黯淡下去,只轻声道:“大师慧眼,只是家父从小便教育我,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的声音中还带着点病愈后的沙哑,又道:“待心愿已了之时,小女子自然不会有心结。”   僧人抬眸看了她一眼,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因果轮回罢了”,说罢便摇摇头,转身离开。   那给她们介绍的年轻和尚见到这一幕,却一路小跑了过来,激动地看着那个离去的身影,喃喃道:“玄空师叔?师叔不是云游去了吗?”   他又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这才看向一旁站着的秦姝意,“施主请跟小僧来,客房在这儿!”   秦姝意敛下眸中的失意,小步跟上年轻僧人。   后院依山而建,草木繁盛,潺潺的溪流穿山而过,风吹山林带出瑟瑟之声,竹林清幽,倒是极好的悟道之地。   只是卢月凝的客房偏偏在西厢房的角落里,与其他人的房间都隔了一段距离,落在秦姝意眼中,便有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秦姝意不便参与御史府安排的法事,提前说好晚饭后要来卢月凝房中找她下棋,也回房休息。   ——   青石路的尽头,不起眼的禅房中燃着沉木香,竹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牌,奇怪的是木牌上并未署名。   先前离开大殿的裴景琛正跪在蒲团上,收敛了人前的玩世不恭,长睫低垂,薄唇紧抿,姿态十分恭谨。   磕了三个头,他才缓缓地站起身,向在竹榻上打坐的玄空作了个揖,“大师供奉家母排位多年,裴某无以为谢。”   僧人睁开眼,淡淡道:“国公和夫人对贫僧有再造之恩,这是贫僧分内之事,世子言重了。”   裴景琛拿起桌上的折扇,敲着单薄的手心,恍若无意地问道:“大师回寺却瞒着僧人,可方才又匆匆出门见了秦家小姐。难道,她与佛祖有机缘?”   玄空并未答话,摇摇头,“无所来处的虚渺之事,世子无需顾虑。”   裴景琛轻笑着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又听到玄空无奈的提醒。   “一切未见定论,世子还是莫要强求的好,因果轮回,世子欠下的恩债早已还清,又何必为难自己?”   那双停留在竹门上的手顿了顿,却还是坚定地推开了那扇门,“是,裴某谨记。”   清冽的尾音夹杂笑意,青年的眼中却是数九寒冰的落寞,摇着折扇的身影渐渐走远,步伐却有些急,全不似往日从容。   他回京尚未还多年前的一桩恩情,怎么能算一身轻松呢?玄空是得道高僧,窥见天机不足为奇,对他的规劝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理智告诉他,应该抽离自己的情感,更应远离轻易便能牵动自己情绪的人,但心里却满是少女手抚古柏时悲戚的眼神,和她孤决的性情。   那样单薄,孑然一身,彷佛下一秒便要随风而散,片片碎裂成透明的星屑。   ——   夕阳落山,后院客房已经映出影影绰绰的烛光,两个少女正对坐弈棋。   秦姝意看着对面坐着的少女,带着清浅的笑意,落下白子,“凝姐姐,你输了。”   卢月凝蹙眉看了看棋局,恍然大悟,莞尔一笑,“好一招声东击西,倒叫我后院失了火。”   秦姝意赢了棋,面上却没有任何骄矜之色,反而凝重地看着卢月凝。   “姐姐棋风稳健,是正统的君子之道,却不知这世上多的是居心叵测的小人手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诚然是兵法的上上策,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也不可无。”   第一才女的名头不是世人两句吹嘘追捧,卢月凝自然明白,秦姝意并不是单纯与她探讨棋道。   人生如棋,四方盘上的拼杀皆在上演真实的人生,落子无悔,正如脚下的路。   害人之心?防人之心?   卢月凝心中已有了计较,捻起一颗黑棋,压了压声音,“谢妹妹提醒,我会留心的。”   该说的已经说完,秦姝意是旁观者,只需要稍微点拨一下这识人不清的当局者,自然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姐姐许久没来广济寺,也该去见见卢夫人。”   卢月凝的手指颤了颤,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哀伤,“哪还有什么卢夫人,现在应该叫法慧师太了。”   秦姝意盯着对面少女微颤的指尖,伸手接过那枚黑子,“可是姐姐心中还有卢夫人。”   “啪嗒”一声,黑子落入棋盅,霎时再也追溯不到棋子踪影。   良久,烛火晃了晃,卢月凝似乎平复了心绪,展眉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秦姝意解下来时披着的月白绣花披风,给卢月凝系着衣带,桃花眼中漾着半湖春水。   “更深露重,姐姐披衣出门也暖和些。”   纤白的手指往上一挑便是一个精巧的蝴蝶结,她低声安慰道:“今日上香,我听见寺中大师道,往日之日不可追,姐姐莫要画地为牢、囚住自己。”   卢月凝眉眼坦然,神色从容,又点了点头。   ——   一室烛火摇曳,秦姝意面上覆着一方沾了水的锦帕,手中握着一柄利刃,靠在门边。   山寺寂静,卢月凝的房间虽然偏僻,但女子声音尖利,喊叫起来自然会惊醒寺中当值的僧人。   所以如果真应了她的猜测,赵姨娘母女用下流手段对付,首选便是迷香,将人迷倒,再行不轨之事,届时只会百口莫辩。   广济寺恩承皇家香火,贼人能混进寺中并不容易,人多了反而引人注目,至多两个。   凉夜温和,秦姝意听着蜡烛的“噼啪”声,心猛地狂跳。   前世嫁入王府后,萧承豫曾手把手地教她自保之法,她学得很认真,学到的招式自然也不是花架子,却有一点不足,那就是她从未杀过人。   所以她在赌,赌只有一个贼人进屋,赌她趁其不备可以一举击晕。   这是赌死,亦是赌生。   今日午间,秦姝意已经仔细地观察了整间客房,许是当时寺庙的建造者希求周边环境雅致,所以每间客房都开了一扇后窗。   开窗便是翠竹葱郁、清溪潺潺。   如今倒是方便她将打晕的贼人丢到山后,潜回自己的房间后,到时随便找个由头将当值的僧人喊来,把事闹大,引开另一个放风的人,此事便算了了。   支走卢月凝自然也在她的计划之中,若是贼人早早蹲守,自然要等“她”离开后再下手。   秦姝意会使刀,虽然没杀过人,但自保绰绰有余,倘若她们二人都呆在屋里,贼人恼羞成怒进屋,仅凭秦姝意,绝不可能敌得过两个大汉。   她先前说了那样一番话,本就有些突兀,目的是让卢月凝留心赵姨娘母女,却并不想那么早就印证自己的话。   如此循序渐进才是最稳妥的法子,既防居心不良之人狗急跳墙,又能掩盖自己是转生之人的事。   院中一丛繁盛的灌木后,果然蹲着两个蒙面人,一身夜行衣,腰间佩刀,盯着远处客房里昏黄的烛火,绝非善类。 第10章   “这两个女人怎么话那么多,都去了许久还没出来!要我说便将她们统统绑起来,也叫咱哥俩尝尝这大家闺秀的滋味。”   其中一个似乎蹲得有些不耐烦,额上一道狰狞的刀疤,说着下流话,语气里是遮掩不住的兴奋。   另一个带着兜帽,瞧不见面容,闻言呵斥道:“没出息的东西,主母说了绝不能将那秦家的牵扯进来,等这票干完,你还用担心没有美娇娘相伴?”   刀疤脸看着穿着披风出来的女子,恨恨道:“老子等了那么久,可算出来了。”   “怎么瞧着高了些?”蹲在刀疤脸身边的男子似乎有些疑惑。   刀疤脸一早就想着卢大小姐雪肌玉肤,心里是按耐不住的激动,被同伴的话浇灭了心头的兴致,十分不悦地反驳道:“哪里高了?秦家的那个穿的就是这件披风,我认不错。”   看着身旁的同伴有些松动,面上却依旧谨慎的模样,刀疤脸更加气愤,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怎么跟主母交差!”   似乎也是。   看着那穿着披风的女子越走越远,夜间本就看不清的男人只好点头同意,虽妥协了,但还是叮嘱道:“得手后别弄那么大声,来人我会学三句猫叫,掩护你伺机遁逃,莫要迟疑。”   刀疤脸的心思早就飘到了客房里,巴不得现在就飞过去搂住屋里的美人,哪里会有耐心听同伴在说什么,不耐烦地摆摆手。   “行了行了,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女人,也值当你这怂货这样担惊受怕的。”说完弓着腰从藏身处悄悄走了出来,慢慢向那亮着灯的客房走去。   刀疤脸走得匆忙,自然没注意到藏身之处站了另一个青年,身量颀长,融于沉沉夜色。   “喂,干嘛呢?”   带兜帽的男子头顶投下一道阴影,察觉不对,正欲提醒那远处矮身行走的刀疤脸,顷刻之间,就被身后的人捏住了下颌,喉咙呜咽着,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青年的指间带着层薄茧,看着消瘦,力道却极大,似乎要捏断他的下巴,清冽的声音宛如地狱里的修罗,揭开他的兜帽后轻哼一声。   “佛门净地,竟也出了这样的败类么,屋里是谁?”   和尚闭着嘴摇了摇头,斜着眼睛不予解答,可下巴瞬间脱了臼,彻骨的痛意传至四肢百骸,眼眶已经出了血,忙从喉头溢出一句细碎的话。   “是卢家......卢大小姐......”   裴景琛被吊起来的心松了下来,想到自己那个光风霁月的表兄,又轻轻地笑了笑。   殊不知,他的笑看似温柔,落在被他抓着的和尚眼里,又是另一道催命符。   青年恍若不经意地瞥了和尚一眼,薄唇轻启,语调慵懒。   “你这次可真是惹错人了,待我先还个人情,自然有人上赶着让你,生不如死。”   言罢一记掌刀劈下,和尚立马晕死过去,失去了意识。   刀疤脸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行走,将窗纸戳出个洞,却没见屋里的人,只隐隐看见床上的被子隆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原来是在床上。   他淫/笑一声,并未细想,便伸出燃着的迷香轻轻往房中吹,神情专注。   裴景琛支着下巴看了一会,仿佛融于夜色,站在他身后,不等他反应过来,扇柄已经敲上了刀疤脸的后脖颈,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姝意的面上系着一方提前沾了水的锦帕,安静地站在门后,乍一听到窗外重物倒地的声音,心跳如鼓。   借着微弱的烛火她看见了伸进来的细香,那倒地的应该是今晚的贼人。   可另一个出手的人是谁?   刀紧紧地握在手中,她的手心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来人应当不会杀她的吧。   倘若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的话,她也无话可说,只是一想到爹爹娘亲和哥哥,便浮上层万蚁噬心的痛。   可是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倒地的并不是今晚的贼人,而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或许是路过的丫鬟,也或许是巡夜的和尚,唯独不是赵姨娘的人。   秦姝意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单薄的脊背后已经冷汗岑岑,这是最坏的可能,但并不代表这不会发生。   半夜来访的,还能有什么好人?   既逢绝境,她必须自保。   那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急不缓,倒十分悠悠然,随后木门被轻轻推开。   秦姝意的脑中倏然闪过“先发制人”四个字,用了最狠的力道,果断持刀向前刺去。   屋中烛火未剪,还有些昏暗,秦姝意潜意识觉得来者有些眼熟,应当是个男人,但不敢迟疑,一脚踢他下盘,转刀攻侧肋骨。   那人似乎有些惊讶门后竟然藏着个人,不免顿了一下,但下意识的步伐更快,转身抢过了她的刀,反手将秦姝意抵在墙边。   那方素白的锦帕掉落,带着一阵微弱的掌风,利刃停在她瓷玉一般的颈间。   房内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静止,秦姝意下意识闭上了双眼,鼻端是一阵幽幽的冷竹香,只能听见两个人同样混乱的呼吸和心跳声。   良久,对方收起了短刀,松开抵着她的手,入耳是熟悉的清冽嗓音,尾音勾着笑,如同一根羽毛挠在她的心上。   “好久不见,秦姑娘。”   周遭的一切彷佛又开始流动,靠在墙边的少女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对面的青年,桃花眼中沉静如水,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恭敬地唤了一句。   “世子。”   裴景琛瞥了一眼手中的刀,刀身还折射着银光,但是刀口略有些厚,不算上品。   他伸手将刀递给面前的少女,“秦小姐,方才你差点杀了我。”   秦姝意闻言有些脑中停顿一瞬,如果没记错的话,刚才差点被误杀了的应该是她吧。   少女垂眸遮住眼中的狐疑,思绪迅速发散,自己半夜拿刀站在门后,对来客一顿猛刺的行为属实是有些惊世骇俗,该如何解释。   年轻的世子站在她对面,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少女坦荡地站在原处,语速飞快地解释。   “方才这屋里屋外叽叽喳喳地响,许是有老鼠撺掇,妾怕极了,才出此下策的。”   裴景琛饶有兴趣地看着淡漠的少女,并没有质疑,反而轻叹一声岔开话题,“秦小姐,方才是我救了你。”   少女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愣一下,才讷讷道:“多谢世子。”   青年脸上挂着笑,似乎还在等她继续说,但少女却只简单地道了句谢,似乎再多说一个字都是煎熬,他看着波澜不惊的少女,心中突然涌起浓浓的失落感。   裴景琛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莫非,他真的被边关的风霜吹成了军营糙汉,变成了当今临安城少女们最排斥的样子?   秦姝意如果有探视人心的能力,窥见对面人这样的想法,只怕会嘲讽一顿。   感谢?   她都不知道裴景琛带着怎样的目的,为何会突然出手救她,何谈感谢?这裴世子像一个谜团,秦姝意只想敬而远之。   但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什么好事,思量再三,她还是主动开口问道:“世子为何在此?”   裴景琛看着桌上胜负已定的棋局,回过神,并未接话,反而笑盈盈地问:“秦小姐执白子?”   秦姝意伸手拂乱棋局,随手捻起两颗棋子,淡淡地说:“妾执黑。”   “哦?”   裴景琛啧了啧嘴,黑棋每一步都极其稳妥,看似步步紧逼、占了上风,实则一举一动都在白棋的局中,引它亮出底牌。   最后,擒贼擒王,直捣黄龙。   有些人无需和对方有太多接触,仅凭几句话、几个动作便能揣测出对方的人品性情。   不巧,裴景琛正是这样的人。   他幼时丧母,跟着裴皇后在深宫生活;稍大些又被恒国公带去了战场,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见惯了人情冷暖,学的就是揣摩人心的本事。   这秦家女郎,分明是布局者。   当下也懒得揭穿,他端起棋盅,示意秦姝意将棋子放进来,轻声道:“裴某散步消食,正巧走到这里,看见有老鼠鬼鬼祟祟,路见不平自然,拔刀相助。”   最后的四个字念得尤其和缓,似乎在舌尖打了一个圈,秦姝意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自己方才的疑问,只不过这解释同他这个人一样,可信度十分低罢了。   秦姝意将棋子放进棋盅,对上裴景琛的眼神,勾了勾唇,“妾是来找卢小姐赏月赋诗的,太可惜了,姐姐偏偏不在。”   挑衅味儿十足,大半夜还消食赏月的人,古往今来恐怕找不到第三个。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站在烛光下,窗纸上映出二人的剪影,少女堪堪到青年肩膀,却并不显弱势。   裴景琛放下棋盅,瞥了眼窗外,说道:“那两只老鼠已然无碍,秦小姐今夜可以安心歇息”,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与秦姝意讨论今夜的星星亮不亮。   说完施施然踱步到了门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扭过头来,看着纤瘦的少女。   秦姝意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便安静地等着他嘱咐,模样十分乖巧。   裴景琛失笑,丹凤眼神采奕奕,寂静中只听见他说了句:“秦小姐,你瘦了些”。   似乎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唐突,想起表兄上次暗讽他的话,又笑道:“你该多吃些,免得握刀都没力气。”   青年的话说出口又皱了皱眉,怎么感觉越描越黑,越说越不对呢?   秦姝意面上有些挂不住。   她能把自保的招式记住已经不错了,如今竟然被嫌弃是花架子,这人说话竟这样不留情面,实在是过分。   奈何刚承了他的恩情,又不能说得太刻薄,真是叫人不痛快,只好咬牙道:“谢世子提点。”   可怜裴二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惹得佳人不快,看着不远处的少女面颊显出绯色,不由心中一动,耳根染上一层诡异的薄红。   待卢月凝回来,亥时已经过半。   月落中天,秦姝意打着哈欠告辞,今晚这一折腾,实在是累极了,沾了枕头便睡过去。   一夜无梦,神清气爽。   却不知长夜漫漫,有人翻来覆去,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   第二日清早,众人开门见到的便是一副这样荒诞的图景。   那位金尊玉贵的恒国公世子慵懒地坐在石凳上,手中拿着根细长的杨柳条,逗弄着两个倒在地上的壮汉。   柳枝明明柔软,可抽在那两个人身上,却似带着倒刺的长鞭,毫无还手之力的二人痛苦不已。   广济寺一向肃穆,此番情形也算百年难得一遇,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那两个壮汉的眼神瞥向人堆里的赵姨娘母女,可惜嘴上封着布条,只能呜呜地出声。   赵姨娘紧紧握住女儿颤抖的手,她的长相温婉秀致,颇有江南女子的风范。   可她此刻的眼神却宛如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呸”了一声,骂道:“淫贼,合该诛其九族!”   两个壮汉神色凄惶,再也不敢看站在一旁的赵姨娘,这些细微的变化落在裴景琛眼里,他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义愤填膺的妇人。   “淫?这位夫人似乎十分清楚。” 第11章   被裴世子冷不丁的一激,赵姨娘的身形晃了晃,但还是强撑着笑,解释道:“妾身瞎猜罢了,这样穷凶极恶的相貌,还惹得殿下亲自出手教训,必然不是好人。”   裴景琛看着手持戒尺的住持,冷声道:“此二人昨夜行窃不成,还欲杀人灭口,按我大周律例,其罪当诛。”   他的声音顿了顿,又冷声说道:“只是其中一个是您寺中僧人,还需便宜行事,望方丈先按寺规惩处,晚些大理寺会来提人。”   僧人?   秦姝意看向那两个已心如死灰的贼人,猛然发现其中一个确实有些眼熟,正是昨日香炉边站着的和尚!   难怪卢月凝的客房在最偏僻的角落里;难怪贼人能轻而易举地混到寺中图谋不轨;原来是这泱泱的广济寺中出了内鬼。   蓄着白须的住持觑着裴景琛的神色,见他眉眼凛然,自是不能周旋,便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表态道:“此番是老衲座下弟子糊涂,世子放心,此等孽障老衲绝不会姑息。”   裴景琛捋着手上的柳枝,扫了住持一眼,轻嗯一声,淡淡地说:“贵寺既承圣上的恩德,天子脚下更应该诚心侍佛,住持应多上心。”   那年迈的住持闻言,手指微颤,这孽徒八面玲珑,往日里又孝敬了他不少钱财,不然也不会在这寺中来去自如,不住地点头应是。   “世子心怀大义,小女子感激不尽。”   人群中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盈盈向前迈了一小步,福身行礼,一把嗓子甜腻的能流出糖汁。   裴景琛剑眉挑起,眼睛却看向那少女身旁如翠竹抽枝的另一个姑娘,眼眸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光流转,“你谢本世子什么?”   卢月婉闻言神情更加羞怯,完全是小女子春心萌动的模样,柔声道:“若不是世子将这两个贼人绳之以法,怕他们会做出不少恶事呢,小女子每每想到,都心惊胆战。”   秦姝意瞥了眼卢月婉,眉头一挑,露出几分轻蔑的神色。   这卢月婉的演技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瞧瞧那泫然欲泣的委屈,真真是我见犹怜。若不是秦姝意早晓得她这人内里如败絮,只怕也会当她这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裴景琛捕捉着秦姝意脸上的每一个小表情,心里升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少女面上冷性冷情,可在至交好友面前是娇俏灵动的好妹妹,又是赏月又是挽胳膊。   在姑母和那个哭哭啼啼的姜三小姐面前,可以洋洋洒洒说一大串。   就算站在矫揉造作的卢二小姐身旁,也有生动鲜活的小表情。   唯独拒他于千里之外,没有寻常少女对待救命恩人的娇羞也便罢了,还出言挑衅。   他昨夜愁得一宿没睡,生平第一次生出这样浓烈的自我怀疑,不仅开着窗赏了一晚上的月,心脏的跳动也十分异常,还带着一丝细微尖锐的刺激,烧得人心灼灼。   明月皎皎,恰似故人。   偏他对秦姝意生不出一丝不耐烦,扫了眼她身边那捏着嗓子说话的女子,笑意不达眼底,“如此,姑娘便该好好想想怎么谢本世子了。”   裴景琛在京中走马斗鸡、赏舞听曲儿,虽是纨绔,但他的家世道一句万人之上也不算过分。   再加上风流不羁,生得俊美,一番话说得含情脉脉,惹得不少来上香的少女芳心暗许,饶是存了心勾他的卢月婉听了也面皮微热。   裴景琛随手掷开柳枝,轻叹一声,“可惜有的人却只觉得这是理所应当,裴某上赶着,也得不到半点谢意。”   秦姝意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惊讶,他这是什么意思?   堂堂世子,竟然就因为自己昨夜没有像卢月婉这样夸赞他,便埋怨上了?说出去不让旁人笑掉大牙才怪。   枉她昨夜担惊受怕,又存了怀疑他的心思,以为他这人会有多么高深莫测,现在看来,分明像个吃不到糖就赌气的小孩儿。   他不是自诩风流么?   秦姝意心念一转,扯了扯嘴角,也学着卢月婉那样小鸟依人的神态,面色羞赧,“世子朗如日月,自然不会与这样不懂规矩的小女子计较。”   裴景琛平日有颗九转玲珑心,此刻却成了块呆木头,注意力停留在“朗如日月”上,秦姝意竟是这样想他的吗?   有匪君子,朗如日月。   她愿意这样赞美他,就说明对他还是有一点不同的吧。   心情愉悦了起来,他笑道:“秦小姐善解人意,散了裴某心头的郁气,是裴某应当谢秦小姐。”   说罢,还真的拱手行礼,神采飞扬,越发显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秦姝意愣了愣,没有察觉到裴景琛对她已经熟稔到只用“你我”相称,下意识地回了个礼,脱口而出,“不足挂齿。”   嘱托完后续事宜后,裴景琛自然告辞离开。   卢月凝看着这两个人之间奇怪的互动,把心头的疑问压了下去,秦妹妹做事一向谨慎,与裴世子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她怎么能这样无端猜测两人的关系呢?   实在是小人之心了。   ——   春桃端着碗杏仁粥,看着院中那道翩跹的身影,她家小姐自从上完香回来就像变了个人,拧着一股劲,竟每日早上都开始雷打不动地练起武来。   一开始是在院子里扎马步,后来还让大公子给扎了个稻草人,不知从哪里拿了把刀,动了真格。   秦家府上三辈都走的科举入仕,还没出过武状元,春桃初时吓得不轻,偷偷将此事告诉了尚书和夫人。   但小姐说自己体格太弱,总是不舒服,振振有词,看女儿确实精神了许多,老爷他们也便纵着小姐,后来也慢慢习惯了。   ——   冬阳倦倦,临安城近日阴寒,难得出了太阳,模模糊糊地照在窗子上,院中鸟雀鸣啾不停,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凉意。   秦姝意难得赖床,留恋着被窝的温热,倦怠地伸了个懒腰,不知是不是习武的原因,这段时间噩梦做得倒少了,人也精神了许多。   不过她的心思却在另一件事上,今日小年夜,照例是要去参加宫宴的。   大周开国的太/祖皇帝白衣出身,重视民间疾苦,也学了百姓团圆的风俗,故而每逢小年这日,总会宴请朝中肱骨大臣,以示皇家宽和仁慈、与民同乐。   秦姝意揉了揉额角,心头冒出几分不嗤,哪里有什么与民同乐?   不过是拉拢群臣的政治手段罢了。   上位者总担忧自己的皇位坐的不够安稳,平日打臣下的巴掌多了,年底不给个甜枣怎么说的过去呢?   一想到那历来虚与委蛇的宫宴,她便生出几分头昏脑胀。   起身披了件薄袄,一头乌黑秀丽的发高高扎起,看着镜中利落的长发,秦姝意心中莫名闪过裴景琛的身影,他素来也喜扎高头发。   察觉自己思维走偏,她忙收敛了那些奇怪的念头,吩咐春桃道:“快去拿个手炉来,我要去松涛院。”   春桃见她神色匆匆,眼里却并不惊惶,忙去取了暖炉,放了几块赤红的新碳,关切地说:“大公子此时应在温书呢。”   秦渊备考辛劳,明年便要应试,搁在以往,秦姝意确实不会主动打扰。   但今日她有事相商。   往年兄妹两人都是轮换着参加宫宴,今岁轮到了秦姝意,但她近日心绪杂乱,便想央哥哥替她一趟。   ——   京郊大营,一匹通体雪白的银鬃马如一道闪电在众人眼前划过,穿着佛头青杭绸夹袍的青年稳稳地坐在马上。   他手执一把长弓,烈马离箭靶越来越远,指间的弓弦也越来越弯,电光火石间,长箭“噌”地离弦,破风而去。   箭靶边的小兵不可置信地看着射入箭靶三分的羽箭,激动地敲响了手中的锣。   “正中靶......靶心!”   校兵场上一片沸腾,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年轻的新士兵们血气方刚,初入营哪里见过这样过瘾的招式,齐声喊着“世子英武”,一声赛过一声。   裴景琛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身下的马似乎知晓主人的事情已经完成,放慢了速度。   他发上一根玉白的发带随风飘扬着,转头睥睨地看着众人,鲜衣怒马、眉眼飞扬。   青年随手将弓扔给场边的士兵,又纵马跑了两个来回,过了瘾才翻身下马,走向看台。   另一个姿容清俊的男子正端坐在桌边沏茶,一举一动十分闲雅,与这喧闹的校兵场倒有几分格格不入,单薄的凤眼扫了下大步走来的裴景琛,并没有说话。   新沏的茶上还飘着层淡淡的雪沫,裴景琛这几个时辰滴水未沾,如今茶水就在眼前,也不显急躁。   他端起茶放在鼻尖下细细地嗅了嗅,赞赏地看了眼沏茶的五皇子,这才优雅地品尝起来,嗓音还带着点压抑不住的少年意气。   “差不多出出气得了,你从前不总是嫌弃做这种事会脏了手吗?”   萧承瑾闻言顿了一下,复又笑道:“既招惹了不该碰的人,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   伸手将茶杯放下,裴景琛戍边八年,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位表兄与那卢家小姐有何渊源。   他昨日亲自去了趟大理寺,广济寺的两个贼人已经被折磨的没个人样,活像被生生剥下层皮。   同宗同源,他自然知道这出自谁的手笔,奇的是那二人嘴倒很硬,死活不肯供出背后的人。   虽然裴景琛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是秉着不落人口舌的想法,还是不赞同就让他们那么轻易死在牢里,尤其是死在这位的手里。   再联想到最近探子回禀的消息,卢大小姐的那个庶母似乎最近过得很不太平,冬寒料峭,她院中却尽是蛇虫。   有一晚还爬到了床上,捉也捉不完,直将这位赵姨娘吓得足足病了两个月,再没余力动那些歪心思。   “裴二。” 萧承瑾将茶杯斟满,唤了他一声,并没有解释什么,低声说了句。   “若他们针对的是秦姑娘,你当如何?” 第12章   裴景琛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当听到贼人说屋中的是卢大小姐时,他第一反应是庆幸,庆幸她没有牵扯其中。   可是挡住她的刀,锦帕落下时,他的心却乱了;他那时是怎样的想法呢?   生气、不解,甚至想质问那个纤弱的少女。   问她怎么会在屋中,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外面是多么危险的人,甚至想斥责她逞英雄。   可是看到掉在地上的锦帕,和她手上的刀,裴景琛忽然想通了一切,有些语塞,他有什么立场来责备她呢,又怎么舍得呢?   何况在她看来这原本就是一件做足了万全准备、胸有成竹的事,只要她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就好。   而那些图谋不轨的人,他可以替她杀。   听着秦姝意紊乱的呼吸,裴景琛能感觉出眼前人的害怕,他那时心疼地想要伸手去抱住她。   最后还是忍下了那股冲动,只是松开了抵住她的手,笑着亮明身份,看她缓缓地睁开眼。   若不是萧承瑾如此直白地发问,他甚至不敢细想,如果出事的是她,他或许会当场击杀那两个贼人,哪还会去考虑要去承担什么后果呢?   裴景琛岔开话题,提起了探子说的另一件事,神色颇为不屑,“姜盛惟那个不成器的衙内儿子昨日在栖欢楼醉了酒,四处吹嘘自己是未来的国舅爷。”   “呵,也不知他有没有做国舅的福气。”   萧承瑾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眸中闪过一抹冷意,挥手差人将茶具收走,压低了声音道:“母后让我看好你,今夜的宫宴万不能出岔子。”   裴景琛:“......”   裴世子一头黑线,他什么时候出过岔子了?距离他上一次参加宫宴,已经过去了八年。   虽然他当时看不惯那些世家子弟欺辱宫女的模样,但也只是仗义出手“小小”地惩戒了一下,并没有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吧。   显然这位世子爷刻意忽略了一件事,正是因为这一出手,他就被恒国公一纸上书,五花大绑送到了西北军营。   萧承瑾看向他的冷脸,伸肘撞了他一下,这才听到一句不情不愿的“知道了”,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他轻咳一声,又说:“父皇近日阴晴不定,舅舅还在军营,你别触霉头。”   言外之意:你别找事儿。   裴景琛:“要不我?”   萧承瑾:“正中靶心,世子英武。”   言外之意:别想称病。   萧承瑾眼含笑意,落在外人眼里只会夸赞一句这表兄弟的情谊真是深厚,可只有裴景琛憋着一团气,恨不得生吞了这个和自己同源的表兄。   这人惯会装出一副儒雅病弱的模样拿腔作调,就知道噎着自己,让他去宫宴,又让他别说话。   这不就是摆明了让他做个哑巴吗,还是个不带脑子的哑巴!   ——   月华影转,承乾宫内燃着暖暖的地龙,离开宴还有一会,朝中的大臣们已经悉数落座。   秦姝意随父亲坐下,一抬眼正瞧见前面的卢月凝,她发上依旧是那根梅花钗,腰间半块双鱼佩。   卢御史位列三公,又是长者,故座次上还有一小段距离,两个姑娘见状只是点头笑了笑。   大周年夜宫宴一向宽松,没有禁止交头接耳的要求,在座的大臣们同朝为官数年,彼此都十分熟络,没一会就热闹起来。   秦姝意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无聊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下午本来说定了让哥哥来,结果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哥哥一听说今晚丹书斋出售孤品徽墨和洮河砚,麻溜变了卦,还没吃饭就去了丹书斋门口等着,生怕抢不到。   她看向殿门口,外面点着成排的宫灯,一瞬间竟觉得自己还在冷宫,周围人的说话声都模糊成了背景,她的耳边只听得到风雨声。   晃神间听到一句:“二殿下,三殿下到!”这才将她拉回了现实。   两人已经进了殿,秦姝意蹙了蹙眉。   桓王大摇大摆地坐到了自己外祖郑太傅的席边,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这位堪称“孤家寡人”的三皇子身上。   萧承豫却并不露怯,反而是一一见礼,姿态十分恭谨,秦姝意看着走来的人,手中的帕子绞得越来越紧。   五步、三步、一步......   萧承豫在秦尚书面前站定,目光低垂,谦逊地行礼,在看到秦姝意时,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忍住,忍住,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不能冒失。   心头的火越烧越旺,秦姝意指尖狠狠地掐上了自己的掌心,一股痛意袭来,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臣女参见三殿下。”   “秦小姐不必多礼。”   萧承豫笑了笑,剑眉星目,端的是翩翩君子、林下之风,可内心深处却颇不平静。   不知为何,初见这秦家小姐,他便觉得有些心虚,那是从骨子里往外透的酸涩,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实在是奇怪。   看着那远去的身影,秦姝意背上冷汗直冒,连带呼吸都有些重,秦尚书看到女儿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关切地问:“姝儿,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秦姝意换了几口气,忙说自己没事,让父亲不必过于担心。   秦尚书心里却忐忑不安,自三皇子进殿,女儿便有些心不在焉。   再想起这几日夫人在府中说过的话,他不禁有些猜测,女儿如今也及笄了,莫不是春心萌动,思慕这位三殿下?   于是秦尚书也转眼瞧了瞧已经走远的萧承豫,相貌身形都是上等,看着也是人品贵重,但他宦海沉浮多年,也有几分识人的本事。   自然清楚这位殿下并非池中之物,他所求可能不是一个尚书府给得起的,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秦家便是提着脑袋过日子。   可若是女儿实在喜欢?秦尚书又看向女儿始终蹙着的眉尖,终究是心软了。   若她非君不嫁,那便答应了吧,早年在外为官,小女儿跟着他遭人白眼、舟车劳顿,受了不少委屈,这才养成了沉静淡漠的性子。   如今眼瞧着是与他们亲昵了些,他为人父,不能连女儿这样的要求都不满足。   左右他也是人臣,只要是明君,效忠谁并没有什么不同,不管怎样,必须找个时间问问女儿的心思才是。   秦姝意绝不会想到,因为自己的反应,反而让秦尚书做出了这样重大的一个决定。   更不知道,这些也同样落在了上席另一个人的眼里。   裴景琛捏着茶杯看着已经站在旁边的萧承豫,听着他和萧承瑾之间的寒暄,不屑地轻嗤一声,冷嘲道:“多年不见,三殿下愈发清俊卓绝,只怕是不少春闺梦里人呢!”   萧承豫闻言皱了皱眉头,属实不知自己是何时惹到了这位才回京的恒国公世子。   倒是一旁的萧承瑾打破了平静,边咳边道歉,“三皇兄莫怪,裴二在军中呆了八年,和一帮糙汉新兵相处,快言快语惯了。”   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五皇子和依旧带着怒气的裴世子,萧承豫眉头舒展,反而劝慰地说:“无妨,世子年岁尚小,吾不会计较;只是冬日天燥,皇弟也应保重身体。”   五皇子点点头,正要感谢,却听裴景琛又意味深长地调笑道:“听说栖欢楼新来了一批环肥燕瘦的姑娘,裴某做东包个雅间,不知三殿下可愿赏脸一行?”   萧承豫面上果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素来嫌恶这些流连风月的无知纨绔,心里对这位世子更加不屑,将门之子却是这样的庸碌之辈,实在有愧于这样高的家世。   还有中宫嫡出的五皇子,却患上了严重的咳疾,末了他还是平平静静地说,“多谢世子好意!”   待上席只剩下他们二人,萧承瑾的神色更冷:“裴二!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裴景琛也知道这次是自己有些冒失,可是看到秦姝意方才那情深意重的模样,他就觉得心里窝了一团火。   听到萧承瑾嫌弃的话后也没有马上反驳,先抿了一口茶,这才低声解释:“反正我也是个纨绔,那不如把废物的名头再坐实一点儿。”   萧承瑾轻叹一声,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圣驾至!凤驾至!”   “公主殿下到!”   殿外传来一个尖利昂扬的太监声音。   秦姝意视线定格在这对并肩走来的帝后身上,皇家威严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最生动的呈现,尤其是高宗,虽鬓间斑白,却无损那股极其狠厉的气场。   她倒吸一口凉气,可惜沉迷长生、命不久矣。   帝后身后跟着一个豆蔻年纪的少女,一身石榴红描金宫装,髻上斜插双头曲凤步摇,颈间戴着一副双福锁片项圈,圆润的杏眼熠熠生辉,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娇妍俏皮的风情。   正是大周皇室千娇百宠的明昭公主萧珞。   高宗子嗣缘稀薄,有几个皇子和公主甚至还没来得及进入序齿排行已经夭折,明昭是裴皇后所出,传闻诞下她时凤仪宫红霞漫天,主祥瑞。   高宗大喜,兼其岁数最小,故颇宠爱这个小女儿,亲自为其定下“明昭”的封号。   取“容仪恭美,柔德有光”之意。   如今看来确实是众星捧月,年夜宴众皇子都没有与帝后同入席的道理,这位明昭公主却能获此殊荣,果然受宠。   可是秦姝意心里却升起几分莫名的唏嘘,这样深厚的宠爱,又有多少真心呢?   毕竟,她亲眼见到了明昭公主的结局。 第13章   高宗晚年猜忌身边人,疑心甚重,北狄的新首领即位,以休战为条件,求娶中原的明昭公主。   裴后幽禁凤仪宫,恒国公自请削权,五皇子在雨中跪了一夜,也没能护住自己的胞妹,反而触怒高宗,被逼远赴岭南镇压叛乱。   大周公主出嫁向来要有宗室命妇作陪,以表重视,她作为三皇妃,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秦姝意还记得,她陪着刚及笄的明昭坐在价值万金的花轿上,向来娇蛮任性的小公主一言不发,宛如一尊木雕,丝毫不见新嫁娘的欢喜。   她不知该劝什么,欲言又止。   似乎无论在什么时候,女子都是最好的战利品和牺牲品,盛世牺牲一个女子维持和平,乱世还是靠牺牲一个女子平息战火,彷佛女子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世人都道既享了皇室尊荣,便应心怀大义,却从不问孤身跋涉远赴千里之外的异乡姑娘,想不想要这份福气。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所以她握住了那双冰凉的手,心头泛着苦涩,“公主,你可以哭出来。”   时隔多年,转世轮回,秦姝意却清晰地记住了明昭的眼神。   那双杏眼里满溢着濒死之人的灰败和悲伤,她嘴角明明弯着,却不见释然,只是摇了摇头。   阳春三月,临安城外飘扬着万物勃发的生机,车马出城,明昭下轿折了根柔嫩的柳枝。   她看着面前的秦姝意,又好像透过女子看着巍峨华美的临安城,伸手递出柳枝,嗓音微哑。   “三皇嫂,谢谢你。”   说完她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折柳赠别,倘若命好,便可来日再见;倘若不顺,便是香消玉殒、终生不得回故土半步。   只是一句谢谢,明昭最后也没有落泪。   心念一转,那个折柳相赠的少女渐渐虚化,和席上朝气蓬勃的明昭重合在一起。   秦姝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今重来一世,她勉强能救自己、救尚书府,却救不了萧珞,不免喟叹。   宴会上一片莺歌燕舞、觥筹交错,她心下感慨,不愧是皇家宴席,确实有十分的排场。   正当一批舞女演奏完下场时,席间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陛下日理万机、福庇生民,实乃臣工之表率!永初八年,江扬等地风调雨顺、粮食丰裕;户户家给人足、出不闭门,正是倚仗陛下的英明决策啊!”   听到席下的夸赞,高宗果然笑了起来,“朕功实微,姜爱卿过誉了!若是没有众爱卿鞠躬尽瘁,岂有今日大周之盛景!”   众大臣自然开始恭维着上席的九五至尊,在座的都是大周的肱骨之臣,能有如今的地位自然早就摸透了当今皇上的秉性。   曲意逢迎的臣子和多喝了几杯酒的帝王,殿内的气氛一时间颇有几分微妙。   高宗眉开眼笑,似乎有些不胜酒意,定睛看向最先夸赞的姜太尉,又恍若不经意地瞥了眼他身边的女子,慢悠悠地开口。   “听闻姜爱卿的掌珠过了年便满十八了?不知可曾许配人家?”   这就是要赐亲的意思了!   姜太尉蓦然想起嫡女姜贵嫔派人传来的消息,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欣喜,忙拱手道:“承蒙陛下挂怀,小女还未曾许婚。”   高宗眯了眯眼,眸光深沉,勾唇道:“如此,朕就破格当回月老,为姜小姐和承豫赐婚。”   三皇子?那个无权无势的三皇子?   姜太尉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只觉被人迎头一棒,美梦破碎,打了个猝不及防,女儿传出来的消息不应该有错啊,思来想去只剩一种可能。   这位陛下,在敲打他。   高宗借姜贵嫔的口,亲自给身边的宠臣编织了一场美梦,让他误以为要赐婚的对象是桓王,到了今晚,才亲口打碎这个本就荒诞不经的笑话。   帝王心,高深莫测。   而帝王术,攻心为上。   姜太尉身处高位数十载,却忘了眼前这位是从当年那场浮尸百万的政变中,提剑弑父的皇帝。   他不禁冷汗直冒,庆幸自己还算沉得住气,并未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去拜访郑太傅,不然今晚他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儿都是一个未知数。   想明白这一切,已经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的姜太尉连忙拉着身边的姜蓉俯身跪拜,叩头谢主隆恩,姜蓉显然还不知道这此间的事宜,面上有些茫然。   萧承豫也起身谢恩,神色淡淡,不辨喜怒,只是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秦姝意身上,内心莫名有些闷躁。   突如其来的赐婚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细想此事,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姜盛惟此人虽然颇为圆滑,不如其他京官德高望重,但是老狐狸自然有老狐狸的优势。   譬如,太尉府那份丰厚的家业。   他看着端坐在席间的秦姝意,又是那股酸涩涌上心头,头痛得几乎要炸开。   秦姑娘身上有淡淡的兰香,他很熟悉那个味道,但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她。   夜宴被此事打断,突然有些冷清,高宗似乎心事重重,看了看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的姜盛惟。   这位一向盛气凌人的太尉如今怯懦得像一只受了惊的山鸡,到底是天子御前多年的宠臣,尚余几分情谊。   他沉声道:“传朕旨意,皇三子萧承豫克勤恭勉,晋为穆王,择日完婚后开府建衙,其母赵氏端重贞静,赐号宁,晋为婕妤。”   皇帝心思深沉如海,更是浮沉难测,引得堂下一阵哗然,秦姝意面白如纸,贝齿咬住了下唇。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   年夜宴还没过一半,姜太尉的心已经被人扯了又松、松了再扯。   饶是不熟悉这中间事情发展的人也感觉出了高宗提拔人的心思,毕竟连带着后宫里的赵美人都升到了婕妤。   众人看向萧承豫,这位才是今晚最风光的人啊!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可单凭皇帝兴起时指的一桩姻亲,转眼间就成了本朝第二个开府建衙的亲王。   比他年纪还大些的桓王,因为没有正妃,所以其母郑淑妃到现在依旧只是四妃之一,如今看来,还不如这位无权无势的三皇子风光无限。   自姜太尉恭维高宗的第一句话起,秦姝意心里便始终紧绷着一根弦。   如今这根弦“啪”地断裂,直震得她心中升起难以言表的恐惧,她彷佛感知不到周围的光和声,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萧承豫封王了。   上一世,哪怕到夺嫡前夕,他依旧只是个没有封号的皇子,因为生母地位低下,甚至还要靠秦尚书舍脸为他挣了开府别住的资格。   可是现在,他却得到了比上一世强悍许多的助力。   前世她嫁给萧承豫之后,高宗也是担心姜太尉和郑太傅结党,可是还没来得及指婚,姜蓉和桓王就在这样的小年夜上被人发现苟合。   高宗震怒却也无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是郑太傅却被降职为国子司业,二皇子一党还是吃了个哑巴亏。   现在或许在旁人眼中,这段姻缘不过是商户之女和不受宠皇子的门当户对,但是在秦姝意眼里却完全不同,因为她曾看到过那封信。   ——前世的姜太尉见二皇子夺嫡无望、临阵倒戈,自愿献出所有家底来向新帝投诚的信。   萧承豫非嫡非长,甚至没有封号,他的帝位来的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大周人心动荡,北狄虎视眈眈,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势下,有人献上万贯家财投诚,他和昔日敌人达成了不可不谓愉快的合作。   现在更是这样,自古欲成大业者,钱权缺一不可。可是有太多人渴望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鄙夷最末等的商人,不屑与满身铜臭的商贾为伍。   所有人都忽视了姜太尉从扬州一介商贾,到如今位列三公,背后是多么令人心惊的财力!   有了丰厚的家底为盟,一个刻意藏拙的皇子便多了三分胜算。   秦姝意暗暗调整着呼吸,她要冷静,事情还没到最绝处,不过是让萧承豫暂时占得一些便宜。   转生而来的她,才是最大的先机!   姜太尉行事左右逢源,却有个致命的缺点,老来得子,因此格外溺爱自己的宝贝儿子。   那姜衙内被惯的无法无天,兼之是个好色之徒,甚至曾经做出过强抢民女的恶行。   若不是姜太尉花重金打点女子的家人,这件事恐怕会被告到顺天府喊冤。   对付姜盛惟这样的百足之虫,如若不能将其一击致命,势必后患无穷。   既然老狐狸狡兔三窟,那便攻他的死穴。   从那行事不端的姜衙内下手,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她需得好好安排,找一个滴水不露的办法。   回过神也算放下了一颗心,没有那样浓烈的不知所措。余光中看见一抹月白的身影离开,正是卢月凝,行至门侧,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默契地转过头朝她粲然一笑,秦姝意点头会意。   过了片刻,一批清丽绝伦的舞女鱼贯而入,殿中又响起了歌乐声,推杯换盏间并没人注意这小小一方宴席。   秦姝意借出殿透透气的理由成功说服了身旁的秦尚书,觑了空也悄悄离开。   刚出殿门就觉出了瑟瑟的冷意,石柱上挂着华美的六角宫灯。   秦姝意紧了紧身上青莲绒的灰鼠斗篷,凝姐姐的意思分明是在外面等她,况且这是皇宫,不可能会去太偏僻的地方。   看着眼前这明显已经算得上有些远的御花园,她心里泛着疑惑,难道是等不及先回席上了?   她兀自猜测着,正要转身找个宫女问问,突然听到不远处一声淫/笑。   “呦,这是哪个宫的小娘子,长得倒标致!过来让爷亲一口!” 第14章   单听声音便能猜到此人是多么下流,深宫之中腌臜事数不胜数,她亦担心看到不该看的。   秦姝意略一思忖,还是侧了身子躲到一处假山后,吩咐身边跟着的春桃去喊人。   脚边放着块石子,只要那登徒浪子再调戏一句,她便将这块石头踢出去,吓唬住对方也好。   听声音几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醉汉恍惚,料想应该不会被追到。   不知是不是醉汉动手动脚,女子身边的侍女似乎有些急,呵斥道:“我家姑娘是卢家大小姐!你岂敢无礼!”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是凝姐姐!秦姝意的眼睛倏忽睁大,随即使劲将石子踢了出去。   她这两个月在府里日日习武,这一踢蕴了十足的力道,打在醉汉身上果然嗷嗷叫痛。   可疼归疼,他还以为是卢月凝的侍女从中作梗,挥手将其扇倒。   瞪着眼前的卢月凝,竟然直接上手扯她的衣襟,口中振振有词,“老子还是国舅爷呢!不识抬举的东西!”   醉汉身旁还有另一道清醒些的声音竭力劝阻道:“小衙内!小衙内!您喝醉了,赶快随奴才回去吧!”   小衙内?   秦姝意脑中猛地一惊,是姜盛惟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她方才还想着对付他的办法,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样快。   当下心火旺盛,眼见事情越来越控制不住,她习过武,听着姜衙内的小厮脑子还算清醒,便要冲出去拦住那个衣冠禽兽。   瞬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胳膊揽到了怀里,正要出声,嗅到一股熟悉的冷竹香,抬头一看却是面色冷凝的裴景琛。   裴景琛本在席间坐着,但每每想到秦姝意和萧承豫二人间熟稔的互动,心头浮上几丝莫名的怒意,借口要出来醒醒神提前离席。   孰料刚出来还没半刻,便撞上了她的贴身侍女,问清原委后,他便给慌乱的春桃指了条路,让她去找五皇子,自己则匆匆赶到御花园。   幸好她无事。   这一路赶来,心跳杂乱无章,直到确认她安然无恙的这一刻,才平静下来。   似乎也察觉到这样亲密的动作不太合适,裴景琛松开了挡着她的胳膊,摇摇头示意她勿动。   听着不远处卢月凝的叫喊声,秦姝意的心里却静不下来,蹙着眉低声嫌弃道:“世子愿作壁上观,可那是妾的挚交,还请世子让开!”   眼里的焦急做不得假,秦姝意想不透这位世子殿下的想法,如果他愿意出面解围那再好不过。   但他八风不动,为何还非要拦着她?   裴景琛伸出折扇抵在她的颈侧,低头温声道:“有人会出手,你莫急。”   秦姝意还来不及揣测他话里有几分可信,就有人印证了他的话。   只听到姜衙内一声哀嚎,一个温润虚弱的声音斥道:“何人如此猖狂?”   裴景琛收起折扇,她也转身去看。   一个清瘦俊逸的男子站在卢月凝身边,身后的宫女忙拿了披风给惊惶不定的卢月凝披上,扶着她退到了一边。   姜衙内连续遭人暗算两次,腿上传来剧痛,重重地摔在地上,只看见面前的一双云纹白靴,还以为是哪个逞英雄的世家公子,语气鄙夷。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连你姜爷爷也敢拦!敢跟你姜爷爷抢美人?不要命了!”   小厮没醉酒,壮着胆子看了眼面前的贵人,吓得跪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似乎要将这青石砖磕碎,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   “奴才有眼无珠!衙,衙内他喝醉了,才,才言行无状,冲撞了五殿下!殿下恕罪啊!”   姜衙内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谁,就看见随侍的小厮跪在地上求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踢了身边的小厮一脚,骂道:“怂货!他算个哪门子的殿下!老子还是......”   正当他转眼看向面前的人时,剩下的半句话硬生生噎在了嘴里,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下了怎样的祸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也重重地磕头,涕泗横流,好不狼狈。   “殿下!殿下,臣,我不是有意的!”   说完恶狠狠地瞪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卢月凝,一副冤枉的样子,指向她:“殿下明鉴!是那贱人蓄意勾引臣啊!”   秦姝意听得攥紧了拳头,真是无耻!   恨不得现在出去揭穿这位小衙内的面目,待看到身旁裴景琛安定的眼神,还是忍了下来,只看这五皇子如何处理。   萧承瑾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伸脚踢开姜衙内指着卢月凝的手,嗓音有些低沉,“姜衙内当本殿是瞎子么?”   顿了顿,他轻笑一声,“还是说,衙内也想让本殿唤你一声舅舅?本殿可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多出一个这般痴恋美人的舅舅。”   耳边一阵轰鸣,姜衙内抖如筛糠,平生第一次觉得醉酒误事,感觉天都要塌了,他甚至能预见自己被关到大理寺严刑拷打的结局。   无论今晚站在这儿的是谁,他都可以捡回一条命,可偏偏碰到这位五皇子。   大周皇室身份最尊贵的嫡子,母亲是中宫元后,亲舅舅是千古帅才恒国公,他疯了才会把自己和恒国公相提并论!   这不是活生生诅咒五皇子早夭么!   偏还让他本人抓了个现成!   万般悔恨交织在姜衙内心头,越发恐惧。   萧承瑾似乎不想再看这副令人作呕的面目,冷声吩咐道:“姜衙内胆大如斗,颠倒黑白的本事一流,今夜倒让本殿开了眼,一会儿就留着你那些理由去陛下面前陈情吧。”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身着铁甲的侍卫上前绑住了还在求饶的姜衙内,很快将其带离。   卢月凝惊魂未定、堪堪平静,定了定神,福身道:“妾......多谢殿下。”   萧承瑾似乎有些担忧她的情况,嗓音又恢复了那样的温润:“卢小姐无事便好。”   似乎有些不自在,他又问道:“本殿稍后会将姜衙内蔑视皇家一事告知父皇,他方才欲行不轨的事情,卢小姐需要本殿帮你瞒下么?”   震惊,三脸震惊。   四个人包括萧承瑾自己都知道姜衙内有反心一事昭然若揭,可就他那个废物脑子也掀不起什么水花,故而就算把这件事上达天听又如何?   圣上防备恒国公,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最后也就是不痛不痒地罚他一下罢了。   可是如果将他今晚调戏御史孙女一事也捅出去就不一样了,卢御史和姜太尉在朝中的地位不相上下,姜太尉是老来得子,卢御史又何尝不是只有一个嫡亲孙女。   姜太尉是宠臣,这几年心思却太活络;而卢御史年事已高,又是难得的忠臣、孤臣,高宗对他一向以上宾礼相待。   故而若以此事为主牌,辅以姜衙内自称国舅一事,凭高宗的疑心,姜家就算不死,也得掉层皮。   在场的几人都看清了萧承瑾方才的神色,戾气丛生不作假,他是真的要整治姜太尉。   可最该算计利益的人,却问那受了委屈的少女,需不需要帮她瞒下这等荒唐事。   大周皇室如此凉薄,竟也会有这样真心实意为别人考虑的人么?   卢月凝神色怔怔,她不是傻子,亲眼目睹了方才事情的发展走向,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对上萧承瑾温柔如水的凤眼,欠身行礼,声音平缓。   “殿下不必替妾隐瞒,妾不是在意虚名之辈,妾也愿意尽己所能、回报殿下。”   萧承瑾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拱手长揖。   “瑾,拜谢卢姑娘。”   ——   一直到一行人走后,假山后的秦姝意心绪依旧杂乱,她不是未经情/事的姑娘,方才五皇子和凝姐姐的互动落在她眼里,分明是有些绵绵情意。   身旁的青年似乎也在想事情,有些出神,连秦姝意看他都没有感觉到。   秦姝意蹙了蹙眉,呆在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如今凝姐姐他们应该是回了承乾宫,她也应该回去看看才是。   可是面前的裴景琛把她挡了个严严实实,无奈只好出声询问:“世子可否让妾出去?”   裴景琛低头看着她,幽幽的月光照在少女的脸上,愈发显得她宛如遗世独立的仙子。   斗篷的兜帽带着一圈细密的绒毛,给她添了几分娇俏可爱,青年慵懒地笑起来,“这是自然。”   路是让开了,人却一直跟在她身后。   不过这处确实有些偏僻,连宫婢也没看见几个,身后的人虽然看起来行事无端,却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也曾出手救她,秦姝意竟久违地感觉到一丝心安。   眼看着两人便要走出御花园,身后的人突然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对上的便是裴景琛一双含笑的丹凤眼。   宫灯的光慷慨地洒在他脸上,鼻梁上一颗小痣夺人心神,带着一份妖冶魅惑的俊俏。   看着二人之间的距离,秦姝意默默地往前走了两步,出口问他是何事。   走了这一路,裴景琛心里确实装着事情。   他从来不是锯了嘴的闷葫芦,那些未解的疑惑放在心里,经年累月得不到解答只会随着时间烂掉,不过是平白折磨人。   人既然长了嘴那自然是用来说话、用来表明心意的,他才不屑当那些伪君子,那既非爱,亦非情,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自私和冷漠找理由。   于是裴世子问了一句几乎让秦姝意气吐血的话,“你喜欢萧承豫吗?” 第15章   裴景琛的声色清冽,说话时带着独属于青年儿郎的意气,如今直接发问,神色亦不骄不躁,又露出那股慵懒的贵气。   只是面前的少女似乎在揣摩他的话,亦不急着回答,时间拖的越久,裴景琛的心里便愈发难捱,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在等她的答案。   他私心里想等她说一句“不喜欢”。   少女堪堪到他肩膀,低眉敛目,看不清神色,只是沉默着,她有多久没听到这句话了,现在听到却只想冷笑。   喜欢萧承豫劝没了孩子的她再忍忍?喜欢萧承豫踩着秦府上下一百条人命上位?喜欢她的父兄死后甚至没有全尸?喜欢她的娘亲三尺白绫自尽狱中?   还是,喜欢那个强权倾轧下无力反抗、只能以死明志的自己?   血海深仇,她还没有受虐的癖好。   时间的流动似乎过得很慢很慢,少女缓缓抬起头,漂亮的桃花眼里一片空茫茫,声音清亮,反问道:“世子何出此言?”   裴景琛思绪一断,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说道:“秦小姐方才看他的眼神,十分情深意重。”   秦姝意眉尖蹙起,怎么可能情深意重?   再开口语气里已经夹杂了一份讥讽:“世子恐怕看错了,妾对三皇子无意。”   灭门之仇横亘在她和萧承豫之间,她又冷嘲道:“妾,一点儿也不喜欢三皇子。”   不仅不喜欢,甚至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裴景琛看着少女越来越冷的眼神,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词竟然是“大不敬”。   他确实有些惊讶,刚才她在席上看萧承豫的眼神可不像无意,可现在的恨意也不似作伪,青年舌尖轻抵后槽牙,突然笑了出来。   “巧了,裴某也很不喜欢他。”   秦姝意愣了愣,倒没有想到眼前不可一世的世子会这样回答,联想到他素来的劣根性,又觉得没什么奇怪。   只是突然觉得惊诧,他们之间已经相熟至此么?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就那么简单粗暴地诉说了对另一个人的不喜?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另一个人面前这样不设心防了,尽管裴景琛对她毫无恶意,甚至屡屡出手相助,她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内心惊诧的同时,她更生出一丝后怕,大仇未报,更不知这位裴世子的底细,她怎么能贸然说出这些话,实在是失策了。   裴景琛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只是淡淡地笑,所有人都有不可触摸的过去,心中都藏了不能言说的秘密。   她能将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他,已经很难得,她既不想多说,他也没有追问的道理。   秦姝意脑中思绪飞速运转,既然裴景琛亦不喜萧承豫的做派,那……   她下定了主意,又离青年更近一点,这才缓缓张口。   “众人皆轻视五殿下羸弱、世子平庸,可在妾看来,世子是大智若愚,五殿下是韬光养晦。世子是把收鞘的利刃,更是五殿下的好刀。”   说完她的心跳先乱了半拍,这话说得太露骨了。   高宗猜忌恒国公,却唯独不对这个侄子设防,裴景琛可以不在京中为质,甚至有宫道纵马、不卸兵器的特权,可见高宗对他的宠信程度远超其父。   能在疑心甚重的高宗身边安然活到现在,怎么可能是好相与的?   至于五皇子?   同宗同源,就凭他方才片刻之间就能算计好姜衙内言行无状一事,可窥见其也是铁血手段。   秦姝意心头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履薄冰的病弱皇子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呢?若他所求需得掩人耳目呢?   这念头初初冒尖,又被自己推翻,故而只是折中挑了个“韬光养晦”来形容萧承瑾。   裴景琛眼里闪过一丝探究,又突然伸手将少女严严实实地遮在怀里,秦姝意正要挣扎,又听见一个宫婢的声音,“世子,殿下让您速回承乾宫。”   裴景琛轻嗯一声,宫婢扫了眼裴景琛明显不对劲的大氅,十分识趣地退下了。   察觉到周围没人,裴景琛却只是悄悄松开一点角,低头对上那双复又变生动的桃花眼。   少女微扬着头看他,裴景琛的心跳似乎也乱了,鬼使神差地说道:“我也可以是你手中的刀。”   秦姝意面上微热,为什么要扯上她?   难道因着同一个障碍,同一个不喜的人,所以就可以做盟友?   转念一想,如果能和裴世子他们联手,阻拦萧承豫即位,那保下秦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   这约定对她而言,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但是对裴景琛而言有什么意义?   他真能那么好心,愿意与她站在一处,对付如今青云直上的萧承豫么?   她挣脱出来,垂首站在一边,沉声分析,“这桩买卖于世子而言,并不划算。”   言外之意,她并不相信。   啧啧,这姑娘怎么送上门的好事都不要?   裴景琛有些不理解,他更不知道,在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眼里,本就没有多少人可信。   自她睁眼的那一刻,就注定是孤独的,现在突然有个人站出来说我能帮你,还不求回报,她只会觉得是在开玩笑。   可裴景琛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模样,耐心解释,“裴某担心秦小姐泄露殿下的秘密,自然是要给秦小姐送点好处的,怎么看裴某都是赚了。”   “何况令尊是一代名臣,德高望重,殿下身后只有武将却无文臣,裴某求的不止是秦小姐的诚意,也有整个礼部尚书府的支持。”   既然她不信这世间有真诚的情意,那就顺着她的思路走,用利益来说话。   听到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秦姝意果然相信了,对上裴景琛的眼神,低声道:“妾必当守口如瓶,愿五殿下和世子终成大业。”   她发过誓,要远离皇权更轶,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前路荆棘遍布,后路已断,不如迎难而上,她会让父兄和娘亲活下来,也会让那些欺辱她的人付出代价。   诱之以名利,恫之以权势。   和裴景琛的交易,有风险。   但她却并不担心,无论是五皇子,还是这位世子,都是重情重义的人,和会藏拙的君子合作,对她而言,是当下最稳妥的方法。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只能避开那些针对她的节点,可是在变故面前却能力有限。   譬如萧承豫借姜太尉的势封王,她无能为力,却能在今晚借五皇子的手打压姜家、打压萧承豫。   ——   与裴景琛先后到了承乾宫,秦姝意才发现殿内一阵诡异的安静。   白发苍苍的卢御史跪在殿中,脊背挺得笔直,卢月凝颊边滑落泪珠,一言不发。   另一侧是跪倒的姜太尉,和脸上已经失去血色的姜衙内。   卢御史比高宗还要年长许多,一头白发分外扎眼,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臣奉上多年,从未生过二心,膝下只有这一个孙女,却被他姜家小儿这样羞辱。此事倘若就这样囫囵了了,便是老臣一头撞死殿上也无颜见她早丧的父亲!”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卢月凝哽咽着,深深叩首跪拜,声色凄厉,“求皇上、皇后娘娘为臣女做主!”   高宗紧绷着脸,裴皇后面色不忍。   倒是上席的明昭利索地站起身,登时下场狠狠扇了姜衙内一巴掌,火气直冒。   “混账东西!敢在承乾宫造次!还当这是你太尉府么,本宫看你是不想活了!”   “明昭,不可无礼!”裴皇后觑着高宗的神色,还是出声劝道。   席下的明昭撇了撇嘴,又狠狠踢了姜衙内一脚,嫌恶道:“打你这混账都嫌脏了本宫的手!”   说完转过身去扶卢月凝,尝试几次扶不起来,低叹一声,入座时狠狠地剜了姜衙内一眼。   姜太尉自知理亏,他也清楚,皇上没有阻拦明昭公主,就说明圣人心中也是有气的。   现在他的心里满是对这个不成器儿子的怨怼,怎么就偏偏惹上了卢家大小姐。   便是他在朝中见了卢御史这个倔老头也要退让三分,这个混账倒好,直接调戏了人家孙女!   怨归怨,看到自己儿子吓成那样,还是有些心疼,忙辩解道:“陛下!犬子是醉酒生事!他,他也不想冒犯卢小姐的啊!”   说完又转头看向年迈的卢御史和卢月凝,扬声道:“卢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一个醉汉计较了吧!犬子平时乖顺的很!”   卢御史连眼神都懒得给姜太尉,倒是卢月凝面上十分凝重,露出害怕的神色。   “姜世叔口口声声说衙内醉了,可是衙内亲口对妾夸耀自己是当朝国舅,怎么会怕区区御史!这也是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人能说出来的大话吗?”   当朝国舅?区区御史!   秦姝意安静地坐在席中,心中不住感叹,卢姐姐这一番话,说得可真是十分耐人寻味。   她这可不仅是简单的打蛇打七寸,这番话说出来便是在高宗心里埋下一颗质疑的种子,句句皆是杀招。   一则子嗣,二则皇权。   天子之怒,足以让整个姜家覆灭。 第16章   满堂哗然,高宗皱着眉,面色铁青。   明昭气愤地站起来,又被身旁的侍女拦下,怒道:“好你个姓姜的!你敢诅咒皇嗣是不是!”   姜衙内急忙辩解,情急之下还扯上了姜太尉的衣袖,十分狼狈,“我没有啊!爹,爹,不是你说的吗,蓉妹妹她要......”   生怕他再说出点不该说的话,姜太尉转身将他扇倒在地,暴怒道:“逆子!还不闭嘴!”   上席的萧承瑾貌似不合时宜地咳了起来,面色愈发苍白,看向形容不堪的姜氏父子,又貌似不经意地看了眼高宗,语气虚弱。   “看来本殿活得太长了,竟惹得太尉如此不快。如此,本殿……咳咳,真是愧对太尉啊。”   裴皇后似乎十分害怕五皇子说这种话,忙道:“瑾儿!慎言!”   谁不知道高宗本就子嗣稀薄,最忌讳早夭之事。   姜衙内没脑子造反,可是诅咒皇嗣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触了高宗的逆鳞,就这一点便足够他死上十次八次,姜太尉急得脑袋磕得一声比一声响。   高宗声音低沉,压抑着无边怒意,“朕看令郎也活得太长了!既如此,便赏廷棍三十杖吧。”   自大周开国以来,鲜少用这样严重的惩罚,廷棍三十杖,姜衙内绝无生还的可能。   姜太尉爱子心切,脱口而出恳求道:“陛下!”   “盐!臣愿上交盐引经营权和全部家产!求陛下,饶犬子一条性命啊!”   又是一阵哗然,众人只知道姜太尉是天子宠臣,却不知道受宠到了这种地步。   盐铁经营一向是肥差,姜太尉竟然有盐引经营权!难怪他家底雄厚,难怪年年都能给高宗搜罗来奇珍异宝!   只不过这一折腾,以后恐怕就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根因还要看皇帝如何惩处,是以众人垂首看着面色冷凝的高宗,只等其开口。   良久,寂静的宫殿内所有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默不作声,高宗眼里闪过一丝算计,沉声道:“姜爱卿既有心为令郎认错,朕也不便过于追究。”   看着卢御史炯炯的目光,他又补充道:“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卢家小姐受到这样的委屈,朕不能不主持公道,罚廷棍十杖,其余的就依姜太尉说的办吧!”   殿外很快传来姜衙内撕心裂肺的叫痛声,卢御史明白皇上并不打算深究了,于是携卢月凝提前谢恩离席。   姜太尉脑中的弦彻底断开,茫然地盯着身下的地板,他辛苦积攒几十年的家业一朝成空,只剩下了个太尉的虚名,但还好,他保住了儿子。   萧承豫面色有些冷,他刚刚才得到的一切转瞬成空!   为了一个不长脑子的白痴,姜太尉拿出了一切,现在就是一个花架子。   于他的大业不仅毫无助益,反而是拖累,眼眸锐利如刀,恨不能将殿外的姜衙内碎尸万段!   秦姝意瞥了一眼皱着眉头的萧承豫,心情颇好,几乎压不住嘴角的笑容。   就是这样,他在乎的、追求的、渴望的,她会一一打破、全部夺走。   她会让萧承豫尝到万念俱灰的滋味,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抬眼对上另一道炙热的目光,正是懒散的裴景琛,正拿着一杯酒遥遥举杯。   她现在开心,也端了杯酒不露痕迹地回敬,热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流入腹中,生出一种难得的畅快。   廷杖已毕,高宗让人将晕倒的姜衙内带走,这才询问还在跪着的姜太尉。   “恒国公前不久才上奏西北军饷紧缺,姜爱卿便自愿上交盐引经营权,真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朕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姜爱卿依旧是太尉,家产只没收一半即可。”   顿了顿,他又道:“朕早就听闻淮扬之地的徽商以贩盐出名,如今正值危难之际,更该效仿姜爱卿大义凛然!前线战事吃紧,将士出生入死,想必盐商们也能理解朕的一番苦心。”   众人的目光齐聚在高宗身上,他才是一石三鸟计策的忠实执行者。   一纸婚约避免郑姜两家结党;利用姜太尉的爱子之心逼他拿出最后一张底牌;又借恒国公的奏章没收淮扬的盐引经营权,不仅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稳固了帝位。   只是不知,他属意的人选是谁?   谁会携带御令前往扬州收权?   二皇子萧承轩眼神炙热地看着自己的父皇,就差把“儿臣想去”贴在身上;三皇子萧承豫也看向了高宗,目光浅淡;五皇子萧承瑾只是继续喝着杯中的茶,偶尔轻咳几声。   风声鹤唳,只听得到地龙燃烧时的“噼啪”声。   “收盐兹事体大。”   “桓王做事向来粗枝大叶,朕不放心;穆王年后新婚,不可冷待新妇;五皇子守礼自重,但素来体弱,此去多时若是伤了身体,更是得不偿失。”   场上的人都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最后要让明昭公主去?   高宗扫了一眼众人,目光落在萧承瑾身边早就有些不耐烦的青年,这才说:“朕瞧着裴家二郎便不错,如此便辛苦景琛替朕走这一趟罢!”   所有人心中都升上惊诧,三个皇子都在席上,实在是轮不到这位才回京的世子啊,何况他就是个一事无成、只会享乐的废物纨绔嘛!   若不是都知道这是姑侄关系,怕还要以为这是高宗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况且,让裴世子去收权,这跟直接默认五皇子去有什么区别?   裴景琛惊得站了起来,开口就是推辞,“朝中人才济济,陛下为何找微臣?微臣才刚回京,还没来得及去栖欢楼听曲儿呢!”   席下的文武百官:“......”   这是他们可以听的吗?   这,这分明就是个空有好皮囊的花瓶啊!   秦姝意却能理解,高宗此时身体状况其实已经不尽人意,怎么可能把收盐的肥差交给三个儿子。   席上的大臣已经有好几个私下结了党派,他看谁都会有疑心。   也正是因为朝中人才济济,故而更不能用,因为不知道用的是效忠自己的臣子,还是为这几个儿子做嫁衣。   所以于情于理,挑来挑去,刚回京的裴景琛反而是最合适的。   先前提到西北战事吃紧,再把收盐的差事交给他,他为了恒国公,不仅会尽心尽力,而且绝不会在盐引数额上做马脚;旁人可就难说了。   其次,正是因为他资质平庸,才能这样放心地用他,控制欲强的君主手下不需要大批智多近妖的谋士,相反,那些只会执行命令的庸才更得圣心。   最后也是他最看重的一点,他的这位侄子没有结党的风险。   戍边八年,初回京连脚跟都没站稳,恒国公性子冷硬,在朝中也没什么至交好友,何况自己这个外侄除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毫无可取之处。   就算裴景琛和五皇子情谊再深厚也对他的帝位毫无威胁,皇后母家的地位确实称得上烈火烹油,奈何五皇子本人体弱,世子又心思浅显。   阖朝,无人比裴家二郎更合适。   高宗似乎心意已定,摆手道:“无妨!准你手持谕旨,带一千轻骑,那都是些不足为道的商贾,不会为难你的。”   众大臣面面相觑,天子手令、轻骑精兵,他们今日不仅看到了什么叫一石三鸟,还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杀鸡用牛刀!   裴景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依旧十分不耐,清冽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挣扎:“姑父!”   裴皇后听了先责怪道:“裴景琛,愈发无礼了!”   高宗瞥了不耐烦的青年一眼,面上似乎不悦,但心里却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决定甚佳,也退让了一步,“你替朕收盐引权,回京后朕便允你一个心愿,可好?”   天子一诺,万金难求,这是极大的尊崇了。   奈何这位裴家世子仍皱着眉,似乎还在纠结,片刻后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这件事。   高宗看裴景琛最后还是接下了这桩差事,笑着牵住了身旁皇后的手,淡淡道:“你才回京,要多来内宫走动,朕和皇后都很牵挂你!收盐的事便等到来年春猎后再去也不迟。”   左右逢源,滴水不露,几句话就安抚好了世子的情绪,还给自己冠上了贤明君主的称号。   一听春猎,裴景琛果然面色舒缓,眉眼飞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是万人之君,可不能反悔!”   青年的喜色不加掩饰,就这样明晃晃地表露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落在习惯揣测他人心思的皇帝眼里反而熨帖。   在所有人都跟他生异心时,这位毫无心机城府的外侄总是最好拿捏的。   高宗眼角弯起,露出几丝皱纹,扬声对席下的臣子笑道:“瞧这裴小郎,这是挖了坑等着朕跳呢!若是把这番心思用在正道上,恒国公哪里还会担心你游手好闲呢?”   俊美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裴景琛并没有接话。   待高宗和裴皇后离席,这场变故频出的年夜宴也算进入到了尾声,秦姝意与父亲同坐在马车上,都沉默着,只不过心思各异。   一个是暗讽高宗此时确实识人不清,孰不知自己眼中的“庸才”不过是收敛锋芒。   另一个则越来越肯定自己的女儿春心萌动,思虑着一会该怎么委婉地打听这件事。   ——   皓月当空,尚书府里还燃着灯,下了马车,秦姝意径直走向了自己的院子,却被前面的秦尚书出声喊住。   “姝儿,你先随爹爹来书房一趟,爹爹有事要问你。”   秦尚书语气凝重,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引得秦姝意也有些惴惴,总担心父亲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和裴景琛之间的端倪,琢磨着一会该如何开口解释。   关上书房的门,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幽幽的烛火照在鬓发斑白的秦尚书身上,愈发显得庄严。   秦尚书慢悠悠地踱了几圈,心事重重,似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是此事涉及秦府、事关储君,倘若让秦夫人来问,又担心她问不到根处。   秦姝意也紧张地坐在檀木扶手椅上,手中捧着个珐琅暖手炉,手炉传来让她心安的温度。   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试探道:“爹爹想同女儿说什么?” 第17章   秦尚书见她坦然平静,也坐了下来,委婉地问:“姝儿,我与你娘亲商量了,我们不是那等迂腐势利的人家,你倘若有心悦的郎君,咱们去问问也是无妨的。”   秦姝意的心颤了颤,莫不是以为她喜欢裴景琛?   一想到那人,她满脑子都是他今晚那句轻而坚定的话,他可以做她手中的刀。   手炉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   秦尚书看女儿沉默不语,暗暗叹息,还真让他说中了,当即又低声问道:“爹爹只问你一句,可是真心喜欢殿下?”   秦姝意却有些茫然,殿下?   什么殿下?哪个殿下?   搂紧了手炉,她反问道:“爹爹在说什么?姝儿愈发听不懂了。”   秦尚书也有些着急,可让他在自己未出阁的女儿面前说这些又有些羞赧,心一横,还是说了出来,“自然是穆王殿下。”   手炉几乎滑落。   秦姝意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爹爹,似乎想从他眉眼中寻觅到几分开玩笑的痕迹,但很明显,秦尚书确实是很认真地在同自己的女儿说这些。   她蓦然想起上辈子也是在这样安静的书房里,爹爹坐在书案前,她跪在地上。   爹爹无奈地问她,是不是真心喜欢三皇子,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是,女儿非他不嫁。”   她那时满心都是即将嫁给心上人的执拗,哪里看得到爹爹为人父、为人臣的为难。   而今晚也是在这样的烛光下,爹爹又问出了相同的话,可他面前的女儿却早已心境大变,一切恍如隔世。   秦姝意神色疏冷,丝毫不躲闪秦尚书的目光,淡淡道:“女儿对穆王殿下无意。”   略一迟疑,她又补充道:“女儿也没有心上人,女儿只想一辈子呆在爹娘和哥哥身边。”   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又听到她说着小女孩撒娇的话,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秦尚书的心头却浮上一层暖意,整个人又变得柔和起来。   “傻孩子,不过反正你现在也还小,多在我和你娘身边养几年也是好的。”   “实在不愿,便找个男子入赘到府里。再不济便不嫁了,我们还不至于养不起自己的女儿。”   秦姝意大胆地说着于理不合的话,秦尚书并未如寻常的长辈那样斥责她,反而仔细思考着女儿话里的可能性,为人父者,能做到秦诵舟这样的开明实为不易。   秦姝意忍住那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大周如父亲这般的朝廷重臣,家里的女儿无论嫡庶,大部分学的都是执掌中馈,以及如何讨好婆母、留住未来郎君的心。   可从小到大爹爹和娘亲却从未以这样的标准要求过她,在外放休沐时,带着她和哥哥领略山水间的丛生意趣,后来再大些来了京城后,便教她读书识字,学君子之道。   她看过山、游过水,悟儒道典籍,也学过孙子兵法。   秦姝意十分庆幸,她能有成为自己的自由,根基是她有着这样好的父兄和娘亲。   而如果她同其他的女子一般生在父母势利、一心利用子女的内宅中,恐怕早就沦落其中,只能像菟丝花一样依靠权势而生,拼   命汲取泥潭中少得可怜的养分。   当生存成为苦难,结果只会是心性全无、风骨全无,又哪里会有今日能坐在书房里与爹爹推心置腹的秦家大小姐?   幽幽的烛光下秦尚书鬓间的白发愈发显眼。   秦姝意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父亲了,父亲和萧承豫商讨事宜总是避开她的,不想把她牵扯进权力的旋涡里。   只是她最后到底是因伯仁而死。   起事前夕,人人自危之际,父亲却偷偷来到王府,忧思过度的老者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只是站在廊下恭敬地对她行礼。   “值此多事之秋,王妃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秦尚书将秦夫人亲手做的百合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从前挺得笔直的脊背如今已经有些佝偻,却还是笑着嘱咐。   “只有王妃安好,老臣和夫人才能放心。”   说完匆匆离去,脚步踉跄,她竟是连一句再见都么来得及说。   谁承想,那是她脑海中关于父亲最后的印象,也是父女之间的最后一面。   作为女儿,作为妹妹,她是新帝的发妻、是当今帝妃,却被囚禁冷宫,甚至不能去狱中探望自己的至亲。   她的父兄和娘亲,让她成为自由的她,让她见识到天地间最美的山水,让她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孝悌礼义。   她在真正的爱里长大,却被那虚伪的爱迷了眼,如飞蛾扑火、逆风执炬。   很不应该,太不值得。   秦姝意脊背有些僵硬,斟酌着开口道:“爹爹,圣上年纪大了。”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安静,秦尚书的笑凝在脸上,身为朝廷重臣,他要是连这点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不如直接告老还乡。   两个人的眼神碰上,都看出了对方的严肃和凝重。   片刻,秦尚书道:“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   又是这样,不想让她牵扯进那些自认为腌臜的争斗中。   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活在父兄和丈夫羽翼下遮掩耳目的小姑娘了,她要在上位者的窥视下护住自己的血肉至亲,怎么可能退缩?   秦姝意直视着父亲的双眼,语气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坚定。   “圣上年事已高、心量狭隘,爹爹是忠臣、也是重臣,狡兔尚且要挖三窟以备不患,爹爹为府里一百条人命准备条后路又有何妨?”   “爹爹,人皆有贪欲,何况是那些离登上权力巅峰只差一步之遥的贵人,在多数人自觉划分阵营后,爹爹明哲保身,落在有心人眼里,只会是不合群的挑衅。”   “我秦府不依附权贵而生,却也不能成为权贵的眼中钉、肉中刺。”   看着坐在对面侃侃而谈的女儿,秦诵舟心惊之余是由衷的钦佩。   这番见识和犀利的剖析,不仅三言两语将朝中情势点明,而且还想到了日后新帝登基,自己这个孤臣尚书会面临的尴尬处境。   如果上位的是与他同样可称为孤家寡人的皇子,那他自然是炙手可热的新帝肱骨。   而倘若上位的是长袖善舞的皇子,秦家的耿介孤直只会是灭门的理由,满门抄斩、身首异处。   哪怕上位者中规中矩,只要他不曾示好,也只会被归为当初势力最强的敌对方。   秦诵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女儿长大了,是他小瞧了自己的女儿,倘若她同秦渊一般托生男子,这等锦绣文才、凌云壮志,必是金榜状元。   秦姝意见父亲有些出神,试探着问道:“爹爹,是女儿哪里说错了吗?”   面色认真,她如今的揣测都是结合上辈子的经验提出来的,具体的形势变化她无法预判,她不在朝中,前世所知也有限,所以现在也只能将所有挑明去问父亲。   秦尚书摇摇头,一脸欣慰,“爹爹只是在想,你长大了,不是小姑娘了。”   闻言,秦姝意似乎被夸得面上有些发热,又道:“那爹爹是何想法呢?”   伸手剪掉要流下烛油的火苗,秦尚书才严肃地说:“爹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以百条人命换自己忠义的名声,愚不可及。”   以秦姝意对父亲的了解,就算此刻逼着他结党,他也不会那么做。   不过无妨,她今日说这一番话,原本就是为了让父亲对此事早早上心罢了。   左右还有一年的时间,不必此时就要求既定的结果,一切都还来得及。   秦姝意颔首,福至心灵,又淡淡地问道:“爹爹,朝堂波诡云谲,我们一家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不好么?”   声音很轻,恍若自言自语。   奈何书房里实在安静,秦尚书闻言,脸上浮现一瞬间的怔愣和不解,他的音调轻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爹爹和你兄长都是儒生,自幼学的是忠君保民之道,我们秦家满门忠良,既然戴着这顶乌纱帽,便应竭尽所能为百姓办实事,怎能有贪生怕死之辈?”   秦姝意了然。   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她能懂。   起身要走时,却听见父亲又说了一句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他面上显露倦意,一双眼炯炯有神,“姝儿,我们忠的不是萧家,而是这天下万姓。”   彷佛一声惊雷炸在她的耳边,她恍惚间竟觉得窥见前世父亲身死时的一些蛛丝马迹。   他扶持新帝上位,为什么被满门抄斩?自己从前总觉得萧承豫狠辣,心里却清楚萧承豫是个爱惜人才的人。   一个男人的爱可以作假,被掣肘的君主却极度渴望忠心的能臣辅佐,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能杀掉自己的左膀右臂。   除非是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君到底为什么要臣死?   其一,狼子野心、功高震主。   其二,臣属手中有君主的把柄。   很明显,爹爹绝不会是第一种。   哪怕他在萧承豫的夺嫡大业中立下汗马功劳,依旧只是个尚书,更罔论位列三公。   但是后者,萧承豫能有什么秘密?能让他狠心抄斩整个尚书府,这个秘密到底有多么可怕,多么见不得人。   秦姝意疑窦丛生,眼里闪过一丝微不足道的探究,总觉得有些事远比她想象得要更加麻烦,这些事就像一团被狸奴弄乱的绣线,看不到根结所在。 第18章   灯火通明的养心殿里一片狼藉,宽大的御桌上摊着乱七八糟的奏折,方才还神采奕奕的高宗支着额靠在龙椅上,只觉得疲惫不堪。   他忽然睁眼看向身边随侍的太监总管,道:“徐进良,你说朕是不是真的老了?”   徐公公安静地立在一边,手中的拂尘不经意地颤了颤,忙答道:“陛下身强体壮,正值壮年。”   高宗轻嗤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叹息,显出几分颓然的俊美。   “连你也不肯跟朕说实话了。”   徐公公的头垂得更低,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今日小年夜,按例陛下该去皇后娘娘那里。”   夜风入殿,吹起御桌上杂乱的奏折。   高宗眯着眼看向那张署名恒国公裴南季的奏章,似乎眼前就是长沟落月、大漠风雪。   片刻后,他才缓缓地站起身,看向殿外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宫道,淡淡道:“穆王初封,朕从前冷落了他们母子,今日便去宁婕妤宫里吧。”   徐公公也不再劝,讷讷答了句:“是。”随后昂声吩咐道:“摆驾漪兰殿。”   ——   听到高宗要来的消息时,萧承豫的生母宁婕妤正半倚在宫锦靠枕边,拿了本《大周史志》看得入神。   大宫女素音匆匆进屋与她耳语几句,她似乎有些惊讶,却还是沉着地吩咐了几件事。   是以高宗进殿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灯下美人抚琴图。   宁婕妤不施粉黛、未戴钗环,只穿了一件银白绸缎中衣,抬头时眉眼淡如春水,气质秀雅,十分温婉的江南女子长相。   高宗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屏风边,双眼沉沉地望向她。   宁婕妤双眸里满是不可思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安静了一瞬,她起身疾走两步扑进了高宗的怀里,喃喃道:“六郎......”   殿内侍奉的宫女和太监见状立马识趣地退了出去,高宗听到这句话,心跳仿佛停了一瞬,不禁更加怜惜怀里的女子,搂住她削瘦的肩膀,歉疚地说:“澜娘,你受委屈了。”   宁婕妤抬起头,柔若无骨的双手依旧环着高宗的腰,两行清泪落得恰到好处,摇了摇头,十分满足地微笑着。   “妾没有受委屈,只要您心里还有澜娘,妾便知足了。”   高宗心里流过一丝暖流,显然对女子的善解人意十分受用,轻轻地抚摸着宁婕妤的长发。   抬眼看见那张琴桌,他饶有兴趣地说:“朕许久没听澜娘弹曲了,不知今日可有耳福?”   宁婕妤嗔怪地瞪他一眼,轻挑着高宗的衣襟,盛气凌人地道:“奴家一曲千金,郎君当真要听?”   嘴上是质疑,可人已经乖巧地坐在了琴桌边,深情款款,暗送秋波。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高宗自诩英雄,当然不例外,何况是许久未见、本就心怀愧疚的旧情人。   此刻他原先的郁结一扫而空,笑道:“就是一曲万金,朕也听得。”   闻言宁婕妤的纤纤玉指缓缓地落在古琴上,一曲《越人歌》在她的指下流出。   眼前是婉约秀丽的美人,耳边是玉润珠圆的琴音,一曲未尽,高宗便将宁婕妤打横抱起。   美人声音娇媚,却带着点颤意,搂住高宗的脖子道:“六郎唐突!妾的曲子还没弹完呢。”   高宗闷声笑道:“春猎时允你抱琴,随朕同行,届时再弹与朕听,亦不算晚。”   男子呼吸间的热气喷在女子耳边,她似乎有些瑟缩,反问道:“可是妾要是真去了,皇后娘娘怎么办呢?”   语气里是真情实感的担忧,可眼底却是不加掩饰的讥讽,她又补充道:“澜娘怕姐姐伤心。”   高宗并未回答,脚步却微不足道地踉跄一下。   ——   漪兰殿里是满室春情,凤仪宫却是意料之外的冷清。   佩云看着自家娘娘一言不发地站在廊下,心疼不已。   小年夜宴结束后帝后同寝本是旧例,可今日皇上却毫不犹疑地去了漪兰殿,连个消息都没往这边递,这不是诚心给娘娘添堵吗?   她是裴皇后的陪嫁丫鬟,主仆情谊远比旁人深厚,此时不免怨气与怒气一齐上涌。   当即埋怨道:“陛下近日愈发过分了,娘娘才是他的妻子!如今又被那个狐媚子勾走了魂!”   裴皇后蹙了蹙眉,扭头训斥说:“佩云,你跟了本宫这些年,怎么也学会吃起这等子酸醋?”   “当日娘娘便不该管,还不如让淑妃娘娘落了她的胎!”佩云的语气愤恨。   那赵澜娘刚入宫时,区区一个地位卑下的歌姬却颇得圣宠,深宫之中自然惹人红眼。   郑淑妃自恃位高,经常磋磨这位刚入宫的赵美人,禁足罚跪、克扣月俸都是常事。   赵美人也是个有手段的,百般折辱之下,竟还怀上了身孕。   郑淑妃得知这个消息气急败坏地端了红花去了漪兰殿,还是自家娘娘及时赶到,这才制止了这场闹剧。   娘娘当初替她出言解围,她如今母凭子贵,却毫无感激之意。   莫说旧例如此,便是平常侍寝,也应当遣人来与皇后娘娘递个消息,现在落在佩云眼里,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裴皇后却宛若不在意的样子,淡淡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恒国公在战场杀敌,本宫这个做妹妹的,理当在后宫为兄长祷告祈福。”   似乎想到什么,她微微一笑,眸中清冷,语气淡漠,还带着一丝释怀之意。   “何况,本宫从出嫁那天便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佩云面露不忍,正欲劝裴皇后回寝宫,余光却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小跑过来。   而后便听到守门太监和宫女低低的行礼问安声,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明昭。   少女依旧穿着那身宫装,一路跑来身上寒意尚未消散,原地跺了跺脚,才言笑晏晏地挽上裴皇后的胳膊,责备道:“外头这般冷,母后怎得不回寝宫休息?若是着凉了儿臣得多心疼啊。”   小公主又扭头看向身旁的佩云姑姑,杏眼里闪着笑意:“儿臣猜母后肯定是在等我,佩云姑姑您说对不对?”   听着明昭的话,佩云几欲落泪,忙点点头,这才笑着回话,“是,还好公主来了。”   裴皇后笑盈盈地看着古灵精怪的小女儿,先前的落寞已经卸下,心头是暖融融的感动。   明昭拉着母后的胳膊转身走进了凤仪宫,清脆的声音里是遮不住的雀跃和欢喜。   “母后,今日小年,让儿臣跟您一起睡好不好?”   “儿臣就是害怕嘛,就是想黏着母后。”   “儿臣在您心里,当然永远都是小孩子啦!”   佩云姑姑看着母女两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偷偷用手背擦掉了眼角的泪珠。   还好,主子不是一个人,她有天底下最好的子女,有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她,这就足够了。   ——   转眼间,已经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元节。   大周的上元节是传统节日,一向热闹,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女子在这一天也可以出门赏灯,与心仪的男子互诉衷肠。   临安城一改白日的肃穆巍峨,夜间连天灯火,满地琼瑶,一派繁华的景象。   秦姝意挽着自家兄长的胳膊,蹦蹦跳跳像一个出了笼的小兔子,秦渊含笑看着自家妹妹,眼中是对这个幺妹的偏宠。   二人本并肩走着,前面却突然爆发出一声女子的哭诉:“有贼啊!抓贼啊!”   小贼擦着两人的身子跑过,秦渊还没细想,将妹妹推到墙边,便飞奔着追了上去,秦姝意只来得及嘱咐一句,“哥哥,小心!”   她百无聊赖地拉着春桃靠在墙边,却被不远处的面具摊吸引了目光,转身对春桃说:“好桃儿,你且留在这儿等公子,我去买个面具,很快就回来。”   春桃却摇了摇头,一副要跟在小姐身边的样子,“还是小姐留在这儿等少爷吧,小姐想要什么,让奴婢去帮小姐买吧。”   秦姝意瞥到面具摊前已经围了两个人,人来人往,她看不清面具的具体款式,但又想自己去挑,买个合心意的,便安抚着春桃。   “没事的,就在那儿!”   说着还指了指那个面具摊,努努嘴道:“如果我们都去了,哥哥回来找不见人会担心的,你就留下来吧,我的好桃儿!”   言罢还冲着春桃眨了眨眼,春桃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听,做了一顿心理建设后还是泄了气。   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还是担忧地说:“那好吧,小姐你要快些回来。”   秦姝意得了应许,转身向那面具摊走去,待她走到摊子跟前,先前的那两个人已经离开。   摊主一看来了新客,又挂上了那副和气生财的笑容,指着摊上琳琅满目的面具,抽出一个半面羽毛面具,热情地推销着。   “小姐,这可是当今临安城最时兴的款式了,供不应求呢!”   秦姝意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个羽毛面具,反而看上了那羽毛面具下的一张恶鬼面具,红黑相间、凶神恶煞,倒勾起了她的兴趣。   半空中,两只手同时拿起了那张恶鬼面具,秦姝意疑惑地抬头,正对上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凤眼薄唇,束着高马尾的青年也低着头看她。   裴景琛似乎也有些意外,但那点惊讶转瞬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替代,含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说完果真松开了手,看看那副獠牙的鬼面,又看看清丽纤弱的少女,啧啧两声,又说:“只是裴某竟不知,秦小姐的品味是如此......”   似乎想不到形容词,在灯火下露出浅浅琥珀色的瞳孔转了转,他这才戏谑地补充。   “如此,别具一格。” 第19章   秦姝意掏出钱递给摊主,伸手便将鬼面系在脸上,转头看向慵懒的青年,语气毫无波澜,“是么?妾从前也不知道公子竟还是个君子。”   在她的预想中,裴景琛听到这句暗含机锋的话应该甩袖离去,抑或是会毫不客气地回怼她。   但是裴景琛都没有,他彷佛完全不介意被一个小女子压一头,反而十分欣赏她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少女认为这是上位者对少见的敢于反抗权贵者的欣赏,她不屑得到这样待价而沽的欣赏。   孰料青年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知道面前的少女本就该如此鲜活,而不是一个人背负着他不知道的压力前行。   他可以也愿意分担,但前提是她得做自己,没有人意识到有一种名为“喜欢”的野草疯长。   不,有一个人意识到了。   摊主混迹市井,是个再眼尖不过的人精。   第一时间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看这青年被少女讽刺了,还一脸乐呵的模样,便知谁才是主导,当即拿出半面银狐面具,递给裴景琛。   “公子,这个面具可是小人摊上压轴的宝贝,凡是买了小人这张银面的,最后无不赢得心上人芳心,都会恩爱两不疑的!”   “当今临安的姑娘们都喜欢这种面具,公子俊美,戴了小人的面具,更是举世无双呢!不信公子便问问小姐,这个面具好不好看?”   一番话说得天花乱坠,秦姝意听得狐疑,抬眼看着若有所思的裴景琛,又对上那小贩炙热的眼神,只好轻嗯了一声。   裴景琛应该不会信吧?   当朝国公的独子,这种恭维的话他应当听的耳朵都快出茧子了吧,肯定不会的。   但一瞬间后,裴世子又说出了一句让秦姝意怀疑自己这位盟友心计的话。   “好,我买了。”   秦姝意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猜测南辕北辙,或许裴景琛他根本就不是大智若愚,而是他本来就愚。   看着他那副天真单纯又目光坚毅的样子,她突然觉得一开始还不如把那张鬼面让给他。   在秦姝意和摊主看来都是被讹了一把的冤大头青年,却十分小心翼翼地戴上那副银狐面具。   而后又与戴着鬼面的少女对视,恍然就明白了那些信道者的心思。   就当花钱听个吉祥话了。   况且心上人的恩爱两不疑,谁不贪求呢?   秦姝意摘下面具,看向还站在墙边的春桃,迈步便要往那边走去,人群却突然拥挤起来,夹杂着热闹的呼喊声。   “玉带桥边放烟花呢!大家快去看啊!五年一度的烟花呢!”   闻言本就拥挤的人潮变得更加喧闹,人人都激动地往前涌着,眼见街道上的人越聚越多,就要将秦姝意挤倒。   身旁却突然伸出一双劲瘦有力的胳膊,将被人挤着的她拥入怀中。   耳畔响起裴景琛清冽的嗓音,“秦小姐,冒犯了。”   鼻尖很快盈满那股熟悉的冷竹香。   青年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看似清瘦的身体下蕴藏着强劲的力量,哪怕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也能为怀里的少女撑起一片安稳之地。   秦姝意个子不算矮,可是被裴景琛抱了个满怀,愈发显得娇小。   她记挂着街对面的春桃,只好踮起脚抬头去看,胳膊压在他的胳膊上,发丝不自觉地蹭到了男子精致的下颌。   对面的春桃早就看不见人影,想来可能是被人群冲散了,站回去才觉得面前的裴景琛有些不太正常。   青年身体紧绷,耳尖和面颊上还泛着层薄红。   想到他可能是因为把自己护在怀里才被挤成这样的,秦姝意方才对他的不屑早就扔到了九霄云外,连带着声音都有些低。   “谢谢你,世子。”   裴景琛竭力控制着身体里莫名的冲动和紧张,含笑看着少女,反问道:“怎么不叫公子了?”   秦姝意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方才当着那摊主时对他的称呼,忙解释道:“妾没有轻侮世子的意思,下意识地,就帮世子隐瞒了。”   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有些心虚,这是她上一世留下的习惯了。   从前也曾跟着萧承豫出府逛街赏灯会,在外一律称他公子抑或郎君,习惯了帮他隐瞒身份,如今裴景琛在身边,下意识地又这样说了。   人群已经渐渐散去,现在松散了许多。   裴景琛也摘下面具,松开了圈着少女的胳膊,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反而认真地说:“裴某并没有不高兴,相反,我觉得秦小姐此举是真的把裴某当成了自己人。”   我很高兴我们能在同一条线上对话,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你。裴景琛心里如是想,却咽下了这句话。   自己人?   秦姝意心头升起一丝莫名的慌乱,这是在她意料之外的说法,她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短暂的合作关系。   她是为了生存,他是为了秘密,各取所需,只是其中夹着利益牵扯罢了。   但是现在,这样的亲密,这样的信任,她真的可以靠近么?又真的,靠得住么?   这样想着,人也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姿态恭谨,少女声如黄莺,却带着肉眼可见的疏离,纤长睫毛遮住了眸中神色。   “妾惶恐,世子说笑了。”   裴景琛看着明显露出防备姿态的少女,似乎不解方才还生机勃勃的人,怎么转眼间又变成了这副老成的样子,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显出些不合时宜的落寞。   “在秦小姐心里,我是谁?”   秦姝意有些迷茫,不知他是何意,斟酌着回答道:“自然是恒国公世子。”   裴景琛失笑,漂亮的丹凤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无奈,“我是问我们的关系,秦小姐这样聪明的人,不应该听不懂裴某的意思。”   人群已经散了大半,街上的人都脚步匆匆地赶去玉带桥看烟花,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模糊成了一圈圈的光晕,只有自己和面前的青年定格成了真实的瞬间。   闻言,秦姝意突然抬起头,直直地望进青年眼底,那双眼里有无奈,也有浅淡的笑意,唯独没有她想象中的挑逗和恶趣味。   他在认真地等她回答。   少女身上紧绷的情绪消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似乎又有什么在耳边炸开,良久,她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缓笃决。   “盟友,妾永不背誓。”   前世二十余载,她也曾信誓旦旦地认为萧承豫是个正人君子,可结果并不光彩。   她不是小姑娘,自然能感觉到面前的青年对自己那份别样的情感;但也正因为她不是小姑娘,所以不能亦不敢随心所欲。   她不是孑然一身,背后更有秦府上下百条性命,小年夜那天在御花园里,她已经做过豪赌,这次绝不能再逾矩。   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赌不起,也不敢再赌。   秦姝意实在不明白他欣赏她什么,她执拗的脾气?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何况她也不能因着他的一时喜爱,就把自己贴上去,她比谁都清楚女子被厌弃后的凄惨结局。   看了太多伤心事,如今越来越相信,只有共同利益才能让两人走得更长久。   正是因为有着前车之鉴,秦姝意不敢再去探究一个男子的心思,所以斟词酌句,思前想后还是将自己放在了低处。   她手中的砝码不多,却有绝对的忠诚和决心,端看这裴世子要还是不要。   她的回答倒也在裴景琛意料之中,只是亲耳听她说,心中难免还是会泛酸。   青年眼底闪过苦涩,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说:“既如此,不知裴某可有幸邀秦小姐同行,看个烟花呢?”   如瀑的绢灯下,少年郎神色坦然,略显秾艳的五官夺人心神。   可心跳却快得异常,攥起的手指微微颤抖,出卖了他的紧张。   似乎过了很久,他才听到一句:“好。”   ——   玉带桥上已经站了不少青年男女,无不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叽叽喳喳地说着悄悄话。   两人站在桥边的柳树下,并未上前,身旁的人们却满含笑意的看着他们,指指点点。   秦姝意看向远处的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低声道:“是玉带烟花。”   少女的声音散在风中,裴景琛听在耳中,也有几分好奇,又看到身侧热情的人们,便开口问道:“各位大哥大姐,我们第一次来京城,敢问这玉带烟花有什么稀罕事?”   二人本就生得好颜色,如今这番话说得谦逊温和,人们便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   “公子有所不知,这玉带烟花五年才放一次,可遇不可求呢!”   “传闻看到玉带烟花的人都会心愿得成的,上苍会护佑心诚之人。”   “年轻人自由结组、戴着面具便可上桥看烟花,有人肯花钱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哩!”   裴景琛一听这话不禁来了兴趣,他幼时离京,从未听说上元节还有这样的稀罕物。   心念一动,转头看向身侧有些怔愣的少女,问道:“秦小姐可愿赏裴某一个人情,机会难得。”   秦姝意看着桥上热热闹闹的少男少女,不禁有些恍惚,她只看过一次玉带烟花,却从未有过桥上观景的体验。   于她而言,这显然是陌生的。   前世上元节,她也黏着萧承豫出来赏灯看烟花,但二人并没有在人来人往的朱雀街上闲逛,只是在临安最大的酒楼鹊绛仙包下两个雅间,隔窗观景。   萧承豫在高宗面前一向是不问世事的闲散模样,难得出府,却忙着结交臣属,陪她的时间自然被安排到了最后。   他心中有愧,故而总是回府时给她买上一些昂贵的新鲜玩意儿讨她欢心。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他说着爱他,却从来不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或许,她只是想无忧无虑地看场烟花。   今夜,她只放肆这一次。   为了那颗死去又重新跳动的心。   秦姝意系上那副凶神恶煞的恶鬼面具,遮住了面容,奈何身形窈窕、体态风流,扫一眼便知这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得到了答案,裴景琛勾起嘴角,也戴上了手中的半面银狐面具,只露出一截精致如白玉的下颌。   看着两个人十分般配登对的背影,方才介绍习俗的一个麻衣男人疑惑地问身边的中年妇人。   “娘子,你怎么没告诉他们玉带桥上的都是互通心意、求月神赐姻缘的年轻人啊?”   中年妇人眼神里流露出对男人不争气的不满,一副探究的模样,语气里还带着牵红线的兴奋。   “你个死木头,没看见那小娘子面皮薄吗?要是咱们直辣辣说出来,人家小娘子害羞了怎么办?” 第20章   二人并肩走到桥上,桥上的少男少女看两人气度非凡,也纷纷退让,他们就这样站在了玉带桥中央。   皓月当空,繁星璀璨,满街灯火,远远望去尽是流光溢彩的华美,河上还飘着方才人们放进去的莲花灯。   “嘭”的一声,几束烟花一齐燃放,径直升上夜空,在漫天的繁星中,绽放出一朵朵繁复的图案,纷繁的焰火如流星坠落人间,毫不吝啬地照耀底下的人们。   耳边响起青年男女和远处人们的欢呼声,火树银花,灯火氤氲。   秦姝意被这浓郁的节日氛围感染,也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着这壮观而又阑珊的场景,一瞬间似乎身处天宫星市。   青年背着手,转头垂着眼睫看她。   所有的喧闹声都归于虚无,世间嘈杂消失在耳畔,一片寂静中,戴着面具的少女彷佛才是最鲜活真实的图景。   裴景琛看不见她笑靥如花,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喜悦,这种喜悦是内心深处掩藏的欢欣。   他十五岁时曾在边境率领五百轻骑伏击三千北狄军,出奇制胜,回到军营后第一次获得父亲和其他将领的交口称赞。   但与现在身边人的笑容相比,那时的喜悦似乎又变得微不足道了。   此时鹊桥仙三楼的一个包厢悄悄地敞开半扇轩窗,窗外是虹桥盛景、人间烟火,窗内却是一室寂寥、满目落寞。   穿着玄色锦袍的青年半只手掌覆在窗棂上,长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长身玉立,安静地立在窗边,与窗外的融融暖意格格不入。   他突然开口道:“仲京,这烟花有那么好看么?”   似乎在询问,又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他身后站着一个面庞白净的男子,闻言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鹊桥仙在朱雀街的黄金地段,包厢又在三楼的雅间,正巧能看见人头攒动的杨柳堤,和玉带桥上站着的少男少女。   有些人似乎只要站在那儿,就是天生的主角。   起码此时此刻,名唤仲京的谋士扫了一眼,便被桥中央的一对男女吸引住了目光。   少女披着银白披风,青年穿着墨黑鹤氅,在漫天的焰火中黑与白的冲击极为显眼。   女子面上戴着一副恶鬼面具,身量窈窕,正微仰着头看绚丽的烟花。   身旁的男子较她要高出许多,旁人都看着壮丽的焰火,他眼中却好像只有少女一个人。   谢女檀郎,真乃一对璧人。   仲京听着街上的百姓们欢声笑语,语调冷淡,“美则美矣,不过浅显之乐,待殿下大业将成之时,坐拥万里江山,岂是区区几束烟花能比的?”   夜风有些凉,吹着萧承豫面上发冷,但他却分辨不出这失魂落魄到底源于何处。   思绪繁乱,总觉得这一幕他曾经见过,只不过身边不应该是仲京,而应该是另一个人。   不知为何,他断定那应当是个女子,还是他曾见过的人。   正在他转身之时,身后的仲京定睛一看,却疑惑地问:“属下怎么看着那个男子有些眼熟?”   萧承豫也狐疑地转过头,又听见仲京喃喃道:“怎么越看越像国公府的那位世子......”   桥上的青年用一顶镂空银冠束着高马尾,脸上戴着半幅银狐面具,虽然看不清具体长相,但是露出了半张白皙的脸,身形颀长挺拔,气质与那天在年夜宴上出言不逊的纨绔世子如出一辙。   他身边的少女看着也有些眼熟,只是那张恶鬼面具遮的太严实,青年不动声色地向少女的方向悄悄挪了挪,挡住了她一半身影。   萧承豫微眯着眼,突然觉得这一幕碍眼得很。   许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吧,所以现在才会觉得熟悉,他对这些无用的事情素来不上心,当下也没有闲心去探究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想到上次高宗最后确定的收盐人选,他的心头又漫出丝丝缕缕的不满。   谁不知道淮扬富庶堪称中原聚宝盆,收盐是个绝对的肥差,不管谁去都是白白地捡功劳,可是父皇宁愿选一个外戚,也不愿对他委以重任。   莫非,自己这位擅弄权术的父皇属意的,当真是那个风一吹就倒的五弟?   萧承豫看向那两道身影,眸光一沉,眼底幽深了几分,冷笑道:“圣上对这个外侄可宠的太过分了,本王这位父皇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得让他明白,所托非人的感觉可不好受。”   仲京收回视线,揣摩着面前人的话,压了压声音,“依属下看,皇上倒不一定是中意五皇子。”   “不过事不宜迟,殿下还需早做打算,您如今有这样的决心是好事。皇上将收盐权托付给裴世子,这于我们所求,自然无益。”   话未说完他眼里露出一丝迟疑,缄口不言。   萧承豫听得认真,却见身后人突然沉默,伸手关上了轩窗,低声道:“但说无妨。”   面目和善的谋士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提醒道:“殿下既已决意一争,那和姜三姑娘的婚事也应一并处理妥当,若是一番筹谋反为他桓王做了嫁衣,可就得不偿失了。”   俊朗的面庞上显出几分阴翳,萧承豫自然记得自己这位准王妃,本以为太尉府会是一项强悍的助力,谁承想她母家为了那个废物独苗,竟自断后路,毫无远见。   不过好在自己已经借此封王,母妃也晋了位分,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自小年夜往后,母妃在后宫受到的宠爱与日俱增。   今时不同往日,倘若姜家覆灭,他亦可另娶世家贵女为妃。   只是当下的情况棘手之处便在于太尉府还吊着一口气,父皇对姜家又生了半分愧意。   不仅不会让这个婚约中途作废,还会让姜蓉大张旗鼓地嫁进穆王府,姜太尉这条将死的百足之虫,他不得不收。   母妃前些日子旁敲侧击地问到了他成婚的日子,钦天监推选的是吉日是二月初八,倘若错过这一天,只怕要往后推不少日子。   说来也巧,春猎的日子是二月十五,依父皇那个唯恐生变的性子,三月之前必会催促裴景琛启程。   如果春猎时裴世子不幸受伤,而他又不必陪伴新妇,皇帝只会折中选择让他和桓王同去扬州。   就桓王那点出息,满脑子寻欢作乐,非但不会影响他的计划,倘若真有什么意外自己这位二皇兄便是个完美的替罪羊。   “本王听说姜三小姐年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大婚的日子只能延后。”萧承豫神色坦荡,与方才谈论烟花时的语气别无二致。   “是。”仲京垂手行礼,又说道:“虽则姜盛惟此人被拔去利齿,但其余威尚在,锦上添花微不足道,雪中送炭的恩情想来他会铭记在心,倘若殿下不得不娶姜家女,何不干脆与太尉同营?”   感受到一丝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仲京瞬时感觉如芒在背,头垂得更低。   “殿下明鉴!属下绝无二心,此番提醒正是为了殿下的大业着想!郑太傅一心扶持不成器的桓王,五皇子体弱多病却倚靠着手握重兵的恒国公。圣上日薄西山,殿下就算要做孤王消除皇帝疑心,也不应该是这个时候啊!”   说完双膝一松,跪了下去,脊背依旧笔直。   萧承豫倒不是怀疑他,仲京的母亲与母妃亲密无间,又曾蒙外祖照拂,两辈浩荡恩德,仲京是绝不可能背叛他的。   只是他倒不知,自己的处境已经这样岌岌可危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行走,一不小心便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他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谋士,淡淡道:“本王没有怀疑你,何况你说的有道理,于情于理,本王都该去拜访一下这位岳丈了。”   “穆王妃哪有那么好当的?姜三姑娘突染恶疾的消息还是让她父亲亲口上奏天听的好,本王乐得一身轻。”   顿了顿,他似乎又有些莫名地心悸,“只是这条路费心劳神,本王有些忧心罢了。”   那些被他遗漏的记忆忽然露出一角。   他晃神间彷佛看到自己穿着明黄的龙袍,跌跌撞撞地向一座废弃的宫殿跑去,冷宫燃起熊熊大火,一个人影被无边的烈火吞噬。   仲京皱着眉心,面露悲戚,还是开口劝道:“殿下,事已至此,哪还有回头路呢?况且,只有您坐上那个位置,家母和澜姨这些年的努力才不会付诸东流。”   仲京抬眼看着眼前的青年,他比自己年纪要小上许多,却总是坚定果决,以往从未露出过这样黯然的神色。   他理解主上的不易,却不能支持他后退。   一直以来,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争、要么死。   萧承豫从短暂的迷茫中脱离出来,突然转头瞥了一眼已经关上的轩窗,脑海里不自觉地勾勒出那两人卿卿我我的身影,声音里夹杂着讥讽。   “派人去查查那是谁家的姑娘,裴景琛既如此倾慕佳人,想必美人身处险境时,他定会舍身相救。”   “是。”仲京又问道:“可还需属下将此女身份回禀殿下么?”   萧承豫心头涌出一丝不安,又很快被另一股更强烈的不屑代替,淡淡道:“不必,你安排这件事便可。” 第21章   玉带桥边的烟花已经放的差不多,原本喧闹不已的人群渐渐散去,逢着十五的缘故,今日的月亮也格外圆,幽幽地洒着银白色的月光,泼在地上宛如一层水中银。   秦姝意有些激动的心也随着烟花庆典的结束而冷静下来,看向身旁安静的青年,她还是心存感念的。   如果他没有鼓励她“机会难得”,愿意陪着她,想必她此刻不会站在此处,而是同芸芸众生一般站在堤岸边,艳羡地看着桥上的人和烟花。   一颗九转玲珑心,做事滴水不漏,对周围人和事的感知敏感到不可置信。   众人眼中的“花瓶”不过是他给自己防身的一层假面,这样通透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是废物?   秦姝意福身道:“今日蒙世子不弃,能与殿下同行是妾的荣幸,谢谢殿下。”   说罢抬起了头,她还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笑意未散的桃花眼。   话虽然生疏,但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这就足够了,虽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像少时那般潇洒明朗,但是他愿意等她卸下心防。   他已经一个人孤独地等了十年。   就算是再等十年,他也等得起。   裴景琛弯起嘴角,眼眸澄澈明净,像卧着一泓清水,月光似乎融进了他眼中。   “裴某亦是如此。”   望着散去的人群和头顶的皎月,秦姝意低声道:“妾该回家了,若是久久未归,妾的父兄和娘亲会担心。”   裴景琛本想开口送她一程,又担心过犹不及,怕她多心,当下也不再强求,拱手道:“那裴某便不打扰了,有缘再会。”   上元节会取消宵禁时辰,为防走水,今夜城中会有护卫队彻夜巡逻。   尚书府离此处虽有一段距离,但是安全问题不用担心,只是让她一个人回家,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罢了,一会还是悄悄跟上,把她送回家的好。   离开时,却听见身后一道急促的低呼声,他忙转头去看,少女下桥时被一块凸起的尖锐暗石绊倒在地,他急忙走过去,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看到那双正要伸过来的手,秦姝意连忙揉了揉脚踝,扶着身旁的石桥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看到面色冷凝的青年,压了压声音。   “没事,只是崴脚了,尚书府离这儿不远,妾尚能行,世子也赶快回府吧,让人看见了于你我皆不便。”   裴景琛看着少女罗裙下已经渗出血迹的脚,眸光深了几分,冷声道:“秦姝意,你伤了筋骨,还要走回秦府?你是打算以后在轮椅上过一辈子么?”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语气的亲昵和焦急。   看到她受伤,又听到她还想走回家的大话,他只觉得面前的人疯了。   连在外行军打仗的士兵都懂得要顾及伤处,她一个小姑娘却还想强撑着回尚书府。   听到斥责,秦姝意愣了愣。   除了父母和哥哥,还从未有人对她说出毫不掩饰关心的话。   萧承豫性格淡漠,他从不屑做男女情爱中的被动方,不会训斥她,也不曾设身处地的为她想,似乎她只是他兴起之时的一个爱宠,而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可是眼前的青年却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意和想法,哪怕在他主动问出二人关系时,秦姝意选了那个最现实也最凉薄的答案,他也未曾恼羞成怒,反而坦然放下,邀请她看烟花。   在自己面前,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赤诚热忱的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被他这样一提醒,脚踝处确实隐隐作痛,刚挨了训斥,她的心头也不由得升上几分委屈,自觉理亏,轻声商量。   “那妾就在这儿等着,劳烦世子遣人去尚书府,给妾的父兄报个信,可以吗?”   看着少女清澈的桃花眼里盛着真诚的请求,裴景琛也反应过来,方才责备她的话确实说得有些重。   可是直接说句让他把她送回去,就那么难吗?对她来说,他就那么不可信么?   上元节男女大防不似往日严苛,再说她如今受了伤不利于行,就算被人看见后状告御史台,也是占理的一方。   裴景琛看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的少女,温声劝说:“秦小姐,这样冷的天,去令尊府上一来一回,延误就医的最佳时间,你日后恐怕要拄拐行走。”   说罢他又苦笑,自嘲道:“裴某本就声名狼藉,御史台参我的折子多达百本,再参一次又有何妨?上次你在姑母宫中劝慰姜三小姐,想必也不是小气的姑娘。”   话音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什么,迟疑地询问:“你害怕牵连秦尚书?”   一语中的,秦姝意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猜得没错,自己可以不在意世人的目光,唯独害怕父亲一生清名,却如同上一世一般,最后落得个教女无方、败坏民风的罪名。   裴景琛思忖一瞬,却撞进少女的眼,心里有了思量,声音温和,让人不自觉地安心。   “别怕,莫说你现在还顶着这样一张獠牙鬼面,便是你的侍女见了,也不见得一眼就能认出来。”   “如果令尊知道你为了保全他的清名,不惜损害自己的身体,届时只会追悔莫及,更会心疼你。”   “御史台那群老臣确实喜欢给陛下上折子,不外乎是于礼不合之类的小事,并不会关注同僚的内宅,这也不是他们的作风。”   “倘若你还是放心不下,我便只送你半程,让乘风把你带到尚书府,可好?”   青年的话如春风掠水,落在秦姝意心中,品出点浅淡的熨帖,听完她疑惑地抬起头,喃喃道:“乘风?”   只见青年从袖中掏出一节竹哨,放在唇边吹出了短促的哨声,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不过片刻,远处便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正是她曾经见到的那匹通体雪白的银鬃马,温顺地停在主人身侧,还示好地蹭了蹭他的鹤氅。   “街上的巡逻护卫不会拦它吗?”秦姝意不禁好奇地问,除非事出有因,否则当街纵马就是大忌。   裴景琛随手顺了把马背,声音里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乘风是我的坐骑,随我冲锋陷阵,全临安除了圣上,谁人敢拦?”   青年桀骜不驯,语气里满是张扬,又小声补充道:“它性子虽烈,但是从不主动伤人。”   秦姝意看着马匹主人一心为马儿说话的模样,低头浅笑,这是有多怕她对这匹马留下坏印象啊。   她袖中蜷缩着的手指也不自觉地伸开,学着裴景琛的样子,抚上了骏马的前额,乘风并无排斥,反而主动伸头回应着她的抚摸。   秦姝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手又向它的面脊摸去,对裴景琛笑道:“世子快看,乘风很温顺。”   “啧啧。”看着一人一马相处甚欢的模样,裴景琛咂摸着嘴,不禁有些吃味。   乘风一向烈性,此时在少女纤白的手掌下,却宛如一头听话的小羊羔。   马儿蹭得开心,却没想到它的主人看它越来越不顺眼,已经在考虑日后要不要把它绑在马厩了。   “好啦,秦大小姐,你有伤在身,我还是赶快送你回家的好。”青年一手勒住马缰,无奈地提醒。   秦姝意第一次见到这样通人性的骏马,自然十分欢喜,听到裴景琛的话,脸庞贴上乘风的面脊,温声道:“既如此,便谢谢乘风载我一程了。”   骏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鼻孔里发出轻轻的嘶鸣。   裴景琛手指攥成一团,如果说刚才他还在纠结要不要绑住乘风,现在他决定不仅要绑,明天还要将喂马的草料减半。   秦姝意拖着脚蹒跚靠近,手堪堪碰到马鞍,却因脚踝上的伤口使不上力,后背僵直,额上已经出了层细密的汗珠。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时,一只劲瘦的胳膊虚虚环住她的腰。   青年宽阔的胸膛擦着她单薄的脊背,唇贴近她的颈侧,还夹杂着一丝热气,嗓音放缓,柔声道:“放心,没人。”   说完臂上使力,将少女稳稳地放在了马背上,嘱咐她勒住马缰,自己则牵紧了马脖颈上的绳套。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秦姝意还有些怔愣,藏在面具下的脸颊愈来愈烫,双手紧紧的握着粗糙的马缰绳,腰间被那人碰到的地方也有些发颤。   绕是上辈子和萧承豫也做过这些亲密无间的事,但他的怀抱便如同他整个人一般,始终笼罩在一层迷雾中,带着彻骨的寒意,貌合神离罢了。   他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心思内敛,连带着情爱之事亦是如此。   在遇到裴景琛之前,秦姝意以为天下所有男子皆属此类,深沉而凉薄,便是有十分欢喜也只会表现出三分。   可是现在她却有所改观,原来真的有人愿意活成一团火。   “秦小姐?”   耳边响起青年清冽的嗓音,秦姝意下意识应了一句,“啊?”   青年见她呆呆的样子像极了怕生的狸奴,抬头笑着说:“你的面具松了。”   果然,他刚说完,那张鬼面就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   青年瞬间伸出右手,于半空中接住恶鬼面具,又伸长胳膊递给马上坐着的少女,看到她通红的脸,疑惑地问道:“秦小姐的脸怎么这么红?”   秦姝意一时语结,接过面具,重新系在脑后,遮住了脸,并未接话。   裴景琛揣测着她的反应,却笑出声,宽慰道:“秦小姐不必担心,没人看到。”   “应......应当是今夜风凉,吹的。”   秦姝意磕磕巴巴地回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羞怯犹如雨后春笋冒出,她什么时候说自己是担心别人看到了,这人也太会乱猜了。   裴景琛牵着马,走出好远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莫非她害羞了?   皎洁的月光和满街的花灯幽幽地闪着光,为马上的少女和为她牵马的青年照亮前路,偶有几个行人纷纷侧目。   但任谁也想不到堂堂恒国公世子,竟会为一个戴着鬼面的少女牵马。   ——   人是阻拦不住时间流逝的,譬如此刻。   裴景琛站在街口,看着前面灯火通明的尚书府,勒住乘风,温声对少女嘱咐道。   “你现下伤了脚踝,回府后要少走动,找大夫包扎好后卧床静养即可。”   秦姝意摘下面具,认真地听着,乖巧地点了点头,看着半个身子隐在暗处的青年。   “世子恩德,妾会铭记在心。”   两人不过短短地说了两句,一个男子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面庞俊秀,正是尚书府大公子秦渊。   他把那小贼制服后将钱袋子还给了失主,可是赶回原地却不见自家妹妹和侍女的身影,一问才知道方才朱雀大街人们都挤着去看玉带烟花,恐怕早就失散了。   他只这一个妹妹,从小当眼珠子宝贝着,赶去玉带桥时人潮拥挤,他挤在人群外围,并没看到秦姝意,只好回府看看妹妹是不是已经提前回家。   结果只见到了满脸泪痕的春桃,才知道主仆二人去买面具被人群冲散了。   等了一会还没等到,正要自己带着家仆出门寻找,就有眼尖的小厮来报信,说是看到了大小姐,他这才急匆匆跑来。   结果确实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可是妹妹身边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第22章   秦渊板着脸, 本想严肃地训斥妹妹一番,可是一靠近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目光落到了她渗着血的脚上, 又是一阵心疼。   “这是怎么了?怎么买个面具还受伤了?让你听哥哥的别乱跑,你这丫头就是不听话!你知不知道哥哥这会儿有多担心?”   秦姝意讷讷地便要解释:“是我不......”   还没等她说完, 秦渊侧了侧身, 瞪了一眼马旁戴着面具的青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莫怕,你告诉哥哥, 哥哥替你撑腰!”   秦姝意无奈道:“哥哥!真的没有,也没事,就是我自己......”   话还没说完, 秦渊又阴阳怪气地说:“见过猖狂的,还没见过那么猖狂的,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门口来了!朗朗乾坤, 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个两个怎么都不听她解释。   现在秦姝意总算明白娘亲之前为什么说哥哥为人处世与爹爹如出一辙了, 自己瞎猜还认为很有道理, 别人的解释根本一句都听不进去啊。   她松开手中的缰绳,便要下马, 无奈这一动作又扯到了伤口, 一阵钻心的痛意袭来, 逼得她倒吸几口凉气。   裴景琛并没有将她兄长的话放在心上, 反而迅速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嗓音清冽。   “小心。”   站在一旁的秦渊此刻好似变成了局外人, 狐疑地看着二人默契的举止,越发觉得疑窦丛生。   不过到底是血脉连心, 他见状立刻站到乘风旁边,伸手便要抱自家妹妹下马。   秦姝意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向秦渊,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哥哥,我去看烟花的时候不小心磕在了石头上,多亏遇到了世子,这才将我送了回来。”   “世子?恒国公府的?”   秦渊转头,疑惑地看向戴着面具的男子,又看了看妹妹身下的这匹银鬃马,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迷茫。   似乎是为了印证秦姝意的话,自始至终安静站在一旁的世子缓缓摘下面具,一双丹凤眼神采奕奕,高挺的鼻梁上长着颗米粒般大小的痣。   五官秾艳,气质桀骜。   确是那位颇受恩宠的天子外侄无疑。   裴景琛又向前走了两步,拱手道:“秦公子,幸会。”   秦大公子的震惊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袭来,下意识回礼,“在下秦渊,方才多有冒犯之处,望世子海涵。”   他觉得自己今夜可能诸事不顺。   前脚丢了妹妹,后脚骂了世子。   这两件事同时发生的概率有多小,此刻秦大公子心中的震惊与后悔就有多大。   裴景琛笑了笑,“秦公子多虑了,令妹伤了筋骨,回府后先找大夫来包扎吧。”   秉着赶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想法,秦渊略一颔首,便抱了妹妹下马,转身回府。   秦姝意安心地卧在哥哥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絮叨,“你们真的是碰巧遇见的?”   秦姝意不动声色地蜷了蜷手指,语气却毫无波澜:“自然是真的,我还能骗哥哥不成?”   秦渊的眉头拧了拧,认真地反驳道:“这可难说,从小到大我被你诓骗的次数还少吗?”   少女故作凝重地思考了一会,这才说:“哥哥被骗了那么多次还总是上当呢,这是哥哥的问题,哥哥知不知羞呀?”   闹归闹,她又央求道:“哥哥,别把我出去看烟花受伤的事情告诉爹爹和娘亲,先替我瞒着行不行?”   “这还要瞒?再说了这能瞒得住?”秦渊挑了挑眉。   秦姝意闻言环住哥哥的脖子,毛茸茸的脑袋蹭在他的下巴上,委屈巴巴地说:“那就先瞒这两天吧,秦大公子!”   秦渊却被脖颈处传来的痒逗出了笑,只好妥协道:“别闹了,痒!”   看到妹妹老实地停下动作,满眼期待地等着他回答,这才慢悠悠地说:“先说好,我最多帮你瞒两天,时间长了可就概不负责了啊。”   “嗯嗯,谢谢哥哥!”秦姝意展眉一笑,在他背上欣喜地点点头。   同一屋檐下,想保证这件事一点风声也不露是不可能的,只是能缓一天是一天。   上元节是阖家团圆的吉祥日子,况且爹爹明日还要上朝,今夜说出去平白让他和娘亲担心,再说有外男相送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虽则裴景琛劝慰在前,她却不能不防,还是提前做好完全考虑为上。   习武之人耳力颇好,裴景琛站在街口自然听到了秦家兄妹俩的对话,也情不自禁地轻快起来,似乎只要看到她开心,他就能获得最大的满足。   月挂中天,青年揣摩着时辰,突然想到一件事,而后纵马离开,调转马头向西而行。   ——   秦渊抱妹妹回房时,春桃正焦急地等在屋外,见状忙在榻上多垫了一层褥子。  秦渊慢慢地将妹妹放在床榻上,安抚秦姝意道:“哥哥去请大夫,你要注意着别扯到伤口。”说罢又细心地跟春桃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春桃伏在床边的脚踏上,小心翼翼地给她褪去沾血的鞋袜,看到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哭出了声。   秦姝意揉了揉春桃的发顶,对自己的伤口并不在意,安慰道:“傻丫头,不就是摔了一下吗?养养就好了,你家小姐可是铜筋铁骨。”   说罢还笑盈盈地捏了捏自己的胳膊,逗得春桃哭笑不得,自责的心理却并没有减少。   正逢院中另一个侍女秋棠端了盆热水进屋,见春桃伤心不已,便自己用帕子沾了清水擦着秦姝意腿脚上的污血。   秦姝意静静看着眼前的秋棠。   春桃是家生子,秋棠却是秦家初入京时买下来的婢女,彼时她穿得单薄破烂,在严寒冬日跪在街上卖身葬母。   秦姝意生出恻隐之心,央求秦夫人出钱葬了她的母亲,又将年幼失恃的秋棠带回了尚书府,此后便做了房中另一个贴身侍女。   春桃与秦姝意一同长大,又年纪相仿,故二人总是形影不离。   秋棠年纪大些,却从未因此产生怨怼,性情稳重,更像个大姐姐,便留在府中帮她打理闲杂事宜。   上辈子春桃因着卢月婉的陷害替她顶罪,死在了慎刑司;她日夜消沉,如同行尸走肉,身边只剩一个秋棠。   再后来尚书府获罪抄斩,萧承豫半威胁地将秦府百条人命绑在她身上,还将她身边的宫女都打发去了掖庭。   秋棠被带走之前,将她揽在怀里,声音里是止不住地颤抖,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安慰她。   “小姐,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再苦再难,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在吃人的深宫里,只有春桃和秋棠会始终如一地唤她一句“小姐”。   “能遇到小姐这样心善的主子,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如果有下辈子,哪怕给小姐当牛做马,奴婢也愿意。”秋棠一下一下地拢着她的长发,鹅蛋脸上滑下两行清泪。   她的声音很轻缓,人如其名,温柔平和、没有棱角。   可是秦姝意却清楚地知道,她比谁都更坚韧,她看到了春桃凄惨的死状,也得知了秦府上下获罪的灾事,却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   长夜漫漫、噩梦缠身时,是她寸步不离,守着自己。   外面的太监像地府来勾魂的黑白无常,不住催促,秦姝意瑟瑟发抖,死死抓着她的手,哭诉道:“姐姐,秋棠姐姐......别走,好不好?”  秋棠细眉蹙起,眼里露出不忍之色,还是拂开了她的手,语气虚渺,似乎是在交代遗言,又似乎是在畅想未来。   “小姐,活下去。奴婢也会拼命活着,等着小姐来接奴婢。”   可是最后她还是食言了,她没有听秋棠姐姐的话,她死在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八月。   秦姝意看着眼前平静的侍女,低声说道:“秋棠姐姐,你真好。”   秋棠闻言一愣,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沉静如水,又看了还委屈着的春桃一眼。   “婢子若是真好,就不该让小姐带着春桃跑出去赏灯,如今主仆俩一个伤了脚、一个伤了心,像什么话?”语气带着点微不足道的嗔怪,眼里却是十足的关心。   而后放缓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她的伤口,低声道:“小姐,奴婢方才在院外看到了大公子,公子在盘问一个老大夫。”   秦姝意从往昔的回忆中回过神,却有些惊讶,随口问道:“大夫竟来得这样快吗?”   秋棠思忖着开口:“奴婢瞧着像是城西济世堂坐诊的叶湛,叶老大夫。”   说完又好像自言自语,喃喃道:“听说叶老大夫已经很久不出诊了,达官贵人出重金请叶老也经常被驳面子,除非是疑难杂症。”   小姐如今虽然伤到了脚踝,但是怎么看也跟疑难杂症不沾边啊,不过大公子现在的名头已经那么厉害了吗?秋棠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秦姝意倒没有考虑那么多,思绪转了转,尚书府虽不算偏僻,但也在城东。   现下还不到半刻,城西济世堂的大夫便能赶到府中,怎么想怎么奇怪。   ——   院中情形也果如秋棠所言。   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正站在台下,倨傲地看了秦家大公子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秦家小子,你今日执意要拦?”   秦渊拧紧眉头,将老大夫打量了一圈,他自然是认得此人,名震临安的杏林圣手——济世堂叶湛。   但这位叶老好巧不巧,怎么正好赶上妹妹受伤的时候过来?   他心中疑窦丛生,拱手道:“叶先生深夜来访,晚辈确实心存疑虑。”   叶老大夫双目炯炯地看着他,突然轻笑一声,并没有解释,反而说:“老朽是医者,医者来治病,还要看时辰的么?”   面对着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神医,秦渊未出口的话被堵了个干净,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他讷讷地问道:“那先生您是如何知晓的?可是家中小厮报信?若是如此,在下应当多给此人发些月俸。”   话刚出口,秦渊蓦然觉得荒唐,府里的小厮再如何机智伶俐,想必也难以请来这尊大佛,他也真是急昏了头,说出这种话。   叶老大夫并不理他,自顾自进了府门,转头看见秦渊一脸迷茫,老者眉头一挑,缓缓解释。   “世人都道秦家公子学识渊博、清正豁达,可堪大任,谁料竟是个憨的。你不妨猜上一猜,还能是谁?” 第23章   秦渊脚步顿住, 心头一凛,竟是那位吗?想通后心头一气,他怎么那么积极?分明是心怀不轨, 有所图谋!   叶老大夫见他目色清明,便知这位公子哥儿心中已有了答案, 并没有说什么, 由着心有郁气的秦渊在前面带路。   葳蕤轩里,秦姝意半歪在榻上, 想着城东到城西的距离,心中还有些不解。   秦渊便带着人进了内室,他身后的叶老大夫须发皆白, 面容显出几分仙气,双目却炯炯有神,腰背挺拔, 背着药箱, 毫无龙钟老态。   不像杏林高手, 倒像隐世谪仙。   看到坐在榻上的少女时,老者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这才上前打量着秦姝意的伤口。   “小姐伤了筋骨, 还有碎石没夹出来, 老朽上药包扎可能会有些疼, 你且得忍忍。”   叶老大夫目不斜视, 等着少女的回答。   秦姝意直了直身子, 让春桃递了个软枕垫在双手下,淡淡道:“我不怕疼, 辛苦老先生了。”   老者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半生行医, 给这些权贵家的小姐少爷看的病也不在少数。   每每包扎时这些小姐公子都疼得掉泪,莫说娇弱的姑娘,便是那些人高马大的公子哥也难捱剥肤之痛。   这丫头却神色坦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现在这般强硬,只怕一会处理伤口时就难说了。   老者拿着薄如蝉翼的镊子在烛火上炙烤,旁边站着的秦渊看的眼睛发胀,忍不住开口道:“我妹妹嘴硬,她其实最怕疼了,劳烦叶老包扎时还是轻一些吧。”  专心烤着镊子的叶老大夫闻言,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待镊子烤好才缓缓地转过头。   “小丫头尚且无畏,你一个大男人反而束手束脚的。”   秦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心疼自家妹妹还成没出息了?无奈这个行事古怪的老者是长辈,又确实名声在外,他只好咽下被嫌弃的委屈。   秦姝意看着哥哥有苦说不出的样子,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只是镊子探入伤口中,捏出几粒夹在嫩肉里的碎石时,她又笑不出来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尖锐的刀锋刮过伤口,怪不得大夫提前给她知会一声,这是真疼啊。   不过比起丧子之痛、血肉至亲被屠尽的痛、饮下鸠酒五内俱焚的痛,眼下这点痛苦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   待挑出伤口中全部碎石后,又要拿烈酒止痛,再敷上一层药粉,好一顿折腾才包扎完。   叶老大夫看着始终不哭不闹、安静看着的少女,此时眼中的赞赏更加明显:“秦丫头好胆量。”   说完又转头看向全程皱着眉不敢细看的秦渊,颇为嫌弃地补充道:“远胜令兄。”   秦渊的眉头皱得更紧,可是听着老者对妹妹的夸赞,心中的不快散了大半,还得意洋洋地替妹妹说话,“我妹妹一向很坚强的!”   言罢还是担心地凑近秦姝意,低头询问道:“真的不疼么?”   秦姝意浅笑,对那背着身子整理药箱的老大夫说道:“痛意尚忍得住,仰仗叶老先生医术高超,换了旁人只怕做不到这样精细。”   她倒不是存心迎合,说的也都是实话,老者的刀法快而准,疼是无法避免的,但是疼多久、怎么疼全看医者的操作和技术了。   叶老大夫脸上的皱纹笑得挤在了一起,显然对她一番话十分受用,又在纸上写下了药方,嘱托着服药时间和注意事项。   秦渊耐心地听着,又对一旁的春桃道:“带叶老去账房拿诊金。”   老者却摆摆手:“不必,已经有人付了,老朽行医多年,没有收两份诊金的道理。”   说完便背着药箱转身离开。   秦渊看着一头雾水的秦姝意,忙嘱咐秋棠送送大夫,又将那张药方和留下的药材一同塞给了一旁的春桃,吩咐她去煎药。  屋中只剩了秦家兄妹俩,秦姝意看着明显装着心事的秦渊,双手环胸,像极了某人玩世不恭的模样,语气意味深长。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素来温润儒雅的秦大公子此刻却皱着眉头,站在桌边,一脸凝重地看着妹妹,“哥哥还要问问你是不是瞒了什么事呢?”   这一反问,秦姝意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他:“我有什么好瞒着哥哥的?”   秦渊闻言面色更严肃,向前走了两步,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何那裴世子对你的事那么上心,还专门去城西请了叶老大夫。”   少女显然不知道这件事,先前秋棠跟她说叶老脾性古怪,她也并没放在心上,只是不解为何城西的大夫能来得那么快。   原来去请大夫的人竟是他么?   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看向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哥哥,低声道:“我也不知。”   秦渊本就不是色厉内荏的人,从小到大最疼的就是这个妹妹,只是从前出门都没事,偏偏今日受了伤,还让一个外男送回府,他难免猜的多了些。   想到近日临安莫名兴起的郎情妾意、鸳鸯双飞的话本,他就脑袋发胀,唯恐妹妹也是受了这思想的影响,迫不及待出门见情郎。   他前脚刚出门,后脚大夫就到了街口,一问才知是奉了世子之命,特意来包扎的。  没人能知道秦大公子那一刻心中的暗火,让外人看了恐怕以为裴世子才是一个贴心兄长,而他这亲哥哥当的未免太过憋屈。   秦渊已是弱冠之年,虽然一心苦读,未设通房,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对男女情爱一窍不通的木头。   何况在面对自家妹妹的事情时,做哥哥的总比旁人更敏感些。   若是换了旁人,估计窝着一肚子火的秦大公子会把那大夫赶出府,可偏偏是在京城医术数一数二的济世堂叶老大夫,他只能暗暗咽下心里的不爽,将老者迎进府。   他是个瞒不住事的,心里的念头愈演愈烈,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对着妹妹倒出了心里话。   谁知道他难受得好似火烧身,妹妹却只是一句淡淡的“不知道”。   苍天可鉴!   不如直接降道雷把他劈晕过去!   秦渊见强问不奏效,只好尝试怀柔政策,当下也不再摆什么大公子的架子,干脆撩袍坐到了脚踏上,语重心长地劝导:“妹妹,你跟哥哥说实话,哥哥会替你瞒着爹娘的。”   秦姝意哭笑不得,她真的就只是看了场烟花,不小心把脚扭了而已,这个哥哥到底想听她解释什么?   对上哥哥那义愤填膺的目光,她只好斟酌着语气说道:“可是我们真的什么也发生啊。哥哥,你不会是想让我们发生什么吧?”   秦姝意说完直直地看向秦渊,兄妹俩相处那么多年,早就把双方的脾性摸透了,看自家兄长的样子,应该是心里有些不成形的猜测。   不过只要那猜测不成形,一开始就将苗头掐断好了,现在就算耐心解释,兄长也不一定听得进去,还不如直接反问,把问题抛给他。   秦渊看到少女坦坦荡荡的模样,心中的疑虑果然打消了大半,但还是嘱托道:“这种纨绔子弟最是风流浪荡,恒国公一代名将,唯一的儿子却满心赏歌听曲。”   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头头是道,看妹妹并无辩驳的反应,又说:“你不喜欢他就好,他除了家里有个爵位还有什么?我瞧他阴险狡诈得很。”   秦姝意抚额,这个哥哥哪里都好,偏偏这张嘴毫无遮拦,只好开口打断他,“哥哥,你何尝不是世家子弟,况且爹爹一直教导我们人不可貌相。”   听少女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秦渊轻哼一声,似乎更不屑,“我跟他能一样吗?我是要考取功名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人!”   他又补充道:“世子也就是长得比你哥哥略强那么一些,但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不能用来吃饭,二不能拿来换钱。”   “额......”   秦姝意的话卡在了喉咙里,闭上了嘴,算了,裴景琛这个美貌废柴的形象算是落实了,她还是不替他辩解了吧。   口若悬河的秦大公子抬眼看见妹妹包扎好的脚踝,心又软了下来,方才吐槽了那么一通,心里的郁气早就散得干干净净。   自古文武两派不对付,文人嫌弃武将粗鄙不堪,武将也看不上文人满身酸腐气。   在这样的朝堂氛围下,连带着京中的世家公子也是以清流为首,真正敬佩武将的文人是极少数,可秦渊就是其中之一。   大周开国之君宣太/祖打着讨伐逆贼的旗号起义,部属以天水赵家军最骁勇善战,宣太/祖即位后获首封的异姓王便是赵氏家主,此后天水赵氏一跃成为新朝第一大世家。   那才是真正的烈火烹油、团花锦簇,便是如今的三公加在一起也不及赵氏的十分之一,三朝皇后均是赵家女,儿郎不必建功立业也有世袭的侯爵。   只是万千荣宠加身,或许最初的赵家主是忠心耿耿的,可时间一久,天子会防范,后人也会生出贪欲。   赵家盘踞天水郡,通商收贡、厉兵秣马,完全变成了翻版的小周朝,意图昭然若揭。   先帝韬光养晦,联合当时的武将新贵,一举攻占天水郡,剿灭逆贼,才算坐稳了帝位,平息一场叛乱。   百年世家之首的天水赵氏,从此便成了史书上无关紧要的一段过去。   当朝高宗青年时继位,最倚重在朝中没有根基的恒国公裴南季,求娶他唯一的妹妹做了皇后,兼之恒国公此人刚劲磊落,所以朝中武将皆唯他马首是瞻。   秦渊少时就听父亲说过恒国公征战沙场的丰功伟绩,对他最是尊崇,虽然对裴世子颇有微词,但爱屋及乌,还是能看到裴景琛的可取之处。   他不再看妹妹的伤口,摸了摸下巴,点评道:“世子除了一张脸长得俊朗些,人也还是可以的。”   接触到秦姝意探究的眼神,他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指着伤处说:“他知道把你送回来,还细心地请了个大夫,心地倒不算太坏。”   说罢眼底闪过一丝崇拜,赞赏道:“恒国公的儿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的,左右就是平庸了些、不争气了些,不过要想超过裴将军,自然是不太可能。”   秦姝意静静地看着兄长这极限反转的态度,无奈地提醒道:“哥哥,人不可貌相。”   秦渊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认真地答道:“你说得对,裴世子看起来确实不像传闻中那么莽撞,啧啧,白长了一张聪明脸啊!”   秦姝意见状默契地闭上了嘴,摇了摇头。   哥哥这个思路到底是怎么三试及第的?   难不成主考官与父亲交好,给他放水了?   看来这个交情得过命才行。   正想着,秋棠便进了屋,对秦渊毕恭毕敬地说:“大公子,老爷让您去书房一趟。” 第24章   秦渊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拧着眉头,反问道:“父亲怎么突然找我?”   秋棠面色不急不缓,耐心解释, “似乎是要抽查公子的课业。”   榻上的秦姝意轻笑一声,忙不迭地催促道:“能得爹爹教导, 哥哥还不快去!”   秦尚书自己是正经科举选拔的儒生, 早年曾在国子监当值,推崇因材施教。  道理是那么讲, 但轮到自家孩子身上难免有所更改,对女儿是耐心的慈父,对儿子却管教严厉, 一度成为秦渊开蒙时的噩梦。   显然秦渊已经想到了这些可怕遭遇,更不敢停留,急匆匆地离开。   秦姝意看着那道慌不择路的身影, 笑盈盈地嘱托道:“哥哥!记得替我瞒着!”   秋棠看着兄妹二人的互动, 掩嘴轻笑:“小姐放心, 奴婢已经跟老爷夫人说您睡下了。”   “还是秋棠姐姐懂我!”少女笑吟吟地夸赞,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转, 颊边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主仆二人又商量着这几日要不要先让小厨房做饭, 春桃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 推门走了进来。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 热气喷在脸上, 鼻端都是浓烈的苦味, 秦姝意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端过碗吹了吹, 一饮而尽。   “快去给小姐......”秋棠的话硬生生止住,一旁等着的春桃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看到这一幕, 二人都愣了愣,春桃还揉了揉眼,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姐就,喝完了?”   小姐竟然直接喝完了!   还没要蜜饯!   秦姝意不紧不慢地将药碗放在托盘上,轻描淡写地说道:“还一滴不剩呢。”   还一滴不剩!   春桃的眼惊讶地睁大,语无伦次,“小,小姐,你莫不是疼傻了?”   秋棠闻言轻捏了一下春桃的胳膊,轻斥道:“说什么呢?”   说完也一脸担忧地看向神色淡然的秦姝意,忧心忡忡地说道:“小姐,怎么突然喝的那么......”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词,最后斟酌地问道:“突然那么豪放?”   秦姝意看着她们不敢置信的强烈反应,淡然地解释道:“比这更苦的药我也喝过了,习惯了。”   春桃和秋棠却百思不得其解,但没有追问,她们现在一致认为是小姐对疼痛的感知出了问题。   她很少生病,去哪里喝这些苦药呢?   看到秦姝意无比顺利地喝完药,二人又给她掖好被角,关好窗户,默契地吹了蜡烛关上门。   漆黑的闺房只剩秦姝意一个人,她并无睡意,睁着眼看头顶的床幔发呆。   前半生万事顺遂,后半生却被磋磨致死,药真的好苦好苦,苦得人心里泛酸。   落胎的丹参汁好苦;补气血的中药好苦;那杯鸠酒也好苦;像有人生生地扯着肠胃往外拽,也像利刃探进骨缝里刮去缠连的软肉。   好苦。   喝药时不曾有人给她递一颗蜜饯。   秦姝意只觉自己像是一具被仇恨拼凑起来的木偶,周遭的一切都让她产生不真实感,可那些往昔的仇恨又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像一条脱了水的鱼,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小口小口地呼吸,柔软的锦被还带着淡淡的兰香,紧紧裹在身上。   她还活着,真好。   ——   夜深人静,宽阔的街道上传来守夜人短促的打更声。   已是二更天,城西济世堂早已关门谢客,内堂却还点着几盏灯。   方才给秦姝意治伤的叶老大夫正缓缓地挪动着身子,小心地打开抽屉翻找药材,一旁的青年安静站在一旁,耐心地捣着药杵。   老者拿出一株不起眼的药草,剪了根须递给捣药的青年,貌似不经意地提到,“那丫头确实有些不同,倒跟你有些像。”   裴景琛眸中闪过一丝探究:“叶伯何出此言?”   叶老大夫看着面前俊美的青年,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音,嘲讽道:“不怕疼,也不怕死。”   说着一双苍劲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摁上青年的手腕,脉博有力,却有些异于常人的快,老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松开了青年的手腕。   裴景琛觑着老者波澜不惊的神色,却清楚地感觉到这位长辈动了怒,低声解释道:“叶伯,我没事,再说这就是一个小病,您看我现在不还生龙活虎的?”   老者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并不想接话,反从青年手中夺过了药杵,将那绿油油的药汁倒在了锅中,烧起小火煎着药。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叶老大夫才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的身体你自己最清楚!”   裴景琛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地处理起了长桌上堆积的药材。   中规中矩的药房里渐渐燃起氤氲热气,老者守在锅边,听着身后细微的动静。   骤然想起那年暮春,端美纤秀的女子牵着年仅十岁的小少年,吩咐道:“小琛,这是叶伯伯。”   小少年与身后的女子五官间有两分相似,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了声“叶伯”,只是嗓音不像同岁儿郎那样中气十足,凌厉的眉眼中透着颓意。   叶湛一生未婚,为了旧友的嘱托和这句“叶伯”,他把裴景琛当成自己的亲儿子看待,甚至跟着小世子远赴西北,只担心他旧伤复发。   孰料当年病得几乎下不了床的青年,一身反骨也随着年纪渐长,把医嘱全当成了耳旁风。   北狄坑杀大周五百战俘,他便夜半急行军,只率五百轻骑斩将北狄三千将士杀了个猝不及防。   诚然,这傻小子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可回营的第二天就犯了病,蔫了半个月。   叶老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若那么想糟践自己,也得等我这把老骨头没咯!”   那双正在挑拣药材的手顿了顿,青年面上露出一丝失落,语气是不同往日的沉静与笃定。   “您会长命百岁的。”   老者眼中似乎有不明显的泪光闪烁,苍老的声音中却染上一点薄怒,“你要是真想让老朽多活几年,便应该遵医嘱,不然我便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说到后面自己轻轻咳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叶伯身边只剩你一个人了......”   青年漂亮的丹凤眼中是浓郁的悲伤,五指紧攥成拳,又渐渐松开,声音低得彷佛听不到,“嗯。”   锅里煎的药适时冒出一缕白烟,老者连忙端下倒在碗里,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   待将滚烫的药碗小心递给裴景琛,叶老大夫这才发觉出不对劲,伸手去触他的手背,果然是一片彻骨的冰凉。   先前还保持着良好涵养的老者再也绷不住,斥道:“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遇事勿急勿动怒!你知不知道你这具身子经不起折腾,我告诉过你,让你修养心性,你就是不听!”   裴景琛似乎已经听惯了这些话,并无不耐,滚烫的药碗捧在手中,却久久暖不热冰凉的手掌。   他紧紧盯着热气氤氲的药汁,淡淡道:“叶伯,人皆有七情六欲......”   老者气得一甩袖子,坐到了身后的藤椅上,“你同旁人一样么?”   青年有些恍惚,并没有接话,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药汁。   “这不是风寒咳嗽,喝几副药就能根治。十年宿疾,你控制好自然会慢慢好转,可现在呢?你自己说,为什么会越来越严重?”   老者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目养神,此时才显露出疲惫。   顿了顿,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愣神的青年,“你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医者。”   手掌的温度渐渐升高,裴景琛一口喝掉了碗中苦涩的药,哑声道:“叶伯,我会注意。”   青年的声音在本就安静的药房中显得更加低沉,“您放心,我会控制好,她还需......”   说着自己止住了话头,低声道:“我还要给您养老送终,不会求死的。”   叶老大夫长叹一声,双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惜,他从十年前就开始调养裴景琛的身体,便是鬼门关上走得那几遭,也都是他陪在少年身边。  那几年草原大旱,北狄人为了抢粮杀红了眼,恒国公披甲上阵,打起仗来日夜不休。   唯一的儿子被送到雍州内城,连日高烧不退,为国守边关的恒国公却一步也不能撤。   三次病危。   两个月零三天。   小世子差点没能再睁开眼。   他就那么守着世子,守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一把老骨头在边关熬不住,这才央将军送回京城,可以说,他是最熟悉青年想法的人。   老者不露痕迹地缓缓开口,“我今日搭秦丫头的脉,流畅有力;观其面相,平和沉静,是长命之兆。”   接触到裴景琛认真的眼神,他轻咳一声,慢悠悠地说:“你若是对那丫头有意,便要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身体,不可忧思过虑,否则届时你内里虚空,一不小心死在了她前头......”   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老者并没有说出来,而是适时止住了话,轻飘飘地看了那沉思的青年一眼。   青年的丹凤眼里眸光一震,低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也是我给她发丧守灵。”   倒不是贪生,更不是畏死,而是活下来的那个人要承担双倍的痛苦。   他舍不得她,却更心疼她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活着,如果让她承受那样的锥心剥肤之痛,哪怕他今朝死,明朝也不会瞑目。   都道自古逢秋悲寂寥,可他少时却在满园的瑟瑟秋意中,得见此生最难忘。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明媚洒脱,一字一句地劝慰他,全不似现在心防甚重,收敛起了一身棱角。   药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老者重新闭上了双眼,淡声吩咐道:“关上门,走罢。”   青年眉间郁气未散,只沉声应是,拱手行礼,这才转身离开。   没人听到老者的喃喃自语:“这般情深,倒随了你,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第25章   幽蓝的天空中还挂着零散几个星子, 少女却睡得并不安稳,纤细的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额角沁出几滴汗珠。   她站在天字号牢房的小门前, 看到倒了一地的狱卒,冥冥之中总觉得受了某种牵引, 止住心中的惊愕, 缓步向里面的牢房走去。   待看到眼前的人,她不自觉愣在原地, 不远处是双颊凹陷、狼狈不堪的父兄。   隔着牢门,他们在和一个身披墨色斗篷的人说话,看身形应该是个清瘦挺拔的男子。   心中闪过一丝痛意, 她忍不住上前,却发觉自己的双脚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而不远处的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到她。   父亲鬓发散乱, 双目却亮着骇人的光:“吾意已决, 今日决不能走。”   一旁的兄长看着父亲,也点了点头。   黑衣人看到二人这样坚决的态度, 略一思忖后压低了声音, “尚书是担心秦姑娘吗?萧承豫暂时不会动她, 救出你们后我会带人潜进皇宫......”   话未说完, 父亲却伸手打断了他:“阁下有几成把握?”   黑衣人喉结滚动, 脊背僵直, “七成。”   素来游刃有余的父亲却摇了摇头,淡淡道:“那娘娘便要冒三成的风险, 请恕臣不能答应。”   “可倘若您死了,以秦小姐的性子, 她绝不会苟活于世。”黑衣人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本默不作声的秦渊却无奈地笑了笑:“娘娘被他软禁,我们的死讯自然也会被隐瞒,有阁下一力筹谋,反贼必被斩于马下,届时只求阁下一件事,请务必保全娘娘!”   “贤妃娘娘是遇人不淑,可从始至终都清清白白,错的是我们,与她无关。”   “阁下亦知,这是一场死局,只有我和父亲遂了那位的愿,娘娘才能求得一线生机,我们活着,那位坐立难安,更是他用来威胁娘娘的砝码。”   秦渊突然抬起头,依旧是那样清隽的眉眼,颌下却已冒出青青的胡茬。   他看着黑衣人,骄傲地说:“阁下知道吗?我妹妹是全临安城第一好的姑娘。”   素来清朗的声音里却少见地夹杂着悲戚,这位当朝风光无限的状元郎面容疲惫沧桑,此刻却目光灼灼。   “她从小就很乖巧,又聪明,就连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常常被她哄骗,可我还是觉得她好,她理应是全天下最明亮潇洒的姑娘。”   顿了顿,他又道:“而不是在冷宫里了却残生。如有来日,还望您告诉家妹,忘了这一切,好好活着。”   秦姝意泪流满面,耳边如雷轰鸣,她拼命挣扎着麻木的双腿,撕心裂肺地喊着。   “不是的,不是的哥哥,一切都是我……是我的错!爹爹,哥哥你们快走啊!”   快走!   求求你们了,别留在这儿!   天字号牢房里安静得诡异,却没人能听得见少女的嘶喊。   黑衣人定定地看了秦家父子一眼,姿态恭谨地行了个礼,又递过去一罐丹药,“宫廷秘药,死时不会太痛苦。”   秦家父子亦拱手回礼:“阁下全吾父子二人心志,大恩大德,来世必当结草以报。”   黑衣人不再推脱,只是转身时不知对谁说了句:“她很好,我知道。”   秦姝意站在原地,眼泪依旧汩汩流下,看着父兄沧桑坚毅的面容,她彷佛被人抽走精魂,喃喃道:“爹爹,哥哥......”   黑衣人浑身带着凌厉的气势,低着头路过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但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大步往牢外走   。   少女在他转身时就直直盯住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看清他的样子时,自己眼前都像是突然浮现出一层迷雾,阻碍住她的视线,只能隐约看见男子的身形。   而想通过那人的声音去判断身份时,头脑中又一片虚渺,只萦绕着一股熟悉感。   鸡鸣第一声。   陷入梦魇中的秦姝意怔怔醒了过来,入目是熟悉的床幔,她手中还紧紧拽着身上的锦被,眼泪早已打湿枕巾。   只是梦。   但她这次却看见了前世从未看到过的景象,被关在牢狱的父兄,和那个黑衣人。   往日的一切,她未曾触碰到的事实,以梦境的形式呈现在她的面前。   秦姝意只觉得心如刀绞,父兄为了保全她,孤身破局,以命作搏。   哥哥想让她忘记仇恨,好好活着,她到底是失信了,潦草半生,她爱上了一个冷性冷情的薄情郎君,为之付出了一切。   她突然想起当初裴皇后眼里的艳羡和祝福,皇后娘娘曾说好好过日子才是真,她好想抱住那位母仪天下的娘娘。   她真的想问:“我好好过日子了,可是娘娘,为什么一切会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呢?”   她又想到了那个黑衣人,秦姝意想知道那个隐藏在迷雾背后的人是谁,想真心实意地对他道一句,“谢谢。”   这些仇这些恨,她如今记得愈发清晰,一笔笔债她全都刻在了心口。   冬日稀薄的晨光照在窗棂上,少女的脚踝还带着伤,只能靠在床上,手心盖住手背,皆是一片冰凉,冷意钻到了骨缝里。   少女的声音很低却很笃定,“爹娘,哥哥,我会护住你们,一定会。”   ——   济世堂叶老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服了他的药,不出半月秦姝意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疼,只是走路依旧不太利索。   好在她并不是喜欢玩闹的性子,在府中也能呆得下去,绣花看书,权当消遣。   前几日秦渊出门买书,思及她整日闷在府里无聊,还贴心地给她捎了好几本书,只是那书的类型颇让人一言难尽。   “《策论》《兵法》《周史》《大周图志》......”   秦姝意翻着那厚重的典籍,只觉头昏脑胀,“哥哥,你这是要让我文能朝堂论礼,武能征战沙场吗?”   秦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勉强解释道:“这都是万里挑一的好书,意趣横生,你潜心琢磨琢磨也能修养身心。”   少女一头黑线,满脸质疑。   “《兵法》也能陶冶身心?哥哥,你给我带两套话本解解闷也行啊。”   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忙摆手道:“不成!”   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他又压了压声音:“你最近呆在府里,有所不知也是正常的,如今临安已经不时兴那些话本子了,外面的姑娘现在都喜欢看这些治国典籍。”   他去书斋时看到那些姑娘兴奋挑话本的样子,摁耐不住心中的好奇,硬着头皮翻了翻,那些书名和内容重重地冲击了这位未来的状元郎。   《我和仙尊不可说的二三事》、《霸道狐夫爱上我》、《娇软美人带球跑》......   那一刻秦渊的眼前仿佛炸开一束火,上次看妹妹的反应,应是对裴世子并无男女之情。   可是如果他把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带回府,裴世子又长得好,万一妹妹再对他芳心暗许,那不就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越想越可怕,秦大公子立刻开始了紧张的选书之路,于是乎,他被妹妹嫌弃了。  秦渊觉得自己承受不住妹妹那明晃晃的目光审视了,借口要温书,匆忙离开。   秦姝意无奈地看着自家兄长离去的身影,又翻起了桌上厚厚的一摞书,看到一半,她却鬼使神差地直接抽出了最后一本。   映入眼帘的是一部薄而旧的无字书,秦姝意小心地翻开书的扉页,上面只有浅浅的几个字。   “永初八年。”   她又耐着性子翻开了后面的几页,这似乎是一部记录奇诡异闻的杂书,里面的内容毫无规律。   有让男子龙/精虎/猛的良药;有让妇人一举得男的偏方;还有异世之人穿越回原来世界的方法......   可见此书的主人时间和精力都十分充足,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也能被他拼凑在一起,还专门写成了一本书。   少女托着下巴,纤细的手指翻动着眼前的书籍,突然停住动作。   她挺直脊背,仔细地盯着那几行写得歪七扭八的字,平静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主以……心,一生功德,百病缠身;辅之亲友夙愿,佛前自贡长明灯,可得……”   短短几句话,却好像被人刻意涂去,墨迹晕染,已经分辨不清具体的字迹。   秦姝意又看了几遍那特殊的要求,喃喃念出最后的几个字:“可得......”   可得什么?   这邪门的方子又求的是什么?   是长生灵药,还是通灵法门呢?   她盯着瞧了瞧,愈发觉得头晕目眩,又下意识地断定这本书不能扔,只好暂时将其放在了梳妆台的夹层里,只是许久没有再翻出来读。   ——   初春的天还带着点寒意,庭院中的草木冒了嫩芽,正在秦姝意百无聊赖地画着院中景时,秋棠却引了另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她画得专心,一时间也没有察觉到屋里多了一个人,少女悄悄解下肩上的轻裘披风,递给了身旁的侍女,暗示噤声,自己则悄悄站到了画案边。   不知过了多久,秦姝意才将笔搁在墨砚上,转了转麻木的手腕,叹道:“终于画完了。”  “起势清逸,落笔浑然,画技无可指摘,可画师却心不在此。”身侧响起女子温柔如水的声音。   秦姝意一时有些茫然,转头正看见笑盈盈的卢月凝,惊讶道:“卢姐姐!你怎么来了?”   看到少女欣喜的神色,卢月凝伸出手搀着她坐到了一旁的红木罗汉床上,自己则坐在了炕几的另一边,语气里带着点细微的责备。   “你脚伤尚未好全,怎能为了一幅画枯坐那么久?实在是不应该。”   秦姝意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自觉理亏地答道:“今日实在是闷得慌,我倒也没想到这一坐就是那么久。”   心念一转,她又岔开话题,眨了眨眼,脆生生地说道:“姐姐不愧是第一才女,只需略扫一眼便能会意,只是不知姐姐晓不晓得画师心在何处?”   卢月凝看到她拐着弯夸赞的模样,也轻笑起来:“你这个小滑头,分明是怕我说你,自己先拿个虚名唬住我!”   少女笑得眉眼弯弯,又问道:“姐姐这些天倒来得勤,是赵姨娘没有拦你么?”   卢御史在朝为官,御史台的奏章又一向琐碎繁杂,不能常顾府中。   卢月凝与这位庶母抬头不见低头见,被她管束得极严,这一月却比从前自由许多。   卢月凝垂眸思忖了一会儿,淡淡道:“姨娘最近似乎也很忙,而且自暮秋广济寺一行后,姨娘便心事重重,连身边嬷嬷出府的次数也多了。”   闻言,秦姝意心头却浮现一丝疑惑,以赵姨娘的性子,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这种人就像暗处蛰伏的毒蛇,只会一计不成、另生一计。   心事重重,频繁外出?   难道她布的局还能在外面不成?   卢月凝似乎想到什么,又说道:“这次春猎,姨娘罕见地找了祖父,乞求同行。”   秦姝意总觉得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不解地问:“妾室竟这般张狂么?卢祖翁一向严正,怎么可能答应她这般无礼的请求?”   卢月凝的声音极低,秀美冷然的脸上露出丝愧意,“是为了我。” 第26章   “是为了我。”卢月凝重复道。   屋中静了许久, 她才缓缓地解释道:“祖父自上元节那日犯了旧疾后,身体一直不如意,这次春猎向陛下告了假, 可担心我出事,便应了姨娘的请求。”   是了, 春猎是皇家祖制, 卢御史上次因嫡亲孙女的事闹了一番,倘若御史府无人应邀, 那就是明晃晃地在对圣人表达不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面前的少女生父惨遭不测,生母又削发为尼, 血亲寥寥,本是痛苦不堪的一生,却幸而还有个一心为她考虑的祖父, 不至于孑然一身。   秦姝意蓦然想到宫宴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为了孙女的清誉, 分毫不让,哪怕豁上性命也要为她遮挡风雨。   又想到了以子女婚事作谈判砝码、用以在权贵圈子里扎根的姜家。   耄耋老翁犹怜儿, 可敬其拳拳爱子之心;可那利益熏心、贪欲不足的小人, 却实在可恨。   这些人一脚踏入不见底的深渊, 满心是滔天富贵、泼天权势, 却不想这样虚伪的背后究竟值当不值当。   “还是卢祖翁想得周到, 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待想通其中关窍, 秦姝意秀眉舒展,轻声应和。   卢月凝只是抿紧了唇, 她与祖父相依为命,情谊深厚, 自然不会违逆长辈。   可赵姨娘求随同一事显然出乎意料,春猎是皇室大臣往年的固定活动,从前赵姨娘并未提过这般要求,只这次一反常态。   承秦姝意在广济寺时旁敲侧击的提醒,她不是眼瞎耳聋的残废,回府后自然对这对母女生了戒心。   只是不知为何,赵姨娘去年年底时莫名被蛇虫缠上,虽都是些无毒的畜生,瞧着却极可怖,洒了满院雄黄也无甚作用。   待蛇虫散去,赵姨娘心中也留下了阴影,庶妹一心照顾受了惊的母亲,掀不起什么风浪,倒是她在府中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很是惬意。   如今赵姨娘却对春猎一事这般上心,难免让她生疑,能参加春猎的都是权贵世家,何况卢月婉今年已经及笄。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这赵姨娘真正的目的恐怕不是照顾她,而是为了给庶妹找个乘龙快婿。   但这也只是猜测罢了,自上次姜衙内举止不端一事后,祖父便十分担心自己。   就算直接说出这些,到时候赵姨娘矢口否认,祖父为了她也只会将此事轻飘飘揭过。   真的被她猜中了又能如何?左右都是一家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出阁前也免不了要跟这赵姨娘母女熬上一阵的。   庶母既一心为卢月婉讨个称心如意的姻缘,她亦是女儿,更不应置喙此事。   索性还是当从不知晓的好,只要不伤及御史府颜面,不为难祖父,她到时自然会闭眼捂耳。   既来之,则安之。   事情已成定局,届时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心绪渐渐宁静下来,卢月凝脑海里猛然想起最近街上流传甚广的一件事。   想来面前的少女因为受了伤,近日又没有出过门,或许还不知道那件事。   她低声道:“妹妹可知姜蓉生了场重病,姜太尉已经禀告陛下,请求推迟婚期了。”   卢月凝权当解闷的事情说,可秦姝意却听出了另一个意思,她不经意地绞了绞手指,强压着情绪道:“姜三小姐,那位穆王妃?”   卢月凝点点头,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屑,眉尖微蹙,轻声呵斥。   “趋炎附势的鼠辈,如今姜蓉与势弱的穆王定下婚约,他身为准岳丈却频频为难穆王,这板上钉钉的婚事还能再出什么变故不成?真是鼠目寸光!”   秦姝意听她说完,眸光却猛地一震,沉声道:“若是这出戏唱的是贼喊捉贼呢?”   自年底宫宴时,卢月凝便对姜家再无分毫好感,现下更厌烦他们这副虚伪的做派。   她疑惑地反问道:“妹妹的意思难不成是穆王让准王妃装病?”   她沉思片刻,笃定地反驳。   “这怎么会呢?且不说三殿下素来温和淡泊,从不与人为恶;便是这场婚约细细琢磨,对他也是有益处的,算得上天作之合,他也没理由主动去毁掉这段姻缘。”   顿了顿卢月凝又轻斥道:“反倒是姜家,贪心不足蛇吞象,这般刁难穆王,自家女儿嫁过去后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   秦姝意并没有开口解释。   萧承豫的假面戴得太久,旁人怎会相信那副和善的伪装下是欲壑难填?   倘若不是前世的惨状历历在目,恐怕她也不会轻易相信,披着一层雅士外皮的穆王殿下居然是个伪君子。   秦姝意竭力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做任何事都要徐徐图之,何况是这样一盘风云变幻的大棋。   在不知萧承豫目的前,她不能自乱阵脚,临上阵却灭自家威风可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天色渐晚,御史府的马车也停在了门口,卢月凝起身告别,只叮嘱她一定要好好休养。   秦姝意脚伤未好全,不利于行,只好让秋棠代替自己送卢月凝出府。   ——   窗外月牙弯弯,皎洁的月光也透过窗子洒了进来,春桃细心地点上蜡烛,一室明亮。   少女端着绣架倚在身后的靠枕上,穿针引线,专心致志地绣着手上的兰花图。   卢月凝的想法不是凭空猜测,这正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高宗恐怕也是这样以为。   但哪怕所有人都觉得萧承豫是无辜的不受宠皇子,是姜家过河拆桥、趋炎附势,她也不会认为此事就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凡事所求的不外乎一个“为什么”,对才被皇帝打压不久的姜盛惟来说,利字当头,更是如此。   倘若真是姜太尉存心作梗,刁难萧承豫,这对已经露出颓势的姜家能有什么好处?   再说萧承豫如今初封亲王,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民间根基都尚且不稳,他竟甘心吞下这颗苦果?   于姜家,于穆王,这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又何必费劲了心思搭台来唱这样一出戏?   如卢月凝那般对姜家有成见的人,自然会同情穆王;可对一些不了解的人而言,这位三皇子便是处处受掣肘的亲王,有损名望。   除非,推迟婚约给萧承豫带来的利益远胜过这些,夫妻数载,秦姝意了解他,城府深沉,手段狠戾。   推迟婚约,还要借姜家求高宗松口,这般匆忙,萧承豫求的到底是什么?   拼着不要积攒了那么多年的声望,也要让他赌一把的东西……   一个愣神,细长的绣花针便扎破了手指,传来一阵痛意,不断冒出殷红的血珠。   秦姝意被这一刺回过神,却还是有些怔愣,只觉得有一些细枝末节飞速溜过。   一旁的春桃慌了神,拿了一边的帕子擦掉,秋棠匆匆跑了出去,回来时端着一小碗清亮的水。   待血迹擦干,秋棠又将秦姝意的手指尖沾了沾水,传来一阵轻微而灼热的刺激。   如此三次,秋棠才沾了点药膏,轻柔缓慢地涂在了少女的伤口上。   秦姝意喟叹一声,手指伤口里火辣辣的痛意被温凉湿润的感觉代替,倒很舒服。   春桃见了不禁有些好奇,开口问道:“秋棠姐姐,你这是用的什么方子?”   秋棠端起那一小碗水,一双杏仁眼微弯,看了眼垂下眸子的秦姝意,温声解释。   “这是盐水,我们乡下人的土方子,奴婢的娘亲以往夜里刺绣扎了手,都是先沾点盐水,晾一晾再涂药,这样能好的快些,也不疼......”   耳边侍女的对话渐渐变得虚无,秦姝意的桃花眼里却闪过一丝清明,脑中堵塞的关节被打通,紧绷的弦瞬间松弛。   终于抓住了那个末节。   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被秋棠一语道出,她知道萧承豫冒着被天下人轻视的风险,也要争上一争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盐。”   两个人诡异的默契,异口同声道。   少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青年嗓音清冽,嘴角勾着一抹笑。   ——   国公府从外看端的是气势恢宏,内里的布置却极古朴典雅,不似如今临安府邸的方正,反而仿了江陵的民宅特色。   曲折游廊前铺了一条青石甬路,后通待客厢房,说是厢房,却更像招待贵客的别院。   院中种着松柏翠竹,放置了一座假山,不知从何处引到小院的潺潺溪水穿山而过,比院外的装潢更为清雅别致,显然是主人悉心布置。   开阔的厢房内还亮着灯,影影绰绰显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慵懒地倚着身后的书架,一张侧脸宛如刀削,下颌线锋利;另一个则坐在桌边,浅浅地啜着清茶。   五皇子听到青年方才说出口的两个字,眼里闪过一丝恍然的神色,缓缓剪掉多余的烛花,嗓音低沉,“难怪。”   裴景琛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书,惫懒地抬了抬眼皮,毫不惊诧地道:“别说你没想到,不信。”   闻言五皇子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反而肯定了青年的话,点了点头。   “前几日也有过猜测,只是他自视甚高,又一向重视声望,我确实没想到他会以此作饵。”   裴景琛捧着书走到桌边,撩袍坐下,反驳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三岁稚童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想不通了?”   五皇子收起笑,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这与他平日行径相差甚远,千算万算竟不知他会甘心跟姜盛惟系在一处,拿自己未来王妃的性命相要。”   顿了顿,他又轻声说道:“父皇多疑,定会派御医去太尉府,此番姜三小姐是平白遭此无妄之灾。”   青年抬眼,丹凤眼里是带着意味不明的讥讽,轻嗤一声,“这位穆王当真是使得一场好手段,如此看来倒跟陛下像得很。”   他又看向身旁温雅的男子,意味深长地说:“殿下日后有的忙了。”   准王妃病重,姜太尉借此陈情,请求延迟婚期;高宗派御医为其诊治,病自然是真病,还要病得很严重才行。   解了心中的猜疑,高宗不得不召见穆王与他说了其中缘由,这位三皇子“通情达理”,自然理解未来岳丈的请求。   一环扣一环,如同细密的蛛网。   经此一事,这位穆王殿下面上看着是受了委屈,有损声望。   可是他却得到了最实用的两样东西:高宗的愧疚,和扬州收盐的机会。   一箭双雕,黄雀在后,只是......   五皇子嘴角同样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焉知忙的是我,而不是你呢?若他所求正是你猜到的东西,那他的目标应当是你,恒国公世子。”   啧啧,想到这件事裴景琛就觉得倒霉。   虽则他心中属意的皇储是自家表兄,但并不想揽功,出京收盐看着风光无限,实则又是一趟身心俱疲的奔波。   他与萧承瑾在外人看来是表兄弟,实际上他更像是萧承瑾的幕僚,也算得上亲信,只是他往往是二人之间更率性而为的那一个。   萧承瑾也曾看不惯他这副不正经的做派,无奈这人总拿医嘱做幌子,平常惫懒随性。   但遇到大事时还偏偏是那个最靠谱的人,无人能出其右。   一颗九转玲珑心。   一身运筹帷幄的好本事。   不世出的奇才。   但凡同裴二熟识的,都知道与这些内里刻意掩藏的锋芒相比,他那张为众人称道的脸反而黯然无光。   可是在他无师自通,甘愿成为酒囊饭袋后,人们渐渐地就只记得他姿容甚美了。   裴景琛听到五皇子的提醒后,修长的指尖一顿,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声昂扬爽朗,带着青年人的锐气。   “是么?那我求之不得。” 第27章   五皇子也被他的情绪感染, 凤眼里带着和煦的笑意,心中却考虑着可能发生的情况。   他生在皇家,虽然血脉里带着上位者的勃勃野心, 但长在裴皇后身边,耳濡目染, 故而为人处世并不像其他皇子那般阴狠。   行端坐正, 颇有上古贤君之风。   然纵使他在众皇子中颇为出挑,却因父皇对裴家的猜忌, 弱冠之年亦未开府建衙,更勿提入主东宫了。   自古欲掌大权、成大事者,都偏向于靠不入流的手段搅弄风云, 诚然这往往能带来事半功倍的效果,但萧承瑾还是对此心有戚戚。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长久凝望深渊者, 终有一日会被深渊吞噬。   他不想变得冷血无情, 更不想和父皇一样, 变成一个狭隘偏执的帝王。   只要自己在乎的人平安喜乐,那这便是他将遵守一生的道。   五皇子的嗓音温和低沉, 彷佛悦耳的琴音:“裴二, 君子有九思, 你忘了其六是什么了么?”   青年眉眼依旧飞扬, 两根手指抵在书页间, 意味深长地说:“言思敬。”   五皇子正要点头表示赞同, 却见青年又迅速地反驳:“不过我对萧承豫确实很谦逊。”   这叫谦逊?   直呼其名,丝毫不把这个新封亲王放在眼里, 其恶劣程度只差将皇子拉过来踩上两脚了。   五皇子眉头微拧,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跟表弟解释解释, 什么才是真正的谦逊有礼。   裴二方才那飞扬跋扈的模样,嚣张又狂妄,倒比明昭教训人时还要蛮横几分。   青年目色清明地看着他。   五皇子嗓子里仿佛坠了块石子,噎在喉头不上不下,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倘若他斩尽杀绝,你又当......”   话未说完,裴景琛眉头微蹙,空闲的手指关节轻敲木桌,发出仅彼此能听见的细微声音。   五皇子会意,立马抚上心口重重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斥责出声。   “裴景琛!父皇如此信任你,将收盐权此等大事交付于你,你竟满脑子风花雪月......简直是有辱门楣!”   五皇子的话音顿了顿,瞥了眼窗外,又继续斥道:“你这般行事,对得起舅舅吗?又对得起陛下么!”   呼吸粗重,彷佛要把整个肺咳到地上,清俊的面庞却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神色。   裴景琛猛地站起身,悠哉游哉地半倚在身后的禅椅上,口中振振有词。   “本世子还就看不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陛下都默许的事,你又何必在我府上摆什么兄长架子!”   嘴里是不入流的调笑话,然这位裴世子的注意力却在院中的那道身影上,一双丹凤眼里带着恶劣的笑意。   “谁不知晓淮扬一带人杰地灵,扬州小调最是叫人心醉,想必那儿的姑娘也是个顶个的娇,我这些年哪里见过美人,表兄不可怜可怜我也便罢了,怎么反倒骂我?”   饶是知道他这番话是说给外面的人听,五皇子就坐在一旁,也免不了心中郁郁。   萧承瑾瞪了那微仰的青年一眼,带着一分恨铁不成钢,颇是真心实意地指着他斥了一句:“你!”   裴景琛并不言语,摸了摸自己的右耳。   听墙角的人走了。   二人演了这一场戏,都看到了对方眼眸里的意兴阑珊,许是怕被发觉,这人走得倒匆忙。   自裴景琛回京,萧承瑾来见他时,这府中的暗探便没少过,当真是热闹得很。   不知道都是谁派来的,还分了好几拨,显然并不属于同一阵营,也各有其效忠的主上。   裴景琛此人,一身反骨,劣根性十足。   平生最喜欢玩这些将别人捏在手里团着转的游戏,不过既然这些探子有勇气来听国公府的墙角,那就要做好被这位世子戏弄的准备。   诚然萧承瑾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心性却坚韧果决,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但却不庸仁,故而也配合着裴景琛演了好几出大戏。   裴景琛的头抵在身后的墙上,慵懒地交叠着长腿,露出一截劲腰,喉间溢出一声低叹。   “这年头,安心做个酒囊饭袋都要被人盯着,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方才病得几乎咳血的青年依旧坐在桌边,凤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又伸手去拿那本放在桌上的书。   只是草草翻了几页,这位一向温雅的五皇子竟差点喷出口中的茶,一双凤眼倏忽睁大。   他转头看向那位还在发牢骚的青年,一时间竟不能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喉结微动,他终于咽下了那口茶。   然后五皇子堪称悦耳的声音在裴景琛耳边炸开,“裴二,你要追求谁?”   其实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又感觉不会是那个姑娘,干脆直接开口问。   裴景琛年少离京前曾求他一件事,让他帮忙照拂新来临安的秦家,只是他那时也不过十二岁,能做到的实在有限。   当时问了裴景琛好几遍,他也尚未说清其中原委,只模糊地表示自己受了秦家的恩。   自己这位表弟看似凉薄乖张,实际骨子里是个重情重义的热血儿郎,离别在即,他便应下了此事,待年纪再大一些也关注上了秦家。   彼时秦尚书还只是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不过因其办事稳妥又忠心可靠,很快被高宗提拔上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秦家在危机四伏、明刀暗箭的临安竟也顺利地扎下了根。   再后来便是裴景琛戍边早归,偶然见到秦大小姐的事了,在京郊大营时,他也曾委婉地借广济寺贼人一事,问过秦大小姐在裴景琛心中的地位。   可青年那时只是静静地垂首敛目饮茶,并不曾接话,他便也识趣地不再问,心长在自己身上,怎么想的旁人又如何知晓呢?   蓦然听到萧承瑾发问,素来懒散的青年却几乎脱口而出。   当然是秦姝意。   裴景琛的心静止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鲤鱼打挺般站起,夺过萧承瑾手上的书。   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责备道:“你这人怎么随便翻别人的书?君子九思,看来你也没做到!倒先指教起我来了!”   听到青年的质问,萧承瑾却并不生气,反而颇无辜地摆手道:“是吾之过,吾会反思。”   二人是血肉至亲,情谊深厚,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生出嫌隙。   裴景琛将书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嗓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无奈。   “老板说只要诚心研读他这书中的技巧,于情爱一事上便能突飞猛进,便是再冷硬如冰的女子,也会沦陷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下,可是......”   青年的话头猛地顿住,似乎有些羞于启齿,“可我读了好几遍,总觉得这些法子太过孟浪。”   说着彷佛脑子里又出现那些乱七八糟的技巧,譬如要经常在她出现的地方制造偶遇。   可这些日子秦姝意都在府中养伤,他总不好直接私闯民宅。   再比如给她写含情脉脉的书信。   当朝未婚女郎的书信俱要提前告知来处,他在尚书府并无相熟的人。   唯一见过的秦大公子每每看到他,便用一种防贼的眼神看他,这招自然也不可行。   一本书中挑来拣去竟只有三条可行。   真诚地夸赞她;培养共同的兴趣;为她达成心愿。   裴二郎回京后第一次露出这般失落的情态,只觉得自己怎会如此无用,碰上了一块比打仗布阵还要难啃的硬骨头。  喜欢个姑娘,却能喜欢得那么憋屈的,他当属临安头一份。   萧承瑾闻言却有些惊讶,凤眼噙着笑意,“普天之下,还能有让你裴世子觉得孟浪的东西?怪哉!奇哉!”   瞥到青年面上的不解和羞愤,他又平静下来,问道:“那位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乍一听到问题,裴景琛罕见的怔愣一瞬。   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小丫头脆生生的劝慰,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想对一个稚童说声谢谢。   安静的宫道上少女伸手掀帘那一刻的惊艳,和她后来毫不留情的回怼,让他觉得有点兴趣,但更多的是想使绊子,向她示威。   凤仪宫偏殿听到她不卑不亢的义正言辞,知晓原来当年的小丫头已经抽条般长大了,先前想给她使绊子的恶劣心思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欣喜。   广济寺蒲团上神色恭谨的她,少女安静地站在古柏下,眼神却哀伤得几近破碎。   他站在暗处,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似乎能共情她的所有苦痛。   小年夜承乾宫,她和萧承豫之间的暗波流转让他莫名生怒,出殿时恰巧看到她的贴身侍女急匆匆往回跑,为侍女指明路后连忙赶去找她,见到她的那一刻心才落了地。   当亲耳听到她说对萧承豫无意时,他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欢喜,看到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心有不忍,最后还是给了她承诺。   以冷冰冰的利益为名,实际是一颗真心。   蓦然想到上元夜玉带桥上二人极近的距离,绚烂的烟花下少女是那样的鲜活而灵动,受伤乘马时对他不经意流露出的信任。   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千人千面,只是他记忆中所有的她,最终都重叠在一起。   对裴二郎来说,一直都是她。   他因那个姑娘,生出了本不应有的贪嗔痴,为此辗转难眠,烈火焚心。  一桩桩一件件,眼前浮现出一张娇俏的芙蓉面,胸腔里心脏的跳动似乎从此不由他,而是被另一个少女掌控着。   有喜有哀,但更多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裴景琛抬起头,一双丹凤眼波光流转,美的摄人心魂,骨节分明的手撑在下巴上想了想。   许久才蹦出几句话,他的语调堪称轻快,嘴角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啊,外人面前傲气得很,内里却坚韧懂事,心有城府但也无可厚非,做事干脆利落,像只刻意藏起爪子的狸奴。”   青年略略停顿,又道:“很聪明,很美,也很好。”   五皇子听他描述,脑中最后一丝疑惑也消失了,秦姑娘性情温婉和善,为人豁达坦荡,绝不是青年口中描述的这般女子。   这样想着,心头又突然掠过一丝不解,从前裴景琛留在西北时,来信中总会委婉地提及秦家。   萧承瑾那时百思不得其解,琢磨了许久,方猜测是不这位表弟是对人家的女儿有意。   结果现在完全推翻了他从前的猜测,原来他对秦府那样上心,确实只是为了报恩。   兴许是受了秦尚书的恩情,也未可知。 第28章   青年形容为“狸奴”的少女正默然坐在梳妆台边, 卸去钗环,面庞白净娇俏,眉眼熠熠生辉, 显露出几分蓬勃鲜活的生机。   秦姝意伸手抚上铜镜中的脸,冰凉的触感袭来, 灵台顿时清净。   少女的唇角微微勾起, 既然已经猜到萧承豫所求,接下来的事便可水到渠成。   脑海中不自觉地想到那个人的身影, 束着高马尾的青年戴着半幅银狐面具,身上的温度却几乎要将她灼烧。   她是奄奄一息的孤魂,但那个鲜衣怒马的恒国公世子却永远炽热。   初见时那般张扬跋扈, 后来却谦逊有礼,理解她的言外之意,也尊重她的想法。   秦姝意的心中突然鬼使神差地迸出两个字:“难得。”   少女眉头微蹙, 强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 她怎么能有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与他从前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只有冰冷利益下的合作关系,才是最安全的。   只是那人到底帮了她许多, 于情于理, 春猎相遇时都应当提醒他小心行事, 便当报恩了罢。   想通这一切, 她难免有些担心, 萧承豫和裴景琛对上,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秦姝意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位恒国公世子知之甚少,从前虽误打误撞地猜到了他效忠的主上是五皇子, 又大胆猜测二人俱是收敛锋芒,亦有争储之意。   可他们的真实实力呢?她不知道。   平静的湖面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亦无人知。   退一万步考虑, 若是裴景琛不敌萧承豫,穆王妃尚未进府,萧承豫便是收盐的不二人选。   若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仇人青云直上,只怕秦姝意会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届时这一盘棋也必成败局,绝不可以。   铜镜中映出少女有些阴郁的面色,她不想活在任何人的羽翼之下,也没有一味等着旁人保护的习惯。   她和裴景琛只要一日还是盟友,那便应联手破局方为上上策。  思绪缠绕,她又细细捋了一遍眼下的局势,她如果是萧承豫,会怎么不露痕迹地除掉裴景琛呢?   春猎场地极大,“猎”字为首,凶兽猛禽自然是是最好的伤人元凶。   围猎场上,裴世子狂妄自大、不可一世,主动要猎那最凶猛的禽兽,缺了胳膊断了腿自然也不稀奇。   不能杀,杀了会引起圣上猜疑。   高宗此人心量狭隘,必会彻查此事,所以只能让他残,最好落得个终身残疾,这才能让他自己有苦说不出。   只是若设此局,怎么让裴景琛主动纵马入深林呢?他素来惫懒,轻易不受旁人影响,这个原因一定很重要。   围猎开始后萧承豫为了洗清嫌疑,必然不会上场,秦姝意粗略猜测着他的安排,这局万事俱备,只欠钓钩上的那个饵。   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此重要的活饵会是什么,不管怎样她都需要尽量与裴景琛呆在一处。   只要劝住裴景琛不上场,萧承豫也不能奈何,从根源上这局棋便算废了。   ——   桓王府的大厅里灯火通明。   二皇子萧承轩抱着怀中风情万种的美人,一边吞食着美人玉指上的葡萄,一边眯眼打量着屋中垂首敛目的幕僚。   突然,一个身着夜行衣的暗探跪在中央,拱手道:“王爷。”   桓王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又揉了把怀里美人丰满的胸脯,咬着美人的耳垂低声道:“待本王办完正事就去找你,乖乖在房中等着。”   身段妖娆的美人扭捏一番,二人又耳鬓厮磨调了会情,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待她走后,桓王方坐直了身子,声音也恢复了正经,问道:“他们说什么?”   暗探将方才在国公府别院的所见所闻都详细地讲述了一遍,侍卫音调平平,可桓王却对这些消息十分满意。   眼前仿佛出现萧承瑾气急败坏的训斥,和裴景琛厚颜无耻的反驳,只是在听到那句扬州姑娘娇美时,他也不免有些意动。   凭什么裴景琛一个外臣便能轻易得到父皇如此青睐,那明明是个比他做事还要鲁莽的草包!   一个外戚,一个纨绔!   现在竟也能踩到皇子头上去撒野!   简直是荒唐!   心中愈加愤懑不平,面庞上显出一股浓烈的戾气,他眉头拧着,阴恻恻地责骂。   “呵,恒国公有个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儿子,真是家门不幸,既然他征战沙场,没时间教养儿子,本王倒是愿意代劳。”   大厅中安静地落针可闻,都在听他下一步的指示,只听主座上的桓王又道:“本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既如此张狂,便派死士杀了吧。”   这时堂下两个人同时站出,年轻些的谋士见状拱手道:“费老请。”   被称为费老的谋士颌下留须,年纪四十上下,冷哼一声,这才看向座上的桓王。   “禀王爷,老朽以为不妥,裴世子如今正得圣上恩宠,倘若一举将其击杀,恐怕会引得龙颜震怒啊!”   桓王并未表态,反而若有所思地看着刚才又退回去的青年,恭敬地询问。   “仲先生以为呢?”   青年长相并不算出众,通身气质却温和文雅,正是先前和萧承豫在鹊桥仙雅间会面,帮他出谋划策的仲京。   闻言,他先是看向桓王,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中年谋士,声调波澜不惊。   “仲某以为费老所言有理,倘若暗杀裴世子,圣上彻查便是一桩大麻烦,王爷想让裴世子吃个教训,自有其他好法子。”   话音微顿,仲京眉头舒展,露出一抹极和善的笑容,语调平静沉缓。   “听闻世子极善弓马箭术,王爷若是心中郁结,断他一只胳膊便是,连箭都拿不起的废物,又怎能威胁到您的宏图大业呢?”   桓王紧紧盯着青年谋士,看他面色坦然,心中又多了几分欣赏,拊掌大笑。   不由得起身站到他身边,双掌拍上他削薄的双肩,赞道:“知本王者,仲京也。”   说罢扬长而去,众人都了解这位主上的脾性,他这一赞便表明此事交由仲京。   众人只觉自愧不如,这仲先生也是个奇才,来得不久,却深得桓王信任,他们都是府里的老谋士,行事却始终不得王心。   至于桓王自己,有先前那个妖娆美人勾着心魂,哪里还坐得住?   谋士们鱼贯而出,费老罕见地与青年谋士并肩而行,暗讽道:“本官警告你,莫要给王爷灌什么迷魂汤,收起那些谄媚心思。”   仲京收起笑,却依旧和善地说:“这就不劳您费心了,何况你我都是王爷的幕僚,若仲某是谄媚,那费老您,又是什么呢?”   中年谋士气极,双手抱拳对月道:“费某是太傅门生,你不过是穷乡僻壤里走运的无知小儿,有何颜面与本官相提并论!”   仲京却依旧淡定:“可王爷显然更信任仲某这个穷读书人,您觉得呢?”   说罢径直走开,徒留那停在原地满腹怒气的中年谋士,指着他的身影大骂。   “竖子!”   ——   仲京回到私宅,一旁的巷子里少见地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他看向那马夫装扮的暗卫,忙走上前。   “殿下来多久了?”   暗卫见到他连忙行礼,回答道:“禀先生,已有半个时辰。”   仲京看着天边的残月,迈步向屋中走去,果然看见萧承豫坐在桌边,十分专注,不知在想何事。   他静默不语,安静地站在一边,见萧承豫揉了揉额角,便倒了一杯清茶递给主上。   萧承豫眉头微皱,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却并未开口说话。   两人僵了片刻,仲京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可是身体不适?需不需要属下去请大夫?”   萧承豫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到仲京担忧的表情,低沉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哑。   “无事,只是最近总是做些虎头蛇尾的噩梦罢了。”   仲京松了一口气,叹道:“若是澜姨看到您这般辛劳,也会担心的,大业未成,您更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萧承豫脊背僵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淡淡道:“嗯,本王知道。”   他以往浅眠少梦,近日却总被连夜的噩梦惊醒,梦里他娶了妻,虽看不见妻子的脸,但也知道她很美,宛如一株空谷幽兰。   王妃年纪不大,却很体贴。   他每每回府,总能看到等在门口的王妃,他身上带着冷意,却总是忍不住抱住少女,几乎要将她融进骨血。   若总是这样中规中矩的梦,倒也无妨。   偏偏这梦境的好坏并不受他控制。   一日妻子罕见地没有站在门口等他,他心中慌乱,赶去了后院,却见妻子笑盈盈地抚着自己的小腹,笑着唤他:“三郎。”   妻子怀孕了,他们有孩子了。   萧承豫心中涌上一股狂喜。   那日他宛如木偶一样站在门口,却恍然回过神,连忙将身上阴凉的外袍脱下,重新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看着妻子依旧平坦的小腹,他却束手束脚,还是妻子让他俯身贴在小腹上感受。   其实他什么都没听到,但是感觉到妻子期待的眼神,萧承豫还是笑了。   他贴在妻子耳边,轻声道:“我听见了,小家伙很好,很活泼,像你。”   妻子却耳尖通红,倚在他的怀中,娇嗔道:“净哄我,他还那么小,哪里就能看出像谁了?”   他只是闷声笑,可是得知这个好消息还没多久,母妃就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孩子不能留,他正在夺嫡的风口浪尖上,不能给对手留下任何能威胁到他的软肋,何况母妃一直在等侧妃先诞下孩子,他百般周旋亦是无果。   就在他为难之时,已经有人先一步替他做了决定,卢月婉在妻子的饮食里下了落胎药。   这个孩子最后还是没有保住,母妃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便出面保下了卢月婉。   他只能将那送东西的侍女杖杀,威慑众人,妻子很聪明,她猜到了真正的凶手是谁。   可他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除了劝她喝药,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他要说吗?他能解释吗?   她,又会信吗?   诸多压力抵在他肩上,萧承豫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他只能安慰伤心的妻子,孩子会再有的。   妻子似乎开始恨他,厌恶与他接触,每每同房后,便会悄悄喝下一碗避子汤。   他早在第三次时便看出了其中关窍,将避子汤偷偷换成了补气血的药。   连续三日,他的梦中都会出现妻子极力忍耐的抽泣声,和灌下一碗碗“避子汤”时决绝的情态。   明知是梦,他却无法脱离,彷佛这些事曾真切地发生过。   到底是他负了妻子。   可是这些让人心神不宁的梦境,哪怕面对忠心耿耿的仲京,也难与人言,只能闷在心里,日夜受此折磨,避不开也忘不掉。   努力遏制住奇诡的思绪,他看向身旁的青年:“萧承轩说什么?”   仲京眸中闪过一丝不屑,暗嘲道:“他想直接杀掉裴世子泄愤。”   “这个蠢货。”萧承豫眼中同样闪过一丝狠厉,颇不在意地评价道:“真是肖似其母。”   仲京又道:“属下劝住了他,以桓王的意思,应该会派死士对付世子,殿下您看这?”   萧承豫只觉得身心俱疲,轻叹一口气,萧承轩行事倒是利索得很,从不考虑后果,这个莽汉!   “待这个蠢货办成后,再算着时辰将白虎放出来,派暗卫在旁边守着,莫要被其他人瞧见。”   一旁的仲京显然认同这个做法,点头应是,又突然想到了早前殿下让他安排的一件事,斟酌着开口。   “殿下,属下已经查出上元节和裴世子站在一处的女子是谁了。” 第29章   萧承豫半垂着眼帘, 手指微颤。   他想到了梦里模糊却爱憎分明的妻子,本想问仲京那女子的身份,临到嘴边却又鬼使神差地变成了另一句话。   “那般亲密啊......既然被人瞧见了, 便算裴景琛无用,平白牵连佳人吧。”   这就是对少女的身份没有兴趣了。   仲京口中酝酿的话也被噎下去, 他心中轻叹, 如此便算秦家小姐倒霉吧。   待王爷大业已成,他自会上奏殿下立一座坟冢, 不至于叫她变成孤魂野鬼。   萧承豫心绪烦乱,起身离去,走时脚步虚浮, 似乎十分失落。   仲京看着主上硬撑着身体离开的一幕,面露不忍,却并没有上前搀扶, 双膝跪地, 行了个君臣大礼, 掷地有声。   “殿下,保重身体要紧。”   回应他的是消散在空气中的一声“嗯”, 待他抬起头, 哪里还有方才的人影。   ——   风轻云淡, 日间温度渐渐升高, 倒春寒已过, 一轮明日挂在天边, 却毫不耀眼,反而照得人通体舒畅。   上林苑本就草木繁盛, 有这样好的天气衬托,也愈发显得如人间仙境。   皇家围猎场占地极广, 步射场为首,布置非常齐全,其上有正对着坐席的擂台,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兵器架,前面不远处是广阔的演武场,场地尽头放着几个箭靶。   大周皇室年年都会春猎,祈求上苍保佑,但为防意外,春猎正常情况下当日来回,故上林苑的中央也放置着供皇族和大臣们歇息的帐子。   皇家猎苑最吸引人的自然是“猎”。   上林苑后是丛丛密林,密林后又有一个山头,原来居住的猎户早已被当地官员迁走,所以春猎时最刺激的环节往往是这林中围猎。   负责春猎的官员都会提前清场,在林中放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动物,靠野兔花鹿来助兴。   但也免不了有人自恃武艺高强,偏想猎那凶猛的禽兽,故而先朝官员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挑个最凶猛的猎物做彩头。   不过自诩文雅的世家公子都很少接这个挑战,争抢彩头的都是些将门之后和新科武状元,两全其美,这些年倒也没出过岔子。   一辆低调雅致的马车在山路上行驶,路边隔一段便会站上几个身着铁甲的侍卫,马车内部宽敞雅致,坐着两个青年。   裴景琛摇着手上的折扇,微眯着眼,“这场春猎可不太平,殿下可想好如何对付那暗处的刀枪了吗?”   小几上的茶壶玲珑精致,五皇子慢悠悠地倒了杯茶,马车内顿时茶香四溢。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三皇兄能用的法子,焉知本殿不能用?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可若是不见血,父皇安能信我?”   裴景琛看他神色淡淡,眉头微皱,语气平静。   “苦肉计,苦的是你自己,陛下也许会觉得你护驾有功,可姑母却会因你寝食难安。”   清茶凝神安心,萧承瑾垂下眼帘,淡淡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又突然想到上次在国公府未说完的话,压低声音问:“裴二,你还没告诉我,倘若穆王当真动了杀心,你该如何?”   裴景琛看了他一眼,却并未接话,只伸手掀开了身旁的布帘,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正在前方缓缓行驶。   他恍然想起,去年八月在宫道上曾拦下这辆马车。   这是礼部尚书府的马车。   裴景琛鬼使神差地矮身站起,掀帘离开前笑得张扬,“想杀我?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罢便跳下马车,掏出竹哨,吹出一串清脆的哨声,眼睛却看向那辆前面的马车。   萧承瑾并不知裴景琛又蹦出什么主意,竟急忙下车,不与他同乘,浅啜一口茶,方才隐隐的担忧被压了下去,内心复又恢复平静。   也是。   想杀这位裴世子的人多了,这些年过去,也没哪个真能取了他项上人头的。   秦姝意与春桃一同坐在马车中,忽而听见外面熟悉的竹哨声,脑中闪过一个人影,兀自掀开帘子回头去看。   果然见不远处的山路上奔来一匹银鬃马,马蹄声清脆,青年望见她的目光,薄唇弯起,翻身上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显出蓬勃的美感。   一愣神,青年已经纵马来到秦府的马车边,微弯了身子,含笑道:“又见面了,秦小姐。”   他身上带着一种清淡的冷竹香,许是不久前才沐浴过,这香味便幽幽地在人的鼻端晃荡。   秦姝意抬眼看他,青年如绸缎般的乌发束在脑后,只系了根与腰间玉带同色的白色发带,琥珀色的瞳仁流光溢彩。   他逆光拉着马缰,鼻梁上的那颗小痣愈发明显,唇角带笑宛如一朵姣妍的花瓣。   这人的皮相,未免太过瞩目。   垂下眼睫,秦姝意不动声色地退回半个身子,轻声道:“世子。”   马车窗不大,透过这窄窄的四方窗,只能瞧见少女半张姣好的侧脸,裴景琛轻嗯一声,问道:“你的伤可养好了?”   秦姝意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的脚,恭谨答道:“已经好多了,还未来得及答谢世子。”   眼见这条路末的马车也渐渐多起来,裴景琛看了少女一眼,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轻声开口。   “虽然见好,叶伯的药也还是要多吃两天的,这样不会留下残病,今日春猎你要当心些。”   马车里的少女听得认真,轻轻点头,裴景琛也没有在尚书府马车边逗留,夹紧马腹,纵马离开。   裴景琛呆在西北,御马技巧愈发娴熟,背影清瘦挺拔,顷刻间只余一片灰尘,山路上只剩几辆缓缓行驶的马车。   秦姝意侧耳听着那阵愈来愈远的马蹄音,一向沉寂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在车辕处等候的春桃矮身走进车厢,坐在少女身边,猛然想到一桩事,开口道:“上次卢大小姐出事,您让奴婢去喊人,便是世子帮的忙呢!”   秦姝意露出一丝不解,转头疑惑地问:“姜衙内调戏卢姐姐一事,来者不是五殿下么?”   她先入为主,又见萧承瑾出手,自然笃定春桃遇到的是五皇子,后来返回席上,倒把这茬忘了个干净。   闻言春桃似是仔细地回想了一番,笃定地回答:“奴婢先碰到的世子,是他给奴婢指路,求的五殿下,世子还让奴婢在殿外等您,免得落人口舌。”   说罢她感叹一声,“依奴婢看,世子待人并不像京中传言的那般恶劣。”  寂静的心潭如同被不谙世事的孩童扔进几块碎石,泛起一阵阵涟漪,水波荡漾,晃得人心头微颤,波光涟涟。   说者或无心,听者却有意。   那些已露端倪的事,现在看来愈发脉络清晰,怪不得他拦住自己。   他不是冷血的钓鱼翁,而是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让他无需为卢月凝冒险。   至于五殿下对卢姐姐,只怕也有情意,加上那姜衙内自诩国舅,此事由五皇子出面,倒是比她当初让裴景琛出手要合适得多。   这位世子倘若真的出手,恐有泄私愤之嫌,他本人在临安的名声又委实算不得好,到时更是会连累着卢姐姐也被传谣言。   从最初,他就与薄情一词相差甚远。   ——   猎场上挂着朱红色旗幡,上书龙飞凤舞的“皇苑”二字,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台下立着环佩腰刀的天子近卫,一派严整。   “裴某数次邀约殿下来栖欢楼一叙,您却总不见影,不知是忙呢,还是贵人多忘事?”象牙折扇抵在下颌侧,裴景琛笑吟吟地看着萧承豫。   眸光清澈,满面春风。   他仿佛只是好奇三皇子为何爽约,语气熟稔,宛如旧日故友。   萧承豫连日为噩梦所扰,目下带着圈浅浅的乌青,闻言轻咳一声,淡淡道:“世子言重了,只是本王现在身负婚约,自是不能答应此等请求。”   裴景琛看着面前深情款款的人,心头升上一阵恶寒,果真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未婚夫模样,可怜被害得一身病的穆王妃,倒成了他的挡箭牌。   心思百转,他面上却依旧挂着抹笑。   “既如此,裴某便不强求了。只是听闻姜三小姐缠绵病榻,依着三殿下的身份,还是应当多去宽慰宽慰。”   裴景琛说到这儿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语调道:“准王妃若身有不测,殿下难免被揣测成命硬克妻,届时只怕另娶也是一桩难事。”   萧承豫额角青筋微颤,胸中弥漫着一股怒气,这世子面上劝解,实则毫不客气。   若是自己哪一天真的被泼上这样的脏水,只怕裴景琛还会夹道庆贺。   他面色渐渐冷了下来,沉声道:“姜三小姐如今并未过门,本王也不便多次上府叨扰,待此间事了,自会遣人送去名贵药材。”   裴景琛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场面话说得比谁都好听,懒洋洋地拱手夸赞,“殿下对准王妃情深义重,真乃天作之合。”   说罢便自己先被这话刺激地打了个颤,转身离去。   萧承豫看着青年的背影,目光锐利如刀。   天作之合?   今日,他便要裴景琛在春猎围场落个残废,看这世子以后还敢不敢如今日这般桀骜不驯。   萧承豫轻嗤一声,本欲转身入座,却见一个穿着螺青色柳条纹外袍的少女,正搭上束冠青年的小臂下马车,兄妹二人俱显清贵。   离得远,他瞧不见那少女的面容,却生出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似乎从前也有人待他这样依赖。   挽着他的臂,亦或牵住他的手。   青衣姑娘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梦中的妻。   渐渐走近,那张脸也越来越清晰。   眉目如画,清丽秀美。   萧承豫愣神,恍惚间总觉得这一切变得模糊。   秦姝意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转头去看,正对上萧承豫幽深的眸。   心露不悦,她拧了拧兄长的胳膊。   秦渊痛得皱了皱眉,正对上妹妹嫌弃的眼神,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自然看到了穆王。   他当即会意,示意妹妹离开,自己顿步停留,遥遥地朝着穆王作揖,长眉皱起,眼神凌厉。   萧承豫见秦渊对自己行礼,注意力早聚集到了这位尚书府嫡子身上,心中熨帖。   临安学府举众皆知,秦尚书有一子,年纪轻轻却已过两试,俱为榜首,只待今年四月蟾宫折桂,以他的实力自能及第。   若是得今朝最年轻有为的状元郎青睐,将他收至麾下,于穆王府而言,便是如虎添翼。   萧承豫心下一喜,面上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冲着那不远处的青年回了个礼。   对面的男子脊背笔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似乎并不领情,语气十分不善。   “殿下既有婚约,不该再对旁的姑娘这般无礼,若是此举被别有用心的人瞧见,只怕又会掀起一场风波。”   秦渊与秦姝意眼型相似,俱长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只是他的眼角上扬,眼皮偏薄,显出几分凌厉的锐意。   如今秦大公子怒气隐而不发,更显得气势凌人,他冷声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萧承豫脸上的笑变得僵硬。 第30章   秦姝意已然入席, 拿着团扇遮住下半张脸,飞快地往嘴里塞了块牛乳松糕。   少女笑眯眯地看着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的春桃,又拈起一块, 用手托着递到弯下腰的侍女口中。   忽然,萧承豫眼前的视线被阻断, 正是冷着脸的秦渊。   恍然想起这位秦大公子刚才问的话, 萧承豫有些不悦,只是因为自己有了婚约吗?   他心头蓦地升起一阵想要退婚的冲动。   此念头一出, 萧承豫的心猛地震了一瞬,方才他竟是这样的想法么?   他要韬光养晦,娶姜蓉亦是当下最划算的买卖, 可现在他却因为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子,动摇了?   怎会如此?简直荒谬。   萧承豫收回目光,看着一心维护妹妹的秦渊, 郑重道:“秦公子放心, 本王并非贪婪好色之徒, 方才见令妹眼熟,想起了一个故人, 并无他意。”   秦渊垂眸, 显然是并未接受他这样的说法, 只沉声回答。   “殿下是正人君子, 应当知晓女子于这世道的不易, 罔论是家妹这般的闺阁女郎。这于殿下许是一桩风流韵事, 于她却是无妄之灾。”   秦渊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强势霸道。   其实他明白自己对这件事也有些强硬,但是他能看得出穆王的态度十分暧昧, 并不像托词所言那般简单。   妹妹倘若有意,他不会阻拦。   可是现在的情况十分简明, 妹妹并不喜欢三皇子,这三皇子还直勾勾地盯着人看,那就莫要怪他说话不留情面了。   秦渊性情似秦夫人,圆滑爽朗、心思活泛,可是在碰上秦姝意的事情时,总要把一颗心分成三瓣想,拿出比应试时还要严缜的心态。   穆王是新封的亲王,如今正得圣上恩宠,旁人或许会送上貌美女侍投诚,唯独礼部尚书府丝毫没有表示,依旧维持着淡如水的态度。   从前许是因为父亲想要做纯臣,现在这位未来的状元郎在心里又默默记下一笔。   他平生最厌恶朝三暮四、于情不忠之人,如今看着穆王,倒也揣着几分这人道貌岸然的思量。   萧承豫捕捉到了秦渊面上的不喜,若是他有姊妹,想必也会用心呵护。   虽心里有些被冒犯之感,但在利益考量下,这些细枝末节倒也无伤大雅。   他语调平稳,还带着份礼贤下士的谦逊,温声问道:“秦公子四月应试,归处想必尚不明朗。若公子不嫌,穆王府愿保公子入金銮殿,前路通达。”   秦渊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不得不说,这三皇子是玩弄人心的个中高手,知晓他不慕名利,便以入金銮殿表示诚意。   本朝得入金銮者,有直达天听的权利,遇不平不仁不忠不义之事,皆可直奏天子,哪怕是陈年旧案,金銮使亦可诉冤重判。   可惜,他并不意动。   他看着父亲从六品外调官员,一步步走到京城正一品礼部尚书,靠的从不是权贵的提携,而是那一腔为国为民的难凉热血。   父亲如此,他亦如是。   秦渊看着面前耐心等待他回复的青年亲王,抿紧了唇,淡淡回答。   “谢殿下赏识,可秦某只是一介书生,届时无论是下放州县,还是留京赋闲职,都会坦然接受。”   遇事不可操之过急,萧承豫自然明白此间道理,只是第一次有人这般驳他的面子,心中难免闪过一丝不悦,闻言轻笑。   “这是自然,是本王爱才心切,唐突秦公子了。”   “咚、咚、咚。”   猎场中响起雄浑昂扬的击鼓声,秦渊略带歉疚地看了萧承豫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萧承豫眉头一跳,挥手说:“春猎在即,本王便不留秦公子了。”   秦渊微微颌首,拱手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   擂台上正站着两个人。   一个中等身量,脸型窄长,穿着赭色圆领袍,另一个身形壮硕,颌下留须,着一袭黑色粗布长衫。   一声锣响,二人便交起手来。   二人招式拳拳带风,一看便是习武多年的练家子,半柱香过去,竟还未分出胜负。   年轻些的男子额角流下细密的汗珠,显然时间拖得越长,越不敌对面的人,他目露寒意,心中慌乱,宽大的袖中闪过一抹银光。   他后退两步,宽袖侧甩,直直地射出了那枚暗器,半空中飞出一颗坚果壳,竟硬生生挡下了这根银针。   暗中的较量并不起眼,坚果壳不大,银针细而长,落在擂台上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二人方才一番动作,皆为梦幻泡影。   那使暗器的男子一击失手,眼睛倏忽睁大,中年男子见状攻上前,握拳的五指松开,以掌为刃,在对面人的脖颈半寸处收敛了力道,蓦地顿住。   胜负已分。   “骁骑营归德都尉宋麒,胜!”擂台旁等待着的年轻小兵兴奋地敲响了手中的锣。   而输掉这场比试的正是今科武状元,顾长靖,他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因着方才一时糊涂竟使阴招的事,现在还有些怔愣。  仅用一枚果壳,便轻松卸下他的银针。   顾长靖鼓起勇气,看向果壳掷来的方向。   席上坐着的青年一双丹凤眼里噙着笑,正悠悠然地嗑着把瓜子,桌上已堆了许多剥开的坚果壳,接触到他的眼神,眉头微挑,略一颌首,端的风度翩翩美郎君。   顾长靖认得他,或者说只要了解武学渊源的人都会知道他。   雍州主将兼恒国公裴南季之子。   也是当朝唯一的世子,裴景琛。   看清出招的人,顾长靖心中更是忐忑。   虽则他是一时鬼迷心窍,但错了就是错了,习武者却不讲武德,这是大忌。   更何况是裴世子出手阻断,若他将此事告于圣上,判个枭首之刑也不为过。   只是,家中尚有老母需要照料,心头闪过浓烈的痛惜与懊悔,他真是糊涂过了头!   又有两个对战的士兵走上擂台,顾长靖却恍若未觉。   宋麒见状来拉他,却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双膝要往下弯,忙在他双肩狠狠一拍,痛意上涌,才算扯回了这人几分理智。  站在猎场无人处,顾长靖看着面前赢了自己的人,紧咬着牙,目光灼灼,双眼隐有泪光闪烁,讷讷地唤了句,“宋都尉!”   似乎是想解释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张脸憋得通红,宋麒失笑,打断了他,“行了,知道你想说什么!”   顾长靖对宋麒轻松的态度十分意外,自知理亏,垂下了头,不置一词。   宋麒面相凶悍,实则是个正儿八经的儒将,心思细腻。   旁人或许很难注意到顾长靖的暗招,可他就站在这人对面,自然十分清楚。   只不过这小子跟自己营中的新兵年纪相仿,他亦有惜才之意。   “哈哈哈,听说你是武状元,被朝上那群老狐狸吹捧傻了吧!许久不活动筋骨,怕自己输给我这样一个破都尉,丢了面子,这才使阴招?”   顾长靖被说中心思,更抬不起头,他自幼习武,摘得桂冠,来了临安也一直被朝中趋附的大臣讨好,这段时间确实是得意忘形、不进反退。  原以为这都尉也不过是个花架子,可真正交手后才知道,宋麒的招式胜在稳扎稳打,他是凭借一身真本事赢了比试。   宋麒只是闷闷地笑了一声,安慰着他。   “我刚入伍时的刀剑功夫师从主将,又曾有幸在雍州打仗,死里逃生不知凡几,若是让你轻松赢了我保命的招数,那我恐怕也要沦为临安笑柄了。”   顾长靖眼底闪过一抹震惊,他自然明白宋麒口中的将军就是恒国公裴南季,没想到他竟阴差阳错地同裴将军嫡系军士交了手,不由对自己的行为更愧疚。   看着面前的宋都尉,他面上发热,毕恭毕敬地拱手道歉,“此番是顾某背德,简直愧为状元,顾某无耻之举险些酿成大错,顾某、顾某……”   他的话并未说完,叹了一口气。   宋麒走上前,给他整了整肩上的褶皱,语调温和。   “人俱有私,我没有怪你,但你既然是武状元,心中更应怀有一杆道义的秤,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身武艺才算没有白学。”   说完他后退两步,粗糙的脸上依旧带着笑,说道:“无事我便先走了,有缘再会。”   “都尉!”顾长靖鬼使神差地出声喊住了想要离开的宋麒,十分羞于启齿,但还是压低了声音问:“世子、世子他会告诉圣上吗?”   宋麒看着惴惴不安的顾长靖,笑道:“不会,我们世子可没有替人奉养长辈的癖好,令母还是顾状元亲自赡养的好。”   顾长靖一颗躁动的心总算安定下来,颊边似有清风拂过,只觉风轻云淡,感激不已。   场上的比试仍在进行,旁人或许对此兴致一般,但为帝者总归是不同的。   高宗的骑射功夫师从先朝护国大将军,青年锐意昂扬时也曾一枪一骑闯宫城,现下见了这些也不免有些感慨。   下意识地,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裴皇后,语重心长地说:“江山代有才人出,朕如今见了营中的将士,倒想起了曾经跟你哥哥并肩作战的日子。”   裴皇后秀美的脸庞上依旧挂着弧度完美的笑容,只是笑意终究不达眼底,她并未马上接话,又看了一会台上的比试,这才悠悠然地转过头。   “陛下说笑了,恒国公一介莽汉,怎能与陛下争辉?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陛下能记得恒国公为国立下桩桩件件的功劳,便是裴家百世修来的福分了。”   女子的语调轻柔缓和,细品之下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她的眼睛从未落在身旁帝君的身上,似乎这人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高宗听后怔了怔,抿了抿唇,还是开口想要辩解:“你......”   话还没说完,左侧的席上,便传来一阵女子的轻咳声,声音断断续续,像一把钩子挠着人的心。   那声音他自然再熟悉不过,转过头正对上赵婕妤的视线,女子的眼中已蕴了一汪泪,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喃喃唤道:“六郎。”   高宗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却还是不自觉地往赵婕妤那边挪了挪身子,与她仅一臂之隔,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赵婕妤闻言揉了揉额角,身子也往皇帝那边歪过去,那情形看上去倒彷佛二人是一对耳鬓厮磨的神仙眷侣。   她的声音清脆,似嗔似怪:“还不是怪六郎,一点也不知晓怜惜奴家......”   高宗有些疑惑,似要反驳,赵婕妤又捏着帕子轻咳起来,高宗只好伸手抚上她的脊背,为她顺气。   一旁的裴皇后眨了眨眼,并未转头,彷佛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面上依旧是那样淡漠温婉的神色。   倒是场下的大臣们纷纷低下头去,有几个对此颇为不齿的臣子依旧梗着脖子。   大家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了,心里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弯弯绕。   如今圣上的身体不知能再撑几年,眼下看着自然还算得上不错,但再过几年呢?人还能活过天吗?俗语云:“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可这平头老百姓都能想通的道理,当今圣上偏偏钻了牛角尖,到现在也没立储。   他子嗣单薄,最后能坐上皇位的,也不过是从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中挑一个。   原先拖着也便罢了,左右二皇子平庸善妒、三皇子势单力薄,五皇子母族得力,又占得个中宫嫡出的名头,自然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可是现在情势急转,自上次宫宴赐婚后,这三皇子的风头便愈来愈盛,不仅和财大气粗的姜家结了亲,其生母也颇得盛宠,如今看来,甚至隐隐有盖过皇后的势头。   自古皇位更迭,最煎熬的莫过于万方臣工,现在便是如此。   席下的五皇子自然也看见了上席父皇和赵婕妤的耳鬓厮磨,但他却更关注上座的母后。   见裴皇后眉眼淡漠,萧承瑾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茶杯,眼眸眯了眯,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戾气。   霎那间,茶杯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场外利刃出鞘的颤鸣声。 第31章   众人身侧的林中突然涌出一队训练有素的黑衣死士, 直奔场上的高宗而来。   上林苑的场面瞬间变得混乱不堪,比武台上的两个士兵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死士踢下了台, 一刀毙命。   整个上林苑乱成一团。   大臣们手无缚鸡之力,眼下也慌乱不堪, 只顾拽着自家家眷往角落里躲, 更有甚者,直接钻进了桌子底下。   好在刺客的目标只是高宗, 并未往客席这边来,故而这边倒还算安稳。   秦尚书的坐席还在更前面,秦渊只好将妹妹藏在帘后, 又递给春桃一把刀,冲着妹妹点了点头,便逆着人流去寻秦尚书。   春桃握刀的手抖得厉害, 人也几乎要瘫倒在地, 看着身旁的秦姝意, 身子瑟瑟发抖,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小姐, 我, 我害怕。”   秦姝意对这突然发生的变故也有些震惊, 但还是竭力冷静下来, 蹙眉从春桃的手里抽出那把短刀。   她拍了拍春桃的手背, 沉声安慰着身边的侍女:“别怕, 没事的。”   少女嘴上沉着冷静,心中却难免多思多虑, 这些文臣应当是无事的,可皇帝的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看那刺客的身形手法, 分明是想弑君,而这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臣,在这些刺客眼里不过是待宰的羔羊,毫无威胁的人何必费心来杀?   此番也确实是高宗自己疑心太重,若不是他早年定下旧例,上林苑步射场中不得出现除皇家侍卫之外的甲士,现在也不会被钻了空子、受人掣肘。   只不过,是谁安排的死士呢?弑君之罪,这背后人又担得起吗?罔论,这高宗的命硬着呢,就当真能命丧于此吗?   她心头疑虑重重,一个人正在不远处卸了刺客的兵器,不知与那刺客说了句什么,只将他踢出好远。   青年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穿着鸦青色圆领袍,抬眼看向蹙着眉的秦姝意。   二人的目光骤然碰撞。   裴景琛喉头微动,安排着场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士兵救驾,最后竟一路走到了客席上,过来之后他继续疏散着惊慌失措、乱了阵脚的臣属。   值此生死之际,眼下好不容易有个人称得上主心骨,那些大臣哪里还会纠结来者姓甚名谁、品性如何,只如雨打了的鹌鹑般茫然,怔怔地照裴景琛的话去做。   不一会儿,裴景琛便停在了秦姝意面前。   青年身量高,这样站过来,便挡住了少女方才还觉得有些刺目的阳光,他细细打量着秦姝意,发觉她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短刀上,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青年从袖中拿出把刀,递到秦姝意手中,嘱咐道:“这把轻,你使起来也顺手些。”   刚把刀送出去,话还没说完,客席的最前面便响起一阵骚动,正中的人远远看见他,忙高声喊道:“世子!”   裴景琛眸中一黯,应道:“这就来!”说罢转过身看向少女,语速飞快,郑重地叮嘱:“跟紧人群,你一个人要小心些!”   秦姝意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衣袖,那双桃花眼里带着真切的担忧,把刀伸出去,说道:“刀给了妾,世子用什么?这不行。”  裴景琛望进她的眼底,确信她的眼中出现了自己的身影,只觉心中如同炸开一束绚烂的烟花。   他拂开少女的手,笑得轻狂,隐隐现出面容的几分妖冶。   “秦姝意,倘若要靠一把刀活命,我早就死上千次万次了。”   少女了然,福至心灵,也没有推诿,只将那把刀紧紧握在手中,手指颤了颤,还是叮嘱道:“世子,小心。”   昨晚的猜测萦绕在心头,秦姝意惴惴不安,略压低了声音,语调十分郑重。   “不管一会儿发生了什么,殿下都莫要意气用事,理应待在上林苑护驾,万万不要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青年的心又涌上一阵不受控制的悸动,隐隐作痛,他强撑着面色不虞,点了点头,没有再拖延,转身赶去前席。   青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眼前的人群里,秦姝意平生第一次觉得心中蓦然有些空,垂眸打量着手中的短刀。   正如首饰衣料打眼扫过便能知道个大概价位一般,于兵器上亦是如此。   上好的用料总是格外显眼,这把刀便是如此,刀尖锋利,刀身纤薄,刀柄上还篆着几颗价值不菲的玉石。   分明是凶器,却不失雅致。   倒像极了送刀的人。   秦姝意将刀在手中翻了一遍,又试着向前刺去,心中更是溢出几分惊喜。   怪不得方才裴景琛这般夸赞,这刀属实是顺手,不仅尺寸恰到好处,便连刀刃处都淬炼成了略有弧度的微弯状。   秦姝意虽会使刀,却鲜有人知,她其实并不习惯市面上兵器行里售卖的直柄短刀,用起来也总比别人更生涩些,哪怕后来跟着萧承豫学了刀法,也是咬着牙忍下来的。   往日里总想着不好麻烦父亲和哥哥,只好先勉强使直柄刀,左右有总是比没有要强上许多。   但如今才算真正得了把顺心遂意的兵器。   先前那把刀被秦姝意塞给了春桃,身旁的人群依旧是乱哄哄的,父亲身边有兄长,兄长虽是儒生,却也有傍身的功夫,自是不会有大问题。   她转头瞧了一圈,心头的不安愈加浓烈。   御史府的人呢?卢姐姐呢?   四周人声鼎沸,逃生的人也都零零散散地往外跑,留下的几个人都聚在了一处,可唯独看不见卢家人。   正逢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跑过来,鬓发散乱,面色惊惶,见到她便跪了下来:“秦大姑娘救命!求姑娘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吧!”   秦姝意蹙了蹙眉,这侍女看起来倒是眼熟,许是从前曾见过几次面。   只她现在面容狼狈,头发盖住了一半脸,实在是和脑中的人物对不上号。   听这侍女说完,她鬼使神差地将刀塞入袖中,伸手将这人搀了起来,问道:“你莫急,慢慢说。”   侍女颤巍巍地站起身,双腿虚浮,差点便要再倒下去,亏得春桃在一旁扶稳了,她的气还没喘匀,便急匆匆开口。   “姑娘明鉴!奴婢是御史府卢家的丫鬟,方才歹人作祟,我同大小姐失散了,现下还未见得小姐踪影,见了姑娘才斗胆相求,望姑娘救救我家小姐!”   那女婢如此说了一通,气喘吁吁,一双眼直直地盯着身旁的春桃,泪珠子混着散乱的头发,愈发狼狈。   同为府上女使,春桃心有不忍,但也知晓自家小姐只是个闺阁姑娘,便给那侍女递过一方帕子,劝慰着她。   “话虽如此,可如今这猎场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我不妨带着你去寻世子殿下,将此事秉知了他?”   秦姝意只是赞同地看了春桃一眼,并未接话。   远处的青年世子正疏散着受了惊吓、四处逃散的臣属,原躲在这处的人一见有人指挥,便不约而同地也往裴景琛所在的地方赶。   可女使一听这话,缩在袖中的手却紧攥成拳,她的嗓音还有些颤,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半晌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反握住春桃的手。   “谢妹妹提醒,是我糊涂了。只是那裴世子素来行事乖张,我家小姐年前被姜衙内惊吓,心里许久没缓过来,此时还是莫要告知世子了罢。”   秦姝意微眯了眼,细细打量着她,轻斥道:“主子危在旦夕,你这婢子却还这般扭捏,裴世子行事虽张扬,却不是姜衙内之流,你大可安心。”   她说完也没给这侍女反驳的余地,转身便走。   身后还隐约传来侍女低声啜泣的声音。   春桃许是在劝慰她,低声道:“姐姐莫要担心,我家小姐是断然不会任由卢大姑娘身处险境的,小姐既承诺无事,你只管安心。”   侍女的哭泣声变得更低,春桃想着叫她别挂念这件事,便随口问了句:“姐姐瞧着眼生,不知叫什么,改日两家小姐一同出游时,我去找姐姐玩玩也是幸事呢。”   春桃语调轻快,旁边的侍女听了只得止住泣音,细心解释道:“我原是府中赵姨娘房里的丫鬟,这次围猎,姨娘担心大小姐,特地拨了我来伺候。”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竟又小声哭了起来,讷讷道:“却不曾想,小姐她,她还是……”   方才听到她提起赵姨娘,秦姝意脑中的弦便骤然绷紧,右手伸进袖中摸到那把短刀,冰冷的温度打了她一个激灵,心中才勉强安定下来。   秦姝意眉眼从容,脚步却加快了几分,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怪道我见你也有些眼生,原是赵伯母身边的人,不知你叫什么?待找到卢姐姐,我必要向她夸你几句的。”   侍女见她骤然加快脚步,索性直接停了下来,还拽住了一旁的春桃,脏乱的脸上露出十分惊惶的神色,嘴唇打颤。   “婢子护主不力原是大罪,万不敢叫小姐知晓的。”说到这儿,她的话音略顿了顿,低声道:“奴婢墨屏。”   话音刚落,方才还怕的身子打颤的侍女霎时绷直了身子,握在袖中的手蓄力成掌,抬手击向春桃的后颈。   “墨屏”二字在秦姝意脑中炸开一束火,又听到身后重物倒地的声音,她转头正好对上那侍女撩开头发露出的一道狰狞伤疤,下意识抬臂格挡。   墨屏眯了眯眼,眼中狠厉神色一闪而过,手上蓄了十二分的力,朝眼前人细白的脖颈击去。   “裴......”秦姝意的话刚出口,还没来得及喊,便被那侍女打昏了过去。 第32章   这波刺客训练有素, 见已有外围的士兵闯了进来,手上的攻势愈发狠厉,为首的一刀杀了几个挡在台下的宫人, 跳上台去意欲斩杀皇帝。   桓王见情势混乱,早躲到了猎场的边上与一个刺客撕扯着。   徒手杀敌的萧承豫只来得及高声喊道:“父皇!母妃!”   本在台边咳个不停的五皇子见状, 连忙冲了过去。   场外疏散着人群的裴景琛看着五皇子的动作, 喉头紧了紧,还是从地上刺客的尸体上抽出一把剑, 使力向远处掷去。   但有人比他们更快,刺客的长剑瞬间刺过那人的后心。   众人只来得及看到半空中喷出的两滩污血。   五皇子看清挡刀的人,眼眶充血, 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当下也不再顾忌什么礼仪,跪着爬上高台。   裴景琛扔过去的那把剑同时贯穿了刺客的身体, 外围的侍卫已经赶到, 余下还活着的零丁刺客见大势已去, 尽数服毒。   明昭本由宫人护着退到了安全的地方,眼前蓦然闪过那个扑过去的身影, 撕心裂肺地喊道:“母后!”   “姑母!”裴景琛怔怔地看着台上那一幕, 推开身前的臣属, 也赶了过去, 失魂落魄地跪了下去。   高宗似乎眼下才回过神, 却并没有看身边的两个小辈, 只轻轻地将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颤悠悠地扶了起来,喃喃地唤道:“皇后?阿筠?”   早先还与高宗腻在一处的宁婕妤见刺客杀上来时, 便弓下身子躲着,如今见了这乱糟糟的情势, 蹙眉揽上高宗的手臂,低泣道:“六郎......”   高宗甩开了她黏上来的胳膊,斥道:“滚!”   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宁婕妤倒有些不知所措,清浅如水的眸中闪着盈盈泪光,眼底却闪过一丝为不可察的怒意。   裴景琛看着一边脖颈处都爆起青筋的表兄,眸光一黯,还是忍着悲痛开口道:“陛下!宣太医啊!陛下!”   “对!太医!快让他们滚过来!”   高宗眉头紧皱,将昏过去的女子视若珍宝地抱在怀中,厉声催促道:“人呢!若是皇后有事,朕要这群庸医全都陪葬!”   看着台下零零落落的刺客尸体,素日还披着层贤君皮子的高宗彻底动了怒,冷声道:“这群畜生,全部给朕剁碎了喂狗!”   说完匆匆抱着皇后走向营帐,侍卫们低头不语,依照君令将这些黑衣刺客的尸体收殓起来,大臣们经此一事,自然也不敢触怒高宗,面面相觑。   高宗抱着皇后走在前,身后是一干皇室宗亲,俱是脚步匆匆、静默不语。   昔日在朝堂上甚至敢于直谏的臣属,此刻却如霜打了的茄子,一个个都低着头。   眼见方才指挥有序的青年也要随队而行,为首的姜太尉还是开口道:“世子,您看我们这?”   语调姿态俱是十分恭敬,倒不像从前那般看他万分不顺眼,连带这人身后的大臣们也都是惶恐不安的眼神望着他,也在等他出个主意。   裴景琛看了看日头,又瞥了眼已经走到帐中的高宗和太医,沉声叮嘱。   “诸位为臣,裴某又何尝不是?总不好越俎代庖。值此多事之秋,裴某认为,诸位还是都留在上林苑好。”   面前的大臣们又窃窃私语起来,裴景琛听了耳胀,冷声打断:“留在这儿,娘娘无事,陛下自然也心安;可诸位若是撒袖子跑了,陛下若是怪罪起来?”   青年的话音戛然而止,在场的有许多是辅佐高宗数十年的老臣,自然清楚皇帝脾性,今日这位君王阴晴不定,还是莫要火上浇油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好。   现下他们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愿皇后娘娘得上天庇佑,顺顺利利地度过这一劫。   总算是安定好了这一帮老狐狸,裴景琛正要离开猎场,却见两个人在步射场上行色匆匆,时不时拉住几个人,不知问着什么。   待那年轻些的男子扭过头,裴景琛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的猜测,急匆匆   追了过去,那人见了他,也往这边赶过来。  “可是秦姝意出了什么事?”   “世子,我妹妹不见了!”   两个人的话同时出口,不由怔愣一下,但还是很快稳定下心绪。   秦渊先整理好思绪,飞快地说:“我方才带着父亲去找妹妹,却只见到她身边被人打昏了的侍女,我同家父找了个遍也没见到她的踪影。”   裴景琛脑中骤然空白,喉头微紧:“方才人多眼杂,只怕叫人钻了空子,现在再找必然找不到。”   他飞速地盘算着整个上林苑的地形,福至心灵地问道:“秦公子,近日府上可是与人结了仇?抑或是生了嫌隙、绊了口角?”   秦渊拧着眉头想了个遍,还是笃定地摇了摇头,“家父家母都是与人为善的性子,妹妹自上次扭了脚便从未出过府,怎会结仇家?”   裴景琛见他摇头,情绪不自觉地揪了起来,一颗心跳得飞快。   若不是仇家,怎么可能大费周章地劫走一个官宦小姐?裴景琛素来含笑的丹凤眼此刻却宛如结起三尺寒冰,浑身冷意肃然,叫人望而生畏。   秦渊急得满头大汗,心只如热锅上的蚂蚁,但见面前人看着比自己还要狠戾许多,不自觉咽下了嘴里催促的话。   方才他就站在台下,远远瞧见了高宗那副怒气横生的模样,自然知晓此刻万万不能叨扰这位阴晴不定的陛下。   眼前的裴世子,是他唯一能求的人。   似乎想到什么,裴景琛看着秦渊道:“令妹身边的侍女现在何处?”   秦渊听他问起,忙回答:“就在席后,她被人打得厉害,方才我掐她人中也无甚作用,想必现在还昏着。”   裴景琛听完连忙往席后赶,等二人走到时,果如秦渊所说,春桃还没醒过来。   裴景琛在四周转了一遭,看着不远处那片定为今年猎场的密林若有所思。   他正要往别处再看看,却听到秦渊又惊又喜地喊他:“世子,人醒过来了!”   春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竭力适应了眼前的光线,剧烈地咳了两声,脑中思绪骤然回神,她抚上自己的后颈,忙对着眼前的两个青年解释。   “大公子,世子殿下,快去救小姐!”   裴景琛眸光冷厉,但还是耐着性子问:“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春桃又将这番经过细细地讲了一番,语气惶恐不安,又被吓得掉下泪来。   “又是御史府么?”裴景琛低声喃喃自语,又看向春桃:“你可看见那贼人带着你家小姐往哪边跑了?”   春桃眼泪直掉,瑟瑟发抖,摇了摇头道:“我正劝着那个女使,却被她不由分说打昏了过去,并没看见贼人的去向。”   现在说起来,她心中只余满腔愧意,倘若她早早地跟着小姐习武防身,也不至于连保护小姐都做不到,实在是无用!   裴景琛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这无足轻重的丫鬟身上,他转头看向那个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面自然是这次所有随行的家眷,想来御史府的人也会在其中。   心中主意稍定,他便同秦渊道:“我去找御史府的人。”   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又响起了侍女春桃震惊的声音,回头看时,她正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神色惊慌不定。   见状秦渊忙从她手里接过那封信,只是看见书封上的字时,也拧紧了眉头,大步追了过来,对裴景琛摇了摇头。   信上墨迹已干,笔法悠然,并非匆匆写作,只是更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信封上写的一句话。   “恒国公世子亲启。”   裴景琛自然也看到了那句可以称之为警告的要求,他心中升上一股难以言表的惊惶失措,现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的东西,必然与好消息无关。   春桃已经站了起来,后知后觉地指着那封信解释:“公子,世子,这,这信奴婢从未见过!”   在场的两个青年默然,方才她晕倒时并无秦府的人在一旁守着,想必是那时候被人钻了空子,塞了这样一封信。   “殿下,拆吧。”秦渊身体紧绷,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纸上寥寥数语,裴景琛的眸光却越来越冷,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戾气,粗略看完后,他将纸塞进了袖口。   秦渊等的心焦,见他将纸塞了起来,便知这事不想让他知晓。   他只能直直地盯着裴景琛,最后还是按耐不住地问道:“世子,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面前的青年方至弱冠之年,方才神色还有些不安,看了信后反而镇定下来,闻言只是侧了侧身,右手搭上了秦渊的肩膀。   他语气淡定自如:“无妨,只是今年做彩头的白虎出了笼,险些伤及无辜。猎苑侍卫长求我过去博个彩,我去去就来,秦兄无需担心。”   裴景琛的手指微弯,说完后又安抚地拍了拍秦渊的肩膀,嘴角扯出一抹极其微小的弧度。   秦渊浑身紧绷,看向眼前曾被他评价为“有辱恒国公威名”的年轻世子,眼底闪过一丝愧意。   秦大公子恍然明白世人口中“虎父无犬子”的道理,此前他只是在街头巷尾的传言里得以窥见恒国公的一角,现在脑海中那个勇猛无双的大将军渐渐虚化。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姿容昳丽的青年,那个被所有人嗤之以鼻的世子殿下。   秦渊的心颤得厉害,说话时嘴唇还有些抖,他道:“白虎凶残,那被困的无辜之人,想来危在旦夕,便全倚仗世子了。”   裴景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并未接话,掏出竹哨吹出一串短促的哨声,猎场的那一边随即传来阵阵马蹄声。   他翻身上马,秦渊对着裴景琛深深一拱手,张嘴正要说话,却被马上的绿袍青年打断。   “秦兄,令妹走失,秦尚书惴惴不安,想必身边离不开人。待我回来,必会奏明圣上,发动所有随行御林军去寻!”   秦渊怔怔地看着他,心下了然他的弦外之音,忙道:“如此甚好,便有劳世子了。”   他的话音刚落地,裴景琛已拽紧马缰,纵马向那片密林赶去。   原地之余下骏马飞驰而去时的尘土,秦渊的心也堪堪平静,转身离开时又把春桃叫了过来,两人一边走,一边低声同她吩咐了两句话。   春桃听完自家公子的话后,蹙了蹙眉,她觑着秦渊的神情,还是没忍住问道:“公子,这可行吗?”   秦渊目光笃定,对着春桃轻轻点了点头,解释道:“若是想救姝儿回来,就一定要照办。” 第33章   方才还留在这儿等着寻秦姝意踪迹的几人都纷纷离去, 这时,一个男子才缓缓踱步而出,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长相普通, 胜在眉眼气度温和。   正是仲京。   他看着那道已入密林的身影,笑吟吟地吩咐身边的侍卫, “速速去回禀殿下, 就说鱼已上钩,让殿下等好消息吧。”   侍卫双手握拳, 又迟疑地看了一眼踉跄离开的秦渊,斟酌地问道:“先生,那秦家公子怎么办?可需要属下派人去跟着?”   仲京闻言轻笑, 视线也聚焦在秦渊身上。   这位未来呼声最高的状元郎脚步虚浮,脊背僵直,分明是还记挂着自家妹妹的事, 可惜被那位裴世子蒙在了鼓里。   哈, 真是天助殿下!   想到这儿, 他嘴角的笑愈发张扬,温声道:“不必, 一个只知埋头苦读的士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就让他慌着, 同国公府那位离了心才好。”   这祸事啊, 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尚书府的人从此记恨上裴景琛, 届时自然也同五皇子之间有芥蒂, 到时候还怕这帮人不归顺殿下吗?   仲京心里想着, 只觉无比畅快,又对侍卫道:“禀了殿下后, 娘娘和姨娘那边也要说一声。”   侍卫点头,正要离开时又被仲京喊住。   这位云淡风轻的谋士罕见地皱了皱眉, 又说:“罢了,两位主子那边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   上林苑后依山傍水,此处密林更是幽深延绵,越往深处越是寂静,猎场是阳光明媚,林中却影影绰绰地只洒下几丝细碎的光。   秦姝意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已经被人提前蒙上了眼,嘴里也塞了布条。   她的手脚都被人拿着粗硬的麻绳捆了起来,现下稍稍动一下便觉得浑身酸麻,好在之前习过武,身体底子过得去,缓了一会手上便多了几分力气。   秦姝意伸出绑在背后的手,想在这偏僻的地方找个尖锐的物事,磨开腕上的麻绳,忽然她听到了袖中一道细微的兵刃铿锵声。   是那把刀!   少女心中又惊又喜,方才留下的短刀,此刻无疑是她最后的保命底气。   那群贼人见她昏了,想必还没来得及搜身,便将她独自撇在了这个地方。   秦姝意努力转动着自己的手腕,努力想把那把刀抽出来,正在这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她迅速停下手上的动作,又歪着身子倒了下去。   来的人正是将她打昏的墨屏,见她似乎还没醒,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墨屏语气十分不屑,同之前那般惊惶不定的摸样简直判若两人,她拍了拍秦姝意的背,讽刺道:“还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真是孱弱。”   说完一把拽开了少女脸上蒙眼的布条,眼前骤然明亮,秦姝意尚且有些没适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才缓缓睁开眼,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女。   墨屏任由秦姝意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又给她抽出了嘴里的布团,开口道:“姑娘既醒了,便同奴婢走一趟吧。”   秦姝意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墨屏,桃花眼里闪过冷意,“去哪?”   墨屏轻笑,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了起来,道:“这便不劳姑娘费心了,姑娘若想活得久一些,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奴婢走罢。”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秦姝意饶是心中百般疑惑未解,也猜不透这人的心思,恍然间,她又看到了墨屏左脸颊的那道疤。   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女使的身影,她想起来了,难怪初见这人时便觉得眼熟。   是啊,她只记住了那些亮出爪牙的虎狼,却忘了为虎作伥的恶鬼。   前世亲手给她送来落胎药的侍女,不正是眼前的墨屏吗?   声音和身形,以及那道瘆人的疤痕。   秦姝意心底冷哼,果然是赵姨娘身边的人,只怕今日之事同赵姨娘更脱不了干系。   只是,为何要害她?   若说前世她挡了卢月婉的路,尚且能理解一二,可是现在她同萧承豫井水不犯河水,准穆王妃更是已经定了姜家的女儿,何故大费周章来绑她?   难道是要用她来威胁爹爹和哥哥?也不像,哪有用人命谈买卖的,何况父兄同赵姨娘又无甚干系。   可是既然不是威胁尚书府的人,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秦姝意在脑中飞速捋着这些细枝末节,只觉得一头雾水。   手指不由自主地又抚上袖中的刀,一颗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不如赌一把。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笃定:“你是效忠赵姨娘的死士。”   拉着她的墨屏听到这话,脚步微顿,笑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奴婢只是个孤苦无依的下贱人罢了,与姨娘有什么关系?”   秦姝意语调轻快,彷佛毫不在意现在的危险境况,唇角微勾,“临安百门世家,我来了这些年,从没见到谁家女使还有这样好的功夫。”   墨屏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反唇相讥:“那也不能证明奴婢的主子就是赵姨娘,你这是胡说!”   秦姝意见她耐不住性子,将她打量了一圈,依旧云淡风轻,反而岔开话茬。   “那不妨我再胡说多一些,墨屏姐姐来听听我说的对还是错?”   墨屏手指微颤,瞪她一眼,讽刺道:“秦姑娘不过是想从婢子嘴里套消息罢了,奴婢劝姑娘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   秦姝意并不听她的话,自顾自说着。   “我虽是个闺阁小姐,可是父兄却是能在朝中说上话的,偏他们又都是个顽固性子,不懂得官场往来逢迎。绑我自然是麻烦了些,可若是能以我为饵,搭上尚书府的船,那自然是很划算的。”   说完她紧紧盯着前面的墨屏,见她依旧不为所动,心中一震。   猜错了。   少女纤白的手指复又抚上那把刀,才稳下心神,又笑着开口道:“这是其一。”   “其二。”   “是要用我来诱杀旁人,这个人非我血亲,却同我亲密无间。”话说到这儿,她的话音顿了顿,脑中的弦骤然绷紧,连带着语调都透着几分郁气。   秦姝意竭力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开口。   “抑或是,他重视我或是我身后的尚书府,无论是哪条,他都不能不救我,左右你们是要用我作饵,引他入局。”   她的话说完,心却绷了起来,话已至此,她自然也对那入局者已有了几分猜测。   只是?   秦姝意眉目舒展,婉约秀致如出水芙蓉,周身气势却有些轻狂,这样无所谓的态度隐隐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倒叫墨屏心里打鼓。   少女笑意盈盈,双目灿灿,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可你们看错了人,我同他缘浅情薄,只怕你家主子这次的打算是要彻底落空了。”   猜中了墨屏背后主子的真正目的,秦姝意现在也不再收敛锋芒,左右已经撕破了脸皮,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一早嘱咐那人万万不能离席,上林苑出了刺客,他身为皇室宗亲自然不能离场,想必自己被人绑了的消息也还没传到他耳朵里。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只是万一这设局的人见他没来,一气之下将自己杀了?   想到这儿,秦姝意的心中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不舍的情绪,死亡曾经离她那样遥远,现在又离她这样近。   又要死了吗?   秦姝意身上忽然有些发冷。   林中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秦姝意静下心来,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   不怕,该说的她都已经提早告知了父亲,爹爹和哥哥必然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有裴景琛和五皇子暗中相助,秦府自然无恙。   这就够了。   只是,这辈子她还是死在了萧承豫前头,心中难免愤懑不平,她尚且没亲手了结了萧承豫的性命,真是可惜啊!   不经意间,她又碰到了袖中的刀,心中百感交集。   秦姝意感慨,自己真是这世间最合格的盟友,只愿裴景琛莫要意气用事,识破背后之人的诡计才好。   不过片刻,墨屏已带她来到了密林的最深处,麻利地将她捆在树上,威胁的语调显而易见。   “秦姑娘,你很聪明。只可惜命不好,冤有头债有主,你心中若有怨气,也知道该去找谁报仇。”   秦姝意神色淡然,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冷声开口道:“你们真当旁人都是傻子吗?借我针对国公府背后那位,待事情败露,你效忠的真主子便是万劫不复!”   墨屏拍了拍手,身后的林中发出簌簌响声,蓦然出现几个蒙面的黑衣死士。   这侍女也笑了起来,只是一笑便牵动了左脸上的疤,十分不伦不类,滑稽的很。   她走上前去,淡定地反问:“可是秦姑娘,你若是死了呢?”   “既要送姑娘上黄泉,奴婢也不妨说的直白些。这局无论是进还是退,姑娘都是必死的那一个。”   “若世子来了,自然得照应着姑娘,离开这里时一定是半残之身,姑娘一介女流毫无自保能力,一个拖油瓶只怕比世子死得更早。”   “若是世子不来,届时姑娘葬身虎口,便是遭了无妄之灾。姑娘的父兄分明早早求了世子,世子却不理不睬,故意搁置此事,秦尚书爱女心切,必然不死不休。”   墨屏笑着说完,抬起头露出带疤的脸,目光阴狠,“姑娘觉得我家主人大费周章设下这场春猎局,妙否?”   她死死盯着被捆在树上的少女,迫不及待地想从她身上找到几分惊慌失措的表情,但偏偏秦姝意面容平和沉静,彷佛墨屏方才说的与她毫无干系。   墨屏气极,忍不住上前两步道:“秦大小姐,你没有心吗?国公府那位视你如珍如宝,你竟真的对他毫无眷念吗?”   刀还藏在袖中,秦姝意侧了侧身子,耐心地解释道:“墨屏姐姐,你真是目光短浅,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找了个隐蔽的姿势,她又说:“你见哪个成就大业的男子会为了个女人失掉分寸的,你家主上能想到的,焉知世子和他身后那位看不破呢?”   “若我是你,此时便速速离去,逃命要紧,免得一会被御林军堵杀。还有啊,既是死敌,如此轻视敌人可是兵家大忌,姐姐背后的主上亦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闻言,墨屏果然露出了几分为难的表情,但她还是恶狠狠地剜了秦姝意一眼,喝斥道:“激将法对奴婢可没用。”   说罢又伸出手,抚上少女的那张脸。   “姑娘长得真美,瞧这秀眉明眸,当真是我见犹怜。”墨屏的手上还带着粗粝的茧子,彷佛在观赏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而下一刻,她的表情却彷佛地狱里的恶鬼,马上就要将秦姝意撕成碎片,眼中尽是不甘。   墨屏从腰间抽出随身带着的一把刀,擦着秦姝意光滑的左脸,缓缓地将刀身上移,轻声开口。   “生死大事自然要凭姑娘自己的造化,但这张脸,奴婢还是能做主的。”   她右手上举,就要把那柄刀往下刺去。   忽然林中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你敢!”   墨屏被这话音一激,下意识转头去看。   不料手中的刀却被青年掷过来的一柄折扇击落在地,她的手腕还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发麻,心中有些惴惴。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做她的主?”   说话的青年束着高马尾,额间还配着一条鸦青色抹额,气度清贵不凡,因着急匆匆赶来,额发微乱,倒添了几分随性,不损风姿。   那些死士见他这样悠闲,也不敢贸然上前,反而扭头看向不自觉退了两步的墨屏。   墨屏见状一声冷喝:“愣着干嘛?主人说了,杀裴世子者,日后加官进爵,可得黄金万两!”   似乎是被墨屏的话激励到了,死士们也不再瞻前顾后,抽出武器蜂拥而上。   秦姝意远远瞧了裴景琛一眼,见他还是那样恍若不在意的姿态,忍不住开口道:“世子小心!”   听到这话的瞬间,青年方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战意昂扬,他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三尺软剑,旋身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死士刺去。   一剑封喉。   片刻间,林中已倒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眼见裴景琛愈战愈勇,死士被他杀的所剩无几,墨屏目露凶光,掏出一把袖箭射下了远处树上挂的一张幡旗。   林中鸟雀惊飞,又从暗处窜出四五个蒙面死士,其中一个还对着墨屏点了点头。   秦姝意将这一切收进眼底,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接触到墨屏阴狠的视线,真切地劝说。   “姐姐当真以为区区几个死士便能拦住世子了?姐姐莫不是忘了,世子的父亲是谁?”说完她又疑惑地补充:“怎么,姐姐还不肯逃?”   墨屏本被她这一番话激得面色发红,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得意洋洋地说:“与其担心奴婢,不如多担心担心姑娘自己的命吧。”   说完拾起地上被击落的刀,提步进入了包围圈,围击裴景琛。   这边她走后,秦姝意却并没有真的停下动作任人宰割,手中的动作更加迅速,她抽出袖中的刀,飞速地磨上了手腕上粗糙的麻绳。   裴景琛送她的这把刀十分锋利,很快磨开了麻绳,但刀尖也不可避免地划过她的手腕,传来一阵刺痛。   她松绳一看,腕间血珠淋漓,十分可怖。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伤口的时候,秦姝意脱险后反而向右手边的林子跑去,矮身借茂密的树丛遮住了自己的身影。   这群人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杀手,裴景琛孤身应对尚且受其掣肘,为今之计唯有躲起来,不给裴景琛添麻烦。   只要她能自保,世子便无后顾之忧。   果然,裴景琛远远看见树下被磨开的麻绳,心下稍定,手上的软剑攻势更加凌厉,三尺青锋扫过之处,皆是一剑封喉,血花四溅。   就在死士已经倒下一片后,密林深处却传来一声雄浑的虎啸。   墨屏浑身是血,扭头看见消失的少女,心中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因着裴景琛特意留下她一条命,现在还没断气,倒在地上得意地望着他。   她呸了一口,啐道:“秦家那个跑得还真是快!”但很快又凄厉地笑了起来。   “既然她跑了,那就先杀你吧!不知世子日后断臂瘸腿时,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以一挡十?”   墨屏眸光阴狠,迅速掏出一枚哨子,裴景琛见状将手中软剑狠狠掷出。   软剑穿透墨屏的胸膛,直将她钉在原地,胸前迸出连绵的血,她双眼倏忽睁大,还是撑着一瞬间吹响了口中的哨。   白虎似乎听见了这方的哨声,又狂啸几声,震出了林中的鸟雀。   墨屏狼狈地倒在地上,隐约感觉到了身下大地的轻微震动,心中一喜,气若游丝地看着神色凝重的青年。   “以奴婢这条贱命,将金尊玉贵的恒国公世子拉下水,奴婢不亏啊!”   她才笑出声,又呕出一口血,断气时眼眶发红。   秦姝意虽躲在树丛里,却也听到了墨屏威胁的话,自然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如她所料,萧承豫果然是要放出猛兽,来断了裴景琛奉命收盐的后路!   那晚百思不得其解的鱼饵,竟然是她。   秦姝意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扬声道:“殿下,快逃!”  裴景琛见她狼狈地跑出来,眼角却闪过不远处一道庞大的花白条纹身影,空气无比压抑,他连忙嘱咐:“你怎么出来了!快躲起来!”   秦姝意脊背上冷汗涔涔,额发散乱地贴在脸颊边,形容狼狈不堪,心跳如擂鼓。   但撞上青年坚决笃定的眼神,自然知道现在她更该做的是什么。   她不能让他为难。   少女唇色苍白,还是下定了主意,向身后的密林跑去。   身形庞大的白虎已经悠悠然地追了过来,四爪磨着脚下的地,一双虎眼闪着森森冷光,瞬间扑了过来。   裴景琛余光中见少女离开,强迫自己镇定下心神,迅速提气上前,抽出墨屏身上的那把软剑,倒下身子,从白虎腹下滑过。   那凶猛的白虎身形灵敏,见一扑未成,粗壮的虎尾如一把钢刀,狠狠朝着裴景琛扫了过来。   青年后退两步,双脚蹬上一侧的树,借力旋身,一剑砍下白虎扫过来的尾巴。   猛兽被激怒,发出一阵比方才更凄厉的呼嚎,虎眼凶光毕露,直直地盯着稳稳站着的青年,以更快的速度扑了过来。   今日这白虎,是非杀不可了。   裴景琛提剑上前,那把软剑在他手中却彷佛有着千钧之力,生生挡下白虎一击,他与这凶兽僵持不下,咬紧牙关撑着。   这白虎的力道愈来愈猛,他双肩上却似乎有着万钧之重,眼见就要败下阵来,白虎两只前爪十分锐利,向下压去时,直撕开裴景琛的右肩,鲜血淋漓。   这时白虎斜后方的树丛里却冲出一个青衣姑娘。   秦姝意用了十分的力气,白虎腥热的血溅在她的脸和衣服上,她却丝毫不敢放松,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刀又往深处旋了旋。   裴景琛因被白虎庞大的身躯挡着,瞧不见方才出手的人,却也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好时机,手上的软剑使劲向上一挑,斜刺封喉。   白虎砰然倒地,少女纤细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身上穿的青色衣裙又是土又是血,原本一丝不苟的精致发髻现在也散乱下来,看着真是狼狈极了,唯有那一双眼,依旧亮得惊人。   秦姝意的手指还有些颤,腥热的血液顺着脸流了下来,她垂眸去看,自己的脚下已经积了一滩血,而不远处,裴景琛的身后也是密密麻麻的死人尸体。   鲜红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刺着她的眼睛。   她双膝不受控制地一软,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她没有流泪,大脑放空,似乎不知今夕何夕,眼前的一切也都变成一片虚妄。   裴景琛抿了抿唇,也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温声安慰:“秦姝意,别怕。”   “我没怕,只是......”少女下意识地反驳了这样一句话,却突然顿住声音,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又能解释什么?   人如天地之间的蜉蝣一粟,生死均在一夕之间。   青年的嗓音素来十分清冽,现下不知怎得有些低沉,逾矩地拍了拍她的肩。   “我十岁那年,随父亲去了雍州,在那边养了三年病,病刚好便被父亲带着上了战场。”   秦姝意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军中的将士们在阵前作战,我年纪小,只能跟着老兵去打扫战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死人,便如尸山尸海,我那时同你现在一样,又悲又惧,回营后又大病了一场。”   青年的眸光温柔清澈,彷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语调平淡。   “后来我受不了了,闹着要回京,是父亲将我绑起来骂了一顿,他说这些死去的俱是军中英魂,都是铁骨铮铮、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说到这儿,他的话音顿了顿,又补充道:“边关将士如此,死士亦是这样,不过是效忠的主上不同,赴死的结局不同罢了,何况你今日不杀他,明日他便要来杀你。”   裴景琛说完,走到断气的白虎尸体旁边,将秦姝意之前刺进去的那把刀抽了出来,又用自己的衣角擦干净了,这才递到少女面前。   “若真有冤魂索命,便叫他们来寻我,你不必自责。”   秦姝意眼中略略恢复了神采,人看着也比刚才消沉的样子要精神了不少,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正要接过那把短刀,却猛地被人抱住翻了个身。   原来捆着秦姝意的那棵树上正射进一支羽箭,身后不远处却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两个倒在一处的人心跳也混在了一起,杂乱无章。   周边的风似乎也停了下来,一片寂静。   秦姝意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青年微凉的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心跳的好快。   裴景琛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垂眸去看,身下的姑娘面色涨红,纤细的双臂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姑娘似乎也发现了自己与青年之间这个姿势的不妥之处,双手迅速垂了下去,贝齿咬紧了唇瓣,心绪纷繁。   裴景琛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然而他自己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耳尖红得似乎能滴血。   连忙起身,从前妙语连珠,现在却彷佛成了锯嘴的葫芦。   “你莫怪!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那人搭弓射箭,我一急这才,这才唐突了你。”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被裴景琛说的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说完,他又低下了头,肩膀微垮,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秦姝意也连忙站了起来,看着他道:“无妨的,妾还要谢谢世子方才出手相救。”   她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岔开话题道:“那妾先去把刀拿回来。”   往日里桀骜难驯的裴世子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竭力压下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点头道:“我也要去拿折扇和剑。”   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心跳却久久不能平复。   秦姝意走到那已经断了气的死士身边,抽出了自己的短刀,又伸手帮他合上了双眼。   就在她起身时,一把刀忽然抵住她的脖子,迅速挟持住她。   秦姝意脊背僵直,转头去看,一身黑衣蒙着面,同方才的死士是一伙的。   那死士的刀就抵在她的颈侧,微一用力便能擦出一道血痕。   他看了一眼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声音冷硬,说出的话却在秦姝意意料之外。   “谢谢。”男人的语调里还夹着一份悲怆,复又恢复了那样平淡的声调,威胁道:“秦大小姐,你是个好人,但遵从上令亦是我等职责。”   说完,他又挟持着秦姝意向前走去,动作十分缓慢,边走边喊道:“世子。”   裴景琛才将那把折扇捡起来挂在腰间,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扭头看去便是这一幕。   俊朗面容上刚才还挂着的一抹浅淡笑容瞬间消失,他面色冷凝,冷笑一声:“又是哪里钻出来的狗杂碎!”  死士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宛如一尊没有思想的石雕,只是机械地维持着手中的动作,喊道:“把剑扔了!”   裴景琛将那把剑又握紧了几分。   死士见他充耳不闻,反而提剑慢悠悠地走过来,剑尖划地而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刀尖抵在秦姝意的脖子上。   她却依旧面色从容,方才的脊背僵直方才只是瞬间的错觉,少女轻声道:“你觉得自己能在裴世子手下过几招?”   身后人握刀的手已经开始冒汗。   秦姝意又轻声补充:“听说世子十三岁时便随恒国公上阵杀敌,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   这话自然真假参半,但她说的笃定,一时间倒也能唬住身边的死士。   “裴世子!您可要想好,若是再往前一步,我便立刻杀了秦家小姐!”他一边说着,手中的刀也横在了少女最脆弱的血管处。   唯恐青年再上前,他手上果真用了几分力气,在秦姝意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而裴景琛见到他的动作,也停下了脚步,只是手上的剑依旧未曾松懈,眸光愈发锐利。   他不仅皮相瞩目,骨相也极佳,五官的每一处都像是被人打磨了上万次,这才精心刻画出来。   笑时凤眼里蕴着暖意,整个人也如春日和风,当得上意气风发,往日他在众人面前都是一副笑盈盈的纨绔样子,故而人也显得随和可亲。   可是现在却骤然露出冷意,如秦姝意所言,那是一种战场上淬炼出的杀意,像一把收鞘已久的刀,将将露出棱角。   只怕他现在是怒火难消。   看着青年冷峻的面容,秦姝意倒是能理解这人的怒气从何而来,若是她被人这样威胁,想必也如胸膛中憋了一股恶气,久而不能发。   更别提,被拿来作人质的还是自己的盟友。   自上元节后,秦姝意很少想到与裴景琛的关系,抑或是她在刻意回避,当时的想法现在也未曾变过,盟友就是盟友,哪能掺杂上别的。   何况,万一他根本就不喜欢她呢?   秦姝意不想自作多情。   少女彷佛毫不在意自己脖颈上的刀,声音清亮,冲着不远处的青年开口,“世子,不要犯糊涂!”   闻言死士拿刀的手更紧,见裴景琛停在原地,威胁的语调更高:“扔剑!”   似乎担心裴世子不按照自己的要求做,横在秦姝意脖颈间的刀又要往里刺去。   “铿锵”一声。   剑落了地。   死士见状,这才稍稍安定一些,却不敢有片刻放松,喊道:“都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身后的密林里才便出八九个亦是同样装扮的死士。   挟持着秦姝意的死士首领冷声安排:“给裴世子留口气。”   死士们听到这吩咐,蜂拥上前。   裴景琛手无寸铁,孤身一人被围击,这波死士的身法显然更高,他应对的略显吃力。   倏然一个死士觑准了空子,横刀劈下,正中他之前右肩那道被白虎袭击的伤口,青年痛的倒吸一口气,眼底郁气更重。   忍着肩上的剧痛,他转身夺过身后死士的刀,长腿一扫,踢倒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死士,又是一转,迅速杀了方才偷袭的死士。   见他身上戾气愈来愈浓,死士首领心中也有些惴惴,冷声呵斥:“一起上!”   虽然手上有了兵器,但早先被袭击的伤口传来的痛意也越来越明显,裴景琛的整个右肩酸麻无力,现在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照这样不要命的打下去,他只怕要自断右臂。   秦姝意见他右肩伤口鲜血淋漓,心中更是一骇,只觉得心里抑制不住的酸涩,拼命地摁耐着想要流泪的冲动,她挣扎着喊了出来。   “殿下!你不要命了吗!为了妾,这根本不值!”   裴景琛眼前已经有些发散,连带着手中的刀也几乎握不稳,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只是摇了摇头,又扯出一抹十分勉强的笑。   良久,青年复又轻狂地冲身边围着的死士说道:“来啊,杀我!”   他虽然这样说着,但那群死士却反而心存忌惮,不敢上前,动作也迟缓了下来,只是拿着武器警觉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世子。   死士首领见状,拔高了音量,催促道:“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主上的任务完不成,回去了也躲不过以死谢罪!”   听到他催促的话,众人似乎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又朝着裴景琛杀了过去。   秦姝意见他撑着一口气还要继续打,整颗心都沉寂下去。   裴景琛他,何必如此?   身后的死士似乎志在必得,既然主要的目标即将落网,手上挟持的刀也松了几分,双眼紧紧地盯着不远处还在强撑的青年。   秦姝意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右手缓缓上移,伸到袖中,摸到了那把冰凉的短刀。   眼见死士的攻势愈发凶猛,裴景琛的动作却十分勉强,只是咬着牙勉力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青年右肩的伤口狰狞,因着持刀的动作撕扯的更加严重,愈发狼狈,颓势尽显。   眼见一个死士的刀就要劈在他身上,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一支羽箭破空射来,直接贯穿了死士的身体。 第34章   那些围在裴景琛身边的死士一惊, 转头正见一个中等身量的青年骑马赶来,那人一身赭色圆领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抬起手中的长弓。   弓上三箭,无一虚发。   裴景琛看清那人相貌, 唇角微勾, 秦家公子果然知晓他的意思!   见有人敢独自前来,挟持着秦姝意的死士深吸一口气, 不由得呵斥道:“还在磨蹭什么!速战速决!”   马上的青年并没将这人的话放在眼里,闻言脚尖踩着马镫,竟借力直接将要冲上来的两个死士踢翻在地, 抱拳对裴景琛道:“在下顾长靖,险些来迟,望殿下恕罪!”   那死士首领听这人自报家门, 怔了一怔。   同样面上露出疑惑表情的还有秦姝意, 她蹙着眉打量着那个中等身量的青年, 方才离得远,并没瞧清这人的样子, 现在却骤然回神。   是顾长靖没错, 但他怎么会和裴景琛关系甚密?   前世顾长靖方摘得武状元桂冠, 萧承豫便盯上了这位后起之秀的寒门状元, 屡次示好, 后来直接将顾长靖的母亲从常州乡下接来了临安, 特意买了座宅子颐养天年。   他这番做法可真是牢牢拢住了顾长靖的心,若说顾长靖早前对贸然参与党派之争还有些犹豫不决, 看到三皇子这般敬重自己的母亲,也死心塌地定了主意。   只是?秦姝意心中冷笑, 到底是个纯粹的武将,哪里看的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披星戴月、大费周章地将武状元的母亲接到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这究竟是真的为他好还是另有图谋呢?这是活人质!   顾长靖身后既无豪门世族,又无万贯家财做支撑,高宗对他甚为放心,屡次委以重用,后来更是直接派他接管整个西郊大营。   萧承豫若是没有顾长靖带的这些兵,他凭什么夺嫡?又凭什么坐上那个位置?背后无权,手中无兵,家中无财,想夺嫡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裴景琛借着顾长靖的力站稳,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不晚,来得正是时候。”   顾长靖看着方才席上还意气飞扬的青年,现在却变得有些狼狈,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当朝皇后危在旦夕,尚不知境况如何,听说皇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怒斥必要严惩刺客,在场的武将本来就寥寥无几,能说得上话的更没几个。   最后只好是他和宋都尉二人接了这个烂摊子,本想从这群刺客身上找找有没有什么能佐证身份的东西,偏偏他们伪装得毫无破绽,不露一丝马脚。   正在他们收殓尸体的时候,秦家那位公子却找了过来,同宋都尉讲明了这其间的事宜,这位衣着清贵、气质文雅的公子面色焦急,只恨不得他们现在就能派兵过去。   宋都尉拧眉想了片刻,劝道:“既是殿下吩咐,宋某必当遵令,只是现在上林苑离不得人,娘娘现下还没醒,此事也不便铺张。”   顾长靖站在一侧,正对上他望过来的视线,心下了然,郑重地对着秦渊开口。   “在下今科武榜魁首,若公子不弃,顾某愿领命前去,搭救殿下!”   宋麒的神色却很凝重,他又重复道:“顾兄弟,若只得你一人前去呢?”   宋都尉说的不错,方才因着刺客这一乱,在场的士兵死的死,伤的伤,西郊大营里虽也有些亲兵,但若是将他们都拨走,万一上林苑再出事,那便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顾长靖自然也明白这一层危害,心中一凛,只犹豫一瞬,便重重承诺道:“世子于我有再造之恩,顾某自当鼎力相报!”   他自幼习武,寡母幼儿见惯了人情冷暖,母亲虽是个乡下的穷妇人,却颇有气节,自小便教育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白日里若是世子将他以阴招比试的事情奏报圣上,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庄稼汉,届时只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如过街老鼠一般,连带着常州的母亲都要被人诟病。   幸而世子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这是真正万死难辞的深重恩情,至此危难之际,他又怎能推脱畏缩?   所幸世子与秦家姑娘安然无恙,不然他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看着身边为数不多还活着的几个死士,顾长靖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便上前杀了过去。   他的武功本就不错,现在对上这几个已经同裴景琛战了好几轮的疲兵,便如最初射出的那只羽箭,冷峻峭利。   迅速将这几个苟延残喘的死士解决掉后,他又直直地盯着那个还挟持着秦家小姐的死士首领。   眼见大势已去,那人却愈发凶狠,威胁道:“放我走,不然黄泉路上我也要拉着她垫背!”   顾长靖早前受了秦渊的委托,现在情势不容推脱,有些拿不准主意,便退到了裴景琛身后,只等他下令。   裴景琛扭头看了顾长靖一眼,复又转过身,面容苍白沉静,心中却始终悸动难安,只觉得又犯了老毛病,心脏内里如同被人拿了利刃搅开,彷佛在滴血。   正当他要说话时,眸中却骤然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银光。   就站在对面的少女缓缓地转了转手腕,那道光又晃了一下,他凝眸去看,心中却忍不住惊叹。   她从袖里往外抽的,正是他亲手做的那把弯柄短刀。   他就知道,这姑娘一向聪明,怎么会甘心真的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少女的桃花眼眨了眨,示意他放心。   裴景琛心里又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彷佛没有看到那姑娘的小动作,剑眉拧起,语调里是藏不住的担心,佯装妥协道:“好,你放了她!”   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还扔掉了手中从死士身上夺来的兵器,慢慢地向前走过来。   蒙面死士也挟持着秦姝意缓缓地向后退去,眼睛死死地盯着走上前的青年,生怕他突然攻来,一时也不敢放松。   待又退了几步,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路,这一处他们昨日已经探过,密林深处地形复杂,逃了料他裴景琛有天大的本事,也追不过来。   察觉到自己脖颈上的那把刀松了松,秦姝意正瞥见死士放松警惕,转头打量。   短刀出袖,银光闪闪。   少女往后撤脚,狠狠踩在身后男人的脚上,死士吃痛连往后撤了半步,觑着这个空子,秦姝意不再犹豫,瞬间转手将刀刺入他的胸膛,人也迅速往一边跑开。   那死士胸膛上插着一把刀,还吊着一口气,他举着刚才挟持秦姝意的刀,摇摇晃晃地就要朝着逃跑的秦姝意扔过去。   就在这时,裴景琛大喝一声:“长靖!”   喊罢侧身一躲,他身后的顾长靖不知从哪又抽出来一支羽箭,单手掷出。   刀箭同出。   那跑着的少女却被裙角一绊,摔倒在地。   那把刀就掉在她面前。   而背后的死士,已经被顾长靖的羽箭射中,口中吐出几口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姝意看着与自己咫尺相隔的刀,愣了愣,调整着紊乱的呼吸。   裴景琛却已经跑了过来,脚步凌乱,滑倒在她面前,问道:“吓到了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妾没事。”秦姝意脸上身上都是尘土,狼狈得很,听到他问,还是努力地扯了一抹笑。   她垂下眼眸,却正看见青年右肩上撕扯开的伤口,他的情况比自己严重多了,右肩上鲜血淋漓,骨肉外翻,让人见了不忍直视。   “殿下,你的伤......”   裴景琛循着她的视线,也瞥了眼自己的右肩,故作掩饰地往上提了提衣服,挡住伤口,笑道:“没事,小伤而已。”   这样说着,他又将秦姝意从地上扶了起来,向顾长靖站的方向走去,问道:“长靖,皇后娘娘的情况怎么样?”   顾长靖的表情却很凝重,摇了摇头,答得精炼:“不妙。”   裴景琛听后脊背僵直,却始终未发一言,转身对秦姝意道:“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能一起回上林苑,长靖对西郊大营还算熟悉,让他带你去找秦公子吧,他和令尊都很担心你。”   秦姝意蹙了蹙眉,问道:“那你呢?”   顾长靖见二人有话要说,裴景琛又看他一眼,他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青年扯出一抹笑,安慰道:“不用担心,我认得回去的路,何况我还有旁的事要去做,不好带上你,你回到父兄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可你身上还有伤!难道殿下真的想当个残废不成?”秦姝意脱口而出,罕见的露出焦急的神色,倒像极了上元节玉带桥上那个训斥她不保重自己的青年。   听到她下意识的话,裴景琛也怔了怔,旋即一笑,温声道:“只是掉了层皮,养养就好了。”   秦姝意抬眸直直地盯着他,青年本就心虚,现在更看不得少女这样诘问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垂下了头。   然而少女眸光坚定,唇色苍白,又重复道:“世子此番为了妾,太不值了。”   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斥责的话,却未料出口竟是这几句。   裴景琛知道,她不是怪他,她是自责。   为什么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呢?他是心甘情愿的。   裴景琛抬头,两个人在这样寂静的密林里对峙着。   青年喉结微动,他道:“什么叫值得?什么又叫不值得?这世间本就没有一以贯之的武断道理,我所信奉的不过是随心而活罢了。”   秦姝意看他片刻,话堵在嘴边却问不出来。   他素来都是这样的,随心肆意。   裴景琛见她神色有些沉重,又补充道:“你别害怕,这场戏至此便算唱完落幕了,你只是不幸做了那布局者第一个饵,若我不来,他们也会有其他的后招等着。”   秦姝意听着他的话音,说道:“所以你来之前便猜到了有人要拿我作要挟?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不如主动执剑上前,破了他的局。”   青年点点头,有些愧疚:“是我连累你了。”   秦姝意却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道:“好,妾同顾状元回去。妾虽不知世子想要做什么,但若是有力所能及之处,还望世子直言。”   裴景琛闻言又上前一步,轻声道:“既对我下手,想必是奔着三月的扬州一行而来的,此人阴险诡诈,一招未成,必有后手,你近日千万要珍重。”   秦姝意反问:“世子觉得是谁?”   面前的青年听到她发问,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说道:“现下还未揭开他们的真面目,自然两个都有可能,都得防。”   秦姝意的心猛地狂跳,她早前满脑子都是姜蓉重病一事,自然肯定这设局者一定是萧承豫,但现在骤然被裴景琛打破,才恍然发现自己忘了个人。   因潜意识里觉得此人蠢笨,掀不起什么风浪,故而也从不将他当个人物,更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却蓦然反应过来。   桓王萧承轩也是皇子,母妃是高位贵妃,外祖又是帝师太傅,门生遍布天下,他怎么可能安心当那富贵闲王?   大周的天下,他分明也是想要来争上一争,分一杯羹的。   这样想通之后,秦姝意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不怕明处拦路的豺狼虎豹,只怕那角落里的明枪暗箭,那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裴景琛又将顾长靖喊了过来,嘱咐了几句,顾长靖二人依照来时的路向着上林苑走去,裴景琛却转身从另一个小路离开。   ——   上林苑的甲士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只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恐打扰到主帐里的圣人,方才那帐子里一盆一盆地往外倒血水,落在众人眼里更是不妙。   而临时搭起的侧帐与之相比,气氛就要轻松许多。   仲京才从两位主子的帐篷里出来,又要小心防着周围的宫女太监,人多眼杂,自然是要万分注意,现在进了侧帐,才算稍稍沉下心来。   帐外众人心情沉寂,这侧帐的主人却十分闲适,还在悠悠然地研磨作画。   笔下雏形尽显,正是那头白虎。   此计初施,仲京便派人过来传了消息,说是裴世子拿到信一刻也没有耽搁,直往林中赶。   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便是今日裴皇后为父皇挡了那把刀又如何?一个病怏怏的儿子,一个残废侄子,就算父皇有意提拔恒国公,照他那个岁数又能活几年?   届时这天下于他,便如探囊取物。  萧承豫心中畅快无比,只觉得透过这张白虎图已经看到了裴景琛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丑态,连带着下笔时的墨汁都露出几分飘逸。   他看了一眼安静站在一边的仲京,赞道:“你办事我一向放心的,只是这次派去的人你倒没向我报,难不成是母妃拨了人?”   仲京拱手:“如殿下所言,正是娘娘特意挑的,名叫墨屏,从小养大的死士,性情稳重可靠,自然是衷心得很。”   萧承豫淡淡一笑,又道:“这点小事,本不必惊动母妃的,难免叫母妃挂怀。”   闻言,仲京又耐心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若是没有墨屏,只怕此番行事不会这般顺利。”   “哦?”萧承豫略略看他一眼,又继续勾勒着笔下白虎粗壮如钢刀的虎尾。   仲京继续说:“此番正是让那墨屏扮成御史府卢大小姐身边的侍女,这才顺利骗了秦家小姐,不然只怕还要费些功夫。”   萧承豫听完心头一凛,眉头紧拧,笔下的墨汁已经氤氲成一团黑,白虎图因这缭乱一笔彻底作废。   他却无暇顾及桌上的图,只看向站在一旁的仲京,讷讷地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谁家姑娘?” 第35章   仲京见他神色恍惚, 也不由得郑重起来,肯定地回答道:“属下说,是秦家姑娘啊。”   萧承豫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毛笔, 语气犹疑,“可是礼部尚书府的秦大小姐?”   仲京点头。   萧承豫的怒气却鬼使神差地涌上心头,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重复地说道:“怎么会是她呢?那日和裴景琛同行的竟是她么?”   仲京已经许久没见他这样失神,上一次这般情况还是因为殿下连日做噩梦, 故而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可是现在分明好事在即。   他又走上前,站在萧承豫面前, 低声道:“殿下,您怎么了?属下上次来时本想将这女子的身份告知殿下,但殿下驳回, 属下也不好再提, 可是此事办的不妥?”   萧承豫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顿觉不妙,忙道:“与你无关, 原以为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却未料竟是秦渊的妹妹。”   想到这儿, 他的话音顿了顿, 又道:“备马。”   仲京心头疑窦丛生, 还是问道:“殿下此时赶去, 怕是已经晚了,再说了, 您现在过去不是会平白引人怀疑吗?此局已成,经不起任何岔子啊, 殿下!”   萧承豫的目光却愈发恍惚,很快他又恢复了那样笃定的语气,下意识地反驳道:“不晚,只要去了,就不算晚。”   仲京见他已然打定主意,左右不得,索性撩袍跪了下去。   萧承豫看他一眼,大步向外走去,解释说:“本王只去将秦小姐带回来,届时整个礼部尚书府都要铭记本王的恩德,自然甘心受本王驱使。”   “可是......”仲京还想再劝,触到他凌厉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  此局从最初便是为了离间礼部尚书府与裴世子,进而削弱五皇子背后的势力。   这秦姑娘原本就是一块必死的饵,现在殿下却要横生变故,救一枚棋子。   仲京觉得自家殿下似乎对这位秦姑娘有所不同。   便是未来的穆王妃,姜三姑娘,殿下利用起来也是毫不心软,原本不知这秦姑娘身份时,看着心情也是极好,可是现在却一反常态。   偏偏他只是一个僚属,无法左右主上的心意。   萧承豫刚抽出兵器架上的长剑,正要往外走,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先撩开了帐子,走了进来。   来人穿了一袭天水碧宫装,弯眉细目,自带一股江南水乡的婉约风致,她示意跟随的宫人退下,缓步上前,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   萧承豫的心也渐渐沉寂下来,朝女子行礼,拱手问安道:“母妃。”   宁婕妤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并未看萧承豫,反而扫了一眼在帐中跪着的仲京,温声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叫人跪着?”   她看着仲京,可这话分明是问的萧承豫。   仲京直起身,恭恭敬敬地解释道:“谢娘娘挂怀,是属下考虑不周,做错了事,自当领罚。”   “哦?京儿一向是个行事妥贴的好孩子,怎么会贸然做错事?”宁婕妤的嗓音清淡温柔,可是落在萧承豫耳朵里,却总觉得母妃现下有些不悦。   果然下一刻,宁婕妤抿了一口茶,复又说道:“方才在帐外便听得你们吵的厉害,你们俩脾性一向合得来,闹这一次便要伤心,不知能有多少感情经得起如此消磨?”   萧承豫了然,母妃这是在帐外听了一耳朵,于是也不再遮掩,只闷闷地说:“此事无关仲京,是儿臣以势压人,望母后恕罪!”   宁婕妤脸上挂着的笑渐渐冷了下来,淡淡地说:“你也知道是你不对?那为何仲京劝你,你又不听,一意孤行地要去救那秦家姑娘?”   她站起身,走到萧承豫面前,直直地盯着他,斥道:“母妃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吗?这还是本宫那个行事果决的好儿子么?”   宁婕妤又微眯了眼,蹙眉看他:“难不成你对那秦家女儿有意?”   萧承豫听到反问,下意识地反驳。   “母妃多虑了。只是那秦家父子性格俱像一块顽石,饶是儿臣以保秦公子得入金銮殿为条件,换他真心相助,他亦驳了儿臣,此番若是能救下他的妹妹,想必他定能松口。”   侧帐中安静得落针可闻,萧承豫喉头一紧,也不敢再解释,只是觑着宁婕妤的神色。   宁婕妤听他说完,似乎认真地思考着他话中的可行性,良久,她才展眉一笑。   “既然你心中已有了主意,母妃也不好总拦你,那秦家着实是不识时务,但这种人家若是真能收至麾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萧承豫听着她话里有松口的意思,连带着呼吸都紧张起来,又听母妃缓缓地说。   “然则仲京的话也有道理,事情未平你不好直接出面,何况你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若是去了,叫有心人一挑拨,反倒会引得他不悦。”   只见宁婕妤伸手一指,对仲京道:“此事便交由仲京,去时借着桓王的名头避人耳目。倘那秦家姑娘还活着,再以承豫的名头将她带回来;倘那姑娘命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承豫,你觉得怎么样?”宁婕妤转过头,看着脊背僵直的儿子,温和地问。   萧承豫自然明白这是母妃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只好答应下来。   仲京见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心也放了下来,站起身道:“娘娘智谋,属下佩服!”   说完他又补充道:“只是此事明面上还是莫要和殿下扯上关系为好,不如让属下找桓王借兵,他对属下一向是言听计从,想来会答应此事。”   萧承豫不发一言,反而是一旁的宁婕妤点头道:“也好。”   她说完又赞道:“周姐姐生了个好儿子啊!若是没有仲京,本宫和承豫只怕在这宫里便是举步维艰。”   仲京垂眸,“娘娘和姨娘对属下的母亲有大恩。母亲体弱,早已无力筹谋。如今娘娘和殿下需要,属下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说完他也不再逗留,退了出去。   一时侧帐里只剩下了宁婕妤母子二人。   宁婕妤看了萧承豫一眼,现在这个儿子早不是小时候抱着母妃不撒手的稚童了,随着年纪渐长,主意也愈来愈多,心中的想法也少与她讲。   想到仲京上次同她汇报的事,她又是心中一颤,到底是亲生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可能不心疼?   宁婕妤关切地问道:“本宫听说你近日夜里总是辗转难眠、噩梦不断,颇为伤神?”   萧承豫将抽出的剑又放回架子上,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道:“不是什么大事,想来应是最近因着婚事和收盐一事,白日里想的有些多,夜里便睡得不安稳。”   宁婕妤看他眼下确实带着一圈乌青,心中也有些难受,下意识规劝。   “和姜家的婚事既然定了下来,那自然更改不了你父皇的主意,姜家虽庸碌,但好歹也是个有家底的,于你自然有助力。”   “至于扬州收盐一事。”宁婕妤的话音戛然而止,蹙眉看着萧承豫,又提醒道:“今日这局一早布下,只待请君入瓮。恒国公这个儿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奈何陛下又对他偏爱有加,不然也不至于让我们费尽心思来安排这些事。”   “你父皇的身体不知还能撑几年,他的这些皇子里,除了我儿,还有谁可堪重任?难不成还能叫一个日日迎风咳血的五皇子入主东宫?简直笑话!”   说完她抚上了萧承豫的发,又说:“我儿无需多虑,这是老天助你,要你成就一番大业。”   宁婕妤一开始说的还算平稳,后来一双水眸里却带上了点癫狂的恨意,道:“他们萧家的江山,有我儿承继,乃是万世修来的福分!”   萧承豫品着那点话音,应道:“母妃放心,儿臣都晓得。这次收盐回来,儿臣会与姜三姑娘成亲,待我们手握权势之时,那些在朝中摇摆不定的大臣自然会来依附。”   宁婕妤的眼神又恢复了那样的柔和,彷佛蕴着一汪春水,她缓缓开口,语调轻柔。   “好孩子,母妃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姜家的姑娘,将她娶来后你大可只把她当个摆件,或是当猫儿狗儿的养着便好,先莫叫旁人挑出错来。”   “待你登基,不管想娶哪家的姑娘,他们都得双手奉上。”   萧承豫听后心头浮上一种奇异的感觉,耳边也再听不进母妃的话,脑中嗡嗡的,心境难平。   登基后,他可以娶秦姑娘。   可他潜意识里却总觉得自己已经娶过了秦姑娘,萧承豫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看不清脸的妻子,那样好的姑娘,亦不知是谁家的女儿。   正如仲京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对秦姝意的不同,他自己又何尝不知?   从初见秦姝意时,他便觉得依稀间见过她,对她也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无论是她的眉眼,还是身上那股淡淡的兰花香。   像他的妻子,未曾谋面的发妻。   但与此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得知她和裴景琛关系亲密时的恼意,在仲京刚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只有萧承豫自己知道他那时的心绪有多慌张。   他愤怒秦姑娘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害怕秦姑娘出事;可同时,他又不敢肖想秦姑娘,一如最初,那是从心底里蔓延的愧疚。   只是看她一眼,他便觉得心虚。   “承豫,承豫?”宁婕妤的语调有些无奈,“你可听清母妃方才说什么了?”   萧承豫的思绪被骤然打断,茫然地抬起头。   宁婕妤看他一眼,无奈地补充:“母妃问你好几遍了,要不要去见见你姨母和婉儿?”   脑中骤然闪过自己那个表妹娇滴滴的模样,以及梦中她给妻子送的那碗落胎药,萧承豫的心头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冷声道:“如今婉妹妹也已经及笄了,论理儿臣是外男,自当尊重她。”   宁婕妤“咦”了一声,疑惑地看着他,也有些不悦。   “说的这是什么浑话!那是你表亲的姊妹,你同她怎能如此疏远?日后你若为帝,婉儿便是嫁你做贵妃也是当得的。”   若是放在从前,萧承豫自然不觉得这话有何不妥,可是自从做了那样真切的梦,他对这个姨母和表妹却生出几分厌弃来。   但现在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这梦的内容他本来也没想过告诉母妃,干脆闭了嘴,任凭宁婕妤语重心长地劝导。   宁婕妤见儿子又变成了这样一个锯嘴葫芦,心里不由得也有些生气,当即也不再劝,起身走了出去。   ——   这片树林原是用作皇家围猎。   秦姝意是女眷,从未来过此处,便是今天也是晕了被人带进来,对周围的地形知之甚少。现在走了这一圈,才发现这座林子远比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   顾长靖鲜少与女子同行,又揣摩着世子对秦姝意的态度,此刻反倒有些为难。   不能离得太远,生怕还有几个漏网之鱼的刺客,若是秦姑娘再出点事,恐怕世子会急疯。   偏又不敢离她太近。   顾长靖在路上时猜想的秦家小姐,也不过是普通的闺阁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无缚鸡之力,见了血便要摇摇欲坠地昏过去。   可是走了这一遭,他却几乎要惊掉下巴,此女哪是什么文弱的闺秀?分明胆识过人,许多男儿郎同秦姑娘相比,也要逊色许多。   单是被人挟持,有几个姑娘敢在刺客的眼皮子底下反将一军的?   顾长靖习武,见到秦姝意的身法时也有些震惊,显然这姑娘底子很不错,出刀凌厉,下手狠绝,心性之坚定非常人能及。   更让顾长靖震惊的是,秦姑娘和世子的配合十分默契,但是几个动作便能将对方心里的想法猜得八九不离十,这得是何等的熟悉啊!   难怪世子要来救秦姑娘,若是这世上也有个姑娘能看透他的每一招,愿意与他日日习武,他自然也很不希望那姑娘出事。   秦姝意看着前面脚步时快时慢的顾长靖,心中也不由得猜测起来。   分明是和萧承豫同一阵营的武状元,这次怎么会好端端地赶来救下她和裴景琛?   若说巧合,未免也太巧了?难不成还是萧承豫留的后手不成?   这人,到底是不是萧承豫的后招?   这样想着,秦姝意加快脚步,离顾长靖更近了点儿,果断开口问道:“顾状元此次赶来真是救妾和殿下于水火之中,还未来得及感谢顾状元呢!”   顾长靖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秦姑娘客气了!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这也是顾某应当做的。”   跟这武将套话果然比起旁人要容易许多。   但秦姝意的心还是凝重起来,恍若不经意地问道:“不知顾大哥是受谁之托?想来妾回去也要备份礼送去以表心意。”   顾长靖笑了一声:“如此说来,秦姑娘可省下一份大礼呢!顾某正是受了令兄秦公子相求,这才顺利赶过来的。”   “兄长?”秦姝意一头雾水,这怎么跟哥哥又扯上关系了?   顾长靖见她面露疑惑,便道:“令兄先找的宋都尉,至于这其中具体的事,顾某也不太清楚,想来还得姑娘回去后自己去问问秦公子了。”   秦姝意收起心中的不解,点了点头。   若是受兄长所托的话,这顾长靖看起来确实是同萧承豫没有关系,看着面前不设心防的憨厚青年,秦姝意秉着万无一失的谨慎态度,还是开口询问。   “顾大哥是今科武榜之首,年少有为,凭实力摘得桂冠,想来刚到临安也受到了许多世家贵族的热情相邀吧。”   顾长靖闻言,面上却露出几分羞愧,咬牙道:“秦姑娘这话说得顾某十分羞惭啊!临安富庶,顾某只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苦庄稼汉出身,哪会有人真心相待?不过是灌迷魂汤罢了。”   秦姝意疑惑地反问。   “怎么会呢?莫说郑太傅、姜太尉这些素来喜欢豢养门生的贤人雅士,如今的穆王殿下就是一个极喜欢招揽人才的皇子,他竟没有给顾大哥送张帖子么?”   顾长靖皱着眉,想了一会方道:“那姜太尉确实曾邀我赴宴,谁知当街碰上一个富家公子强抢民女,我看不过便出手相助,后来才知那竟是姜太尉的独子。”   “我这便算同太尉府结下了梁子。”说着他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补充道:“穆王殿下倒是也送过一次,但顾某想起他是姜太尉的女婿,递拜帖想来不算什么好事,便拒了。”   说完他又有些紧张地看了眼秦姝意,试探着说:“但我还是不屑同姜衙内那样的人为伍,顾某平生最痛恨他们这些仗势欺人者!”   “可是这几日顾某也听说了许多关于穆王殿下的事,听说殿下确实是礼贤下士、品行高尚。”   看顾长靖的情况,这一世倒确实没有同萧承豫产生联系,只是听他犹豫地问出这几句话,也是在试探旁人对穆王的看法。   啧,到底是进了官场,心思也活泛了。   只是,他偏偏问的是秦姝意,那个普天之下与萧承豫有着灭门之仇的姑娘。   秦姝意心底里暗暗冷笑,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那人始终披着一层伪善的外皮。   这一世哪怕因着岳丈家中腌臜事而没有顺利搭上顾长靖,却也能引得这位武状元对他赞叹有加。   只是,前世借着西郊大营起兵成功的萧承豫,今生怕是不会再有那么好的福气了。   秦姝意佯装无意道:“穆王素来是喜欢招揽人才的,我家兄长也被他数次相邀,只是兄长志在入仕,倒没有做僚属的心思......”   “僚属?”顾长靖没等她说完,兀自打断问:“穆王殿下如此礼贤下士、尊崇有加,竟是为了引荐做自己的僚属?”   秦姝意面上还装着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语调愧疚:“顾大哥勿怪,妾方才都是混说罢了,顾兄莫要放在心上,想来三殿下是个诚心的好人,总见不得人才被埋没,这才求贤若渴。”   顾长靖却只是冷哼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在下还要感谢秦姑娘,若非姑娘今日一语道破,只怕顾某日后难免要卷入一场风波。”   少女低眉敛目,并未接话。   此次世子安然无恙,收盐权便永远不会落到萧承豫和桓王的手中;她又碰巧在萧承豫之前结识了未来西郊大营的主将顾长靖。   钱财与兵马,萧承豫若是缺了这两样东西,不知他的夺嫡之路还能不能走的如上一世那般顺利?   ——   此时,密林的另一边。   裴景琛气喘吁吁地走着,脚步虚浮,右肩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血。   他靠在树边,撕下一截衣角,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意绑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明知已然看不见那姑娘的身影,他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心脏处又开始隐隐作痛,青年的脊背上已经冷汗涔涔,上一次这般痛苦都过去许多年了,他后仰着脖子,整个人也渐渐卸力,试图缓解心绞痛。   让叶伯知道他又犯病,只怕会气得一把白胡子都翘起来,裴景琛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勾出一抹无奈的笑。   万幸,秦姝意没事。   他缓了还没半刻,又强撑着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林间稀稀落落的阳光,继续赶路。   无论今日设局逼他死的是穆王还是桓王,他们都是多疑的性子,想必不久便要派人来林中搜查,而他必须得赶在所有人之前回到上林苑。   不知这些人发现自己棋差一招时,是否会惊疑不定、坐立难安呢?   乘风虽留在了林外,但裴景琛倒也不曾担心,他虽初回京,但幼时便跟随父亲在此地围猎,前几日又在萧承瑾那里拿了一张地形图,早早摸透了这边的小路。   过了一刻钟,裴景琛已穿过猎场的小路,径直奔着一顶不甚起眼的帐篷走去。   五皇子正坐在帐中的椅子上,整个人如同被生生折断的竹枝,失神落魄,不复往日风姿,听见有人进来,也只是惫懒地抬了抬眼皮。   下一瞬他却似乎反应过来,看着面前比自己情况还要狼狈许多的裴景琛,骤然回神,忙问道:“裴二?你这是怎么了?”   裴景琛却大步走上前,伸手便要打他一巴掌,掌风带着强烈的怒意,却在离五皇子半寸远的地方生生止住。   他的手掌紧攥成拳,恨铁不成钢地垂了下去。   “萧承瑾,你不是说没事的吗?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可为什么受伤的会是姑母!”青年追问的语调十分急迫,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答案。   五皇子面如死灰,勉强地扯出一抹苦笑,淡淡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原本那挡剑的人应当是我的,应该是我,裴二,你知晓的......”   裴景琛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是啊,是我的错。”   他看了五皇子一眼,语调里也夹杂着重重的悔恨,叹了一口气。   “倘若当初我拦下你,便不会有今日的祸事。我们从前总鄙夷阴谋诡计的趋炎附势之辈,现在竟也沦落到与这群人为伍。”   “表哥,我们错了,却不是错在使计,而是违背了心中的道。”   青年的语调低沉,落地有声,落在五皇子耳里,正如平地惊雷。   他怔怔地抬头,又说道:“是,但你且放心,这样的祸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裴景琛只是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道:“我听说姑母现在还没醒,你怎么没去姑母身边陪着?”   五皇子的头垂得更低,“我无颜再见母后,此番若是母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   还没等他说完,裴景琛便毫不犹豫地出口打断:“若挡刀的是你,你会死吗?”   五皇子听他冷静发问,有些不明所以,还是答道:“那都是对我忠心耿耿的暗卫,手里自然也把控着力度。”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神骤然发亮,心中一喜,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是啊,既然不会对他下死手,又有何理由去杀母后呢?这本就是虚晃的一招,他真是吓糊涂了,连带着脑子都生了锈!   这样想通后,五皇子伸出双手,激动地拍上了裴景琛的肩膀,只听得“嘶”的一声,对面的青年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的右肩上绑着一块颜色明显要比其它地方更暗沉些的布条,五皇子又后知后觉地嗅到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鲜血腥气,面色凝重,上手便要去撕开那布条。   裴景琛暗暗调整着呼吸,毫不犹豫地拍掉他的手,催促道:“你既然看见了,还不赶快找个太医来包扎一下,若是再晚些,怕是这条胳膊就废了。”   五皇子眸中闪过一丝不解,又问道:“那你总要同我说清楚,你这是从哪弄的一身伤?谁又能叫你吃那么大的亏?”   裴景琛目光无奈,解释地精炼:“此事说来话长,殿下总得让我保住这条命,才好细细地把这些事讲清楚。”   “现在这个情况,我去哪给你找太医来?”五皇子心头对裴皇后的担忧打消,心里渐渐平静,又恢复了平日里稳重的模样。   裴景琛看了一眼自己的肩上的伤口,又打量了一圈有些憔悴的萧承瑾,笃定道:“这还不简单?殿下就保持这个样子去姑母帐中转一圈,自然会有眼尖的太医瞧出不妙,届时你再将人带到这里。”   萧承瑾愣了一瞬,这是又想拿他做挡箭牌?   这算个什么主意!   五皇子反驳的话就堵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尤其是裴景琛时不时还要瞥他一眼,接着倒吸几口凉气,好似这一身伤都是他下的手。   然而下一刻,这个形容憔悴疲累的青年还是转身走出了帐篷,刚出去便重重地咳嗽起来。   ——   桓王的帐子被宫人设在了上林苑的西侧,此刻桓王本人正感叹着自己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同坐在主位的老人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仲京撩帘走了进去,却见到一位白发苍苍、身着暗紫官服的老人坐在正中央,锐利的目光如刀,直直地盯着他。   仲京余光见桓王都屈尊坐在了老人的下方,便撩袍跪了下去,郑重地行了一礼,语调十分恭敬:“在下仲京,问太傅安好。”   郑太傅缓缓闭上双眼,既没让他起来,也没说不让他起,就这样晾着他。   直到一边的桓王先担心自己身边的这个得力谋士不悦,才压着声音让他起身。   仲京走到桓王身边,语调平稳毫无波澜,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果如仲京所料,桓王听后果真喜笑颜开,连连点头,也笑道:“自然是都依先生!”   仲京点头,先是对着桓王行了一礼,也不论那阖目的老者看不看得见,亦拱手郑重地行了一礼,便轻声地退了出去。   就在他刚转过身时,主位上坐着的郑太傅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眯着浑浊的双眼打量着这个平平无奇的青年。   青年离开,他又将视线放在了一旁的桓王身上,语重心长地说:“出了什么事?怎么连外祖都要瞒着吗?”   桓王的话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倏尔想起仲京早前叮嘱的事情,只好搪塞道:“只是一些小事罢了,待此事了了,外公自然知晓。”   郑太傅见他敷衍作答,便知自己也问不出什么,吹了吹面前还泛着热气的茶,叮嘱道:“此谋士心思深沉,不是你能掌控的人,还是早早把他打发了,换个安心。”   这些话桓王听得多了,耳朵几乎都要起茧子,仲先生也不知是招谁惹谁了,偏偏过的这般不讨好,为众人所不喜,在王府时由着费老先生磋磨,现在连外祖都提出要赶他走。   郑太傅抿了一口茶,复又说道:“你府上又不缺谋士,费释虽只是个翰林院编修,却是跟在我身边多年的门生,你平日里也该多听听他的意见,莫要伤了手下人的心。”   桓王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郑太傅那点敲打之意,下意识地将错归咎在了费编修身上,以为是他又去找了往日的恩师诉苦抱怨。   现下也不顾什么沉稳气度了,他开口便是反驳:“外公有所不知,那费编修脾气傲得很,平日在我府上作威作福的时候可不算少,外公总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   说着他的话音又顿了顿,正撞上郑太傅那锐利的视线,但他心里又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只好硬着头皮补充。   “何况他虽是外公的门生,心思却固执的很。往日里商讨大事,无一不是瞻前顾后,外公您说,这样的人能成就什么大事?这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费编修才是这桓王府里唯一的主子!”   郑太傅听他将自己的门生贬得一无是处,心中亦是十分不悦,只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阖上双目静心养神。   他们讨论的仲京显然也猜到了这一层。   桓王此人鲁莽,可他这位外祖却是在两朝官场上不知浸淫多久的泰斗人物,自然对他这种生如浮萍之人颇为忌惮。   但仲京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因整个桓王府的谋士俱是与郑太傅有私交的人,桓王对此早有怨言,现下身边只有一个他,自然会死死抓住。   正当仲京带着一小队的侍卫朝密林的方向赶去时,却隐约见到了同样往这边走来的一男一女。   远远地只能瞧见男子中等身量,他旁边的姑娘倒是十分眼熟。   他带着满心疑惑继续上前,几人正好打了个照面,待看清那姑娘的长相,仲京心中宛如掀起惊涛骇浪,一时不知是惊还是喜。   喜的自然是如殿下所愿,秦家姑娘安然无恙。   惊的是这饵尚且全身而退,那条鱼的结果自然尚未可知。   强行摁耐住心中如潮水涌上来的惊骇,仲京的思绪却宛如一团乱麻。   若是在林中碰见被死士围击的秦姑娘,自然是能直接救下记个恩的。   可现在却不能贸然上前。   秦姑娘并不认得他,何况她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男人,虽瞧着有些眼生,但万一此番阻拦引得有心人揣测,那便是得不偿失。   仲京有一点猜错了,那就是秦姝意不仅认得他,还同他十分相熟。   此刻他便是想走,也走不成;就算能走,秦姝意也要让他走的不安稳,让他也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只是此事她自然不好出面,便特意等仲京带队走过去,才附耳同身边的武状元嘱咐了几句话。   顾长靖认真地听她说完,神色十分郑重,点头应下,便转身朝着那一小队侍卫走去,高声喊了句:“先生还请留步。” 第36章   彷佛有风贯过耳朵, 仲京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微不可察地攥紧了手,又很快松开, 换上那副见人先露三分笑的表情。   他转过身,看着大步走过来的青年, 先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有何事呢?”   顾长靖神色凛然, 拱手道:“前方便入了今年真正的猎场,先生与我等这群粗鄙之人不同, 还是莫要再往前去了。”   仲京只是匆匆一瞥身后寂静的密林,又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人身上,轻笑出声。   “阁下有所不知, 在下乃是桓王殿下府上谋士。此番也是受了殿下所托,不好半途折返,阁下的好意, 仲某心领了。”   顾长靖心中一震, 这人的说辞还真是让秦姑娘全都猜中了。   他虽心有不解, 但因着裴世子的关系,对秦姝意自然十分信赖, 眼下也只管照着秦姝意提前嘱咐好的一句句说。   “先生莫要在意, 只是在下方从那林子里出来, 林中诡异万分, 实在是凶险得很。仲先生虽有甲兵相陪, 也难以保证能全身而退啊。”   这句话刚说完, 他的眼神里又带着一份畏惧,走到仲京身边, 压低了声音补充。   “在下方才还在林中见到一只吊睛白额大虎,迅疾如电。想来是驯兽的小厮偷懒, 竟将这只猛兽放了出来,若是被这畜牲伤到......”   顾长靖的话音戛然而止,看向身边面容平和的男子,似乎是真心实意地为他考虑。   他不说这些还好些,但他既提到了这只白虎,仲京的心是万万不能保持平静了。   现在只恨不得立马带人赶过去,哪里还有心思在此处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闲扯。只是面上依旧要装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生怕被人瞧出不对。   他对着顾长靖道:“若真如阁下所言,仲某便更不能走了。现在正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之际,若是让这只畜牲闹出伤人之事,只怕会龙颜大怒。”   “吾等皆为臣属,各为其主,自当尽心竭力,想来阁下应当明白仲某的心意。”仲京勉强支撑着脸上那抹僵硬的笑容,语调略急。   顾长靖却似乎根本没有要放他离开的意思,似乎还要再拦上一拦。   这时,那个穿着青色罗裙的姑娘却慢慢地走过来,停在众人不远处。   幸而秦姝意还在林子里时,便在顾长靖的陪同下,找了一处泉水,净脸挽发。   现在身上的那套衣裙虽有些脏污,但也未曾折损她的清贵气度。   在场诸位,除了目睹了一切的顾长靖,谁又能想到这位素来乖顺的闺阁小姐,就在片刻之前,手刃白虎、反杀刺客呢?   她长得美,却不是皮囊之艳丽,而是美在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风致。   秦姝意貌似根本不知道这边两个男子谈论的事,自顾自地说道:“顾大哥,出了什么事?”   少女的嗓音清脆,声音却稳稳的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仲京疑惑地看向身旁中等身量的男子,反问道:“顾?大哥?”   这秦家小姐不是只有一个嫡亲兄长吗?现在这个看起来比秦家公子还要年长些,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大哥?两人竟还如此熟稔?   西郊大营,有姓顾的小将吗?   仲京疑惑的表情自然也落在了秦姝意的眼里,她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连萧承豫都请不动的今科武状元,这仲京不过是一个僚属,又从何得知?想来他现在还在绞尽脑汁猜着顾长靖的真实身份。   下一刻,顾长靖扬了扬眉,又十分谦逊地垂下眸子,语调愧疚:“瞧我这记性!说了这些,还未曾报上姓名,在下顾长靖,幸会!”   仲京的心头又是一震!这同秦家小姐往来甚密的顾大哥竟然是今年的武状元?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一皱,转瞬换上一副十分殷切的目光,感叹道:“原来是顾兄!我朝武将风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秦姝意远远地咳了一声。   顾长靖听见这声轻咳,便道:“仲兄便听顾某一句劝,那老虎实在凶猛,还是莫要触它霉头的好。我在林中亦是勉力救下秦姑娘,还要绕开那大虎。”   “你们这般无所顾忌的闯进去,只怕会像林中的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啊!”顾长靖的语调还带着一丝后怕。   仲京听了,心都提上了嗓子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林中死人了?白虎伤的是谁?”   顾长靖狐疑地看他一眼,正要开口,却被不远处的秦姝意开口打断。   “这位先生身边带着这些精武勇猛的士兵,想来定能全身而退。顾大哥,我们先走吧。”   顾长靖闻言,点点头,又担忧地看了仲京一眼,拱手道:“先生小心!”   仲京面上不露喜色,心里却早乐开了花,温声道:“谢顾兄提醒!”   他之前听顾长靖说完那些话,早早就想赶快入林探个究竟,现在更是激动。   若真是那裴世子被白虎所伤,落个残废,于殿下便是一桩大喜事啊!   若是放在平日里闲暇时,他见到这位武状元,自然是要好好说上几句话,套套近乎的。   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被这瞎热心的憨直武将拦着,已误了不少时间,他也不想再停留。   好在秦家姑娘将这啰啰嗦嗦的顾长靖叫走了,这才没有挡住他的路,真是阴差阳错的幸运。   仲京心绪难平,虽也觉得这事有些细微的怪异之处,但又想不起来哪里出了岔子,只好摒弃那些杂乱的想法,朝林子赶去   。   他思虑事情素来周全,可惜现在满心都在裴世子的死讯上,哪里还能静下心来捋一捋事情的细枝末节呢?   譬如,顾长靖为何会去林中?又为何会救下秦姝意?那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这两人竟没有一个人见到么?   自然这些答案也是无解的。   秦姝意便是拿准了仲京等不住的心理,不然也不会同顾长靖提前嘱咐好那些话,借此局反将一军。   听着那队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秦姝意转过身,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为首的白衣谋士。   她记得仲京。   萧承豫真正的心腹,更是他当之无愧的左膀右臂,看似只是一介书生,实则狠辣果决,极擅于暗地里搅弄风云。   若说前世秦府是萧承豫的身后助力,那这仲先生便是萧承豫的阵前先锋。   兄长蟾宫折桂之时放弃了仕途,转做王府幕僚,一身才干兼之妻兄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仲先生。   秦姝意现在才晓得,自然是比不得的。只因兄长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而那些人所追求的只有滔天权势,哪里还会顾忌道义呢?   仔细想来,尚书府虽是外戚,却无权无势,于萧承豫而言也不过是个摆设,他又为何会突然以雷霆手段整治秦家?   若说其中没有这位仲先生的推波助澜,秦姝意是万万不信的。   明知是冤,明知无错,偏偏要赶尽杀绝!   天道无情,枉造一门罪孽!   既老天无眼,她便自己讨个公道。   便如世子所说,无论今日设此局者是桓王还是穆王,都要仔细防备。   可若真想要对付这种奸诈之人,只凭防又能防到哪里去?既然他们能设局,那最初就应该想到,旁人也能设下局中局,请君入瓮。   既然这仲京能做谍中谍,那秦姝意自然也能设下计中计,她可不想平白无故咽下这次被人挟持的委屈。   两队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顾长靖见周围没人,低声问道:“秦姑娘方才怎的非要半路拦下仲先生说这么一通话呢?最后他们不还是走了吗?”   秦姝意语气淡淡,知道这人同裴景琛关系甚密,是个忠心可靠的人,自然也没想瞒着他。   “顾大哥初来临安有所不知,去年年底陛下在宫宴上钦定了世子前去扬州收盐,以备西北军需。贩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扬州一向富庶,谁见了不想掺一脚呢?”   话顿了顿,她又露出一抹无奈的笑:“顾大哥是自己人,妾也不瞒着您。今日这事难道顾兄还以为是巧合吗?还能有什么巧合非要将人逼至绝境呢?”   顾长靖听她讲明事情始末,神情怔愣一瞬,下意识地反问:“方才那仲先生便是想要致世子于死地的人吗?”   那是自然。   但秦姝意并没有肯定他的答案,反而搪塞道:“不知,但此事没有定论之前,谁都有可能,所以妾才让顾大哥帮忙来拦这一次。”   “那,可是,他们已经走了啊!”顾长靖愈听愈乱,接连听到好几个消息,一颗心也宛如放在油锅里煎。   秦姝意脚步未停,一双桃花眼垂下看着自己的裙角,低声解释道:“正是不知设局者是谁,才要拦,若仲先生清清白白,此番也不会这样急迫,顾大哥说是也不是?”   顾长靖脑中一个激灵,原是为此,才让他过来试探仲先生。不愧是秦家的女儿,这心思简直甩了他这一根筋的武汉子十万八千里。   是啊,若旁人听了他说林中有虎的话,自然是要折返,可这仲先生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不是心里有鬼又是什么?   听身后人的脚步声不似之前那样沉重,秦姝意便知道顾长靖这是想透了其中的关窍,也弯唇一笑。   方才对顾长靖说的那些话自然也是真假参半,因她早知仲京脾性和身份,哪里需要费心思试探?   仲京此时想必已经笃定裴景琛已中计,收盐一事胜券在握,只怕激动得走路都要平地摔两跤。   待他进了林子,却只能看见那群死了的暗卫,怎么也找不见裴景琛的尸体时,自然是坐立难安、烈火焚心。   这个时候就该捧着他,他攀爬的时候越高兴,跌下来的时候便越痛、越惨。   秦姝意这样想着,心头闪过一丝久违的熨帖。她费心筹谋、见招拆招,着实心累,却也值得,这群人会一点点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抬眼时,正见远处步射场外站着一个往这边张望的青年,当下提起裙角便跑了过去:“哥哥!”   顾长靖见兄妹二人团聚,只遥遥冲着秦大公子一拱手,便算打过照面了,转身离去。   秦渊看见她,也赶了过来,仔仔细细地将妹妹转了一圈,没发现身上有伤,这才放心,嘴唇瑟瑟缩缩,久久说不出话。   秦姝意见他失神,心中难免感慨,先开口道:“哥哥,爹爹和春桃呢?”   秦渊的思绪渐渐回笼,忙道:“爹爹找了你许久,今日也是劳心劳神,我便劝爹爹先回帐休息了;春桃那丫头,我让她去打听事了。”   秦姝意一脸疑惑,正要问是何事时,秦渊却往她身后看了一圈,他方才自然看见了送妹妹回来的顾长靖,可是殿下呢?   旁人或许不知道其中的事,他却非常清楚裴景琛从始至终都在为着自家妹妹尽心竭力,如今却见不到救人的青年,心里难免有些不好的猜测。   “妹妹,世子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第37章   秦姝意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波涛翻涌的神色, 闻言沉声道:“哥哥放心,世子无恙,只是还有要事在身, 并未与我同行。”   听妹妹说了这些,秦渊这才深吸一口气, 还没等人问, 自己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了秦姝意失踪后的事情。   虽说现在妹妹已经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但他每每想起这些还是有些后怕, 只觉得脊背发凉。   “有人在春桃身上留了信,我虽未曾看见其中的内容,但依世子的反应, 这信应当是冲他来的,若我没猜错,写的应是让他一人去救你。”   秦姝意依旧垂眸, 却没错过他说的每一句话。   “人多眼杂, 世子只好在我胳膊上匆匆写了几句话, 让我按着他的吩咐去找骁骑营宋都尉,”他的音调微微提高:“因着此事有关御史府, 故我将春桃也派去寻卢家大姑娘。”   “妹妹, 你还未曾同我说, 到底是谁将你掳走?又是为何挟持你?这事怎么同世子扯上了关系?”青年的语调略急, 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少女微微抬眸, 眼中有片刻失神。   从挟持她来威胁裴景琛开始, 便布了这么大一盘棋,若说此事同他萧承豫毫无关系, 那可真是荒谬!   秦姝意对上哥哥关切的视线,却并未着急回答他的问题, 反而意有所指地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应试?”   秦渊失笑:“自然是今年秋天,怎么?你竟忘了?”   秦姝意抿了抿唇,盯着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哥哥苦读多年,若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之后又会做什么呢?”   秦渊见她如此郑重,也不由得正色答道:“若我能得沐天恩,自当踏入仕途,如父亲那般两袖清风,为我大周百姓做实事,做一个真正的好官!”   青年的话语掷地有声,眸光坚定。   他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为的就是今朝秋试过后,能够两肩担起为国为民的道义。   听到这样的回答,也在秦姝意意料之中,她双眸清亮,低声问道:“天下臣工论起初心,自然都是为国为民。但是哥哥,若一个国家,君主先不君,那百姓可会过得安稳?”   秦渊心中一震,听她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倏然瞪大双眼,却没有想起去拦,反而鬼使神差地继续听了下去。   “若是皇家兄弟阋墙、大局难定,整个天下动荡不安之时,哥哥又去做谁家臣子?”少女的音调虽轻,却十分郑重。  秦姝意的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悲痛,“国将不国,君不君臣不臣,哥哥若是只想着依靠当今天子的知遇之恩,又能安稳过几年呢?”   秦渊听完也怔愣一瞬。   秦姝意看着他的反应,便知道这话想必父亲还从未同哥哥讲过。   她心底叹息一声,去年在书房里同父亲说过的话,想来父亲也在考虑,并未真的付诸行动。   可是不过数月,她的嫡亲兄长就能位列一甲榜首,他会身着大红官服、打马过临安,届时便是京城炙手可热的状元郎。   若是真到了那时候,留给哥哥考虑的时间还能剩多久?   此事不能再拖,秦姝意与裴景琛万般小心注意着相处的尺寸,尚且会被萧承豫盯上,设下今日这样的毒计,日后的光景,更是难说。   从前,她不想秦府成为自己的赌注,更不想父兄成为皇权倾轧下的牺牲品,可她千躲万躲,尚书府还是不能全身而退。   经此一事,她虽然累了,但心里的主意也更加坚定,既然躲不过,不如执剑上前,杀出一条活路。   这是裴景琛教她的道理。   既然他无惧,她亦当鼎力相报。   看着面前认真思索的青年,秦姝意原想着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殊为不易,自然免不了要多劝劝,可等她正要开口再说几句话时,哥哥却忽然抬头。   秦渊看她的眼神含着敬佩,也带着对她的认可,他揉了揉秦姝意的发顶,那双漂亮锐利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姝儿变了,变得哥哥都认不出来了。你本该同其他姑娘一样,踏春绣帕、读书放风筝,闲下来便约着相好的女伴逛逛首饰和脂粉铺子。”   他的话音顿了顿,又道:“现在竟真的要同哥哥讲起朝廷大事来了。”   秦姝意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有些自疑,试探着问道:“哥哥是不是也觉得我城府深沉?”   秦渊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将妹妹揽到怀里,动作十分轻柔地拍了拍她微颤的脊背,“没有,从来没有。”   秦姝意抬头看他。   青年又将只到自己肩膀的小脑袋摁了回去,声音强装镇定:“秦姝意,你这样,会显得我和父亲很没用;你这样,让我觉得这个哥哥当得很没用。”   不知从哪来的两滴湿润液体,落在秦姝意的额头上。   头顶传来青年的哽咽声:“可你是我妹妹啊。”   “我看着你长大,从那么小一团,出落成现在这样窈窕的姑娘,我秦渊的妹妹家世好、长得好,人又聪明,是全临安城最好的姑娘啊。”   “可是,怎么偏偏现在却要只身向前谋划呢?一心将全家上百条人名背在身上,前后思虑,如履薄冰,多累啊,妹妹。”   “我情愿你的聪明一辈子都用在诓骗哥哥身上,也不愿你揣着这样沉重的心思,故作冷静地分析朝中局势,找那所谓的退路。”   秦姝意洁白的面庞上流下两滴泪。   她方才只顾着劝哥哥择良木而栖,却忘了这是她的哥哥,身体里流着和她同样的血,怎么可能不明白她心中的想法?  父亲许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亦不会觉得她反常。   可是哥哥不一样。   父亲外放为官时,两袖清风,一家人在边陲之地,过得并不宽裕。   可每每寻到好吃的好玩的,哥哥总会先跟献宝似的先拿给她。   还有被那些调皮的孩子欺负时,她人小打不过,亦是哥哥替她出头。   秦姝意从青年怀中挣了出来,站直了身子,盈盈一笑,轻声道;“哥哥,我愿意的。”   眼前挺拔温雅的青年,渐渐与梦中天牢里那个一心维护妹妹的囚犯身影重合在一起,哥哥夸赞她是世上最好的妹妹,又怎知她心中不是这样想的呢?   秦府满门忠烈之士,本应当配簪缨、享太庙,得沐浩荡皇恩,家族繁荣昌盛,秦姝意又怎能眼睁睁地等着悲剧重演?   她看着眼前的哥哥,劝道:“我知道哥哥和爹爹不屑参与党争,亦不愿被人揣测为趋炎附势之辈。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父亲兴许会念着陛下的情谊,但哥哥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秦渊的心渐渐平静,脸上的泪痕也干了,神色平和,点了点头。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你的意思我明白的,从前我也只想着为百姓做实事便好,却不知我与爹爹想安心做臣,有人却拿你做砝码。”   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郁气,音调渐冷,“用你要挟着秦家,还要将世子也扯进这潭浑水,实在是其心叵测。”   秦渊伸出双手,安慰性地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低声道:“妹妹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争储一事尚书府既然避不开,那还不如直接遂了这群心怀鬼胎之人的意。”   秦姝意闻言,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放下一直以来紧绷的心弦,问道:“那哥哥究竟是怎么想的?”   秦渊手握成拳,垂在身侧,边走边压低了声音:“桓王鲁莽善妒,不堪为其效力。”   “穆王此人,”说起萧承豫,他的心里又闪过那人盯着妹妹的模样,明明已有婚约在身,还偏偏盯着未婚的闺阁女眷。   又想起那人以“得入金銮殿”为诱,夸得天花乱坠,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厌烦,便开口斥责。   “穆王虽面上礼节周到,可内里却看不透;这人若不是真君子,那便是头披着羊皮的狼,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他反咬一口,自然也不能与其共事。”   秦姝意听他评价完萧承豫,心中的大石头才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每每想起前世哥哥为了她,心甘情愿去做王府里的幕僚,她就心中刺痛。   还好,这辈子哥哥也醒悟过来,只凭萧承豫几个逾矩的动作举止,便将他这人皮囊之下的险恶用心猜的八九不离十。   高宗膝下只有三个成年皇子,若桓王与穆王不堪依附,那就只剩下一个中宫所出的五皇子。   果然,秦渊又笃定地说:“我与五殿下相知甚少,亦不了解他的为人处世,虽则临安都称赞这位五殿下清正刚直,但穆王又何尝不是有这样的虚名?”   听他的话音里犹犹豫豫,秦姝意疑惑地抬起头问道:“哥哥竟觉得五殿下也是那等小人么?”   秦渊闻言摇了摇头,解释道:“与人相处,尤其是臣属择君,君王的能力在其次,最首要的还是要看主上的品行,我与五殿下相交甚浅,自然不敢妄言。”  他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细心地补充道:“但,哥哥愿意赌一把。”   秦姝意心头一震。   秦渊又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轻笑道:“我们与恒国公世子相交亦不深厚,可是今日你遇险,世子却毫不犹疑地出手相助,这等胸襟,岂是旁的小人可比?”   “若论礼道,五殿下是中宫嫡出,是当之无愧能够承继大统的人选;若论才干,永初五年江宁水灾,五殿下连上三道折子直陈利弊;若论品行,他在民间亦有小尧舜的美名。”   “更何况,他与裴世子同宗同源,情谊深厚,远非旁人可比。我从前只以为这裴世子是个空有一张好脸的摆设,经此一事方知从前那些所谓的事实亦有空穴来风之处。”   一口气说出这些心里话,他的话音顿了顿,也觉得自己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秦渊的剑眉一挑,露出几分锐气,“世子效忠之人,总不会错的,我愿追随五殿下,共还这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终于,还是定下了五皇子一派。   既如此,前世的惨剧,那条洒满鲜血的道路,便不会再走一次了,现在摆在眼前的,是一条没走过的、全新的,也布满荆棘的道路。   但,那又何妨?   这世间最难挡的不是野心家的阴谋诡计,而是少年郎胸中的意气,那一腔热血,怎么会杀的尽呢?既然杀不尽,这人便能撑着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秦姝意眉眼弯弯,垂眸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哥哥,你选的对。”   她的声音很低,顷刻飘散在风中。   ——   那片安静的林子里,一群人正在行色匆匆地翻找着什么,渐渐响起几句交谈的声音。   “先生,没有。”   “先生,这边也没有。”   几个从不同方向找人的士兵又聚集在林子中央,一脸茫然地看着站在最前面的白衣男子。   仲京的面容阴郁,沉得似乎能够滴水成冰,一双眼如同淬了毒的箭,在四周打量一圈,又看了看脚边那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   死去的女子左脸带疤,正是墨屏一行人。   他们急匆匆赶来,本想看看只剩一口气的裴世子,却未料这地上的尸体竟是自己人,而那真正该死的人却迟迟找不见踪影!   突然,西边的树丛中响起一道声音:“先生!白虎在这儿!还有几个暗卫。”   仲京骤然回神,抬脚便向那个方向走去。   倒在地上的白虎身下已经积了一滩血,后脊上被捅出一个深深的血窟窿,连那根粗壮的虎尾也被人拿剑削下一半,死状十分凄惨。   就在这白虎的不远处,还倒着个被一箭穿心的死士,其中一个士兵上前将他翻过身,转头看向仲京,有些疑惑地问道:“先生,这瞧着不像是我们府上的人。”   他见这人自然觉得眼生,因倒在地上的这些都是随白虎而来,穆王手下豢养的死士。   仲京本就心里有气,现在听到这士兵的话更是郁郁难平,狠狠剜了那士兵一眼,怒斥道:“你怎知这不是我们府上的人?要不然你去阴曹地府问问他?”   在场的士兵见他迁怒,大气不敢出,忙闭了嘴。   仲京拂袖,只觉得有些不妙,派来的人有两拨,现在却一个活口也没有,连精心养着的白虎都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大费周章布下这样一局棋,全乱了!   不,他不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裴景琛的尸体,他便不信最后会这样狼狈收场!   “回营!”仲京气恼地转过身。   他一方面因着此事搅得心神难安,另一方面又必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对策,此事不宜声张,却必须得告知殿下。   无论裴家那位是生是死,都得心中有数才行。   ——   侧帐里,一个双鬓微白的太医正给青年包扎着胳膊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浑浊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太医一边包扎一边看了眼面前的两位贵人,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心里的话,叹了一口气。   “世子这伤真是险,若是再往上偏两分,这条胳膊便废了,若想保住性命,只能将左臂截掉。”   裴景琛听完这话只是勾了勾唇,并未放在心上,反而五皇子的眉头拧得更深,出口替他遮掩。   “江院正是宫里的老人了,裴二的性子您也知道,方才的刺客闹得那样厉害,他一急,这也是在所难免。”   江院正无奈地点了点头,回答道:“也正是此理,好在皇后娘娘的伤情已经稳住了,世子的伤也算看的及时,只是日后还是免不了要养上一段时间。”   裴景琛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角,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将左肩的干净衣服提了上去,遮住了那道狰狞的伤口。   “院正所言甚是,裴某记住了。”   江院正见他虽伤了胳膊,但眸光清亮、精神饱满,亦无发热的症状,心下稍稍宽慰,便提了药箱,朝二人行礼后便转身离开了帐子。   见人走了,五皇子慌忙坐到裴景琛身旁的椅子上,开口问道:“现在你总能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裴景琛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揶揄地说:“你真要听?”   还没等五皇子说话,他又先端起桌上的一杯茶喝了下去,润润嗓子这才继续说。   “不知是桓王还是穆王,借卢大小姐的名义诓骗秦姝意,还将人绑去了上林苑西边的林子里,留了一封信指名道姓让我去救人。”   五皇子狐疑地看他一眼,鬼使神差地打断:“难不成是御史府有人从中作梗?替本殿这两个皇兄卖命不成?”   裴景琛点点头,又道:“卢御史和卢大小姐皆为人正派,自然不会是他们二人为虎作伥,说是御史府倒也不一定,知道秦姑娘和卢大小姐是手帕交的人多了,自然也挡不住有其他人想拿此事做文章。”   “但这次的刺客倒与从前的不同,没想过杀我灭口,反倒特意叮嘱那群死士要留着一口气,兴许也是担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我杀了,会引起陛下的猜忌。”   五皇子听他波澜不惊地讲起这件事,连眼都不眨一下,分明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轻叹一声。   “要说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倒也能理解一二分,毕竟你现在可是父皇身边的红人,可好端端地怎么把尚书府也扯了进来呢?”   裴景琛脸上那抹云淡风轻的笑容渐渐凝滞,神色也更加郑重,他将手中已经空了的茶杯重新放回桌上,并没有说话。   分明平日里他与秦姝意相处十分重礼,从无逾矩之态,此番却让秦姝意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尽管及时救下了她,但每每想到这样的祸事因他而起,他便自责万分。   五皇子并没注意他的神情,又问道:“那秦姑娘现在没事吧?”   裴景琛点头,轻声应了句是。   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纷杂的声音,五皇子听到这声音,便叫了一个守在外面的宫人进来,问道:“出了何事?” 第38章   那宫人乍然看见一个青年掀帘走了出来, 被吓了一跳,待看清五皇子的摸样,忙行礼答道:“禀殿下, 娘娘醒了!”   此时能说一句醒过来的,除了这位殿下的生身母亲, 又能是谁?   五皇子被这消息一激, 连帐中的人都没来得及通知,便往裴皇后所在的帐篷跑去。   宫人隐约见到帐中似乎还有个人影, 便壮着胆子掀帘一看,正与裴景琛对上视线,又被吓了一跳, 还没等青年问,又开口将方才的事又说了一遍。   裴景琛见他跑的一头汗,轻笑一声:“我知道了, 你且去忙吧。”   小宫人年纪不大, 见他还笑得出来, 根本藏不住脸上疑惑的表情。   皇后娘娘从阎王殿里走了一遭,如今好不容易脱险了, 这位裴世子分明是娘娘的亲侄子, 还在娘娘身边长大, 照理此时也应赶快过去瞧瞧, 可他却从容不迫、不慌不忙。   小宫人圆眼微瞪, 壮着胆子问道:“世子, 殿下已经过去了,您, 您不去看看娘娘吗?”   裴景琛揶揄地打量了眼前的小太监一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你是叫我穿着这身去面圣么?”   那身做工上乘的鸦青色圆领袍被人拿刀砍破好几处,若是拍一拍,还会落下不少土,凑近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小宫人了然,世子想必是在方才同刺客打斗时,身上才挂了彩,这般英武、护驾心切,难怪是圣上眼前的红人。   他突然想起皇后娘娘无碍的消息还没告诉其他人,自是不能在此处耽误,便朝眼前挂了一身伤的青年郑重行了一礼,这才匆匆跑开。   ——   主帐里,醒来的裴皇后面色依旧苍白。   明昭一早便在帐中守着寸步不离,自然是最早知道母后醒过来的事。   但这小姑娘现在还没缓过劲,也不出声哭,只是无比乖顺地抱着裴皇后的胳膊。   裴皇后眼含痛惜地看着身边的女儿,拍了拍她的手,声音飘渺轻柔,还有些沙哑,“好明昭,母后这不是好好的吗?”   一滴灼热的泪砸在裴皇后的手背上。   明昭终于抬起头,一双杏眸里盈盈闪着泪光,强撑着镇定道:“母后,儿臣、儿臣好怕!”   到底还是年纪不大,被吓了这一次,如今积攒的情绪就像猛然开了闸的洪水,少女抽抽噎噎地低泣。   “母后,儿臣真的好害怕,还有皇兄、表兄......”她的话音顿了顿,又带着哭腔轻声道:“母后,还有父皇,您昏过去这些时辰,父皇守了您好久。”   裴皇后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蜷,而后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她替他挡刀的时候,他身旁护的似乎是另一个女子。  这日子,从前总看不到头,现在她竟头一次觉得这一切其实都无所谓。   两鬓微白的高宗在这儿守了许久,方才乍一看到榻上的人有醒转的趋势,心中竟十分心虚愧疚,鬼使神差地退了出来。   如今人就站在只与皇后隔着一个屏风的地方,听到明昭说出方才那些话,心里直打鼓,专心致志地等着榻上的女子应答。   裴皇后却并没接话,只字不提皇上,反而岔开话茬问道:“明昭,你两个兄长呢?怎么不见他们?”   明昭听她发问,忙抹去脸上的泪,答道:“皇兄似乎身子不适,方才还叫了江院正回帐。”   少女蹙着眉想了一圈,但自从她守着母后开始,似乎就没见到表兄的身影,只闭了嘴不作答。   裴皇后听她只提到五皇子,心中难免有不好的猜测,只担心这个侄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也顾不上问身子不适的萧承瑾,忙冲明昭说道:“那你表兄呢?”   明昭的杏眸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纠结,正要说自己还没见过裴景琛时,帐外却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随即便听见五皇子的声音在主帐里响起,他见到站在屏风外的帝王,吃了一惊,但也没错过高宗脸上那样浓郁的失落感,只朝他匆匆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高宗点了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屏风那头挪去,只能隐约看见榻上那道纤细的女子身影。   五皇子进去时正与裴皇后对上视线,双膝一松,便跪了下去,膝行至榻边,一言不发。   裴皇后的眸光温柔,见他进屋便跪了下来,也有些骇然,忙伸手去搀他,语气里还带着一丝焦急。   “你身子还病着,好端端地,怎么跪下了?莫不是小琛出事了?”   五皇子摇头,恭敬地叩首道:“母后,此番是儿臣之错。刺客来袭,本应是儿臣护驾,却连累母后受此无妄之灾,儿臣之罪人神共愤,万死难辞!”   裴皇后有些诧异,咳了两声,又对明昭使了个眼色。   明昭了然,便扶起萧承瑾的胳膊,道:“皇兄,母后劫后余生本就受了惊,你快起来回话吧,母后还挂念着表兄,莫让她再伤心了。”   五皇子闻言,面上借着妹妹的力站直身子,声音笃定:“母后放心,裴二无妨。”   ——   先前那个圆脸的年轻小宫人刚从穆王帐子里出来,便和一个白衣青年打了个照面,那人行色匆匆,几乎将小太监撞倒。   小宫人存着气多看了他两眼,疑惑地喃喃自语道:“这人瞧着,怎么和桓王殿下身边的那个先生那么像?”   正是一个人,当然是像的。   仲京也没顾是不是撞倒了人,现在满心都是另一件不知结果的事情,自然顿不住脚,进帐却只见萧承豫,不见宁婕妤。   他也来不及问那么多,神情严肃地说起方才在林中找了一圈,却找不到裴景琛的事情。   萧承豫闻言一怔,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斥道:“怎么可能?他一个人能跑到哪去?难不成当真有万夫不敌之勇,不知不觉地回了上林苑不成?”   仲京的额角已经冒出冷汗,赞同道:“当初为以防万一属下特意在林中安排了两拨人,领头的都是咱们的暗卫,忠心不二,还特地派人放出白虎,料他英勇无双,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啊!”   “可是,”他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寒噤,语调里是遮掩不住的疑惑。   “可是殿下,属下已经带人在林中找了许久,咱们派去的人和那头白虎,都死透了,反倒是裴世子,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萧承豫的眼底郁气沉沉,手上隐约爆出青筋,“一个大活人,料他在咱们的人手里也讨不到好,都是快死的人能跑到哪去?”   仲京上前一步,又低声道:“属下来的时候也问了上林苑守卫的御林军,都说连只鸟都没看见,更别说从那林子里跑出来的裴世子了。”   萧承豫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却没有再说话。   隐约听见帐子里的动静停了下来,外面守着的宫人壮着胆子走了进来,一进帐便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压迫感袭来,吓得连头也不敢抬。   只瑟瑟缩缩地问道:“王、王爷,方才徐公公派人来说,皇、皇后娘娘她醒了......”   诚如秦姝意所言,萧承豫在外人面前始终披着一层伪善的皮。   现在也是这样,哪怕只是对着自己宫里的太监宫女,他也竭力收敛着身上的不悦。   接连两个消息,对他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好事,尤其是裴景琛,现在尚且下落不明,偏偏裴皇后在那刺客手底下竟然还捡了一条命。   这可是救驾之恩。   萧承豫眸中情绪翻涌,冷声道:“知道了,这就过去。”   宫人哪里还敢在这里等着,听到这话只觉得双肩卸下一块大石头,忙不迭地疾步走了出去。   仲京跟随萧承豫多年,自然能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当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讷讷张口。   “殿下也无需过虑,那林子那么大,裴世子又没有回上林苑,兴许是死在外面也尚不可知。”   他的话音微顿,抬眸笃定道:“就算他活着也无妨,左右还有桓王这个沉不住气的替咱们挡着,殿下无需担心恒国公和宫里那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来。”   萧承豫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眼眶发酸。   从前只当裴景琛是个草包,却不料对付起这个纨绔来,还要费这样大的心。   兜了这么大一圈,最后竟是将这块烫手山芋握到了自己手里。   他愈发觉得诸事不顺,但又隐约感觉事情的走向不该是这样,他在梦里,明明承继大统、坐拥万里江山。   如今怎么会输给这样一个无能平庸之辈?   每每想起那些虎头蛇尾、让人摸不到头脑的梦,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妻子决绝的身影。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萧承豫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起这句诗。   看着站在一旁,同样为此事所扰的仲京,萧承豫强撑着精神,低声问道:“秦、秦姑娘可还好?”   仲京原本以为主上要再因此事郁郁难安些时候,却未料这么快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他亦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   看着主上疲惫的面容和不安的神色,仲京只能继续安慰他,“殿下放心,秦姑娘无事,她被今科武状元顾长靖所救,两人现下还以兄妹相乘。”   “什么?怎么又以兄妹相称?”萧承豫眉头紧皱,直直地望向仲京。   仲京不明所以,粗略想了一会,便顺着他的话答道:“应是同秦大公子交好,秦姑娘这才唤他一句顾大哥。”   但他这话刚说完,便察觉出那点不妙来自何处了,喃喃道:“属下竟忘了问,这顾状元,因何到林中去。”   孰料萧承豫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里,反而生出点丝丝缕缕的醋意和怒气。  那秦家姑娘为何同旁人都这般亲昵,却唯独对他退避三舍,只是多看了一眼,秦渊便过来将他里里外外嫌弃了一顿。   他是哪里不如裴景琛、顾长靖二人吗?   这样的想法刚冒出头,萧承豫便心头一凛,脑中紧绷的线骤然扯断,不知为何,只要与秦姑娘有关的事,他总会控制不住地失态。   忙将这些扰乱心神的念头抛之脑后,他这才暗暗调整好呼吸,转身对仲京道:“本王也该去看看这位吉人自有天相的皇后娘娘了,你来的时候长了,还是先回桓王那边,免得让他起疑心。”   仲京拱手应是,便转身退了出去。   --   萧承豫来到主帐时,莫名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在帐外顿足。   待换上一副平和的表情,眸中隐隐闪过担忧的神色,由着宫人替他掀起帘子,这才走了进去。   高宗正坐在帐中央的主座上,神色寥寥,见他进来也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萧承豫本就不是皇后亲生,亦无养育之恩,不好直接进去探望,便恭敬地站在侧边,对高宗行礼之后寒暄两句。   这位以往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帝王,此刻却像被人抽走了心神,兴致平平,对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仿佛这一切都成了无所谓的事。   萧承豫眸光落在高宗身上,自然察觉到这位父皇的心思全挂在屏风那边的皇后娘娘身上,心中突然闪过一件事,他蓦然有了个主意。   他站直了身子,声音正好能让这帐中的人都挺清楚,开口便道:“父皇,儿臣方才过来,正听见外面有几个侍卫说此次林中跑出头老虎。”   高宗提不起兴致,要放在平日里兴许他还会多思多虑,现在只淡淡地问道:“伤了人没有?可将这畜牲捉回去了?”   萧承豫等的便是他这句话,虽心中尚不肯定,但让这裴皇后多担惊受怕些也是好的。   他垂眸道:“这白虎杀了一个人,听那几个巡防的守卫说,看着倒与裴世子有些相像。”   果然,高宗一听这话,一双眼睛骤然恢复神采,下意识地看向屏风那边的人。   裴皇后强撑着坐了起来,剜了一旁侍候的五皇子一眼,十分着急地问道:“怎会如此?那小琛呢,小琛现下怎么样了?他在何处!”   萧承豫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侧了侧身,正要再说几句,突然凭空被人打断。   一双骨节分明、纤细修长的手掀开主帐,显出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青年罕见地换了一身玄色窄袖锦袍,褪去往日里的浮华之气,倒露出几分肃杀的气势。   只是这人的姿态依旧慵懒闲散,进来后也只是恭谨地朝着高宗躬身行礼,作罢便望向面色冷凝的萧承豫。   裴景琛的容色盛极,他身形颀长,如今一身玄衣,更显眉目肃然,叫人不敢直视那双琥珀瞳眸,待他开口更是如碎冰碰壁,遍体通寒。   “穆王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此乃皇家猎苑、军营重地,造谣生事者,论罪当诛。” 第39章   甫听得这话, 萧承豫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变幻莫测,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中气十足、咄咄逼人的青年。   似乎反应过来, 他又抬眸,沉声道:“看来果真是误传了, 世子如今安好, 兼之母后也醒了过来,真是福佑天家。”   他三缄其口, 只字不提方才那笃定的谣传,看起来也是真心实意地为裴景琛考虑,只是心中早已存了一肚子的火, 愤愤难平。   不是非死即伤吗?怎么人还好端端地回了上林苑?   自仲京传回消息,尽管诸事不顺,都在朝着与他意料之外全然相反的方向发展, 萧承豫心里还是藏着一丝侥幸, 裴景琛还能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不成?   可现在那点子心存的幻想也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泼下, 浇了个遍,现在冷得牙齿直打颤, 却还要强撑着精神问他安好。   这位裴世子是安好了, 可萧承豫此刻却实在说不上好。   裴景琛探究地看他一眼, 并未答话, 也并未先去探望裴皇后, 反而是对着屏风拱手道:“姑母勿要担心, 侄儿没事,只是受了点小伤。”   裴皇后正要说话, 又被身旁的五皇子轻轻拍了拍胳膊,示意她勿急。   果然, 青年还没等她回答,转身撩袍跪了下去,朝着同样对此猝不及防的高宗叩首道:“臣为奸人所害,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他往日里闲散惯了,哪会露出这样恭谨郑重的模样,偏他又面容冷峻,让人看了心中一骇。   他跪的果决,两句话也掷地有声,高宗本就对心存疑虑,听他那么说更是一头雾水,质问道:“你且慢慢说来。”   裴景琛俯身倾倒,额头抵在手背上,沉声道:“臣本在场中安排一众事宜,却被人塞了一封信,说是今年春猎的彩头跑出来了,恐伤了人,请臣前去帮忙捉回白虎。”   “可谁料!”青年的语调升高,一把褪下左肩上的衣服,露出已经包扎上一圈白纱布、却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   他目光灼灼,冷声道:“谁承想,猎彩头是假,围杀微臣才是真!”   高宗青年登基,很快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喉头微紧,“那你可知,是谁要下此毒手?”   萧承豫握在袖中的手已经开始冒汗,唯恐这裴世子再说出些什么于他不利的话,只死死地盯着跪着的青年。   裴景琛自然感觉到了那束黏在自己身上的阴冷视线,他心底冷笑,并未多言。   只道:“臣才思鄙陋,自是不知,这才求了陛下,望陛下为臣做主。”   高宗眉头拧的愈来愈紧,面上犹疑难定,怎么有两拨刺客都挑在春猎这天动手?   先前的是弑君,后头这个却要围杀世子,皆是天潢贵胄,却遭此横祸。   他对着身旁侍候的徐进良嘱咐道:“你去把今年负责驯兽的所有官员都喊来,就说朕有要事询问。”   说完他又看了眼屏风那边半倚着的女子,又拉住徐进良,“找个闲置的帐子,将人都带到那边去,不要扰了皇后清净。”   他说着这样贴心体己的话,裴皇后明艳的眉眼却更加冷漠,反而开口将他的话顶了回去。   “小琛是臣妾兄长唯一的骨血,更是臣妾带大的孩子。如今臣妾的亲侄儿被人害成这个模样,陛下将人带走了,才更会让臣妾放心不下。”   “可是,阿筠......”高宗的话才说一半,又被裴皇后打断。   女子的声线清冷,不复往日温和可亲,还带着点防备的疏离,她咳了两声,语调悲怆。   “臣妾今日救驾,是应尽的本分,心中无恨亦无怨;可若是二郎有冤情无处诉,臣妾是他的姑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为这孩子争上一争。”   高宗本欲劝慰的话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十分难堪,可除了那点难堪之外,他又觉得难过,失魂落魄。   本隔着一道屏风,分明看不清裴南筠的面容,可她坚决的眼神似乎已经透过屏风,定在他身上。   若是一个人无恨无怨,何尝不是另一种无情呢?   良久,高宗才轻叹一口气,道:“那就依皇后的,朕亲审此事,必定会还裴家二郎一个公道。”   ——   本是春猎的好日子,风好,日头也不错,偏偏折腾出了这些事,一件接着一件,将在场诸人打了个猝不及防。   秦姝意刚回帐,便听哥哥将这之前发生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   皇后娘娘为救皇上被刺客捅了一刀,皇帝勃然大怒,裴皇后亦是刚醒过来。   少女敛去心头的震惊,她一早便猜到高宗必然不会命绝于此,但没想到居然是皇后娘娘替他挡了刀,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前世,她曾见过宁死不见丈夫最后一面的裴皇后,亦见过日日站在凤仪宫外守着的皇帝。   秦姝意不了解其中的波折,亦不知当初那对人人艳羡的佳偶是如何走到了最后那个地步。   今日在宴席上,她的席位虽不靠前,却也看见了高宗同宁婕妤鹣鲽情深、眉目含情的模样,倒是一旁的裴皇后清姿孤绝。   秦姝意恍然觉得这对帝后的感情已然走到了尽头,比上辈子结束的更快,也更彻底,她心底不由自主地一松。   皇后娘娘是个很好的人,若不是肩上还背负着整个裴家和儿女,想来也不愿日日看着自己的丈夫同别的女子亲密无间。   俗语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经此劫难,皇后娘娘这样好的人,合该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秦姝意刚回到帐中时,坐了还不过片刻,刚听完裴皇后的事情,秦尚书便从朝中官员暂时落脚的地方赶了过来。   一夕之间,这位尚书大人却彷佛老了十岁,原本炯炯有神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久久说不出话。   秦渊喜笑颜开,十分激动:“父亲,妹妹没事!”   秦尚书连连点头,但喉咙里就像含着东西,久久无言,只是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抚了抚女儿的发顶,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秦姝意见到爹爹这般苍老年迈的神态,脊背僵直,十指也不自觉地蜷了起来,她看着秦尚书,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爹爹。”   秦尚书原本紧紧攥起的一颗心恍然放下,反应过来对女儿道:“姝儿,你先出去,爹爹同你哥哥有话要说。”   秦姝意有些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却撞上了一束同样不知所以的视线,秦渊亦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朝她点了点头。   看着父亲执拗坚定的眼神,秦姝意也没有再追问。许是府上的大事,现在不让她知道自然也有爹爹的理由,该她知道时,自然能知道。   她朝着父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出了帐子。   天边的太阳尚有余热,和煦的阳光缓缓洒在少女身上,驱散了她心头的寒意。   秦姝意突然反应过来,身边缺了一个人。   春桃。   脑中蓦然想起哥哥同她讲起的一件事,她当下也有了思绪,往御史府临时扎起的帐篷走去。   她站在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帐中传来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脚步烦乱,正如这主人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一般。   隐隐还能听见几句“这可怎么办呢!”   下一刻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春桃似乎在劝慰着帐中的人,只是自己的音调也说不上笃定,“卢小姐放心,世子和我家公子都去寻人了。”   帐外守着的小侍女见她过来,双眼里闪烁着喜悦的神色,忙给她掀开帘子,又对帐中的女子说道:“姑娘,秦大小姐来了。”   饶是卢月凝一向沉稳,此刻亦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春桃见到她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下意识地掐了自己一把,随即被胳膊上传来的痛意一激,眨了眨眼,忙跑上去抱住秦姝意。   小丫头的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边哭边说:“小姐还活着!小姐真的还活着!”   秦姝意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只好佯装生气道:“傻丫头,不然青天白日,站在你面前的还能是孤魂野鬼不成?”   春桃松开她,一双眼肿得像两个桃子,语气十分坚定,“倘若小姐有事,奴婢绝不苟活!”   与她咫尺相隔的秦姝意看着那样坚决的眼神,手指颤了颤。   忠心一直都是秦家上下从一而终的优点,认准一个主子,饶是前面刀山火海,也愿意去滚上一遭。   看着这主仆二人,卢月凝也不禁觉得感伤,拭去眼角的泪珠,上前拉住秦姝意的胳膊,温和地说:“你没事便好。”   说完她又使了个眼色,原本引着秦姝意进来的侍女便退了下去。   见状,春桃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两个姑娘有话要说。于是依依不舍地看了秦姝意一眼,也跟着那侍女转身离开。   等她们都离开后,卢月凝这才牵着秦姝意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压低声音开口。   “春桃都同我说了你被人掳走的事,可是我想了许久,府中并没有一个叫墨屏的女使。”   想到春桃也没有看清墨屏的相貌,秦姝意也觉得这答案在意料之中,便又问道:“凝姐姐你再想想,这人的左脸有道疤,个子不高,十分瘦弱。”   卢月凝蹙眉想了一会,还是断定府上没有这个人。   秦姝意的心渐渐冷了下来,难道是她猜错了?可提到赵姨娘的时候,墨屏分明情绪有波动,更别提上辈子她还替卢月婉送了那碗落胎药。   脑中骤然想到卢月婉,她看了一圈才恍然发现,这帐中并没有赵姨娘和卢月婉母女的身影。   今日春猎来的都是肱骨大臣,哪怕是出了这样的事,也早早扎起了各府临时歇脚的帐篷。   赵姨娘母女这个节点,能去哪?   看她张望,心里似乎有事,卢月凝便拉住她的手,解释道:“先前有人来唤姨娘和婉儿,说是宫中的贵人有些事要问,去了也有一会了。”   秦姝意语重心长地问道:“什么要事不找姐姐,却专门让府上的妾室和庶女过去?”   “不喊我岂不是更好?我本就不想掺和进深宫里的繁冗事,如今更乐得清静自在。”卢月凝完全不在意地随口答道。   听这话音,秦姝意眉头微蹙,倒让她想起了深宫里的另一个人。   “姐姐,若是皇后娘娘找你谈心呢?我看娘娘对姐姐,亦是十分属意。”   卢月凝闻言一怔,眸光发散。   她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去年为她拦下姜衙内的五皇子。   一身白衣,宛如神袛。   但她迅速将这些让人心生烦乱的念头抛到脑后,如今祖父病重,她自然也没有心思去思虑这些身后事,五皇子天潢贵胄,于她而言更是天威不可直视。   最好的情况便是在祖父还安好时,赶快定下婚约,不求位高权重、不求家财万贯,只求对方人品端正,让祖父再无挂碍。   卢月凝道:“娘娘很好,但我无意入皇家。”   秦姝意看她神色郑重,便知道她这也是发自内心的真话,不是扯谎,再想起卢御史的病情,也不由得心中发涩。   她语调平平:“姐姐的家世,便是做太子妃也使得;但人亦当随心而行,不可过于为外物所累,姐姐想让卢祖翁安心,我亦懂得。”   这话说完才算有了点波澜,又道:“可是姐姐,女子婚嫁无异于站在悬崖边上,稍有行差踏错,便是迈入万劫不复之地。姐姐千万要擦亮眼睛,小心为上。”   卢月凝听她话里遮掩不住的担心,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轻笑道:“你说这话危言耸听得很,倒像是我嫁了人便要永坠阿鼻地狱似的。”   秦姝意垂眸,纤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悲伤,少女的语调比方才更加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是危言耸听。”   “姐姐,来日无论谁要同你议起婚嫁之事,你都要慎之又慎,绝不可因为一时情急,匆匆答应!”她说完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身旁的卢月凝。   卢月凝本以为她不过是说着玩,但乍一触到她眸中隐隐约约的光,莫名觉得此事亦是十分重要,便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   又觉得不够,便又保证道:“今日过后,我必将妹妹这番肺腑之言深深刻在心里,绝不会有一日相忘。”   得了她的承诺,秦姝意这才觉得心中的大石头放了下来。   前世就是在卢御史病情加深时,卢月凝的远房表哥寻上门来,假意殷勤。生生熬死了卢御史后,千方百计地将卢月凝娶进门,顺理成章地霸占了整个御史府。   彼时卢月婉已嫁入王府,赵姨娘母女对那远房表哥的小人行径视而不见,甚至任由他磋磨着花一般的临安才女,活生生逼死了她。   可怜卢家女。   那时才二十岁啊,便含恨而终。   眼见时光飞逝,秦姝意深怕卢月凝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先前看五皇子对卢姐姐十分尊重,她原以为二人还能结成一段良缘,借此也能避开那位人面兽心的表哥。   但是既然卢姐姐对此无意,自然是不能强求,一入宫门深似海,如她们这般家世的世家贵女,能得到的自由也不过是四方天下的一点稀薄的空气。   正如她上一世嫁入皇家,夫君又登上了那个九五至尊之位,可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可见嫁得高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她脑中这样想着,帐外传来先前的侍女躬身行礼问安的声音,“二小姐。”   秦姝意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正愁见不到赵姨娘和卢月婉,这人就自己上了门。   若先回来的是赵姨娘,她或许也问不到想要的答案,可是既来的是卢月婉,尤其还是刚及笄,心智尚且孩子心性的卢二小姐,那就不一样了。   秦姝意整了整衣角,耐心地等她进来。   卢月婉站在帐外,看见另一边还站着个眼生的侍女,便随口问道:“你是在哪里当值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闻言,春桃知道她这是弄错了,便自报家门道:“回卢二小姐,奴婢是礼部尚书府的侍女,这次是陪着我家姑娘来看卢大小姐的。”   原来是尚书府的。  卢月婉眼底闪过一抹不悦。去年广济寺一行,这秦家大小姐让她暗地里吃了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她可是到现在还没忘。   临安众人都知道这秦家虽有些清高,但一门父子皆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   偏偏这秦家小姐只同她这位空有才名、全然不懂得半点变通的大姐姐交好。   待祖父咽了气,这御史府还不是由她母亲说了算,届时哪里还会有人置喙什么嫡庶,只怕到时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可惜这秦姝意好像被猪油蒙了心,偏不明白此间的道理,不识时务。   然卢月婉又想起母亲叮嘱过的事情,还是免不了要装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她对着春桃笑盈盈点头:“原来是秦姐姐。”   说着便掀帘走了进去,见了秦姝意更是惊喜万分,热切地开口。   “秦姐姐是稀客,亦是贵客!今日秦家姐姐来访,大姐姐怎得不遣人与我通传一声,婉儿也好回来同秦家姐姐说说心里话。”   这话一出口,秦姝意只在心底冷笑,只怕是又在千方百计地想着该如何害她,怎么会好端端地同人推心置腹?   卢月凝闻言眉头轻蹙,反驳道:“婉妹妹这话说的怪,小宫人一来喊,你便同姨娘欢天喜地的出了门,这去了哪里、同谁见面亦不曾告诉我,此番姐姐可真是有心而无力。”   话音刚落,卢月婉脸上挂着的笑便有些勉强。   她这位嫡姐素来跟节木头似的,从不与人起争执,今日不知蹿了什么火,倒将错反推回了她身上。   她露出几分不悦的神情。   可卢月凝就像没看见一般,自顾自说完后,恍若不在意地端起杯茶,小口啜饮起来。   倒是一旁的秦姝意觑着她的神色,又瞥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卢姐姐。虽也觉得心中畅快,但面上依旧忍着,反而主动招呼道:“二小姐过来坐。”   这分明是御史府临时歇脚的帐子,秦姝意却从容不迫,周身露出一点压迫的气势。   卢月婉见有人递台阶,自然顺其自然地坐了过去,笑道:“婉儿知晓秦姐姐心胸开阔,必然不是那等斤斤计较之辈,下次姐姐再来,婉儿必定要多和姐姐聊聊呢!”   少女的眼睛一眨一眨,神情怯怯,瞧着这周身气质倒有点眼熟,只是秦姝意一时间还想不起来,只能暂时搁置。   她对着卢月婉浅浅一笑,“不碍事的,本来打算同令姐说上几句话就走的,如今既然二小姐回来了,正巧我也有事想问问二姑娘呢。”   卢月婉听她前半句分明是依旧将她那位嫡姐放在首处,此时找她攀谈亦不过是全个面子,心里对秦姝意的厌恶不由得更重了几分。   但听她又想打听事,也不禁有些好奇,便冷冰冰地说:“秦姐姐但问无妨。”   一旁喝茶的卢月凝显然也不知这位秦大小姐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一时也有些疑惑。   但见她神色从容沉静,也不便打断,只默默地听她要问什么。   秦姝意的一双桃花眼中含着笑意,姿容明媚,颊边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问道:“二小姐可认得一个左脸带疤、名唤墨屏的女使?”   卢月婉被问得一头雾水,下意识皱了皱眉,冷声答道:“不认得。”   秦姝意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只是狐疑,却不急不躁,心里便有了三分主意,只怕这二小姐并不知道今日的谋划,亦未曾参与。   不过。   她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恍若不在意地问道:“方才,二小姐和令慈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了吗?”   卢月婉蹙眉瞥她一眼,“自是没有,我等皆是官眷,若无陛下准允,怎能私闯皇帐?”   秦姝意却“咦”了一声,眼中也带上一抹疑惑的神色,低声问道:“皇后娘娘尚在病中,宫中还有哪位贵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邀请官眷叙话?”   “这是我同母亲的私事,不便与外人道,亦不劳秦姐姐费心了!”卢月婉似乎十分不想她深究追问,涨红了脸搪塞过去。   秦姝意心下了然,这话便到此为止了,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虽然如此,但总觉得这卢月婉是在刻意隐瞒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若墨屏的事她没扯谎,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墨屏,根本不是御史府的人。   ——   上林苑的官眷都有自临时歇脚的帐子,更遑论这些皇亲国戚了。   宁婕妤端坐在帐中主位,下首正坐着一个妇人,拿着本《大周图志》,掀开一页,伸出纤长的手指,一寸寸地抚上图上的每一处山林河流。   那妇人穿着一身蜜合色花卉圆领褙子,云鬓上斜插一支三翅莺语珠钗,耳坠素色垂珠耳环,虽不算美艳,胜在周身气质温婉亲和。   正是御史府的赵姨娘。   她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图上的山河,这才缓缓合上双眼,而待她闭上眼之后,只看下半张脸,鼻唇之间,竟与主座上的那位宁婕妤有三分相似。   宁婕妤叹了口气,方道:“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剑穿透了她的后心,原想着是必死无疑的,怎么偏偏让她捡回一条命来。”   赵姨娘依旧闭着眼,劝道:“杀个猫狗尚且有拿不准的时候,何况是人?就算皇后还活着又能如何,就凭她儿子那个病秧子,姐姐何必担心?”   宁婕妤嗔怪地看她一眼,叹道:“五皇子病着又如何?,若是真得了皇上垂怜,将太子之位许了他,那我们如今的这番筹谋,便是前功尽弃啊!”   “别的且不说,就凭当今圣上多疑的性子,他都防了裴家十几年了,怎么可能因为裴皇后替他挡了一刀就改变心意?”赵姨娘轻哧,十分不以为然。   宁婕妤听后,脸色却愈来愈阴沉,怔怔地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小几,嗓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懊悔。   “你不懂,那是裴南筠。外人看着皇上对我恩宠有加,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   “反倒是看着不受宠的裴皇后,分明是恒国公的妹妹,是随时可能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的人。可他却迟迟狠不下心来对付裴家,就是因为裴南筠竭力相护。”   “恒国公在朝中积威甚广,皇帝明明终日高枕难眠,却还是为西北军队收回扬州商贾的贩盐权,又将此事全权交予那位裴世子。”   “若说其中一半是为了巩固他们大周的江山,那另一半便是为了宽慰这位皇后娘娘,可惜裴南筠当局者迷,自然看不清形势。”   宁婕妤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含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裴景琛分明是个扶不上墙的废物,就因为他是裴南筠唯一的侄子,又对皇帝构不成任何威胁。你瞧咱们这位圣上,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功劳都分给这位裴世子!”   “他这样,让我儿置身何地!我儿心有大志,岂是那等只知道玩物丧志的燕雀可比?”   “可陛下却还这样拖着,迟迟不立储,简直是荒谬!他就不怕有朝一日,这萧家天下转手让予姓裴的吗!”  赵姨娘听她越说越急,倏然睁开双眼,压低了声音道:“姐姐!你逾矩了。何况,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尚未可知,若是此次承豫得手,那最后前往扬州的不还是咱们的人吗?”   宁婕妤恍然回过神,倒在身后的圈椅上,眸光阴冷,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笑道:“霜蒙,你提醒的对,这天下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赵姨娘见她渐渐平静下来,将桌上的那本书又合上,向宁婕妤走去,在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   “姐姐,待这次收盐事了,这姜家便算彻底地倒了台。今年又有春秋两试,就凭姜家那个独子的成绩,放了榜也是名落孙山,于我们殿下毫无助益。”   宁婕妤蹙眉看向她,眸中闪过一丝试探,出声问道:“妹妹的意思是?”   赵姨娘轻轻点头,“正如姐姐所想,这样的岳家不要也罢,无用之人应当早早剔除,可千万不能被这些目光短浅的蝼蚁挡了路。”   “可是,此时退婚只怕会让陛下徒生猜忌,再说,弃了姜家,我们岂不是更加势单力薄?”宁婕妤还是不解。   赵姨娘的唇角微微勾起,声音压得更低:“退婚这件事,当然不能让我们来办,自然得让那边主动提,便同姜太尉说咱们王爷登基后,会给他家独子一个世袭的爵位。”  “让姜家人自己说女儿恍然悟道,发誓要绞了头发上山做姑子去;再或是染了急病,已经送回了乡下庄子里修养;再不济便找个道士来,编上几句八字克夫的话。”   “届时姐姐再去皇帝身边哭几次,以皇帝的性格,必然会依了姐姐。趁这桩婚事刚散,皇帝对咱们王爷还有愧,速去别家提亲。”   “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去哪找比姜家条件好的姑娘?”宁婕妤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突兀,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   “姐姐这就是糊涂了!”赵姨娘眉眼含笑地望着她,又补充道:“姐姐方才说,瞧着承豫心里头有人了,似乎对秦家姑娘十分中意?”   “那秦家好歹也是个正一品,我在御史府也曾听到好几次卢公夸赞这位秦尚书,说他清明端正、刚直有度,是个难得的忠臣、纯臣。”   “听说尚书府还有位公子,胸怀文墨、才高八斗,今年秋试已经有好几家书坊暗中下注,赌秦家大公子会摘得魁首。”   “姐姐方才不是还惋惜这种忠正之家不能收至承豫麾下么?现下不就有了个好法子?”赵姨娘揶揄地看了姐姐一眼。   “我听说这秦尚书和他家夫人都甚是疼爱这个小女儿,秦大公子更是与其兄妹情深,若是直接与这尚书府喜结姻亲,到时候他们除了相助殿下,别无二选。”   宁婕妤听赵姨娘讲明其中利害关系,不由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温声道:“若是承豫知道姻缘一事另有转机,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想来心思也能轻些。”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自己这位相依为命的妹妹,挽住她的手,轻声道:“你且放心,承豫就算是娶了秦家姑娘进门,我也万万不会叫她诞下嫡子,待局势安定下来,我便立时让承豫娶咱们婉婉。”   “到时候必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进王府,让整个临安城都沾沾婉婉的喜气!待我儿承继大统之时,婉婉便是这宫里独一份的贵妃娘娘,也必然是第一个诞下皇嗣的人。”   赵姨娘反握住宁婕妤的手,郑重道:“姐姐,你我曾受过的苦,我是万万不愿叫婉婉再受一遍的,只要承豫真心待她,我便心安了。” 第40章   主帐里已经密密麻麻地跪了许多身着官服的大臣, 还有几个粗布麻衣的小厮,俱是两股战战,不敢直视高宗。   他们自然也清楚发生了何事, 却不料这祸事来得这样快。   原本想着再派人去四周找找,没想到这命令刚吩咐给下边人, 皇上身边的徐公公就得了风声。   高宗眸如利刃, 沉声道:“你们也都是这上林苑的老人了,说说吧。”   为首的自然是负责春猎一应事宜的散骑常侍王鄢, 他来得急,头上的冠还有些歪歪斜斜,五十上下的年纪, 方脸阔额,一双瑞凤眼。   听到高宗发问,王鄢这才敢抬起头回话, 道:“回禀陛下, 驯兽场本就与猎场相隔甚远, 下官既是负责春猎的常侍,自然也不能玩忽职守。”   “可是陛下!”   他话音一转, 复又倾倒在地, “有一伙内侍端着壶茶寻来了驯兽场, 说是陛下体恤微臣多年劳苦, 特意赏下今春的庐山云雾。”   “臣, 臣......”王鄢的话没说完, 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后来的事。   高宗却皱了眉,责备道:“你也是跟朕多年的老人了, 怎么还在这种事上栽跟头!朕果真要赏赐臣下东西,哪次不是派徐进良亲自去?”   王常侍的肩膀一抖一抖, 听了训斥也不敢辩驳,只讷讷道:“陛下,微臣高兴啊。”   说着抹去了眼角的泪,叹了口气,满腔愧疚,“自打微臣来了上林苑任职,便是离天子万丈之遥,微臣乍一见到那内侍,微臣老糊涂了啊!”   高宗无奈地看着王鄢,眸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临了只道:“罢了,是朕疏忽了。你可还记得那内侍的模样?”   王常侍眉头紧皱,可说的话却让人一头雾水,他道:“中等身量,面白无须,长相,他的长相微臣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或是三十多岁,也或许是四十多岁......”   他说的迷迷糊糊,在场众人听的也迷迷糊糊,但一旁驯兽场上的官员还是纷纷应和,给出的线索却各不相同,甚至南辕北辙。   “下官记得那人断了半边眉。”   “胡说,那人分明是浓黑的剑眉,嘴角还有个痣。”   “可是臣怎么记得那人......”   这群官员一开始还注意着讨论的音量,见所有人跟自己的看法都不一样,越说越激动,主帐中的声音也愈发吵闹,直震得高宗耳朵发胀。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长脸小厮疑惑地挠了挠头,轻声嘟囔,“我怎么看见他是个跛脚。”   但他的声音太小了,顷刻之间被这群官员的声音压过去,瞬间消散。   高宗怒道:“朕还在这里呢!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场下众人瞬间噤声,不敢再言语。   旁听的裴景琛心头却愈发疑惑,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探究之意。   明明是同一个内侍,怎么会有截然不同的说法?难道这人还能有千张面孔吗?   这样想着,他略微抬眸,看向坐在一旁的萧承豫,这人倒是面色从容,毫无惊诧之意,触到他的视线,还略略点了点头。   裴景琛报之勾唇一笑。   若是深究起来,他其实并没有要揪出幕后黑手的想法,此局布的如此详尽,根本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在每一步棋之下都备了后手,真正的设局者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范?  此番若不是他早上替顾长靖瞒下了比试作弊的事情,秦大公子又找对了人,加上那姑娘聪明果决,他又怎么可能轻易脱身?   好在走的每一步,都避开了对方的杀招。   此事他心知肚明,想杀他,必定是为了他手上的收盐权。   既然如此,他偏将这件事闹到高宗面前来,让这事遮掩不住,撕开这群人的狼子野心,让这算盘落空。   这时外面的宫人扬声道:“桓王殿下到!”   桓王还穿着早上那件深蓝色锦缎直裰,进帐看到这些乌泱泱跪着的大臣,心头同样一震。   高宗见他姗姗来迟,心里更是憋着一簇火,见他神游天外的样子更是生气,不由分说地骂道:“朕早早便让徐进良去喊你,你现在是不是连朕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桓王额头冷汗直冒,因这事本就是自己理亏,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讷讷道:“父皇,儿臣、儿臣再也不敢了!”   好在高宗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未追问原因,只摆摆手让他坐在一边的梨木椅上。   满头大汗的桓王如蒙大赦,踉踉跄跄地坐在了椅子上,抬眼看到冲他露出一抹笑的裴景琛,又想到方才仲先生那边传来的消息,心里更是冰冷。   他不知道仲京的真实身份,乍一听到计划失败的消息,自然将这件事全盘扣在了自己身上,只以为是自己府上豢养的那些暗卫能力不足,才让这裴世子捡回一条命。   一听到高宗盘问这群大臣,生怕事情败露,扯到自己身上,抓着梨木椅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好在那群大臣争得面红耳赤,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桓王这才心下稍定。   众人缄口不言,帐中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就要到此为止时,屏风那边的女子却缓缓开口道:“陛下,臣妾有一事要问。”   高宗本不欲听到任何有关此事的消息,只因这事查的实在是憋屈,分明有人冒着宫人的样子假传圣旨,可这在场的人却没一个看清了内侍的长相,简直荒谬!   好在裴景琛见这件事迟迟没有进展,倒也不曾胡搅蛮缠,但是裴皇后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裴景琛心知此事就算追查到底,也不一定会有结果,便如今日想要弑君的那波刺客一样,倘若他没有提前知道那是五皇子的人,只怕也会被蒙在鼓里。   故而也不打算再问下去,左右他的伤口并不严重,尚能支撑扬州一行。   此番不过是为了在高宗的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可是姑母怎么会在此时说话?   在场诸人心思各异,怕的怕,慌的慌。   只听到裴皇宫冷声说:“陛下亦知,小琛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儿郎,距他回京,也不过半载,怎么就偏偏碰上这等腌臜事?那群人又为何大费周章想将他置于死地?”   高宗默然。   裴皇后轻咳两声,嗓音有些沙哑,她道:“臣妾的孩子们福薄,陛下天恩浩荡,他们恐怕承受不起,德不配位只会平白遭人敌视。”   此话一出,正如白日惊雷。   跪着的大臣们饶是心思活泛,现在也是五味杂陈,在他们的眼里,娘娘只是个挂名的皇后,裴家更是如履薄冰的勋爵人家。   否则这世间哪有皇后所出的嫡子不封王、不娶妻、不入东宫的道理?裴世子是皇后娘娘母家唯一的血脉,颇得圣上恩宠,却也因此差点冤死。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裴景琛想唤一声“姑母”,可那话就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哽在心头。   其实姑母不用替他说这些,皇上只是现在心中有气,还没有想通,等过段时日,依陛下多思多虑的性子,自然能发现其中的不当之处。   可是姑母还是说了,因为替他不平,心疼这个侄子,所以将高宗还没想起来的去年年底宫宴一事抖了出来,摆在明面上。   这颗怀疑的种子提前种下了,由裴皇后亲口挑开。   她的言外之意也很明确,一则将背后设局者的阴暗心思挑明;二则也是为自己的孩子们搏另一条路,荣华富贵,滔天权势,都比不上这三个孩子的平安喜乐。   高宗默不作声,眸中却满是痛惜,他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   屏风那边的女子缓缓转过头,他抬眸去看,只能见到她的轮廓,脑海中却恍然想起许多年前隔着幂篱见到的人,合成一道窈窕的身影。   烟火扑簌,犹记当年美人面。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欠她的。   高宗心中酸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欠裴南筠的,一桩桩、一件件,早就还不清了。   裴南筠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母仪天下、堪为后宫典范的皇后娘娘呢?高宗记不清了。   这些年,他对裴家始终摆着若即若离的态度,只对裴家二郎极尽恩宠,原以为这样便是对裴皇后的宽慰。   收盐一事,更是毫不犹疑地交给了裴景琛,却始终未料到,这件事竟会变成今日发妻泣泪泣血的句句诘问。   真要论起来,又何尝不是皇储不定、国祚倾斜的原因呢?   自从裴皇后晕过去,高宗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精神骨,露出浓重的疲态。   良久,他才缓缓站起身,沉声对身边的徐进良道:“准备笔墨,拟旨。”   徐进良从小跟在高宗身边伺候,自是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当下便从一旁的书案上拿出一张金黄绫缎,提笔蘸墨。   帐中的其他人自然也不知皇上这是要做什么,纷纷跪下,叩首等着高宗吩咐。   这位身体情况愈来愈差的皇帝还强撑着精神,鬼使神差地望了主帐里唯一没跪、也跪不了的裴皇后,喉头微紧,深吸一口气,方开口道。   “自朕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不敢自逸。然今朕疾患固久,《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以贤。今有五皇子承瑾,中宫所出,兼之性资敏慧,执德不矜,宜承大统,特立为皇太子,择日迁入东宫。敬告四海,凡阙百僚,无违朕意。”   这是,立储了!   帐中的大臣们一片哗然。   往日久而不决的事,终于定下来了!   更有甚者,已经流下了泪,立储一事本就是国之根本,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等了这些年,战战兢兢,如今才算有了个主心骨。   大臣们齐声感叹道:“陛下英明啊!”说完他们又转过身,朝着屏风那边露出迷茫神色的萧承瑾道:“臣等拜见皇太子殿下!”   桓王是个藏不住事的莽夫,闻言直接惊得站了起来,满脸不悦。   萧承豫倒是依旧保持着镇定,手却隐约爆出青筋,牙齿几乎将嘴里的软肉咬破,才能勉强维持灵台几分清明。   这件事虽然也在裴景琛意料之外,但也算得上喜事,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丹凤眼里蕴着笑意。   饶是桓王和穆王百般阻挠、设下重重毒计又如何,皇帝总归不是傻子,不会平白被人愚弄,如今立下皇储,也是绝了这群人的歪心思。   当朝高宗的帝位本就有秘辛,最忌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诚然他们并没有将第一把刀插到五皇子身上去,但针对的是他,不就是直接断了五皇子的手足么?   只是,此事还是让姑母为他们筹谋了。   裴景琛心头漫出强烈的愧疚之意,但与此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心口处的绞痛,他强忍着不适,正要悄悄转身离开,喉头却迅速涌上一股熟悉的甜腥气。   玄衣青年猛地吐出一口血,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模糊,单薄的眼皮就像被人拿锤子使劲砸中,挣扎无果,最后还是合上了双眼。 第41章   跟裴景琛同一时间昏过去的, 还有早已返回尚书府帐中的少女。   秦姝意问完墨屏的事后,同卢月婉不咸不淡地扯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回到尚书府扎的帐篷后,正赶上秦尚书有要事相商。   秦尚书父子不知商量了何事, 表情俱是十分凝重, 看着眼前如柳枝抽芽般的少女,神情更是严肃。   秦姝意耐着性子没有开口, 心里隐隐有猜测,想必是方才方才父亲跟哥哥说的事情有了结果,这是要告诉她。   正如她所料, 该知道的,父兄总会告诉她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至于那些不该知道的,他们也自然会千方百计地瞒着她。   秦尚书目光灼灼, 还是说出了那些已经藏在心底许久的话。   “今日父亲同你哥哥商量过了, 此时这天下的局势便如热火烹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尚书府便如一叶扁舟, 需得借顺风, 方能安稳。”   甫听完这话, 秦姝意抬眸。   秦尚书就站在桌前, 原本笔直的脊背现在已经有些佝偻, 他年纪愈来愈大, 不知还能再撑几年。   从前女儿同他推心置腹讲了那些事,他却并没有果决采纳。如今膝下唯一的女儿被贼人掳走, 被人用来当做和尚书府谈判的筹码,其中又何尝没有他的错?   老者不敢再有任何迟疑, 方才他又听了秦渊复述女儿的话,心里又何尝不是苦涩难言,自愧弗如?   因着他的观望,他总想着等等再说,一直无忧无虑长大的姑娘却要肩负起整个尚书府的重任,抽丝剥茧,坐庄下注。   秦尚书音调略低,还带着几分愧疚,“本该在你第一次提醒的时候,就做出安排,可爹爹却迟迟未动,才害了你!我这是愧为人父。”   秦姝意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身影,他鬓边的白发也愈发刺眼,低声道:“女儿从未怪过爹爹。”   怎么会怪呢?又怎么可能怨呢?   她的父亲,她的哥哥,血浓于水,爱屋及乌,曾经甚至为了她毫无怨言地扶持萧承豫,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怼父兄?   秦尚书轻轻摇了摇头,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笃定,“方才我与你兄长已商定,秦家已然入彀,便不必再藏。”   “秦家愿以阖府之力,效忠五皇子。”   秦姝意眼前如同轰然升起一束焰火,极盛极明亮,一双桃花眼神采奕奕。   父亲果然跟哥哥达成了共识,原以为此事还要拖上许久,却不料竟是因祸得福,既定了父亲的心,也安定了她的心。   朝堂局势波诡云谲,皇权倾轧之下,万方臣属和天下百姓不过是不起眼的蝼蚁,顷刻之间便能因为上位者的一句命令,灰飞烟灭。   得天道垂怜,她重活一世,每每想到临死前的冲天火光,心中都郁郁难平。   凭什么阴谋诡计者能安然上位?凭什么清正端直者要被碾压致死?秦姝意既自己立下毒誓,自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萧承豫不是想要皇位么?他不是想要坐拥万里河山么?秦姝意偏要亲眼看着,这位无兵无钱无权无势的穆王要拿什么去争。   如此卑鄙小人,凭什么让秦府上下为他卖命!   偏不,绝不。   少女难掩内心的激动,连带着一双桃花眼里都是不加掩饰的灼亮,她颊边的梨涡浅浅,若隐若现,可是喉咙里却似哽了一口铁锈。   秦姝意不由自主地了晃身子,一口甜腥的鲜血喷出,整个人瞬间歪倒在地上。   耳边只余父兄惊呼的声音。   ——   三月一到,便算是正式开春了。   临安城入了春,也显出些格外不同的美好景致,城外是杨柳依依,春风和煦;城内是面带喜色、热闹叫卖着的百姓。   茶水铺子里,正坐着几个喝茶闲话的中年人。   “诸位有所不知,今年的春猎可怪事频频呢!”一个长脸的男子一脸探究地说着。   他左手边的人一听这话,不禁来了兴趣,忙问道:“兄长此话何意?”   长脸男子却并不着急回答,故作高深地抿了一口茶,方压低了声音开口。   “这也是我听那在猎场当兵的邻居说的,我同诸位兄弟说了,你们可莫要外传!”   “那是自然!兄长可别卖关子了!弟兄们的心里跟猫挠似的。”男子右边的人肤色黝黑,双目瞪大,摁耐不住地催促。  男子向前伸了伸脑袋,声音压得更低。   “听说那上林苑里先是来了一波想要弑君的刺客,可最后却是皇后娘娘差点没命,连带着恒国公府上的世子都被人骗去林中围杀,现在还昏着呢!”   众人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说:“这,这!天子脚下,何人敢如此放肆?”   男子皱了皱眉,示意身边的人小点声,解释道:“要不说是怪事呢!别说那群杀手了,在场的连只苍蝇都没逮住,我还听说礼部尚书秦大人的女儿,也昏了。”   但他的话音又顿了顿,明显不想谈这秦家小姐为何也昏迷的事情,回头打量了一圈四周正在喝茶的人,似乎无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这才小心翼翼地补充。   “若非如此,陛下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立储,还定了中宫的那位?想必是皇后娘娘和裴世子救驾有功,又差点命丧上林苑,陛下这是安恒国公的心呢!”   众人听完他的话,豁然开朗,连连点头。   日上三竿,茶水铺子的人也越来越多,桌上闲话的几个人看了看时辰,也都纷纷告辞。   这时,离这群人不远的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抬起了头,往方才那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拿起桌上的剑,在桌上留下一串铜钱。   这人年纪不大,一身玄衣,瞧不见斗笠下的脸,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颀长身形,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明显,出了铺子后沿着这条街径直向东而行。   茶铺里的小厮见桌上的钱明显超出了一盏茶的价钱,连忙追了出去。可是不过顷刻之间,便再也看不见那青年人的身影。   小厮疑惑地挠了挠头,只好将那串铜钱交给老板,脸上又挂一抹笑,自去铺子里继续招呼客人。   ——   临安是大周国都,若要论起哪条街最繁华?   自是横贯京城南北的朱雀大街。   街上店铺林立,商贾络绎不绝,各色各样的小吃、冷饮,更有甚者还有说书的、唱戏的、耍杂技的,十分热闹。   可若是要论起哪条街最有底蕴?想必所有临安人都要悄悄指一指,京城东北角繁石巷里,那座占了一条街的恒国公府。   方才从茶铺里出来,头戴斗笠的青年来到繁石巷,看着眼前那块烫金牌匾,上书“恒国公府”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更紧。   两个守门的小厮还以为这人只是慕名前来观摩,稍过片刻就会自行离开,却没想到他竟提着剑径直往府里走。   两小厮对视一眼,抽出腰间的刀,银光铮亮,“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国公府!”   青年闻言,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庞,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怎么?这就不认得我了?”   两个小厮端详片刻,又将面前的人打量一圈,怎么也藏不住眼里的震惊,连忙将刀收入鞘中,激动地开了府门。   他们一边往里走一边激动地说:“成兄!成均大哥!”   成均无奈地笑了笑,勾上了两人的肩膀,沉声道:“诶!”   小厮彷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不时地瞥他一眼,郁闷道:“去年世子回来,府里人还问怎么成大哥没跟着回来,许久不见,兄弟们都认不出来了!”   成均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情绪,只匆匆解释道:“军中事务繁忙,我那时便主动请缨,留在了军中替将军分忧。”   “原是如此,应当的、应当的。”两个小厮感叹道。   倏尔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另一件事,忙提醒道:“大哥刚回京,还不晓得咱们殿下的事,大哥快去看看吧!”   成均眸中一沉,又恢复了那样冷峻的神情,松开与小厮勾肩搭背的手,沉声道:“我知道了,二位兄弟先回去吧,莫要让那些阿猫阿狗进府,扰了世子清净。”   说罢安慰性地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径直向正前方走去。   恒国公府仿江陵民宅特色,裴景琛的居所也不例外。他素喜生机灿烂的漂亮院子,要求却极繁杂,漂亮却不能俗艳,需得雅致些才行。   院中四季都要生长着花草树木,除此之外,他还专门在院中辟出一方池塘,内栽荷花,还养着许多鱼儿。无论什么时候来,总是让人看了心中宁静,正如世外桃源一般。   这位世子殿下,从来都是这样。   外面总觉得他是个绣花枕头,胸无大志偏又喜寻欢作乐,庸俗至极,谁又知道裴景琛实则有着这样的巧思和慧眼。   竹清阁院外同样收着两个带刀的侍卫,但成均现在已然摘下了之前蒙面的斗笠,二人见了他,先是一   怔,而后恭敬行了一礼。   成均亦未多言,上前问道:“世子情况如何?”   其中一个转头看了眼寂静的院子,回头看向面前的人,摇了摇头。   另一个出声道:“叶老这半个月天天往咱们府上跑,可世子还是没有起色,人的脉搏呼吸都正常,可偏偏跟入了靥似的,怎么也醒不过来。”   成均剑眉拧起,亦是十分担心,又问道:“叶老今日可来过?”   “老人家昨日走之前说过了,因着要回去翻翻药方,今日要晚些到,让我们只安心守着。”两个侍卫异口同声地回答。   成均点点头,也并没有再说什么。   正当春风明媚的三月,竹清阁更是一片生机勃勃,先前栽下的草木已经开始冒芽,池塘里的几尾鱼自由自在地游着,一片岁月静好。   成均看着榻上安静躺着的青年,再看向窗外的靡靡春景时,心中也只觉得坠着块大石头,久久不能平静。   榻上的青年仅着一袭白色中衣,往日里那昳丽的面容也因现在还昏着,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脆弱,薄唇苍白,整个人彷佛失去了神采。   不知他梦到了什么,十分不耐地挣扎了一下,动作虽轻微,但成均是习武之人,自然看见了他的反应。   一脸担忧的成均连忙走到榻边,俯下身子关切地问道:“世子,您怎么了?”   裴景琛有些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连带说出的话也是细碎的,断断续续。   成均只得更加专心致志地去听,可听完他说的话后,心里却浮上浓重的疑惑与震惊。   他听见昏昏沉沉的青年反复叫着一个名字:“秦姝意。” 第42章   成均听世子反反复复只叫着那一个名字, 摁耐不住心中的着急,开口问道:“殿下,她怎么了?”   裴景琛的梦境显然并不安稳, 似乎隐约听见了耳边人的呼唤,断断续续地说:“别嫁!别......我带你走......”   说完这几句, 似乎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青年的眉头还皱着,又陷入沉睡之中。   成均看他不再挣扎, 又昏过去,心中才算稍稍安定,但一想到世子刚才说的话, 他只觉得心中正如一团乱麻。   既说别嫁,自然是个姑娘。   但他清楚的很,自家少主只是看上去风流纨绔, 实际上十分洁身自好, 若不是为了藏拙, 定离那烟花场所八丈远。   可是好端端地,怎么偏偏在梦里劝起姑娘来了?那般担忧的姿态, 绝不是伪装。   成均叹了一口气, 看了眼榻上的青年, 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是该窃喜还是该惋惜。   喜的是回京半年, 自家世子这棵万年的老铁树可算是开花了, 竟主动挂念起一个姑娘。   忧的是世子在临安的名声, 实在是算不上好,也不知这姑娘的高堂是否愿意将姑娘嫁入恒国公府。   再次, 也是当下的大事,世子他尚且不知何时能醒过来。   ——   此时, 城东积樵街的尚书府亦是一阵忙乱。   自上次春猎一行后,秦姝意的院中就没断过人,往日里闺阁中总带着股女儿家的清淡香气,现如今只剩下满屋子的药味。   春桃和秋棠两个丫头日夜不休守在葳蕤轩,半个月过去,二人俱是瘦了一圈。   可是榻上的少女下颌尖尖,面色苍白,看上去竟比她们更要憔悴些。   上次也算是借着裴世子的光,叶老大夫主动登门给秦姝意处理伤口。可这次听说世子也昏了过去,秦渊心里没底,亦是硬着头皮去了济世堂。   岂料叶老听说此事,二话不说便带着药箱来了尚书府,给秦姝意切脉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同秦渊道:“此疾来势汹汹,同世子的病症一样,老朽需得翻阅孤本医书,再寻他法。”   这就是说他亦无法了。   老者鬓发斑白,双眼里遍布红血丝,往日如谪仙般的风流意态早已消逝殆尽,看上去竟比上次来尚书府时要苍老十岁。   秦渊看着陷入昏迷的妹妹,恨不得晕了的那个人是自己。听完叶老的话,自知这事需看造化,只好将叶老客客气气地送回济世堂。   秦姝意这几日人虽昏着,却总是噩梦频频,哪怕现在并不是暑热时节,她身上也总是出层虚汗。   秋棠刚接了盆温水,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额头和胳膊上的冷汗,做完这些又仔细地替昏迷中的少女掖好被角,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正在桌边小憩的春桃。   “现下小姐难得睡熟,你我便莫要在此处守着了,待会同厨房熬了药,再换盆水,我们一并过来。”   春桃迷迷糊糊的,眼下一圈明显的乌青,听她提议,看了眼熟睡的小姐,这才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端了水盆和汗巾,又将午时剩下的药汁放在盘中带走,这才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中的门。   微风习习,乌木的架子床上用鎏金篆刻的云纹愈发显得活灵活现,入了春,屋里的窗纱也都换上了更轻薄的式样。   床上的少女双手合于腹前,面容沉静,彷佛只是在午睡。   可仔细打量便能发现,她的手指颤得厉害。   秦姝意又入了梦。   那条狭长的窄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既已有了一次入梦的经历,她这次也不像从前那般慌乱,只沉着地提着手中的六角宫灯,沿着脚下的路径直向前。   又是猛然闪过的一束光,秦姝意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前后相隔不过一瞬间的恍惚,她已不知身处何方、今夕何夕。   她的眼前之景骤然变换,彷佛见到了只有在诗文中存在的景象。   漫天飞扬的黄沙,辽远不见天际的草原,交汇成一幅极其壮阔的边境图。   还有,身后那气势雄浑的马蹄声。   少女提灯转过身,不远处果然纵马跑来一队士兵。   为首的一身乌金色麒麟轻甲,一头绸缎般的乌发高高束起,颊边垂下两绺缀着玉珠的细辫,身下骏马通体雪白,在这漫天的广阔之地更为显眼。   是,裴景琛。   人越来越近,骏马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   秦姝意眯了眯眼,看着此时的裴景琛,心里鬼使神差地感叹道:“这时的世子还尚未弱冠,倒比在京城中更加肆意飞扬。”   她在梦里见到了十九岁的裴世子。   只是,怎么会梦到他呢?   还未及细想,她便听到裴景琛笑道:“今年北狄倒不曾作乱,父亲他是想留也留不住我了!”   跟在青年身后的一个男子闻言回道:“少将军往年屡立奇功,那北狄的怂包们听了咱们少将军的名号,早躲回了祁连山老家,哪里还敢露头?”   明明离得很远,可这群少年郎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秦姝意耳边,字字句句都像是说给她听一般。   都是些热血的年轻人,心里哪里藏得住话,况且这群人看起来同裴景琛的情谊十分深厚,一口一个“少将军”十分亲切,秦姝意也不自觉地被这种轻松的氛围感染,颊边梨涡浅浅。   “少将军为何非要回京城?要我说,那京城有劳什子好的?连吹阵风都是软腻的,哪有咱们大西北痛快!”骑着枣红马的男子年纪看起来比裴景琛还要小些,说起话来却是铿锵有力。   “诶诶诶!”另一个落在队伍后面的圆脸青年纵马上前,同他并肩而行,拉长了声音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京城的美人个个都跟朵娇花似的,咱们少将军啊......”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子还没说完,凭空落下一马鞭,只听为首的裴世子一道冷喝:“滚!”   众人都是跟他过命的交情,哪里会被他这一鞭子唬住,圆脸男子勒紧手中的马缰,高声道:“少将军敢说自己心里没人?”   说完不等第二道马鞭落在身上,纵马往前跑去,转头揶揄地说:“我们大伙都知道,少将军每个月都等着从京城寄来的信呢!一个人坐在沙丘上都看了多久的月亮了?”   “咱们少将军,要去追姑娘咯!”   这话刚说完,在场的青年们都笑了起来,时不时转头看向耳尖彷佛滴血的裴少将,又接触到他那凌厉的视线,也都驱着身下的马儿跑的更快些,想要离这个下一秒就要发怒的少将军更远一些。   裴景琛被人说中了心事,不过一会,整张白净的面庞都涨红了,远远望去,竟比天边的火烧云颜色还要艳些。   秦姝意看着信马由缰的青年,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还每个月都给他寄信。   天下男子果然没一个可靠的!   自她重生以来,一直都是沉着冷静的平和面孔,现在倒罕见地露出一丝真切的气恼,心头郁郁不平,连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心底里那奇怪的、丝丝缕缕往上蔓延的醋意。   她心思纷乱,自然也就没有听见裴景琛的喃喃自语,“萧承瑾这个月的信又晚了,也不知秦姑娘现在过得怎么样?她现在应当长高了,也定会长得很美。”   营帐中,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正聚精会神看着桌上的堪舆图。   男人虽五十上下的年纪,但看起来倒比实际岁数要年轻不少,他并未披甲带胄,而是穿了一身赤色素面夹袍,朗目疏眉,英姿勃勃。   裴景琛进帐,面上的薄红还没有褪去,见到男子也只是轻唤了声:“父亲。”   恒国公眸光锐利,一眼便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开口问道:“这是又去哪撒野了?累成这样?”   裴景琛心中惴惴,搪塞道:“北狄人这几日迟迟没有动静,我们便去托木河巡查了一圈,探探虚实。”   “哦?”恒国公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又问道:“那可探出什么来了?”   往日里趾高气昂的裴世子此刻在恒国公面前无所遁形,只好低声道:“没。”   “野小子。”恒国公无奈地斥了一句,又道:“对了,你这次便不要走了。”   裴景琛一听这话,猛然抬头问:“为什么?姑姑都说了,让我回去,而且您不是都答应我了吗?今年边关若无祸事,就让我回京。”   恒国公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堪舆图,“现在边关或许是没祸事,但是就在昨夜,北狄内乱了。”   说着又抽出堪舆图下压着的一张薄薄的信纸,递给一脸不悦的青年,“今晨才送出来的消息。”   裴景琛一目十行地看完,将那张信纸紧紧地攥在了手中,浑身彷佛卸了力,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恒国公见他无精打采,也知道此事事发突然,难免让这个儿子心中愤懑,方开口安慰。   “如今北狄王的大儿子弑父逼宫,掀起这场祸事,如此狼子野心,后面还不知会如何侵扰我朝边关百姓,你既被人叫一句少将军,此时更应静下心来镇守边关。”   裴景琛脊背绷紧,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方妥协道:“父亲,我只等三个月。”   三个月后,一定要回临安。   他话尽于此,恒国公也知晓他的言外之意,此时本就心中有愧,也应了下来。   秦姝意站在一旁,看着这父子二人彷佛打哑谜似的对话,若有所思。   北狄的皇室竟也这般盘根错节?此番听起来比萧承豫夺嫡时的情形倒还要让人唏嘘。北狄动荡,于大周边关自然是好坏皆有。   只是,她依稀记得上一世北狄最后即位的新君是六皇子,怎么这场梦里弑父逼宫的却成了大皇子呢?   正在她蹙眉思索之际,营外一小兵突然扬声道:“少将军,有京城来的信!”   方才还无精打采、彷佛被抽走精气神的青年却迅速起身,眉眼飞扬,匆匆撩开帐帘,接过小兵手上的信,他还没看,先从袖中拿出一些散碎银子打赏,笑道:“有劳。”   士兵喜上眉梢,亦是欢欢喜喜地接过赏钱,便要转身离开,只是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人清冽的声音:“备马!”   那士兵脸上的笑还挂着,猛然被他这一喊,还没回过神,又看到青年神色冷凝,心中一骇,忙点头道:“是!属下这就去!”   他背着身,人又高,完全挡住了身后少女的视线,秦姝意自然也不知信上写了什么,让他这般失态,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是他那位远在临安的心上人出了什么事?  裴景琛复又折返回帐,果断跪下,语调十分笃定:“父亲,我要现在回去,快马启程,连夜进京。” 第43章   秦姝意宛如一缕幽魂跟在他身后, 怔怔地听着他又重复一遍遍。   “我要回京。”   “求父亲,让我回京!”   恒国公看他一眼,视线复又凝聚在那张地形复杂的堪舆图上, 并未作声。   “咚。”   青年的额头磕在地上。   秦姝意的思绪一瞬间僵住,哪怕此时并无实体, 却也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她的喉咙里彷佛夹着块炙热的炭。   她从未见过,裴景琛折了傲骨, 这般落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记忆中的裴世子便如那草原大漠、西北军营里的鹰。   哪怕处境再艰险,也会摇着折扇慢悠悠道一句:“这种小事用得着如此烦心?”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磕头的动作又重又脆, 很快,青砖石便沾上了青年额头汩汩流出的血,可裴景琛还在魔怔似地重复。   “父亲, 不出半月, 我一定赶回来。”   恒国公依旧默然。   秦姝意听了心中亦是一惊。   此处离雍州内城似乎还有几十里地, 若按雍州到临安的路程,正常情况下尚且要走一个月, 这人承诺来回只需半月, 他是疯了么?   裴景琛的心上人, 就那么重要吗?   静了片刻, 恒国公道:“你可知道, 这个时候北狄人一旦攻到雍州城, 便会军心大乱?况且,临安那边尚无异动, 若国都有事,为父定然知晓。”   青年猛地抬起头, 额上的血顺着眼角滑过净白的脸庞,带着几分诡异的颓意,再开口语调依旧十分笃定。   “不是国事,是私事。父亲因为当年那件事,母亲仙逝多年,您心存遗憾,夜夜辗转难眠。孩儿不孝,亦不想步您后尘,求父亲允孩儿这一次。”   父子二人对峙许久,恒国公方叹了一口气道:“好。”   闻言,裴景琛又深深叩首,站起身时还有些踉跄,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拜别礼。   “孩儿只看一眼,若她心甘情愿,欢欢喜喜,我此生亦无牵挂。”   恒国公虽不明白他此刻所思所想,但看到他坚决的眼神,只顺着他的话,恍若不经意地问道:“若她不情愿、不欢喜呢?”   青年随手拿起帐中架子上的汗帕,拭去额上的血,笑了笑,随口答道:“那就更好了。”   站在一边的秦姝意疑惑地打量着他,说这番话倒更叫她这旁听的云里雾里,一点也猜不透眼前人的心思。   少女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裴景琛的心思千回百转,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与眼前的人相隔千万里之遥。   裴景琛不再耽搁,捂着帕子撩帐走了出去。   秦姝意提灯走出军帐时,日头西落,遥遥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给眼前这片苍茫的大地平添几分浩荡。   青年端坐马上,劲瘦的腰间配着三尺青锋,背影挺拔冷然。他的身后井然有序地跟着两列士兵,俱是无言沉默着。  正在秦姝意犹疑之时,那青年鬼使神差地转头,一双丹凤眼彷佛已经看见了少女的身影,正望着这个方向。   自入梦以来,秦姝意少有这般心惊胆战的感觉,上一次目光如有实物的,还是临安天字号牢房里的那个黑衣人。   少女一弯细眉微微蹙起,只见裴景琛还有些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便扭过头,一扬马鞭,那道引人注目的身影便渐渐与远处的夕阳融合在一起。   他只说了一句,可说的究竟是什么,秦姝意仔细回想着他方才的唇形,就在要参透之时,突然觉得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脑中的弦也一瞬间断裂。   那青年道:“若她不愿,我便抢亲。”   ——   已入深夜,恒国公府里还亮着灯。   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在最前面,身后紧紧跟着的正是白日才归京的成均。   纵然成均在军中威望甚高,又是世子心腹,可是对上身边的叶湛,亦只能算是个小辈,对着旁人,他需得镇定自若,不能自乱阵脚。   可是看着面前的叶老,他心里又实在难安,忍不住问道:“叶伯,世子的伤,您可有法子了?”   叶老脚步微顿,摇了摇头,“这病不知从何而起,怎知从何处开解?”   “那世子他!难道就要这样一直昏下去么?”成均的眸中带着不忍。   到底是年轻人,又有着出生入死的情谊,自然是比京中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要来得更担心些。成均虽回府才一日,却也弄清了如今临安的局势。   宫里的名贵补品如流水般的送,裴皇后自己尚且有伤在身需要修养,自然是不能前来;刚被封为太子的五殿下亦是天天对着一大摊子事,抽空便来国公府探望。   只是,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世子却一点起色都没有。   叶老看着成均面上失落,也叹了一口气,“我从前朝的医书上翻到了一种病,名为生魇。说是两个命数纠葛的人短时间内鲜血交融、心绪相通,便会同时陷入梦境。”   成均闻言一怔,惊道:“世间怎会有如此阴邪的病症?况且我们世子去哪找一个鲜血交融、心绪相通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双目倏尔睁大,脑中骤然想起茶铺里那几个中年男人说过的话。   礼部尚书府秦家的大小姐也昏了。   成均只觉这件事颇为荒诞,讷讷道:“难道那个人,真是秦小姐么?”   老者看他已然猜到,便点头道:“我前几天去了尚书府,那丫头的症状同世子的一模一样,倘若真是生魇......”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又道:“医书上只提及发病时的症状,未写明医治方法,其下亦只是匆匆标注了随缘二字,什么时候醒过来,端看他们的造化。”   “可是叶伯,命数纠葛又是怎么一说?世子这十年来一直呆在西北,怎么可能同一个闺阁小姐有劳什子的命数纠葛?”成均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命数纠葛。   天命如此,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叶伯想起上元节那夜,青年风尘仆仆来敲济世堂的门,那脸上根本藏不住的担忧。   叶湛头一次见他这般慌乱,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问是什么事,可得到的答案却是一个姑娘脚扭伤了。   见他不欲动身,青年语速飞快地讲了一大串,无非是“叶伯医者仁心、秦姑娘她确实伤得很重、人之行全仰仗两只脚、脚伤如何如何需要重视......”   叶湛听他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还是背上了药箱,淡淡道:“伤的严不严重全看对方是什么人,若是仇家,便是掉上十颗脑袋,你也只会拍手叫好。”   “可若是那见了便欢喜、不见便挂念的人,她便是只掉根头发,你也要心疼的。”   叶湛心里清楚,这位少主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情之一事又最难说清,这番命数许是如医书中虽言,正是躲不过的劫数。   只是,待他醒来,还是要叮嘱同秦丫头少来往。   此时屋中的裴景琛自然不知生魇一事。   他的梦里是满目的红,鲜艳而热烈,喜庆的婚礼。   从雍州到临安,两千里地,裴世子日夜兼程,七日到京,如今风尘仆仆地来了三皇子府,却只觉得眼前发怔。   他昨日到京,鬼使神差地赶去锦绣坊高价赶制了一件大红色素面直裰。   他想,若她不愿,他便立时换了衣服,将她带走;若她愿意,他私心里只当沾沾她的喜气。   全临安城都在讨论着这桩婚事,自然也有许多话传到了这位裴世子的耳朵里。诸如“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尚书府的大小姐有福气,嫁入天家......”   裴景琛只默默地听着,闷闷地生气。   论才,他比萧承豫要强上许多;论貌,临安城里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还有那说秦姑娘命好的,分明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真论起来也是那萧承豫有福气,能娶到秦姑娘正是他累世修来的福分。   嫁入天家有什么好?裴景琛突然生出怨怼,普天之下,没有比皇室规矩更多更繁冗的地方了。   国公府就很好啊,面子里子都有,更重要的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明白她不愿拘于内宅,他都懂得的。   次日,王府里更是一片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裴景琛尚未脱甲,便入了婚堂,看见名正言顺穿着大红色喜服的萧承豫,心中更是郁郁不平。   一种名为嫉妒的情感在慢慢滋生发芽。   只是很快这种情绪便偃旗息鼓,只因他看到了红盖头下那张露出责备神情的脸。   秦姑娘果然高了,也生得很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看许多。   只是,她要嫁给旁人了。   至于来时心心念念要亲口求得的答案,终究是不用再说了。   她眸中是不加掩饰的防备,把他完完全全地当作了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是了,那年在宫里的事情,有也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裴景琛突然笑了,遣身边的成均送上昨日特意回府找的贺礼。   一把名琴,七弦焦尾。   果然,少女见到这把琴的第一眼,一双桃花眸就亮了亮。   好在,她喜欢。   梦境戛然而止,满目的红渐渐散去,又恢复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裴景琛的心中却只余惊疑,方才在眼前一幕幕转换的栩栩如生。   每当换一次场景,说一句话,他都似乎身处实地,能真切地感知到所有的情绪。   激动,失落,嫉妒,释怀......   七情六欲,每一段都搅得他心中钝痛。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裴景琛愈来愈痛,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猛地睁开双眼,吐出一口还露着黑色的血。 第44章   竹清阁院中站着的两个人听到屋里的动静, 面上均是一惊,转身便推开了屋子的门。   映入眼中的是呼吸粗重的青年,他刚吐了几口黑血, 发丝垂在颊边,神情仄仄, 甚至没力气笑一笑, 强撑着力气半倚在身后的软枕上。   裴景琛见到站在老者身边发怔的青年,唤道:“你小子还知道回府!咳咳......”话说得断断续续,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成均见状,忙从桌上倒了杯茶,递到裴景琛手上, “是属下来迟了,若是属下在世子身边,断不会让世子涉险。”   病怏怏的青年喝了半杯茶, 方道:“你有重任在身, 我自然也要分清轻重缓急, 让你查的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有。”成均的神情更加凝重,低声道:“当年的事, 并不是绝境。”   裴景琛的眼里蒙上一层阴翳, 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了榻边的人一眼, 缓缓地说:“还真猜中了, 狡兔三窟啊。”   成均还要再说什么, 却被老者开口打断。   “世子。”   “你在生魇里看到了什么?”   裴景琛怔愣一瞬,疑惑地看向一脸严肃的叶伯。   成均反应快, 见青年露出不知所以的神情,忙将前前后后以及生魇的事情同他细细地讲了一遍。   裴景琛垂眸, 遮住眼里的失落,不欲作答。   “是噩梦。”叶老没再催促他回答,目光凝聚在那滩黑血上,径自断定:“世子此般是心绪郁结,急火攻心。”   成均闻言一愣,鬼使神差地想起白日在屋中听见的那个名字,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开口说道:“世子梦魇时,叫了一个姑娘的名字。”   裴景琛忽然抬头,似乎有千百句话想说,可是最后出口的却依旧只是句简单的附和。   “诚如叶伯所言,确实是噩梦,我也确实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老者从药箱里抽出一包银针,豁然展开,不同大小的银针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叶老依旧沉默,只是拈起其中一根放在火上反复烤着。   面色苍白的青年了然于心,撩开衣袖,露出线条优美的右臂。  不一会,他的两只胳膊上就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白发苍苍的老者拿起布包上最后一根针,扎在他头顶的百会穴。   青年呼吸一滞,猛地又吐出几口血。   随着呕出的血越来越多,那血的颜色也渐渐恢复了鲜红,不再是最初的墨色,连带着目光看起来也比刚醒过来时要凌厉清明。   叶老一边收针一边说道:“说什么心如止水?说什么惜命?不过是糊弄我这糟老头子的话。左右我的劝你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日后你是死是活与我这老头子再无干系了。”   裴景琛还有些虚弱,闻言只是轻笑,老人的对所有斥责不置一词。   他道:“叶伯还不知道么?我能活到现在已然是一桩奇事。若真是书上说的命数纠葛,她也应该快醒了,还要劳您走一趟。”   叶湛先是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狠狠地剜他一眼,怒道:“人我自然是要救的!成小子方才跟你说的那些你可都听清了?”   生魇一事,裴景琛听了一遍,心中也有了大概的了解,便点头应是。   岂料叶老大夫都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苍老的眸子目光灼灼,语调不容置疑。   “那我再同你说一句,古往今来凡是跟命数扯上关系的,俱是前世今生的因果!你做了什么,伯伯不过问,但你要想活得久些,日后便离那丫头远点,莫要再往来了。”   因果?   裴景琛听他说完,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恍惚,他喉头滚动,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眸中神色,只低声答了句:“嗯。”   老者见他应下,长舒一口气,匆匆离开。   院中很快恢复一片寂静,屋外不知何时落了一场雨,这场雨来得悄无声息,都道春雨贵如油,又落在三月,于天下百姓无疑是一件好事。   本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因着这极端的寂静,滴滴嗒嗒的声音也落在了榻上的青年的耳朵里,青年闭目听着雨珠同院中的草木碰撞的声音,慌乱的心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良久,他看向沉默地站在一边的成均,轻声道:“这次查到的事情,同我详细说说吧。”   ——   三月的春雨不大,却淅淅沥沥,没有要停的趋势。   亥时已过半,积樵街的礼部尚书府还亮着灯,府中却无半点喜气。   秋棠捏着帕子又给榻上的少女擦拭了身子,这才一个晌午,姑娘又出了层虚汗,分明已经盖上了厚锦被,她身上却冷得厉害,瑟瑟发抖。   少女眉头紧蹙,不知梦到了什么,神情十分痛苦。只是她睡觉从来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哪怕秋棠仔仔细细地守着,也只是听见两句蚊蝇似的呓语。   梦中,秦姝意骤然坠落,只来得及握紧手中的灯,裴景琛临走时朝她这个方向说的话,瞬间从脑海中断裂,回想时竟是一个字都没有印象。   她宛如一片随风飘落的白纸,只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四周亦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余下手中灯那一点微弱的亮光。   再睁眼时,竟是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临安皇宫。   秦姝意看着四周熟悉的建筑,本想离开此处,可是周围彷佛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屏障,无论她怎么走,都是在这片地方打转。   面前倒是有一个装潢华丽的宫门,上书“漪兰殿。”   正是前世那位婆母的居所。   秦姝意上辈子一心嫁给萧承豫,彼时自然满是旖旎心思、孩子心性,哪怕这位婆母的身份只是个江南歌女,她也尽心侍奉,无不敬重。   奈何这位宁婕妤虽对她未曾有言语上的刁难,但态度却是十分倨傲冷淡。   时间久了,秦姝意渐渐也没了巴结讨好的心思,好在二人俱是井水不犯河水,来往也不多。   只有一点,秦姝意虽历经两世,心中却依旧疑惑,那就是宁婕妤对卢月婉的偏宠。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宁婕妤天性清冷漠然,可是后来看到她对卢月婉的态度后,方知她只是对自己颇有微词。   卢月婉不过是一个侧妃,却胆大包天,谋害皇嗣,本应送去大理寺问罪,可偏偏这位淡漠的宁婕妤出面保全,将这件事不着痕迹地压了下去。   秦姝意百思不得其解,若说宁婕妤同情卢月婉身世低微,这理由也是站不住脚的。可是她宁愿不要嫡孙,也要保全一个侧妃,这做法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既离不开此地,不如进去看个究竟。   秦姝意打定主意后,将漪兰殿内四周打量了一圈,分明是四品妃嫔的宫室,内里的宫人却寥寥无几,俱低着头沉默做事,完全看不到闯入宫殿的秦姝意。   正对宫门的殿门亦是敞开着,少女走近才发现这偌大的漪兰殿中没人,可正当她要离开时,却突然听见了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   少女循声走了两步,又顿步去看,这才发现殿内辟出了一间小室。   衣料摩挲一阵,又恢复宁静。   秦姝意没再上前,只寻了个好角度,站在屏风旁看着里面人的动作。   小室中放置着一张紫檀木桌,桌上正中央摆着一尊慈悲肃穆的琉璃菩萨像,左边放了一只和田白玉净水瓶,右边的翡翠三足香炉里露出袅袅檀香,菩萨前摆着三盘果脯,一派肃穆。   背对着她的宁婕妤穿着一身银白菊花青领褙子,一头青丝挽起,只插了朵素白堆纱绢花,一身打扮十分素净雅致。   她虔诚地叩首,上香。   如此三拜之后,女子仿佛才平静下来。   而后一身素白的宁婕妤拆下头上的那朵绢花,首饰的尖端俨然是一把钥匙,女子动作轻缓地打开木桌下面毫不起眼的柜子。   看着她拿出来的东西,秦姝意不禁心中一骇,侧过身去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那是两个无字牌位。   宁婕妤竟敢在皇宫之内公然祭奠亡魂。   秦姝意的心跳速度不断加快。   以往她也知道这位婆母是极为重视礼佛的,心性沉稳,为人最是虔诚,如今才晓得,她重视的哪里是什么礼佛?   她真正重视的,恐怕是那两个牌位。   宁婕妤似乎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她直接将两个无字牌位放在菩萨像前,又重新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   待这些都做好后,她又俯身跪在蒲团上,姿态十分虔诚恭谨,低声道:“愿列祖列宗诸位英魂,保佑我儿事事常顺,荣登大宝。”   秦姝意冷眼看着她倾身跪拜,又许下这样的愿望,心中忍不住轻嗤。倒也难怪他们是母子,如今一看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俱是披着一层良善皮子的狠角色。   若论礼,萧承豫非嫡;若论悌,萧承豫非长。自大周开朝以来,还没有嫡子长子都活着,庶次子却要越位继承的道理。   便是当朝这位圣人,虽亦有当年那场伏尸百万宫变在先,但彼时天下动荡,宗室子嗣又无一人比得上这位六皇子,故而当今陛下登基也能算得上名正言顺。   宁婕妤区区一个江南出来的歌女,一朝得陛下垂青,入宫做了妃嫔,育有一子。   她的人生已然能称得上是荣华富贵、不可尽数了,又何必非争这皇位?   秦姝意看着佛堂中的宁婕妤将桌上的两个无字牌位收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感觉有东西蹭了蹭自己的裙角。   她低头去看,和那东西墨石般的曈眸一撞,心头不由一跳,连忙后退一步。   宁婕妤素来柔和的眼眸里带上一丝狠厉,低声斥道:“谁在那!”   殿内一片寂静,秦姝意的手还有些抖,她离屏风远了些,那只通体黝黑的猫似乎再也看不见她,只发出叫声。   “喵。”   宁婕妤握着绢花钗的手骤然放松,将绢花随手插在发上,这才抱起黑猫,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脊背,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脏东西,原是你啊。”   秦姝意看见这一主一猫相处甚是宁静祥和的一幕,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只觉得浑身发冷,抖得厉害。   她想起来了,赏花宴上那只性灵的狸奴,原来是漪兰殿宁婕妤的爱宠。   初时还疑惑,分明是郑淑妃大费周章办的赏花宴,怎么最后出手救人的却成了三皇子萧承豫。   原来,这是一场早就谋划好的局。   桓王母子都是直肠子,心思简单,却不知辛辛苦苦办了场赏花宴,自家还未相看,便被这一只狸奴搅乱,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宴上均是各家贵女,无论落水的是谁,都注定和萧承豫脱不开关系了。  宁婕妤这番还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自家儿子找了个姻缘助力。   秦姝意想的越深,身体越凉。   前世落水的是她,对这个救命恩人一见倾心,非君不嫁,这才闹出了日后那些令人悲痛的事。   今生落水的是姜三姑娘,她未曾喜欢上这位三皇子,可是这救人一事却始终是一个由头,高宗亦是借此名正言顺地给二人赐了婚。   赏花宴突发落水一事,众人都慌乱不堪,哪里会注意一只猫的行踪?自然也就没人知道,这深宫里还藏着这样一个搅弄风云的人物。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随便找一个无辜的女子,给萧承豫的称帝一事铺路。   秦姝意勉强提着手中的灯,喉咙里却升上一股难以抑制的作呕冲动,心中对萧承豫仅存的最后一点点情谊消失殆尽。   原以为这人总存有一丁点善意,毕竟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没有见死不救。   原来这都是算计好了的,从始至终,蠢得只有她一个,只有她愚蠢地信过那所谓的“真心。”   恨,彻骨的恨意。   少女的喉咙里涌上一股甜腥味,她心中愤懑难平,猛地吐出两口血。   眼前一黑,复又一亮,灵台恍恍惚惚,她隐约听见耳边有人焦急地唤道:“小姐!小姐!”   秦姝意勉力睁开双眼,原先失重的感觉渐渐消散,浑身的力气也在慢慢聚拢,她转头看向榻边的秋棠,骤然回神。   方才的两场梦,结束了。   现下,才是现实。   门“咯吱”一声轻响,梳着双丫髻的春桃端了热水进屋,正与床上的少女四目相对,手中的水盆掉在地上,“吭啷”一声。   洒了水,春桃这才回过神,乌青眼圈中涌上泪水,激动地开口。   “小姐醒了!奴婢,奴婢这就去找叶老先生来,老先生在偏厅等了小姐许久了!” 第45章   言罢, 春桃抹了把泪,连地上的水盆都抛在了脑后,转身向偏厅跑去。   秦姝意见她这样激动,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口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她刚醒过来, 嗓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   秋棠闻言, 先给她倒了杯温水,又将榻上的少女扶了起来, 方解释道:“小姐晕了半月有余了。”   半月?温水呛到了嗓子,秦姝意重重地咳起来,好不容易平复心中的惊异, 问道:“已经三月了么?”   秋棠正给她拍背顺气,看着自家小姐苍白的面庞,动作愈发轻柔, 话也说得更温和。   “小姐莫担心, 这半个月您全当睡了一觉, 如今醒过来便是顶顶好的事了。”   秦姝意嗓子干哑,又喝了一口水, 温水润入肺脾, 五脏六腑仿佛淌过一道暖流。   她这才回过神, 淡淡地问:“那我晕过去后, 上林苑可发生了旁的事?”   秋棠接过茶杯, 蹙眉思索, 斟酌着开口道:“听说恒国公世子吐了好多血,早您半刻昏了过去, 如今半个月了,国公府那边也是什么信都没有。”   “什么?”秦姝意抬眸, 怔愣地望着秋棠,声调也高了些,“他怎么会……”   “他同你一样,入了魇。”   推门而来的是一道苍老有力的声音。   秦姝意循声看去,来者正是背着药箱的叶老大夫,多日不见,老者不复往日潇洒,眉眼之间多了几分疲态。   她下意识问:“叶伯伯,何为入魇?”   叶湛照例烤针,背对着少女答道:“无端之梦,是为魇;命数纠葛的活人以血为祭,心绪相通便是入生魇。”   秦姝意沉默。   若是按这个说法,自重生以来,她做的这些梦都是魇;她和裴景琛在林中确实双双挂了伤,鲜血相融亦不算什么奇事。   只是,命数纠葛一说实在有些勉强,心绪相通更说不上,在林中他们便分头行事,再未见过面,哪里来的因果纠缠?   何况,他明明有心上人。   那姑娘也在临安。   他为了一个姑娘,甚至千里迢迢返京。   这样深厚的情谊,秦姝意闷闷地想,她只是个夹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合作盟友,与裴景琛更无任何干系。   只是,当叶老大夫给她扎针排瘀血时,她脑中那些奇怪的想法暂时搁浅,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叶伯伯,世子他现在……”   少女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去关心另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人,一番话说得十分没底气,神情有些不自然,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   老者耐心地收着她胳膊上的银针,却没有开口接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等她继续说。   秦姝意见状,只好狠狠心,一鼓作气问道:“叶伯,世子他怎么样了?他出魇了吗?”   正收拾着药箱的老大夫闻言看向她,少女面上的关切不似作假,眸子里还盛着不加掩饰的紧张,比他上次来尚书府时的生机要更盛些。   这丫头有了几分鲜活气。   叶老语重心长地说:“他问了一模一样的话。”   秦姝意先是一怔,眸中闪过震惊,很快反应过来老者的话,樱唇微启,话就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她只道:“殿下无事便好。”   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提起药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不忍。   经此一劫,这丫头的态度倒也有些变化。   不似最初那般无情,只是这次的生魇并非寻常小事,他已经嘱咐过世子,想必这二人的缘分已尽。   日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叶老临走之前,还是没忍住,看着纤秀苍白的少女,温声说道:“秦丫头,往后这一辈子还长着,人只活这一世,且往前看吧。”   叶湛本意是劝她同裴景琛缘尽。   可秦姝意目光发散,显然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仿佛又回到去年的广济寺,玄空大师站在古柏下规劝她,莫要为往事所困。   可是每入一魇,她的仇恨都会更深更具体。那些往事,是不可控的噩梦,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烙印。   她忘不掉,也走不出。  只能勉力支撑着这副残破的躯体,一步步地踩着刀尖前行,支撑着她的,正是所有人都劝她放下的仇恨。   叶老见她久久不说话,也不再等,径自推门离开。   秦姝意看向守在身边的春桃和秋棠,神情十分疲惫,露出几分颓意,沉声道:“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春桃面露忧色,正要辩驳两句,却被一旁的秋棠拉住,只好熄了外间的蜡烛。   秋棠强忍住心中的忧虑,又点上一根安神香,方道:“小姐大病初愈,是该好好歇歇的,老爷和夫人那边奴婢去说,小姐放心。”   少女合上双眼,点了点头。   门被关上,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只余内间几盏幽幽的烛光,照亮她净白的侧脸。   秦姝意漂亮的下巴放在膝头,静静地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一片空茫。   纤长浓密的睫毛宛如蝶翼,她的眼前却浮现出梦境中的一幕幕往事,宛如走马观花。   一会是那只黑色狸奴扑来的矫健身影;一会是在佛堂中祭奠无字牌位的宁婕妤;一会是萧承豫安慰她“孩子会再有的”……   还有,夕阳下端坐马上的青年身影,朝着她的方向说出的那句话。   从前的桩桩件件,宛如无意被风吹乱的书页,一张张在她眼前掀开。   少女的眼中不自觉地流出泪水。   --   次日,骤雨初晴,天光大亮。   春桃起了个大早,端了水来侍候小姐梳妆打扮,却见葳蕤院中一个拿着剪刀裁芽削枝的窈窕身影。   少女穿着一身豆绿色滚边杭绸锦裙,简单地挽了个螺髻,穿梭于院中草木之间,宛如一节出挑的翠绿竹枝,愈发显得清姿卓绝。   春桃这次再是吃惊,也端牢了手中的银盆,忙道:“小姐,您这才刚好,怎么能出来?吹风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秦姝意看向站在廊上催促的春桃,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剪刀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才道:“不出来吹吹,只怕脑子都要生锈了。”   春桃嗔怪地看她一眼,嘴里嘟囔着:“小姐哪次都说自己没事,可是这回昏了半个月,府里可是闹翻了天。莫说老爷、夫人和大公子,便是我和秋棠姐姐,都整日担心得睡不着觉。”   她说着说着,愈发委屈,小姐总这样!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偏她还从不将此放在心上。   眼看这小丫头又要落泪,秦姝意连忙劝道:“好好好,我记住了!日后绝不会再如这次一般,以后咱们连府门都不出了,可好?”   “小姐!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春桃忙出口解释,又看到自家小姐那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一时语结,扁扁嘴破涕为笑。   秦姝意见她心情平复,这才轻柔地拍了拍春桃的手背,安慰道:“放心,以后不会再让你们为我担忧了。”   言罢她又岔开话题道:“一晚上了,还没去见父亲母亲和兄长呢。”   少女说完朝着一旁的小侍女眨了眨眼,揶揄地笑道:“饭还没吃,我都饿了呢。”   秦姝意还没走到偏厅,里面的秦夫人却好像跟女儿有着心灵感应,从屋里走出来时正对上长廊那头的秦姝意。   秦夫人亦是瘦了一圈,看上去十分疲惫,见到女儿,忙将人拉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她确实无碍,这才勉强放心。   秦夫人拿帕子试了试泪,温柔的眸中尽是心疼,连声叹气。   秦姝意挽住母亲的胳膊,笑道:“娘亲,有叶神医坐诊,您就不用担心了。女儿只当歇了半个月,现下都好全了。”   耳边响起女儿如银铃般清脆欢快的声音,秦夫人甚至觉得有些恍惚。今年春猎适逢她身子不适,没能参加,岂料竟出了这许多祸事。   这半个月她日日看着女儿的病容,担惊受怕,身子骨也渐渐地垮了下去。   昨日夜里直到秋棠那丫头来报平安,这才算是终于睡了一个囫囵觉。   秦夫人抚上女儿削瘦的手,温声道:“去见见你爹爹和哥哥,尤其是你哥哥,这些日子都快将自己逼成杏林大夫了。”   秦姝意看见站在一边的秦渊时,心中却不由得一颤。   这才半个月,青年哪里还有之前那翩翩儒生的优雅风姿,颌下已冒出淡青的胡须,唯有一双眼略有神采。   主座上的秦尚书看上去亦是十分憔悴。   秦渊先对她笑了一笑,什么都没有问,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只轻声招呼道:“饿了吧?快过来吃饭。”   秦姝意心中酸涩难言,眼眶一热,强忍住那股想要流泪的冲动,看了看父亲和哥哥,点了点头。   “饿了,早就饿了。”   少女快步上前,看着桌上一溜精心准备的饭菜,眼睛眨了眨,不露痕迹地擦掉眼角的泪。   她又看向一旁的秦夫人,夸赞道:“女儿一尝便知,这是娘亲做的呢。”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着饭,默契地没有提起这次春猎在上林苑发生的一干事宜。   饭后,秦姝意看着匆匆离开的秦尚书,疑惑地问道:“如今既非科举时节,亦不用祭祀宗庙,更无外宾来访,父亲怎的比往日还要忙些?”   秦夫人亦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突然想到女儿此番刚醒过来,兴许是还不知道那件事,便解释道:“你父亲操持的是今朝太子殿下的册封典礼,自然是要比平日忙些。”   “什么?”秦姝意脑中的弦骤然绷紧,忙问道:“陛下竟立储了?是哪位王爷?”   难道在她和裴景琛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萧承豫又得了什么机缘,直接册封皇太子不成?   可他现在身后不过只有一个被拔去利齿的姜家,孤家寡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正在秦姝意惊疑不定之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还不曾封王,是中宫的五皇子。”   秦渊走上前,对秦夫人拱手道:“妹妹刚醒,她昏迷后猎场还发生了很多事,我需得同妹妹一一讲起,便不在此叨扰母亲了。”   秦夫人见兄妹俩有话要说,也点头应道:“那是自然,只是要注意着,如今你妹妹刚醒,莫要让她费心思量。”   秦渊自然应是。   --   兄妹二人来到松涛苑,秦渊遣退所有小厮婢女后,才带妹妹来到书房。   书房正中的牌匾题着“海晏河清”四个大字,房中墙壁上悬挂着书画若干,俱是大家手笔。   入目便是一张黑漆彭牙四方桌,余下四把待客的紫檀扶手椅,红木香案上的博山炉里还燃着上好的沉水香。   待院中一点动静也无,秦渊这才安下心来,闭紧门窗,低声同秦姝意讲起这次在上林苑发生的立储一事。   无人能揣测圣意,那几个在场的驯兽官员亦是不敢乱嚼舌根,只道这立储和拟旨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虽听上去仓促了些,可今上的态度却是十分坚决的。   秦姝意听完,轻叹一口气。   从前对立储避之不及,前世更是因为担心这位嫡子逼宫,狠心将其赶往偏远贫瘠的岭南。   本该是国祚储君的五皇子,偏偏落得个那样的凄惨结局,连母后和妹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今生却因着裴皇后这一挡刀救驾,摇身一变,成了东宫太子,这样的福报,想必五皇子本人也不想要。   高宗此举,无论他的真实想法如何,落在众人眼里也无非是愧疚罢了。   五皇子于情于理都是储君的最佳人选,是众望所归,此番只是有了一个更为令人信服的受封理由。   秦姝意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大周开朝以来,这还是第一个子凭母贵的人。   不过幸好,入主东宫的不是萧承豫。   上辈子五皇子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储君,萧承豫尚且要对他万般防备,唯恐被他反将一军。   如今五皇子是四海皆知的皇太子,任他萧承豫日后再如何想搬弄阴损招数,也要掂量掂量悠悠众口,更要千方百计地师出有名。   否则,他便是弑君的逆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逆不道之徒。   秦姝意想到这儿,只觉得心中积攒了许久的郁气骤然消散,她眉目舒展,亦是畅快了许多。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哥哥,青年却是一脸愁容,似乎有话要同她说,神情有些纠结。   秦姝意心中疑惑,五皇子品行高洁、光风霁月,他被立为储君,于尚书府、于天下皆是一桩大喜事。   兄长能够追随明主,开创一番大事业,应当壮志满怀才是,现在为何这般失魂落魄?   左思右想猜不到出了什么事,她干脆直接开口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没告诉我?” 第46章   秦渊眉头紧皱, 思虑良久方道:“京中,确实是出了件大事,于你更是不利。”   秦姝意双眸沉静, 并不接话,心里却没有丝毫放松, 她绞着手中的素白帕子, 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可我只是一个闺阁女子。”   “正是因为你如今待字闺中,才有可能吃这种暗亏。”青年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隐隐露出几分怒意。   秦姝意垂眸。   哥哥这番话说的已是十分直白,用来威胁一个姑娘的东西,思来想去也只有姻缘了。   少女语调略低, 问道:“是谁?”   秦渊深呼吸,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言简意赅地解释。   “前些日子太尉府放出消息, 说是府里的三姑娘病后受惊, 惶惶不可终日, 醒后如同魔怔一般,非要去三清观, 如今头发都剪了一半。”   秦姝意冷不丁地打断道:“春猎前还好好的, 怎么会突然想要遁入空门?莫不是有人在背后唆使吧!”   秦渊深深地看她一眼, 叹了口气。   “就算如你所说, 真有人唆使又能如何?如今这姜三小姐已然成了半个四大皆空的人, 还能把她绑到诏狱, 严刑拷打一番么?”   他语音微顿,又道:“再说了, 如今储君刚定下,正是多事之秋。姜家扔出这个女儿, 也不过是落个过河拆桥的恶名,陛下担心这姜家再同太子扯上关系,自然也同意姜家的恳求。”   “哥哥也觉得是姜家贪图荣华富贵、意欲投诚储君才千方百计地悔婚么?”秦姝意直直地看着身旁的人,语调咄咄逼人。   秦渊一怔,郑重道:“若是我与旁人想法相同,便不会将你叫过来,特地与你叮嘱这些事。”   秦大公子初入京时便以早慧之名轰动京城,虽一心苦读,甚少参与往来应酬之事,可是那一副看人的本事却从未有过差错。   譬如在京城素有贤名的穆王,他初见时便觉得这人心思深沉,不像是个只会唱和诗歌的闲散王爷。   如今太尉府突然冒出了这桩事,他下意识地把退婚同刚开府的穆王联系起来,兼之上次三皇子又对妹妹态度颇为暧昧,他自然揣着最糟糕的猜测。   事实上,秦姝意与他的想法如出一辙。   少女手中的帕子越绞越紧,心中却骤然发冷,这姜家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挑在刚定下储君人选的时候闹出这么一个笑话,也不怕遭人耻笑。   萧承豫与其母宁婕妤俱是阴狠之人,若此事真是伙同姜太尉出的主意,必然还留有后招。   他们只会果断牺牲手边这个苟延残喘的太尉府,去换取一个当下对自己更有利的助推。   真正过河拆桥、弃卒保帅的,另有其人。   秦渊面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以为她没想通,故而直白地解释道:“临安当今的世家中,盘桓京城多年的权贵自然是不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同夺嫡无望的穆王扯上关系。”   “但我们却是半道入京的人家,倘若我真的中了榜,那尚书府便是炙手可热的当朝新贵。上次春猎时,我瞧着那穆王对你,就颇为留意。”   秦姝意听哥哥说完萧承豫对她有意的话,只觉得早起吃的饭都要呕了出来。除了萧承豫,她还真没见第二个人能把利欲熏心同真情实意联系起来。   她心中腹谤着,脑海中又骤然想起另一道身影,若真要对比,也只有那人的一腔真心能算得上纯粹。   毕竟,他可是为了心上人,能风尘仆仆跋涉两千里路却毫无怨言的恒国公世子。  秦姝意心中又开始泛上些郁闷,连方才对萧承豫的怒气,都被这股子突如其来的酸劲儿冲散了不少。   她郁郁不平道:“我只觉得这穆王让无辜的姜三姑娘来承担流言蜚语,实在是无耻至极,我此生更不会与这等小人为伍。”  话音刚落,她又冷声补充道:“再说了,哥哥心里难道不清楚?这位三殿下是在意我么?他分明是看上了你与爹爹的前程忠心。”   秦姝意看向一旁注视着她的哥哥,语调清脆,“我绝不会顺了他的意,更不甘心再做他的筏子!”   秦渊被她冰冷的眸光一震,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个“再”字,心中更肯定妹妹性子刚烈,定是不喜欢城府颇深的三皇子,才这般决绝。   他也坐了下来,与少女平视,一脸严肃地承诺:“秦府上下百人,没有一个会想让你以身相搏。你生来又不是一个物件,也不应任人磋磨。”   秦姝意听哥哥的话音,自然明白他不会让自己嫁进穆王府,父兄和娘亲便是豁出命去,也要保下她。   她将临安里里外外的世家都细细思量了一遍,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礼部尚书府也能称一句“清流门第,簪缨之家。”   如今秋试在即,储君刚定,今年的进士便如那过江之鲤。上位者希冀天下之才得入彀中,读书人又何尝不是想要借此在京城站稳脚跟。   普天之下权势最盛者,无非天子。   依着宁婕妤那个宁愿无视宫规,私底下祭奠亡魂,也要祈求儿子能承继大统的性子,豁出脸面去求高宗重新赐婚,也算不上什么出格的事。   只是若真的走到那一步,赐婚的旨意下来,一切便已成定局,不可更改的死局。   秦姝意心中清楚,此时无论哥哥如何斩钉截铁地保证,都是因为路还没走绝,前方尚能行。   可是一旦高宗赐婚,那就不一样了。   她已经见识过萧承豫母子的手段,更明白父兄不愿尚书府也担上一个趋炎附势的莫须有罪名。   将这些都抛去,就算是她,也断然不会像姜蓉那样匆忙遁入空门,将家族抛之脑后。   她大仇未报,六根怎么可能清净?   秦姝意垂睫敛目,掩饰着眸中的思量,斟酌着问道:“哥哥,若是宁婕妤和穆王求到了御前,陛下心软赐婚了,又当如何?”   秦渊毫不犹豫地斥道:“这世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能到陛下面前诉苦诉冤不成?他们若是敢咄咄相逼,我便一纸诉状去敲顺天府的登闻鼓!横竖不能叫你受委屈!”   秦姝意摇头,“哥哥糊涂了。”   “乌鸦反哺、舐犊情深。宁婕妤为了三皇子,无论在御前怎么求情落泪,传出去也只不过是丢些脸面,宫人听了还要感叹其母子情深,这做母亲的实在是不易。”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坐在身边的哥哥,目光又落在他颌下的青色短须上,叹了口气。   “可是哥哥敲了登闻鼓,便是将一桩莫须有的事挑明放在了明面上,最后还要落得个乖戾独断的恶名,实在不值。”   秦渊听她说完,心里一急,皱眉反驳。   “这哪里能算莫须有的事呢?若我没见过那三皇子对你的模样也便罢了,可我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分明就是冲着咱们家来的。他那日还同我说,你像他的故交。”   “妹妹你自己听听,这像什么话!彼时他前面还挡着个准王妃,尚且如此口无遮拦,如今孤家寡人一身轻,自然是要来巴望着你的啊!”   秦姝意的注意力却停在了“故交”二字上,心中嫌弃的意味更加浓重。   这人竟也好意思觉得他们是故交?谁家故交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那些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事情来?真是无耻。  她冷哼一声,拉长了声音说道:“确实是故交。”随后不等秦渊反应过来,径自追问:“哥哥,若是陛下没有立储,我嫁给了三皇子,你会如何?”   秦渊一怔,旋即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喜欢他?依我看,穆王一身清名还不如裴世子这样的纨绔子弟值得托付。”   秦姝意听到哥哥提出裴景琛可堪托付的评价后,心中先是冒出点紧张,而后那股奇异的慌乱感顷刻散去,不置一词。   像一只被无意踩中尾巴的猫。   秦渊见她面容凛然,眸光灼灼,便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在等一个回答。   他思索片刻,沉声道:“朝中无太子,必会党派纷争不断。若是你成了三皇子妃,那秦家便是默认的三皇子一党。”   “若真有那么一天,既然已经被动划分了阵营,我自会追随三皇子,但不是为了助他成就大业,而是为了护你周全。”   秦姝意鼻腔一酸。   前世她日日担心萧承豫会厌弃她,出阁后时常警示自己要做最完美的三皇子妃,更担心萧承豫会因她被高宗训斥结党营私,故而与母家往来甚少。   她恍然想起一件事,待嫁的半个月前,哥哥曾问过她,嫁给三皇子是否出于真心?是否欢喜?   她道:“心甘情愿,九死不悔。”   那时的哥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劝道:“一桩姻缘,若是女子用情至深,男子却若即若离,那痴情的姑娘是要吃亏的。”   秦姝意不设心防,笑靥如花,信誓旦旦地反驳道:“常言说真心换真心,哥哥,他也是爱我的,只是从不显露于人前罢了。”   自此秦渊再也没劝过她,日后也甚少同她见面。直到高中状元后,不知为何推了高宗蓄意提拔的差事,甘心入王府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幕僚。   时隔两世,秦姝意恍然大悟,原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哥哥从那时便知晓,萧承豫对她,于情于义皆有所保留。   可终究是心疼妹妹,加上当时朝中形势纷乱,只有亲手将人微言轻的三皇子扶持起来,彼时与他夫妇一体的秦姝意才能平安。   秦姝意想通这一切后,暗暗调整着呼吸,突然觉得一直憋闷的心思也豁然开朗。   假如终究只是假如。   现在储君已定,尚书府也是太子党,就算萧承豫真的利用皇权相逼,娶了她,又有何益?   大局面前,从来没有亲疏;饱经圣贤书多年教导的儒生做官,更是如此。   何况,萧承豫怎么就敢保证,只凭着宁婕妤在承乾宫前掉几滴眼泪,他就一定能娶到尚书府的嫡女呢?   他未免将这一切想得太容易了些。   欲攀高楼者,就要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而那想要空手捕鱼的,也要做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准备。   见眼前的妹妹神情从容淡定,胸有成竹,秦渊却有些疑惑,忙问道:“姝儿,难道你真的要嫁给穆王不成?”   少女只答:“我不能嫁,也不会嫁。”   “那,”秦渊狐疑地看着她,心头的疑惑愈演愈烈,又说:“那你为何又问我,等你嫁给三皇子之后当如何自处。”   秦姝意莞尔一笑,“我说出最坏的可能,想听一听哥哥的打算,听完哥哥的话后,我心中更笃定这穆王并非良配。”   “那你先前又将此事说的这般可怕?还斥责哥哥为你拦下婚事,是急糊涂了?”秦渊还记挂着方才被妹妹责备,语调不悦。   少女颊边又扬起一个浅浅的梨涡,闻言轻声道:“一码归一码,这婚事自然是要挡的。不然真等陛下赐了婚,哥哥就算是去敲登闻鼓也没用了。”   “以往都是小打小闹,现在是正事在前,父亲母亲尚且忧思难眠,你这丫头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秦渊半信半疑地看着笑盈盈的姑娘。   秦姝意脸上的笑愈发清浅,脑中又闪过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以及她同那人在这些日子里相处的每一幕。   如今半载过去,不知不觉间,竟也同他有了许多次关乎生死的交易,依着那人的脾气性情,倘若有事相求,他定然不会推诿。   少女眸光坚定笃绝,她轻声道:“我若是闺阁小姐,萧承豫自然百般求娶;可我若是朝廷命妇,已嫁作人/妻呢?” 第47章   秦渊先是一怔, 不可思议地看着少女,良久才憋出一句,“你!”   秦姝意收起笑容, 十分严肃地回答道:“他再不济,也是皇子。先朝的天水郡赵家, 那样烈火烹油的权势, 最后还不是全族覆灭?”   她站起身,语气淡漠, “臣属若是让皇室宗亲下不来台,便是居心叵测,在朝中更会被结怨的同僚捏造谣言, 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少女转过头,俯视还坐着的哥哥,轻声道:“可若是我先他一步, 同各方面都胜他许多的人结亲, 就算宁婕妤跪死在宫城, 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秦渊的眉头一跳,垂眸反驳道:“这怎么行!姝儿你切莫慌乱, 哥哥定会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 事情肯定还有别的转机......”   秦姝意无奈地露出一抹笑, 语调斩钉截铁, “既然已入穷巷, 前狼后虎, 我们便要审时度势,学会借旁人的力脱困。这是对所有人来说损失最小的办法。”   秦渊猛地起身, 按住少女削薄的双肩,责备道:“损失最小, 就是拿你的姻缘做赔吗?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可是妹妹,你真的想好想嫁的人了么?”   青年越说越气,觑着妹妹的神情,又怀疑道:“穆王如今也是个有正经封号的宗亲王爷,当朝能胜他许多的青年才俊屈指可数,你口中的盟友,莫不是杜撰的吧?”   他原本就在气头上,经这么一通没头没尾的分析,更觉得让自己猜中了,妹妹或许本来就没什么破局的好办法,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让家人安心。   秦姝意心下喟叹,“哥哥,你认得他。”   “你自己说临安能有几个敢公然对擂皇子的人?我还认得?我去哪找......”青年语速飞快,话还没说完却猛然止住。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昳丽的面孔,含笑的丹凤眼,性情桀骜张扬。   以那人的家世,别说只是一个三皇子,就算是外祖担任太傅的桓王来了,也要让他三分。   京城世家高门遍地走,他却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秦渊的太阳穴隐隐发胀,被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早在上元节那日,他就觉得这裴世子和自家妹妹的相处怪怪的。分明是初见,两家往来也很少,怎么这两人却那么有默契?相处起来熟稔轻松。   从那之后他就留了个心眼,出门但凡见到国公府的车马,一律避让,加上这位裴世子的名声属实是不怎么样,秦大公子更是非常不悦。   直到春猎时,真真切切地跟裴景琛共事,方知从前那些恶名不过是以讹传讹。   况且世子知道妹妹出了事后,舍命相救,这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   可是,秦渊只觉得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哪怕找到了解决方法,心中亦是闷闷不乐。   兜兜转转,妹妹竟还是属意裴世子。   他千般防万般防,这真是从未预想过的结果。   秦大公子揉了揉太阳穴,好在世子不是那种善于伪装、无情无义之人,看他对妹妹关心则乱的态度,这桩上赶着的姻缘或许也能算得上一件好事。   还没等他缓过神,秦姝意又道:“哥哥,你需得再帮我一个忙。”   生怕这个妹妹又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秦渊深吸两口气,方斟酌着问道:“需要哥哥做什么?”   秦姝意失笑,无奈地说:“哥哥帮我给恒国公府递封帖子,亲自交到世子手上吧。”   秦渊双眼倏然瞪圆,连着那略微上挑的桃花眼中都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他只觉得被人无端噎了一口,震惊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同他现在还未成婚!”   当朝哪里有未婚男女互送书信的事?妹妹这一出,可不就成上赶着互诉衷肠了吗?这怎么行,要送,也该是裴世子来见妹妹。   然而秦大公子显然忘了一件事,此时裴景琛尚且在府里养伤,穆王退婚一事以及秦姝意的打算,他都是不知道的。   秦姝意也不过是想要送封信,挑明这件事,也是提前询问他的意见。   若他不愿意掺和进这趟浑水里,这姑娘也没有强嫁的道理。   静了片刻,终于想通了这一切的秦大公子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似乎打定了主意,应道:“好,我替你送。”   ——   兴许是托了那半月昏迷的福,醒了这才不过几日,裴景琛的伤已经好了大半,面色沉静,薄唇红润,没有丝毫病态。   他这几日没有出府,也是在暗处观看着整个京城的风向。   临安城中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他苏醒的消息,恒国公府如今守得铁桶一般,之前那些来去自如的暗卫现在自然也探不到丝毫消息。   见他今日精神好,兴致高,成均跟他讲的事情也多了些,谁知刚说完太尉府退亲一事,就被一旁的世子挥手打断。   裴景琛不发一言,心思却千回百转。   这两个人的庚帖都交换了,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又突然退婚了?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谁会信?   脑海中蓦然闪过梦里的那场婚礼,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妙,这是一种刻在骨头缝里的直觉。   总觉得这件事每一处都透露着怪异。   成均见他神色冷凝,又继续补充道:“太子殿下昨日传来的消息,说宁婕妤这几日颇不安生。原本去承乾宫堵着陛下,守了好几天不见人影,昨日甚至去了凤仪宫。”   裴景琛依旧沉默。   成均又道:“太子殿下遣宫婢去打听,好不容易才从那群人嘴里撬出几句话,听说宁娘娘是在求陛下做主,另寻闺秀。”   “他寻他的,又与我们何干?”青年冷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无论是和谁家闺秀联姻,五皇子已经是四海皆知的正宗皇储,这些世家怎么甘愿和愈加势弱的穆王上一条船?   “可是太子殿下还说了,”成均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沉声道:“听那位宁娘娘的意思,是想要为三皇子求娶秦尚书的嫡女。”   “什么?”裴景琛闻言一怔,全然没有方才的无所谓,手上青筋若隐若现。   他喃喃道:“怎么是她?”   生魇里的虚幻梦境,竟要成真么?那场噩梦,那场婚礼,那红盖头下的姑娘。   不,不会的。   梦就是梦,他绝不会让噩梦成真。   裴景琛猝然站起,冲着成均吩咐道:“备马,我要去尚书府。”  成均面露担忧,径直伸手拦住面前的世子,劝道:“殿下!您瞒了这么多天,不就是担心走漏风声吗?您如今耐不住气,怎能看清那背后的人?”   裴景琛只冷声道:“让开。”   成均依旧伸着胳膊拦他,试图劝解,“殿下若是实在不放心秦姑娘,属下愿意替您去一趟。”   “不行。”青年想都没想,便果断拒绝,“我要亲自去,亲眼看到她,才能放心。”   成均一急,脑中恍然闪过前几日叶老大夫说过的话,又扬声道:“殿下,叶伯特意嘱咐过,你们如今都入过生魇,以防万一,日后还是要少往来!”   青年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冷意,眸光锐利如刀,笑道:“哦?那又如何?这种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你也信?”   成均自然是不太相信的,尤其二人还都是上阵杀敌的将军,对真刀真枪对战的士兵而言,这种鬼神之说最不能信。   若是军中人人都拜佛求神,单凭着他们这一身罪无可恕的杀孽,来生也是遁入畜牲道。   裴景琛少有这样煞气浓重的时候,自家世子一向是笑着的,如今却活像一个冷面阎王。   成均一时间不敢接话,只低下头。   裴景琛拂开他的胳膊,推门走了出去,可是还没走几步,又撞上一个匆匆跑来竹清阁的小厮。   小厮神色焦急,没注意眼前的人,仓皇之间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裴景琛见状顺手扶了一把,只略略点头便要离开。   “谢谢,谢谢!”小厮先是仔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见无碍这才转头看向搀扶自己的人。   脑中仿佛闪过电光火石的一束亮点,他忙追上去,高声道:“世子,这里有给您的一封信!”   裴景琛脚步未停,心中更是烦乱,只摆手道:“我正有急事要去处理,信等我回来再看。”   小厮匆匆拦住他,语速飞快道:“殿,殿下,送信的是秦大公子,小人瞧着秦公子也急得很。”   迅速说完这一大串,他终于能喘口气,重重地调整着紊乱的呼吸。   青年身体一僵,仿佛刚听清那句话,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疑惑,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是谁送来的信?”   小厮正色道:“是秦家公子亲自……”   他还没说完,又被面前的青年打断,“他人呢?”   小厮一听话音不对,喉头一紧,小声解释。   “我们按您之前吩咐的,来者一律不见。秦公子等了许久也没人,就自己回去了,只留下这封信,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裴景琛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府中的下人,他们都是忠仆,自然是遵从上令,接过那封信,轻声道:“下去吧。”   小厮见他神色又恢复从容,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院子。   成均追了出来,却看见清瘦挺拔的青年立在阳光下,展开那封信,眼中显示一惊,而后耳尖渐渐涨红,神情专注又温柔,读了一遍又一遍。   似乎过了很久,裴景琛才察觉到他的视线,朝着屋子走过来,手中还如获至宝地拿着那封信,唇角微勾。   那信随着青年骨节分明的手在成均面前一晃而过,他的笑声清越,许久没有这般轻松畅快。   只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天气不错,院中的花木也长势甚好,每件事看着都分外顺眼。  那双曈眸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浅浅的琥珀色,宛如一颗上好的玉石,裴景琛往成均肩头一拍,笑道:“我得去换身好看衣裳。” 第48章   成均被他这一拍, 心中更疑惑,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少将军如此欢喜?”   裴景琛嘴角的笑愈发张扬,语调清冽, 得意洋洋,“自然是好事。”   青年似乎觉得只说这一句还不够表现出自己的心情, 又扬声补充道:“还是天大的好事!”   虽然成均一头雾水, 但看他那么高兴,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渐渐松弛, 也笑着附和。   “那就好,但是世子缘何要换衣裳?您姿容俊秀,满京城里, 就算只披个麻布粗衣,殿下照样是万里挑一的潇洒郎君。”   裴景琛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责备道:“你一个在军中整日打打杀杀的粗犷汉子, 懂什么?”   成均挠了挠头, 一时间有些怔愣, 正要辩驳时,青年已关上了门。   被挡在门外的成均陷入了沉默, 世子分明半年前还在西北的风沙里夜袭敌营, 回京没多久竟嫌弃他了。   门“咯吱”一声被人拉开。   裴景琛郑重地打量了一圈站在门外的成均, 一脸严肃地叮嘱:“一会你和我一同出府, 记得也换身正经衣裳, 记住要换身最好的。”   门又被关上。   成均再次沉默, 他扯了扯身上穿的那身玄色窄袖夹袍,腹谤, 这不就挺好的吗?就算打架沾上血也不会显脏,多实用!   但显然这话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谤, 可不能让自家少将军听到,成均心中疑惑得很,方才少将军还怒气冲冲地要去尚书府,可是间隔还不到半盏茶,这人又眉眼飞扬地笑着回来了。   早知他就应当寸步不离,守在少将军身边,好看看他到底是收到了什么好消息,竟高兴成这样。   --   “砰。”   穆王府的偏厅中原本一片寂静,却骤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响。   守在门外的小厮侍女听到这声音,身子瑟瑟发抖,这半个月里,府里不知道摔碎了多少东西。   三皇子心情不佳,整座王府宛如一座停尸的义庄,连带着府里的下人都过得不是安生日子,日日竖着耳朵,提着一颗心做事。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仆从们对视一眼,又默默等了片刻,才有个胆大的小心翼翼推开门。   谁知这木门刚打开一条缝,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冷斥,“滚。”   小厮被这一喝,吓得险些摔在地上,忙应道:“小人,遵,遵命!”   在门外守着的几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恐,下定主意就要往院外走。   刚出院子,迎面撞上一个头带帷帽的女子,那女子通身气势咄咄,身后还跟着两队宫人。   见他们灰溜溜地往外走,温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之前推门的小厮见她虽然气势逼人,但语调柔和,便讨好着回道:“是王爷让我们离开的。”   “哦?”女子的音调缓缓提高,“王爷现在说出来的话不过是气话,你们贪生怕死不要紧,可若是主子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得起么?”   在场的几个仆从当即一跪,忙道:“是,是小人们猪油蒙了心!我们,我们这就回去伺候!”  女子的帷帽被风撩开一个角,露出一张略显英气的脸,远山眉,柳叶眼,相貌端庄。   正是漪兰殿宁婕妤身边的大宫女素音,她语气波澜不惊,“不必回去了。”   她一招手,身后的宫女便走了上来,又吩咐道:“你替我掌罚,叫他们几个长长教训吧。”   宫女姿态恭敬,点头应是。   “素,素音姑姑!您就饶……”他们求饶的这话还没说完,站在一旁的宫女便重重扇了一巴掌,斥道:“姑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被唤作素音姑姑的女子缓缓转身,眼风凌厉,耐心地问道:“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说?”   见了这一幕,哪还有人敢求情,一个个都死死地低着头,生怕啜泣出声。   素音又温声道:“既没什么话,就守好王府,守好这个院子,莫要叫旁人打扰。”   偏厅的门还关着,素音听着屋里没有动静,心中一动,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不是说了么?滚。”屋里传来一道含着怒气的男声,细听还有些沙哑。   素音撩开帷帽,眉尖微蹙,轻声道:“王爷,是奴婢,奴婢有要事禀奏。”   静了许久,门才缓缓打开,萧承豫只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就转身向偏厅走去。   素音摘了帷帽放在桌上,朝着主位的男子恭敬行了一礼,方解释说:“娘娘知道王爷这几日十分气恼,特意派奴婢过来知会您一声,不必忧虑。”   萧承豫气极发笑,盯着站在一边的素音,“母妃得知中宫那位被立为太子,只怕比本王更恨,怎么还会专门让姑姑来开导本王?”   素音的年纪同宁婕妤相仿,二人在深宫中主仆相依为伴十几年,感情十分深厚,故而萧承豫这番话虽说的过分,却并不是真的怀疑素音。   素音对这位王爷真心扶持,并没有将他的气话放在心上,她沉声道:“娘娘说了,立储一事既木已成舟,王爷也不必再耿耿于怀,平白添心事。”   她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咱们虽然没有皇储之位,但若是得了有力的妻族支持,那也只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若您登基,真要写起史书传记,自然是王爷说什么,史官便会记什么。”   “妻族?”萧承豫嘲讽,“姜家?自立了皇储,姜盛惟那只老狐狸便百般推诿,拿姜蓉的病做幌子,退婚都求去了父皇那里,如今庚帖已烧,哪里还有什么婚约妻族?”   “娘娘知道王爷心中郁郁难平,故而这联姻的人家也是特地找的京中新贵,王爷定然满意。”素音眸中隐隐带着一丝期待。   疲惫的男子不自觉地眯了眯眼,冷声道:“哼,母妃竟这样青睐这新贵么?是谁家的?”   “是秦尚书的女儿。娘娘一早看出了您的心思,自打上次在猎场就打定主意,若有可能,一定会为您求娶秦家姑娘。”   萧承豫眼皮一跳,显然是完全没有想到母妃找的人竟会是秦大小姐,他嗓音还有些颤,心中同样惴惴不安。   “尚书府在临安也算得上是清流门第了,父皇现在巴不得给太子铺路,让他坐稳东宫,怎么会同意让秦姑娘做穆王妃?”   素音却十分笃定地答:“王爷猜的不错,圣上对这桩婚事自然否决。但是陛下同娘娘也有二十载的情谊了,不会干看着王爷府中没有正妻,况且陛下虽然不悦,裴皇后却是个心软的,娘娘与她多说上几句,她自然也会在陛下面前开口。”   萧承豫将这些话一一记在了心里,揣摩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连日的打击之下,可算是听到个好消息。   只是他与秦姝意从不往来,秦尚书父子又从不参与平常官场之上的往来应酬。他对秦姝意也是知之甚少,虽有些欢喜,却还是难免生出些惭愧。   若是真喜欢,得知了两方的心意,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求娶;现在却是用这种手段,以皇权相逼,勉强结亲,他心中忐忑。   秦姝意对他的态度从不遮掩,不喜就是不喜,虽只见了他几次面,一开始还客气些,到了后来却愈发明显,连伪装温善都不屑。   萧承豫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上元节玉带桥上那对般配的璧人身影,他就像个暗中的窥伺者,看着秦姝意同旁人欢声笑语。   他又开始觉得太阳穴隐隐发胀,这几日因为高宗突然确定皇储人选,昭告四海,他便心中忐忑不安,更是愤懑难平,已有近半个月没休息好。   他近日总是觉少梦多,夜夜难眠,可好不容易入睡了,却又总会梦到一些奇怪的场景。   梦里依旧是看不见面容的妻子,他正要带兵入宫夺玉玺,虽和妻子因落胎药一事生了嫌隙,但她依旧给自己穿上了铠甲,叮嘱他万事小心。   看着妻子纤细窈窕的身影,他心中一颤,郑重承诺道:“若我归来,尔便为后。”   可惜一切进展顺利、势如破竹之时,母妃却将他叫了过去,让他对着外祖的牌位起誓。   绝不提拔世家,绝不固宠一人。   母妃冷声道:“欲登高位者,必要舍弃诸多累赘,更不能有软肋,否则就算坐上了皇位,也不会安稳。”   他说:“可王妃她不是儿臣的累赘。”   母妃的眼神越来越冰冷,只是站在那两个无字牌位前,上了三炷香,而后缓缓开口。   “好孩子,这点你真应当学学你的皇祖父和父皇,唯有无情,方能做这天下之主,就因为一个女人,你不想成就大业了吗?”   萧承豫跪在蒲团上,最终还是闭上了眼,朝牌位叩拜道:“是,儿臣谨遵母妃教诲。”   一切都是为了成就大业,他筹谋许久,决不能功亏一篑。待他坐稳这江山,一定许她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在梦里,他看见自己最终还是穿上了那身龙袍,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走上了那个期盼许久的帝位。   可是在众人的祝福与恭贺声中,他却隐约听见了一个女子竭力压抑的啜泣声。   是妻子,是妻子斥责他贬妻为妾。   但不止这一句,梦中雷雨轰隆,妻子跪在养心殿外,豆大的雨点淋湿了女子的额发和衣裙,青石砖地上还流淌着鲜红的血。   女子声音凄厉,头一下比一下磕得重。   “臣妾府中上下百条人命,俱是满门忠良,绝不会作出谋逆之事,望陛下明察!”   “臣妾父母年   迈病弱,不堪牢狱之苦,乞求陛下能将臣妾的父母放回府中,另派看守。”   “臣妾的兄长胸有鸿鹄之志,却一心为陛下筹谋思量,统兵调配,后期粮草俱是我兄负责,无一出错,此番是有人要离间陛下与臣妾母族啊!”    这几日,萧承豫睡得少,连梦也是断断续续,一闭眼,耳朵边就仿佛响起了女子凄厉的恳求。   每回想一次,他的心都更加沉重,仿佛那些事真的发生过,他真的做出了这么过分的事。   但是转过头来,他又觉得无可厚非,牺牲一家人来换取皇位江山的稳固,实在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再说了,他从未想过要害妻子,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虽则贬妻为妾,但她应有的荣耀却一样都没少。   欲成大事者,目光自然要放长远些,手段狠戾些、杀鸡儆猴也是意料之中。   诚如母妃所言,唯无情者,方能坐稳这江山。   只是,妻子在梦中喊的那些话,那道纤弱灵秀的身影,府中百人,满门忠良,父兄皆卓尔不群……   萧承豫眉头越拧越紧,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姓名,梦中妻子的面容竟如雨后群山,往日里朦朦胧胧,现在却缓缓掀开面纱。 第49章   面纱后是一张清婉的脸。   女子面庞白皙, 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如弯月的桃花眼,琼鼻樱唇,笑起来眼波流转, 颊边还有一对浅浅的小梨涡,娇俏灵动, 风姿绰约。   萧承豫一眨眼, 眼前的人又换个样子,女子如绸缎般的乌发披散在肩头, 穿着一身素白缎裙,泪盈于睫,眸光却十分怨毒。   妻子的脸愈发清晰, 正是秦姝意。   萧承豫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梦中她会为父兄抱冤,怪不得她那般刚烈不屈, 愿意为了阖府上下不惜豁出自己的命。   不过那只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现在他和秦姝意结亲在即, 若真得了整个尚书府的支持, 他自然会将秦尚书和秦公子奉为座上宾,绝不会做出梦中那等自断左膀右臂的事。   因着这梦时断时续, 又没有什么规律, 所以萧承豫本人也十分疑惑。   为何在梦中, 他会千方百计地灭尚书府满门?于情于理, 这都是他的助力。   若非万不得已, 他怎么可能会杀?   素音见他面上神情不安, 还以为这位主子还有旁的打算,心里自然想到了娘娘的那位外甥女。   那位倒也生得一副好相貌, 最重要的是这才是真正的自家人。   遂笑道;“王爷可是挂念婉姑娘?娘娘思虑的周全,特意嘱咐奴婢告诉王爷, 不必忧心。待您羽翼渐丰,就娶婉姑娘做侧妃,也算是给姨娘一个交代。”   萧承豫听她这提议,却皱了皱眉,下意识反驳,“表妹与本王同宗,本王自然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绝不会叫她受委屈。今日说的这话日后也不要再提了,若是让正妃听到,会不喜。”   素音一怔,仍旧维持着面上和善的笑容,应声答是,心中却是不屑。   王爷是她看着长大的,从来都是杀伐决断,从不会拖泥带水,现在这个状态,可算不上妙。   这秦大小姐究竟给王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让王爷只见过她两次,却屡屡显露关心的姿态,对她念念不忘,甚至压过了婉姑娘。   虽则萧承豫心中依旧对那梦持怀疑态度,但是又隐隐感觉所有的事都在与梦境中的内容相重合,为以防万一,他更不想让卢月婉进王府。   素音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不好在外面呆的太久,起身告退,走之前又叮嘱道:“王爷,事不宜迟,您也该去尚书府走动走动,探探口风。”   看着女子郑重的眼神,萧承豫也觉得此话有理。  此番定亲若是双方都满意,自然最省事不过,也免去许多口舌,况且他也应该问问秦姝意自己的态度。   ——   日薄西山,临安城中的百姓也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有的正收拾摊子回家吃饭,还有的是刚从家里出来,为晚上的夜市做准备。   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从城东驶来,停在鹊桥仙旁的小巷子里。   马车上走下一个俊俏的小郎君,长眉英气,眼若桃花,穿着一身月白色杭绸直裰,乌发用一根羊脂玉簪挽起,远远望去只如一尊掉入凡尘的玉人。   秦姝意送出信后,担心被人看出端倪,特意乔装改扮一番,身边还跟着一个做小厮打扮的春桃。   主仆二人这个时间来鹊桥仙,也有着自己的思量,此时城中热闹却不烦杂,她们早先订好了三楼的包间。   等裴世子来了,同他把其中的事情说清楚,正好能赶在宵禁之前回府。   萧承豫听了素音的建议,也亲自备了礼,却没想到还没到尚书府,就在鹊桥仙门口看到了一身男装打扮的秦姝意。   他心头疑惑,挥手示意随从停下马车,也跟在秦姝意后面走进鹊桥仙。   听着身后不急不徐却渐渐靠近的脚步声,秦姝意心中一沉,她的手缓缓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刀,浑身紧绷。   此处已上了三楼,鹊桥仙的三楼一向是招待贵宾,晚上或许会热闹些。   可是现在客人寥寥无几,身后的人却步步紧逼,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授人以柄。   正当她欲转身逼问时,那人却先开口道:“秦二公子?”   秦姝意蹙眉,身旁的春桃有些慌张地拉住她,二人本就是乔装改扮,显然是担心身份暴露,她安抚地轻拍春桃的手背。   旋即转身道:“原来是萧公子。”   少女笑意浅淡,方才听到那道声音便猜到了是萧承豫,不过他既唤她一句秦二公子,她自然也愿意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替他遮掩皇子身份。   鹊桥仙楼外的人流渐渐增多,一股脑地往楼中涌来,秦姝意听着外面的嘈杂人声,心下惴惴,若是被人认出来她与穆王在众目睽睽之下闲聊,于她更是不利。   萧承豫好以整暇地望着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自觉,反而主动开口。   “今日这鹊桥仙的食客实在是多,萧某在此处等了许久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秦二公子同席?”   恰在此时,往三楼来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多。   秦姝意咬了咬牙,手指狠狠地掐住柔软的手心,冷声道:“萧公子言重了,您所求,秦某无不应之理。”   她虽答应了此事,面上的表情可实在算不上觉得幸运,眸光反而更冷淡。   萧承豫自然也清楚面前的姑娘来这儿,肯定是有旁的事要安排,但眼看着秦姝意对他的态度愈发冷淡,他迟迟放不下心。   什么事还要换身男装、避开世人耳目?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萧承豫也就更想留在这里,看这秦姑娘究竟是在筹谋什么?   等订了亲,换了庚帖,正式拜了天地,那些荒谬的梦境场景才能不在眼前晃。   推开包间的门,秦姝意也没叫小厮上菜,只是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彷佛面前的人不存在。   萧承豫看着她疏冷的面容,内心深处鬼使神差地浮上一丝酸涩,轻声道:“本王亦知此举实属唐突,但是本王现在有一件急事,必须告知秦姑娘。”   “王爷说笑了,您是天潢贵胄,妾无颜高攀。”秦姝意敷衍着应和,语调平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的反应倒也在他意料之中,萧承豫彷佛根本没听出她话里的暗讽,抬头看着站在秦姝意身后的春桃,说道:“下去。”   春桃身子抖了抖,却没动,依旧守着自家小姐。   良久,无聊搅茶的少女神情似有松动,垂眸道:“这可是我朝的三皇子,皇上亲封的穆王,怎能连殿下的令都不听?”   “可......”春桃面露担忧。   “你这丫头担心什么?王爷是正人君子,在外素有贤名,此番也只是想要同我说些紧要事罢了。”秦姝意探究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男子,安抚性地补充道:“好了,你先回马车上等着吧。”  百般催促,春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王爷现在可以说了?”少女端起那杯已经被搅乱的茶,轻啜一口。   萧承豫看着她一派置身事外、毫无兴趣的惫懒模样,脑海中莫名想起另一个人。  那青年也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从不受外物所累,心思浅显却从未栽过跟头。   遇到所有事都是这样淡定,这样让别人看着气恼的淡泊,彷佛一切都尽在掌控,胸有成竹。   以往只有那一个人会露出这样惫懒却让人不可小觑的神态,现在秦姑娘却同他愈发相像,无论是眉目之间的神态还是为人处事的心思,如出一辙。   萧承豫想通这些,心中郁气更浓。   再开口时,声音也略低沉了些,“想必秦姑娘这些天也听说了,姜家主动退亲的事情,本王如今在这临安城里,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所以你就想娶我是么?穆王殿下。”秦姝意彷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眼中几乎要笑出泪,长睫微垂,遮住她眼中的恨意。   萧承豫慌忙解释,“诚如秦姑娘所说,本王确实生出了求娶之意,但是绝不是为了利用秦姑娘。”   秦姝意恍若不在意地将杯中茶水饮尽,顺着他的话问:“哦?那王爷是为了什么呢?”   还不等对面的人回答,她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秦家虽人丁稀薄,但我父是当朝一品尚书,官场沉浮三十余载,清名远扬;我兄是临安才子,经纬之才,山河之志。无论是哪一点,都远胜同王爷定过亲的太尉府。”   她眸中彷佛结着三尺寒冰,话锋一转,“姜家前脚退了亲,王爷后脚就娶了礼部尚书的女儿,谁能相信这其中清清白白,毫无算计呢?”   此时的萧承豫才正式将眼前的少女同梦中妻子的身影联系在一起,来时他尚且觉得二人的性情甚是割裂。   若不是长着同样一张脸,他亦不敢相信秦姑娘私底下竟是个这样咄咄逼人、又不容哄骗的性子。   萧承豫眸光幽深,心中亦是一沉。   普通人知晓姜家千方百计退婚,重点会放在姜三姑娘绞发做尼姑的奇事上;再有想的深些的,便会觉得他这穆王当的实在憋屈,姜家也是见皇储已定,便出尔反尔。   时间长了,这件事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谁又能想到真正想退婚、另寻助力的,是那位总以受害者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的穆王殿下呢?   秦姝意能想到这一点,并将二者如此直白地掰碎了,摊在明面上,亦表明了她的态度。   掺杂着利用的姻缘,她不要。   萧承豫见她神情冷凝,眉目之间还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锐气,一股莫名的怒意涌上心头。   他沉声道:“本王今日来本也只是为了同秦姑娘提前知会一声,并无它意,但秦姑娘对萧某敌意这般大,本王也不妨再劝一句,木已成舟,秦姑娘还是回府安心待嫁,莫要无事外出了。”   秦姝意看他终于忍不住撕开了外面的那层伪善皮子,忍住斥责他的冲动,只饶有兴味地说:“承王爷吉言,妾确实是要待嫁的,不过妾为的,可不是王爷。”   萧承豫脊背一僵,只觉得心头被她这带刺的话狠狠扎透,他猛地站起身,追问道:“秦姑娘此话何意?”   秦姝意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正要回答时,门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推开。   闯进来的青年面上还带着笑,恶劣而张扬,他温声道:“不知裴某未来的世子妃做了什么,竟惹得王爷这般恼怒?” 第50章   秦姝意循声望去, 只觉得心脏停了一拍。   今日的他与往常都不同,这还是秦姝意第一次见他这样清雅矜贵的装扮,饶是知道他相貌惑人, 现在也忍不住惊叹。   青年穿了一件月白色暗纹锦袍,肩头袍角均用银丝缀上了一圈精细的云纹, 束起的高马尾上扎了一根银白条纹的杭绸发带, 那些细碎的额发都被梳起。   露出的脸也就更称得上漂亮,连带着鼻梁上的那颗痣也都显得恰到好处, 罔论他现在眉眼飞扬,嘴角带笑,恶劣而肆意。   再加上他刚才说出的话, 秦姝意有些想笑,世子这张嘴真是有理胜三分、无理也不饶人。   她收回惊艳于这人一身打扮的眼神,心中不禁感叹, 幸而裴景琛是个男子。   这样的样貌, 若托成女儿身, 必然是四海列国的红颜祸水。   萧承豫脸上阴晴不定,冷笑道:“原来是你。世子一向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对着一个待嫁闺中的姑娘来说这些, 不合适吧?”   没等裴景琛反驳, 秦姝意先不耐烦地开口说:“推己及人、将心比心, 王爷方才同我说的那些也不合适吧?依妾拙见, 王爷倒比世子还要更过分些。”   自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天起, 秦姝意每一天都活在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稍有行差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更是忍耐了萧承豫许久。   但是反正今日既然已经跟萧承豫撕破了脸皮,她从前的顾虑和纠结反而消失殆尽。或许也是因为身边站了另一个与她在同一阵营的人, 现在底气倒是足了许多。   殊不知,一旁的裴景琛却在暗喜。   他几乎压不住心中的喜悦,看着那姑娘咄咄逼人、维护他的模样,他只觉得心中流过一道暖流,激动万分。   若是有尾巴,只怕要翘到天上去。   可惜他没有尾巴,故而现在也只能冲着对面的萧承豫挑了挑眉,空气中的挑衅味十足。   萧承豫显然对秦姝意说出的话也十分震惊,一股无端的怒意涌上心头,尤其是他素日里看不惯的裴世子还耀武扬威。   他强自镇定,“本王方才是口不择言,愿意向秦姑娘致歉。”   话锋一转,他又说:“可是裴世子态度如此无礼,今日这话若是传出去,只怕对秦姑娘的名声有损,令尊和令兄的仕途多多少少也会受此影响。”   又是这套话,说的好听,倒像是真心为人着想。   可实际上只是在拐着弯地威胁她。   秦姝意脑中猛然想起前世那些弹劾父亲的奏折,压倒尚书府的其中一条便是“教女无方,败坏民风。”   现在看来,散播这种欲加之罪的人不就站在眼前么?   只会用这种阴私的手段,踩着旁人的血肉上位。   秦姝意如今看这个上辈子同床共枕的夫君,越发觉得他像一个跳梁小丑,毫无新意,不过尔尔。   她没忍住,轻笑一声,“王爷,您还真一如既往的自大,妾只是对您无意,妾有心上人,您还不明白么?自欺欺人罢了。”   萧承豫被她这一刺,心中莫名想起了梦里的妻子,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是梦里的秦姝意却全然不同,她彷佛将所有恶毒的话都倾诉在那场冲天的火光中。   蓦然想起梦境中的那些,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但这毕竟只是一场梦,他对秦姝意从来都是爱重有加,更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情,她何故这般来伤他的心?   男子眉头紧皱,神色更冷,他抬眸,直直地望着秦姝意的脸,轻声道:“可是秦姑娘,你真的愿意嫁进恒国公府吗?”   “你身旁的这个人,他是临安有名的纨绔浪荡子!浪迹于风月场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有一张好皮囊,做过的腌臜事数不胜数,你真的甘心嫁给这种人么?”   “秦姝意,你真的......”   “我愿意。”少女面上有些不耐烦,直视着这个义愤填膺痛斥裴景琛的人,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秦姝意唇角微勾,语调清脆,目光不躲不闪,又强调道:“王爷,妾早就说过了,不要自认为能揣测所有人的心意,你做不到,也不该做。”   萧承豫闻言一怔,嘴唇怯嚅着,堵在喉咙的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出来。   良久,他只问:“为何?”  秦姝意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战栗,眼睛不自觉地眨了眨。   为何?若是她经历了灭门之仇后还能和仇人言笑晏晏,欢欢喜喜同他再成一次亲,那才是连寡廉鲜耻都没有了。  “妾蒲柳之姿,福运浅薄,不敢高攀。”   难道还要真的嫁给他,再走一遍上辈子的路不成?   秦姝意心中越来越冷,脊背僵直,真正的原因自然无法宣之于口。   但无妨,若有一日萧承豫死在她刀下,她自然会将这一切和盘托出,让他死个明白。   萧承豫自然也听出了这话不过是敷衍之词,正欲再问时,对面沉默着的青年却开了口。   “王爷如此逼问,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王爷蓄意针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   他笑了笑,挑眉道:“王爷将裴某这个废物贬得一无是处,却还能这般威风,真是让裴某望尘莫及,但是如今我就站在这里,你有话不如直接与我讲。”   “在裴某未来的夫人面前搬动是非,离间我二人夫妻情谊,这可算不上君子所为,王爷觉得呢?”   他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坦坦荡荡地站在秦姝意身边,俨然一副保护的姿态。   “夫妻”二字在秦姝意耳边炸开,直烧得她脸庞发热。   她脸红的样子落在萧承豫眼里,却又成了另一个意思,萧承豫并不觉得她是紧张,只以为二人之间还真有深厚的情谊,如此这般不过是羞涩。   她和裴景琛的感情表现得越好,萧承豫心头嫉妒的火便烧得越旺,可是裴景琛方才说的话只差将无耻写在他脸上,他现在亦只能竭力维持着冷静。   他冷声道;“好,既如此,本王便来问问世子。”   裴景琛波澜不惊,“悉听尊便。”   “临安大街小巷的传言,恒国公府世子流连于风高月场所,素爱听曲玩乐,是真是假?”   “是真。”   两人对峙着,萧承豫宛如抓住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处,乘胜问道:“既留恋风月,秦姑娘是一个温婉良善的女子,你又缘何要求娶秦姑娘?又怎堪与她相配?”   裴景琛看着身边的秦姝意,少女只对他略略点头,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   看着少女沉静的面容,他心中稍定,郑重地回答。   “往事我已无心解释,但人只要活着,总要往前看,强抓着过去的荒唐事不放,无非是没有其他驳斥的话。王爷说的有理,裴某确实是不堪与秦姑娘相配。”   秦姝意狐疑地看着他,他避开了少女的眼神。  “秦姑娘仙姿玉貌,聪明伶俐,这样好的姑娘愿意嫁我为妻,是裴某前世修来的福气。裴某自知有愧,日后绝不会做出任何有负她的事。”   “勾栏瓦舍,听曲闲游,皆会戒断。万事以她为首,更重要的是,恒国公府愿意予世子妃自由,绝不会让她日日囚于四方内宅,无论她是闺阁小姐,还是世子妃,以后的人生照样由她自己做主。”   “此生无论有任何原因,我都绝不会纳妾。”   “如有负她,裴某名不入族谱,殒身乱葬岗。”   站在他身边的秦姝意精神忽然一震,听他信誓旦旦地说着这些话,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一声一声跳动得格外明显。   青年与对面的萧承豫对视,“王爷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萧承豫自然是没话说,他想到的每一点,裴景琛都直白地辩驳回来,甚至说出了“内宅只有一个正妻”这样的话。   一夫一妻的人家在临安也不是没有,但是家中没有妾室的高门世家却寥寥无几。   更罔论是他这样显赫的家世,和这样不正经的名声,就算是萧承豫自己,也不敢直接说这样的话。   权势越盛的人,于感情这事上便更加多情而冷漠。   可这个在金玉堆里长大的人,竟能发这样的狠誓。   听到这句反问,秦姝意的心却凉了大半。   原来是为了堵萧承豫的话。   她自嘲地想,这也难怪,毕竟他早已心有所属。   都在生魇中看到了那样真实的情景,明明知道了他有个心上人,却还是陷入这种无端的悸动之中,实在是有些荒诞。   她明白的,不能有痴心。   尤其对方还是于她有恩,多次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盟友,她更不能掺和进这对两情相悦的恋人之中。   良久,萧承豫只深深地看了秦姝意一眼,拱手道:“尽管如此,本王仍想劝秦姑娘一句,婚姻大事,秦小姐还是再三思量后做决定比较稳妥。”   秦姝意冷漠地回答:“这是自然。”   无论嫁谁,都比嫁给这位城府深沉的三皇子稳妥。   萧承豫正要推门离开,忽然想起素音今日来说的那些话,心中一震,生出一点侥幸的心思。   他转身,看着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又说道:“裴世子口口声声说秦姑娘是未来的世子妃,可是本王现在也没听说宫中有任何赐婚的消息。世子莫不是一时兴起,才过来说这些话的吧?”   秦姝意紧张地蜷起了手指,只觉得脑中的弦骤然绷紧,倒没想过这人临走之前还会出口诈一把,只怕被他看出端倪。   裴景琛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微不可察地侧了侧身子,将她挡在身后,也挡住了萧承豫打量探究的视线。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王爷未入宫,自然不知晓宫中的消息。王爷尽可猜猜,是这道赐婚圣旨先传下来,还是宁婕妤先见到陛下?”   萧承豫面色一凛,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他虽没进宫,却也知道母妃这几日根本见不到父皇的面,不然也不至于跑到凤仪宫去求见父皇,更甚于去求正在修养的裴皇后。   见他终于离开,秦姝意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算落了地,她想着萧承豫方才说过的话,只觉得浑身发冷。   若非先他一步,提前给裴景琛送了信,只怕此局难破。   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险象丛生。   眼前突然出现一杯茶,递过来茶杯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匀称,她抬眸,正对上那双彷佛蕴着一湖春水的丹凤眼。   “说了这么多话,润润嗓子吧。”青年的嗓音清冽,说出这些关心的话时,还有些局促。   被他这么一说,秦姝意确实觉得嗓子有些干,有些不安地接过那杯茶,喝了半杯下去,方觉得喉咙舒服了些。   二人不发一言,包间里很快陷入寂静。   “你......”   “你......”   屋里同时响起两道声音,二人鬼使神差地对视一眼,又很快避开对方的眼神,空气彷佛也静止下来。   见少女又端起了茶杯,脸上露出犹疑的神情,裴景琛便先开口道:“秦姑娘,方才我说的话,有些唐突,希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秦姝意点了点头,答道:“不妨事的。”   说罢探究地看了青年一眼,心中又想起了那场生魇,愧疚与一些其他的奇怪情绪交织在心头,她更觉得不是滋味。   为了避开萧承豫,她和裴景琛的姻缘已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而那些尘封的往事也应该挑明,若日后真因此生了嫌隙,实在是不值。   斟酌了许久,她还是看着裴景琛说出了心里的话,“妾今日邀世子来此,也是有正事相同世子说。”   “在我面前无需称妾,你同我也实在不用这么客气,有话直接说就好,我都会记在心里的。”青年的眸光更加温柔,专注地看着她,只觉得心都软了下来。   秦姝意见他这般从容,心中莫名生起一股酸涩的滋味,但很快调整好情绪。   她愧疚道:“我知道世子早已心有所属,当今娶我,也不过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并非出于您的本意。”   裴景琛皱着眉,正要开口打断,眼前人先他一步,恳求道:“世子听我说完吧。”   虽然听着这她说的话有些奇怪,但看着她脆弱的眼神,还是按捺住打断她的冲动,点了点头。   少女郑重地开口:“世子放心,您方才说的话,我不会记在心里,也会摆清自己的位置,绝不会仗势欺人,做出逾矩的举动。在外也会努力做出一个世子妃该有的样子,不给世子添麻烦。”   她的嗓音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知道世子有心上人,也在临安。若是这位姑娘介意,我们可以做假夫妻,我想求的不是世子的心,只求一个退路。”   “我一无所长,但自认有自知之明,绝不会置世子于不仁不义之地,待穆王娶妻,不再同我秦府牵扯,届时世子大可休妻另娶,秦姝意绝无任何怨言。”   这些话她早已在心里排练了千遍万遍,现在终于说了出来,心中也松弛了些,更觉得世子也会理解她的处境,若是那姑娘心中不满,她也愿意亲自去解释。   世子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心上人,自然也是个品行高洁的女子,只要将这一切都解释清楚,想来能接受这样的做法。   自上次在生魇中见到了那样的裴景琛,她便知道,这位世子对那姑娘是动了真情实意的,绝不是一朝一夕的情谊,她又怎么能做出插足二人感情的事?   待她抬头,却见裴世子看她的眼神掺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不像方才那样温润,却透着浓重的委屈,还带着一股失望。   裴景琛宛如一个被丢弃的稚童,丝毫不掩饰自己眸中的情绪,直直地望着她,不发一言地保持着沉默。   秦姝意心中惴惴不安,仔细回想着方才说过的话,不知是哪一句触到了他的逆鳞。   她小声说道:“世子的恩德,我会铭记在心,永世不忘,秦府上下也会依旧扶持太子殿下,共创海晏河清的盛世。”   “你说完了?”青年冷冷开口。   秦姝意觉得自己这些话已经很能表明自己的忠心,便笃定地点了点头,问道:“是。世子可是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   裴景琛心中又开始升起那样严重的绞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拿刀子狠狠捅开,又痛又恼,浑身直发抖。   青年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那些无端的情绪堵在心口翻滚,喉咙涌上熟悉的铁锈味道,仰面吐出两口鲜血。   任由血顺着嘴角流下,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容,看着震惊的少女,冷声道:“秦姝意,你说得好,好得很!” 第51章   秦姝意被他这一吐血打断了思绪, 慌忙拿出袖中的帕子,忙走上前关切地询问。   “我,我若是有哪里说错了, 抑或是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世子大可以训斥我, 我也绝无半句怨言。但是身体是自己的, 世子何苦这样?”   她心中那些奇怪的想法早就消失殆尽,现在心里满是对他伤口的忧虑, 见他因为自己说的话吐血,自然是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裴景琛心中郁郁难平,模样看起来甚至比她还要委屈些。   静了片刻, 他才接过少女递过来的素帕,擦去嘴角的血,又喝了口茶。待嘴中的铁锈味散干净了, 才郁闷地开口。   “秦姝意, 你把我当什么了?”   秦姝意听他发问, 更是一头雾水,思索片刻, 才斟酌着回答道:“世子自然是我的恩人。”   青年平生第一次露出这样无奈的神情, 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看着面前疑惑的少女, 偏她还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   裴景琛失笑, “那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恩人么?”   秦姝意更不解, “世子此话何意?”   裴景琛低头与她平视,语重心长道:“给你的好恩人造谣。”   秦姝意抿唇蹙眉, 陷入沉思。   有哪里说错了吗?可是那些情景都是她亲眼所见,还能出岔子么?难道是因为她说的太过直白, 伤害到了裴世子的自尊心?   秦姝意恍然觉得自己开了窍,心中一片澄明,还生出几分愧疚之意,笃定地开口。   “世子担心的我都明白,世子大可放心,这些事我都会烂在心里,绝不对外吐露半个字。”   说完犹觉不够郑重,又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信誓旦旦地补充,“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裴景琛不可思议地看着正义凛然的少女,只觉得心头又燃起一簇火。   他猛地站起身,不小心扯到了左肩上的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的姑娘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担心地看着他,从前分明是伶俐通透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偏偏就想不通呢?   他又想起方才秦姝意对着萧承豫的模样,咄咄逼人,张牙舞爪,而且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波流动。   他用了那么久的时间,为她做了那么多,这姑娘对他才堪堪放下心防。今日得了那封信,他更是难掩心中的激动。   可是来了这儿才发现,虽然她说着对萧承豫无意,可是分明与他十分相熟。   偏偏只对他,有这样大的误会。   裴景琛捂着左肩上的伤口,看着面前的人,莫名想起书册中的那些话。   因着大部分女子的同情心,故而男子若想追求意中人,首先便要学会放低姿态,展露自己的脆弱,主动引她心疼,让她注意到自己。   秉承着举一反三的学习态度,这位世子踉踉跄跄地坐回原位,捂着伤口的手微微颤抖,不发一言,似乎在酝酿情绪。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灼灼,语调委屈极了,低声反问。   “秦姝意,你宁愿相信那些没头没尾的传言,也不肯亲自来问问我,不愿从我这得一个答案,是吗?”   秦姝意见他一直可怜兮兮地捂着伤口,心中也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奇怪滋味,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景琛不说话,那哀怨的眼神却一直精准无误地落在她身上。   她只好坐到离他不远的凳子上,神情十分认真,“我愿意听你说的。”   裴景琛看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小声请求,“你离我近一些。”   看到秦姝意狐疑的眼神,他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此事极为重要,我担心隔墙有耳。”   他的语调含着无限的委屈,大有面前的人不答应,他也不会开口解释的意思。   少女无奈,坐在他身边一臂远的地方。   裴景琛这才勉强满意,先开口问道:“你是从哪听说的我早已心有所属,娶你不过是形势所迫?”   秦姝意却似吃了一惊,“难道不是么?”   青年果断摇头,“自然不是。”   秦姝意蹙了蹙眉,这件事既然问出来了,自然也得有始有终,不好扯谎糊弄过去。   她只好说道:“我在生魇里看到了世子为了一个姑娘,千里迢迢从雍州赶回了临安。”   她只说了这么两句,就不再多说其他的话,那样情深意重的场景,不知为何,她却不能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平淡接受,心中似乎卡了一根刺。   闻言,裴景琛的眸光渐渐变得幽深,而后露出一抹笑,“说来也巧,我在生魇里也见到了一件奇事。”   青年的话音听起来还有些虚晃,“我看见秦姑娘欢欢喜喜嫁给了穆王殿下,临安名门齐聚婚堂,祝贺新人百年好合,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他的面容看起来过于沉静,那抹笑消失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整个人说完这几句话,却露出一种落寞的情态,彷佛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平铺直叙地讲出这样一件事。   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始终被防备着的人。   秦姝意听完却觉得心脏漏跳一拍,后背甚至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怎么会看到那些?那些前世真实存在过的事情,只因为他也阴差阳错入了生魇吗?   饶是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心绪难以平复,但她还是顺着话音道:“世子或许是看错了,我与穆王从前没有关系,日后也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发生。”   裴景琛听她这么一说,也轻笑道:“那么秦姑娘,你又何必相信生魇中的虚幻场景?诚如你不喜欢穆王一样,我也没有其他的心上人。”   秦姝意出神地看着他。   她该怎么解释?   那些事情虽然出现在生魇中,看起来十分荒唐,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呢?婚礼、流产、贬妻为妾、灭门之仇......桩桩件件,全都是真的。   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些是真相,却不能说。   心头涌起一种难言的酸涩愁苦,她现在和流连异世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哪怕重活了一次,却注定要背负着那些沉重的仇恨前行。   因她亲眼看到过自己遇人不淑、满门覆灭的结局,所以比旁人更痛苦。   是清醒的痛苦,于仇恨的深渊中沉沦。   裴景琛看她愣神,缩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直直地望着她,略提高了声调,唤道:“秦姝意?”   她骤然回神,下意识抬眸。   青年的眼神不躲不闪,“你想到了什么?”   沉寂片刻,裴景琛确定自己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悲戚”的情绪,便如同在广济寺的古柏下,她所流露出的脆弱一模一样,这样的哀伤深深刺痛了青年的眼睛。   秦姝意不答。   裴景琛知道以她的性子,或许是有难言之隐,理智告诉他要耐心等等,等到她有一天自己想说出来的时候,再对她说一句,“我在。”   可他心里的那团火却迟迟不灭,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担心她。   青年很快打定主意,轻声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抑或是在生魇中看到了什么,但是只要有我在一日,那些不好的事情绝不会发生。”   秦姝意眼中的焦距渐渐恢复。   他又安慰道:“别怕,一切有我。”   少女的嘴唇一张一合,彷佛只是在喃喃自语,声音低得让人听不清。   她问:“为什么呢,世子?”   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坚定地偏向一个人吗?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呢?她和他明明连面都没见过,若真要论起相处的时间,也不过是这半载稍微熟悉了些。   裴景琛听到她的低语,很快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笑道:“或许是因为我和秦姑娘投缘,初见你那日便很欢喜,至今难忘。”   初见?秦姝意回想着初见的场景,不发一言。   第一次见面,自然是八月宫道上的那次,尚书府的马车为了避开这位纵马入宫的世子,颠得她头上撞了一个红肿的伤口。   她不禁怀疑,这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吗?  裴景琛心里想的却是十年前的夏秋交接之际,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小丫头嗓音软、语调却清脆,安慰人时一板一眼。   “哥哥莫要难过了,我娘亲说了,这世间没有哪个做娘的舍得下自己的孩子。哥哥的娘亲肯定也在天上看着你,想亲眼看着哥哥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只要哥哥心中记着她,这人就始终活着。”   每每想到这一幕,他嘴角微弯,只觉得熨帖。   可他若是知道秦姝意已经记不清这件事,只怕又要被气得吐出一口血。   看着眼前的少女,想到她之前说过的话,裴景琛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心上人是谁了呢?”   秦姝意疑惑,“世子不是说那是假的吗?”   裴景琛先是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情,然后又有些局促不安地问:“可是你就没想过,万一真的有呢?万一你同她也很相熟呢?你就从来没想过那人你认识么?”   秦姝意想了一会,而后震惊地试探道:“你竟喜欢卢姐姐?!”   不等身边的人回答,她兀自解释道:“可是卢祖翁不会同意将卢姐姐嫁给你的,依卢姐姐的想法,最好是门户略低的端正君子。”   裴景琛忍无可忍,打断道:“我不喜欢她。”   秦姝意抬眸看他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心中的石头也放了下来。   若真是卢姐姐,她才更要犯难,若不是卢姐姐,那便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故而她轻快道:“那此事就与我无甚干系了。”   “怎么跟你没关系?你就没想过那人是......”青年像是炸了毛的猫,忽然被人踩中了尾巴,话音骤然顿住。   过了一会,他又十分不情愿地补充道:“我们以后就是夫妻了,你怎么能把我当成那种朝三暮四的人?”   原来是这样,秦姝意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如此看来,生魇中裴世子的心上人确实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兴许是她猜错了也未可知。   毕竟时空轮回,因着她的重生,一些事情会相应改变也在情理之中。   再说了他回临安,或许也不是因为那个“心上人”,其中的真相亦只有他自己清楚。   想到这儿,她也觉得自己的心思豁然开朗,以她的想法,跟裴世子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这人心思缜密,行事稳妥,天底下找不出比他更适合做盟友的人。   她自知自己城府深沉,成亲后难免露出那些阴暗的心思,更罔论她还始终记着前世的仇恨。   发过的毒誓犹言在耳,等她报了仇,自然会同裴景琛和离,绝不将他牵扯进这趟浑水里。   秦姝意现在完全将身边坐着的青年当成了自己最坚定的盟友,心中更是一暖,但思及二人现在的关系。   她还是郑重地说:“无论我们是不是夫妻,我都绝不会做出对不起国公府和太子殿下的事。”   裴景琛皱眉,眸光幽深,想从她脸上找出几分开玩笑的表情,然而秦姝意坦坦荡荡地任他打量,丝毫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   二人无声对峙片刻。   面色阴沉的裴景琛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穆王说得对,我确实得去求陛下赐婚,且这圣旨来得越快越好。” 第52章   青年气呼呼地出了门, 房间里又陷入一片沉静,只剩下一脸无措的秦姝意,她无奈地喝完了余下的半杯茶。   这人最近也太阴晴不定了些。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她鬼使神差地推开窗, 立在窗边,看着鹊桥仙楼下热闹的人群, 小贩喧闹的叫卖声随着风送到开窗的包间里。   她也看到了翻身上马的青年。   裴景琛似乎感觉到这面的一束视线, 抬眸。   二人的视线于半空中交汇,秦姝意微愣。   青年先是扬起一抹甚是明朗的笑容, 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容垂下,眼神颇为幽怨。   秦姝意虽然有些疑惑, 但还是露出一抹讪讪的笑,缓缓关上了木窗。   他这样的姿态实在是引人同情,她甚至生出了几分愧疚的心思, 总觉得亏欠了他。  少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转身往外走, 将前世残留在脑海中的记忆仔细捋了一遍,并未发现自己同这位裴世子有何交集。   或许是错觉。   出了鹊桥仙, 果然见到了在马车边等得心焦的春桃。   秦姝意临上马车前, 不自觉地往裴景琛方才停留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嘈杂的人群中, 却没有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   放下车帘, 春桃却坐立不安, 时不时打量着一旁闭目小憩的少女。   “怎么了?”秦姝意睁开眼。   春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都哽在喉头不上不下, 看到少女温和的眼神,才下定决心。   她一脸担心地问道:“小姐, 方才您是不是和世子谈崩了?奴婢,奴婢瞧着世子出来时的脸阴沉的很,可吓人了。”   秦姝意不以为然,“我也不知他怎么就急了,但事情自然是谈拢了。”   今日出府前,秦姝意已经和春桃讲了个大概,虽然略去了其中的重要细节,但该说的还是都说明白了,故而春桃也算半个知情者。   她见秦姝意依旧从容,这才稍微放下心,喋喋不休地讲起了刚才的事。   “小姐方才一定要让奴婢出来守着,奴婢真是怕极了,幸而及时碰上了世子,不然奴婢真是不知道该作何了,心里直打鼓。”   秦姝意奇道:“你碰上他了?”   春桃点头,“奴婢将穆王爷拦住小姐的事告诉了世子,话还没说完,殿下就撇下奴婢直接上了楼。”   她似乎又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补充道:“说来也怪,分明世子来时还是喜上眉梢,高兴得紧;可是方才出来的时候那脸色实在是阴沉,脸上连抹笑影都没有。”   “奴婢这才害怕是小姐惹得世子生气了。”小丫头忧心忡忡。   “没事。”秦姝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露出一抹笑。   “世子不是那等小心肠的人,就算我有哪句话说错了,他也定会当面指出,全然不会憋在心里。”   少女的声音清脆笃定,“如今他既然一句话也没说,那就证明惹他不悦的另有其人,想来应该不是我。”   秦姝意早就想了一圈这其中的事,又咂摸了好几遍自己说过的话,更觉得实在是忠心耿耿,只差当着裴景琛的面上刀山下火海。   盟友不就是要绝对的忠诚吗?她自认比追随裴景琛和太子殿下的大部分人都要忠心,那裴景琛自然也对她这样的做法十分满意。   做个外人看来端庄贤淑的世子妃,于前世嫁入皇室的秦姝意而言,算不得什么难事。而且国公府毕竟不是规矩繁冗的皇家,想来也要轻松些。   至于裴景琛为何生气?想必是萧承豫最后的话让他觉得自己被挑衅了吧,不然也不至于最后说出要去赶快求圣旨的事情。   秦姝意自认为窥到了事情的真相,心里更嫌弃萧承豫城府深沉,毫不犹豫地将郁气难平的裴景琛和萧承豫连了起来。   这其中没有她的错,她脸上的笑也就更加放松。   春桃也笑着问:“嫁给世子,小姐很高兴吗?”   秦姝意思索片刻,认真答道:“我高兴不是因为要嫁给他了,而是因为解决了一桩棘手的麻烦。”   春桃皱了皱眉,有些纠结,还是开口劝道:“可是奴婢瞧着,世子对您很用心。”  “用心?”少女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一个圈。   她又问道:“你从哪看出来的用心?”   在她眼里,这桩姻缘名不副实,貌合神离,只是短暂的交易。   她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裴景琛,也是因为和他相熟,知道他不是表面上显露的纨绔。   真要说用心的那个人,还不如说是她。   以身入局,用姻缘保住尚书府上下百条人命。   春桃心里藏着好多话想说,现在被她一问更彷佛倒豆子似的全抖落出来。   “上次春猎时,小姐被贼人绑走,世子听说了这件事,比大公子还着急。世子长着张含笑的脸,可是那天却跟活阎王似的。”   “不单这一件,去年宫宴上奴婢去求人,世子听说姑娘只身留在御花园,也是忽而就冷了脸,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的世子。”   她往前探探头,斩铁截钉地说:“若是世子对小姐无意,何故对小姐的事这般在意?而且咱们公子才送的信,世子后脚就匆匆赴约,奴婢瞧着,殿下对姑娘是真心的。”   秦姝意听她说完这一件件琐碎的事情,心中一悸,在内心深处那一汪不为人知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她垂眸思索片刻,还是解释道:“不是。”   “宫宴上是偶然;春猎时是有人借我来要挟他,世子无缘无故被人下了阴招,自然郁闷;至于这次他情绪低落,也是因为三皇子,不会是我。”   说完这些话,她恍然觉得心口处空空落落,又看着春桃,浅笑道:“在一段匆匆促成的姻缘里奢求郎君的真心,那是愚者忧虑的事情。”   何况夫妻之间的真心,她早就不敢求了。   只要没有期望,就不会有失望。   哪怕是真的与他成亲之后,她也要同他保持距离的。前世今生堆起来的腌臜事,想想就觉得心中酸涩难言,想必世子也不会希望她带着一堆麻烦嫁到国公府。   面容娇妍俏丽的少女掀开马车侧窗的布帘,春夜的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她似乎闻到了草木的清香,心中渐渐平静。   --   刚下早朝,高宗正要回养心殿,却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稀客。   青年恭敬地站在廊下,清瘦颀长的身影被朝阳拉长,隐隐映在脚下的青砖上。   他穿了一件款式简约的鸦青色素面锦袍,长发罕见地用玉冠束起,撇去往日里的纨绔气,像极了一个满腹经纶、朝堂策论的翩翩公子。   只是甫一见到高宗,他又扯了一抹熟悉的笑容,跪地叩首,行礼的动作行云流水,扬声道:“臣裴景琛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高宗越过他,坐回养心殿的圈椅上,打量着殿中的青年,语调波澜不惊。   “你倒是稀客,伤都养好了?”   他一问起伤,裴景琛心中稍定,笑道:“得陛下龙威庇佑,就算臣受了再重的伤,也都好全了!”   高宗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也猜到他的伤已经没事了,但还是装出一副不悦的模样。   “那你也该往宫里送个信,告诉皇后,你已经无碍了,她近日很担心你。”   裴景琛神色郑重地点头,“送信只不过是远水,止不了近渴。臣知道姑母忧心,故而特意挑了今天亲自入宫,一会就去拜见姑母,想必见到人,姑母的伤也能好的更快。”   高宗轻嗯一声,思虑片刻,有些局促地开口:“你去了,也代朕看看你姑母,她近日身上不适,总是推脱着不见人。”   什么不见人?不过是不见皇帝罢了。   裴景琛心思细腻,自然知晓高宗的话外之意,顺着话音答道:“陛下挂念姑母的病,臣一定会代传圣意。”   高宗心里堵了几天的大石头这才算落了地,心中畅快了,连带着殿中站着的青年看着都顺眼了不少。   他这才恍若不在意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裴家二郎又素来是个不喜参与朝政的,近日既来了这儿,想必是有话要同朕说?”   裴景琛向前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陛下英明,臣的那点心思在陛下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实在是羞愧难当。”   高宗轻笑一声,沉声道:“既被猜中了,还要瞒着不成?你这小子,竟也有现在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了?到底是什么事,愈发叫朕好奇。”   良久,青年拱手作了个长揖,垂首道:“回禀陛下,臣想要求您指一桩婚。”   “哦?”高宗似乎来了兴致,眸中隐隐带着一丝期待,追问道:“你竟主动来求朕赐婚?你倒是说说,是谁家姑娘?朕替你做主!”   裴景琛道:“礼部尚书秦诵舟之女。”   青年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地在偌大的养心殿里回响,高宗的神情却渐渐冷了下来。   近日来,宁婕妤在宫中大张旗鼓地为三皇子求姻亲,求的,也是秦家的这个女儿。   宁婕妤那边他虽然还没有松口,但是好歹也是同她有多年的情分。萧承豫亦是大周的皇子,姜家做的事确实是将穆王架在了火上炙烤。   他已有了为穆王和秦家小姐赐婚之意,本想着再晾宁婕妤两天,就重新写道赐婚的圣旨。   可是现下,这位恒国公世子竟也主动入宫求娶,求的还是同一个姑娘。   高宗心中少见地纠结,他的手指轻轻地敲着面前的桌面,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良久,他淡淡道:“不妥。” 第53章   高宗避开青年灼灼的目光, 眼神落在殿外的六角宫灯上,心中却泛起一丝悲凉之态。   积樵街的礼部尚书府,如今竟成了皇子和国公府世子竞相追逐的人家, 他心中隐有思量。   如今太子风头正盛,许多早先还在观望的世家都倒向了这位初入东宫的皇子。   若是再加一个尚书府, 自然不妥。   无论是先朝还是今朝, 但凡太子权势过盛,甚至有盖过皇帝趋势的, 有几个得以善终的?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必有一死一伤。   就像他自己, 也不例外。   现在的史书上只道先帝的第六子救其于危难之间,俱是溢美之词,可是当年亲历过那场浩劫的人却都清楚。   什么救驾?什么淡泊?   不过是上位者隐瞒阴谋的一层遮羞布。   高宗的额头疼得彷佛快要撕裂开, 待他百年后, 这些掩藏在历史之下的事又能瞒多久呢?   想来裴家的这个小子也是一时兴起, 并不算情根深种,今日他拒了这桩姻缘, 来日这群少年郎自然能明白他的苦心。   王权之道, 唯有制衡, 方得长久。   这结果倒也在裴景琛意料之中, 他与皇帝相处日久, 自然也能看透他的几分心思。   无非是为了这江山的所谓稳固。   他心中冷嗤, 毫不在意。   这江山说白了是萧家的江山,并不姓裴, 恒国公府乃至整个裴家是外戚,却也是天下人之一。   裴景琛心里比谁都明白, 这桩姻缘难求,最难的地方不是秦姝意不喜欢他,而在于面前这位稳坐龙椅几十载的皇帝。   秦家的潜力越引人注目,尚书府越炙手可热,秦姝意的婚事也就更重要。哪怕她和她的父兄都不想让她成为政治联姻的砝码。但太难了。   作为忠心的臣属,这太难了。   可是他照样高高兴兴地收信赴约,只因那人是她。   再难又怎样?皇帝猜忌又如何?   这世间有一个悖论,人自以为处在困局之中,便长吁短叹,一蹶不振。   殊不知,所谓困局,是当局者没有破局的勇气,更不敢豁出去求一条生路。   世人都不敢,他敢。   旁人不愿意淌浑水,他来。   那些护不住她的人,就该滚远一点。   钱财权势、百年名利,不过是虚晃一瞬。   裴世子从来不喜镜花水月,他要那个真实的姑娘。   他要她。   青年站得笔直,宛如一竿破石而出的翠竹,尽管表情看上去轻轻松松,可他说出的话却十分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道:“臣,愿弃爵。”   言简意赅,他撩袍跪了下去。   偌大的养心殿中,甚至衬得台阶下的青年那样渺小,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彷佛是一句惊雷,精准地落在上座的高宗耳边。   “臣不承袭国公爵位,也可以向全天下宣告,此生不入仕。臣愿以布衣之身,迎娶秦姑娘。求陛下应允!”   不袭爵,太子便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高宗一惊,问道:“你不袭爵,就算娶了这位秦家的女儿,将来又该如何自处呢?”   裴景琛并没抬头,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只觉得此生没有一刻能比此刻更清醒,心潮翻涌。   “三百六十行,臣不入仕,照样可以经商,也可以种地。臣会为她撑起一片天,绝不会叫她吃一分苦。陛下,臣想娶她。”   高宗的眸中流露出一分不解的神色,又问道:“你这般倔强,京城闺秀数不胜数,你又究竟是喜欢上了那孩子什么?”   裴景琛的睫毛微颤,青砖的丝丝凉意直往他额头中涌。   高宗听见一声颇无奈的笑,和一句堪称大不敬的话。   “那您,又喜欢姑姑什么呢?”   俯身跪拜的青年终于昂起头,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喜欢姑姑,娶了姑姑做皇后。世人都觉得姑姑享尽了这天下的荣华富贵,都觉得姑姑生来就应该跪谢皇恩。”   “可是陛下不知道吗?姑姑做皇后的每一日,都很煎熬。陛下忘了吗?曾经臣也住在凤仪宫,臣亲眼看见过姑姑苦苦等待的模样。”   青年的话堪称控诉,他的情绪却十分稳定,没有丝毫焦急之态,又补充道。   “陛下想让臣亲眼见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也陷入那样的哀戚中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您的心未免太狠。”   高宗听他说完,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悔恨,他避开青年审视的目光,甚至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只因他清楚,那些都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   他看见了发妻的痛苦,却选择冷眼旁观、视而不见。   高宗眼神空茫,“这世间有多少感情能经得起日复一日的消磨?朕与皇后的事,自然有其他不方便与外人道的隐情,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裴景琛答得毫不犹豫,“臣能。”   “纵然是再难的事情,照样有人做的成,况且一生一世一双人并不算什么难事,臣既下定主意要娶她,自然会用命去爱她重她。”   “臣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终日苦苦等待,万事都会以她为首,这天下能给她这样自由的,只有臣一人,臣愿以裴氏一族的荣辱起誓。”   高宗目光落在还跪着的青年身上。   刚弱冠的少年郎眉梢微扬,说出的话又是何其狂妄。可是高宗却鬼使神差地信任他,竟觉得他是真的能做到上面说过的话,发过的誓。   皇帝脑海中隐约浮现出另一幅场景。   许多年前,他携礼登裴家门时,那时只是个校尉的裴南季执剑相向,斥道:“无耻!”   他抵着那把剑,脖颈处的血顺着剑身流到裴校尉的手上。   彼时还是皇子的高宗道:“裴兄,我喜欢她。”   也是一句喜欢啊。   到底是年轻,根本藏不住心思。   他没有做到当年发过的誓,坐上了这把冰冷的、至高无上的龙椅,一颗心早已磨的如同顽石,自然也就不相信有人能做到。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想法在动摇。   而后,那些固执阴私的想法轰然倒塌,不见踪影。   殿中的沉香还在燃烧,隐隐勾出袅袅升起的形状。   良久,高宗觉得自己的头疾已经舒缓许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裴景琛身上。   “朕记得还欠你一个承诺。”   “裴二郎,你想不想提前用了这个请求?”   裴景琛有些怔愣,很快反应过来,喉咙一紧,连忙回答,“要!”   “臣绝不负陛下所托,将此事办的滴水不露。”   “唉。”高宗看他神情又轻松起来,全然没把方才那样紧张的形势放在心上,又提醒道:“你就不怕新妇不悦吗?”   裴景琛笑道:“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相守,不急在这一时。”   高宗也被他这样的情态逗笑,指了指青年,语重心长地说:“那你还这般着急来找朕赐婚?”   青年面色羞赧,耳尖有些红,看起来还有些局促不安,遮遮掩掩地开口。   “是臣等不及。”   等不及娶她。   怕那姑娘下一秒就会反悔。   也怕生魇里,她同萧承豫在欢声笑语中拜天地。   高宗不再问,露出几分疲惫,上次裴皇后在春猎时为他挡刀受了伤,他自己也终日惴惴不安,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他无奈地挥手道:“下去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后,若是她知道你的婚事有着落,心里也能安稳些。”   这件事解决了,裴景琛心中稍定。   青年眉眼飞扬,利落地站起身行了个拜别礼,转身就要走。   高宗似乎又想到什么,出声阻拦,“国公府的爵位留着吧,不然就算让你代朕去扬州,恐也会被人为难。”   裴景琛一怔,眸光深沉,低头应是。   ——  秦府上下接到那卷明黄色圣旨的时候,正是夕阳摇摇欲坠之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礼部尚书秦诵舟之女秦姝意,性行温良,品貌出众,朕与皇后闻之甚悦。”   “今恒国公世子裴景琛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则贤女与配。值秦姝意待字闺中,与恒国公世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世子为正妃。”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秦大小姐,接旨吧。”宣旨的内监尖细的嗓音在秦姝意头顶响起,半是同情半是艳羡地看了这姑娘一眼。   瞧着倒是个乖巧温顺的,不知这裴世子是看上了她什么?竟一意求娶。   只是,这位未来的世子妃看着这般的温柔贤良,也不知能不能管的住那位素爱眠花醉柳的世子殿下。恒国公府倒是烈火烹油般的富贵,兴许是各取所需罢。   他替高宗宣旨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哪对夫妻真能互敬互爱,相携一生,多半都是维持着面上的假象,关起门来早就相看两厌了。   秦姝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恍然间发现眼前的内监正是前世来尚书府宣读赐婚圣旨的人,落日的余晖洒进眼里,她不禁有些恍惚。   一时之间又生出今夕何夕的荒谬感叹,手指微颤。   那内监察觉到她的异常,只以为是成亲在即,这才有些怔愣,故而也拱手庆贺。   “圣旨已送到,奴才就不久留了,提前祝贺姑娘同世子白首偕老!”   秦姝意回神,也对他恭敬回礼,“借公公吉言。”   宫中来的人又与秦尚书夫妻寒暄两句,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积樵街。   纤长白皙的手指抚上那道赐婚圣旨,绸缎的触感柔软,秦姝意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总归没有嫁给萧承豫。   还好,世子他真的求到了圣旨。   少女抬眸直视着天边的夕阳,双眼并没有灼热的刺痛感,却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嫁给裴景琛,未来的路就能一帆风顺了吗?   她不知道。   秦姝意微微闭眼,将这段日子经历的所有事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只觉得还有很重要的东西掩藏在平静的湖面之下。   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素来是平静无波的。   秦尚书和秦夫人自然是不知道女儿已经提前给裴世子递了信,今日看到这道赐婚的旨意,也是喜忧参半,百感交集。   事情已经落定,再去求皇帝自然也不是什么可行之法,只好一头雾水地接了旨意,等着钦天监定下成婚的良辰吉日。   众人心思各异,直到传晚膳时,还是这样的安静,倒也罕见。   饭桌上,秦夫人思量再三,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姝儿,今日这事,你可知那裴世子为何去求陛下赐婚么?”   面容温婉和善的妇人又低声喃喃自语道:“咱们家同恒国公府素来没有交集的,这事也未免太突然了些。”   秦姝意垂眸,思索着该如何将此事圆过去。   对面的秦渊见状,替她解释道:“母亲,圣旨上都说了妹妹性行温良、品貌出众,自然是世子心悦妹妹,才惶惶求娶。再说了,他喜欢妹妹不也很正常么?”   秦夫人闻言,蹙了蹙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然则这样浅显的话术用来应付秦夫人勉强能糊弄过去,在宦海浮沉多年的秦尚书面前却有些不够格。   秦尚书看着身边的女儿,不发一言。   秦姝意被父亲这样锐利的视线打量,也有些如芒在背,拿筷子的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   良久,秦尚书叹气道:“姝儿,你愿意吗?”   秦姝意心中了然,以父亲的性情,早晚要问。   她面容郑重,抿唇浅笑,“女儿十分欣喜。”   秦尚书见她并没有不情愿的表情,一直绷着的脸也松了下来,低声道:“也好,恒国公素来耿直端正,世子从前虽行事有些许荒唐,但在上林苑时,为父瞧着也是个聪明有担当的。”  鬓发微白的秦尚书给身边的女儿夹了一筷子鸡髓笋,点头道:“你愿意嫁给世子,为父也放心。”   秦姝意看着碗里的那块鸡髓笋,心头又涌起一股酸涩感。   父亲早就看出了萧承豫的野心勃勃,自然不喜她嫁进皇家,当然也不会同她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只冷冷地提醒她,“日后莫要后悔。”   她那时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样的后悔。   可是现在成亲的换了一个人,父亲却反而放了心,哪怕裴景琛在京中素来担着个“纨绔”的名头,父亲也不像上辈子那样忧虑,甚至觉得这也能算得上一件好事。   秦姝意将鸡髓笋放入口中,鸡髓与鲜笋的浓郁清香在嘴里爆开,让人回味无穷。   兴许是好事吧,她想。   ——   几颗星子点缀在辽远的夜幕中,夜风吹动院中的草木,发出簌簌的声响。   秋棠将敞开通风的雕花木窗合上,又给房中的姑娘点上了一支安神香,温声对内间的人道:“这几日小姐也操劳累了,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秦姝意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映出的那张脸。   十七岁的少女正值花一般的年纪,长相自不必说,眉眼鼻唇都宛如一幅精美的工笔画作,兼之气质清婉,风姿绰约,叫人移不开眼。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中始终忐忑不安。   秋棠端着累丝熏炉走进来,放在一旁的黑漆木架上,见她不动,又柔声催促道:“小姐在想什么这般入神?时候不早了,小姐安寝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从内间的立柜里抱了一床湖蓝色滑丝薄被,动作利落地铺在了架子床上。   秦姝意仅着一身雪青色的中衣,按捺住心头莫名的慌乱不安,乖巧地躺在了床上,整个人缩在了锦被里。   秋棠见状轻笑,“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小姐还裹得这样严实,也不怕捂出一身的痱子。”   说完她也不再逗留,放下了床榻旁的条纱帐子,吹熄屋中的蜡烛,慢慢地关上门,退出了屋子。   秦姝意脑中的弦却被骤然扯紧,三月?   如果她没记错,去年恒国公在雍州已经同北狄恶战一场,两方这场战争斗得久,军饷粮草一日比一日少,军情也就一日比一日更紧急。   恒国公心灰意冷,弃爵回乡后,雍州就成了一个无主之城。   后来萧承豫登基后,雍州的守将就日日往京城递信,哭诉城中百姓一边要交着税,一边还要与这群不知归处的士兵周旋,食不果腹、民不聊生。   萧承豫一开始还安慰几句,可他自己刚登基,龙椅尚且没坐稳。朝中大臣又对他这个人微言轻的三皇子颇有微词,故而后来再收到雍州的信时也动了怒,只当没看见过。   秦姝意双眼直直地望着头顶的床帐,心里却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身上的锦被。   粗略估算,也该到了他去扬州收盐的时间了。   毕竟雍州的主将恒国公等不了,西北的二十万大军等不了,高宗这个远在临安的皇帝自然也等不了。   阳春三月。   她都快忘了,自己那位未来的夫君,肩上还挑着这样一个不得不做的重担。 第54章   今年开春, 京城的天都要比往年灿烂,街上涌动着热热闹闹的人群。   国公府和尚书府两家门前挤得人尤其多,个个喜气洋洋, 还有的妇女早捧着瓜子坚果在沿途坐了下来。   钦天监定下的日子,比秦姝意预想的还要早几天。   永初九年, 三月十二, 宜婚嫁。   凡是婚娶,自然是要遵循三书六礼, 形式颇为繁琐,而且恒国公还在雍州,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两个月。   好在裴景琛也知道这桩婚事拖不得, 故而特意求了高宗,一切从简即可。宫中拨了得力的内官,协助礼部, 才能赶在月中之前成婚。   少女坐在妆镜前, 身后的木架上放着一件流光溢彩的红色嫁衣, 裙摆曳地,裙角缀了一圈金线织就的牡丹, 最妙的还是从嫁衣肩头延绵到腰间的金羽凤凰。   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飞。   秦姝意自认为已经见过很多这世间繁华富丽的东西, 可在见到这件嫁衣的时候, 她心中亦是一动。不只是做工精细, 她更喜欢的是那些肩头裙角腰间的细小点缀。   尚书府里见到这件嫁衣的其他人也是对此赞不绝口, 毕竟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女子这辈子能坦坦荡荡穿嫁衣的时候, 只这一次。   一件嫁衣,就能看出夫家对新嫁娘是否看重, 是否欣喜,是否真心。   何况裴景琛不仅在衣着方面下了大功夫,还亲自来府中送上聘礼。   原本恒国公不在京城,此项完全可以由内官代劳,便是取消,也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但他没有,反而亲自登门,做足了礼数。   其聘礼的丰厚贵重,整个尚书府膛目结舌。   不仅如此,他还专门给秦尚书、秦夫人和秦渊另备了见面礼。笔墨纸砚、胭脂水粉、昂贵的补品、西域商人万金难求的奇珍异宝,只如滔滔流水般浩浩荡荡地流向尚书府。  其心思细腻,远非常人可比。   春桃和秋棠将这嫁衣挂到屋里时,不经意地打趣道:“世子送来的东西,咱们小姐都喜欢得紧呢!”   秦姝意这才恍然想起,他送过她一把防身的匕首。   还有上辈子在冷宫中燃尽的七弦焦尾。   裴景琛送来的礼物其实不多,但说来也巧,每一样,她都爱之如珍似宝。   少女收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思,这几日虽然忙忙碌碌,却再也没有做过那些纷繁的梦,铜镜里的人精神头也足。   她妆容精致,额间点着金灿灿的花钿,白皙的面庞透着层微微的粉,敛去往日的冷意,反而添了几分娇俏。   门被推开,秦姝意循声望去,正见秦母带着几个喜婆子进屋。   秦夫人内穿一身暗花白棉裙,外面套了件蜜合色绣金褙子,一头青丝挽着云髻,头上插着鎏金珍珠钗环并一支金玉步摇簪,手上也罕见地戴着副翠玉环。   两个喜婆子喜气洋洋地站在秦夫人身后,手上都捧着两个红漆描金的梅花托盘,一个托盘上放着一套红玛瑙掐丝珍珠头面,另一个则放着一双银丝并蒂莲花绣鞋。   高个的喜婆子扬声道:“由母梳发。”   秦夫人缓步上前,拿起梳妆台上的象牙木梳,轻柔地拢起少女宛如绸缎的长发。   她只看着眼前的头发,语调很轻。   “一梳梳到尾。”   “二梳,夫妻举案齐眉。”   “三梳,新人儿孙满地。”   喜婆子扬声道:“梳毕!”   秦夫人抬头,与铜镜中的少女对视,随即垂下目光,替她挽起头发,又亲手接过喜婆子手上捧的头面,一一簪好后,怔怔地望着她。   秦姝意站起身,看着面前风韵犹存的迟暮美人,强忍着心中的酸涩,勉强露出一抹笑。   “母亲,珍重。”   秦夫人似乎再也忍不住,脸上坚强的表情瞬间开裂,将人揽到怀中,低泣道:“姝儿,我的好女儿,你叫为娘怎么舍得啊?”   秦姝意回抱住女子,也忍不住落泪,“娘。”   一边的喜婆子见状,也是心有不忍,她们也是看惯了姻缘嫁娶的老手了,但凡女儿外嫁,一家人里最伤心的就是做娘的。   都道母女连心,含辛茹苦养这么大,其中的情谊又岂是新郎官那边能比的?   等了片刻,两个喜婆子对视一眼,高个的喜婆放下了手中的托盘,上前打断还在喋喋不休,叮嘱女儿的秦夫人,笑道:“夫人,吉时快到了,还是莫让姑娘误了时辰吧。”   矮个的喜婆子端着托盘上前,也附和道:“正是。这可是好日子,夫人和小姐切莫再哭了,若是把妆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秦夫人拂去眼角的泪,退后一步,笑着说:“是,今日是我女儿出嫁的好日子,理当高高兴兴的。”   “可我始终都是娘的女儿。”少女摘下木架子上的嫁衣,看着站在一边的秦夫人,语调清脆,隐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秦夫人破涕为笑,拿下一旁的孔雀如意宫绦,亲自给她穿上了那件华美的嫁衣,轻声道:“成婚后若是受了委屈,万万不能闷在心里。”   妇人抬眸,目光温柔似水。  和小时候将她抱在怀里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秦姝意系上宫绦,垂眸应好。   会受委屈吗?   裴景琛虽对她无意,但也会给她应有的尊重,不会为难她吧。   姿容娇美、身段窈窕的少女穿着一身赤红嫁衣站在门口,视线被盖头遮挡,只能搭着身旁侍女的胳膊。   两个喜婆子见这一切都已完备,遂利索地开了门,齐声高喊。   “今朝嫁女,天赐良缘。”   “望尔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新娘子出门咯!”   又做了一次新娘子啊,少女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她搀着身旁的春桃,迈出了屋子。   但愿这次她没选错。   刚走出尚书府的门槛,秦姝意默契地顿住脚步,果然下一秒喜婆子就高声宣布,“兄长背亲!”   哥哥要背她上花轿。   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玄色薄底靴,面容清隽的青年背过身,低下身子道:“姝儿,哥哥送你。”   秦姝意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嗯,微微点头,伏在秦渊宽阔的脊背上。   青年的步子很稳,背这样一个窈窕的少女毫不费力,只是嘴里的话却没有停过。   “虽说世子是个好人,但是你嫁过去还是要以自己为先,莫要自轻自贱。”   “你聪明,哥哥不担心你受委屈;只是夫妻相处,还是要以诚待人。”   “日后你若是真的不想和世子过了,就回尚书府,回家来。”   “只要哥哥还有一口气,秦府就永远给你开门。”   “......”   少女的眼泪顺着青年的脖颈流到衣服里,还带着微微的热意。   秦渊话音一顿,嗓音微哑,“别怕,有哥哥在。”   秦姝意目光空茫,下意识问道:“若是没有哥哥呢?”   秦渊亦是微愣,很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道:“不会的,哥哥会活着,一直护着你。”   少女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宽敞舒适的花轿里,耳边是蓦然响起的唢呐喇叭声,轿子被抬起,她心中百感交集,忽而轿子停住。   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秦姝意掀开盖头,正想揭开花轿的布帘往外看,就被跟轿的喜婆子出声制止。   “姑娘快放下帘子,这于礼不合。”   少女讪讪一笑,果然放帘,又乖巧地端坐在花轿中,只是红盖头依旧放在了一边。   街上响起阵阵马蹄声,只听到一声“吁!”   青年勒住手中的马缰,对着花轿里的人和两边的百姓笑道:“我来晚了,诸位莫怪。”   “是世子!殿下竟亲自来接亲!”   “看咱们世子今日的派头,这样的排场,秦家姑娘真是好福气啊!”   “十里红妆,还有这么多内官宫女,真不愧是圣上亲自赐的婚!”   “……”   朱雀街两边,人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宛如谪仙下凡的恒国公世子,一边是祝贺,一边是艳羡。   秦姝意听着耳边的讨论声,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只能无措地绞着手中的喜帕。  依大周礼节,两家合婚,新郎官无须亲自接亲,只用在家等着新娘子的花轿,若是太过积极,恐会被人说一句不够果决,没有男子气概。   可是裴景琛却坦坦荡荡地从城东骑马赶来,从繁石巷到积憔街,顶着临安全城百姓的目光,来接未来的世子妃回府。   太张扬了,秦姝意想,这于礼不合。   她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种名为紧张的情绪在内心深处蔓延开来,整个人宛如被放在虚幻的泡沫里泡着。   良久,才缓过神来,如同一条在岸上晒了许久,终于能够入水呼吸的鱼。   她从未被血亲之外的人,这般珍重。   她早已经熟悉那人的声音,清冽温和,说起话来很干脆;她也早就知道他的性情,张扬肆意,随心而活,不畏惧世人的眼光。   所以这样出格的做法,也是很正常的。无论今日或者往后,他娶的妻子是谁,他都会这般珍之重之的,不是吗?   秦姝意勉强说服了自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亲手盖上身边的那张红盖头。   要举案齐眉,要相敬如宾。   唯独不能如胶似漆,情投意合。   唢呐声重新吹响,又是喜庆的贺婚曲。   裴景琛穿着一身赤红云纹团花直裰,乌发用一顶镂空银冠束起,眉眼飞扬,脸上挂着肆意的笑,整个人神采奕奕。   他这辈子没有任何一刻能比得上现在的欣喜,都道人有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可他只想要其中一喜。   青年看着身后华美的花轿和跟随的小厮侍女们,眉梢一挑,纵马前行。   终于,娶到你了。   秦姝意。 第55章   不知走了多久, 花轿停了下来。   秦姝意动了动微麻的手腕和脚踝,被盖头遮挡的视线下出现一束光,她只能看到一片红色的衣角, 心中有些莫名的慌乱。   站在花轿外的裴景琛微微倾身,径直朝着坐的端端正正的姑娘伸出手, 笑道:“握住我的手, 我带你过去。”   他看上去镇定自若,并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可是那嗓音深处带着的细微颤抖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他也在紧张。   秦姝意微怔,暗暗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然后起身, 缓慢而坚定地搭上青年微热有力的手掌。   裴景琛捕捉到她局促不安的小动作,只握住她的手指,轻声安慰道:“别怕, 有我在。”   秦姝意只是低声应是, 面前的一切都被头上的红盖头遮挡, 耳边是众人热闹的祝贺语,只有身边的这双手是真实的、带着让人心安的温度。   二人一路走进国公府的正厅, 因恒国公不在, 故而免去了新妇向高堂敬茶的礼节。   中年司仪站在正厅右前侧, 笑着主持婚礼。   “兹尔新婚, 有宴来宾, 咸集致贺, 恭祝连理。”   “一拜结良缘,二拜喜联姻, 三拜结同心。”   穿着婚服的二人转身,对着外面的天地俯身。   “同拜高堂, 一拜知春恩,二拜寄恩情,三拜报春晖。”   二人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高堂俯身跪拜。   “夫妻对拜,一拜结连理,二拜永同心,三拜敬如宾。”   青年和少女之间牵着同一根红绸,双手置于腰腹间,脊背微弯。   司仪见状,高声道:“三拜之礼,礼成!”   正厅里立时响起一阵阵叫好声,鼓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祝贺新人,长长久久!”   “世子都不让我们看看新娘子的面,这也太小心了!”   “就是就是,早就听说世子妃仙姿佚貌,世子怎么一直藏着?”   “......”   众人哄闹着将这对新人送进了后院的竹清阁,这群年轻的儿郎比秦姝意想象中的还要更热情,但也缓和了她紧张的心情,现在看起来倒比刚才松弛许多。   恒国公是当朝的重臣,世子又是裴皇后养在身边的侄子,如今五皇子被立为皇储,国公府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从前鄙夷裴景琛不过是个纨绔的臣属,现在也收敛起了那些不屑的心思,恨不得将全家上下的人都带来观摩这场声势浩大、十里红妆的婚礼。   新房里入目便是一片喜庆的红,屋里的一应物事也同样都换了全新的,乌木鎏金缠枝的楠木床上铺着大红底丹凤朝阳的锦褥,床头并排放着大红满赤娇的软枕,床边垂着纤薄的帐子。   裴景琛牵着少女坐到榻上,小心翼翼地避开被面上铺着的红枣花生一类吉祥瓜果。   众人围着这对端坐的新人,面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喜婆抓起托盘里的两把红枣莲子,向新人身上掷去,取“夫妻连心,早生贵子”的吉祥寓意。   秦姝意已经经历过一次婚礼,对这些流程也是烂熟于心,但想起这些带壳的果子砸在身上时微微的痛意,还是鬼使神差地缩了缩身子。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她又忙直起脊背。   下一秒,她身前却投下一片逼仄的阴影。   青年将她挡在身后,对着要扔瓜果的喜婆子笑道:“我娘子身子骨孱弱,还请嬷嬷掷果子时轻一些。”   喜婆子一愣,眉开眼笑,“那是自然。”   众人窃窃私语。   “从前竟不知世子是个情种。”   大家只以为裴世子没听见这些话,直到喜婆子撒完托盘里的瓜果后,青年才挪开半边身子,露出身边的少女,朗声道:“诸位说的是,裴某确实爱慕我家夫人。”   秦姝意耳边一炸,脸庞直如火烧一般,异常滚烫。   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秦姝意回过神,连忙去扯身边青年的半边衣袖。   众人看他这般坦然,原来那有些轻哧的不屑也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这人一心维护自己的新婚妻子,倒也算得上颇有男子气概,对他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欣赏。   不知是谁开了头,催促道:“拉世子去喝酒啊!”   “就是,今天这样热闹的日子,我们平日里连世子的面都难见,世子也合该跟咱们分分这大婚的喜气是不是?”   催促的笑声越来越多,裴景琛耐不住,只看着身边的少女,笑问:“你想让我走吗?”   他的笑声低沉悦耳,秦姝意脸庞烫得厉害,心绪同样久久不能平静,正巧肚子也觉得有些饿,随口道:“世子走罢。妾今晨起来,也还没吃东西。”   裴景琛几乎压不住嘴角的笑容,离她更近一些,低声道:“好。”   似乎想到什么,本来已经站起身往外走的青年又转身回到少女身边,补充道:“夫人在我面前不用称妾。”   说完如同一阵转瞬即逝的清冽山风,转身离开。   坐似火烧身。   杂乱的思绪涌进少女的脑海中。   她伸出手摸了摸滚烫的面颊,好热。   和萧承豫成亲时,也没有这样的紧张。   正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裴景琛也觉得不可思议,脑海中又浮现起在生魇中见到的情景,这幅景象比梦中的那场婚礼更加热闹盛大。   最重要的是,新郎是他。   正大光明站在秦姝意身边,同她行三拜礼、饮合卺酒的人是他。   青年眉梢微挑,一双丹凤眼里蕴着无尽的笑意,唇角勾起,接过托盘上的酒,走进人群,接受众人的恭喜与祝福。   廊下走来一个身着月白色百褶如意裙的少女,精致的飞仙髻上斜插一支简约的银丝梅花簪,腰间系着半块墨色双鱼佩,身形高挑纤细,宛如月宫仙子。   只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月白细葛布直裰的男子,虽说这一身衣着用料都是上乘,但是那气质与身旁的少女比起来宛如天上地下。   裴景琛背着身,并没看见廊下的一男一女,反而是他对面的太子愣了神,原本要祝贺新郎官的话卡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身大红色婚服的青年察觉到萧承瑾的异常,转身依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见那两人离得极近,男子不知说了什么,那姑娘便盈盈一笑。   裴景琛看清女子的长相,又转过身子,自顾自地碰上太子的酒杯,意味深长地说:“那不是御史府的卢大小姐么?你这样瞧着人家做什么?”  萧承瑾面色愈发阴沉,“她身旁的人是谁?”   裴景琛思索片刻,“没见过,应该不是临安人士。”   话毕又疑惑地看着皱着眉的萧承瑾,一脸嫌弃地说:“你竟不知道?你不是素来很关注御史府么?怎么这会子又不知道了?如今他们二人这般亲密,啧啧。”   青年还没感慨完,就被面前的男子冷声打断,细听他的语调里还有些微不可察的愧疚。   “初入东宫,许多事都要打点安排,孤哪里还有时间盯着这些?”   “啧。”裴景琛轻叹一声,打量着他,又感叹道:“好好好,太子殿下如今是大忙人。那你就只管专注东宫里的那些事,何必看见人家就挪不开眼?”   萧承瑾直视着今天的新郎官,眸光晦暗不明。   “卢姑娘今   天来国公府,想必是专门来探望你那位世子妃,我记得世子妃还独自留在竹清阁,难免冷清孤寂,有个人过去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裴景琛接过他猝然塞过来的酒杯,一头雾水,“你要做什么?”   面如冠玉的太子殿下报之一笑,端的一派温润君子模样,“自然是去看看缠着卢姑娘的是什么杂碎东西。”   裴景琛挑眉,恍若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侧身让路,端着酒杯去了不远处的客人堆里。   萧承瑾穿着杏黄底团花锦衣,头束白玉冠,站在长廊的这一头,恍若不经意地看见了那边的一男一女,带着身后的内监走了过去。   卢月凝看见他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在此处能见到太子也是很正常的事,便恭敬地行礼道:“殿下万安。”   萧承瑾面如春风,大步上前,亲手将少女扶起,温声道:“卢小姐不必多礼。”   一旁的男子见他们二人这般互动,也皱了皱眉,面上迅速闪过一丝不悦,可看见卢月凝对这人毕恭毕敬,亦知不能开罪此人,便谄笑着也行礼问安。   萧承瑾神色仄仄,只敷衍道:“起来吧。”   当朝的太子强硬而不着痕迹地将那男子往后一挤,站在卢月凝身边的便只剩了他自己,他嘴角的笑愈发真切。   不等卢月凝发觉,他又上前一步,主动开口,“听闻世子妃此时正一个人待在竹清阁,卢小姐是要去找世子妃么?”   卢月凝被他的话岔开思绪,果然没有注意到身边已经悄无声息换了人的情景,也笑着答道:“回殿下,妾正要去找秦妹妹。”   萧承瑾脸上的笑更加温柔,宛如春日的柳枝微风,让人心生亲切之感。   他抬手唤来身后的内监,细心叮嘱道:“你们两个,送卢小姐去竹清阁,等卢小姐和世子妃碰了面,再回来。”   卢月凝心中又惊又喜,但还是下意识地拒绝,“妾找府上的侍女即可,不便劳烦殿下。”   萧承瑾的目光温柔似水,一双凤眼里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意,直直地望着眼前端庄婉约的姑娘,语调里隐隐夹杂着几分委屈。   “卢小姐是怀疑孤么?”  “没有。”卢月凝连忙否定,只好对着萧承瑾一福身,有些局促地说:“如此,便有劳殿下和两位内官了。”   眼看着少女高挑纤细的身影愈走愈远,消失在拱墙后,萧承瑾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只是那副样子却让人不寒而栗。   分明脸上还带着笑,也还是凤眼高鼻的俊秀模样,可是青年的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浮于表面,带着几分阴沉的戾气。   他看着早退到一边、行迹瑟缩的男子,恍若不在意地开口。   “说说吧,姓甚名谁,以及,你和卢姑娘的关系。”   那男子被他这骤变的气势一骇,心里直打鼓,两股战战,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惊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说出的话也是稀碎,结结巴巴,“小人,小人姓周名滔,老家是徐州,徐州周家的,小人和凝妹妹是......”   “哦,徐州的周家啊。”居高临下看着周滔的太子发出一声长叹。   周滔壮着胆子抬头,正对上青年倨傲锐利的视线。   他心中慌乱不堪,如今这位太子脸上连那抹笑也没了,当下只能讷讷地磕头,大气都不敢出,亦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到了这位贵人的逆鳞。   然后他听到太子那堪称悦耳的温柔嗓音落在他的头顶,宛如催命符。   萧承瑾笑道:“谁允你直呼她的名讳?”   ——   竹清阁里张灯结彩,一派祥和,院中只留了几个侍女,正三三两两地坐在廊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日这样热闹的排场。   世子是这国公府的少主人,世人都嫌他们世子不务正业、纨绔风流,如今见了今天这样的阵仗,她们亲耳听到好多人家都在暗暗惋惜没有同国公府结亲呢。   何况,世子妃远远瞧着就是良善可亲的主母,方才她们去小厨房拿垫补的果脯汤羹,送到房里时,世子妃笑得漂亮极了,还对她们道谢。   同世子一样,都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   这样般配的人,合该是一对。   屋中,秦姝意一面吃着侍女们送来的果脯,一面认真听着卢月凝讲着这段时间御史府的事。   “说来也怪,自上次春猎后,赵姨娘在府中就愈发没精神。从前还派身边的嬷嬷出府,近几日连门都不出了,也不让婉妹妹出去。”卢月凝把她昏迷后,府中的异常提了一嘴。   秦姝意夹了一筷子翠玉豆糕,并未答话。   她也隐隐地感觉到,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但又不知这赵姨娘究竟在上次挟持她的事情中担任了怎样一个角色。   若如世子所说,那背后之人只会是穆王亦或桓王,跟一个御史府的姨娘自然是八竿子打不着。   可是若说赵姨娘清清白白,墨屏的反应不似作假,秦姝意自己也不相信。   秦姝意将这些想法抛在脑后,觉察出了卢月凝话中的奇怪,疑惑地反问,“可是赵姨娘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让出门,怎么姐姐今日反倒出来了?”   卢月凝展眉一笑,“托了世子的福,他特意派人去府里递了请帖,说你闺中好友不多,正值新婚之喜,嘱咐我一定要来陪陪你。”   秦姝意一怔,心脏彷佛停了一拍,一声一声彷佛要钻出胸膛。   而后她又听见卢月凝一边笑一边感叹,“妹妹,世子待你可真好,事事都为你着想,满京城里也难找出这样贴心的夫婿。” 第56章   卢月凝停下夸赞的话, 转头看着微怔的世子妃,揶揄道:“妹妹,世子他待你真的很体贴呢。”   秦姝意眸光一黯, 纷纷杂杂的图像涌入脑海,撞得她回不过神。   她默不作声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这才抿唇应和, “世子确实思虑周全,这件事倒是要谢谢他。”   他比她想象中的要了解自己, 准确无误地将她整个人看透。   新婚为她特意给御史府下了帖子,只为了安慰她放心。   这样的体贴确实让秦姝意微感欣慰,内心深处也升起一份小小的蕴藉, 但是与这样高兴的情绪相伴而来的,还有愧疚与失落。   他实在没必要对她这样好,哪怕是为着那层横亘在二人之间的盟友关系, 抑或是现在表面上的夫妻关系, 都没必要事事为她考虑的这样周全。   就算裴景琛对她疏离冷淡, 自己也不会怨他。   现在这样实在有些让她无所适从,天长日久, 她担心自己会因为他如今的好, 而生出不知所谓的情意与期待。   感情中的期待, 于秦姝意而言, 很奢侈。   她在这边坐着, 卢月凝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也为房间里的布置装饰赞叹不已。   闺阁少女对这些喜庆的东西,总会心生缱绻。   秦姝意看着她眼中隐隐透出的向往, 低声打趣道:“自上次匆匆一别,我还未问起姐姐的近况。如今临安有好几家及笄的姑娘已经待嫁, 卢祖翁那边可有什么消息吗?”   闻言,那穿着月白长裙的少女神情有些不自然,她垂下眼眸,站在秦姝意身后,双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给她揉着酸麻的双肩,动作轻柔。   “这事还没着落,临近考试,我娘远亲那边的表兄倒是来了京城,准备科考的一应事宜。”   她的话音顿了顿,又低声道:“表兄瞧着倒是老实稳重,也知道求取功名,又是徐家老宅那边的,故而这些日子还住在府里。”   她垂着眼眸,并没看见面前人的神情越来越阴沉冷凝。   秦姝意接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道:“姐姐的那位表兄,可是徐州周家的旁支?家里素来贫寒,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卢月凝停住为她按肩的动作,坐了下来,一脸震惊地问道:“是,姓周,单名一个滔字。妹妹是如何知晓的?”   秦姝意故作遮掩地端过一旁的茶。   “算不上如何知晓,不过是瞎猜罢了。卢夫人出自徐州豪族,姐姐既说是远亲,想必两家算不上亲厚。至于孤儿寡母,不过是我想起那话本子里的穷书生家境,这才提了一嘴。”   卢月凝看她镇定自若,也没有多想,自然是信了这话,只点头道:“妹妹说的有理。”   她话音刚落,秦姝意就拉住了她的手,笑道:“难道姐姐也如同话本里的大家闺秀一般,对那位远房表兄也生出了情意?”   “这倒没有。”卢月凝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全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不在意地说道:“只是来我家借宿的亲戚,哪里来的什么深厚情谊?”   然而她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但是若是要结亲,这位周表兄倒也算得上合适的人选。他家境不高,自然也就不会有仗势欺人的跋扈,免了家宅争斗。”   “错了。”秦姝意蹙眉,直视着面前人的眼睛,露出几分严肃的锐气和让人莫名信服之感。   她道:“姐姐若是这么想,就全错了。乡野村夫、叫卖的货郎权势高否?可是回家后殴打妻子、虐骂子女的是少数么?有些人心中带着隐藏在深处的恶意,面上虽不显露,可是成亲后却会暴露无疑。”   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她又语重心长地补充。   “姐姐再想想,恒国公世子,颇得圣上和皇后恩宠,出于钟鸣鼎食之家,权势低否?可是姐姐也亲眼见到了今日成亲的盛状,世子他待我很好,不仅不以权势压人,还方方面面都替我着想。”   折腾了一天,秦姝意的嗓音还有些沙哑,眼神却十分坚定。   卢月凝亦是出身高门的世家贵女,她的家世在临安中也是首屈一指,若非碍于卢御史的刚正不阿,眼里揉不下沙子,恐怕御史府的门槛早被求亲的世家儿郎踏破。   面如皎月,才华横溢。   可她死时,却只有一口赶制出来的粗糙棺材裹身。   秦姝意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喉咙一紧,心中酸涩无比,那样的结局她甚至不敢回想。   那时,卢姐姐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毫不犹豫地嫁给了那位周表兄么?殊不知,她想象中的、日夜期待的安稳港湾,实际上是另一座长满荆棘的牢笼。   真不该嫁,也不能嫁。   秦姝意的眼眶有些发酸,控制着心头丝丝缕缕的悲伤,轻声开口。   “凝姐姐,女子婚嫁只看对方的权势高低是没用的。若是那位周表兄是真君子,就应该离御史府远一点,而不是找上门去祈求一个容身之所。”   她揉了揉有些恍惚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几分薄怒,“现在这样不由分说就去女眷为多的府上借宿,算什么道理?他大可以找卢祖翁借上盘缠,也比现在更显得有骨气些。”   卢月凝听她说完,思索片刻,“可是,他毕竟也同我娘亲沾亲带故。”   秦姝意沉默,这位御史府的大小姐什么都好,心地善良、品行端正。唯独一点,太重感情,尤其是牵扯到那位已经遁入空门的卢夫人,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屋里陷入一阵长久的安静,二人相顾无言。   她该说什么,又该怎么做,才能将这轮明月拉出污泥?少女的心思千回百转,越急越找不到切实可行的方法。   这时外面却传来几个侍女兴高采烈的声音,“拜见世子!”   随后又听见她们压了压声音,“参见太子,殿下金安!”   秦姝意和卢月凝同时站起,面上俱有些疑惑。   透过窗子,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只不过因着开了春,比不得冬日里的阴沉,还带着几分清亮的生机。   两个人谈得投机,竟都没有注意到时辰。   裴景琛推门,果然看到屋里的两个姑娘,遂先朝卢月凝拱手,笑着唤了句,“卢姑娘。”   青年身上还穿着大红婚服,发上的银冠换成了红色云纹的发带,昳丽的长相自不必说,宽肩窄腰,颀长的身影只是站在门口也让人赏心悦目。   这倒是秦姝意第一次见到他穿着这样正经的吉服。   很好看,她心中暗暗赞叹。   恍然间又想到前世也见过他穿着一身红衣打断了她和萧承豫的婚礼。平心而论,那场婚礼上他确实引人注目,不仅是那张脸,还有身上锐气仅尽显的气势。   那不是养在临安多年的世家公子可以模仿的。   但她那时满心满眼里全是萧承豫,哪里肯欣赏面前的青年,只觉得他实在是莫名其妙,也没见过哪家客人这样砸人场子。   现在经过了前世今生的桩桩件件,她反而没了之前不悦的心思,满心里只有一个目的。   她只想报仇,至于旁的,只当全没看见,也听不到。   秦姝意抬起头,正与裴景琛望过来的视线相撞。   青年眼里的笑意愈发灿烂,又转头看向屋外的那个人,笑道:“我早说了,卢小姐同我夫人在一起,不会孤身离开,你偏不信。”   屋里走进一个面如冠玉的清俊男子,秦渊早就说过这位如今已经入了东宫,是四海皆知的皇储,更是整个尚书府追随的未来明君。   遂与卢月凝一同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卢姑娘不必多礼。”萧承瑾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容,又朝秦姝意补充道:“秦大公子与孤交谈甚欢,世子妃日后也可以免了这些繁冗的虚礼。”   秦姝意会意,太子这是收了尚书府的一颗忠心。   秦府的百条人命,终于保住了。   站在一边的卢月凝蹙眉思索,自知此时天色已晚,若是再不回府,恐怕会被赵姨娘讥讽一番;何况面前还站着两个她压根不熟悉的男客,更是不自在。   她只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秦姝意便知晓她的心思,先开口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卢祖翁在家里想必也会挂念姐姐。待忙过这一阵,我必亲自去府上登门拜访。”   卢月凝感激地点了点头,朝着对面的两个青年微微福身,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既如此,妾就先告退了。”   “时辰已晚,卢姑娘独自回府,恐怕不妥;正好孤也要回东宫,不若与卢姑娘同行。”萧承瑾眸光清澈坦荡,彷佛只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卢月凝闻言面上一僵,顿住脚步,“这怎么行?”   一旁的秦姝意也吃了一惊。   虽则她也隐隐看出了太子对凝姐姐的情意,但实在是这位五皇子前世迎风咳血、不近女色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他现在说出这话时,秦姝意只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她自顾自地开口附和道:“是啊,这怎......”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拽了拽衣角。   裴景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边,一双含笑的丹凤眼望着她,微低了身子,离她更近,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为何,但秦姝意对他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信任感,现在也是这样,未加思索便乖乖咽下了还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少女颜若桃李,身上还带着一股幽幽的兰花香。   离得太近了,裴景琛想,不然那股香味为何总是沁在他的鼻端?   然而下一秒他又鬼使神差地笑起来,离得近很好,他很喜欢离她近一点。   秦姝意的注意力全在门口的一男一女身上,自然也就没注意到此刻和裴景琛之间肩并肩的亲密距离,只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两人。   萧承瑾拦住卢月凝,温声说:“怎么不行呢?”   卢月凝面色涨红,“这,这传出去恐有损殿下清名。”   萧承瑾道:“置喙当朝太子,杖八十。”   卢月凝一怔,又彷佛突然想起什么,语调轻柔,“妾是和家中表兄一起来的,理应和表兄一起回府,自然不便叨扰殿下。”   萧承瑾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讽。   “若是为此,卢姑娘更不必担心。孤已与那位周氏表兄商量好,给他在东宫安排一个清闲的差事。东宫初建,人少且安静,实在是备考的最佳之选。”   “啊?”卢月凝心头泛起一丝疑惑,但对面的太子殿下实在是太过镇定,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让人生不出窥视怀疑的心思。   她沉思片刻,还是点了头,“谢谢殿下。”   萧承瑾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便朝都穿着大红婚服的新人拱手拜别。   “那孤就先走了,祝表弟和表弟妹琴瑟和鸣。”   二人走后,屋里的气氛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秦姝意扭头,却猝不及防地撞上青年坚硬而微热的胸膛,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揉了揉自己发痛的鼻尖,一时之间竟不知要说什么,自顾自地坐回了桌边。   裴景琛见状撩起衣袍,在她对面坐下,斟了杯茶,轻啜一口道:“夫人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秦姝意蹙眉,还在想着方才萧承瑾说过的事情,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有一丝庆幸,却也有一丝疑惑。   若说只是浅薄的情意,没必要做到这份上,只怕是早就对卢姐姐心有所属。   可是她隐约看出了其中的关窍,却生不起任何的嫌恶之心。只因她比谁都清楚,那个远方表兄周滔就是个人面兽心的腌臜货,不堪托付。   方才她还忧虑该如何将这件事处理好,现在好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局被太子强硬地打断,偏偏让人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也算是好事。   想通这一切后,秦姝意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些,但还是试探着问道:“太子殿下可有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了吗?”   裴景琛探究地看着她,“夫人竟看不出来么?”   闻言,秦姝意更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测,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说:“可是卢姐姐并不想入宫,更不想做太子妃,卢御史也不会同意。”   裴景琛看她说得笃定,不在意地一笑,“无论是人抑或是事,都是要在对比中看价值,而这位才来京不久的周滔,就是我那位表哥的对照。”   少女轻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良久才如释重负,“诚如世子所说,许是一件好事吧,嫁给太子殿下总比嫁予匹夫琢磨半生的好。”   裴景琛见她处理起别人的事情比自家的还要上心些,看别人的姻缘通透的很,可唯独看不透他对她的情意。   虽则对的是自家表哥和她的好友,心里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子醋意。   “那你呢?嫁给我也是勉强吗?”   他问的干脆,秦姝意却并没有立马回答。   少女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紫檀原木桌上的细条纹,才缓缓道:“自然不是勉强,能嫁给世子,是我的幸,亦是我的福。”   青年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她说得果决而又坚定,却完全没有他想看到的绵绵情意。   那样子根本不像是看夫君,而像是军中的士兵看主将,是下对上的忠心,而不是夫妻之间的爱。   裴景琛虽然有些失望,但这情形也在他预料之中,他素知她如今小心谨慎,自然难以动情。   不过没关系,左右现在二人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日久天长,总有一日,夫人会明白他的心意,也会坦然地接受他。   他心中虽然闪过一丝熟悉的心悸,但并没有注意,心绪渐渐平静,也没有再说话。   见他无言,秦姝意又换上一副十分郑重的表情,认真地说:“我有话想跟世子说。”   她每次摆出这样的表情,总要说些让裴景琛开心不起来的事情。但他对她总狠不下心,少女轻飘飘一个眼神,他就会溃不成军。   现在也是这样,青年百般纠结之后,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秦姝意神色略有松弛,“在鹊桥仙时,我已经同世子有过保证,绝不会因为有着世子妃的身份就自欺欺人。当下也只是借一桩婚来避开穆王的阴谋,不敢有半分逾矩。”   她吸了口气,还是说出了已经想了一天的话,“我知道世子对我无甚情意。关起门来世子也无需同我虚与委蛇,当着外面那群人,世子能对我这般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裴景琛听她说完,心里憋着一股子暗火,但见今天娶的娘子双眸盈盈,纤细的手指还有些微颤,想质问的话卡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只轻叹一声,“你怎知我对你......罢了,日后你会明白的。”   青年竭力安慰着自己,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岔开话题。   “我们是夫妻,待你好是最基本的。况且我本来就很欣赏夫人,我知你对我有百般猜忌,但只要夫人想知道的,我绝不会有丝毫隐瞒。”   秦姝意面上有些赭然,她对他自然是有许多疑虑。   譬如一开始为何轻易答应和她结盟?为什么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又为什么肯为了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开罪萧承豫?   明明这些麻烦事,以他的身份地位,都可以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可他却还是选择躬身入局,屡次相助,秦姝意需要一个理由。   但现在还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她只能轻声道:“谢世子理解。”   少女的话音刚落,外面又传来喜婆子高昂的声音,语调里是根本掩不住的激动,“禀世子、世子妃,现在已经亥时半了,还请二位安歇。”   两人还面对面站着,乍一听到喜婆子的话,俱是有些不自然,秦姝意神情沉静从容,白皙的面庞上却隐隐透出一抹薄粉。   裴景琛的耳朵尖瞬间涨红,远远看去好像悬了两颗血珠子,二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又默契地移开目光。 第57章   秦姝意站在床边, 愈发觉得面上发烫,心中也是升起几分莫名的紧张,无措地绞着红色嫁衣的衣角。   洞房花烛夜, 可今夜却注定无法花烛。   她正思忖着该如何将这件事不露痕迹地掀过去,裴景琛已经捕捉到了她的局促, 先开口, 嗓音清冽,夹杂着一丝慌乱。   青年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发带, 强装镇定道:“我明白,现在这些事对你来说还太早,也太突然。天长日久, 不急于这一时,一切的前提都是你愿意。”   秦姝意听完心中一动,而后抬起一双盈盈的桃花眼, 怔怔地看着他动作。   他刚说完, 就熟练地去内间的八仙立柜中抱了一床大红色绸面锦被, 铺在了外间的细木贵妃榻上。   软榻与内间的大床之间还隔了三扇海蓝纹屏风,裴景琛将那扇绣着梅兰竹菊的屏风拉开, 挡在两张床之间。   秦姝意往这边走了两步, 正对上站在屏风后的红衣青年。   “今夜, ”二人视线相撞, 裴景琛在她眼中看到了茫然, 笑着解释道:“我睡这儿。”  两人身上都穿着婚服, 此刻却一个比一个清醒,婚房里也没有那些旖旎的缱绻气氛。   少女的嘴唇嗫嚅着, 却久久说不出话,只问了一句, “世子?”   裴景琛面色轻松,笑道:“我自愿的。”   “可是这只是一张窄榻,你……还是让我睡在这儿吧。”秦姝意一脸郑重,眸中还带着几分为他考虑的真情实意。   这贵妃榻虽说也是上品,但毕竟同屋里的罗汉床不一样,只能供人小憩。   裴景琛人高腿长,蜷缩在这样的窄榻上睡一宿,第二天起来肯定会腰酸背疼,倒不如让她睡在这儿,也能免去她心中的愧疚。   可裴景琛却好似定了主意,不容动摇,看到秦姝意眼中终于有了几分牵念,他心中亦是一喜。   此时莫说只是睡在外间的软榻上,就算这姑娘将他赶出去,在房顶上冻一夜,他也只会暗喜。   秦姝意还站在屏风旁,却看见眼前的男子旁若无人地脱去了外袍,只剩下内里穿的白色茧绸中衣。   明亮的烛火照在他的身上,隐隐露出白皙的锁骨和中衣下劲瘦的腰。   她的脑海中莫名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词,“香艳”。   奇怪的想法刚冒出来,少女却似被刺了一下,整张脸蓦然涨红,忙侧过身,暗暗调整着紊乱的呼吸。   美色误人,一定是美色误人。   裴景琛自顾自脱了衣服,一抬头却不见新娘子,只好把婚服搭在了一旁的衣架上,对着内间的人缓缓开口。   “我明白你的所思所想,可我也希望,你不只是表面上的世子妃。在我面前,你尽可以无拘无束,我说过的所有诺言,全都作数。”   秦姝意抬眸,隔着一张屏风,只能隐约看见青年颀长挺拔的身影和幽幽晃荡的烛火。   “你是世子妃,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娘子。我名声狼藉,除了沾着皇亲国戚的名头,身无长物。夫人愿意嫁,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在这些小事上,就听我的,好吗?”   他收敛了往日的不正经,一番话进退得宜,又不矫揉造作,丝毫没有让她感到不适。   秦姝意脑袋中乱乱的,一时之间也有些微愣,原来世子并没有把她和秦府当成麻烦,反而内外都给足了相应的尊重与理解。   世子这般以诚相待,若她再怀揣着这些进退两难的纠结想法,那不就成了画地为囚了吗?   听着烛火的噼啪声,她轻声道:“好。”   屏风那边响起熟悉的清冽笑声,裴景琛轻咳一声,提醒道:“这几天事情多得很,明日还要去宫里给姑母见礼,夫人早些睡吧。”   按照旧礼,新妇入门第二日自然是要拜请公婆,但是现在恒国公不在京中,循着辈分自然是应该去凤仪宫。   秦姝意亦是温顺答道:“好。”   而后她听到“咯吱”的推门声,今天的新郎对外面守着的侍女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了,今日的守夜就免了,都回去休息吧。”   两个侍女甚是感激,嘴里尽是练了好几天的吉祥话,齐声道:“谢世子恩典。”   裴景琛故作严肃,瞥了内间屏风后的那道纤细身影,对侍女强调道:“这是世子妃的恩典,本世子只不过是个传话的。”   话音微顿,他又眨眨眼轻声提醒,“还不快改口,谢谢夫人。”   两侍女对视一眼,笑盈盈道:“奴婢谢谢夫人体恤,愿世子与世子妃鸾凤和鸣,情比金坚!”   秦姝意虽抱着半边锦被坐在榻上,却一直注意着外间的动静,现在听了这些,一张脸更是艳若桃李,面庞飞起一抹红晕。   这同她实在是没什么关系,她也并未想到外面还有两个守夜的侍女,可是所有这些,她忽略的细微小事,他都替她考虑到了。   今夜这所谓的恩典与体恤,何尝不是为她在国公府里的日子铺路,为她造一个温柔明理的主母形象,日子一长,府中上下自然都是忠仆。   裴景琛关门进屋,吹熄了房中的蜡烛,在一片极端的寂静中,他听到有人说了一声“谢谢。”   他躺在狭窄/逼仄的贵妃榻上,又听到那姑娘翻来覆去的细微声响,似是十分无奈,他道:“秦姝意,不要对我这样冷淡疏离,好吗?”   秦姝意身下是柔软的缎褥,身上盖着上好面料的锦被,鼻尖还能闻到房间里若有若无的安神香味,乍一听到这话,她有些走神。   从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窗外高悬的一轮皎洁明月,将近十五,玉盘圆润明亮。   她吸了吸有些发闷的鼻尖,道:“好。”   裴景琛翻了个身,腹谤这张贵妃榻属实是有些窄小,过几日还是让成均去采买一张宽大些的才好,不然日日这样睡,也实在受罪。   那声“好”打断了他杂乱的思绪,他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但还是揶揄道:“秦大小姐,你只会说好是么?”   秦姝意一怔,心中升起一丝羞愤,面色赧然,被他这一激也顾不上装出贤惠妻子的模样,咬了咬牙。   “世子不领情,那日后我就少说好,多说坏,只怕世子听上几句就不想听了。”   像只藏了许久的狸奴,被数番逗/弄,如今终于忍不住亮出了爪子,虽然毫无攻击性,但是光在眼前晃晃,裴景琛就很高兴。   他很喜欢她现在的样子,真实而鲜活。   不用束缚在世俗眼光的囚笼里,也不必画地为牢。在尚书府里的她,有父母和兄长呵护;在国公府里的她,只会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不想让秦姝意后悔嫁给他。   裴景琛扯了扯一旁的锦被,笑道:“你说起坏话,远比违心说好话时,更像个真人。”   果然还是那个毒舌的裴景琛!   秦姝意气结,正要反驳时,又听到青年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呵欠。   “睡个好觉,秦大小姐。”   “混蛋。”少女发出细若蚊呐的指责。   一室安静,安神香袅袅燃烧,显出一点微光,屋外月光透过木窗,洒进这间新房。   片刻后,秦姝意莫名心安,纤长的睫毛宛如蝶翼,呼吸匀长,渐渐地进入梦乡。   在她睡后,贵妃榻上的青年却睁开了眼。   借着皎洁的月光,他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在那扇屏风上勾勒出了少女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身影。   他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等了很久,终于得偿所愿。   今夜有两轮月亮,一轮高悬夜空,一轮在他身边,他终于将明月摘到怀中。   此生无憾。   --   时至半晌,已到未时,天上的太阳缓缓地移动着,终于在某一刻透过雕花棂窗,照亮了整间屋子。   榻上的少女被这和煦的日光一照,睡意全无,伸手惺忪地揉了揉眼,看见外面的天,愣了一会,而后高声唤道:“春桃。”   早在外面等着的春桃闻言,径直推门问道:“小姐有何事?”   秦姝意心中又急又乱,汲着床边的绣花鞋就往外走,洗了把脸,这才缓过神,心中稍定。   “今日还要进宫觐见皇后娘娘,你们怎的都不叫我?府里倒是安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春桃眉梢俱是喜色,得意洋洋地说:“世子早起就吩咐府中上下,说是您还睡着,切不可吵闹喧哗,扰到小姐安眠呢!”   说着她又端过桌上的一碟云片火腿并一碗山药粥,俱是精心准备的清爽小菜,推到秦姝意面前,笑容更深。   “世子还说了,小姐不必忧心时辰,此去宫中不知要耽搁多久,吃饱喝足才是正经事。”   他怎么事事都猜的这样准?她方才起来时看到外面天光大亮,确实是没有吃饭的心思,只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去皇宫。   可是现在,未时啊。   她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感叹,哪有请安请到未时的?这也太随意了,少女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问道:“世子去哪了?”   春桃答道:“世子同成侍卫去书房了。”说完又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小姐,世子说处理完事就回来,正好让您吃顿饭呢。”   秦姝意看着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无奈开口,“左一个世子说,右一个世子说,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这国公府的人?”   春桃有些羞赧,“奴婢自然是小姐的人!是咱们秦府的人!可是,可是世子说的做的都是为小姐好呀,只要是对小姐好的,奴婢都听!”   她说着说着情绪愈发高昂,誓有要为了姑爷盯着自家小姐吃完这顿饭的气势。   国公府的厨子做菜也有一手,不过是家常的清口开胃小菜,却色香味俱全,云片火腿鲜嫩滑爽,山药粥甘醇浓郁。   不知不觉间秦姝意竟也吃完了一顿饭。   饭后依旧没等到裴景琛,自知他那边的事情催不得,故而她也慢了下来,由着春桃给自己盘上了妇人发髻。   少女换了一件天水碧丝绣宫装,腰间系着素白半月水波腰封,思虑良久,还是戴上了裴皇后送的翡翠玉簪步摇。   收拾齐整后,转身却见到了倚在门边的青年,正含笑看着她,一身石青色杭绸直裰,头发高高束起,系着一根素白发带。   春桃亦是一惊,心中又是窃喜,替自家小姐高兴,连入宫的衣裳都这样般配,真是赏心悦目。   青年大步上前,伸出手在秦姝意的头发上拨弄一下她的步摇,脸上的笑更加灿烂满意。   “之前歪的,”他轻轻地转过少女的肩,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两张脸。   少女的长相清婉,青年却是姿容昳丽,一淡一浓,他又补充道:“现在正了。”   秦姝意被他这样炽热的眼神看着,下意识地躲避他的目光,垂眸不语。   裴景琛却已经牵住她的手走了出去,直到坐在马车里,她的精神还没回笼,耳边都是小厮和侍女竭力控制的激动与祝福,她只觉得面上微热。   “夫人今日很美,也很得体。”青年清冽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放心,姑姑很喜欢你,今日也必然不会为难你。”   似乎想到什么,他又轻咳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今日咱们去的晚些,兴许姑姑会更高兴。”   秦姝意的思绪渐渐回笼,就听见他说了这样一句混不吝的话,脸上的热度更高,干脆闭目养神,权当没听见。   裴景琛见她白皙的面庞染上一层薄红,中和了她身上若即若离的冷意,反而让人产生一种离这姑娘更近一些的错觉。   --   秦姝意独自看着眼前巍峨华美的凤仪宫,上次来时还是在去年的八月,一晃半年过去了,难免生出些难以言说的感觉。   物还是眼前的物,可总有些人和事情在冥冥之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譬如她此时的身份不再是三皇妃,而是世子妃,新的路才刚开始走。   裴皇后刚听到宫女说世子妃在门外候着,就将人喊了进来,她的伤只偏两寸到心口,如今还在床上将养着。   前些日子听裴景琛告知要娶妻的消息时,姑娘还是她本就青睐的秦家嫡女,心中更是满意,整个人拂去往日的郁结,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   裴皇后特意让女官在床榻边搬了一张松红林木宫凳,又嘱托人放了软垫,这才语调轻柔地开口。   “好孩子,你如今嫁入国公府,就同本宫膝下的明昭一样。本宫嫂嫂过世的早,这才纵得小琛无法无天,若是他敢对你不好,你只管来凤仪宫,本宫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饶是上辈子和萧承豫成亲后,裴皇后也只是艳羡地祝福着新人,并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切地嘱托。   秦姝意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娘娘放心,世子他待我很好。”   看见她这样真心实意的表情,不似作假,裴皇后的心才缓缓放了下去。   到底是养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如今看着他高高兴兴地娶了妻,她这个当姑姑的才少了一桩牵挂,也算是对得起兄长和嫂嫂的嘱托。   裴皇后看着眼前五官秀美、气质清婉的少女,见少女绸缎般的乌发上还簪了一支熟悉的翡翠步摇,只觉得越看越合眼缘,更是欣喜不已。   可是她的脑海中又骤然想起另一件事,这件事若是说给这刚成婚的新妇听,只怕是要伤感情,何况二人本就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可难就难在这事本来就瞒不住,裴皇后只好缓缓开口,嗓音里还夹杂着一丝愧疚。   “好孩子,本宫需得提前同你讲件事,这也是陛下早先就定下来的,只怕要让你先受些委屈。” 第58章   秦姝意见裴皇后这样郑重, 脸上的表情更加认真,垂首道:“娘娘但说无妨。”   裴皇后蹙眉看了她一阵,确认她并无不悦, 才放柔了声音,“去岁宫宴时, 陛下定了去扬州带御令收盐的人, 正是世子,这事情你可晓得?”   秦姝意点头, “知晓。”   裴皇后松了一口气,摩挲着少女纤薄的手掌,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恒国公前些日子又送了信来, 就算雍州城中的百姓并无怨言,可是守城的二十万守军也等不了了。没有粮草没有军饷的日子,饶是恒国公铁血手段, 又怎么......镇得住呢?”   秦姝意心中一震, 西北的军情已经提前恶化了吗?可是不应该啊。   诚如姜太尉从前在宫宴上恭维高宗时说的话, 今年淮扬两地的收成属实不错,怎么会供应不上西北的军饷?   裴皇后声音一哽, 自知现在有损一国之母的仪态, 可是又耐不住心中的担忧, 拭去眼角的泪, 勉强扯出一抹笑。   “本宫知道, 如今你和裴二方成婚, 应该让他在府中多陪陪你才好,不应由着他去揽这桩差事。”   话音一顿, 女子的脸上又闪过一丝嗔怪,径自说道:“陛下当年说的容易, 让裴二拿着圣旨、携一千轻骑,可是扬州那群盐商又何尝是什么好对付的平头百姓?”   “这群老狐狸同朝廷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只怕早就把胃口养大了;今年春猎又出了弑君的刺客,御林军自然也要守在宫里、寸步不离。”   “最后,还不是要靠小琛他自己!”   眼见裴皇后越说越气,想必也是早对这麻烦事心生不满,只恨不得下一秒就闹到皇帝面前。   秦姝意忙对一边侍候的女官佩云姑姑,使了个眼色。   佩云了然,悄无声息地带着留在殿中的宫女走了出去。   偌大的凤仪宫主殿,只剩了她们二人。   秦姝意跪在裴皇后面前,以手抵额道:“娘娘可否听妾斗胆一言?”   她冷不丁跪下,引得榻上的裴皇后吓了一跳,想要拉她起来,却碍着自己身上的伤动弹不得,一顿尝试无法,只好道:“好孩子,你说。”   秦姝意并未抬头,纤长浓密的睫毛扫过抵着的手背,沉声道:“雍州是我朝最重要的边城,多年来北狄一直虎视眈眈,只有西北的雍州守得住,大周才能安稳。”   “如今西北军情告急,恒国公亲笔上奏,想必是千钧一发之际。恕妾直言,让世子去已经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   少女抬起头,发上的翡翠步摇微微晃出弧度。   “让世子去,也是为恒国公好。诚如娘娘所言,扬州的盐商俱是一群狡诈之辈,已经到嘴的肥肉更不想吐出来。对付这种市井之辈,唯有世子才降得住。”   她看着微微怔愣的皇后娘娘,又补充道:“自古以来,贩盐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若是让旁人去,难免生出同流合污的心思,那对雍州、对京城都是一大损失。”   “娘娘,作为帝王,陛下做的无可指摘。”秦姝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又道:“若有错,也是因为他这个姑父做的不称职。”   高宗青年登基,至今几十载,虽然他确实崇尚“术”,并以权衡来稳固自己的皇位,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政绩清明。   秦姝意揣测过这位垂垂老矣的帝王的全部意图,渐渐地发现,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实则都是基于政权的稳定,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当今这位圣上,是一位残酷冰冷却清明的皇帝。   裴皇后缄口不语,眼底闪过一丝悲怆,无力地倚在身后的姜黄色软枕上。   良久,她轻叹道:“好孩子,你点醒了本宫啊。”   “人都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娘娘权当这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对弈,不必过虑。况且世子八面玲珑、心思细腻,娘娘只管放心。”秦姝意笑着劝导。   半倚在榻上的女子果然被她的俏皮话逗乐,心头的郁气散去不少,看着眼前柳枝一般的姑娘,她又叹道:“你是个好姑娘,如今裴二娶了你,本宫是真的高兴。”   “也算圆了本宫嫂嫂的遗愿。”她将秦姝意拉到自己身边,抚了抚少女柔软的头发。   话音一转,她又说:“太子比他还要年长两岁,不承想表弟竟是先成家的那个人,等到太子和明昭的婚事都定下来,本宫才算彻底安了心。”   秦姝意心中一动,又想起昨夜裴景琛同她提醒过的话。   青年笑着反问她,真的看不出太子的心思么?   “娘娘既是太子殿下的生母,又是一国皇后,记挂殿下和公主的归宿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娘娘可有看中的姊妹?”   裴皇后掩唇轻笑,“若说起中意的姑娘,倒确实有一人选,便是同你素来交好的卢家大小姐。这位卢姑娘温顺娴静、性姿聪慧,本宫很是喜欢她。”   “罢了罢了,这都是子女的福源造化,本宫便不掺和了,还是由着年轻人自己的心意好些。”不等秦姝意接话,她又恍若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秦姝意确实为凝姐姐高兴,毕竟她同时得到了裴皇后和太子的青睐,这一世如无意外,她总能逃离周家那个狼虎窝。   但与欣喜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几分疑惑,这一世所有事情都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轨迹也与从前不同,难免让她产生事情不受掌握的失控感。   前世萧承瑾触怒龙颜,死之前也只是一个没有封地和称号的皇子,短暂的一生始终孑然一身,更没有听说过他对哪家的姑娘另眼相待。  这一世却阴差阳错成了正经的皇太子,甚至颇为蛮横而强硬地同凝姐姐产生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入主东宫后,这位太子殿下光风霁月的面容之下,便十分适时地添了一分霸道。   她专心致志地想着这其中的关窍,梳理着两世以来事情变化的节点,试图将这些琐碎的细节联系起来,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但是还没等她想通这些事,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顿住,停了一会发现殿中恢复了安静,这才推门进来。   “母后!嫂嫂!”   来的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穿着一身绯红海棠流苏垂绦宫裙,一头长发挽成飞仙髻,斜插赤金扁钗,细长的颈间还戴着一副双福颈圈。   活泼的少女彷佛开在暮春的一株牡丹,只是走进来喊了一声,便给这安静的宫殿带来了无限的生机。   这样鲜活的生命,是这深宫中的唯一一束光,实在是难得。   “母后万安,嫂嫂好!”明昭快步走进内殿,朝着二人大大方方地行礼问安,又站在秦姝意身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让表兄特意去求父皇赐婚的嫂嫂。   虽然这并不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但是秦姝意实则对这位小公主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并未长久接触过,如今被她这样盯着,也有些局促。   谁知明昭看了她一会,直接上来揽住了她的胳膊,夸赞道:“嫂嫂长得真美,难怪我那个不着调的表兄费尽力气也要娶嫂嫂回府呢!”   秦姝意面上微热,轻咳两声。   “这是我给嫂嫂准备的新婚贺礼。”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珐琅彩绘妆匣,递到秦姝意面前,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还望嫂嫂莫要嫌弃。”   好像生怕秦姝意会拒绝,她不由分说地把妆匣塞到了面前的嫂嫂怀里,这才露出一抹天真可爱的笑。   秦姝意看了一眼被强硬塞到怀里的妆匣,又看向一边笑得正开心的明昭,思绪一顿。   这明昭怎么也和裴景琛一样,喜欢硬塞给别人东西?但这爽朗活泼的性子倒是从未变过。   她又不自觉地想起上辈子远赴北狄和亲的明昭,千娇百宠、金尊玉贵的小公主折柳赠别,三叩首拜别自己的故乡,拜别这个生她养她、又亲手将她推出去的宫城。   心中一酸,她对着明昭浅浅笑道:“谢谢公主,我很喜欢。”   明昭看见面前的嫂嫂高高兴兴地收了她送的贺礼,还笑盈盈地对她道谢,心里彷佛乐开了花。   她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灿烂,不自主地离秦姝意更近,整个人都歪倒在这位新嫂嫂身上。   她愈发喜欢秦姝意,也就愈发觉得表兄实在是走运。   颈间的双福项圈随着她的动作转了转,她直直地看着秦姝意,脆生生地说:“嫂嫂这般好,也不知道我那个表兄是走了什么运,才能娶到嫂嫂这样的妙人儿!”   秦姝意被她夸得羞赧,忙道:“世子也很好的。”   “什么呀!”明昭从她身边坐起来,气鼓鼓地说:“嫂嫂不知道,表兄性子恶劣,素爱捉弄别人呢!小的时候他还总骗我!算什么好人?”   秦姝意看着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气得微鼓,情不自禁地上手捏了捏,笑道:“世子许是觉得公主性情纯真,故而忍不住骗骗公主吧。”   明昭狐疑地看她一眼,又靠在秦姝意肩上,反问道:“那嫂嫂也很可爱,表兄他难道也坏心眼地骗过嫂嫂么?”   秦姝意被她这样不着调,但听起来又颇有几分道理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心里却在回忆着她和裴景琛说过的话,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他似乎从来没有骗过她,整个人从不掩饰。   意识到身边的少女发愣,明昭坐直身子,抬起头颇为气愤地嗔怪道:“嫂嫂自己也知道,表兄他......”   “萧珞!”青年的声音在外殿响起,不过转眼的功夫,人已经走到了内殿。   裴景琛径直站到秦姝意身边,人却对着一旁的明昭阴恻恻开口,“你又说我坏话?还在你嫂嫂面前说?”   明昭脸上升起一阵红,后退两步,靠着门框,冲着冷脸的裴世子做了个鬼脸。   “哼,我同嫂嫂说实话罢了!再说了,表兄可不就是蔫坏的黑心莲?只会心疼嫂嫂,在嫂嫂面前装的可怜兮兮,略略略!”说罢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开了。   裴皇后只无声地看着他们三人之间的嬉闹,脸上的笑意更浓,如今看到自己这个侄子对秦家姑娘用情至深,她反而心中稍定。   秦姝意抱着那个彩绘妆匣,又听到明昭方才说了那么一通话,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更快,一时之间只觉得坐立不安。   幸而今日入宫请安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裴景琛捕捉到她的不自然,果断对裴皇后道:“姑母,侄儿同姝意还有事说,我们今日不留在宫中了,这就回府。”   裴皇后看到他眼中对秦姝意明晃晃的关切,只点头道:“本宫已经把你不日就要去扬州的事情同世子妃说了,如今离别在即,合该给你们夫妻留些叙话相处的日子,走罢。”   ——   是夜,随着离月中越来越近,天上的明月也愈发明亮圆润,幽幽地照耀着这座巍峨的宫城,街上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国公府亦是一片寂静,鸦雀无声,陷在黑沉的夜幕之中,只除了竹清阁,世子和世子妃所在的新房中还燃着一盏灯。   秦姝意已经躺了很久,抱着软枕,横竖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盯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一片空茫,怔怔地发呆。   纠结了很久,她又听到青年的一声轻叹,顷刻之间终于下定主意,低声问道:“世子什么时候走?”   裴景琛亦是轻声回答,“两日后。”   “这么急么?”秦姝意蹙了蹙眉,翻了个身,不知是在看着远处的云纹屏风,还是在透过屏风看着外间贵妃榻上根本瞧不真切的青年。   “嗯。”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回答。   “世子,”秦姝意的一弯细眉拧得更紧,语调十分不自然,但还是说出了思虑已久的话,“此行凶险,万事当心。”   裴景琛隐在暗处的脸却升起一丝欣喜,眉梢微挑,他只觉得今日因着要分离的郁气,也都被她的两句话轻巧化解,竭力控制着郁气中的激动。   “夫人是在关心我吗?”   秦姝意没有纠结,点头答道:“是。”   虽然更准确说来,她其实是在担心他;但这人一向爱较真,脾气又乖戾,再加上他们如今成了亲,已然是夫妻一体,说成关心倒也无伤大雅。   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说话,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窗外响起一阵夜风吹过草木的簌簌声响,许是今日开窗通风的侍女没注意,屋里的雕花木窗不经意间开了一条细小的缝。   “阿嚏。”榻上的少女嗓音微哑。   裴景琛倏尔睁眼,急忙站起身,赤脚走到内间,果然见木窗没关严,自是上前抵严实了才转头看向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下,仍旧睡着的秦姝意。   少女的睡相十分乖巧,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披散在床上,手里还抱着一只大红色的绸缎迎枕,纤长的睫毛宛如一把小扇,轻轻地眨了眨。   裴景琛情不自禁地蹲下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试图摸一摸她那头绸缎般的长发。   看着就很软,他想。   每离这姑娘近一点,他的鼻尖都会闻到一阵幽而淡的兰香。   许是这几日在屋里呆的久了,今天这股兰香里,还夹杂着竹清阁里惯用的沉水香。   被这香一激,青年灵台顿时清明。   他止住动作,白皙而骨节修长的右手顿在半空。  再等等吧,等她愿意。   裴景琛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彷佛已经释怀,默默地为安睡着的姑娘放下了一边的银条纱帐子。   床帐刚落下,整张床榻顿时陷入黑暗,方才还睡着的秦姝意眉头不自觉蹙紧,呓语两句,毫无意识地朝着床帐的方向伸出手。 第59章   不过转瞬之间, 秦姝意的右手复又垂在身侧。   分明还是阳春三月,夜风微凉,是舒适的好时节, 但是躺在床帐后的少女却彷佛陷入梦魇,光洁的额头上滚落滴滴汗珠, 垂在身侧的手指骨节攥得发白。   她咬着唇, 只觉得被人拿着铁锤狠狠敲中眼皮,明知这是梦, 却久久醒不过来,浑身的力气在慢慢流失,而后整个人急速下坠。   她又入了梦。   秦姝意已经有了之前入梦的经验, 提前闭上了双眼,可是这次却明显与之前所有的梦境都不同。   周围本就明亮,她甚至能感知到微微晃动着的烛光。   除此之外, 让她感到惊诧的是, 从前入梦时手中提着的灯, 没了。   她缓缓睁开双眼,先是垂眸看向自己空着的双手, 不禁有些疑惑, 那只惨白的灯笼, 真的消失了。   心头蓦然闪过无数糟糕的猜测, 少女抬起头, 看向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是上次在生魇中看到的, 与恒国公所处之地并无不同的军帐。若说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军帐正中央一幅宽大详细的大周疆域图, 这张图旁还挂着一幅临安皇城图。   帐中空无一人,却点着一屋的蜡烛。   疑窦丛生, 秦姝意上前两步,正看到条案上的牌位。   待看清那排位上的一行字,她却心中大骇,脊背僵直,冷汗涔涔。   一双手紧紧地攥在身边,指尖狠狠地掐住柔软的手心,蓦然升起一股尖锐的痛意。   这股痛意让她的精神更加紧绷,脑中的弦不断绷紧,耳边传来嗡嗡的轰鸣声。   她的脚步宛如不受自己控制,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直直地望向着那个诡异的牌位。   “先友秦姝意之灵位。”   牌位上写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在满室摇曳的烛光下,少女的双眸中清晰地显露出那一行字,而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却搅得她头昏脑胀。   太诡异了,她没死啊。   她伸出微颤的右手,鬼使神差地抚摸着左手腕的动脉,传来轻微有力的脉搏声。   复又抚上自己的脸庞,热的、活的。   可是那牌位......   她脑中紧绷着的弦扯得更紧,所以,这也是前世,她没见过的、那些发生在暗处的事情么?   或者说,有人在她死后设了灵堂,日日上香、夜夜祭奠。   冷不丁的,秦姝意打了一个寒颤,身后吹过一阵阴寒的冷风,她缓缓转过身,却见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那人穿着玄色锦袍,衣襟处划出几道狭长的口子,进帐后正解着腰间的佩剑。   从秦姝意的角度,只能看到玄衣青年一绺黑发后的精致下颌。   但哪怕只是个背影,她也能认出来。   这是她的夫君,恒国公世子。   但现在,或许更该称他一句“少将军。”   青年一脸疲色,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幅大周疆域图前,骨节分明的长指从雍州起,滑过无数山川湖海,最后停在富庶的京城。   秦姝意站在放着牌位的条案边,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他要供奉她的牌位?为什么他现在会出现在雍州的军帐中?   桩桩件件,每一个使她无比困惑的问题,秦姝意都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可是裴景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看不见她,也感知不到这帐中还有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存在。   他只是机械地滑过雍州、临安,一遍又一遍,彷佛一节毫无感情的枯槁朽木。   直到帐帘被掀开,又带进一股冷风,穿着盔甲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一层洁白的霜。   秦姝意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人的样貌,是裴景琛的贴身亲卫,前世抱着七弦焦尾琴的侍卫,亦是前几天在婚礼上唤她“世子妃”的成均。   此时的成均颌下已经蓄了一圈青色的短须,神情瞧着亦是疲惫不堪,只是依旧强撑着精神。看着站在疆域图前的青年,他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   盔甲随着他的跪拜发出铿锵的声音,他喊了一声,“少将军。”   裴景琛眉头一动,精神稍微回笼,十分僵硬地转过身,轻声道:“什么事?”   成均道:“贤妃娘娘......”   他的话刚出口,却感受到了一股阴冷的眼风。   裴景琛持笔的手攥得发白,笔管似乎顷刻之间就要断裂,他笑道:“什么娘娘?”  成均头皮发麻,忙改口道:“京中传来消息,皇上因着秦大小姐的死终日低迷,已经接连几日没上朝了。”   青年轻哧一声,脸上的笑显出几分诡异莫测的意味,他宛如不在意地转着手中的笔,给出了中肯而尖锐的评价。   “唔,萧承豫现在知道愧疚了啊。”他唇角的弧度更深。   可秦姝意却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子,她看到了青年眼里的冷意,他真正开心时,从来不是这样虚伪而无聊的笑,现在这样看起来,简直瘆人极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景琛手中的笔管断裂,墨汁溅到了他的玄衣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但还有几滴墨汁溅在洁白的手背上。   他就这样站在广阔的江山图前,整个人彷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诡异而昳美。   青年毫不在意地将断了的笔扔回笔筒,沉声道:“可是人已经死了啊,活着的人永远没资格为死者感到愧疚,他萧承豫更不配。”   秦姝意无声地立在一边,心里却在咀嚼着裴景琛方才说过的话。   她现在确定了,这确实是她死后的情形。而在她听到彼时已经成为皇帝的萧承豫对她念念不忘时,心中却难以自抑地涌上作呕的冲动。   诚如裴景琛所说,人活着的时候尚且不珍惜,死后又何必假惺惺地维持自己的伪善面目?   她活着的时候,下令抄了尚书府满门,将她囚在冷宫,千方百计地赶走她身边所有亲近的人,想让她成为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嫔妃,对她在乎的一切百般磋磨。   将她逼死后,又故作悲痛欲绝地罢了朝,连红颜祸水的罪名都要她这个已死之人担着,这种深情,她要不起。   只是,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上辈子她和裴景琛的交集寥寥无几,他何必为她愤愤不平?还在雍州的军营里设了这么一个诡异的灵位以作纪念。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成均额上的汗珠也滚滚而落,提醒道:“可是上次的事,闹出来的动静太大,恐怕皇上已经......已经有所防备,只待您回临安。”   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虽说自世子孤身回雍州的那一刻,作为世子身边亲卫的他就已经猜到了今日的结局,和当今皇上之间的冲突必然不会善了。   久久等不到世子的答复,他不禁喉头干涩。   成均心中惴惴不安,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若是,若是那位贤妃娘娘还活着,世子必然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况;若是先帝没有对裴家做的那么绝,世子的恨意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深重。   偏偏少将军在意的人,先皇后、明昭公主,主将和那位贤妃娘娘,无一落得好下场。  叫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帐中陷入了极端的安静,西北雍州四面环山,帐外的风声愈来愈烈,宛如无数怨鬼在此处低吼。   裴景琛恍若未闻,不慌不忙地重新抽出根笔,圈出疆域图上勾画了无数遍的两个都城。   是相隔两千里的雍州和临安。   他喃喃自语道:“当今这位陛下,皇位尚且坐不安稳,自然做梦都想杀了我。他以为将秦府满门抄斩就能永绝后患么?”   “哐当”一声,饱蘸墨汁的笔掉落在地。   秦姝意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竭力屏着呼吸。   那支笔,是冲着她的方向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她只是一缕孤魂,没有实体,以裴景琛的力度,只怕顷刻之间她就要被击倒在地,他想用一支笔杀人。   盯着那支半空中落下的毛笔,青年似乎大失所望,百无聊赖地耸了耸肩,随口道:“没人啊。”   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成均,他又继续补充着方才还没说完的话。   “扬州上了岁数的老翁里,知道他身世的人可不少。罔论当年的百姓们口口相传,还有传下来的情爱版本。悠悠众口,他杀的完吗?他又敢杀吗?”   成轻叹一口气,“可是少将军你怎么办?”   “我?”裴景琛指了指自己,又露出一抹笑,“我自然是要跟咱们这位陛下,斗到底。”   成均却十分忧虑京中的形势和少将军的处境,“可是当初您不顾一切回临安,半夜硬闯天牢,皇上已经下了通缉,您这时候去了不是正中贼人下怀吗?”   “况且,主将已经被削了爵,少将军您,又拿什么去跟临安那位斗呢?”说着说着,他的话里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   裴家,只剩世子一个人了。   裴景琛走到放着牌位的条案前,站在秦姝意右手前,怔怔出神,抽出三根细香,点燃后动作轻柔地放在牌位前的香炉里。   “以命筹谋,”他的语调很轻,又补充道:“我得为所有冤死的人,讨个公道;萧承豫会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秦姝意的心脏跳动得更快,深吸一口气,哪怕一向知道她这位夫君张扬肆意,桀骜不驯,但此刻听他说完这些心中更是震惊不已。   恒国公被削爵,身为国公府独子的裴景琛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平民百姓;可是坐守京城的却是新皇。   就连秦姝意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角莫名流下一串眼泪,润湿了眼角。   原来这世上除了血亲,还有人为她愤懑,还有人想为那些无辜冤死的人命讨一个公道。   从前梦中细碎的场景结合在一起,终于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   那个天子号牢房里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分明就是眼前的裴世子;那个曾经想要救她、却因晚了一步而愧疚难安;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恒国公世子,哪怕被贬为白衣,也仍旧踟蹰独行。   “谢谢。”少女的眉目终于舒展开。   可是下一秒,一双清瘦有力的手扼上她的喉咙,那具微凉而高大的身躯离她更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侧,她听到熟悉的清冽声音。   “抓到你了。”   “装神弄鬼的废物。”   少女纤长的脖颈卡在他的大掌里,竟被死死遏制,白皙的脸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毫无还手之力,胸膛中源源不断地涌上窒息的痛苦。   “咳咳,咳咳......”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她也无力掩饰自己的音调,只能剧烈地咳嗽着,努力攫取着稀薄的空气。   裴景琛彷佛听清了她的嗓音,眸光晦暗不明,尽是不可置信的情态,掐着她喉咙的手猛地松开。   眼前一黑,又骤然一亮。   秦姝意缓缓睁开眼,却发现入目是熟悉的新房,脖颈处传来尖锐的痛意,她不由自主地想摸自己的喉咙,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及时制止。   面容昳丽的青年望着她,眸中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忧,轻声安慰道:“别摸,方才你咳得厉害,上了药,这时候揉会痛。”   秦姝意眼角湿润,彷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侥幸活着的人,看见面前的裴景琛只觉得恍惚难安,猛地抱住身旁的青年。   二人鲜少有像今日这般挨得极近,幽幽的兰香与冷冽的竹枝香气矫揉在一起。   青年的身体清瘦有力,惴惴不安的少女甚至能听清这具皮囊之下,那些明显加快的心跳声。   秦姝意的声音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嘶哑,说起话来隐隐作痛,但现在她已经顾不得那些细微的疼痛。   “世子,我想和你一起走。” 第60章   她的语调轻而沙哑, 方才说的话就像一根微不足道的羽毛落在裴景琛耳边,一下一下地敲着他脑海中的弦,泛起阵阵回响。   生怕青年没听清, 秦姝意侧了侧身子,明知自己现在动作实在不妥, 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个有力而微热的怀抱。   她开始贪恋。   忍着眼眶里的酸涩, 她还是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又强调了一遍, “世子,让我和你一起去扬州吧,行吗?”   乍一听到这话, 裴景琛果然皱了皱眉头。   若说他方才还以为这姑娘不过是随口一提,岂料她又信誓旦旦地说了一遍,且神情严肃郑重, 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受委屈自然不可能, 自她嫁进国公府, 便是风光无限的世子妃,况且他一直约束府里下人, 见夫人如见世子本人, 需得恭敬收礼。   裴景琛将少女微颤的双肩扶稳, 直视着她盈盈的桃花眼, 嗓音堪称温和至极。   “不行, 你不能去。”   秦姝意不再躲闪他的视线, 只蹙眉问:“为什么?”   “这次去扬州不比往常出游,出门在外, 又是去收了他们用以牟利的东西。这一路上不知要碰到多少牛鬼蛇神,夫人还是待在京城, 我勉强放心些。”   “我知道。”秦姝意有些焦急,连忙说道:“可是世子,我想去,我不怕的。”   眼前的人是她的夫君,是她和整个尚书府的恩人,她绝不会放任他一个人去扬州这样的虎狼之地。只有亲自在他身边陪着,她才能放心。   才能抵消那些年,她没看见的恩情。   “不行。”裴景琛答得亦是斩钉截铁。   但他似乎对她这样的执着十分不解,略一思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犹豫着开口。   “秦姝意,告诉我,你是不是又入了生魇?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青年温热的呼吸贴在她面前,他的双手还放在秦姝意削薄的双肩上,眼中尽是担忧的神色,生怕她是又见到了那些不好的场景。   秦姝意只轻轻摇头,“不是。”  不是生魇,是真实的前世情景。   就像裴景琛那个子虚乌有的心上人,生魇中的一切虚虚实实,不可尽信;可是她入的梦却是无比真实的,她比谁都清楚,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让她难以忘怀、刻在心头的噩梦。   她不再多言,抬起略有些疲惫的双眸,脖颈间还传来细微的疼痛,眼前人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眼里,出口亦是言简意赅。   她只道:“裴景琛,我一定会去。”   青年的一双丹凤眼尽是震惊的神色,突然想到她上次露出这般坚决的姿态,还是在去岁的宫宴上,那时两人谈论的还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问她是不是爱慕萧承豫,她说的什么?   她答:“妾一点也不喜欢三皇子。”   现在这样坚决的模样又在他面前撕开,却是为了去扬州。   裴景琛忍着心头无端的猜测,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昨日不曾提起这些事,偏偏睡醒之后主意大变?   他愈发看不透秦姝意,第一次觉得这姑娘身后还背着无限的谜团。她的恨意太浓,严重时根本掩饰不住周身的怒意,可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青年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措和心痛,突然开始厌恨自己。   为什么非要在西北军中呆这么久?为什么这些年从来不曾回来看一眼?这八年里,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多思多虑、防心甚重的人?   秦姝意看着他的脸,听他的话音亦是郑重,自然不可能糊弄过去,可是她也不能说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却带着记忆得到了转生这件事。   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里惊疑的神色,她低下头,只盯着锦被上绣着的交颈鸳鸯,语调笃定。   “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世子此行不顺。”   裴景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轻声安慰她,“原是为此,你别怕。我是国公府的世子,又拿着圣旨,师出有名,收盐兴许会麻烦些,但不会旁生枝节。”   “不止如此。”秦姝意迎着他的目光,呼吸略重,但她的话音却戛然而止,不再说话。   诚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扬州盐商富甲一方,朝廷要收盐补贴西北的军饷和粮草,必然会引起这群商贾心思动荡。   但是士农工商,商贾再怎么想要掀风作浪,也注定是不成器的,这是世俗眼光中、表面上的走向。   可秦姝意恍然发现不是,事情看起来根本没有这样简单。   在她在梦中快要窒息时,脑海中涌入了许多细碎的画面,那些曾经被她抛在脑后的琐碎记忆重新涌上来,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她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西北军情同样告急,彼时裴皇后已然被扯进巫蛊之案中,恒国公辗转于雍州和京城,忙的焦头烂额,名望亦是一落千丈。   整个裴家同高宗的关系降至冰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这时,萧承豫自称愿意献上府中所有金银,并主动揽下了负责西北军饷的差事。   那时裴家已现颓势,桓王和郑太傅不过是强弩之末,萧承豫身后又有礼部尚书府这一大助力,整个朝廷完全倒向了三皇子一派。   她那时终日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痛中,心如死灰,疲惫不堪,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萧承豫做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   所以就算那日去书房,看到那封从扬州来的信和上面别样的标识,她也并没有额外注意。   可是昨夜那些细微的细节却又浮现在她面前,似乎生怕她看不清,最后竟直接定格在书案的东西上。   所以今天她才这样不顾一切地要跟去扬州。   只因扬州还藏着一件怪事。   所谓平静无波,不过是表象;湖水之下,藏着的分明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隐约之间,她已经碰到了真相。   普天之下,除了盐商,谁能在一夕之间凑齐二十万将士的军饷?扬州的盐商,恐怕早就与远在临安的萧承豫勾扯在了一起。   而那个信上的标识,也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图案,而是一块纤薄的虎符。   能够调兵遣将的虎符。   所以她要陪着裴景琛,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要去亲眼看看;何况还有在梦里听到的那句话,裴景琛说过的,萧承豫瞒不住的那件事。   离真相越近,秦姝意愈发按捺不住心头嗜血的冲动;她已经很久不能安然入梦,自睁开眼的那一刻,整个人更像是时时刻刻都放在火上炙烤。   痛,又痛又恨。   所以迫不及待想要手刃宿仇。   她要亲自去扬州,亲自找出旁人口中能让这位三皇子身败名裂的事情,她要亲眼看着萧承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他铸下的大错赔罪。   少女目光灼灼,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恨意,指尖攥得发白,唤了一声,“裴景琛。”   “好。”青年将她所有的反应收在眼底,松开垂在一侧紧攥成拳的手,露出一抹无奈而释然的笑,“我答应你。”   前路艰险,那就将她保护好。   他不想看到她心里装着万般忧虑,他总拿她没办法。   秦姝意怔了一瞬,骤然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答应是什么事,紧蹙的眉尖也下意识地放松。她还沉浸在能去扬州的欣喜之中,眸中总算有了几分鲜活气,几乎压不住唇角的笑。   “世子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少女语调清脆,只是这样一说话,又扯到了脖颈间不知名的伤口,痛得轻嘶一声。   “既如此,”站在一边的裴景琛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着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少女,长臂一伸,端过托盘里放着的陶瓷碗。   秦姝意还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却见他重新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接过药,皱着鼻尖屏息喝了下去。   喝完却有些震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满面春风、嘴角带笑的裴景琛,愣了神,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甜吧?”青年贴心地接过空碗,双臂抱在胸前,挑眉问她。   “甜。”秦姝意脑中一片空白,顺着他的话回答,却骤然回神,疑惑地问:“这药怎么是甜的?”   药不应该是苦得让人难以下咽吗?   这碗药汁看上去比其他的药都要苦,可是入喉却是余味悠长,还有绵长的甜味,整个喉咙都润在一阵甜蜜的舒爽中。   裴景琛完全不在意地耸了耸双肩,耐心解释,“我同厨子说了,先用梨汁勾兑,煎好药再放上冰糖,你喝起来自然没有苦味。”   看还半倚在榻上的少女走神,他又狐疑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最不喜欢喝这些苦药吗?”   秦姝意亦是一愣,下意识回道:“嫌苦就能不喝吗?”   “那自然不行。”裴景琛笑道,“人生了病,哪有不喝药的?但是我们大可以让这苦药变得甜一些,喝起来不是也开心些么?”   彷佛在黑夜中跌跌撞撞独自前行的人猛然间看到了一束光;又仿佛在水中快要窒息的人被打捞上岸;围绕在她心间许久的郁气渐渐消散。   天光大亮,柳暗花明。   是啊,人活着哪有不遇到些艰难挫折的?她不能一味沉浸在萧承豫带来的阴影之中,画地为牢囚住自己,更不能被一个奸诈小人冲昏了头脑。   她要风光无限、精精彩彩地活下去。   她要走遍山川湖海,见惯世间百般人情姿态。   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轻松愉快的表情,裴景琛亦是心中一松。   他端着空药碗大步往外走去,只是走到门口时又顿住了脚步,轻声提醒道:“明日启程,夫人早做准备。”   ——   次日,国公府门口一早就停了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马车旁还跟着两队身着紫衣内侍服的宫人。   为首的内侍见到裴景琛出来,自然上前躬身行礼,又看到他身后穿了一袭湖色素面妆花褙子的少女,笑得脸上的褶子一颤一颤。   “世子与世子妃真是伉俪情深、情比金坚,想来世子妃是要送世子出行了。”   秦姝意浅笑,“世子承陛下青睐,这是阖府无上的荣耀。如今夫君既要远行,我身为一介弱女子,也只能固守府中,等着世子安然无恙地回家。”   紫衣内侍见这位世子妃毫无咄咄逼人的谱,也不禁高兴了些,忙对着秦姝意恭维道:“世子妃深明大义,实属我辈表率。”   少女淡定地听着这内侍的迎合,适时轻咳两声,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裴景琛见状,脸上的表情倨傲至极,冲那内侍冷声道:“我夫人昨夜着了凉,一夜未休息好,还不赶快启程,让世子妃早点回府歇息。”   被他冷不丁地一催,内侍浑身打了个激灵,一个劲地作揖道:“是,世子说的是,此番倒是小人思虑不周了。”   秦姝意掀开车帘,果然见到已经提前坐在车里的秋棠,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又迅速放下帘子。   “秋棠姐姐,衣服都带来了吗?”少女坐稳后,压低声音问。   秋棠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点头道:“小姐放心,奴婢依着您的嘱咐,特地去城西的制衣铺里买的成衣,没人瞧见。”   “那就好。”秦姝意松了口气。  秋棠将布包放在一旁,担心地看着眼前的人,轻声问:“小姐,非去不可吗?其实老爷和公子都说了,咱们姑爷并非昏庸无能、拈花惹草之辈,您何必忧心?”   “好姐姐,”秦姝意侧了侧身,离她更近一些,表情更加凝重。   她沉声道:“就算不是为了世子,我也得去扬州一趟,至于这里面的事,待我回来后必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们。秦家那边我已经提前写了信,姐姐只管劝好春桃,守好国公府。”   秋棠轻叹一声,见她已经打定主意,也不再劝说,只低声嘱咐,“小姐和姑爷,一定要万事当心,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们都等着小姐姑爷。”   上次听到这话还是在冷宫里,秋棠姐姐被打发去掖庭的时候,如今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世轮回。   秦姝意握住她微凉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马车就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内侍尖细中夹杂着一丝畏惧的声音,“世子妃,已经到码头了。”   内侍讨好的话音刚落,马车里就传来女子剧烈的咳嗽声,随后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不慌不忙的掀开半边布帘,哑着声音开口。   “我身子实在不适,就不出去了,望内监同世子说一声,祝他此行顺顺利利。”   内侍听了这话却一脸纠结,不知该答什么。   这世子妃怎么也一会一个样,阴晴不定的?方才在国公府门口还答应得好好的,这一会又病的下不来马车了?   让他这个小宫人去触那位纨绔世子的霉头,倒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腹谤着,心里尽是不屑。   看来宫中传的伉俪情深,也不过是表象罢了,如今连最后一面都不想见,倒可怜了裴世子,情深似海却是付诸东流啊。   内侍冷笑一声,正阴着脸要反驳,却听到码头那边青年气急败坏的声音。   裴景琛的面色比他还差,怒道:“你们这群人是怎么办事的?看不出来这都是圣上御赐的珍宝么?粗手粗脚的!”   说完还踢了离自己最近的小厮一脚,指着这边的内侍道:“你们几个,全给我滚过来!”   内侍哪里还能顾得上这边马车里的世子妃深情薄情,一个劲对着身后几个年轻宫人使眼色,忙不迭地跑到码头那边,点头哈腰道:“世子有何吩咐?”   就在这群宫人离开后,马车上方才还咳得下不来的少女却一脸兴致盎然地掀开了车帘,只不过此时她已然换了一身衣裳。   不起眼的灰色长袍,乌发束起,顷刻之间这位清姿卓绝的世子妃,就变成了无甚出奇的小厮模样。   远处的裴景琛见她已然下车,也收敛了周身的怒气,在众人蹑手蹑脚收拾东西时,眉梢一挑,冲着秦姝意露出抹胸有成竹的笑容。 第61章   一群内侍们大气不敢出, 只默默地往船上搬着东西,故而也没有看到裴景琛刚才的笑。   待那些成箱的珍宝全部都安然无恙地放在船舱里,为首的紫衣内侍才弓着腰靠近站在一边的青年, 讨好道:“世子,都放好了, 连边角都不曾破损, 您要不去瞧瞧?”   裴景琛挑了挑眉,瞥了船舱一眼, 从袖中掏出早准备好的一锭银,扔到他怀里。   “郭内监办事,哪里还用得着裴某担心?”   银子还闪着雪白的光, 那姓郭的内侍接了,眼中直亮光,一时间语无伦次, “哎呦, 小人不过干了这点子顺手的活计, 世子真是折煞奴才了!”   话虽然这么说,手还是诚实地把那锭银子塞进了衣袖里, 突然想到马车里的世子妃刚才说的话, 他脸上又露出一番为难的神色, 嘴唇嗫嚅。   “世子, 世子妃她托小人跟您带句话, 道是现在身子实在难受, 下不得车,嘱托您一帆风顺。”  说完后他自知心虚地垂下了头, 认命般的伸了伸头。   左右话已经传到了,这裴世子实在心中有气, 依着方才那着急上火的模样,想必也会扇他两掌出出心中的恶气。   无妨,既拿了银子,就算挨顿打也值了。   一阵风掠过,郭内监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   想象中的巴掌却没有落下来,他扭头去看,却见束着高马尾的青年毫不犹豫地朝着停马车的方向走去。   “世子!”内侍喊了一声,青年却未曾停下脚步。   “您有话好好说,莫冲着世子妃发火啊!这,这!世子妃实在是身子不适的紧,才呆在......”   待郭内监走到近了些,才发现青年面色沉静,丝毫没有要发怒的前兆。   反而是待在马车侧边,语调轻柔地问:“夫人可是还不舒服么?唉,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夫人。回府后,你只管好好调养身子,万事不要操心。”   片刻后,马车里才传来一声沙哑的“好。”   真是冷漠的紧,郭内监听的一脸茫然。   如此看来这位世子妃对世子分明不上心,眼下还当着他们这些宫人,尚且如此敷衍了事,在国公府里,不知道又要摆什么谱。   这位世子妃,也太无情了些,在场的内侍们心中俱是如此想法,可是青年接下来的话又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裴景琛道:“我夫人身体不适,便先行回府了,恐不能与诸位同行,你们也早些回宫复命吧。”   郭内监本想再说两句送世子妃回府的客套话,现在却被他的话堵了个正着,又被这青年凌厉倨傲的眼风一扫,也不敢再胡乱开口,只好拱手应是。   待这群内侍和恒国公府的马车都离开后,秦姝意才从一边藏身的木架后走了出来。   裴景琛见到她,立马迎了上去,含笑道:“夫人这招金蝉脱壳之计,真是用的妙极了!”   他眼神里的欣赏毫不遮掩,明晃晃地几乎要溢出来,秦姝意被他这样直白的目光看着,脸上也有些不由自主地发热。   好在裴景琛看出她的羞涩,并没有再多说,谨慎地望了一圈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放心地带她上了船。   ——   临安到扬州,一路顺风,水路畅达,至此也不过一天半路程,但因着秦姝意未曾走过水路,故而初初坐船,还是难免头昏脑胀。   裴景琛见她唇无血色、面色苍白,不免心疼,多次下令,让船夫慢些、再慢些。   可是还是拗不过强撑着面色不虞的秦姝意,好说歹说,二人交涉一番,这才用了两天半的时间赶到扬州。   待下了船,裴景琛也并未按照原计划先去拜访太守府,而是带着病仄仄的秦姝意回到了客栈。   客栈地方不大,胜在布置清雅简朴,此时没多少客人,二人刚进来,方脸阔额的客栈老板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但见这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怀里还搂着一个穿着粗布灰袍的小厮,他也是一愣,但还是殷勤地问道:“公子是要......”   “住店,一间房。”还没等他说完,青年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从头到尾始终都粘在怀里的人身上。   “世,公子?”他怀里的小厮看起来累得够呛,疲惫不堪,强撑着精神站直了说:“开两间吧。”   裴景琛深皱眉看了还在讲条件的秦姝意一眼,心里尽是无奈,自己   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开两间房呢?   若是他不在她身边,这一晚上过去只怕高烧昏过去都无人知晓。   他冷冷扫了一脸震惊的客栈老板一眼,沉声道:“没听到么?我说一间。”   客栈老板被他这彷佛下一秒就要打家劫舍的语气吓的浑身一激灵,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拨弄算盘的动作都有些急促。   “啪。”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青年眸光幽深,锐利如刀,十分不耐烦,“这些够不够?”   “够,够了够了。”老板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上、上楼左转第三间。”   秦姝意怔怔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两条腿彷佛灌了铅,脑子也生了锈,根本没心思反驳,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晕,无力地倚着青年的胸膛。   裴景琛看着面前的楼梯,又低头看了怀里安静垂着脑袋的少女,心中又是一酸,一双丹凤眼里失了来时的意气,尽是对她的担忧。   “早知道不带你来了。”   他恨恨地说了一句,语调怨怼,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微微使力将怀里的人拦腰抱了起来,一步步朝着楼上走去。   刚被老板喊过来,本来要带客人上楼的小厮愣在一边,还是出口低声问道:“掌柜的,这,咱们还上去吗?”   “混小子!”客栈老板闻言剜了他一眼,“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你瞧那一身衣着,尽是上好的杭绸料子,全扬州也找不出来十匹。”   他夸赞的话音一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现在上去,你是不是还嫌自己活的不够长?非得让贵人打你一顿,你才痛快是不是?”   肩上还搭着条白汗巾的小厮听了掌柜说的话,只觉得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青年身高腿长,转眼间已经不见踪影。   掌柜想着方才那两个人的关系,不禁浮现出许多猜测。这打扮分明是一主一仆,可是那光鲜亮丽、气质清贵的公子哥却对一个小厮这般在意,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   他的脑海中恍然想到那小厮的模样,虽然面色苍白、疲态尽显,可是眉眼鼻唇长得属实是不错,甚至隐约间还能看出几分女子的清婉意味。   掌柜自以为发现了真相,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方才的公子哥面容也实在是好看,秾艳至极,这样拔尖的样貌只需看上一眼便会叫人终身难忘。   不过想来肯定难以找到能与他的长相相匹配的人,所以才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样一个貌若好女的小厮,来满足自己特殊的癖好。   这世间不知又要有多少姑娘伤心难眠了,两个这般好的郎君,竟?唉,掌柜的轻叹了口气,复又喜笑颜开地把桌上的一锭银收了起来。   他的银子还没捂热乎,楼上又传来青年一道冷冽的声音,方才刚上楼的公子哥正垂眸打量着他。   “去把全城最好的大夫找来,诊金不是问题。”   这人的视线实在是骇人,掌柜才缓过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见到他总觉得自己矮人一头,莫名生出折服的冲动。   他连连应道:“是,是,公子放心!”   裴景琛见他答应了下来,这才转身回房,关上门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女,满目忧色。   他轻声唤着秦姝意的名字,坐在床边,将她扶起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距离,一脸不忍地将她揽在怀里,把温度正合适的水放在少女干裂的唇边。   “秦姝意,听话,就喝一口,自下了船你还没喝水。”他轻声细语地劝着。   秦姝意虽然脑袋发胀,昏昏沉沉,但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喝水,可是她实在是喝不下去。   虽然这次来扬州,满打满算只走了两天半,可是她晕船晕的厉害,腹中颠得七荤八素,不仅吃不下东西,现在见了水也想吐。   她勉强睁开双眼,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里面晃着的水波又让她联想到了坐船时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摇了摇头。   “世子,我喝不下去。”少女的声音沙哑。   裴景琛没晕过船,身边跟着的也都是些皮糙肉厚的粗汉子。此番是真的不知道竟有人能晕船难受到如此地步,偏偏这人还是秦姝意。   他的眉头拧的打成了结,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这些天在船上,看着她强撑着精神也要来的样子,裴世子没有一刻不在后悔。早知当初在府里时,就应该狠狠心,拒了她。   可偏偏每次只要她露出那样失望的表情,他又总是舍不得,每每都是先败下阵来,实在是不应该。   都怪他,将她纵成了现在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   从前总以为自己是这姑娘的后盾和退路,真是太自负了。   “秦姝意,你喝不喝?”裴景琛又问。   少女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扁嘴道:“不喝。”   “你真不喝?”裴景琛彷佛话本子中诱惑沿路书生的女鬼,眉梢一挑,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这次没等秦姝意回答,他又拉长声音,自顾自地补充道:“你若是不喝,我就唇贴唇,渡给你。”   这下秦姝意是没有精神也被激出了两分力气,勉强坐直身子,漂亮的桃花眼里尽是不可思议,又是气恼又是震惊地看着一脸郑重的青年。   良久,她才后知后觉地从喉咙里艰难地憋出一句,“裴景琛!你,你真是,你真是无耻!” 第62章   裴景琛端着茶杯, 毫无不耐,不置可否地看着半倚着的少女,耸了耸肩, 大有她不答应,真的会做出以唇渡水的事情。   “喏。”他把茶杯递过去。   秦姝意蹙眉, 不自觉地侧了侧脑袋, 脑中天人交战良久,还是狠下心来端过水。   平生第一次, 她觉得这水比那些苦药还更难以下咽,整个喉咙里像被火烧,过了一会才稍微缓过那阵不适。   只不过虽然现在脑袋清醒了些, 她也不想和裴景琛说话,只愤愤不平地转过头,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裴景琛看着她微微涨红的侧脸, 原本心中占据了许久的焦灼堪堪被压下去, 只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可爱的紧, 当下竟也露出了这样的娇憨姿态。   实在是惹人喜爱,恨不得将一整颗心交付给她。   可是秦姝意喝完水后只是稍微提起了些精神, 现在又是一脸疲惫, 半倚着的身子默默地往下滑落, 恨不得直接睡过去, 不再关注身旁的这些事。   裴景琛见她惫懒, 私心里自然也是想让她好好休息, 但是现在不行。   她在船上时身子不适,这一路上却没有歇脚的城镇, 故而困倦了也只能在船舱里休息,带她去甲板上吹风亦不能久留, 唯恐着凉发高烧。   这姑娘昏昏沉沉睡了一路,已经睡得够久了,况且他已经托客栈老板去请了大夫,想必大夫已经快到了,还是让她醒着好。   “秦姝意,别睡。”   裴景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秦姝意却皱着眉,并不放在心上,直接转过身背对着他。   “大夫一会就来了,你这样睡着,万一一会喊不起来岂不是让人家干等着?”青年的呼吸凑的更近,又在蛊惑她。   少女捂住耳朵,反驳道:“我能起来。”   颇有一副不听不听就不听的无赖意味,如此撒娇倒也罕见。   房间里静了一瞬,下一秒却响起少女炸了毛的声音。   她一骨碌坐起,面颊上的红晕还没有消退,伸手捂住自己的腰,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你,你怎么能这样无赖!”秦姝意的音调不似往日清脆,还夹杂着几分微哑,听起来不像是诘责,更像是恋人之间的撒娇。   裴景琛耸肩,“我不这样,你能起来么?”   秦姝意语塞,不能。   想到方才腰间搭上的手,她心中泛起一阵阵奇异的感觉,甚至能回想出那双手的轮廓。   手掌宽而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双手的骨节停在腰间的骨头上时,甚至会升起一丝酥麻的痒,激得整个人一激灵。   脑中的思绪彷佛脱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秦姝意脸上的羞涩更浓,连忙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远。   清心寡欲,她怎么能想这些?   上一世跟萧承豫成婚后,也没有这样奇奇怪怪的想法。   自从跟这姑娘成了亲,裴景琛愈发觉得她可爱,尤其是她今天这一连串的反应,反而让裴景琛忘了从前对她的探究,恨不得在她面前翘翘尾巴。   左右现在房中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人,她愈发局促不自然,裴景琛揶揄她的心思便愈燃愈烈,挪了挪身子坐在她身边。   “夫人总这么害羞,日后可怎么办呢?”   秦姝意迟缓的思绪转了转,蓦然反应过来这人说的应当是圆房一事,心中紧张得直打鼓。   也难怪他会提起这件事。   毕竟二人如今以及有了夫妻之名,只怪这桩婚事来得太过急促,成婚前她只想着速速摆脱野心勃勃的萧承豫,故而忘了这一茬。   但她心中的情绪百感交集,却没有强烈的不适与恐惧。   在梦里她亲眼看见了这人对她、对整个尚书府、对所有冤死之人的执着,这份情谊远非常人可比。   她也清楚,无论是从肢体语言还是心理上的想法,对这位夫君,她并没有厌恶。   反而有些敬佩和欣赏,整个国公府风光荣耀尽在掌中,他身为恒国公世子却是才在刀尖上行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上一刻天子笑眼相待、青睐有加,下一秒就能磨刀霍霍、削爵流放。  所以哪怕他有万般抱负,也只能龟缩在纨绔废物的外壳里,不能展露分毫,哪怕被人追杀,也要顶着一身伤,才勉强有几分说服力。   但即使这样,裴景琛还能以淡泊之心推己及人,保持着心中的热诚,不到万不得已,始终不妄动贪嗔痴。   这才是身为高位者最难得的品质。   虽有纨绔之虚名,却是鲜衣怒马真君子。   她对他,好像产生了最不该有的,期待。   裴景琛见她久久不答话,只呆楞着走神,不知又在思忖什么,方才还壮着胆子的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   千万别是觉得他轻浮无礼,对他心生厌恶了吧。   青年越想越担心,右手局促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清冽的嗓调里还带着点微颤的尾音。   “那个,你别怕,我......我说着玩的。”   他的音调越来越低,垂着头,彷佛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耳朵尖亦是红的彷佛缀了血珠子,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   秦姝意只听到他低声说了两句话,却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一脸茫然地抬起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你,什么,你竟没听吗?”裴景琛的耳尖更红。   只问完这一句,他便没有再往下说,牙齿咬上嘴唇的内侧。   合着他在这儿又是担心又是纠结,结果她压根没将自己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什么亲密的举止,真是叫人心中憋着暗火,不知道去哪里发泄。   裴景琛实在是过不去心中的那一关,只觉得又是委屈又是怨恼,她现在连和他圆房都当成毫不在意的事情了吗?   照这样下去,以后他不就真成了这姑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床伴了么?   含着排遣不出的委屈,他鬼使神差地离这姑娘更近一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问问她,到底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花楼里的小倌?   “公子,大夫请来......”他还没开口问,木门先被笑眯眯的客栈老板推开半边,正往里面瞧了一眼,撞上那两个呼吸仅在咫尺之间的人。   嘴里还没说完的半句话连忙被噎了回去,客栈老板冲裴景琛讪讪地笑着,手脚麻利地重新关上了门,顺带推了身后跟着的大夫一把。   刚关上门,他就低声讷讷道:“哎呦喂,路过的大罗金仙、三清真人、道家老祖保佑,小人可不是蓄意撞破贵人行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如此把四面八方的神仙全都拜了个遍,这才推搡着大夫往楼下走,嘴里振振有词,“咱们先下去等着,一会再来,一会再来......”   那背着药箱的大夫亦是一脸茫然地跟着他,两人才走了没两步,身后又传来开门的声音。   裴景琛出声叫住逃也似的两人,“去哪啊?”   说完又追上两人,径直拉住大夫,“病人在这儿呢,劳您给看看。”   客栈老板也来不及细看,忐忑不安地转过身,点头哈腰道:“公子,您,您这不是现在不方便吗?我们去楼下等一会就行,不着急。”   “什么?”裴景琛皱眉瞪他一眼,恍然间发现这人刚才开门时看见了房中的情景,便以为他和秦姝意是在......白日宣/淫。   青年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竭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斥责道:“你不急,我还急呢,病人如今难受的紧,我没空跟你在这打哑谜。”   说罢抬脚回了房间,大夫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客栈的走廊里只留下老板一个人,他一脸疑惑地挠了挠头,都说眼见为实,他方才可是亲眼所见,这位公子哥和那个小厮面对面贴着,真是叫人无端遐想。   他好心好意给带上了门,怎么现在反倒成了被骂的哪一个?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脾气还真是乖张古怪。   老板耸了耸肩,往房间的方向探头看了一眼,正值楼下又来了许多新客人,便不再纠结这边的事情,自顾自下了楼。   大夫跟着裴景琛进了房间,看到半倚在床上小厮打扮的人,也是一愣,只暗暗感叹这位公子哥真是良善的主子,竟对一个生病的仆从这样关切。   待切脉时,大夫的脸上先是震惊,而后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又瞥了眼病人的脖颈,确信了脉象,想通了这其中的因果。   原来是个女子,那也难怪这位公子这样关心,恐怕二人在府里也是主子和侍女的关系,日久天长、两情相悦。   家中长辈发现二人的感情苗头,棒打鸳鸯,公子心疼自己的意中人,便狠下心带她私奔出府,一路颠簸,这才造成了现在的结果。   大夫自认为已经悄悄看明白了真相,再看这位床上病容难掩绝色的姑娘,不免带上了惋惜的神色。   可怜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   裴景琛不知道他心中的这些弯弯绕,只看到他的表情愈发严肃凝重,唯恐是秦姝意的身体有什么不足之处,按捺不住心头的忧虑。   “大夫,她怎么样?”   “并无大碍。”大夫捋了捋颌下的长须,又问一旁的青年,“敢问公子,可是坐船来的扬州?”   “嗯。”听到秦姝意安然无恙的话,裴景琛脑中紧绷着的弦才算勉强放松下来,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是水路。”   大夫起身,安慰道:“那就是了。公子不必忧心,想来这位姑娘只是晕船导致的心慌体虚、气血不调,喝几副药就好了。”   “有劳。”青年这才扯出一抹笑,拱了拱手,直接从袖中拿了一个颇有分量的钱袋子。   大夫将诊金塞到药箱里,又做到桌边,抽出纸笔写着药方,这些都做好之后才凑近裴景琛,语重心长地说:“公子,这刚下了船的人,还是莫要让她总在屋里闷着。”   老者又想到这二人的身份和关系,亦是十分纠结,但还是壮着胆子给出了建议。   “老朽知道公子与这、这位姑娘关系匪浅,如今逃到扬州也是家里逼的紧,寸步难行。可是毕竟这姑娘身子弱,还是出去透口气好,你们出行谨慎些,不会有事的。”   待说完心里憋着的话,老大夫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这是积攒了一桩功德,又办了一件好事。   殊不知,这所谓的猜测与真相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裴景琛听大夫前半句话说的还有些道理,后面却越说越离谱,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心思一转,很快将事情猜了个大概。   当下也不好反驳什么,反而会越抹越黑,倒不如就顺着老大夫的猜测说,还能遮掩一二。   于是裴景琛复又换上一副郑重的表情,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认真答道:“有劳您提醒,等这街上热闹些时,我再带着拙荆出门调养身心。”   他的话音一落地,老者脸上惋惜的表情更明显。   多好的人啊,现在哪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还能做到这种程度?私奔出来却以发妻的礼节相待,实在是痴情不悔。   热闹?说到热闹,他又想起一件事,老大夫怀着无限同情的心情安慰着这个温和有礼的郎君。   “公子来的可巧,今晚正是我们扬州本地的花巳节。”   “俗语云,三月十八天气新,淮扬水边多佳人。今晚正值花巳节开幕,大街小巷里尽是男女老少,热闹极了,公子既携妻至此,不如也去看看热闹?”   裴景琛闻言,凤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的神色,露出一抹笑,“这可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实在是我们夫妻二人的福气。”   老大夫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看他兴致盎然,如此吹捧向往这边的节日,心中对他们二人的好感愈发浓烈,不由得说得更加起劲。   “那老朽不妨再同公子多讲些!我们扬州城西有一条永定河,若是公子和夫人有心愿,尽可以在今晚去放荷花灯,花神自会保佑您二位得偿所愿!”   裴景琛的语气中还有些怀疑,“灵么?”   “灵!这可是我们全扬州最灵验的河,有花神娘娘庇佑的!”老大夫见他不信,音调微微拔高,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语重心长地提醒。   “咱们这花巳节什么都好,唯独对这个,已经成了婚的夫妻有些不便。”老者觑着裴景琛的神色,果然看到了疑惑,这才轻咳两声,耐心解释。   “扬州民风开放,更罔论在今晚这样的喜庆日子,故而这里的许多年轻男女都会在今晚表明心意。倘如碰到喜欢的,就把手里的茶花佩和桃花簪互相交换,便算定情了。”   裴景琛笑道:“入乡自当随俗,我稍后便去买好这些东西,和我家娘子提前换好,想来应该不会再被人误会。”   老者点头,一脸欣慰的表情看着他,“正是。”   大夫将花巳节的轶闻趣事讲了一遍,见到这青年时不时往屋里看一眼,心中了然,恐怕他还在担心那姑娘,自己也不再久留,转身下了楼。   秦姝意半倚在床上,方才听了大夫的话,也知道不能久睡,只好从一旁的角落里掏了一个陈旧的话本看,勉强用来打发时间。   “世子!”裴景琛正要进屋时,身后忽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正是先他一步到了扬州的成均,快走两步到他面前,在他行礼之前,裴景琛连忙伸手支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成均提前乘了快船,被裴景琛派来打探扬州的局势。   他四下一望,轻声开口,“公子放心,属下已经去了一趟太守府,按您之前吩咐的都同他们提前说了。”   “杨太守是何反应?”裴景琛兴致盎然地问。   “全如公子所料。”成均眼中尽是敬佩,激动地回答。   裴景琛剑眉微挑,露出一抹尽在掌握的笃定笑容。   “如今淮扬便是一块肥肉,上至太守,下至盐商,尽是一丘之貉。我们既带了圣旨来,就是要从他们身上扒一层皮,他们不慌才怪。”   明明手忙脚乱、根本静不下心,却还要摆一桌鸿门宴,来试探以裴景琛为首的这群人的态度。   倘若能诱惑住他们,那便是又搭上了京里的船,又保住了自己牟利的东西。   可惜,来的是恒国公世子。   这样的如意算盘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这位裴世子现在并没有正面和他们对上的心思,哪里有刚来就对簿公堂的道理?何况秦姝意现在还病着,他更没心情去那群老狐狸面前周旋。   干脆晾上几天,静待这湖底的大鱼露头。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是只要时间拉长,这群人就越坐不住,到时候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对他们也就更有利。   那就等吧,他这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似乎想到什么,他又唤住成均,拿出早先老大夫写好的药方,叮嘱道:“按这个方子去给夫人抓药,顺便买些好蜜饯来。”   成均点头,将药方折好放在袖中,转身就要走。   裴景琛又拽住他,另外补充道:“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买一枚茶花佩和桃花簪,就说是今晚花巳节要用的东西,买最普通的款式,老板自然知晓。”   成均有些疑惑,京城什么好玉佩、好簪子没有,何必在扬州买普通的首饰?但看到青年脸上认真的表情,他并没有多问。   反正世子说了,他就按着吩咐去做,总不会错的。再说了世子妃现在还病着,兴许世子是为了买些小玩意来逗夫人开心些,也是人之常情。   成均离开后,裴景琛才转身回房,看着床榻上百无聊赖读话本的少女,见他进屋也只是惫懒地抬了抬眼皮。   青年神采奕奕,含笑提议道:“秦姝意,今晚是扬州的花巳节,我们去放花灯吧?” 第63章   秦姝意一愣, 只听见他说了个什么扬州的节日,将手中的话本放回原处,勉强坐直了身子。   裴景琛走上前, 蹲在床榻边,笑问:“今晚是花巳节, 热闹极了。咱们如今好不容易来了这儿, 哪有不去凑个热闹的道理呢?”   秦姝意歪着脑袋思索片刻,这才想起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正对上青年期待的直白眼神。   “可是我们既到了扬州,你如今又是手持谕旨的使官,不做正事, 反而先出去参加花巳节,若是被有心人编排,怎么办?”   “哈, 不会的。”裴景琛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眉梢微扬, “你以为我当初为何突然让成均先行?难不成是让他来扬州替我寻摸好吃好玩的么?”   他拉长尾音,解了秦姝意心头的疑惑。   “他已经同杨太守说了, 我们这一行舟车劳顿、很是疲惫, 难以操持收盐一事。”青年清冽悦耳的声音顿了顿, 又意味深长地说:“暂且搁置, 望太守大人见谅。”   秦姝意闻言却没忍住, 扑哧一笑。   “世子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法子?倒也算是一箭双雕, 既打压了这群人的嚣张气焰,又为自己站稳脚跟争取了时间, 也不失为一个实用的好法子。”   “真的吗?夫人也真心觉得我想出来的这个法子好?”裴景琛眉梢微扬。   秦姝意点头,“那是自然。”   她自然觉得不错, 毕竟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这个办法所造成的结果对恒国公世子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何况正如裴景琛之前说过的,虚名这种东西,对他而言,从来就不重要。   所以扬州太守想要烘托舆论气氛、摆下鸿门宴,邀请他过府一叙的渠道,根本就行不通。   现在被裴景琛这突如其来的拒绝一打岔,这群人只会更加惴惴不安,连夜想后招,哪里还有心思关注这位从京城来的裴世子去哪儿做了什么?   就算是好听的话说一大箩筐,裴景琛这人也只会故作无赖,装出一副根本没听见的样子,还要笑眯眯对来人问一句。   “劳您再说一遍,方才走神了。”   这人惯会揣摩人心,在无形之中给人施加压力。   兵不血刃,达成目的。   “夫人既真心赞赏为夫,想必现在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裴景琛离她更近一些,热情极了,又邀请一次,“事不宜迟,若是错过了,下一次兴许就没有这样巧合的机会了。”   “何况方才来看诊的老大夫也说了,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宜长久闷在屋里,还是出去透口气的好。”他又拿出医嘱,理直气壮。   秦姝意方才的笑没停,被他现在这个样子一逗,心情莫名舒畅许多,胸口长久不散的郁气也得到了缓和。   分明是个已经弱冠的青年郎,现在这个模样看起来却分明像个可怜巴巴的稚童,千方百计求着身边的人一起出门寻点有趣东西。   秦姝意唇角的笑意更深,答道:“好。”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心中对眼前人的看法鬼使神差地发生了许多变化。   若是放在以往,对这种突如其来、计划之外的邀请,她只会断然拒绝,不会犹豫半分。   可是现在,在她和裴景琛之间,却有些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   有欣赏和期待,还有脑中不断蹦出胡闹的想法,她甚至学会了耍无赖。   ——   扬州的夜比起临安还要温热些,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不同的和煦,吹在脸上并不让人觉得瑟缩,倒像是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拂过面颊。   三月十八,虽然已经过了月中,然幽蓝色的广阔夜幕中依旧挂着一轮皎洁明亮的白玉轮,围绕在月亮周围的是无数颗闪闪发亮的星子。   如今是晚上,又值热闹的花巳节,街上人来人往。   “若是还穿着白日里小厮的灰布长袍,反而更加引人注目,倒不如以夫妻的身份示人,方能更好地融入当地的氛围。”裴景琛如是说。   虽然隐约觉得这番话有些不合理,但当看到他信誓旦旦的表情时,秦姝意压下了心中那些细微的疑惑,同他所提议的一样,换上了布包里的女子钗裙。   可是当拿出布包里的衣服时,秦姝意还是不禁愣了愣神,一身面料上乘的青绿色百褶罗裙,还放了一枚篆着茶花的玉佩。   少女抬眸,看着不远处穿着鸦青色暗纹直裰的青年。   真是用心,以夫妻的身份出门,还要专门去找两身相同颜色的衣服来。   这样想着,人已经换好了衣裙。   她又翻看着那枚茶花玉佩,做工质地倒是看不出什么出彩之处,反而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首饰。   但既然裴景琛送来放在布包里,想必是让她戴着。   可就在她要将那枚玉佩挂在腰间时,裴景琛却出口打断了她,“这不是让你戴的。”   秦姝意一愣,反问道:“那给谁?”   裴景琛见她怔愣,蓦然想起来还没同她讲过这花巳节的风俗,遂向前走了两步,耐心地将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全说了一遍。   “原来还有这样的风俗,倒也稀奇。”秦姝意听完,方松了一口气,将玉佩递过去,“那还是世子自己戴着吧。”   岂料青年却完全没有要接过玉佩的想法,反而快步走到她面前,伸开双臂,露出遮掩在衣袍下,劲瘦有力的细腰。   秦姝意震惊地睁大了双眼,这是要让她给戴?   裴景琛眼中的笑意未散,一双丹凤眼宛如蕴含着将人融化在其中的暖意,音调里却还带着隐隐约约的委屈。   “夫人,许是这几天在船上颠簸的厉害,我这右肩膀实在是痛极了,现在连动都撕心裂肺般的疼。”青年一面说,一面尝试着扭动自己的胳膊,却痛得轻嘶一声。   秦姝意忙扶住他的右臂,还没来得及思索,嘴里的话已经出了口,秀美的面庞上尽是担忧。   “你别动了,我来吧。”   裴景琛听她答应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骄傲笑容,站直了身子,不自觉地离这姑娘更近一些,嘴上却还说着,“有劳夫人。”   少女纤细柔软的手指摩挲在他的腰带上,动作异常轻柔。   在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女乌黑的发顶,看不清她清晰的面容,却能感觉到腰间手指的停顿。   察觉到她的动作之后,裴景琛的脊背僵直,心脏一声声跳得飞快,似乎下一秒就要蹦出胸膛,连带着呼吸也更重。   玉佩的细绳穿过腰带,在少女灵巧的手指下翻飞不断,终于打了最后一个结。   目光落在青年腰间系好的玉佩上,秦姝意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现在看这玉佩的眼神也愈发欣赏。   都说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可这话放在裴景琛身上却并不适用,他这样的姿容,就算是穿上破破烂烂的乞丐服,也照样别有气势。   譬如这枚茶花玉佩,无论是做工,还是质地款式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首饰,扔在地上也不见得会有人去捡。可是如今戴在他身上,反而显得清贵了起来。   正在她沉浸在欣赏这枚玉佩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头发上被人放了个东西,她连忙伸手去拿,却正好撞到另一只手。   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原本微凉的温度也渐渐升高。   “别动,还没戴好呢。”头顶上传来熟悉的悦耳嗓音,眨眼间的功夫,他又笑道:“好了。”   秦姝意抬起头,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眸。   裴景琛变戏法般的从身后掏出一张铜镜,不大,却正好能映出人的面容。   “快看看。”他又轻声补充道:“和茶花佩是一对的。”   秦姝意看着铜镜里的那张脸。   如他所言,确实在绸缎般的乌发上发现了一支淡粉色的桃花簪,做工并不精细,但簪头上的那朵桃花却刻的精细,栩栩如生。   不知为何,她的心脏彷佛漏跳一拍。   然而这奇异的氛围还没维持一秒,她又看到青年举着铜镜的右胳膊,分明稳得很,连支撑不住、颤抖的动作都不曾有。   偏偏裴景琛自己还全然不觉,胳膊举得更高了些,坦然接受着这姑娘停在他身上打量的目光。   那样子分明像极了开屏的孔雀。   下一秒,秦姝意笑着开口:“世子的伤好得挺快。”   不妙!这姑娘分明还笑着,可裴景琛硬是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将铜镜放在身后的桌子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揉着自己的右肩膀,一脸委屈地看着她,“这,我这......”   秦姝意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竟也将这人桀骜乖张的模样学到了两分神似。   “哦?世子你似乎忘了上次伤到的是左肩。”   说罢耸了耸肩,转身离开了房间。   裴景琛留在原地,哭笑不得,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以前总想着让她对着自己时,能娇纵些、跋扈些,可是今日期盼已久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还难免有些恍然,心中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   房间临窗,还开着门,各种嘈杂的声音涌到耳中。   这一切都是真的,裴景琛想。   秦姝意走了一半又折返回来,果然见到顿在原地的青年,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随意地倚着身后的栏杆,啧了一声。   “你还去不去啦?”   裴景琛被她这清脆的声音猛地拉回现实,整个人背对着身后的无穷夜色,屋中的烛光照亮他俊美的面庞,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他笑道:“当然要去!”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客栈中却是冷清的很,连客栈老板都出了门,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这花巳节更好奇。   空荡荡的大堂中只坐着个肩搭白汗巾的小厮,听到楼梯处传来的咯吱声,连头都懒得回,只随口恭贺道:“本店亥时三刻打烊,您二位莫要回晚了。”   “我们记下了。”传来青年含笑的声音。   这声音倒是低沉悦耳,听着年纪不大,想到今天办理入住的客人,小厮脑海中猝然闪过一个人影,忙吐出嘴里的瓜子壳。   只看见了两个背影,左边那个正是今天中午上楼的公子哥。掌柜的临走前特意叮嘱过,二楼住着个贵人,需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来伺候,不可慢待。   可是右边那个?小厮回想着今天见过的人,笃定自己从未见过一个女子,且那姑娘的背影纤瘦窈窕,远远一望便知是个佳人,他怎么会没印象呢?   “咳咳。”这样想着,才发觉自己看的入迷,竟将没吐干净的瓜子皮咽了下去,登时一噎,连忙重重地锤着自己的胸口。   然则那壳早已下了肚,现在是想吐也吐不出来,只好自顾自倒杯水喝下去润润喉咙,艰难地将一杯水喝完,才恍然想起一件事。   掌柜的同他提了一嘴,说是二楼那位贵公子有些怪癖,听说是好男风,有断袖之癖。   小厮鬼使神差地转头往门口的方向去看,嘴里“啧啧”两声,叹了一口气。   人家这分明是一对才子佳人,掌柜的怎么这也能看错?   ——   街上人流如潮,四面是高悬的花灯,俱是当下时节开的正盛的图案,桃花,兰花,山茶,还有那小簇的雪白杏花,朵朵分明、栩栩如生。   花灯炫目,仰面即是无边夜色,热闹的人群,这些熟悉的事物拼合在一起,构成了眼前喧哗不已、却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融入其中的图景。   秦姝意脑海中骤然联想起今岁在临安过的上元节。   也是和身边的人。   二人并肩走着,显然并无什么目的地,只是顺着人流往西走。   秦姝意不问,裴景琛也就没提城西的那条永定河。   左右他们都是刚来扬州的新客,初来乍到,不如入乡随俗,沿着人多的地方走,总不会错的。漫无目的,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这条路走的也格外艰难,他们的速度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两个人被拥挤的人群凑在一起,越挨越近。   裴景琛竭力为她挡着蜂拥而至的人群,想要为她辟出一块宽敞的地方,然而饶是他身高腿长,也是赤手空拳。   何况在这样拥挤的人流之中,挡的了前面就挡不住后面,也是局促得紧。   看着护在自己左手边的青年,高大挺拔的身影宛如长在这闹市中的一竿竹,秦姝意心中一动,平静的心湖泛起涟漪。   她往左侧了侧身,将自己的半个肩膀挡在青年身前,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春衫轻薄,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每一寸纹理。   少女微微一笑,裴景琛看到她颊边漾起的梨涡。   “我离公子近些,这样就好了。”   在他面前,她很少露出这样轻快鲜活的表情。   从前的那些仇恨,在这一刻彷佛悄悄消散,那些噩梦终成虚幻,暂且被搁置脑后,只有眼前的诸多景象才成了被定格下来最真实的图画。   被她这样靠着的裴景琛罕见地升起一阵满足感,头一次觉得这姑娘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夫君,看来以前只是慢热些。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他有耐心等。   可是想到方才自家夫人刚才对他的称呼,他心中又升起一股浓浓的失落,垂眸低声问道:“怎么还叫我公子?”   秦姝意被他这一追问,不自觉地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娘子,你该叫我什么?”裴景琛像个耐心十足的钓鱼叟,不急不躁,势必要从她话里等一个正确的答案。   “还有那么多人在外面呢,娘子可不要露馅。”温热的呼吸顿在她耳侧,丝毫不见调笑的意味,彷佛这人正庄重地给她提建议。   秦姝意低着头,面颊却红透了,被风一吹,之前晕船的不适也被吹散,灵台清明。   她思忖着他的话,分明是很简单的一个称呼,可堵在喉咙里,偏偏说不出来。   局促极了。   裴景琛丝毫不催促,看上去镇定,实则心里早就乱了套。若是秦姝意一抬头,便能看到他通红的耳朵尖。   两个人都强装着镇定,默契地没发现对方的紧张。   和煦的风拂过面颊,也吹乱了秦姝意的心。   良久,她才下定主意,压低声音唤了一句。   “夫君。”   裴景琛乍一听到这话,只觉得整个人的心都炸开了花,耳边扬州百姓们的嘈杂声音全听不见,唯有那句轻声的“夫君”平地落惊雷。   生根发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他强忍住内心的激动,恨不得现在直接将眼前的姑娘抱在怀里转上几个圈。第一次觉得名正言顺做她夫君的感觉这样好,好到他想要日日听她叫上一百声、一万声夫君。   最好每天早上醒过来时,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能听到她唤他一声“夫君。”   得妻如此,此生足矣。   就算是让他为这姑娘上刀山下油锅、闯九重阎罗殿,他无不愿意,自然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秦姝意也没想到这一句平平无奇的称呼能在他心里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脸上羞臊得很,不自觉地伸手绞着衣角。   裴景琛却觉得听不够,竭力控制着嘴角的笑,边走边道:“娘子刚才说什么?实在是太吵了,为夫没听清。”   秦姝意又低声道:“我叫你夫君。”   内心深处掀起一阵阵的海浪,拍打着原本平静的码头,连番的欣喜愈来愈热烈。裴景琛恍觉自己身处云端,期间心满意足之感难以言表。   他暗暗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从容,又追问一句,“什么?”   这些就算秦姝意再迟钝也感觉出了不对劲,抬眸去看,果然见他凤眼中掩饰不住的揶揄笑意。   她怎么忘了?这人在军中呆了多年,兼之家传武学渊源,耳力颇好,怎么可能真的没听清?分明是又在骗她!   “裴景琛,你就是个无赖!”少女愤愤不平地瞪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果断往前疾走两步。   被戳破的裴景琛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边追边道:“娘子你听我说,为夫方才是真的没听清,真的不骗你。”   “嘭”的一声,夜幕中升起一束盛大的烟花。   大街上的百姓们见状愈发拥挤,二人之间的距离分明只有两步,此刻却彷佛隔了一道天堑,被突然迅速涌动着的人群冲散。   人头攒动,后面的路完全被人群堵住,就算秦姝意现在想往回倒,也是寸步难行。   她蹙了蹙眉,勉强转过身,朝着身后喊道:“夫君?夫君?”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嘈杂的声响,还有好几个过客往这边看了两眼,复又往前走。   兴许是“夫君”这个称呼还不够有标志性,她只好又喊了两声,“裴二?裴二?”   依旧没人应答,眼见此处的人渐渐多起来,她也被人推着往前挪,四肢压根不受自己的控制。   看到不远处凸起来的一座石桥,兴许那边还能看得清楚些,秦姝意下定主意,只好硬着头皮顺着人流往前面走。   而这边裴景琛亦是被人群冲散,挤到了大街的另一边,四面全是百姓,嘈杂的人声直往耳朵里钻,却惟独没有少女清脆悦耳的音调。   此处拥挤着的人群太多,就算他想要避开,也是力不从心。举目四望,唯有不远处的石桥还能算是一个制高点,人站在上面也略微醒目些。   秦姝意好不容易站在了石桥上,站在石桥中央,四周没有这么多堵塞的人群,才觉得松了口气。   她仔细地盯着来时的街道,唯恐错过那人的身影。   可是还没等到裴景琛来,她身后却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在下杨止翊,见姑娘孤身在此等候许久,不知是否有幸重新送姑娘一支桃花簪?”   秦姝意转身,身后正站着一个气质文雅的年轻男子,对她微微一笑,手里还拿着一支做工上好的银白桃花簪。   “谢公子好意,只是我已经许了人家了。”   杨止翊眸中微微讶异,目光复又落在她发间斜插的一支桃花簪,同大街小巷中卖的并无两样,做工粗糙,质地拙劣,毫无亮眼之处。   他上前两步,浅笑道:“姑娘仙姿佚貌,头上的那支桃花簪不足以衬托姑娘的风姿。在下这支虽不敢作保是天下难寻的至宝,但遍寻扬州,还是不错的。”   年轻男子笑得温和,可这一番话说出来,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似乎怕秦姝意一直不接,他又补充道:“只是一支簪子而已,若是这样的首饰有幸交予姑娘这样的佳人,又何尝不是此簪之幸呢?”   “姑娘难道是怀疑在下,觉得我对姑娘图谋不轨么?”杨止翊追问。   “对,就是觉得杨公子图谋不轨。”裴景琛冷冽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眸光锐利,走上前径直揽住秦姝意的肩膀。 第64章   杨止翊在扬州还从未被人这样不客气地反驳, 一时间也有些下不来台,眉头皱着,打量着眼前这位丝毫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   又是一束烟花升到空中, 四周的花灯恍然亮起,连这座石桥也被照的恍如白昼。   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打断他话的人, 是个年纪在二十上下的男子。   平心而论,那张脸长得实在不错。秾艳却不显浅薄, 兼之通身气质清贵,如今倨傲地望着他,一双丹凤眼里同样带着几分不悦, 盛气凌人。   两个年轻男子俱生得好颜色,末了还站着个风姿绰约的姑娘。如今他们三个又站在这来去百姓皆能看见的石桥上,分外引人注目, 甚至还有好几个百姓在一边停了脚步, 好奇地往这边瞧。   绕是再想视若无睹也不大可能了, 众人好奇探究的视线腻在身上,秦姝意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角, 轻声道:“咱们走吧。”   “好, 听闻扬州城西有一条颇为灵验的永定河, 受花神庇佑, 为夫带娘子去放河灯。”裴景琛收回目光, 含笑看着身边的少女。   对面的杨止翊听出了这青年话里话外彰显主权的意思, 听见他以娘子相称,眉头拧得更紧。   但扬州靠来往商贾贸易起家, 民风相较其他都城要开放许多,和离二婚的亦不在少数。   他又看了一眼盈盈站在青年身边的少女, 眉如远山,眸似清水,琼鼻樱唇,皎若天上月,波光流转间别有一番清骨风姿。   “姑娘,杨某别无它意,确实只是觉得这支簪子同姑娘有缘分,更无破坏姑娘婚约的意图。”杨止翊又恢复了沉静温和的神情,语调平缓如玉珠。   察觉到裴景琛审视的视线,他赶在这青年发作之前补充道:“这位兄弟看上去也不似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辈,还是让姑娘自己选吧。”   秦姝意隐隐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的暗波涌动、针锋相对,却怎么也不明白,一支簪子,怎么会惹出这么些麻烦事来,实在是小题大做。   但她并不认识这位杨公子,此处人来人往,亦不好直接发作,只想着赶快息事宁人,便伸手要去接那支簪子。  杨止翊只看到女子伸出纤白的手指,却没注意到她脸上不耐烦的神情,连忙上前走了两步,高高兴兴地想要把簪子递过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就凝在了脸上。   默然站在一边的青年打断她的动作,握住秦姝意的手,完全将对面的杨止翊视若无物,只委屈道:“你怎么能因为怕麻烦,就要陌生男子的桃花簪呢?”   少女扁了扁嘴,默不吭声,被他这一打断,方才不耐烦的情绪反而消失。   裴景琛的手搭在她的双肩上,将不情不愿的少女转了个身。   然而他自己却扭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杨止翊,笑得恶劣而张扬,眉梢一挑,歪了歪脑袋,颇有一种示威的姿态。   “杨公子一番心意,我们夫妻二人就心领了。只是在下家中正好有些小钱,赤金玛瑙、琥珀白玉,翡翠珊瑚,全买来给自家娘子把玩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他唇角勾起,虚抚了一下少女乌黑的长发,根根发丝缠绕在他的手指中。   “何况我们夫妻二人在家中,也能担得起一句鹣鲽情深、举案齐眉的名头,阁下那支桃花簪,还是另寻有缘的良人吧。”   说罢挑眉看他一眼,和那姑娘一同下桥。   夜风吹起杨止翊湖蓝色的衣袍,他怔怔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就算自己心中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称赞一句天作之合。   不只是说那两人的长相,单那背影站在一起,就足以让人艳羡。   杨止翊不是酒囊饭袋的纨绔子弟,自幼长在扬州这样的鱼米之乡,兼之家境优渥,自然也能看出刚才的青年所言非虚。   若他是家道中落的失意儿郎,断然不会这样咄咄逼人,也不会有那样强硬的气势。如今这个模样,倒很像京城中那些世家大族倾尽宠爱、堆金砌玉养出来的公子。   或许自己同那姑娘,真的是有缘无份吧。   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随后将那支银白的桃花簪重新放回了袖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石桥。   “若是等等就会有的,哪里还能算是有缘人呢?”他喃喃道。   命定之人,就算远在千里之外,只看上一眼,哪怕是行至水穷处,也只会坐觉火烧身。   就像话本里演绎的,荒谬的,一见钟情。   穿着湖蓝色团花直裰的男子眸中还带着一丝惋惜,清俊的面庞被满街的花灯照亮,孑然一身,缓步向大街上站在一边的小厮们走去。   站在最前面的小厮眼尖,连忙小跑着迎上来,关心地问:“公子,可是成了?”   语调里还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方才公子不知怎么了,突然叮嘱他们留在原地呆着,勿要走动,独自走开。   他自幼长在府中,瞧见公子走时脚步虽匆忙,却不沉重,心里便知道这是好事,再想到今晚正是一年一度的花巳节,恍然大悟。   公子恐怕是属意某位姑娘,这才匆匆前去。   小厮脸上还带着笑,以他家公子的才貌,想来无论是哪家姑娘,都会高高兴兴地同意。   天知道府里因为公子的婚事寻了多少人家,公子如今二十有四,比他还小一岁的王三哥早早娶了妻,孩子都有两个了。   偏偏自己的主子对婚事不慌不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更不近女色。   参加了那么多年的花巳节,公子总算是开了窍,若是将这桩好事告与大人,府里肯定要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地庆贺好些天。   这小厮同他的主仆情谊最深厚,能猜到这儿,杨止翊也并不意外,摇头道:“没成。”   小厮一脸震惊,凑过去问:“这怎么可能呢?”   杨止翊垂眸浅笑,端的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哪怕是站在这样的闹市之中,也丝毫不折损身上那股温雅的文人气。   “那姑娘已有夫家。”   原来是有妇之夫。小厮心叹,公子好不容易碰上个喜欢的,生了旖旎的心思,可是对面居然已经许了夫家,真是造化弄人。   思索片刻,临到府门口,他似乎终于打定了主意,压低声音道:“公子,若是您真的喜欢,以咱们大人在扬州的地位,将人娶过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杨止翊的脚步微顿,蓦然停住,脸上的表情却无一丝要开玩笑的意味,只盯着面前的小厮,温声开口。   “她同那位郎君的感情很好。”   那位姑娘若是真对自己不同,就不会这样冷漠疏离,多番推辞,以至于后来不耐烦了才打算接过桃花簪速速离开。   她对自己,分明无情,可他当时实在是昏了头,竟也那般纠缠。   可是少女对自己的郎君却不一样,他看的清楚,当那青年出现的时候,少女的眼睛里分明亮了亮,整个人的神情也一瞬间放松。   若是夫妻感情不和,她不会这样雀跃而欢喜,心生期待。   在生人面前,那姑娘就像只小刺猬,紧紧地用一身刺来包裹住自己;可是当站在郎君身边时,又收敛了尖锐的刺,卸下了伪装,露出柔软的肚皮。   他明白,那是喜欢。   杨止翊心中莫名闪过一丝酸涩,诚然他也觉得那姑娘千般好、万般好,只见她一面,却觉得内里的灵魂被撞散。   可是她很开心,单这一点,他就输了个一败涂地。更罔论按小厮方才提的馊主意行事,那更不是君子所为。   但青年也没有急于训斥,只是压了压声音,嘱咐道:“以后不要提起这种话。”   复又想起什么,他又认真地补充,“亦不要跟我父亲提起今晚的事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特意再强调一遍了吧?”   听他语气转变,小厮自然明白自家公子心中虽然惋惜,却也不会采纳他的主意,但毕竟了解公子的性情,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杨止翊见小厮答应下来,语重心长地说:“真娶过来,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又有何益处?”   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还挂着金字牌匾的公府,他沉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无奈,“不过是徒增一对怨偶罢了。”  ——   待出了那条长街,眼前的路也顿时宽敞起来,人群四散开来,连带着鼻腔的空气都清新许多,夹杂着岸边的草木清香。   天边皎月明亮,一条长河被映衬在月光和无数的花灯之下,隐隐漾着清波,河两岸早已摆满了各种摊贩,最多的还是卖河灯的货郎。   摊子前尽是站着的男男女女,甚至还有稚童和年迈的老者,都在仔仔细细、兴致勃勃地挑选着一会要顺河漂流的河灯。   诚如老大夫所说,花巳节的永定河果然是热闹极了。   “娘子好没良心,我早同你说过了那簪子和玉佩的寓意,谁料你还要接那姓杨的簪子?”裴景琛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嘟囔着。   这一路上二人都没说话,现在好不容易开了口,秦姝意的注意力却全在两边的河灯摊上,只随口答道:“那我最后不是没要吗?”   裴景琛微微讶异,薄唇紧抿,手指紧攥在一起,垂眸反问道:“什么?你竟还真的想要他那玩意儿不成?那我怎么办?”   “放心,我不要。”秦姝意刚说完,又看见左前方的摊子上摆了一只做工精细的莲花灯,雕刻的栩栩如生,花尖处还缀着一点红,漂亮极了。   “那你就没想过,我会不高兴么?”青年的语调里夹杂着一丝委屈,抬眸却不见面前的少女。   这话消散在夜风和嘈杂的人声中,秦姝意早快步走到那摊贩面前,小心翼翼地将那莲花灯托在手中,眸中俱是欣赏与喜爱,自然也就没听见方才的话。   裴景琛看着不远处窈窕的身影和她半边秀美的侧脸,叹了一口气,将心中委屈的情绪压了回去。   左右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这些话,这些隐藏在心中的想法,他日后可以一一说与她听。   今日错过了,还有明日、后日,还有漫长的一生。   “好看么?”秦姝意看着走到身边的人,将那盏灯贴在颊侧,歪了歪脑袋,笑着问。   少女抱着灯,面容娇俏,语调轻快,桃花眼笑得弯起,颊边梨涡若隐若现,像是无意间坠入人间的百花仙子。   饶是知道她美,这一刻裴景琛还是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微微愣神,面前的人影与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渐渐重合,很美。   “很好看。”青年眉眼飞扬,唇角不自觉勾起。   有这样一对金童玉女站在摊子前,竟成了小贩的活招牌,很快摊子前就围了一圈人,都挑起了摆放整齐的花灯。   “小人我也是沾了您二位的光!这只灯同夫人手里拿的正是一对,便送予公子了。”小贩笑得脸上褶子一颤一颤,将灯递给裴景琛。   “祝您二位情意绵长,今朝更胜昨朝!”倒也难怪是专门在花巳节出来摆摊贩卖的货郎,嘴里恭贺新婚夫妇的俏皮话张口就来。   今朝情意更胜昨朝?裴景琛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倒是句妙语,给那小贩的钱又多加了两吊。   二人提着灯沿着河岸走,岸边载着一排柳树,三月正值柳树抽枝的时节,细长的柳枝在风中飘荡,宛如姑娘微微扭动的腰肢。   站在河边,秦姝意正要将那河灯放在水上时,却被身边的人握住手腕。   裴景琛笑着解释:“老伯说了,这放河灯可是有讲究的。要提前许好心愿,再把灯放走,不然就得不到花神庇佑了。”   闻言,秦姝意将灯托在手里,眸中微微讶异,“你竟信这些么?”   少女的话清晰地落在他的耳朵里。   “从前不信。”青年笑着回答,“现在信了。”   秦姝意狐疑地看他一眼,她也听父兄说过,征战沙场之人最忌讳神佛一说,只因他自己就带着满身杀伐的罪恶。若是再信这些,恐怕还没开战,已经晕了一大片。   听着裴景琛截然不同的回答,她心中疑惑更盛,还是开口问道:“那为什么又信了呢?”   裴景琛不假思索地答道:“有家室了,就有了牵挂,总要寄托点东西护佑我的妻子。”   兴许是今夜的风开始燥热起来,连带着她的面颊也微微发烫,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声,一声声飞速地敲打着。   良久,少女彷佛释然般一笑,声音低得听不清。   “我从前也不信,后来信了。”   因为自己经历过转世这样看起来无比荒谬的事情,因为梦境和生魇都在上演着上辈子的每一幕,所以她开始相信这世间有天道、有神佛。   秦姝意扬起白皙的面庞,第一次撞上青年的目光,不躲不闪,就那么望进他的眼底,看着那其中倒映出来自己的身影。   “倘若天道有知,望它护佑夫君得偿所愿。”   天道有知,所以裴景琛,你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   虽然她不知道这人的愿望是什么,但她想为他祈祷。   无论是数不胜数的财富,还是万人之上的权势,抑或是最普通的,身边亲友平安喜乐,她都祝裴世子,得偿所愿。   秦姝意前面那句话虽然说的声音小,但裴景琛还是听了个大概,但她又说了后面的话,想来是不愿提起突然信任神佛的原因。   她不想说的,他自然不会追问。   只是后面那句,祝他得偿所愿吗?   漫天的繁星倒映在青年的眼中,周边越是热闹,他的容貌也就更加摄人心魄,带着蛊惑力极强的美感,他笑得很开心,意气风发。  “秦姝意,我的心愿,已经达成了。”   裴景琛的嗓音一贯清冽,尾音上扬,自从见到她的第一刻起,他就很开心。   心愿达成,更开心。   而娶她为妻,就是他埋藏在心底,从未与外人言的心愿。   临安礼部尚书府的秦大小姐,是他不敢触碰的明月。   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上这姑娘了。   所以在西北的风沙里,心急如焚地等着临安来的信。   只因为,信中会提到那位秦姑娘。   时光如流水东逝。可在他的心里,无论是当年的小丫头,还是如今的世子妃,他的心中始终有也只有她一个人。   此后,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义无反顾地陪在她身边。   秦姝意抬眸看他,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   她依旧不知道这人的心愿是什么,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世子平平安安,就不算罔顾前世那些偿还不清的恩情。   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   少女没有多问,转身走到河边,对着天边的那轮皎白的明月,缓缓闭上了双眼,双手在胸前合十。   再睁眼时,却见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边,亦是恭谨的姿态。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裴景琛笑问:“娘子许的什么愿?”   秦姝意眨了眨眼,清脆地答道:“心愿心愿,自然是心底的愿望才算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说罢重新去提灯,顺便将裴景琛放在一边的那盏莲花灯也拿了过来,递给他道:“世子说的,心诚则灵,花神娘娘才会庇佑我们。”   少女俏生生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裴景琛哭笑不得。   他挑了挑眉,亦是十分无奈,将灯复又放在波光荡漾的水面上,笑着问:“那你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么?”   “自然想......”秦姝意的话刚说出口,想起自己方才说的“心诚则灵”,只好咽下说了一半的话,摇头道:“还是别知道了。”   裴景琛俯下身子看她,嗓音里带着鼓惑人的意味,拉长了声音,“真不问问么?万一跟你有关系呢?”   离得太近了,她鼻端甚至能嗅到那股淡淡的冷竹香。   秦姝意有些局促,心中默念着清心寡欲的口诀,语气十分笃定,“我可不想知道,你千万别说。”   她虽然嘴里振振有词,反驳得笃定,但心中却有种不合时宜的期待,竭力压着好奇的心思。   什么心愿,会跟她有关?   “我偏要说。”裴景琛离她更近一些,笑着开口,“那就是,听娘子的,我不说了。”   秦姝意听他话音,都支起了耳朵,谁料他话音一转,居然又改了主意。   现在她是心里攒着一肚子的气,难与人言。   偏偏这人的话听起来还真是在为她着想,外人听了,还要夸赞一句,这是多么好的夫君啊!   只有她知道,这人温柔体贴的表面下藏着一颗恶劣的心,尤其是来了扬州,离京城远些,他也更喜欢和她玩闹,揶揄逗弄。   但秦姝意显然忘记了一点,其实她自己在离开波诡云谲的临安之后,心思显然轻松了许多,和裴景琛之间也更亲密,所以才会应和着他的玩笑。   将这些想法都抛在脑后,她看着手中的灯,将它放在了水面上,唯恐流不远,还顺水推了一把。   两盏栩栩如生的精美莲花灯顺水而流。   秦姝意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两盏灯,心里却不由得想起了方才不肯说的愿望,唇角勾起。   除了报仇,她也想家人平安,还有裴景琛平安。   她不求财富权势,只求他们平安。   她想得入神,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青年将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深深刻在脑海里,只觉得越看越喜欢,每一日都觉得,今天的她也比昨天更好看些。   他只许了两个愿望。   海晏河清,以及他的妻子无忧无虑。 第65章   江南水乡, 三月的天气里还带着湿润的潮意,这几日竟下起了小雨,推开窗子, 只能看见青石板街上从街头飘到巷尾的油纸伞,意蕴悠长。   前些日子的花巳节上, 秦姝意玩了个痛快, 回客栈后心满意足地睡下,尽管身下的床铺跟京城的难以媲美, 却睡得极香甜,也没有再做那些噩梦。   次日只觉得在船上颠簸的难受已经好了许多,人有精神, 身上也有力气。   然而裴景琛却依旧觉得这还不够,硬是借着外面下雨的借口,又带她在客栈歇了两天。   而他自己, 秦姝意看向站在窗边, 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青年, 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一场雨,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什么都干不成, 只好日日大眼对小眼地在这间屋子里呆着, 偏偏他还一脸满足, 高兴的很。   “雨都停了。”秦姝意托着下巴开口。   裴景琛收回身子, 两臂支在窗框处, 一双长腿交叠着靠在窗边, 笑问:“嗯?娘子想说什么?”   少女眨了眨眼,毫不留情地提醒, “裴世子,你似乎忘了来扬州到底是为了什么了?可别忘了, 京城那边还在等你的喜讯。”   青年看着她,音调里还隐隐能听出几分不乐意,“你分明也玩的开心,如今倒全成了我自己的错了,而且我这叫遵从医嘱。”   “是你非要耍无赖带我去的,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认!”秦姝意歪了歪头,干脆将话头扔了回来,把这人身上倨傲的姿态学了十成十。   裴景琛语塞,挑眉道:“真想不明白当初我带你这么个祖宗来,到底图什么呢?谁能想到秦大小姐温婉贤良的皮子下还藏着这样伶俐的口舌。”   这姑娘用微微警告的眼神看向他,他的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这才说道:“娘子来扬州,应当不是完全为了为夫的安全着想吧。”   一番话说得再怎么委婉,深处的意思却依旧不变。   秦姝意早知道这其中的事自然瞒不过他,若说之前对他还心存芥蒂,但经历了这么多,那点疑虑早就随着时光逝去,不见踪影。   她知晓他藏在平静水波之下的能力,也见过这人坚决的心志和雷霆手段。   这辈子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以及来扬州之前的最后一场梦,命运都在冥冥之中牵好了线,所有的事都在告诉她:去扬州。   来扬州,将这一切做个了结。   而眼前的人,从前是她的盟友,现在是她的夫君,如无意外,这将是与她携手走完漫长一生的人。   无论未来面对的是什么,无论接下来的路有多难走,他们始终是夫妻。   所以有些事,她不能瞒,也瞒不住。   裴景琛见她垂眸沉思,虽然他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始终忐忑不安。   怎么偏偏长了张这么快的嘴?还没有想好,那话就已经出了口,明明他答应过会给她自由,她不想说的,他也绝对不会追问。   可是现在,却因为自己的疏忽捅出了这样的篓子,这姑娘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若是再勾起她的伤心事......  “我,其实你不用......”裴景琛连忙打圆场。   秦姝意却骤然抬眸,直直地望着他,说的比他更干脆,“是为了查清一件事。”   少女目光灼灼,许久没有显露出这样的坚定。   “是?”裴景琛的话又不自觉地到了嘴边,然而这次长了教训,连忙将没出口的半句话咽了下去。   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她没有说清楚,那自然有她的理由,同他又有什么相干?他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刨根问底。   裴景琛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不再多问,可是落在秦姝意眼里又是另一番意态。   他在愧疚,焉知她就心中坦荡呢?   当初在广济寺打机锋,他替她处置了那两个贼人;后来在宫宴上,这人虽然表面上以利相诱,两人顺利结盟。   但后来她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根本就没活的什么好处吧,甚至还招惹上了比从前更多的麻烦事。   在春猎时,将她绑走,意在勾出背后的裴世子,甚至步步皆是杀招。   他当时完全可以不来,自己的父兄都是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之人,自然明辨是非,也不会一股脑地将这些错事推在他身上。   可他还是来了,以命入局。   在风口浪尖上去宫里求高宗赐婚,对恒国公世子而言更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丝毫不惧会同穆王就此反目。   若说从前二人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现在他赶去宫里截胡婚约的事情,便径直撕开了横亘在二人面前的假象。   更何况事情始末若是真的传出去,最后承担恶名和谩骂的还是这位裴世子,一些别有用心的官员还会参他一本。   “罔顾礼法,目中无人。”   桩桩件件浮现在眼前,她竟不知短短一载,她与裴景琛之间竟然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   她同萧承豫相携半生,呕心沥血,也没有换来一丝真心。重生后,亦是抱着一颗已经死去多时的心,不过是吊着恨的一口气艰难度日。   秦姝意从前觉得,这世间再不会有所谓的真心实意,就算有,也绝不会同她沾上半点关系。  可是或许老天见她横死,从指缝里漏出些许垂怜的细沙,让她提前一步遇到了裴景琛,未来要生同寝、死同穴的夫君。   无数次水火之中,是他伸出手。   就算秦姝意对情意的感知再迟钝,也早在长久的相处中,动了心。   何况,她信裴二。   “世子,我有仇家,若不能手刃宿敌,此生夜不能寐、如坠阎罗。”秦姝意深吸一口气,试探道。   裴景琛听见她又喊了一声“世子”,一时间有些出神,还以为她要说些什么话,原来不过是有仇家,悬着的心放下。   他恍若不在意地劝慰道:“人生在世,总有几个看不顺眼的混蛋。既惹得世子妃不悦,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只管大胆去做你想做的。”   秦姝意没注意到这人话中扔过来的“世子妃”,摇了摇头,“若这仇家不是普通百姓呢?”   “哦?竟能让你忌讳?”裴景琛轻笑一声,猜测道:“是家财万贯,还是权势滔天?总不能盖过国公府,你如今是世子妃,是我的妻子,又怕什么?”   少女的目光渐渐聚焦,眼前彷佛已经出现了那人的身影,宛如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口处,痛得人喘不过气。   “是萧承豫。”   什么家财万贯?什么权势滔天?能比得过万人之上的皇子么?又有几个人敢与之相提并论呢?   房间里静了很久,静的能听见外面屋檐上雨珠坠落在地的声音,“滴答”“滴答”,清脆悦耳,真是这世间最好的伴奏曲。   片刻,秦姝意吐出推挤在胸口的浊气,吸了吸有些发闷的鼻子,笑声寂寥,细听之下,还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这样的话传出去是要诛九族的,是不是在痴人说梦?”   裴景琛没有马上回答她,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凤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心涩。   谋杀皇室宗亲,按大周律法,当诛九族。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她这话并不是开玩笑,可她怎么会无端说起这些?自己从前只觉得秦姝意看萧承豫的眼神与旁人不同,还闹了许久的不高兴。   如今听来,竟是恨么?   以萧承豫的性子,尚书府于他而言,是块巴不得叼在嘴里的香饽饽,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像将其收至麾下、为他奔走效力,求娶秦大小姐也正有此意。   可是看秦姝意的反应,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样的神情,倒像极了那些被满门抄斩、流放八千里之外的,有罪之人。   可是,怎么可能呢?  秦尚书官运亨通,秦大公子亦是人中龙凤,唯一的女儿嫁入团花锦簇的恒国公府,做了世子正妃,整个家族俱是扶摇直上的大好形势。   而他疑惑的神情自然也落在了秦姝意的眼中。   是啊,没人会相信,一个始终待字闺中,同皇子交涉甚少的大家闺秀会对行事低调谦逊的王爷生出杀心,做梦都想除之而后快。   “真是,做梦都想杀了他。”少女喃喃自语。   裴景琛被她这句轻声呢喃拉回神,耳边如同想起一句惊雷,看着虽然笑着,却还是难掩那孤绝心绪的少女,心中猛地一颤。   熟悉的绞痛又升上来,彷佛被人狠狠攥住心脏,揉搓摔打。   潜意识里,他最先反应过来的情绪不是惊讶,也不想要斥责她大不敬,而是无端的恐惧与害怕。   似乎无论怎样,他都应该答应她。   那种恐惧,是失去所爱、终生不能再见的恐惧。   裴景琛强忍着心头的绞痛,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让自己的音调听起来正常一些。   “我帮你。”   心头的痛,愈发强烈。   他又说:“你的仇敌,我替你杀。”   他说了两遍,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全都落在秦姝意耳朵里,她猛然睁大双眼看着不知何时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   少女开口就是斥责,“你疯了?”   青年貌似不经意地揉了揉心口,“世子妃亦不遑多让。”   秦姝意却怎么也平静下来,她私心里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将全部的自己撕开,让他自己来看其中包裹着的罪恶。   她很难不喜欢裴世子,但更想让他离自己远点。   苟延残喘,活在仇恨中的人很危险。   况且,他或许不喜欢自己。   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真的和离了,裴景琛真的另娶别家闺秀,他是个真真正正行事端方的君子,自然对以后的妻子也会这样百般贴心、万般呵护。   总之思前想后,她都没有朝眼前的人可能会喜欢自己的方向去想。   谁料他竟给出了这样直白的答案,分明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怎么如今却成了这样的局面,真应了当初那句“夫妻一体。”   可她的仇恨,不想让他掺和。   前世他为她设了灵位,闯天牢搭救尚书府上下,远在雍州,却能真心实意地道一句,“秦大小姐是蒙冤而死,”她就已经很知足了。   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不应该为她入彀。   秦姝意的手指尖攥得发白,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忍不住骂道:“裴景琛!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竭力控制着不住颤抖的身体,“你当自己是我的谁,这样来操心我的事?我同你说一句来扬州的前因后果,不过是客套,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纠缠个不停?”   说着说着,只恨不得将心中藏了两世的心事全发泄出来,而眼前的人身影渐渐模糊,一时之间秦姝意竟有些恍惚。   眼前的人像裴景琛,可她也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京城的穆王萧承豫。想到那些仇,那些恨,埋藏在心底的杀戒欲望如野草般疯长,生出嗜血的冲动。   离她远点,平平安安。   裴景琛任由她出口责骂,并不急着辩驳,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女双眸盈盈,隐约间还能看见几滴泪光。   他的喉咙一紧,忍着心头撕裂般的痛楚轻声开口,“因为我喜欢你啊,秦姝意,你看不出来吗?”   青年一步一顿地走近浑身颤抖的少女,将她轻轻拥进怀中,安抚着她冰冷的脊背,动作轻柔,仿佛在对着一件易碎的无价之宝。   鼻端是淡淡的冷竹香,耳边响起那道熟悉的清冽嗓音,宛如一条清泉拂过她躁动不安的心。   他贴近她,以包容的姿态。   “你是我的妻,为你,怎样都值得。别怕,别担心,不会有人伤害到你,包括我自己。”   他略略俯身,抵住少女光洁的额头。   秦姝意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思绪渐渐回笼,认清了眼前的人。   “裴二,你糊涂。”   听到这一声称呼,裴景琛心中的绞痛偃旗息鼓,渐渐平复,张牙舞爪的痛楚缓缓消散,眼中升起璨璨的星子。   他轻笑道:“我已经糊涂了很多年,也糊涂了很多次,只是秦大小姐未曾见过。” 第66章   青年以往的怀抱总是带着微热的余温,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身上的温度却低的厉害。   秦姝意伏在他怀中,与他呼吸交缠, 却听不到这人的心跳声,或许是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 所以身上才这么凉。   她方才情绪失控, 只要一想起前世那些血海深仇,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心绪。   从前的事就像隐藏在湖面之下的巨兽, 如今方露出半个身子,最近关于从前的事进展尤其快,她也愈发焦虑, 故而今日如此失态。   裴景琛安抚好她,并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对这仇恨的前因后果百般查探。   他的手掌上移, 只是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 温声开口。   “在我面前, 永远不要忧虑。”   “我既然说了会护住你,就一定会做到。至于穆王, 你尽可放心, 那些腌臜事, 你不要思虑、也不要插手, 自有我去做。”   “你只需要安坐府中, 做个自由自在的世子妃。”青年将她微颤的身体又向自己身边挪了两寸, 语调里都是对她的嘱咐。   少女如鸦般的长睫颤了颤,并未阻止他的靠近。   “裴二, 我要亲手杀了他。”   一字一句,落地笃定, 毫不犹豫。   这是她立下的毒誓,也是辗转多年始终忘不掉的噩梦。   “可是......”裴景琛开口,正要劝导。   这些事,他本心里完全不想让她参与,尽管他很清楚,那是她的仇人。   道理他都懂,可是他不想让她去冒险。   从前无所畏惧,现在有了牵挂,总归是不一样了。   他正想着,暗暗决定不管这姑娘一会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绝不会被她的话动摇,半步不退。   可是他垂下的手指蓦然一热,而后腰间伸过一双手。   秦姝意抱住他,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她不说话,他也没说话。   只是胸前的衣襟却渐渐升起微热的湿意。   良久,连外面“滴答”的雨声都听不到时,少女缓缓开口。   “裴二,不要对我那么好,我怕。”   怕日久天长,他会发现她也不过如此。   “这些事,都是我造下的因果,理应由我亲手了结。”   是她遇人不淑,是她识人不清,是她引狼入室。从她开始,也应由她结束。   “让我手刃仇敌,方能真正地解除我心头大恨,才不会日夜辗转难眠。”她的话音微顿,抬眸直视着挺拔颀长的青年,一双桃花眼中却盛满了悲戚的神色,脸上却带着苦涩的笑。   裴景琛移开目光,不再看她的神情,手指尖攥得发白,隐隐爆出青筋,哪怕心中再怎么不舍,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可是秦姝意却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后退一步,仔细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轻声开口补充。   “裴二,我求你。”   青年默不作声,纤瘦的少女作势要跪。   就在她躬身的那一秒,裴景琛的动作比她更快,伸手截断她的动作,眸中闪过一丝心痛的神色。   “好,我答应你。”  秦姝意有些怔愣,扯出一抹欣慰的笑。   房间里的气氛复又恢复了松弛。   裴景琛脑中蓦然闪过一件事,转头看她,笑道:“娘子说得也巧,正赶上咱们如今就在扬州,我方想起成均几个月前说起的一件趣事,或许有空了能让娘子听听。”   秦姝意疑惑地看向他,反问:“嗯?如今在扬州,你又担着收盐的名头,只怕是危机四伏,能有什么趣事?”   “自然是,”裴景琛走近她,垂眸笑道:“能帮到你的事情。”   秦姝意却不自觉打了个激灵,脑中又想起那个梦,隐约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   她来之前总觉得要亲自去查访梦里裴景琛提到过的老翁,可是现在将这些事情一一说开,她反而意识到了其中不对的地方。   若是裴二远比她知道的更多、更早呢?   若是此时的裴二就已经对扬州的一切有所发觉呢?   索性已经想到了这儿,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秦姝意干脆不再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思绪,反而尝试着将这些细碎的事情连在一起,试图拼出一个看起来合理的真相。   她死后,裴景琛决定将早就调查出来,可以置当时的新皇于死地的消息放出来,借悠悠众口、天下万姓之怒来讨伐无道君王。   可是萧承豫死后,谁会登上帝位?   以裴景琛的性子,绝不会做出覆灭整个萧氏江山的事情。   更何况,今日他打着讨伐新君的旗号,明日就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另一个萧氏皇子来杀他,届时整个裴家就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此生永无翻身之地,连带着逝去的裴皇后死后也不能安宁。   整件事的前半个走向,已经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可是后半个走向,却依旧是一片空茫茫的未知数。依旧存在许多谜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秦姝意蹙眉,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尽量不去想那些藏在湖底的诸多谜团,走好眼前路才是真。她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萧承豫付出应付的代价。   裴景琛见她紧绷着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眉目间的郁气消散,他心中的担忧与疑虑也随着她的变化而变化。   青年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刚好是正午时分,也刚好赶上吃饭的好时候。   这家客栈里的饭菜俱是家常小菜,山珍海味自然不必奢望。秦姝意在此处养了好几天病,未沾荤腥,如今正好带她出门换换口味。   “走罢,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们去吃点扬州本地的特产。”青年一双丹凤眼神采奕奕,意味深长地说。   --   刚下过雨的天还是雾蒙蒙一片,空气中还带着潮湿的温润意味,胜在日头正渐渐地升起来,缓缓驱散这黏在人身上的潮意。   马车停下的时候,秦姝意掀开小窗的布帘,有些惊讶,她倒也确实没想到会来这地方。   略过裴景琛要搀她的手,穿着一身灰布长袍,一头乌黑长发用黄杨木簪束起的少女径直跳下了车,打量着面前的府门。   府门用了紫檀木,高挂两盏油纸灯笼,分别写上了“福”“运”二字,青瓦白墙,是淮扬一带民宅的特色。因着府门边的两个石狮子,平添几分壮阔和让人无端肃静的气势。   秦姝意打量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府门正上方的赤金行楷牌匾,“太守府”。   他们今日来的,是扬州太守府。   也是此次收盐要啃下的第一块硬骨头。   他们来的巧,刚下来一眨眼的功夫,那扇紫檀木大门就从内里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小厮,但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比秦姝意的还要华贵些。   见有人开门,秦姝意的心提了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这府中的人,她可不认为这太守府真如灯笼上写的那样,是块“福运之地。”   裴景琛也瞥了那小厮一眼,可是心中的想法却与秦姝意全然不同。他看了看小厮,又看了看秦姝意身上粗糙的长袍,心里闪过一丝不悦。   早知道就算这姑娘要作小厮打扮,也得给她买一身漂漂亮亮、昂贵华丽的灰布衣服,如今这样子,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小厮见这一主一仆站在门口,出来往街口一探身,定睛一看,果然又望见了一个眼熟的青年。   身形高瘦,冷脸,一身玄衣。   他认得此人,上次也是他给这人开的门,听说是京城来的那位世子的随侍,叫成均。   这位成侍卫前几天来的时候,那排场可不像个普通侍卫,腰间的剑银光铮亮,削铁如泥,同自家大人说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力,不落下风。   如今这样的冷面郎君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个青年背后,身上的那股子煞气被压了个干干净净。   那人看起来比成侍卫还要年轻些,一身鸦青色杭绸直裰,穿的清贵,气势也足,偏偏腰间系着一个非常之普通的,茶花玉佩。   小厮将目光从他的衣着挪到青年的面容上,心中又是一惊,整个扬州,自家公子相貌堂堂,清俊温润,已经像是书中走出来的金童子。   可是眼前的,分明更胜一筹。凤眼高鼻,五官宛如用刀一笔一寸地刻出来,丹凤眼在日光的折射下显出昳丽的琥珀色。   这样艳的五官,却偏偏丝毫不掩饰身上那样倨傲的气势,二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扬州可养不出来这样的美郎君。   小厮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连忙对着身后府中不远处负责打扫的小侍女喊道:“快去禀报大人,有贵客到访,京中的恒国公世子到了!”   还不算太笨,裴景琛冷嗤一声。   秦姝意侧了侧身,正好躲在他的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真正的仆从,可没有能越过主子的道理,那可就太容易穿帮了。   青年察觉到身边人这些细微的小动作,皱了皱眉,忍住同她埋怨的冲动。   成均眼观鼻鼻观心,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最近世子和世子妃这感情真是越来越好了,可他却愈来愈忙,这几天更甚。   世子带着世子妃去花巳节游玩,偏让他继续去调查那桩陈年旧事,几乎跑断了腿。   偏偏世子催得紧,对这件事很是上心,他几个月前提起时,世子分明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却忽然改了主意。   瞧着那架势,分明要将这群人连根拔起。   守门的小厮见惯了贵人,心思活,动作快,几句话的功夫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小跑到几人身边,含笑开口。   “小人拜见世子!”   裴景琛看都没看他一眼,抬脚就往府中走,随口道:“免礼。”   小厮被他这反复的一出愣了神,心中一骇,额上不住流汗,下马威竟是冲着他   ,可是自己并没惹到这人。   裴景琛见了他那身衣服就不悦,自然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一句,如今直闯太守府,镇定自若之态,仿佛是回自己的家。   刚踏过门槛,侧边引水穿过的长廊就传来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含笑道:“究竟是哪位贵客?父亲特意让我来迎接?” 第67章   裴景琛见到这人, 停下脚步,他身后的秦姝意还没反应过来,险些撞上他硬挺的脊背, 也探了探头,往那方向看过去。   引水长廊, 廊上垂下郁郁葱葱的紫藤花枝, 府内布置清新雅致,颇有意趣, 廊下站着个二十三、四的青年。   面庞白净温善,眸光温柔,哪怕是对着身旁的侍女, 也是一派和气,不显锐利,宛如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人。   几人正对面撞上。   裴景琛挑了挑眉, 并不显局促, 看起来一派主人架势, 径自上前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杨公子。”   杨止翊脸上的笑有些僵, 一时有些发怔。   站在二人中间引路的小厮见状, 连忙上前, 主动介绍道:“公子, 这位就是从临安来的恒国公世子。”   自上次见面, 杨止翊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 这样的人,必然出自世家大族, 方能养出这样盛气凌人的倨傲姿态。   只是猜了许久,竟没想到, 他居然就是那位携带御令的使臣。   如果他是裴世子,那么花巳节那天,他的那位娘子?杨止翊的目光落在青年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的小厮身上。   宽大粗糙的灰布长袍遮掩了女子玲珑的身躯,可是身形却做不得假,哪怕束发裹胸,化了粗短的眉毛,身上的气质依旧藏不住。   何况,杨止翊素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自从京城传来要收盐的风声,他也听父亲在府里提起过许多次,但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这裴世子虽有着如何显赫的家世,照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以及前不久连夜传来的消息,裴世子成婚了,却撇下了新妇,依旧要来扬州。   倘若这位他口中的夫人并不是世子妃呢?杨止翊心中蓦然升起一丝侥幸,一面走,一面站在裴世子身边,恍若不经意地开口。   “世子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听说世子前些日子刚同礼部尚书秦大人膝下的独女成了亲,新婚不过几日就要远行至此,想来世子妃也是日日担忧吧?”   早就跟这位杨公子见过面,他分明也清楚自己和秦姝意之间的关系,如今见到前几天晚上还称之为“娘子”的人,突然装作小厮,自然心中生疑。   裴景琛正要解答,却无意间瞥到杨止翊平静的眼底闪过一丝迫切,还有隐隐的期待。   同样身为男人,他莫名嗅到了威胁的气息,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测。   青年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凝视着身旁的男子,笑得挑衅。   “确如杨公子所说,世子妃将裴某放在心上,日日牵挂惦念,就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也难免忧虑不安。”   没等杨止翊接话,他又摆摆手,状若无奈,“不过这有什么办法?谁让本世子铁了心,当初长跪承乾宫,也要求陛下垂怜,降旨赐婚呢?”   这两个男子心里的弯弯绕不相上下,杨止翊自然也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果然露出了一丝失望的表情。   可是尽管如此,他看了默不作声的秦姝意一眼,还是委婉地问:“在下与成侍卫有一面之缘,不知身后这位是?”   “秦二。”裴景琛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正好挡住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地补充,“姓秦,在家中排行第二。是裴某的,贴身小厮。”   “贴身”二字被他咬得尤其重,彷佛在同什么人置气,细听还能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秦姝意听在耳里,早已经习惯了这人阴晴不定的乖张模样,并不放在心上。倒是一边的杨止翊时不时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小人秦二,拜见杨公子。”少女刻意压低了声音,乍一听同男子粗粝的音色确实有相像之处。   她和裴景琛同杨止翊已经见过,倘若这人将她的身份捅出去,于他们在扬州的处境可算不上什么锦上添花的好事,指不定又会捅出什么篓子。   如今主动示好,也是希望这位杨公子能卖个面子。   杨止翊眸光晦暗不明,沉静如一潭湖水。   姓秦,家中排二。   其他人或许听不出来其中关窍,他却一清二楚,这分明就是那位秦大小姐,也是身旁青年明媒正娶的世子妃。   穿着湖蓝色锦袍的男子别开目光,点头不语。   秦姝意的手里却捏了一把汗,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抬头正见裴景琛俯身凑近她,在众人没注意时低声说了句,“放心。”   自从来了这儿,他就没抱着这一路会平安无事的想法,但是现在既然风波未起,也不用担心那些尚未发生的祸事,以免自乱阵脚。   最不想承认的是,这位杨公子的心思可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自家娘子慢热,于情爱一事上也有些迟钝,自然没反应过来杨止翊对她的不同之处。   就为着这份若有似无的旖旎,杨止翊现在也不会上赶着去太守那里诉苦;再次,倘若他真的心怀不轨,两人也不会在客栈安然无恙地呆这么久。   绕是裴景琛满心的不悦,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个左右逢源的杨太守确实养出个温润端正的好儿子,同这偌大的太守府格格不入,也算得上是歹竹出好笋了。   难怪是扬州的太守府,越往里走越能见得主人家布置的巧思妙想,假山上流下潺潺的溪水,草木繁盛,池塘里游着几尾鱼,甚至还有一座小木桥。   心随景动,秦姝意原本紧张不安的情绪也随着这样精心的布置而渐渐平缓下来,眉目舒展,别有风姿。   杨止翊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唇角的笑意愈发真切。   一旁的小厮心思九转,想起自家大人提前嘱咐好的话,连忙冲着似笑非笑的裴世子夸道:“禀世子,这都是我们家公子亲自布置的,用以待客,无不欣赏的。”   裴景琛随口道:“嗯,令公子确实有才。”   随后他慢了几步,干脆利落地拽住还在欣赏庭院的秦姝意,估摸着同众人之间的距离,低声道:“我们府里也好看,怎么没见你这样盯着看?”   秦姝意认真地答:“因为看多了啊。”   青年被她一噎,脑中闪过了一堆可能出现的答案,却没想到这人竟然能把“看多了”这三个字说的这样理直气壮。   但很快他心里有闪过一丝不妙的猜测,府中的布置她这才看了几天,就已经腻了。   那自己呢?若是二人成婚三四年之后,她突然来一句“看多了,不喜欢了”,他该怎么办?   裴景琛有些不安地开口,语调中还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强调,“秦姝意,若是有一天你看我看腻了,一定要及时跟我说,万不能闷在心里。”   少女很快反应过来,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有些疑惑,遂问道:“可如果真的腻了,我告诉你,你又能怎么办?天下怨偶这样多,哪能人人都能修成正果?”   青年的剑眉凝成一团,扭扭捏捏地开口,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我自然也能同那些有趣的男子学点逗乐的本事,让你日日都有新意可见,只要你别抛下我,别不要我。”   裴世子一向胸有成竹,无论什么事情都能算无遗策,哪怕险象丛生,照样可以稳坐帐中,千里筹谋,如今倒是难得见他这样局促纠结的模样。   秦姝意扑哧一笑,仔仔细细地将青年的每一寸面容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开口。   “唔,以世子现在的好模样,再看上五年不成问题。”   “五年之后呢?”裴景琛的思路被她带偏,忙问。   “五年之后,”少女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意味深长地补充,“世子不是已经想好了吗?会去学些有意思的本领,我拭目以待。”   裴景琛一愣,耳垂爬上诡异的薄红,恍然轻笑出声,双眸灿灿如星辰。   杨止翊转身正见那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心头酸涩不已。   他身旁跟着的小厮啧啧两声,随口道:“这位秦常侍比成侍卫的重要程度高多了,难怪一开始没让这位秦常侍来府中同大人告罪呢。”   小厮还以为二人是正儿八经的主仆关系,自然没想到另一层关系。   “自然来不了。”杨止翊强装镇定,缓缓开口,不再看那两人。   彼时世子夫妇还在花巳节永定河边游玩,新婚夫妇正是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裴世子怎么舍得让心尖上的妻子扮成小厮,来太守府这个龙潭虎穴。   又穿过一条雕花长廊,众人这才到了会客的大厅。   宽敞明亮的花厅中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身形略有些发福,五十上下的年纪,鼻唇同杨止翊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双眼泛着精光。   见到裴景琛,杨太守忙不迭地走下来,就要行大礼时,却被人一手托住。   裴世子含笑看他,扶他站直,大踏步上了主座,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比一边的杨太守还热情。   “坐,诸位不必站着。”他冲还愣在原地的一群人招呼,又定睛看向杨太守。   “杨大人不必多礼,算起来裴某还是个小辈,您实在不必如此,实在是折煞裴某了。”   秦姝意反应最快,果断站到了裴景琛身边,小心地抬眸打量着杨太守脸上的表情,果然见到了阴云密布、骤然冷下来的一张脸。   一面毫不客气地坐了主位,一面还要降低自己的身份,捧高杨太守,自然也就不会被人置喙。   杨止翊喉咙一紧,心里叹了一口气,草包没看见,这其中的关窍倒是一环接一环。正要开口解围时,杨太守却冲他使眼色。   “贵客已经到此,翊儿你若无事,就先下去吧。”   说完这话,杨太守又冲着裴景琛一拱手,略带歉疚地说:“犬子给世子添麻烦了,还望世子多包涵。”   裴景琛心中冷嗤,不屑一顾。   还没见到面时,先派杨止翊来迎接他,探探口风,倘若他同杨止翊投缘,也算是在恒国公世子面前露了个脸,日后或许还能在皇帝面前说句好话。   若是他并未露出示好的姿态,譬如此时,直接给了这位杨太守一个下马威,他便立即把自己的儿子摘出去,以求保全。   一箭三雕,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但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令郎才思敏捷,腹有诗书,实属我大周仕子之楷模,想来不日定会有所建树。”   “还不快谢谢世子赏识?”杨太守眼睛窄长,微微眯起来的时候几乎成了一条缝,如今这般催促,颇有喜感。   杨止翊脊背挺得笔直,拱手道谢,“在下自当上进求取,不负世子今日之勉励。”   他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客套话,至于所谓收盐事项,瞧着父亲的模样,是不会让他参与了,故而他说完也不再逗留,推门离开。   屋里很快只剩了三个人,虽然裴景琛强烈要求他同坐主位,但杨太守心中惴惴,自然是不敢,更怕这人半道上冒出什么幺蛾子,遂挑了旁边坐下。   杨太守指向裴景琛身后低着头的秦姝意,斟酌着开口提议道:“世子,这?”   “她啊,不妨事。”裴景琛扭头看了一眼,笑着解释,“我同大人谈的都是正事,怕什么?”   “啊!”青年恍若想起什么,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边坐着的杨太守,“莫不是大人有什么私话要同裴某说?”   “这,这也……”杨太守显然被吹捧惯了,乍一听到这样咄咄逼人的话,丝毫插不进嘴,只能拂了一把额上的汗。   “榆木脑袋,还不出去?没看见杨大人有话不便与外人道么?”青年伸手,语带嗔怪地戳了戳少女的额头。   一个天子近臣,一个扬州太守。裴景琛偏偏又意有所指地说了那些话,此刻若是真的让秦姝意出去,日后不知道会怎么传今天的事。   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杨太守深吸一口气,连忙摆手,语速飞快,“世子!下官绝无那个意思,您真是误会下官了,就让这位内侍在此处呆着即可。”   “哦?这样啊……”裴景琛拉长了声音,语调中带着一丝惋惜和揶揄,“那裴某就听大人的。”   秦姝意竭力憋着脸上的笑,紧绷着唇,不敢露出丝毫不对劲。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裴世子演戏,真是有趣又热闹,怪不得京中都道他巧言善辩,这样一张嘴,颠倒黑白不在话下。   秦姝意不禁想,若他能坦坦荡荡地入仕,想必能在鱼龙混杂的官场混得不错。   纯臣难得,忠臣难得,可是比这两种臣属更难得的,是手段果决却内心赤诚的臣子。   可惜,他即使这样好,也只能藏在那些恶意猜测的外壳下筹谋,只有在远离京城争斗的地方,才能堪堪露出锋芒。   大厅内一片寂静,两人对峙着。   裴景琛淡定从容,分明他才是来收盐的那个,却一点也不着急,只轻啜半杯茶水,啧啧赞叹。   “初春的庐山云雾,采晨露烧开,百两茶叶才能出这么一寸茶沫,杨大人真是大手笔。”   杨太守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贬他奢侈浪费,他在扬州能坐到太守这个位置,靠的也不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下官记得了,日后必当躬身节俭。”   裴景琛挑眉,难怪是老狐狸。   他将剩的半杯茶放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整个桌面震了一震。   青年慵懒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长腿交叠。杨太守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正撞上青年探究的视线,忙垂下眸。   裴景琛的笑看起来温柔极了,宛如三月春风,可是杨太守却丝毫没感觉出一点这人好对付的意思,反而被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杨太守是聪明人,裴某觉得同聪明人说话,实在不必兜那些弯子,两个人都累,何必呢?”   杨太守讷讷答道:“正是,正是。”   “既如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青年笑吟吟地盯着一边头发灰白的男人,仿佛盯紧了猎物,下一秒就要将其死死绞杀的猎人。   “裴某到此,是奉陛下之令来收盐商经营权的。如今西北军情紧急,二十万将士英勇作战,却没有足够的军饷和粮草供应。杨大人为官多年,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杨太守吞咽着口水,斟酌着回答,“自然是,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哼。”裴景琛冷笑一声,连装都懒得装,将那杯茶摔在杨太守面前,眸光阴沉。   玉瓷茶杯顷刻碎裂,杨太守打了一个激灵。   “边关失收,大周倾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他就站在不住发抖的杨太守面前,每说一个词,语气就更重一分。   裴景琛长的极高,身形又挺拔,如今径直站在身材已经略微发福的杨太守面前,身上那股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煞气外露,将眼前的人衬得如同毫无还手之力的鸡子。   “这样的代价,杨大人觉得自己承担的起吗?大人不会是天天喝茶,喝糊涂了吧?”   青年嗤笑一声,如一尊神袛。   “大人年纪大了,这脑子也愈发转不动了,可是不为自己想,也总得为杨公子想想不是?总不能让这样一位君子日后再也不能入仕。”裴景琛的话带着蛊惑人的魔力,语重心长地嘱咐。   说罢他冲秦姝意招了招手,将人拉了过来,正要推门时,转身补充道:“太守大人好好想想,裴某就在天一客栈,等着大人的答案,大人可莫要让裴某失望。”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如今正值晌午,日头高升,直直地洒在二人的身上。   屋中又留下了杨太守一个人,他痛苦地挠了挠自己额上的头发,目光又落在碎了一地的玉瓷碎片上。   这样好的茶,他喝了半辈子。   “来人!”杨太守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还是喊了守门的小厮进来,嘱咐道:“快去把师爷和周老板喊过来!” 第68章   方出太守府, 裴景琛整个人才彷佛松懈下来,在门口伸了个懒腰,可是一边的秦姝意却显然心事重重, 并不从容。   “在想什么?”青年的嗓音带着关切。   秦姝意转头,一面跟着他走, 一面轻声开口, 眼中的不安做不得假。   “我没想到,雍州的形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裴景琛伸手, 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柔声安慰,“无碍, 方才我的话也说的偏重了。父亲同那帮北狄人作战多年,早有经验,保守也能撑上一个月。”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只怕此番是为难国公大人了。”少女蹙眉思索。   自古打仗都是最耗钱的事, 人力物力不知要投进去多少, 不管如何,于国于家都是一桩麻烦事。   身后还有太守府不远不近低头跟着的小厮, 成均早去马车旁等着, 并不与他们同行。   裴景琛压低声音, “我外祖家在雍州也算得上颇有名望。如今外祖虽已故去, 好在家中余威尚在, 舅父舅母亦是通达之人, 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去送死。”   秦姝意的眉头拢成一团,并未答话。   前世她对此的记忆实在薄弱, 只隐约记得雍州确实有段时间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况。亏得彼时的恒国公仍旧拼命坚持,军民一心, 硬是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如今看来,真是不易。   岂止不易,简直是拿命作搏。今朝站在此处的是恒国公的独子,尚且不顺,杨太守最后也没给出个准话;若是萧承豫,这其中不知会有多少弯弯绕。   稍有不慎,遭殃的便是边关的将士。   裴景琛刚才在正厅说的那些话,绝非虚言。   “好了,别担心了。”裴景琛凑在她耳边,笑吟吟地说:“说好带你出来吃点好的,如今指望着太守府留客,是不大可能了,咱们换个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二人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止翊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着无可指摘的距离,深深一拱手。   “已知正午,世子不如用过午饭再走?”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人竟是来留客的。   秦姝意正要转身,却被一旁的青年扣住肩膀,动弹不得,只好保持着背对着那位杨公子的姿势。   裴景琛朗声笑答:“谢杨公子好意,只是我们已经提前订好了酒楼,就不叨扰诸位了。”   杨止翊眉头微皱,似乎还要说些挽留的话,至于究竟想留的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   青年不假思索,话比他还快,“请公子转告令尊,时不待人。”   杨止翊抬眸,正对上那人凌厉的视线,其中战意凛凛,丝毫不掩饰,明晃晃地落在大庭广众之下,琥珀色的瞳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站在和煦的暖阳下,竟觉得如坠冰窟。   “在下遵命!”   裴景琛深深地望了那清隽的男子一眼,露出一抹笑。   他素来不喜欢把表面上勉强能够粉饰太平的皮子撕掉,人还在临安时,就已经将扬州的局势查了个一清二楚。   这位坐镇扬州的太守固然骄奢浪费、圆滑世故,可若是让他真的违抗圣令,就算给这人十个胆子,他也做不出来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如今翻过来转过去,拉扯那么久却依旧支支吾吾,分明是因为背后还有旁人给他出谋划策。只是不知,若是换了他亲儿子去劝,能否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上策。   这一切都在暗中照着他最初的猜想行进,只除了一个意外,裴景琛看向身旁的少女。   除了,她。   “快走,去晚了恐怕没好吃的了,扬州菜啊,还是得趁热吃。”身量高大的青年拥着身边窈窕的“小厮”往马车那边赶。   杨止翊看着那两道身影,裴世子的话还盘桓在他的耳边,心头涌上一分不妙。   在他看来,陛下此次收盐,一则是为了西北告急的军情;二则也是因为这几年风调雨顺,淮扬两地发展的太好,如今隐隐有了盖过京城的趋势。   这群盐商富可敌国,若是天下人都眼红了,趋之若鹜地往扬州跑,必然引得当权者猜忌。故而,这是意料之中会发生的事。   他从前也跟父亲谈过几句,父亲只是草草应付,次次都说记住了,可若是真的将他提醒的话放在心上,现在又何必跟恒国公世子闹得那么僵?   除非,父亲根本就没真心想将盐引交出去。   杨止翊想通这一切后,转身往府里跑去。   秦姝意撩开马车的小窗布帘,正好看见男子离开的身影,脚步踉跄,走得匆忙。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布帘就被一双伸过来的长臂兀自放下,对上裴景琛含嗔带怒的幽怨目光。   “他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是在想,这位杨公子瞧着比杨太守要晓畅许多,兴许是个可用之才。”秦姝意并未将他酸溜溜的话放在心上,而是说着自己的想法。   裴景琛心里堵了一口气,憋在胸中,看着少女认真的面庞,十分不情愿地回答。   “就算不靠他,我照样能将这桩差事办好。”   秦姝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这人话中的几分酸意,无他,这语气实在是太明显,车厢里彷佛都被人拿醋坛子熏了一遍。   她侧了侧身,正对着青年的脸,端详了许久,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裴景琛还带着气,语调疑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惴惴不安地问,“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没有。”秦姝意佯装委屈地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就是突然觉得,这马车厢是不是没收拾干净,怎么一股子酸味?”   裴景琛怔愣一瞬,而后耳垂飞速爬上一抹红。   “你刚才是吃醋了么?”一双白皙纤长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骨肉匀称,指尖还泛着一层薄粉。少女的语调轻快,还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   青年的脸涨得通红,将脸扭到一边,干脆不答话,只装没听见。   秦姝意也不再纠缠,自顾自半倚在身后的软枕上,嘴角勾起一抹笑。这还真是头一次见这人这般捻酸吃醋,倒也新奇。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进,裴景琛悄悄看了一眼合上双眸的少女,静下心来,正听见她匀长清浅的呼吸,遂掀帘嘱咐驾车的车夫再慢些。   成均见他探头出来,也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轻声道:“世子,夫人既睡了,咱们不如直接回客栈?”   青年却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她近日胃口不好,今晨起来也没吃东西,如今还是去鲜满楼换换口味。”   “何况,”他的话音微顿,神情复又变得凝重严肃,“这几天风云要变,日后不一定能有今天这样平顺的好日子。”   成均轻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被人冷不丁地敲了一下脑袋。   裴景琛凑近他,又轻声问道:“让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妥了,世子放心!”成均的音调略高了些,头上又挨了一个暴栗。   青年扭头看见少女还安安稳稳地睡着,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塞了回去,又郑重地提醒,“太子殿下昨日飞鸽传书,不日就有接应我们的亲卫,届时你去迎接。”   成均顿觉这是一个重要任务,点头,却不料裴景琛下句却让他听的一头雾水。   世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似乎反应过来,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成均,你想不想让整个国公府蒸蒸日上、热热闹闹?”   成均重重地点头,“自然!”   “那你想不想让世子妃同咱们府里更亲近些?”青年又问。   成均毫不犹豫地回答,“想!”   “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裴景琛往他肩上轻轻一拍,目光里满是赞赏。   下一刻,成均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事发突然。世子方才还夸他,转眼间却将他“请”下了马车。   若说不贴心,世子方才欣赏的眼神做不得假,还给他塞了沉甸甸的一个钱袋子;可若说贴心,哪有半路上将侍卫扔下,自己去酒楼的?   以往不管去哪,世子都会带着自己的啊!   猛然,成均似乎终于开了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是笑又是无奈,“这个榆木脑袋!”   自家世子分明是要单独去和世子妃去酒楼,如今好不容易能专门带着夫人出来,自然不会让人跟着。   他真是猪油蒙了脑子,竟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真是糊涂。   --   车轱辘轧在青石砖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饶是车夫走得慢,但这内城本就那么大,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车还是慢悠悠停了下来。    车一停,秦姝意似乎猛地回过神,从小憩中悠悠醒转,刚起来还有些怔愣,整个脑袋亦是昏昏沉沉,只觉得整个人都踩在了棉花上。   忽而车帘被掀开,现出一张熟悉的俊朗面庞。   裴景琛骨节分明的右手撑着车帘,对上少女将醒未醒的双眸,笑得张扬,啧啧两声,奇道:“还挺自觉,倒不用我喊了。”   语调揶揄,却也亲昵至极。   秦姝意直起身子,缓了一会,精神渐渐回笼,没答话,自顾自下了车。   这里的马车不似临安,没有随车带着的小凳,她刚醒过来,身上还有些乏力,跳下时险些跌倒,幸而身边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这些本就是瞬间发生的事情,少女的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念着方才被裴景琛存心调笑的话,心里又存着一股细微的气,遂直接撇下他,往人来人往的酒楼里走去。   青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之前振振有词的好像也是他这位夫人,不管如何都不肯与他同行,生怕被人怀疑二人的身份,如今倒是不在乎这些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个世子妃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裴景琛笑得开怀,春风拂面的模样几乎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看见,眼见少女就要进酒楼,连忙追了上去。   刚进门,就有眼尖的小厮上前招呼,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语气恭敬至极。   “实在是不巧,楼上的包间都坐满了人,如今只有咱们这一楼大堂还有地方,公子您看?”   这主仆二人气质清贵,打头的公子哥一身杭绸,他身边的小厮也是个漂亮的少年。小厮眼观鼻鼻观心,腰不自觉又弯了一分。   看着如今蜂拥般往酒楼里涌的人群,裴景琛拧了拧眉,脸上没忍住,还是露出不悦的神色。   乌泱泱的一群人,说好听点那是热闹,说不好听点这就是一言难尽。就算在西北军营里,他也没受过这样的对待。   秦姝意神色依旧从容,秦尚书早年时外放为官,他们一家子都跟着颠沛流离,如今这样热闹的酒楼,倒也是很久没见过了。   眼见这贵人郁气沉沉,正要发作,小二真真是捏了一把汗。   鲜满楼说出去,在整个扬州也是有名有号的,光有钱没用,还得有权有势。   罔论楼上的包间全是城中的大人们提前半个月定下的,插队那是从来没有的事。   “公子,这楼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也别有一番妙处,我们不妨就在大堂找了位置吧。”这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粗粝,可是落在小二耳里却宛如天籁之音。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青年听了这话彷佛泄了气,不耐烦地道了句,“好。”   听到他同意了,小二如蒙大赦地连连拱手,主动引路,找了个略微安静些、靠里的位置,点头哈腰道:“公子想吃些什么?”   裴景琛只随口问道:“你们楼里的招牌菜有什么?”   一听到这话,小二渐渐平静下来,报了一连串的菜名,如数家珍。   青年见他滔滔不绝,遂伸手打断,反而朝着对面坐着的秦姝意道:“听的我头疼,你挑点你爱吃的。”   小二看到穿着灰布长袍的人,对上那双温和的眼,松了一口气,这人看着可比旁边那位好说话多了,只是缘何这当主子的却对当仆人的这样客气呢?   或许也是个好主子?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好?   秦姝意见他走神,遂提高了音调,缓声说道:“酒酿清蒸鸭、莼菜鲜笋、银芽鸡丝,并两碗冰糖百合羹。”   小二愧疚地露出一抹笑,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菜名,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身后的青年开口。   “如今正是菱藕脆甜的好时候,加一碟菱粉香糕,想来贵楼厨师应当能做得吧?至于价钱么,自然不是问题。”   裴景琛的话音不重,小二的眼中却一亮。   今天这是碰上行家了,虽不是扬州本地人,却对这儿的美食门清,这菱粉香糕虽然算不上什么极稀罕的物事,却有两点不好。   一则,此时的菱藕尚是翠芽,摘一把能做糕的也只有尖上那一指;二则,这粉糕做起来是有些费功夫的,也极考验厨子的功力。   故而,就算扬州本地人,那些大门户的人家也是甚少会专门要这一份菱粉香糕。   他抱着写着菜名的纸,转身恭敬道:“好嘞。客官且等着!咱们的厨子那都是全扬州百里挑一的人物!”   待小二走后,裴景琛的目光才落在对面的人身上,意味深长地笑道:“明明喜欢吃这些甜口的糕果,为何不点?”   秦姝意面色一窘,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方才鬼迷了心窍似的,她听到小二报糕点名的时候一愣,那小二语速飞快,生怕被人听清似的,她自然也就没好意思再问。   却不料,这人竟主动说起了菱粉香糕,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见她不答,裴景琛认命般地把手往前一伸,一双美感与骨感齐具的手掌径直出现在她面前。随后,青年的食指和中指骤然一弯,做了个跪地的姿势。   “娘子,为夫这厢赔罪了。”   说是赔罪,那尾音却拉的颇长。秦姝意扑哧笑出声,只觉得他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低头的样子像极了犯了错事却等着主人抱起来的小狗。   少女学着他的样子,同样伸出手,而后纤细的手指微微屈起,狠狠弹上青年跪地的手指,发出清脆一声响。   她巧笑嫣然,眸若桃花,明艳娇俏,“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原谅你了。”   两人虽是玩闹,却也压着声音,兼之这地方靠里,故而也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圆桌上,却坐着一圈人,俱是身着布衣的中年男人,人虽然多,却只点了五六个菜并两盅汤。   其中一个正对着裴景琛的方向,似乎已经多日没有休息,瞧着憔悴不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   男子猛灌一口酒,长叹一口气,啐道:“照这么下去,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倒不如一头撞死求个痛快!” 第69章   中年男子的话音虽然不大, 却也没有刻意压低,是以裴景琛二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默契地垂下头,听着这边的话。   又是一口热酒下肚, 男人似乎要将胸中所有的郁气全都发泄出来,眼中隐隐闪着怒意。   “他姓周的盘桓多年, 从不把咱们这些穷苦人的命当命, 不就是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么?现在倒好,连杨骅那个老油条都替他遮掩。”   男人的语音微顿, 越说声音越高,显出几分醉态,恨道:“这日子, 没指望了啊!”   他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一面拿手狠狠地锤着自己的脑袋,脸上的神情愈发悲戚, 隐约间竟露出几分死气沉沉的意味。   与他同桌的另一个男人, 差不多大的岁数, 身形矮胖,见状忙拽着男人的手, 劝道:“郭六哥, 万不能那么糟践自己啊!”   桌上的几个中年男人也纷纷开口劝慰, 打眼一看, 都不是那等富贵人家的子弟, 个个粗布麻衣, 手指关节粗大,指侧有着厚厚的茧, 都是苦命人。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语调里都是无可奈何的气闷。   “就是啊六哥!为了那群杀人不眨眼的东西, 白白将自己的命搭进去,不值当。”   “我们都知道六哥你心里苦,可是他们这群人,官商勾结,狼狈为奸,咱们就是一穷二白的小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六哥,就算不为自己想,你也得为家里人想想啊!嫂子和孩子可都还等着你呢,你要是倒了,家里这几张嘴可真就是喝西北风了。”   那被众人喊着郭六哥的男人脸上痛苦的表情更甚,良久彷佛卸了力,整个人宛如一具干尸,眼神空茫地望着面前豪奢的酒楼。   他是在座兄弟们的头,更是从一条巷子里长大的左邻右舍,偏偏周老板阴晴不定,仗着自己是开工钱的主子,对他们这些人动辄打骂。   不知是哪个嘴快的把他女儿快要及笄的事情说了出去,周永都是奔五十的老头子了,却还肖想他的燕燕做妾,他那可怜的女儿。   这些事闷在他心里许多天,郭六难受,憋着一股气,却不能跟在座的兄弟们诉苦,血气方刚的汉子,都是拖家带口的人。   要是为了他,跟周永反目成仇,日后在扬州还怎么过得下去?晕晕乎乎的男人,气上心头,索性来了周永经常光顾的酒楼。   来了却也缓过了神,人已经坐在这儿,也没有往回走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点了几盘便宜些的菜。   郭六的目光渐渐聚焦,长叹一口气,压着满心的幽怨斥道:“一个贩盐的商贾,如今却俨然成了咱们扬州的土皇帝,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旁边的矮胖男人先是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见没人往这边瞧,才拍了拍郭六的背,压低声音叹道:“唉,六哥小点声吧,可千万别被那家伙的爪牙听到。”   如此劝了一番,几人正要离开时,一个人影却鬼一般地走了过来,恰好挡住郭六等人的路。   “诸位留步,不如同在下喝一杯酒如何?”   裴景琛站在几人面前,身量显然要高出许多,通身的气质更彰显着他与他们并不是同一类人,可是脸上却挂着笑,一团和气。   方才才被人提醒过要小心周永的爪牙,现在就有人出来拦路,郭六难免多想,正愁一肚子气没地方发,现下格外眼红。   语调尖锐,尽是不善,“滚......”   然则那句“滚”字还没字正腔圆的说出口,先伸出去的手指被青年轻松握住,衣着鲜亮的公子哥动起手来却是个狠的,手上力道更妙,既没伤了郭六的骨头,却疼的他额上冷汗直流。   身旁的男人们见状,心中忧虑,正要出手帮忙时,却被青年的眼风一斜,顿住动作。   那样的眼神,比周老板的还要狠厉,偏嘴角还扬着一抹笑,全然不将他们这群人放在眼里,实在是骇人极了。   不过是转瞬间的犹豫,青年已经将郭六哥提到了自己坐的圆桌边,又亲自把人扣在凳子上,附耳说了两句话,原本还挣扎着的郭六眼神中带着不可思议。   “我是京中来的,能为你主持公道。”   秦姝意旁观着这一幕,只安静地换了位置,坐在裴景琛身边。   原本只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闹剧,太阳底下素来没有新鲜事,他们原本也只当这又是一桩冤屈事,只做旁观者,听一耳朵便算完。   却不料,为首这人最后竟说了一句话,那黑心肝的周老板是盐商。   就算裴景琛早先调查的再好,消息隔了一天尚且有万般变化,如今隔了那么久更不必多说。可是若是直接问在盐商手下做工的人,可就有保证了。   也算二人有运气,碰到的正是同周老板有仇怨的郭六等人,自然能听到真正的实话,自然也有他们想知道的诸多消息。   是以,于情于理,裴景琛都会把人拦下来,亲自查问清楚。   裴景琛恍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心中暗喜,只觉得熨帖极了,连带着刚才被人冒犯的不悦也早已烟消云散。   跟着郭六的男人们回过神,也渐渐围了过来,却不敢离那位俊俏郎君太近,只好隔了几步,壮着胆子同郭六使眼色。   郭六脸上却难得露出一分欣慰的神色,朝他们招了招手,“这位公子是好人,是我昏了脑袋,误会公子了。”说罢颇为愧疚地看向对面的裴景琛。   众人听他都那么说了,悬着的心也缓缓落地,方才看着还如同阎罗夜叉一般的男子此刻也不禁顺眼了些,瞧着也不像那等大奸大恶的爪牙了。   “诸位兄弟如愿意给在下一个面子,还请过来坐,同饮一壶酒。”   裴景琛朝着还空了许多的位置伸了伸手,笑得和煦,姿态亦是客客气气,并无方才那等盛气凌人的锐意。   眼见人都坐齐了,他与秦姝意交换一个眼神,都读懂了对方眼中想要的答案。   秦姝意轻咳一声,先开口解释,“还望诸位大哥见谅,我家公子性子急,现下又有火烧眉毛一般急的事情想问大家,难免下手重了些。”   众人见这小厮面庞俊秀,说话轻声细语,也不由放柔了态度,忙道无碍。   做男子装扮的少女又从袖中掏出几块银子,挨个分好,迎着所有人疑惑的目光,温声解释。   “这是我家公子给各位的赔礼,也是谢礼。”   郭六等人局促不安地看着秦姝意,自知无功不受禄,遂将银子往前推了推,轻声开口。   “小兄弟,这,这赔礼我们要不得!至于谢礼,就更谈不上了。”   “怎么要不得?在下还觉得给少了。”一旁沉默着的裴景琛突然开口,郑重地补充,“只因接下来裴某要问的事,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公子要问什么?”郭六先开口,喉咙不自觉地一紧,垂在桌下的手紧攥成拳。   虽说这人方才信誓旦旦要替他讨还公道,可是若是他以此相要挟,让他去做那些违背道义、杀人越货的买卖,他亦不能答应。   裴景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扫过所有人的脸,眸光沉静,宛如蕴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让你们背弃旧主,说些你们那位周老板贩盐的细节。”   静了片刻,众人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却依旧是郭六反应最快,主意也最坚定,他将那块银子径直推到裴景琛面前。   “若是为这事,公子大可不必用钱买。”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的男人恨恨地开口,“只求公子不嫌我郭六是个粗人,扯东扯西。”   “是!我们也不要。”领头的下了主意,其他人自然跟从,纷纷将银子推回来。   银子被推成了小堆,裴景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不说要也没说不要,将银子摊开,一块一块地径直摆在桌子上。   “第一问,周老板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青年恍若不经意地开口,挑了个最无伤大雅的问题。   矮胖的男人先答道:“老板叫周永,不是我们扬州本地人。至于本家,这还真不清楚,他似乎是多年前家中遭了难,这才逃到扬州来的。”   “那他可有相熟的至交好友?”裴景琛拿着一块银子,郑重地交到男人的手里,力道极大,不容拒绝。   “至交好友......”男人皱眉想了一会,忽而想到两个模糊的人影,低声道:“同他交好的有两个姑娘,但现在也得是当娘的人了。”   裴景琛下意识问道:“那人呢?”   男人支支吾吾,秦姝意瞄着他的神色,笃定地说道:“两个人都走了。”   眼见被人猜中,银子握在手中,还有点凉意,矮胖男人干脆也不再瞒,索性直接说了出来。   “正是。原本我们不应置喙这些事,只因那两个都是女子,就算同周永相交甚好,对我们却从未出言刻薄。彼时周永还是个在码头上扛货的壮工,这两个姑娘时常在家里做些针线活,寻机卖出去。”   秦姝意蹙眉,听出了这话里的怪异之处,遂问道:“你们根本没见过这两个姑娘么?”   矮胖的男人貌似为难地瞥了一眼身旁瘦猴一般的男子,捅了捅他的胳膊,轻声提醒,“四猴,你老娘家原来可是只和周永的院子一墙之隔。”   被称作四猴的男子同样面露为难,叹了一口气,“这位小兄弟明鉴,我们两家虽然离得近,却也稀奇的很,那家人分明是三个,却只有周永一个男人出门采买。”   他的声音压低,彷佛是想起了什么晦气事,“那两个姑娘足不出户,实在是像极了说书人嘴里那专吸人精魂的女鬼。”   裴景琛抽出一块银子,妥贴地递给四猴,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她们根本不是鬼,毕竟周永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四猴收下银子,点了点头,“从头说起,我也只遥遥见过其中的大姑娘一眼。”   “现在还记得么?能不能画出来?”青年眼含期待地看着他,知己知彼自然才能百战不殆,如今线索就在眼前,自然是要牢牢把握在手中。   “难,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公子乍一问,只能记得个大概身形。”四猴低头想了一会,摇了摇头,“纤细窈窕,是个美人,若是能再见上一面,或许能认出来。”   裴景琛见他面上神情不似作假,又朝着剩下的人一笑。   “第二问,这周永可有什么常来常往的地方?”   坐在郭六左手边的男人颤颤地抬起眸,低声回答。   “周老板一般都呆在扬州,只除了每年五月会去秦州。”   秦姝意垂下眸子,心中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梦中的那张大周地形图,脑海中浮现出大周朝的整片疆域,秦州就在扬州西面,隔着一道淮河。   只不过这秦州名称来的却稀奇,早先盘踞着赵氏宗亲,承着太/祖的恩情,那时的秦州还不叫秦州,叫天水郡。后来先帝亲自带兵攻下,才改名划为朝廷的秦州。   这周永去秦州干什么?   见她垂眸思索,裴景琛却继续说着。   “第三问,这位周老板是什么时候发家的?”   最角落里的男人下巴上带着一道疤,听他问起,自顾自低声说道:“应是他来扬州的第四年,说来也怪,这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忽而一夜之间收购了我们这儿的四五家盐行。”   一块银子被推到这人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青年带着笑意的声音,“他发家前后,可还有其他不同寻常的事情?”   带疤的男人仔细回想了一会,而后笃定地答道:“他刚发了笔小财,那两个姑娘就杳无音信了。”   他那么一说,一边的四猴也证明似的点了点头,补充道:“正是,周永后来另买了大宅院搬出来时,并不见那两位姑娘。”   裴景琛唇角勾着的笑缓缓落了下来,可不是一桩奇事,只听说过落魄者孤家寡人,却没见过会有人专门挑在对方有钱的时候离开。   这周永和那两位姑娘,处处透着怪异。   郭六最早被叫过来,却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被问到,现在心里自然宛如放在滚烫的锅上烤,只局促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忽而一块银子被推到他面前,青年神色认真,期待地看着他,彷佛接下来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一件事,也是裴某央求郭六哥,将周永所作恶行尽数誊抄成册。”   郭六微微怔愣,不知为何,眼前的人让他莫名生出信任之感,这位公子论年纪也只比他的燕燕大五六岁,却已有这样的决断和智谋。   扬州官商勾结蔚然成风,这位公子既说他是京城中人,衣着华贵,连带着身边的小厮也是进退之间颇有分寸。事情已然如此,只能破釜沉舟,死马当做活马医。   郭六将银子揣在怀里,彷佛抱着一块灼热的炭,几乎要将手心烧烂,整颗心在发抖。   他的燕燕,有救了。   裴景琛站起身,后退两步,俯下身子对着众人深深拱手,一字一句带着千钧之重。   “在下裴景琛,替家父和雍州二十万将士深谢诸位恩德。”   这下就算郭六几人再不问世事,也听得清清楚楚,当今大周江山姓萧,凤仪宫里的皇后却姓裴,远在雍州,浴血战场的恒国公也姓裴。   他们哪里敢受这人的礼,个个脸上张皇失措,就连手里的银子也愈发沉重。   好在裴景琛也没有让他们太为难,坐回来时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我奉当今天子令,赴扬州收回盐引经营权,将所筹充作军饷粮草,送往西北。”   郭六和其他人对视一眼,眸中仿佛燃起一簇火,带着不加掩饰的感激。   “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国公就是我们的大恩人,若是没有将士们风餐露宿地守在边关,哪有我们如今的安稳日子?”   裴景琛却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树大招风,家父功高,却也惹人红眼。我们更该感激的是当今圣上明察秋毫,愿意相信恒国公。”   郭六等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秦姝意将他们的互动默默收在眼底,心中无比清楚,裴景琛是真的感谢这群人,战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远在边疆拼杀的都是他的亲人。   他嘴上安慰着她,可是心里却明明也在担心,也在害怕。   只是她现在脑中的弦却被骤然扯紧,发出嗡嗡的回响,只觉得有些事情开始浮现出水面,只是依旧藏在灰蒙蒙的雾里,让人瞧不清具体的面容。   就像,她的思绪更紧,就像四猴口中只能记住身形的姑娘。   一想到那两个姑娘,秦姝意蹙了蹙眉,开始重新回想方才郭六他们说过的话,试图将这些处处透着怪异的事情拼凑在一起。   周永带着两个姑娘逃难来到扬州,两个姑娘从不见人,却在周永小发一笔、初涉盐务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扬州,自此杳无音信。   这一连串的事情,衔接在一起甚至还有些突兀。   秦姝意的眼前发胀,只觉得隐隐发虚。既然是逃难时都要带上的人,那想必十分重要,必然有着极深厚的情谊,这才能将整个身家性命交托。   或许是亲眷,但若是亲眷,这两个姑娘消失时,周永必然是心急如焚,绝不会从容不迫地留在扬州做生意。   有谁,尽管在逃难时依旧有着绝对的话语权,甚至可以自己做决定留下还是离开呢?若是周永的发家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她们自然走的潇洒。   只因,有着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想得认真,连郭六等人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察觉,脑海中紧绷的弦“啪”地一下松开,电光火石般一瞬,她知道了答案。   “是主仆。”   “是主仆。”   两道声音同时在这方角落里响起,带着无需多言的默契。   秦姝意释然般的一笑,眸中却带着疲惫之色。   裴景琛伸手,轻柔地抚上她束起的长发,眸光缱绻,彷佛含着无边柔情,“这些事,我一个人去查就好。”   “裴二,我也可以帮你的,相信我。”少女主动伸出手,盖在青年微凉的手背上。   冷竹香与兰香矫揉在一起,两个人的温度也在交换,亲昵与默契,在这人声鼎沸的酒楼里,平白生出一股旖旎的意味。   “好。”裴景琛的手微颤,停在面前姑娘白皙的脸颊上,“我相信你,我永远相信你。”   ——   城东周记盐行。   “东家,杨府那边催了好几次了,让您赶快过去,说有要事商议。”出声询问的是个精明瘦小的男人,正是盐行的帐房先生。   下一刻,他脚边就摔了一个茶壶,帐房先生见状,先是一抖,而后心头是无端的心疼,这可是京中送过来的名贵东西,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这不是糟蹋东西么?   然而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里腹谤,不敢开口表明。   背着身的男人扭过头,窄长的脸,右额角一道短深的疤痕,眸光锐利,鹰钩鼻,一张嘴唇毫无血色,瞧着并不面善。   他指着帐房先生骂道:“这个混帐东西,如今老了,办事也那么窝囊!我都同他说了多少遍,该如何应付那个小兔崽子,这个不争气的杨骅,我要他有什么用!”   帐房先生是传话的,却无端挨了一顿骂,也不敢辩驳,只好生生受着。   扬州的老人都清楚,这扬州的太守只是个名头,不过是个挂名的傀儡,听上去威风的很,实则背后全靠着这些富可敌国的盐商。   周永骂了一顿,口干舌燥,想喝茶才发现桌上一片空,心头火冒得更盛,又摔了旁边博古架上一只缠枝莲花鼻香炉。   他身上力气此刻是一丝也无,无力地坐在圈椅中,斥道:“不去!如今想起来让我给他收拾烂摊子了,杨骅不是总将他那神童儿子挂在嘴边上么?怎么如今舍不得用他儿子了?”   帐房先生低着头,眉头一皱,听了这话也难免心中不喜。   谁不知道,太守府的那位公子为人最和善,又端正又上进,在扬州的名望是再好不过的。如今两家大人争吵,杨公子却受此池鱼之殃,连他也看不过去。   但他毕竟只是个算账的,日后还要在这盐行里混口饭吃,现下这位老板正在气头上,若他还偏偏上前找不痛快,只怕以后在扬州再无立足之地。   这样想着,他只好退了两步,作势要走。   周永却似乎又想起什么,出声拦住他,“这几天可有京城送来的信?”   帐房先生皱着一张枯木似的老脸,细细回想了一会,正要答没有时,却恍然想起方才正好有一封,刚被骂了那么一顿,倒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想起来了,却也是不情不愿地把信掏了出来,垂头,腰弯的更低,双手将那封信呈上。   想着这次应该没有别的吩咐了,他也不想跟这位阴晴不定的东家呆在一块,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快步要离开。   “站住!”身后忽然出现一声喊。  周永却并没有不满,显然是信上说了什么好事,他那张毫无血色好久才绽出一个笑容,远远看去却只如冤死的鬼一般,骇人得很。   “去同太守府的人说一声,我稍后便到。”周永这主意改的突然,语调却笃定。   帐房先生点头应是,此刻双脚却久久动弹不得,只担心这人下一句还有别的吩咐。   果不其然,周永越笑,额角那道恐怖的疤痕也在跟着松弛的脸皮微微发颤,他瞥了一眼还停在原地的人,心情颇好地叮嘱。   “去红袖楼定个雅静的包间,同老鸨说一声,找几个年轻漂亮点的雏,提前调教好。若是扫了贵人兴致,我让她这红袖楼永远也开不下去。” 第70章   傍晚, 夕阳将坠不坠,残阳如血铺在天边,火烧云宛如新嫁娘绯红的脸。   城东天一客栈的二楼开了一扇窗, 露出半张芙蓉面,正当妙龄的少女素着一张脸, 葱白的手指尖捏了一块白玉般的糕点, 意犹未尽地放在口中。   “这都一天了,怎么这太守府还没送消息来?”秦姝意目光停留在青石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身上, 语调中还带着疑惑。   裴景琛还坐在桌边,手中拿着本州志,看的认真。方听得这姑娘疑问, 便抬头望她一眼,正好看见少女檀口一张一合,腮帮子微微鼓动。   像只小仓鼠, 可爱的紧。原本他倒没觉得这菱粉香糕是珍馐, 如今看着她小口咀嚼, 那糕虽没进自己肚中,却也彷佛已经尝到了绵绵的甜意。   目光复又收回, 他神色从容, 解释道:“这扬州并不是杨太守一个人管, 现下他也愈发不得力, 咱们攻上门去, 他自然得找交好的商量。”   掀过一张书页, 他的话音微顿,“不急, 左右我们有理,还怕他不成?”  秦姝意听完, 还没回答,注意力被远处驶来的马车吸引,翠盖宝缨、八轮马车,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坐得起的,非富即贵。   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猜测,等那马车越来越近时,她也看清了车上家仆的衣着打扮。   作料上乘的灰衣,他们不久前才见过,这样豪奢的打扮,遍寻扬州,谁府中会如此张扬?   “人来了。”少女合上窗扇,站在镜前,手腕飞快,将自己的头发束了起来。   裴景琛闻言一笑,不知从哪抽出一支笔,圈出了州志上的两个名字,眸光晦暗不明。   发黄的书页上写了两个户主,底下家仆处标着周永。   “赵澜”“赵霜”   青年在“赵澜”二字下划了一道横线,墨汁几乎要洇透纸张。   “夫人可知宫中宁婕妤的名讳?”   秦姝意扎发带的动作一顿,答案几乎脱口而出,只是还是克制着,将发带捆好,转身正对上裴景琛清澈含笑的目光。   于情于理,她都该说不知道;因为宁婕妤只是个江南岌岌无名的贫苦歌女,秦家半路进京,怎么会知晓宫妃名讳?   但对面人的目光坦坦荡荡,何况,她不想瞒他。   遂秦姝意点头道:“赵澜娘。”   裴景琛眼底果然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却也没有多问其他的,只站起身将书放在房间里的木架上,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   “从古至今,姓氏都是一个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平民尚且不肯舍姓而生,罔论那些曾经花团锦簇的高门望族。”   他的语调轻而低,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可是秦姝意却在他的脸上窥见一丝郁气。   “想活,却又不甘舍弃往日的荣耀,如今自然活的人不人鬼不鬼。”青年轻哧一声,脸上从容的表情开始皲裂,露出尖锐的冷意。   裴景琛静了一会,而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夫人,宁婕妤姓赵。”   他将自己猜到的、看到的,全部掰碎了,放在这姑娘面前,不怕这人想不到。   秦姝意顺着他的话,下意识开口,“赵?”   她垂眸不语,整颗心却被恍然揪起,大周立国以来,有几个赵称得上花团锦簇、风光无限?只要对大周建国史略熟识的想必都知道答案。   少女缩在袖中的手指悄悄蜷起,贝齿咬上舌侧的软肉,灵台瞬间清明,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猛然被人掀开,暴露在烈日之下。   她嗓音中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宁婕妤,是天水郡赵氏遗孤。”   那看似怪异的一切在此刻似乎都有了答案,被人打散的珠子如今被一颗颗串起,拼凑出了残破不堪的真相。   裴景琛目光落在她身上,接着她的话说道:“不仅如此,周永恐怕也是当年那件事中逃出来的家仆,所以才会对自家的大小姐忠心耿耿。”   “只是,”还有一处疑惑环绕在青年的心头,“若宁婕妤是赵家活下来的大小姐,那另一个与她一同来到扬州,又一同离开的人是谁?”   那是被尘土掩埋的过去,那是他们这些人不了解的真相。   饶是现在派人出去查几十年之前的事情,也收效甚微,况且宁婕妤虽然还活着,但那另一个姑娘却不一定,也是个隐形的毒疮。   一个逆贼之女入了宫,那另一个呢?   秦姝意心头漫起丝丝缕缕的哀戚,愈来愈浓,不过眨眼间已经将她整个人的心脏全包裹起来,如海水般来势汹汹的怒和悲将她卷起。   裴景琛听她久久不说话,又看见她脸上复杂的神情,连忙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夫人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秦姝意空茫的眼神逐渐聚焦,瞳仁黑亮,她看向身旁的青年,一字一顿,“裴二,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裴景琛疑惑地问。   少女目光灼灼,隐隐闪着泪光,她径直扑到青年怀里,环着男子的腰愈发用力,彷佛在跟谁较劲。   “我知道当年的真相了。”   她只说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便不肯多言,此时此刻像极了舍不得丈夫远行的妻子,满肚子的冤屈不知道往哪里发。   裴景琛眨了眨眼,怎么也不懂她这番变化是为何,忍着心中的疑惑,他还是循着内心真实的想法,将人抱住,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脊背。   秦姝意眼角湿润,却不肯抬头,彷佛在他怀中才最真实,一刻也不想动。   她全明白了,前世萧承豫为何非要对秦府斩尽杀绝,哪怕尚书府有从龙之功,可是倘若父兄得知了萧承豫的身世呢?   其母是先帝斩草除根的逆贼之女,儿子哪怕坐上了皇位,照样名不正言不顺,毕竟他身上流着的有一半是赵氏的血,天下人皆可诛之。   她也曾妄想过,万一父兄不知道呢?可是那些梦已经给了她答案,真正的、斩钉截铁的答案。   父兄在天牢中对前去搭救的裴景琛说过的话,分明是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只因,那所谓被掩藏着的真相。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最不起眼,如今更是这样,一切都像在暗中牵好了线,她从前的所有梦境现在才堪堪联系起来,成了完整的一张图。   无论是宁婕妤顶着血海深仇扶持自己的儿子登基,还是萧承豫如何搅弄风云,同他们秦家又有什么关系?可那上百条人命,却平白葬送了性命。   秦姝意恍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尚书府忠的从来不是萧家,而是这天下万姓。”   父兄知道他是逆贼之后,却存了心软的想法,总想着萧承豫或许会是个果决而贤明的君主,哪怕他的生母是当年天水郡的嫡系,却还是留了一份余地。   却没想到,全家竟会因此丧命。父兄终身为海晏河清的天下而请命,哪怕死之前,也没有说过新帝的半句不是。可他们养大的狼,却反过头来露出獠牙。   秦姝意失了神,讷讷开口,嗓音低而哑,“裴二,倘若三皇子并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可我还是想杀他,那你会觉得我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么?”   裴景琛为她顺气的动作一顿,抬起她的下巴,郑重道:“于情于理,换成旁人,或许会劝你一笑泯恩仇,相忘于江湖。”   青年用指腹拭去她眼角冰凉的泪水,“可我只会同你说两句话。其一,一切随你心意;其二,别脏了自己的手。”   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他又补充道:“夫人,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永远不要自责,不要回头看,不要折磨自己。”   裴景琛俯身望进她眼里,“这样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悲伤,为你惴惴不安。我也会心疼。”   秦姝意微怔,只觉得喉咙里堆了千言万语,此刻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她只轻声道:“裴二,等盐引的事情办完,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裴景琛也没想到她突然间就定了这样的主意,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心中百感交集,鬼使神差地帮她把松散的发带重新扎紧,笑道:“好。”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没等屋里的人作答,外面的人手快,先推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挨得极近的两个人,身形瘦小的小厮眼圈微红,显然是刚哭过不久,旁边清瘦挺拔的男子亦是一脸不悦地盯着闯进来的人。   来人眼熟,正是之前在太守府招呼二人的小厮。   眼看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咽了一口吐沫,还是壮着胆子道:“世子,我家大人说有些事想当面同您讲。”   “杨大人果然还是个心思通透的,是要现在去太守府么?”裴景琛挂上惯常的笑容,语气波澜不惊。   小厮却捏了一把汗,不敢看裴世子,声音里都有些不确定,“我们大人说,说,邀您去红袖楼。”   饶是那几个字再烫嘴,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果然感觉到一道极阴冷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倘若目光有实物,恐怕他早被戳了七八个洞。   眼下是动也动不了,进退两难,罔论他刚才还见到了那样的场景。亏得他上次还跟公子说什么这主仆亲密无间,如此看来哪里是什么无间?分明是心意相通,只恨不得滚到床上去。   昨日周老板过府一叙,刚走没一会大人就让他去红袖楼定了包间,嘴里振振有词,说这裴世子是最爱这风花雪月之地。   也不知是听谁说的,这有什么可信?恒国公世子分明好男风!如今邀他去青楼,他自然心中含怒。   裴景琛确实是想发怒,下一秒似乎就要将这小厮踹下楼,可身后的姑娘却拽住了他的衣角,朝他使了个眼神。   他明白这姑娘的意思。无非是这扬州人生地不熟的,无论今夜在哪都会是鸿门宴,可是偏偏设在了青楼。   现在这是世子妃跟着来了扬州,若是秦姝意没来,他去青楼的消息一旦传开,不知这姑娘到时候会怎么想。众人只会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哪里会相信他是去收盐的?   房间里静了片刻,青年的衣角又被拽了拽,连带着腰间那块质地粗糙的茶花玉佩也晃了晃。   良久,裴景琛似乎十分不情愿,拉着身后的人大步走了出去,走时狠狠地剜了小厮一眼。   “这笔帐,本世子记下了。”   ——   天幕渐渐暗下来,做工的百姓都回了家,可是到了晚上,红袖楼却是灯火通明,热闹至极,人声鼎沸,楼里的灯炫得人发晕。   裴景琛拉着秦姝意走进来,立时有几个眼尖的姑娘凑过来,皆是穿着轻纱薄衫。   虽则大多挨着裴景琛,但也有人见到秦姝意眉清目秀、面容俊俏,故而也笑嘻嘻贴过来。   但顿时,这群叽叽喳喳的花楼姑娘又都停下动作,只因为首的细白脖颈间横了一把闪闪发亮的刀。   裴景琛本就长得昳丽,如今被这满楼的灯一照,五官也显得妖艳起来。   他拿着刀,看着花楼姑娘的眼神却不甚友善,那样倨傲的模样,反倒像是在看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连动一动都嫌脏。   所幸此刻楼中人来人往,男客喝的醉醺醺,花楼姑娘们瞧见了,也不敢凑过来问问一二,倒也没引起什么大乱子。   秦姝意反应的快,抢在青年发话之前打破僵局,毫不费力地拨开那把刀,扯出一抹温和的笑。   “诸位姑娘,我们是应杨太守邀请,有要事相谈。”   跟在打头姑娘身后的人一听这话,都松了口气,不是真的在刀尖上舔血的盗匪就好。   可是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又听到那小厮打扮的俊俏郎君低声补充道:“若是姑娘还在此故意拖延时间,届时横生变故,可就不是一颗脑袋能解决的事了。”   为首的姑娘见她看透了其中关窍,一张脸煞白,饶是涂了粉也盖不住面上的惊惶之色,遂闪身让开了路,颤着声音说:“公子请。”   如此才算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楼,待推开包间的门,才发现原来屋子里已经坐了许多面生的人。   座位布置的颇为巧妙,空出来的主座自然是为这位恒国公世子留着,左右手边各设了两排座位,一排三个人。   裴景琛刚进屋,左侧的杨太守就先站了起来,连带着杨太守身边的两人也都站起,朝着青年恭敬地行礼问安。   待这边人的动作都做了一半,右侧的几个人才依次站起来,脸上是目空无人的神色,显然不将他这位世子放在眼里。   裴景琛没动,百无聊赖地倚着门框,将这群人的容貌一一看清楚,目光精准地落在右侧第一个人的身上,唇角微勾。   左边是以杨太守为首的官,至于右边这群人?   并不难猜,想来就是周永等盐商。   只是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当年天水郡之变,侥幸逃出去的家仆。   裴景琛揣测他的年纪,看着也得有四十多了。如此想来,宫中那位逃出来时也不过十三四岁,怪不得在扬州呆了四年才去了临安。   青年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他不说话,也没人敢真的起来,到底是京中来的,单一个家世就能压他们好几头。   看了一会儿这些人弓腰塌背的身形,裴景琛这才意兴阑珊地进了屋,径直走上主位。   “诸位请起。裴某方才走神了,诸位大人竟也不提醒裴某?实在是罪过罪过!劳累诸位了!”   话是那么说,可是语调里却听不到分毫的愧疚。   “世子贵人事多,就算忘了我们这群老骨头,我们又怎敢置喙您呢?”席下已经有人接了话。   裴景琛目光一扫,定在右侧说话的人身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故作无奈。   “哪里算事多呢?思来想去也不过是一件收盐的事拖到了现在罢了。”他抬眸,拉长尾音,“若要论起来,在座的才是真正的贵人吧。”   方才说话的人心虚地低下了头,自知理亏。初生的牛犊不怕虎,这年轻世子分明是阴阳怪气,拐弯抹角地训斥他们不应上令。   看着这素日咄咄逼人的城西盐行老板碰了一鼻子灰,刚反驳就吃了个闭门羹,其他人也不敢主动上前找裴世子的霉头。   裴景琛也不急,静静看着他们。   杨太守一碰上裴景琛就觉得心中有愧,这几日在家也是睡不好觉,每每想起裴世子前些日子在他府中说过的话,他就觉得脸上发烫。   可转念再想到,若是此番真把盐引收走,他就再无现下这样滋润的好日子了,说不定连太守的位置都保不住。   如此惴惴不安许久,他那主心骨却迟迟定不下来,索性求了周永和府上的老师爷给出个主意,总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昨夜里听了周永的主意,心下虽觉得有些不妥,到底还是贪心占了上风,遂心一横,还是摆了今日这场宴。   心思百转,渐渐平稳下来,杨太守讪讪笑道:“世子一路舟车劳顿,收盐的事,下官必然会为您办好,必定滴水不露,今日是为您的接风洗尘宴。”   “哦?杨太守竟有如此计谋?”裴景琛看向弓着身子的杨太守,又笑道:“大人前几日还百般推辞,如今却突然改口,又是为何?”   杨太守只觉得心如擂鼓,强装镇定地回答:“为国效力,本就是下官分内之事。下官前几日妄图逃懒,猪油蒙了心,实在是糊涂。”   裴景琛眉梢微挑,正要反问时,右边始终保持沉默的人却沉声开口。   “世子,我们扬州有句土话,叫宴上来往俱是客。”   周永话音一顿,额角的疤也随着脸上谄媚的笑拱了上去,“既然杨大人已经立了军令状,世子也无需这样忧心,还是让我们尽些地主之谊吧!”   屋里的人听周永开了口,似乎瞬间有了风向,纷纷应和着他的话,故作热情地邀约。   坐在主座上的青年神情间多了一丝玩味和探究,一双丹凤眼里幽深不见底,他敲了敲光滑的紫檀木桌,笑意更深。   “既然周老板都开口了,裴某岂有不敬之理?”   周永垂下头,口中却尽是感激之语。   “世子金尊玉贵,如今肯屈尊来此等俗气之地,就是对我们这群人最大的赏识。”   男人的语调中含着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真是心存感激,他拍了拍手,门被打开,立时进来一群衣着清雅的姑娘。   环肥燕瘦,各有风姿,只是所有女子手中都托着一个红木缠枝托盘,盘上放着长颈细口玉瓶。   周永笑道:“草民们知道世子不久前已有家室,自然是不该邀您来此腌臜之地。不过这红袖楼的琼液酒实属一绝,又不外卖,只好壮着胆子相邀,还望世子莫要怪罪草民们自作主张。”   他的话音刚落,屋里站着的女子就已经将琼液酒挨个放在了桌上。   周永只盯着裴景琛,笑得愈发意味深长,他刚才说的话,任谁也挑不出一星半点的错,不怕这位废物世子不上钩。   那群女子倒也识趣,放好玉瓶,挨个退了出去,瞧着还真像是周永说的那样,只是让品酒,别无他意。   裴景琛径直拿起玉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冲右手边的周永笑道:“香醇浓厚,果然是好酒。”   周永亦是一拱手,“世子喜欢就好!”   说罢他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似乎是在印证什么似的,一仰脖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裴景琛眯了眯眼,周永的话却比他更快,攻势也更凌厉。   “素闻世子千杯不醉之美名,今日世子可一定要同我们不醉不休啊!若是您连一杯酒都不想同我们喝,那就是不把我们这群盐商当人看了。”   青年的眸中愈发冷,看着周永得意的表情,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捏得发白。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裴景琛还是倒了一杯酒,正放下玉瓶时,身旁一双手径直端起那杯酒,喝了个干净。   少女刻意压低的嗓音响起,语调中带着善意的提醒,“世子,来时夫人警告过了,可不许您来花楼,更不许您沾酒,您都忘了么?”   裴景琛微微怔愣地看着她。   秦姝意又抢过玉瓶,脸上带着愧疚,方向竟是冲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周永。   “周老板恕罪,实在是我们世子妃性子冷硬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您大人有大量,自然也不会同一个女子计较。”   她就这么仰脖喝完,故作豪爽地一抹嘴说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们夫人远在临安,晓得今日之事,也定要感念周老板的成人之美。”   周永看着那顷刻间空了的细口玉瓶,脸上的表情却愈发阴冷,还是强忍着看向那打断计划的小厮,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但碍着裴景琛和其他人的目光,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强自撑出一抹骇人的笑。   “是草民思虑不周了,多亏小内侍。” 第71章   酒已经喝光, 周永心里清楚的很,现在再去追究是谁对谁错,世子妃有没有说过这些话已然没有意义, 只能敛去心中的不悦。   裴景琛瞥了一眼身边的人,正好能看到她微红的面颊, 想来这姑娘也没喝过酒, 如今这一瓶方下了肚,已然隐约间显出几分朦胧。   下座的众人见周永没有发作, 一个个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这时间也是难熬,一分一秒俱要将他们活活闷死。   青年端过一边的茶, 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递给一边垂着头的人。   “把茶喝了,若是一会敢在诸位大人悉心准备的宴会上, 污了大人们的眼, 当心回去扒了你的皮。”   秦姝意喝过酒, 却从来没有像刚才这样,猛地灌下去。   这琼液酒果如裴景琛所说, 香醇浓厚。可是都喝完才知道, 回过味来是辣的, 辣的喉咙里窜起了一簇火, 烧得她整个人迷迷糊糊。   少女的思维和动作都慢了几拍, 缓缓接过那杯茶, 只觉得眼前也有些发晕,分明是清澈的茶水, 此刻却和方才的酒液重合在一起。   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微颤,将茶水一饮而尽, 方恢复几分清明。   裴景琛看着她将茶喝完,侧身正好挡住右侧周永等盐商探究的视线,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看来你们尚书府的家仆主意真是一个比一个大,如今连周老板专门准备的酒都敢截胡,怎么还有脸在这儿坐着?赶快滚!”   秦姝意一怔,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虽有些迷茫,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开口。   “小人知错了,小人这就滚!”   说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下座的人一一拱手行礼,带上了门。   眼见着那道踉踉跄跄的身影离开,裴景琛这才松了一口气,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还请诸位恕罪,实在是裴某这位内侍对世子妃一向忠心不二,又是个呆傻憨直的,这才让诸位大人、老板看了笑话。”   杨太守率先开口,尽是恭维之意。   “世子哪里话?您与世子妃如今正是新婚燕尔,世子一往情深,信守承诺,这怎么能算是笑话呢?”   其他人见状,也是皮笑肉不笑。   裴景琛状似无奈,轻抿一口茶,诉苦道:“诸位有所不知,这次裴某临行前,夫人还同我闹了一回脾气,这几日更是连连从京中来了好几封信。”   “世子妃想来也是思夫心切。”杨太守狭长的眼又眯成了一条缝,心知这裴世子同府中的夫人感情甚好,自然要顺着他的话说好听的。   谁知裴景琛却摇了摇头,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斜看一眼杨太守,语调中还带着埋怨。   “是思夫不假。可这一思,就催着让处理这边的事。左右都是在问盐引的事,还将我骂了遍,只说是我在这边寻花问柳,没个正形。”   屋中瞬间静得落针可闻,众人脸上的表情更是尴尬,都是在官场上混出来的人精,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若是远在京城的世子妃真的寄了信,也只会骂他们这群人磨磨蹭蹭,而不会去骂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夫君。   这位裴世子是在指桑骂槐,催着他们办正事。   偏偏在座的只能装不懂,连头都不敢抬。   周永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兀自开口。   “久闻二位鹣鲽情深,如今听了世子的话,方知这传言倒也有几分道理。然则这收盐的事不是一朝之间就能办成的事,想来世子妃也能理解其中的难处。”   “周老板这话说得真是有趣极了。”主座上的青年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彷佛听见了荒谬的事,轻笑出声,引得众人一个激灵。   他唇角挂着笑,一双丹凤眼却含着审视的意味,丝毫没有露出谦逊温和的姿态,反而如一把出鞘的剑,银光铮亮,刀尖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本世子携的是当今圣上的御令,怀揣的是西北二十万将士的性命。诸位拖一刻,便会有数条人命葬送在北狄人的铁蹄之下。”   裴景琛站起身,脊背挺直,目光看向左侧的三个人。   “倘若雍州城破,杨大人猜北狄军会先攻下哪座城来庆贺?徐州贫瘠之地;秦州易守难攻;想攻下京城,就要过淮、扬二州。”   包间里不热,可是杨太守的额上已经开始流汗,青年打量着他的反应,替他回答。   “淮州在东,若是想攻,首选便是素有聚宝盆之说的扬州。”   话还没说完,他又瞥了杨太守身边跟着的两个官属一眼。   “届时叛军首当其冲要杀的就是诸位大人吧。或许你们还幻想着能够逃走,抑或是拿钱买命,但诸位上过战场么?见过北狄人杀人的样子么?”   “你们是扬州城里最大的官,诸位只要活着,就是叛军的心腹大患;至于逃?”裴景琛冷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青年俯身,眸光锐利如刀,“深山老林里,抑或是蛮夷之地,倒是能躲开追兵,可风尘仆仆赶路的苦,你们又受的住么?”   杨太守兼身旁的两个下属听了他一番话,整个身子瑟瑟发抖,彷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不久以后的结局,皆是面如土色。   裴景琛冷嗤,转身向右边走去。   他并未直接与周永说话,而是先找了坐在席末的两个盐商。   “我方才的话,想必二位老板也都听清楚了,现在兴许还在庆幸自己不是官吧,总以为叛军就算杀鸡儆猴,也不会拿你们开刀。”   青年貌似十分为难地绞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可若是北狄人打着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旗号攻城,让百姓们自行说出平日里作奸犯科、非奸即恶的人怎么办呢?”   “唉。”他叹了口气,面上露出悲痛的表情,“不知日后,是谁会遭此毒手?裴某在军营时,曾听说过北狄人处置俘虏的手段。”   两个盐商均是瑟瑟缩缩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他们对自己在扬州的名声都有数,这些年仗着手中的钱,行事颇不规矩,一时之间愣住,听他继续说着那些闻所未闻的骇人事情。   “想必二位也听说过,北狄民风彪悍,从来没有礼义之分。他们对待俘虏,总会将人绑在柱子上,先拿烧好的刀剐掉胳膊和腿上的肉,既不会让人失血而死,又能吊着一口气。”   裴景琛的声音很低,恍若不经意地伸出手指,敲了敲两个盐商面前的桌子,拿手指在桌上比划着。   “上下左右,各剐一刀。若有精通此道的刀工,可保人过了半月,还能喘气。”   两个盐商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微微发福的身子抖个不停,显然是没见过这样残忍的手段。   裴景琛收回手,站在两排人中间,话音复又变的轻松。   “当然,诸位大人也不必担心,这都建立在叛军入城的基础之上。若是诸位还想保住扬州这万千百姓,还想保住自己眼下富贵平顺的生活,自然也清楚该怎么做。”   坐在青年身后的周永闻言,看了一眼包间里面如金纸,彷佛被人抽去魂魄的几个人,自然明白这些人都是被裴世子方才的话说动了。   诚然周永财力雄厚,自己揽着扬州一半的盐引,但再有钱又有什么用?   诚如裴世子方才所说,若是那群蛮夷之人真的攻进城,哪里会管你送不送钱,片刻就能要了人的命。   天底下,谁人不贪生?   周永从前以金钱相诱惑,也得是这群人都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可若是真让人在钱和命之间选一个,答案自然呼之欲出。   杨太守等人心中都清楚,只有听裴世子的,献出盐引,才能保全自己的名声和性命。   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不像周永,孑然一身,自然舍不下这片基业。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的事情,周永自然也收在眼底,但他却不能顺着裴景琛的意。   倘如今天他退了这一步,恒国公世子回京便如平步青云,太子一党更是锦上添花。   那两位小姐韬光养晦、隐姓埋名做的筹谋就全废了。   “世子,草民认为......”周永强装从容的语调响起,可惜还没说完,话音就被人截断。   裴景琛转身看向他,眼底神色晦暗不明,身上的威压却四散开来,带着从上而下的倨傲姿态,冷声反问。   “怎么?周老板是不认同本世子说的话吗?难道周老板甘愿俯首为北狄人驱使?抑或是觉得自己有能力能够在叛军的铁蹄之下活命呢?”   周永勉强扯出的笑僵在脸上,正要开口辩驳,却又被青年飞速的话堵在喉咙里。   “饶是你有通天的本事,又与在座的大人们有何干系呢?难道周老板也能在保全自身时,顺便保下大家家中的妻子儿女、家仆侍女么?”   周永顿住,进退两难。  裴景琛的问题刁钻刻薄,若是他敢说能,势必会被追问理由,他一个商人,如何能在乱世之中做到以上的事情,其中必定有鬼。   可若是不能,那他自然也不能再置喙收盐一事。   方才被吓得魂不守舍的众人如今听了这话,也渐渐回过神,品出这话里话外额外的意思。   他们当初听了这周永的一面之词,受他蛊惑,才下定主意要同裴世子僵持到底;可是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真正能护住他们的可不是眼前作威作福的商贾,而是那坐在龙椅上的人。   杨太守率先从涔涔的冷汗中反应过来,当机立断跪地道:“世子大义,下官愿誓死追随,自当遵从上令,无有不从!”   不过眨眼间,除了周永之外的所有人都跪地叩首,齐刷刷地说了   同样的话。   裴景琛对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清楚的很,当下却也懒得讥讽揭破,目光只放在一边依旧梗着脖颈的周永身上,沉声问:“周老板呢?”   哪怕周永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一张毫无血色的嘴唇崩成了一条直线,只能强装赞赏地附和,“草民遵令。”   裴景琛此时脸上的表情才鲜活起来,带了几分真切的笑意,扶起杨太守,轻声开口。   “诸位不必行此大礼,大人们今日肯帮裴某,就是帮了镇守边关的将士,就是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待裴某回京必将诸位所行告知陛下,论功行赏。”   他的话音刚落,门却被人猛地推开,成均对房内的情景见怪不怪,直奔着屋中的青年大步走过去,附耳说了两句话。   裴景琛听完,脸上神色却恍然一冷,眸中翻涌着浓郁的怒气,方才的谈笑风生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他扯上周永的衣领,单手将人抵在墙上,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已经掐出了一道骇人的红痕。   周永见事情败露,却并不慌张,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呵呵”笑出声,一张脸狰狞至极,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话。   “现在才反应过来?世子心计,不过尔尔。”   房内其他人见状,大气不敢出,双脚宛如冻住,丝毫动弹不得。   周永又挤出一句细碎的话,“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药?”   裴景琛捏住他脖子的力道重了一分,追问道:“说!”   命悬一线的男人露出疯癫的神色,摆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青楼里还能有......什么药?”   青年的眼中怒色更浓郁,眸光阴沉,五指渐渐合拢,顷刻之间就能听到手中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成均觑着周永的脸色,眼底闪过一丝担忧,连忙上前提醒道:“世子,这人此时还不能死。”   闻言,裴景琛掐着他喉咙的动作微微放松,眸中恢复一丝清明,强压着满腹怒气,“解药呢?”   周永被人扔在地上,宛如一条丧家之犬,重重地喘着气,啐了一口。   “哈哈哈,世子这话说得愚蠢极了!裴景琛,你见过哪个下毒的人会提前在身上备好解药?”   他的话音微顿,彷佛想起了中毒的人,遂大发慈悲般的补充道:“这些你瞧不上的腌臜药,裴世子真想不出来如何解么?”   他的话音刚落,成均伸手钳住了他的下颌,冷声对青年道:“世子,他要自尽!”   虚空之中,众人听到一声极轻的笑。   “设下如此毒计,你还想这么轻松地死?”裴景琛拿起桌上擦酒渍的抹布,蹲下身与还在挣扎的周永平视,“做梦。”   说罢径直将抹布塞到他口中,离开前又冲着房内其他默不作声的人补充。   “约裴某来花楼,又在酒里下药,妄图握住本世子的丑闻,好让裴某就范受制于人,这就是杨太守等诸位大人和老板的诚意么?”   杨太守闻言,率先跪了下去,头磕得一声比一声响,“世子明鉴,周、周永的所作所为,下官们实在是不清楚啊!”   “是啊,世子,我们也是被瞒在鼓里的人!”继杨太守之后,在座的都开始表起忠心,磕头的清脆声响在包间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青年懒得回头看他们虚与委蛇的表情,十分不耐烦地说道:“好啊,诸位大人既然说自己是冤枉的,那后日就将所有的盐引册子整理好交上来吧。”   “诸位同朝为官,都是大周百姓,本世子原不想将这层遮羞布掀开,可诸位如今苦苦相逼,本世子只好来当这个恶人。”   “成均,把咱们这位出言不逊的周老板带走。”裴景琛回头,瞥了地上形容狼狈的周永一眼,嫌弃的眼神丝毫不遮掩。   ——   马车虽是扬州的马车,但车夫却是个身上有功夫的家仆,也是恒国公府的人,此次乔装打扮,亦是掩人耳目,方便行事。   如今这车夫却绕着马车打圈,神色惊惶,见红袖楼里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迎上去,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夫人从楼里出来后,还未到半刻钟就神色不对,小人以为夫人是身子不适,便劝夫人去车里歇着,岂料夫人这一休息,却更痛苦。”   裴景琛轻斥:“怎么不去叫我?”   车夫哭丧着脸,也是神色为难,“小人要去时,被夫人拦住了。夫人说只是吃醉了酒,今夜才如此失态,没有大碍。小人也是觑着空,这才告知了成大哥!”   青年抿着唇,不发一言,也没有再怪罪身边的人。   秦姝意的性子,他最了解,无非是担心会误了他的事,故而千方百计拦着小厮不让去报信,自己硬生生受着。   他掀开车帘,正见秦姝意半个身子无力地歪在车厢内壁,额发湿透,黏在一块,看上去狼狈极了。如今车帘被掀开,她似乎也毫无知觉。   裴景琛跃上马车,对车夫道:“速回客栈。”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秦姝意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扯了扯面前人的衣角,话却说得十分勉强。   “你怎么回来了?”   “秦姝意,我再不回来,见到的就是你的尸首!”青年的语调中压不住愤怒,咬牙开口。   少女嘴唇发白,勉强扯出一抹笑,“怎么会呢?只是喝醉了而已,不会死的。”   裴景琛嘴唇翕动许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猛地将人抱进怀中,心中酸涩,升起一股悔恨的情绪,只恨不得代她受罪。   “你明明清楚那酒里有东西,还全都喝了。秦姝意你自己说,我娶回来的究竟是个聪明姑娘还是个傻丫头?”   听到成均报的第一句,他就想透了这其中的事,既然他能想明白,那么一直作为旁观者的秦姝意自然也清楚事情的怪异之处。   他恨周永心如蛇蝎,却也恨自己为何没有早早察觉小人意图,收回盐引之心愈发强烈,反而让他昏了脑袋,靠着世子妃躲过一劫。   秦姝意却不在意,窝在身后人微凉的怀抱里,只觉得分外安心,“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对,是为我设下的鸿门宴,可现在你又在做什么?你真的清楚么?”裴景琛的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将她抱得更紧。   今日若是毒药,秦姝意片刻间就会毙命。   少女伸出小指,同青年修长的手指碰了碰,有些费力地笑道:“裴二,我说过,我也能保护你的。”   裴景琛没说话,喉结滚了滚,又问:“你可知道自己中了......”   他还没说完,怀中的少女便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一弯秀眉蹙起,十分不耐地扭了扭身子,额上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   裴景琛心中一惊,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为她擦去额上的汗珠。   可是少女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讨好似的蹭了蹭,身子宛如一条细蛇,缠上身后的人。   她的嗓音细软,抱着青年的脖颈,呼吸贴在他的耳侧,“裴二,我好热,我好难受,裴二......”   离得太近了,裴景琛甚至能嗅到少女身上的兰香和酒香,这两种幽幽的香味交杂在一起,直冲击着人的天灵盖,激得他现在头晕目眩。   他蜷起手指,狠狠地掐向自己的大腿。秦姝意现在是中了药,神志不清。   他却清醒,怎么能在她意识迷蒙的时候,还想着这样下流的事情。   少女隐约之间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愈发僵硬,似乎十分不悦,她的意识被酒液和药冲散,现在所有动作都是循着自己的本心,下意识去做。   不见往日的矜持,现下身上娇憨的姿态愈发醉人,少女迷迷糊糊地捧起眼前青年的脸,义正言辞地说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裴景琛一愣,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哭笑不得,却还是抬着脸,任她打量,“你那么好,我自然喜欢你。”   秦姝意栽在他怀里,耍赖似的贴着他,露出半张白皙秀美的侧脸,“那你亲亲我。”   见青年久久没有动作,秦姝意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眼中竟蕴着一汪泪,“你看你就是......”   少女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垂下的泪被青年微凉的唇吻掉,她果然转悲为喜,轻笑着挑起青年的下巴。   “你喜欢我,所以亲我;我也喜欢你,也要亲亲你才行。”   说完滚烫的唇印在青年的唇上,两瓣唇瓣相贴,宛如蜻蜓点水一般。   前后不过一瞬,裴景琛整个人却如同石化,愣愣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好,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抚了抚自己的唇,彷佛上面还残留着少女的温度。   秦姝意折腾这一顿,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更是匮乏,只环抱着身后人一节劲瘦的腰。   可是才安静不过一会,那股折磨人的感觉又涌上来,彷佛蚂蚁在咬她的整颗心。   察觉到怀中人的温度愈发滚烫,裴景琛也反应过来了异常。   果然,少女刚垂下去的胳膊又开始蠢蠢欲动,纤细的指尖抬高,摩挲着他的脖颈,叹道:“好凉,好舒服。”   一路下滑,她的手又开始试图挑开他的衣襟,正当裴景琛一筹莫展之际,恰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   青年连忙解下外袍,将这姑娘娇小玲珑的身躯包裹严实,这才抱着人下了车。   客栈的大门还开着,老板却早回了后院休息,整个大堂只剩了肩搭白汗巾的小厮,他本来在打盹,却被急匆匆的脚步声吵醒。   揉了揉眼睛,只见到天字号客房里那位客人清瘦颀长的身影,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人,只是那人被裹得严严实实,瞧不清。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那衣着华贵的青年就站在二楼的栏杆处,正看见了往上抬头的小二,冷声吩咐道:“半桶凉水,半桶热水,速速送来,不得延误。”   小二被他这一喊,猛然回过神,连连点头,转身就去后堂提水。   裴景琛刚将人放在床上,正要抽出胳膊时,这姑娘却耍赖似的,死死地拉着他,脸上隐隐现出痛苦的神情。   他伸手去探少女的体温,果然滚烫,不禁更悔恨。   小二早得了客栈老板的嘱咐,伺候二楼天字号房这位贵客,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故而弓腰将木桶放下后,他也不敢停留,连忙退了出去。   裴景琛现在进退两难,又舍不得用力扯开她的手,生怕将她拽疼,只好将人打横抱起,轻声劝道:“听话,泡一会儿,身上就舒服了。”   秦姝意身上汗湿的灰色长袍被脱掉,仅余内里一身素白中衣,裴景琛不好再为她脱,只好让人暂且受些委屈,穿着衣服泡一泡。   少女晕晕乎乎地挂在青年的身上,双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脖子,正要下水时,莹白的脚尖先碰到水面,冷的一瑟缩,将裴景琛抱得更紧。   她现下虽然意识模糊,却是一脸的委屈,“太冷了,冻得我脚疼。”   青年下意识去看她的脚,莹润宛如一尊上好的白玉,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还往后缩了缩。   他无奈,却也不敢说重话,只用商量的口吻说:“可是不泡一泡的话,你会更难受的。”   裴景琛一面轻声细语地说着,一面将人往外推了推。   秦姝意猛然抬起头,一双泪眼盈盈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可是你身上也很凉,这个太冷了,真的。”   “我不想泡冷水,我好热,好难受,我只想挨着你,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就是不喜欢我,你从前说什么相信我、喜欢我,全都是假的!”   少女低泣,眸中的泪一滴滴地砸在青年的脖颈间。   裴景琛的喉结滚动着,他释然般的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秦大小姐,你知道我是谁么?又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   秦姝意疑惑地抬头,反驳道:“什么大小姐?我是你的夫人,你的娘子,你莫不是真不要我了?”   话还没说完,她清甜的嗓音中先带上了一分委屈,“你是裴二,是我夫君,我喜欢你,我想要你,这有什么不对?”   裴景琛的眸光愈发幽深,只觉得自己身上也被这姑娘撩起了一团火,对上怀中人泪盈盈的桃花眼,青年的心跳漏了一拍。   良久,他彷佛下定主意,抱着人转了个身,向床榻的方向走去,亦是承诺地开口,“我也喜欢你,从来都只想要你一个。” 第72章   夜幕沉而缓的落下, 房内的烛火轻轻摇晃,烛光散发出微黄的氤氲姿态,宛如摇摇欲坠的人影。   怀里的姑娘虽迷蒙, 察觉到他的动作后却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颈,恶狠狠的语调, 却因为身上乏力, 听起来更像是在冲着人撒娇。   “你又去干什么?”   裴景琛无奈答道:“吹灯。”   少女蹙眉思索片刻,将他的答案埋在纷杂的心中咀嚼了一遍, 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放软声音,“嗯, 是得熄灯。”   青年垂眸,瞥见她毛茸茸的脑袋,今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让他招架不住, 也让他隐约间瞧见这姑娘壳子里的柔软。   窗外是皎洁的明月, 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进房间, 是以熄了灯也能视物。   裴景琛将她放在床榻上,隐隐能瞧见这人秀美脸庞上露出不正常的红, 手还使劲拽着他的衣袍。   他的手指落在少女的额发上, 眸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怜惜与卑怯, 不敢相信这如潮水般轰轰烈烈铺在眼前的人与事。   “秦姝意, 你会后悔吗?若是明早醒过来, 你怪我、怨我、憎我、恶我, 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青年的语调喃喃,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含着一丝不自信,手指微颤。   那躺在床上的人却难耐燥热的感受, 趁他出神时摇摇晃晃地抬高了身子,揽住他的脖颈,将人整个压了过去。   唇瓣相贴,秦姝意早前喝过的酒液香味透过呼吸传了过来,裴景琛眼神微怔,鼻端尽是她身上的馨香。   少女安抚似地贴上他微凉的唇瓣,小鸡啄米的姿势,想了会他刚才说的话,雾蒙蒙的桃花眼里却闪过一丝嫌弃。   “裴二,你怎地这般扭捏?”嗓音是出乎意料的甜软清脆,带着缠绵的情意。   可接下来补充的话却又含着一抹威胁意味,揶揄道:“你再这样伤春悲秋,恐怕不到五年,我就要将你撵出去,另寻知趣的人。”   裴景琛听她越说越刁蛮,脑中的弦“啪”地一声断裂,手指从额头滑过她秀长的眉,微热的眼皮,挺翘的鼻尖,最后停留她红润饱满的唇珠上。   青年恶作剧似的点了点,微糙的指腹划过她的两瓣红唇,偏这姑娘只觉得舒爽,恰能压制住浑身的热意,遂心满意足地扬起唇角。   但不过片刻,她的唇上一空,疑惑睁眼,却只见青年背对着她,身上外袍落在地上,衬着月光,露出素白的里衣,包裹着精瘦有力的身躯。   裴景琛对上秦姝意探究却空茫的视线,倾身而上,将人整个禁锢在一方床榻之上,双手缚住她白皙细嫩的手腕,置于头顶,眸光幽深。   “秦姝意,我这人最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日后若是你真的厌恶了我,另寻其他乐子,你找一个,我杀一个;你找一对,我……”   少女豁然抬起下巴,正好对上他上下滚动的喉咙,似乎从中得了乐趣,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   裴景琛没说完的话彻底堵在喉咙里,内心平静的湖水瞬间掀起惊涛骇浪,眼前闪过刺眼的白,精神极度紧张高亢。   少女毫不费力地将手抽出,摸索着面前人的身体,纤细的指尖宛如一把钩子。   从男子的后脑挪到脊骨,又从脊骨划到腰线,触到他紧实的肌肉。   待再要往下摸时,却被一双微颤的大掌扣住,青年嗓音不复往日清冽,秦姝意甚至听到了他略有些沉重的喘息声,带着强横与不甘的锐意。   “世子妃在床榻之间也太敷衍了。”   话音刚落,秦姝意便感觉到一双手绕到了后腰处,嗅到呼吸之间的冷竹香,予以避体的桃红色小衣解落在地。   少女赧然,顿觉肩头一凉,下意识想躲。   裴景琛此刻却耐心十足,宛如在打量着一只不小心落入陷阱的小动物,探究的目光落在她那张秀美的面庞上。   “为夫按娘子说的照办了,娘子如今非但不夸赞为夫,还要躲,真是好没道理。”   青年话里夹杂着委屈,幽深的眸中却神色不明。   可怜这姑娘此刻眼角垂泪,眸子里雾蒙蒙一片,只隐约听见他诉苦的话,却看不见他意味深长的面容。   未及细想,秦姝意又乖巧地缩了回去,伸手揽住眼前人的腰。   裴景琛见她娇憨之态,更觉欢喜,唇角微勾,贴上这姑娘的唇,一寸寸碾磨,宛如珠宝行里的掌柜对待镇店之宝,生怕会有丝毫闪失。   少女晕晕乎乎,微张开红唇喘/息,兰香与冷竹香交杂,冲击着两人的思绪。   青年心知得逞,眸中的笑意更深,微抬起她的后脑,倒是动作再轻,也搅弄出了细小的水声。   秦姝意哪里受得如此折磨,愈发喘不上气,仰首喟叹,脑中连一丝清明也无。   青年将她身子略往下压,松开追逐不止的舌尖,与她咫尺相闻,轻声道:“乖,换气。”   少女方觉得松了一口气,正暗自庆幸时却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嘴里又涌进那熟悉的冷竹香。   裴景琛一边攻城掠地,一边腾出手去解衣襟。不过一瞬,身上那些繁冗的衣物尽数被拂落,与桃红色小衣叠在一处。   秦姝意听见衣服窸窣的声响,转头看了一眼,青年温热的呼吸却细细研磨着她的耳廓,带着笑意。   “都什么时候了,娘子竟还分神?看来是为夫不够努力。”   青年浑身亦是滚烫,薄唇如蜻蜓点水,落在身下少女的耳侧、眼角、锁骨,一双长着微茧的纤薄手掌,在那翩翩欲飞的蝴蝶骨和腰窝间画着圈。   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他分外耐心的动作激起少女阵阵战栗,整个身子点缀着薄粉。   “别怕,我会轻些。”秦姝意白皙的耳垂涨红如血,耳边响起一阵阵的回音。   裴景琛说罢,压低宽而薄的腰腹,放缓动作,饶是温柔至极,一分一寸也动得格外艰难,仿佛陷入紧致泥沼。   少女亦为这身内竹枝所困,不自觉地抬了抬腰,距离更深一分,眼中却疼得几乎沁出眼泪。   竹枝生猛,兰花娇弱,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磋磨?只泫然欲泣,花瓣微颤。   裴景琛勉强稳住动作,低头试去悬在她眼角的泪珠,眸中带着疼惜,脊背绷直,宛如一张箭在弦上的长弓。   他扶住少女的肩膀,柔声安抚这姑娘慌乱的情绪,动作却未停。   秦姝意蹙眉微晃,被弄得晕头转向,骤然一紧,眼前亦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只觉得恍惚之间,见到了四溢的花汁。   翠竹劈开兰花,裹紧、收缩,时轻时重地掌控着力道,素日里清透高洁的空谷幽兰终是落地生根,彻底绽开大片花瓣,娇艳欲滴。   无萍浮舟飘荡在汪洋的肆虐海浪中,一个浪头拂过,便是将整个人压倒、沁入海底的力道,上下辗转、腾挪之间毫无自由。   可怜数滴点提水,倾入兰花两瓣中。   窗外是一阵阵的风声,吹拂草木时,尚能听见细微的窸窣声,盖过了屋里愈演愈烈的嘤/咛与喟叹。   初尝此事滋味的青年,虽是个愣头青,却胜在心思玲珑,不过一会儿就彻底占了上风,说出的话轻声细语,可是动作却丝毫不含糊。   他捏着这姑娘的肩头,执拗般的盯着她的双眸,蛊惑似的语气。   “好姑娘,你该唤我什么?”   秦姝意慢了半拍不答,这人便恶趣味似的一分分加重力道,几乎将她整个人意识冲散,她迷迷糊糊间求饶开口。   “夫君,裴二,裴景琛,好哥哥……”   最后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这求饶让青年的动作更重更快,宛如一场疾风骤雨。   如此折腾了不知多久,窗外的月光也变得稀薄,寂静的夜中落针可闻。   秦姝意身上的药效渐渐散去,累得乏力无神,刚沾到枕头便昏睡过去。   裴景琛看着安然躺在怀里的人,分明是熟悉的眉眼,却仿佛这才是他第一次认识她,撩开垂在她颊侧黑亮柔顺的头发。   他贴近身侧玲珑的身躯,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珍重,轻声道:“秦姝意,别后悔。”   --   次日,天光大亮,窗子开了半扇,清晨的微风穿堂而过,却不带凉意。   秦姝意缓缓睁开眼,顿觉头痛欲裂,身体的每一处都仿佛被人碾过,觉得隔夜的酸麻。   她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却突然发现身上的中衣已然换了一身,床头还放着一套干净清爽的襦裙。   目光落在焕然一新的床单上,她脑海中骤然回想起昨夜荒唐的情景,少女吸了吸鼻子,屋中并无半分旖旎气味,可她身上却有淡淡的冷竹香。   秦姝意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帮她清洗过了,走时连房间都收拾了一遍,还带来了干净衣物。   先是一怔,而后赧然。药效已过,她的脸庞却红透了,耳边回想起昨夜说过的荒唐话,她更是心头惴惴。   就算中了药,也不该这般热情,想她从前无比纠结多虑,如今竟演变成了霸王硬上弓。   换衣裳时无意间瞥到锁骨和腰间的暧昧痕迹,秦姝意又是脸上一红,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散乱一地的衣物,和青年蛊惑的语调。   似乎听见屋内的声响,外面的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得了秦姝意肯定的回答,才推门进屋。   正是昨夜驾车的马夫,他含笑走进来,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一一摆开。藕丝荷粉,蟹黄小笼包,山药粥,并一碟菱粉香糕。   “夫人,世子说今晨有事,就不陪您用早饭了。这是世子特意叮嘱小人去鲜满天排队买的,说是您昨日受累了,多吃点呢。”   他不说昨日还好,一说起昨日,秦姝意心脏便似漏跳一拍,直打鼓。   “你可知世子去哪了?”   车夫思忖了一会,看到夫人脸上关切的神色,还是答道:“听说是去审问盐行的周老板了。”   见她不再多问,车夫转身带上门离开。   秦姝意倒也能猜到,如今自己平白遭人暗算,也算是替裴景琛挡了一劫。以他的性子,绝不会甘愿受人拿捏,更厌恶这样下流的法子。   昨夜若是有人去禀告他,自己出事的消息,他也肯定能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为防生变,自然会先扣下周永,仔细打听。   周永是赵家家仆,无论如何都活不成,自然是抱着必死的想法下毒,恐怕早就做好了会死在裴景琛手里的准备。   可是天高皇帝远,裴景琛如今承着高宗对裴皇后的愧疚,勉强能打消皇帝心中的猜忌。   若是此时直接杀了周永,虽明面上可以说一句“以儆效尤”,可是人的想法瞬息万变,高宗此刻可以嘉奖他,下一刻也能以此为由,向他发难。   作为裴家唯一的子嗣,裴景琛若是跌了跟头,整个恒国公府就算彻底没落了。   世子不能有任何处置不妥的把柄。   周永会死,却只应死在铡刀之下。   更何况,她答应了裴景琛,会将这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不会隐瞒。  秦姝意想通这一切,才觉得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踏实地吃起面前的饭菜。   --   周府后院,远远望去繁花似锦,可是这正厅之后却偏留着一扇侧门,侧门之后又是一间狭□□仄的角屋。   周永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提到自家暗室里来杀,如今被绑在乌黑的柱子上,除去初时的震惊,已经换上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坐在他面前的青年长腿交叠,姿态慵懒,眉眼之间颇为昳丽,带着一分餍足的笑意。   清瘦颀长的身体包裹在玄色窄袖的圆领袍之下,一头绸缎般的乌发高高束起,裴景琛整个人隐在暗处,宛如一头蛰伏在角落的猎豹。   青年伸出折扇,百无聊赖地敲向自己的掌心,瞥了一眼被捆着的男人,懒洋洋地开口。   “周老板就没什么想要与裴某说的吗?”   “呸!”周永嘴里喷出一口血沫,挣扎时身上的铁链也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他盯着裴景琛,忽而笑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话还没说完,他又突然想起一件事。   男人额上疤痕颤动,往前弓着身子,笑着补充道:“世子如今急着来杀人,莫不是你那内侍死了吧!”   他笑得愈发狂妄,铁链在暗室中响声更大。   裴景琛却依旧从容,丝毫不被他的话影响,站起身向周永走去,拿起一旁烧红的铁钳,径直往笑着的周永身上贴去。   “刺啦”一声脆响,铁钳烧破男人胸膛前的骨肉,逼仄的暗室中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   青年动作优雅轻缓,将铁钳向周永的另一侧胳膊贴去,又引起男人厉声低吼,嘴里溢出血。   看裴景琛的反应,周永坚信他此番是被惹急了,更坚信那内侍真的落得个爆体而亡,遂强撑着说道:“死的好!死的好!”   话音刚落,正厅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一个身着青色襦裙的少女缓缓走进暗室。   她在不远处站定,摘下头上的幕篱,露出一张清婉秀美的脸,风姿绰约。在这样血腥的地方,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秦姝意将幕篱放在一旁的桌上,笑意清浅,颊边两颗梨涡若隐若现,语气颇为友善。   “该叫你周老板,还是,赵老板呢?”   方才还出言不逊的男人听到这话,整张脸宛如坠入三尺寒冰,强忍着面上的惊异,岔开话题。   “想不到堂堂恒国公世子奉旨南下收盐引,居然会在身边安置一个侍女?不知这事传到临安,京中百姓会如何谈论世子呢?”   裴景琛眉梢微挑,将铁钳贴在他额角那道骇人的疤痕上,疑惑道:“你真以为她是我的侍女?”   周永心中一凛,闪过一丝不妙的猜测。再转头看向那亭亭玉立的少女,方觉出她姿容气质远胜旁人,自然也是书香门第中娇养出来的闺秀。   果然,秦姝意对上他打量的视线,含笑道:“赵老板还不知道么?我就是那位性子冷硬刚烈,眼里又揉不得沙子的,世子妃。”   周永耳边一震,身上的伤口火烧火燎一般的痛,他口不择言,忍痛叱骂。   “你们这群小人!居然耍这样偷梁换柱的花样!裴景琛,你如此奸诈狡猾,你不得好……”   他的话音还没落,方才还沉静站在不远处的少女却似发怒,大步上前,猛地将手中的短刀插到这人的左臂上。   秦姝意拿出杀虎时的力道,把刀插进去转动着,隐隐感觉到刀下骨肉分离的细微声音。   她眸光阴郁,全然不似往日从容,从前以为生死不过是身外之事,可当她跟这位裴世子愈发亲近时,才惊觉,自己很想让他长命百岁。   前世她不知道裴景琛的结局,所以这辈子她根本听不得这种咒骂之语。   见到鲜血涌出,她犹觉不解气,猛地扇了周永肿胀的右脸一掌。   “逆贼逃奴,安敢多言!” 第73章   周永被这姑娘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 伤口的血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镶着玉石的刀柄还露在肩头,这一幕愈发显得狼狈。   裴景琛回神, 牵起少女远了两步,从袖中拿出一方素帕, 妥帖地替她擦去手上沾的血污。  “同你说过, 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虽是责备的话,语调里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秦姝意任由他牵着, 任他拿帕子一点点地把手上沾的血拭去,脑海中却莫名想起昨夜的荒唐情景,这人在床榻间亦是笑意清浅, 吻去她眼角的泪。   若真论起来,昨夜里的两人心思都不算清白。一个爱而不自知,借酒硬上弓;另一个则犹豫不决, 终是随心而行。   洞房花烛, 竟是这样猝不及防。   “好了。”青年抬起头, 眉眼飞扬,又轻声补充道:“以后, 不必为我出头。”   他的名声已然成了现在的情形, 整个大周朝巴不得他早死的人数不胜数, 可是真心盼他好的人, 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木已成舟, 随遇而安, 亦是他人生处世之道的准则之一;若非如此,只怕他早就淹死在众人的唾沫里。   此事若是放在半年前, 秦姝意必然会理解。二人是相隔甚远的陌生人时,她尚且要护着自己的血亲, 看他自然百般不顺眼。   可是她现在只知道,眼前的人是她的夫君,是无数次救她于水火的恩人,也是历经磨难后仍然想要与他携手的心上人。   少女眼眸沉静,温声道:“抱歉,我做不到。”   裴景琛一愣,又听她缓缓说道:“我做不到对别人诋毁你的话恍若未闻。想来这世间也没有哪个鹣鲽情深的妻子,能任由旁人咒骂自己的夫君。”   秦姝意绕过裴景琛,向浑身是血的周永走去。   “逆贼府里逃出来的家仆,有什么脸在此大放厥词?天底下有节义者,自然会选择殉主,有谁会只身潜逃?分明是,心中有鬼。”   周永忍痛朝她嘶喊,“闭嘴,贱妇!你懂什么!”   秦姝意站在他面前,毫不费力地抽出他肩头的刀,压低声音道:“活了这么久,你还是第一个敢这样骂到我头上来的逃奴。”   短刀瞬时扎入周永高吊起来的左手,血肉模糊。   “再敢乱说,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喂狗。”少女看着盈盈不可一握,现在却似换了个人,眉宇间戾气极浓。   她确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面是因为这人针对裴景琛设下如此下流的毒计;二来也是因为眼前的正是前世那场祸事中,推波助澜的人。   倘若没有这些为虎作伥的小人,尚书府何至于满门北灭、血流成河?   裴景琛只能看到少女削瘦的双肩,瞧不见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却也默契地没有上前劝阻。   她鲜少这样动怒,如今发泄出来亦不失为一件好事。   周永眼神中淬着恶毒的光,身上没一块好肉,却还挑衅道:“有本事就杀了我啊!若是让皇帝知道你们夫妻二人滥用私刑、逼打上交盐引的商贾,届时被凌迟的自然另有其人。”   秦姝意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听他说完,只觉得像是听了个无关紧要的笑话,荒谬至极。   她勾起唇角,反问道:“盐行当家还真是唱戏唱上瘾了,现在竟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抛之脑后了吗?可是,听说您每年五月还会去秦州祭拜。”   “我说的对么,赵永?”少女适时止住话头。   赵永的呼吸微重,眼神渐渐放空,冷嗤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有种的现在就杀了我,你还想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威胁我吗?”   秦姝意却笑出声,“赵老板一心求死,其原因不过有二。”   赵永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彷佛能烧出一个窟窿。   “其一,赵老板极怕刑讯逼供时的疼痛,不过依我看,赵老板钢筋铁骨,方才火钳、短刀之下尚可喘着一口气,想必也不是胆小怯懦之辈。”   少女的相貌娇艳,却总是带着一股清冷的风姿;如今抿唇轻笑,愈发显得俏丽起来,整个人也带上了鲜活气,宛如月宫仙子落了地。   她饶有兴味地补充,“至于其二么?”   “那就是赵老板此番行事是受他人所托,至于发号施令的,自然也就是你那没露过面的主子。如今事情败露了,你却妄图以激将法对付我和世子,无非就是为了让你的主子安心。”   一字一句,少女语调虽轻,可是神情却十分笃定。   赵永果然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了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圈着手脚的锁链啪啪作响,宛如恶鬼的低号,状若疯癫。   他突然冷笑起来,“此事从头到尾,就是我一个人在谋划,哪里有什么帮手和主子?裴世子要夺我发财的东西,我焉有任他欺辱之理?”   秦姝意眉眼染上无奈的神色,摇了摇头,“这样肤浅的由头,若是这扬州本地的盐商来说,还有几分信服力。”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你,”她直视着面前的人,意味深长地说:“你姓赵。怎么,现在还要为你身后的人瞒着么?”   赵永彷佛听不见她说的话,沉默不语。   “其实你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秦姝意转身走向站在不远处的裴景琛,话却是对着身后的人说:“反正这位宁娘娘现下亦是自身难保。”   她恍若不在意的话音刚落,身后的锁链声又响起来,赵永拔高声音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秦姝意却只是笑着看他一眼,并未答话。自这人耐不住担忧的心绪开口,就注定露了最大的马脚,但没得到宁婕妤确切的消息之前,他也不可能会自寻死路。   故而她站在裴景琛身边,笑道:“走罢。”   裴景琛方才静默无声,看她三言两语将赵永整个人的精神吊了起来,只觉得她这个性格倒不像家养的狸奴,反而更像是生长于山野之间的狡黠灵狐。   待走出暗室,他才问:“早饭吃过了么?”   秦姝意也是一怔,然而很快反应过来,遂清脆答道:“吃过了。”   有许多话,在他们二人之间从来不必多说,譬如问她为何会过来?   裴景琛心里清楚,日久天长,他们之间的情谊只会随着时间的累积愈发深厚。   今日见到她,天知道他有多害怕。他怕极了,唯恐这姑娘是因着昨晚的事,来兴师问罪。   幸好她没有,她依旧镇定从容,甚至不再避开他,今日直接在他面前审问起了犯人,娴熟地使用着攻心的伎俩。   裴景琛垂眸,身边的姑娘重新戴上了幕篱,整张脸遮在轻薄的白纱之下,只余一道窈窕身影,他又看不见这人的神情了,心头惴惴。   “你若是不开心,莫要憋在心里。无论是打我骂我,我都受着,绝无半句怨言。”   秦姝意疑惑,反问道:“我为何不开心?”   青年神色局促,耳尖微红,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沙哑,“昨夜的事,你若是心中悔恨......”   单说了这两句他就没再继续,心头直如刀绞。   昨夜说不让秦姝意后悔的是他,今日心先软下来的人,也是他。   原是因为这事,秦姝意心中了然,掀开幕篱一角,郑重道:“那你后悔么?”   裴景琛答得毫不犹豫,“自然不悔。”   天边朝阳挂在院墙那一角,如金子般细碎的光映射在少女的眼中,那双娇俏的桃花眼微弯,颊边梨涡里也漾起笑意。   “你情我愿的事,怎么会后悔呢?”   “你情我愿”四个字在裴景琛的耳边炸了雷,分明是白日,身体里却叫嚣着与昨夜别无二致的高亢欲望,是喜悦。   那酒的药效已经过了,现在的秦姝意比谁都清醒,她说的话与昨日不同,她是在认真剖白“两情相悦,你情我愿。”   下一秒,他微翘的唇角定在脸上,感知着唇上突然贴着的温度,一时之间头脑空白,只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秦姝意踮起的脚又落地,笑盈盈望着他。   唇上的兰花香渐渐散去,素来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裴世子此刻却实在不知道该作何态度,怔怔地发愣,那瞬间他竟觉得这都是在做梦。   太美好了,彷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直到这姑娘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怎么呆啦?”   熟悉的香味,熟悉的声音,幕篱之下藏着的也是熟悉的面容。   裴景琛回过神,将她搂进怀中,声音听不真切,“像做梦一样。”   秦姝意眼尖,正好瞥见一道站在长廊花枝下的颀长身影,连忙挣开他劲瘦的胳膊,乖顺地站在裴景琛身后。   廊下的人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亦不知看到了多少,他怀里抱着几本缝线书册,彷佛只是无意间路过的客人。   就算是要出府,也免不了得从长廊下穿过,裴景琛带着秦姝意向那人走去,他唤道:“杨公子。”   只是喊了一声,却并没有追问其他的,言语之间已经给足了这位杨公子的面子。   杨止翊只穿了一件素白云纹直裰,眼下露出一圈不明显的青,俊朗的面庞上并没有被抓包的羞窘,看上去倒颇有几分隐于世外的淡漠姿态。   他捧着手中的册子,主动解释道:“禀世子,这是扬州九家盐行自开业以来的所有收支记录。”  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沓纸,递到青年面前,“九家盐行分属周、吴、李三家。其中周独占五家,吴、李各占两家,故而朝廷初始所发盐引为三份。”   裴景琛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没接递过来的那些东西,轻笑道:“我记得同杨太守说的是,后日?”   杨止翊的动作却丝毫不慌,抬眸定定地看着他,“家父糊涂,不知晓时局紧迫之理,况且如今变故丛生,这些东西拿出来的越早越好,不是么?”   这下连秦姝意也透过幕篱打量着对面的男子。裴景琛素来气势外放,兼之在西北作战多年,故而通身气质是分外明显、压得人毫无回击之力的盛气凌人。   可是这位杨公子却不同,从前她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公子哥,现下也不由得侧目以待。   他是在细密的烟雨中长出来的人,便毫不意外地承袭了这片烟雨江南的温润与内敛。可是细雨淅沥,若是久而不停,焉知不是另一种威压?   如今更是如此,分明是一件好事,偏偏被这两人莫名其妙弄出对峙的气氛。   察觉到身侧少女的目光,裴景琛不再迟疑,果断伸手接过了那一沓纸,面上表情毫无波澜。   “想必杨公子来之前,已经提前翻阅过所有的账本,里面也不会有其他的问题。裴某既奉旨收盐,自然也是只收盐引。”   男子只是点了点头,让开路。   青年带着少女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细微的风,风中还夹杂着花木和清晨空气的清香。   杨止翊转身,目光停留在那道戴着幕篱、脚步轻快的少女身影上。   眼前彷佛又出现方才这姑娘踮脚去偷吻青年的模样,只是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两人却都红了耳尖,比这世间所有的情景都动人。   他又想起昨夜父亲回府后颤颤巍巍的样子,仿佛见到了极可怕的事,多番打探,这才问出了事情的始末。   父亲一面感叹这小厮生死难料,一面庆幸自己没有掺和进周永的局中,一面后怕恒国公世子手段狠戾,在包间里几乎活生生将人掐死。   旁人都不知道那小厮的真实身份,他心里却清楚,那是裴世子的爱妻,自然那般失态。   可是失态的不止裴世子一个,太守府里同样有一个青年彻夜难眠,枯坐一夜。   什么担心边关将士,担心时局变动,不过是掩盖他私心的借口,他真正担心的另有其人。   是以今日听说裴世子将周永带到了周府,连忙赶了过来,按他的想法,是直接问裴世子,那姑娘的状况。   现在看来,倒是他多余了。   这姑娘被裴世子保护的很好。   眼见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几乎要走出长廊,杨止翊心头猛地一跳,这是最后一面了。   秦姝意听见一道温润悦耳的嗓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宛如这江南的三月烟雨,绵密而柔软。   “秦姑娘,保重。”   保重身体,也保重自己。   思来想去,一番话在嘴里来回打了好几个转,杨公子最后说出来的依旧是那句毫无特色的,“保重。”   秦姝意心中一动,转过身子,隔着面纱看不清他清隽俊秀的姿容,只微微福身。   “祝杨公子前程似锦,早遇良人。”   杨止翊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神色。   她最后还是明白了他的心意,只是这事情最后也落得个不了了之,世事不过是归于“缘分”二字。   裴景琛看到他艳羡的目光,远远朝他一拱手,神情中带着一丝强势。   “当初的秦姑娘,现在的世子妃,只要裴某还活着一日,便能保她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第74章   风吹过廊下丛丛的花枝, 青年的身影修长挺拔,身边的少女抬头望他,露出幕篱下秀美的面容。   杨止翊忽然心中一空, 又觉得久悬不决的心落了地。   男子露出浅浅的笑意,拱手长揖, 只余挺直的脊背, 他郑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必祝福情深似海、白头偕老;不必祝儿孙满堂、家族繁盛。杨止翊真正想求的, 也不过是这位初见便惊为天人的姑娘能够平平安安。   他相信裴世子能做到。   他愿意守在扬州,哪怕终生不娶、孑然一身。   裴景琛深深地看了作揖的男子一眼,并未多言, 只牵起了秦姝意的手,转身离开。   现在不过清晨,周府不在热闹地界, 是以府外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秦姝意察觉出他情绪低落, 解释道:“我于杨公子, 是阴差阳错的陌生人;杨公子于我,更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没有的人。你很介意么?”   裴景琛闻言, 将她扶上马车, 跟着坐到她身边, 低声道:“不是介意。”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眉头微皱, “我只是在想, 若是自己晚些遇到你,抑或是当初不够坚定果决, 你是否已然嫁作旁人/妻?”   他一面劝着秦姝意不要为生魇里的迷境所困,另一面却早已深陷生魇之中, 那样痛苦的体验实在是太过真实。   彷佛他真的经历过一次,眼睁睁地失去她。   所以哪怕二人成亲后,他却依旧恐惧。他畏惧突如其来的死亡,畏惧眼前的人抛下他,更害怕眼前这美好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美梦。   看着他眸中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秦姝意不自觉地垂下眸子。   裴景琛方才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些尘封起来的过往,只是晚了一步,她就嫁给了萧承豫。   世事莫测,如今杨止翊的晚一步,又何尝不是裴景琛上一世的晚一步呢?   哪怕到现在,她心中也始终存有一个未解的疑惑,为何这一世的轨迹会与上一世大相径庭。   关于自己的部分,她心中清楚,是凭着对上辈子那些琐碎的记忆以及梦中情景的复现,她才有了所谓的“未卜先知”。   可是眼前的人,怎么也同前一世完全不同?他提前回了京城,二人相遇,产生了交集,自此他们之间就像不知不觉中牵了一根线。   冥冥之中,愈发紧密。   秦姝意明白,眼前的人并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她心头的疑惑又该作何解释呢?   裴景琛还在等她回答,看见这姑娘沉思片刻,颇为认真地答道:“若你晚一步,若旁人以我血亲性命相要挟,我确实会嫁给别人。”   青年心头蓦地一跳。   秦姝意又道:“还好,你没有晚。”   他既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时刻卡的正好。   这就足够了。   裴景琛的心跳得飞快,眼前却蓦然出现另一个声音。   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听音调颇像那个在她身边侍候的秋棠。   秋棠哭诉道:“世子,我家小姐尸骨无存啊,葬身火海时阖宫竟没有一个人赶去救!小姐是活生生烧死的,她最怕疼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的耳边又恢复寂静,彷佛刚才听到的哭泣声只是错觉。   青年面色凝重,只是无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眉眼鲜活,面庞白皙,在阳光下还能看见细微的毛孔,笑起来周身的冷意消散,只余嘴角的梨涡一荡一荡。   她明明是活着的,那他听到的又作何解?   难道是自己心中的恐惧反衬到了现实中么?   秦姝意抬头正对上他疑惑的目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脑海中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忽而笑道:“我说过,待盐引事了,就将事情始末告知你。”   裴景琛被她的话拉回思绪,眉头舒展,轻声道:“若是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少女坐直身子,眸中染上一丝无奈,“不过是一个梦,有何不能说?”   她只能以梦做筏子,遮掩自己是转生之人的事实。若是真的身份败露,她的情况只会更加举步维艰,更会变成众人眼中的怪类。   天生异端,会被架上刑场,活活烧死。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在郑淑妃筹办的宫宴上落水后,却被三皇子救起,我喜欢上了他,更恳求父母答应了和萧承豫的婚事,嫁进了王府。”   “看起来似乎也算得上一桩佳话。”少女的眸光发散,似在回忆往昔,又无奈地笑了笑。   “我父兄都是国之栋梁、朝廷砥柱,哪怕他们没有结党之心,可是我的出嫁就是最好的佐证。”秦姝意转过头,直直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她的语调很轻,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在梦里,陛下至死也没有立储,父兄为了我,费尽心力、背着恶名助萧承豫坐上了皇位。”   “可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却是抄斩我的母族。”少女轻叹一口气,语调依旧平缓,“我的父兄被斩首,娘亲吊死狱中,秦家上下百条性命,血流成河。”   她不再说话,沉浸在回忆之中。   裴景琛望着她,轻声问道:“那你呢?”  那没有被提及到的,抑或是被刻意忽略的,她自己的结局。   秦姝意的表情僵了一瞬,指了指自己,“我么?”   “我被贬妻为妾,以罪妃的身份打入冷宫,饮下鸠酒后放了把火。”她的嗓音平平,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甚至能称得上轻松地补充,“最后死了。”   闻言,裴景琛却久久不能平静,葬身火场,她的话阴差阳错之间,竟与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重合。   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却捏不住头绪。   “所以,你想杀了萧承豫么?”青年静默许久,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秦姝意点头,低声道:“不仅是他,还有那些落井下石、为虎作伥之人,我也要杀。”   良久,裴景琛说道:“赵氏余孽,毕竟牵扯到了前朝,你......”   他以前拗不过她,事到临了总会软下心思答应;可是现在,他比谁都清楚,前朝旧事不同以往,若是一脚掺和进去,指不定会落得个怎样的结局。   想劝眼前的人,却苦于进退两难。   裴景琛见过她失态的模样,也了解她心中的笃定。这虽然只是个梦,可她却不知受此折磨多久,这是卡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也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   若不了结,她会如何?   是以裴景琛及时住口,不再往下说,转了个话音道:“你要小心行事。关于当年的旧事,我已让成均去找了一个说书的老翁,兴许回京之后,能佐证一二。”   秦姝意最初决心来扬州,也是为了梦里那位知晓萧承豫身世的老翁。如此看来,裴景琛确实比她察觉得更早,这几日派成均出去,也是有此事的缘由。   既是夫妻一体,她现在也没有那些愧疚的纠结,只点头道:“好。”   ——   风平浪静,江面上波光粼粼,日光洒下来宛如飘了一层碎金,两岸是青翠的群山,时不时闪过振翅的飞鸟。   已经坐过一次船,加上这次提前配好的药汤,秦姝意并没有晕得太厉害,瞧着比上次精神了许多。   上次来只是两只船,几个恒国公府的亲卫,这次却来了一队东宫的亲卫。   秦姝意心里清楚,想必是收回盐引的风声已经传到了临安,裴景琛与太子关系紧密,若是高宗没有特意派人接应,那么从东宫拨亲卫倒也在意料之中。   至于这亲卫的作用,自然是为防暗杀。   他们在扬州还算平安,只有一个周永在宴上下药,却阴差阳错被秦姝意截断;扬州的毒计没有成功,临安的人自然着急,恨不能杀之后快。   昨日里已经遭了一波刺杀,来的刺客并不多,用不上裴景琛和成均出手,已然尽数被反杀。   这一波未成,下一波应当就是京郊了。   秦姝意能想到的,裴景琛自然也有打算,兼之东宫里的亲卫俱是忠心耿耿,故而两个人都没有将这意料之中的刺杀放在心上,   水路顺风,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到了京城,众人下船骑马,不过半刻钟,周边的林子就发出了异响。   来者与之前的刺客别无二致,想必是临安的人也等不及了,派来的杀手竟是之前的好几倍,刀刀俱是冲人性命。   秦姝意早退到了不起眼的林中,好在她身形娇小,刀剑相交,刺客和侍卫扭打在一起,无人注意到她所在的角落。   少女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只冷眼看着不远处的战场。忽而一个刺客被踹翻在地,整个人倒向她所在的方向,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迅速爬起踉踉跄跄往这边跑来。   与人近身搏斗,她的短刀并不占上风,况且不难看出,对面的刺客也是个身上颇有些功夫的练家子,秦姝意额上渐渐流下汗珠,应对的十分吃力。   眼前蓦然银光一闪,见她抵挡,刺客神色更加狰狞,手上的力道用了十分,左膝微曲,就要向着姑娘踢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后投下一道阴影,随即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只余插入后心的一把刀。   秦姝意的眼前露出青年熟悉的面容,缓缓站直身子。她并没有说话,心里却清楚,待回府后还是不能生疏刀法,如今遇上个难对付点的,几乎命丧于此,实在是危险。   裴景琛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一圈,没有见到伤口,这才放心。   不过片刻,身后的战场已然恢复了平静,地上倒了一大片尸体,还躺着好几个东宫的亲卫。   秦姝意看着眼前的情景,轻叹道:“接下来怎么办?回京之后若是陛下问起……”   她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身旁人压抑的闷哼。转头去看时,刀尖已然插到了青年的右肩处,流出汩汩的鲜血,血珠浸透了他的衣袍。   裴景琛道:“这就是交代。” 第75章   零散的血珠滴在地上, 四周静寂无声,秦姝意却只觉得刺眼,千言万语被堵塞在喉咙口。   良久, 她掏出袖中的素帕,覆在伤口之上, 一面打结, 一面低声问:“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裴景琛目光落在她翻动的洁白手腕上,兀自笑了出来, “你明白的,这是最有力的佐证。”   身居高位者,哪个没有四面八方的消息网?更罔论是高宗这样稳居皇位三十载的帝王, 扬州的一举一动只怕早就传到了京城。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在臣属如日中天之时高枕无忧,如今的裴家更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高宗至今仍对国公府沉着一口气, 其一是因为裴皇后挡的那一刀, 生死之际最见人心。   至于其二, 也是因为恒国公及其子从未居功自傲。恒国公镇守边关,除去年关鲜少回京, 裴景琛虽出自簪缨世家, 却自小就明白收敛锋芒的道理。   但是这次他行事确实不同往日, 雷霆手段初显, 难保高宗不会猜忌。   自上次的信送来之后距今已经快一个月了, 没有雍州的消息, 秦姝意就在他身边,却被人下药。   裴景琛恨极, 只想速速了结。   虽则秦姝意及时拦下,留住了周永的一条性命;然而动用私刑这件事也是板上钉钉, 兼之那晚对那群盐商官署的恐吓。   倘若真的有人拿这些事做筏子,于他们而言不利。   回京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口舌仗,思来想去,他自己挨一刀是最有说服力的法子。   御令在身的巡盐使如今既然身上挂了彩,无论是皇帝,还是那群别有用心的人,都说不出什么指摘的话。   青年抬眸,“放心,伤口不深。”   秦姝意蹙眉,看向那道伤口,却实在说不上高兴。   他的顾虑,他能想到的艰辛,她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再艰难,她也不想让裴景琛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他不该这样。   “先去叶伯那里包扎一下吧。”她轻声提议。   裴景琛颇有几分心虚,自是对她百依百顺。   回到马车里,放下车帘,秦姝意却觉得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合上双目,眼前浮现出来的是他滴血的右臂。   她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青年掩在阴影下的一张脸,车厢内略有些灰暗,瞧不清他的神色,但秦姝意却能清晰地勾勒出他的眉眼鼻唇。   车轱辘轧过平缓的地面,一路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隐隐传来热闹的人声,守门的士兵并未掀帘,只是看了一眼随行侍卫递上的玉牌,自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车外的声音愈发热闹,车轮滚过青石砖面。   秦姝意心中了然,这是进内城了,掀帘一看,果如所料,只是走了半旬,却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坐在一边的青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愣愣地出神,像一尊已然石化的神像。   唯恐车夫没记清楚,秦姝意又掀开半边帘子强调了一遍,“先去济世堂,莫要走错了。”   听到车夫肯定的回答后,她才放心地落了帘。   这番动作前前后后,竟丝毫没有影响到入定的青年,他整个人罩在阴影下,目光空茫。   少女蹙眉,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青年神色平静,看上去确实只是有些发怔,可是若是目光下移,就能看见他发白的指尖。   他又听见了那些杂乱的声音,与上次秋棠的哭诉不同,这次的声音很像是秦家父子。   “我父子二人早做好身首异处的准备,只待反贼斩于马下时,阁下能保下贤妃娘娘一命。”   “殿下,我妹妹是全临安最好最好的姑娘。”   一句接一句,字字泣血,语调不大,却声声都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的眼前一片空茫,只有耳边的声音真切,字句全是在恳求。   隐约只见,他竟觉得这人就站在自己对面,对他说出这些话,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在这样和煦的春日惊出了一身冷汗。   衣角忽地被人拽了拽,裴景琛猛地回神,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喉咙一紧。   “裴二,你怎么了?”秦姝意疑惑地问。   青年被攥紧的手指传来尖锐的痛意,他勉强扯出一抹笑,轻声道:“没事。只是近日总觉得耳边有些杂音,想来是没休息好,一会让叶伯开帖安神药就好。”   听他这样说,秦姝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最近事情确实繁杂,扬州收盐虽只半旬,却也是变故丛生,故而也没有追问。   “下次别这样了。”少女的头歪在青年的肩上。   裴景琛将她揽过来,并没有说话。   ——   如今还不过午时,济世堂中亦是一片祥和,只有坐堂的学徒和寥寥几个病人。   后院,一个神采奕奕的长者正在晒着草药,圆形竹篦里的草药种类繁多,进院扑鼻而来一股浓郁的药草香。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的动作一顿。虽没有转身,却似乎已经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你来做什么?”   裴景琛未答,拱手行了一礼,只唤道:“叶伯。”   二人就这么对峙着,却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青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老者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拨弄着竹篦中的药草。   “叶老大夫,我们来治病。”少女清脆的声音突兀响起,不卑不亢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叶伯也不会赶求上门的病人。”   裴景琛却拉住她,眼神示意她勿要再说。   秦姝意看到他略有些愧疚的心虚神色,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觉得怪异。   明明他们二人是亲密无间的长者与小辈,怎么如今看起来却像生了龌龊?   恰在此时,老者也正好将竹篦中的药草全都翻了一遍,闻言余光看了少女一眼。   “老朽行医三十载,自然也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叶伯的眼眸宛如一汪深潭,沉声道:“秦丫头,你血气不足,却肝火旺盛,且先去外堂切脉吧。”   这是要将她支出去了?秦姝意心中更加疑惑。   但叶老大夫说完后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一边的裴景琛也是敛下双眸神色,没有解释。良久才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转眼间,内院中只留了一长一幼两个人。   叶湛打量了裴景琛一会,目光落在他肩头已经将素帕染红的伤口,伸手去竹篦中拿了几株草,沉声道:“进来。”   门被关上,老者端起炉上滚烫的热水,倒入一旁的银盆中,又扯了一块白帕,径直放到水中,拧了一把又一把,面不改色。   裴景琛跪在厅中,不发一言。   老者将洗好的白帕搭在身后的木架上,轻叹道:“世子,你这是何必呢?”   裴景琛垂眸,轻声回答道:“叶伯,这一切都是我自愿,与她无关。”   叶伯直直地望着他,眸中却是一言难尽的神色。   “我同你说过,生魇之人是遇劫,断得越早越好,可你们如今在作甚么?还偏偏成了亲!”   裴景琛任由老者发泄,表情依旧沉静,突然问道:“叶伯,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劫数么?”   他的目光忽而变得空茫,“既然是劫数,自然是遇到了才有化解的方法。若是一味躲避,又去哪里寻找破局之法呢?”   叶老听完他说的话,愣了愣,随即轻声斥道:“你这是歪理!”   他一面捣着罐中的草药,一面反驳道:“生魇之后,你们若就此各分两路,自然是平平安安;可你们偏要逆常理而行,自然是会被反噬。”   “可我不在乎。”裴景琛眸光渐渐聚焦,沉声道:“叶伯,我不怕所谓的劫,也不怕什么天道轮回,更不怕反噬。”  “我只怕,晚一步。”他的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皱眉道:“在生魇中,叶伯,我看见了自己,只晚了一步,我眼睁睁看她嫁给旁人,磋磨一生。”   生魇中的两个人是相连的,既然他见到了,那么秦姝意自然也会看见那些场景。   所以她在扬州同他说起的梦,也是生魇中看见的吗?婚嫁后,那样惨烈的结局。   裴景琛忽而转了个话音,“那样的痛实在是太真实了。所以叶伯,就算生魇中看到的都是假象,我也不敢赌,更不能冷眼旁观。”   叶老大夫微怔,将药汁倒在碗中,沉声开口。   “自你和秦丫头成婚以来,我这把老骨头便整日整夜地后悔。我早看出来你对她有意,一开始便应该将生魇的风险全告诉她,省了你现在这样作践自己。”   “就算您彼时说了,又能如何呢?”青年低声反问。   叶老大夫拿白帕的手一顿,又叹一口气,“是啊,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啊。”   裴景琛解释道:“或许您说了以后,她会躲着我、不再见我。可是叶伯,穆王从不问她意愿,只想着利用尚书府,日后也是水深火热。”   他的话音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还活着,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逼入穷巷呢?”   他依旧跪在地上,合上双眸就能回想起生魇中那样痛彻心扉的情景,每一个片段都在绞着他的心脏,蚕食着他仅存的清醒意志。   叶伯并未喊他起来,而是半蹲在青年身边。待看到包扎在他右肩上的素帕时,心中一动,还是拆了下来,重新换上浸着药汁的白布。   “秦丫头待你倒也算上心。”   此话一出,裴景琛的兴致眼见着高昂了许多,笑吟吟开口。   “叶伯,此生能娶到秦姝意为妻,我只觉得是自己百世修来的福气。每每想起,都觉得如一场幻梦。”   叶伯嗔他一眼,打了最后一个结,语调里颇为嫌弃,“瞧你那个不值钱的样子,哪里像在边关待了十年的少将军?”   话里虽然嫌弃,裴景琛却得意洋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反而厚着脸皮开口。   “只要能娶到她,让我再等一百年也愿意。”   “我这把老骨头,也是看不清你们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福还是祸了。”叶伯给他包扎好,站起身,释然般的松了口气。   “自然是福。”青年笃定地回答。   叶伯听他回答,只是笑了笑,并没答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问道:“你最近的心绞症可曾犯过?”   裴景琛的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目光微微躲闪,暗暗调整着呼吸,含笑将手腕伸了过去。   “没有,叶伯不信的话,可以切脉。”   老者眉头微挑,闻言果然将两指放于他的手腕上。   屏气凝神良久,未觉一样,这才略放下了心,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脉象平稳,倒没什么大问题。”   裴景琛这才松了口气,又听见老者强调道:“尽管如此,却依旧不可掉以轻心。这是十载的痼疾,你日后还是要少动气、切勿多思多虑。”   他听完不自觉有些心虚,但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沉静从容,甚至称得上轻松。   青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发麻的双腿,应声答是。   眼见这次叶伯的脸色缓和许多,裴景琛这才安心,幸而是现在切脉。   若是提早两天,就要露陷。在扬州时他的情绪起伏跌宕,静下心来的时候反倒寥寥无几。   得知秦姝意出事更甚,心头的火愈燃愈旺,恨不得将在场所有人都剐了,以消他心头之恨。   他那时整颗心跳的极快,几乎下一秒就要断气,心悸气闷,绞痛难耐。若不是有保护秦姝意的念头撑着,只怕不一定能走出酒楼。   少动气,切勿多思多虑。   十余年里,这句话始终牢牢地刻在他的心头,这无疑是让他成为一个没有情绪波动的人。可是裴景琛必然做不到了。   如今虽然陛下立了储君,裴家也暂且安稳,可是却有一件事,他必须得为之筹谋。   清余孽,杀穆王。   只这六个字,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又要倾尽多少心血来办成这件事。   前路艰难,他却丝毫不能退,只因身后有秦姝意,有他百年等待才求来一世相守的世子妃。   不过这些事,裴景琛只是埋在心中,并未对着面前的老者诉苦水。若是让叶伯知道,必然又会动气,更会失望伤心。   是以,他只是恍若不经意地提起了另一件事,“叶伯,我近日耳边总是会有回音,您还是给我配副安神静气的药吧。”   叶老大夫却皱紧了眉,“回音?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听到这些?莫不是生魇的后遗症?”   听他又说起生魇,裴景琛连忙打断,“叶伯您就别瞎想了,想来是走了两天水路,晕船吧。您给我配副药,我也能安心些。”   叶老大夫却直直地望着他,“不对,不对!走水路坐船哪会一直耳鸣?你究竟都听到了什么?” 第76章   整个后堂陷入一片寂静, 只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草香,光柱透过纤薄的窗纸,空中是细小的微尘。   叶老大夫脸上的表情凝住, 斥道:“说!”   老人显然是动了气,一双枯如槁木的手径直指向站着的青年, 嘴唇嗫嚅。   眼见瞒不过去, 裴景琛却放下了心,解释道:“叶伯宽心, 不是生魇。”   话已然说出口,他却突然怔住,不知该作何解释。   良久, 他才轻声开口,“我似乎听见了秦姝意梦中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额角的青筋不住抖动,疑惑地望着他, 眸中俱是担忧。   裴景琛答得精炼, “她从前做过的噩梦, 我能听见了。”   “她梦见自己被打入冷宫,自戕而亡, 我听见了漫天火光的噼啪声响;她梦见尚书府被满门抄斩、诬陷为奸佞之臣, 我听见了岳丈和秦兄的嘱托。”   青年抬起眸, 嗓音微冷, “我在感知她的梦。”   抑或是, 他在真切地听着她的痛苦, 却无计可施。   “这,这......”饶是阅尽千帆, 也惊骇于这样的话,叶伯沉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忧虑。   心中闪过如潮水般的疑惑, 但都化为云烟,片刻消失殆尽。   裴景琛却依旧是那样轻松的表情,甚至露出一抹笑,宽慰着面前的老者。   “没事的伯伯,只是有回音,又不会杀了我。”   况且他从不觉得这样的共感会是一件坏事,只可惜没有早点听到这样的声音,秦姝意那些细碎的噩梦,那些难与人道的痛苦。   漫漫长夜中,她孑然一身体会过的痛苦,她刻意忽略甚至弱化的梦,裴景琛愿意重新体会一遍。   青年做了个长揖,并未再解释,转身欲走时却被身后的老者出声拦住。   “去广济寺,见见玄空吧。”   青年满腹疑惑,意欲周旋,故低声道:“尚无性命之忧,还是别......”   叶湛却直直地望着他,眼中带着不可言说的执拗,强调道:“世子,国公府不能后继无人,况且皇后娘娘素来也很牵挂你。”   他长叹一口气,“寺庙山林,是个静心的好去处。”   老者鲜少有这样固执的时候,裴景琛只知叶伯与玄空大师之间似有龌龊,二人向来不和,故而今日听了这话也是分外疑惑。   但他没有多问,不过是跑一趟的功夫,兼之母亲的灵位亦停放在广济寺,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   青年点头应是,关上了房门。   后堂彻底地暗下来,静的落针可闻,叶老大夫伸手遮住自己不停颤动的双眸,指尖还有残留的翠绿色药汁。   他似乎陷入过去痛苦的回忆,嘴唇渐渐发白,“绕来绕去,终究逃不过一个劫字。”   ——   裴景琛怀揣着满腹心事走出内堂,却见秦姝意早等在台阶上,眉目间是化不开的忧虑,看见他走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你怎么样?”少女的目光落在青年右肩上早已包扎好的伤口,松了口气。   裴景琛回过神,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笑道:“你夫君福大命大,怎么可能有事?”   “那就好。”看他还有力气打趣,秦姝意紧悬着的心这才略松了些,但又看到他双手空空,追问道:“不对,裴二,叶伯给你开的安神方子呢?”   青年愣了愣,但反应很快,轻笑一声,抚了抚她的发丝。   “叶伯说让我去广济寺,上一柱香。”   秦姝意蹙眉,忽而有些不妙的想法,“身子不适不该看大夫么?为何叶伯让你去寺庙,这太荒谬了,我去问问。”   裴景琛拉住她的胳膊,无奈道:“你放心,叶伯他老人家让我去上香也是因着其他的缘由。我最近心浮气躁,去拜访玄空大师探讨佛理亦是一件好事。”   “至于安神方子,刚才我已经让叶伯切了脉象,并无不适,也就不用再抓药了。”青年端的沉静从容,如今诹起谎来,亦是脸不红心不跳。   秦姝意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偏又说不上来,临上马车前,她突然开口说了句,“裴二,我与你同去广济寺。”   青年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颤,幸而敛在衣袍之下并不起眼,他点头答道:“也好。”   说完坐在少女身侧,镇定的有些过分。   那股怪异的直觉愈发浓烈,秦姝意原本还以为这人无论如何都会拒绝,却没想到竟这样轻易就答应下来,这不禁让她有些局促,倒显得自己多疑了。   她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开口,“若是你有旁的事,我在府里待着也可以。”   裴景琛眉梢微挑,显然是想透了其中的前后因果,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   “母亲的灵位由广济寺玄空大师亲自供奉。”   他说的淡定,秦姝意却听得有些惊骇。倘若真的是裴夫人的牌位,那也理应放置在裴家宗祠,怎么会由一个僧人供奉?   青年看到她眸中的疑惑,低声道:“夫人,裴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我父亲和姑姑是裴家嫡系,可是祖父早逝,一大家子活活吃垮了大房。”他垂眸补充道:“姑姑还没及笄,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把她嫁给缠绵病榻老知州的准备。”   秦姝意心中一惊,顺着他的话猜测道:“所以,国公大人带着皇后娘娘逃了么?”   这不难猜,虽则其中的弯弯绕世人并不清楚,可却有一点明明白白。那就是恒国公与当今陛下是青年时结下的交情,必然是来到临安后,才与当今陛下产生了交集。   “嗯。”裴景琛并没有再提后来的事,那些事也不必再提,临安口口相传的帝后情意、伯乐与千里马之间的赏识罢了。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仿若这一切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外祖在雍州虽有一份家业,但终归只是行商。母亲嫁给父亲,得了父亲的爱重,却一直被宗祠那群老顽固置喙斥骂。”   他话头一转,“就算入了宗祠,也是平白被人往身上泼脏水,还不如在广济寺清净。我母亲曾救过玄空大师,因而大师也愿意为她供上一盏长明灯。”   至此,秦姝意方把这一切听明白,亦是唏嘘不已,点头道:“既如此,我更该和你一同去,为母亲上一柱香,聊表思念。”   裴景琛看着她,忽而露出一抹笑,将她揽在怀中,“母亲是个豁达温善的女子,见到你,必然欣慰不已。”   少女嗅着鼻端熟悉的冷竹香,也不由得有些晃神,她合上双眸,只说:“裴二,我刚才很担心你。所以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好吗?”   青年脊背一僵,不知她察觉到了什么,语调依旧平淡,缓缓说了句,“好。”   ——   不过转瞬,已入四月天,夜间微凉的气温也高了许多,草木长势更胜,宫中的内侍宫女也都换上了轻薄的宫装。   承乾宫里撤了地龙,高宗看着一早就跪在殿中的青年,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裴景琛昨日回了临安,并没有立时回到宫中复命,而是称病在府中歇了一天,今日一早也没有上朝,反而是来了承乾宫中候着,瞧着倒是有话想要私下报他。   高宗翻开呈上来的一沓盐引,确实都盖着朝廷的红头印章,明确写着颁发的年份,毫无差池错漏。   “这桩差事,裴家二郎办的很不错,也算了结朕心头大事。”高宗看完,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还冲着一旁侍候的徐进良指了指桌上的盐引册子。   不见裴世子答话,徐进良眼观鼻鼻观心,应声恭维道:“世子打小也是在陛下身边长大的,自然绝非池中之物,这是承了陛下的浩荡隆恩。”   他的话说的圆融,也恰到好处地缓和了二人之间有些冷硬的气氛,高宗果然眉开眼笑,一时之间殿内停滞的空气又流动起来。   “裴二郎,起来回话。”高宗笑道。   青年闻言,缓缓站起身,拱手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等本分。”   “你既说请罪,请的什么罪?”徐进良方才说的那些话,无疑是缓和了皇帝的心情。此刻看着殿中的青年,也生出几分父辈的怜惜。   裴景琛面不改色地回答,“臣动了私刑。”  高宗皱眉,“可是对那群顽固不化的盐商?你做了什么?”   “是盐商,却也是逆贼家仆;臣废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一只手。”青年的声音冷冽,一字一句几乎是砸在皇帝的耳边。   殿中的气氛又降至冰点。   诚如裴景琛所料,高宗确实有眼线,也知道他这次的手段狠了些,但却不知道其中这样详细的诸多事宜。   一方砚台被人扔了下来,摔在裴景琛脚边,他身上的月白锦袍也被溅上一片墨汁。   高宗站起身斥道:“裴景琛!你大胆!朕许你带御令、带亲卫,于情于理你都有万千法子能把盐引收回来,缘何滥用私刑?你这样出格,扬州的百姓会怎么想?商贾们又会怎么想?”   登基多年,高宗始终信奉怀柔政策,就算面上一套、心中一套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可是裴景琛的做法却无疑是在扬州拱火。   他想要把盐引收回来的同时,还能得天下百姓一句叫好声,称他是明君,而不是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让人提起皇帝时心惊胆战。   裴景琛早料到会有今天这一怒,是以不躲不闪,只从袖中又掏出一本书册,拱手长揖,举过头顶。   御前太监徐进良屏气凝神,见到殿中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青年又拿了一本书册,心中叹了口气,还是接过了那本书,转交给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高宗一目十行地看完,将那册子摔在桌上,沉声道:“这么说,朕不仅不能责备你,还得给你赔罪了?你无视天家名声,竟算为民除害?”   “臣只是一半为民。”青年答得笃定,“还有一半,是为了陛下。”   他继续道:“陛下有所不知,周永是先朝天水郡赵氏的余孽,更是当年逃出来的家仆。臣思来想去,这样的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是以特意查了扬州的户志。”   “户籍上并没有他的来处,可他却固定在每年五月前往秦州祭祀,至于那祭祀的地点,竟是一片乱葬岗。”裴景琛语调沉了一分,“这都是他店中的帮工亲口所说,决无半分虚假。”   高宗的眉头拧得更紧,事已至此,皆有铁证。   就算当年先帝暮年的事做得再绝,但天水郡赵府依山而建,倘若真的要逃一个人,虽难了些,但也不是不可能,   他沉思片刻,才松了口,“原是如此,那他人呢?”   裴景琛道:“臣已经将他关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这话什么意思?”高宗隐隐露出不悦的神情,“一没把人押入天牢,二没杀掉以绝后患,难道还要留着供他吃喝不成?”。   青年神色一如往常,坦白道:“陛下明鉴。没押入天牢,是臣担心有人会杀他灭口;至于还留着他一条命,则是因为背后的大鱼还没咬钩。”   “怎么?难道还能有人跟他一起......”高宗反驳的话刚说了一半,自己先觉察出怪异。   “正是。”裴景琛看着一脸凝重的高宗,补充道:“一个奴仆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在扬州盘踞多年,甚至视当地的太守如无物,陛下觉得他想做什么?”   高宗背过身,并没答话。   裴景琛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一阵阵的浪潮,宛如炸了一声雷。   当年虽然对赵家斩尽杀绝的是先帝,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大周朝廷的安稳,更是为了新帝铺路,解除心头大患,是以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折不扣的受益方。   当年的灭门惨案中,既然能逃一个家仆,焉知逃不出另一个人?若是逃出的都是奴仆也无甚大事,字都认不全的小厮,就算再想报仇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可若是逃出来的是主子,那就要另当别论。   “你查出来这逃奴背后的人是谁了么?”高宗中气不足,高大的身影此刻看上去也颇有几分颓废。   裴景琛摇头道:“尚未。”   他心中明白,这是在扯谎,是在瞒下自己已知的信息。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只是一个姓氏,不足以扳倒身在后宫、同皇帝相处多年的宁婕妤。   更何况宁婕妤膝下还有一个成年皇子,所以他需要掌握更有利、更尖锐的证据,将赵家当年逃出来的三个人一一揪出来,一击毙命才能永绝后患。   良久,高宗叹道:“那此事就交由你了。”   只有交给裴景琛才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他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倘若赵氏余孽尚存,最有可能被威胁的实际是东宫的太子。   站在殿中的青年看着龙椅前略显疲惫的身影,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只低声道:“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高宗摆了摆手,“朕累了,裴二郎,你退下吧。”   他的话刚说完,徐进良就已经走下台阶,想要送裴世子出殿。   裴景琛的脚步却没动,他只是看着重新坐回龙椅的人。   “陛下,臣还有一问,雍州战况如何?”   高宗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挺拔的青年,粗略一想雍州确实已经一个月没来消息了,守在边关的是他的父亲,倒也难怪他着急。   “徐进良。”高宗唤了一声。   徐进良会意,接过一张薄薄的书信,递给裴景琛。   青年的眉头皱了又松,脸上神情不定,硬是将那几句话看了好几遍,似是不敢相信那信上的内容。   “陛下,这,这是真的吗?”他的嗓音罕见地有些颤。   “北狄王室才送过来的消息,自然是真的。”高宗无奈地笑了一声,“倒可惜你这次收的盐引,无用武之地了。”   “这怎么能算可惜呢?陛下,若是两国真的可以化干戈为玉帛,那对边境的百姓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裴景琛的笑容真切,拿纸的手指尖微颤。   高宗点头,“正是此理。”   “本已做好了举国之力,与北狄人不战不休的准备,这才催着你去收回盐引,折换金银购买粮草送到边境,如今看来,倒是不必。”   裴景琛将书信折起,复又递还给一旁的徐进良,附和道:“只是陛下,这消息您问过边关守将了么?为防有诈,自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高宗赞许地看他一眼,亲自拿起另一封信走到青年身边,笑道:“你再来看看这封是谁写的?”   “是家父。”青年的目光先落在最后的署名处。   迅速读完手上的信,他低声道:“北狄内乱,长子联合三、四两位王子逼宫,北狄王受了惊吓卧病在床,幸而其第六子挺身而出,勤王救驾。”   他的话音顿了顿,又道:“这位六王子的母亲是个汉女,母子在北狄王室地位卑下,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王子力挽狂澜。”   高宗点头,眸中赞许的神色更浓,揶揄道:“你倒是将北狄那边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那你可曾见过这位六王子?”   裴景琛亦是一笑,随即摇了摇头,“了解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若是论见面,却未曾有过。”   似乎想到什么,他又补充道:“北狄以军功定高低,能上战场的也都是受宠的勇士。这位六王子在此前顶着汉人之子的身份,自然是被百般排挤。”   高宗接过他手中的信,含笑道:“这次北狄使团进京,为首的就是六王子百里昀。”   说罢,他又鼓励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外朝使臣不日入京,于两国邦交而言无疑是一桩大事,若是能办好,必保我朝百年无忧。”   “你这位岳父就是礼部尚书,裴二,你近日若是无事,可以协助秦大人将这次迎接外使的差事办好,莫要被北狄人捉住错处。”   裴景琛心中了然,正要跪拜领命时却被眼前的人扶住胳膊,“好了,你如今身上还有伤,先退下吧。”   青年会意,由着一旁的徐进良引路,刚走到殿外,他拱手道:“徐公公还请留步,刚才有劳您劝导陛下,为我遮掩一二。”   徐进良身子已经有些佝偻,闻言只是轻笑,“陛下老了,这心性自然是跟不上年轻人豁达,还望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自然不会。”青年轻声回答。   “世子,如今皇储虽定,可到底是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备,难保哪一天我朝就发生了北狄王室那样的腌臜事。”徐进良的笑眼眯了眯。   裴景琛闻言,深深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到底是跟着当今皇帝从潜邸时   出来的老人,说出来的没有一字一句是废话,弦外之音颇为曲折。   今日之北狄,焉知不是明日之大周?北狄诸位王子逼宫,引发内乱,谁又能肯定大周朝就能阻断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惨状呢?   虽然已立皇储,虽然谋权篡位要背负天下人的骂名,可是那至尊之位终究诱惑力极大,何况中间还掺杂着赵氏余孽。   亲眼所见血海深仇的遗孤,垂垂老矣的今上,初入东宫的皇太子,野心勃勃的藩王。   这场戏最热闹的一幕,只怕还在后面。   他姿态恭敬地行礼道:“徐公公洞若观火,在下真心佩服,自然会将此间事宜告知太子殿下,早做准备。”   徐进良脸上的笑意更深,也回了个礼,“世子言重了,左右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青年脸上依旧挂着笑,不再多说,转身离去,这边徐进良也回了承乾宫殿内。   高宗依旧站在殿中,见人进来,只是随口说了句话,语调平淡,听不出是赞扬还是另有深意。   “朕现在才发现,裴家这个二郎,心思智谋样样拔尖,是可造之材。”   “虽姓裴,可到底也是陛下的外侄;陛下还不清楚世子么?看着洒脱,实则重情重义。”徐进良垂手站在一侧,应和道。   高宗看他一眼,奇道:“这裴二还真是个有本事的,竟能引得你这老滑头赞他。”   徐公公哭笑不得,一面扶着高宗坐上龙椅,一面轻声开口。   “陛下,如世子这般的性情中人,他愈是优秀,于萧家江山就愈是一桩好事。”   话音微顿,他又道:“何况陛下,您如今何必再管这些呢?保重龙体才是当务之急。”   闻言,高宗伸手翻越着桌上写着周永所作所为的那本书册,意味深长道:“是啊。朕终究是老了,有许多事也都该放心地交给这群年轻人去做。” 第77章   四月初八, 宜上香拜佛,忌远行。   山林寂静,隐有几个路人在平坦的山路上行走, 皆是揣着竹篮子,内放提前备好的香和黄纸,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在巍峨的寺庙前停住。   车帘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右手撩开,走下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   被车外的阳光一晒, 他微眯了眼,瞳眸眼底反衬出淡淡的琥珀色,朝着车上的人伸出手。   少女没带幕篱, 脸庞净如白玉,右手放在青年的手掌里,任由他牵着。   二人都是出众的样貌, 如今一路走上去, 金童玉女一般, 格外引人注目,哪怕是两边匆匆赶路的香客, 见状也不免多看两眼。   一级级台阶, 风过山林, 带出瑟瑟之声。   裴景琛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而垂眸一笑, “去年九月, 我见你来寺中上了一炷香。”   去年九月,秦姝意垂眸思索片刻, 蓦然想起那时的事,“是。那时噩梦缠身, 祈求佛祖保佑,驱我心中恶鬼,保秦府上下平平安安。”   青年没说话,只是眸光更加幽深。   这一年,她竟活在这样的煎熬之中吗?甚至来寺庙寻一静心之所,以求片刻宁静。   少女抬头,目光落在前方的寺庙红匾上,释然般的笑道:“我当日许了三桩心愿,如今已然实现了了一半,也该再拜佛祖,谢其保佑。”   裴景琛脚步未停,牵着她走进寺庙。   “最后一半,是因为宿敌未杀吗?”   佛门净地,忌谈杀伐。但青年却并不放在心上,字句清晰,毫无退避之意。   秦姝意敛去眸中失落的神色,答道:“是。”   青年的手掌微热,虎口处还带着常年握刀长出的薄茧,这样的温度与熟悉感像是一根羽毛,挠在她的心上,让人不由得生出一分退缩之意。   前世那样的血仇,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于别人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哪怕是对秦府所有人来说,也是这样,只有她终日沉浸在无边的噩梦之中。   所以她如果不杀了呢?   既然痛苦,那就让她自己来承担这一切。两世的执念,有必要吗?秦姝意忽然生出强烈的质疑。   她的手指彷佛触电一般,往回缩。裴景琛察觉到她的变化,不由分说地将她牵得更紧。   青年的声音宛如清泉,又彷佛是吹过耳侧的微风,听不真切。   “等了结最后一桩心愿,我们再来上柱香。”   不过是简单两句话,秦姝意却听出了他话外的支持之意,不免有些恍惚,下意识道:“若是我想开了,不许这桩愿了呢?”   “那不是想开了,”裴景琛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只是你在为了我们而妥协。”   他松开她的手,替少女将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神色郑重,“哪怕是梦,你也真切地体会到了全部的痛苦,所以秦姝意,顺着自己的心。”   少女微怔,良久道:“好。”   裴景琛亦是点头,可是耳边却又响起一阵阵痛苦的回音。   这次的声音分外熟悉,带着哭腔,语调微哑。   “信女秦姝意在此立誓,如有来世,不入皇家,手刃宿仇,让萧承豫为冤死之人赔罪。”   “如有违背,便叫信女万箭穿心而亡。”   少女的声音由高转低,带着悲戚,她似乎在呕血。   “爹,娘,哥哥,好痛啊,我好痛啊......”   耳边是渐渐消失的哭诉,愈来愈响的火光声,宫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青年的耳膜几乎要炸开,好吵。   他的眼前彷佛出现了那样纷乱的情景,穿着龙袍的萧承豫,混在宫人中形容憔悴的秋棠,跪了一地的内侍,救火的侍卫。   裴景琛闭上双眸,隐隐见到一双含泪的桃花眼。   他入过生魇,所以比谁都清楚,在生魇中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有双重清晰的感受,心绪更是会严重受到梦境变化的影响。   倘如他如今听到的这些全部都是秦姝意经历过的事,那她当日又该是如何的钻心之痛?眼睁睁地看着血亲一个个倒下,自戕而亡......   裴景琛睁开眼,看见的依旧是少女平静的清冷侧脸,心中酸涩却更加浓郁,整颗心彷佛被攥住,他忍住涌上喉头的血腥味,并没说话。   此时的广济寺香客并不多,是以二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后院,正见到一个忙碌身影,身穿粗袍的僧人正拿着铁锨翻铲着花圃。   玄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并不吃惊,依旧翻铲着最后一块土。   待全都做完,他这才将铁锨随手插在脚下的花圃里,拿肩上的汗巾拭去汗珠。   裴景琛和秦姝意静静地站在一边,等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才躬身行礼。   “有劳世子,世子妃久等,请进。”僧人双眸沉静,推开了屋子的竹门。   屋中布置一应简朴,正对的桌上立着一道紫檀木牌位,未署姓名。   玄空只是站在屏风前,并未多言。   裴景琛驾轻就熟地从一旁的木架上抽出两个蒲团,随后燃上三支香,插在灵位前的香炉中。   秦姝意心中了然,自然跟着他的动作,撩起裙角,屈膝跪在蒲团上,毕恭毕敬地叩头。   “不孝子裴景琛携妻秦家姝意,拜见母亲。”青年的声音不高,却分外郑重。   静了片刻,玄空亦是做了个长揖,轻声对着二人道:“世子和世子妃今日到访,夫人泉下有知,也会倍感欣慰。”   裴景琛扶起身侧的少女,只是点了点头。   屋中重新陷入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   秦姝意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玄空身上,却正好撞上他彷佛能看透一切的视线,心中不由得一惊。   少女凭空生出一阵无所适从之感,轻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对着僧人微微福身。   “我还要还愿,就不在这儿打扰夫君和大师探讨佛理了。”   说完也没等裴景琛多问,径直推门离开。   青年望着她略显匆忙的背影,并未出声挽留,接下来的话,她不听也好;若是让她知道了,或许又免不了一阵担心。   屋中只剩下两个人。   玄空端起桌上的茶壶,径自倒了一杯茶,示意裴景琛坐下。他轻抚着腕上的檀珠,沉声道:“世子今日缘何来此?”   青年不假思索地答道:“来解惑。”   “那世子想让贫僧解什么惑呢?”玄空反问。   裴景琛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我想问大师,梦会不会是真的?”   玄空摩挲檀珠的手指一顿,“千人千面,虚虚实实,不可妄言。”   裴景琛垂眸,目光落在茶杯里清澈的茶水上,又问道:“大师,倘若两人身陷命数纠葛,该如何破劫呢?”   僧人叹了口气,并未解答,而是反问道:“世子,你曾对贫僧说,尚书府于你有恩,其中的恩,世子还完了吗?”   “恩已尽。”青年点头,又道:“如今是情。”   他曾多次救下秦姝意,当年的感念早已一笔勾销,可缘何却与她成亲,结为夫妻?根因不过是一句“情”罢了。   玄空眸光空茫,沉声道:“世子,你与世子妃之间,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裴景琛唇角微勾,无奈地笑道:“从十年前就算不清了。”  “非也。”僧人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世子诚心相求许多年,历经艰辛,这才为世子妃求来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虽是孽缘,可也是命中注定。”玄空长舒一口气。   裴景琛听得有些狐疑,下意识问道:“大师何出此言?”   玄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世子如今已经能听到世子妃往日的梦境,想必不久后就能将这些前因后果尽数探查清楚。”   青年缄口不语,而有些话他也不必再问。   如今进屋说了这许多话,他并没有提到能够共感秦姝意梦境的事情。但是玄空有所察觉之后却只提了这一件,想必也是因为不想再说其他的。   “世子,”玄空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似是想说什么,又有些局促,最后还是开口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但不破不立。”   裴景琛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道思绪,却又立时消散,只垂首道:“裴某谨记大师箴言。”   青年转身欲走,推门却见少女站在院中的古柏下,若有所思,而后伸手摘下一片柏叶。   玄空见状,先开口道:“世子且在此处稍等片刻,贫僧有些话要跟世子妃说。”   僧人说罢,大步走了过去。   “世子妃近日可好?”手持佛珠的僧人问道。   这人站在面前,秦姝意敛去心中的一丝慌张,干脆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温声回答。   “谢大师关怀,一切都好。”   玄空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无奈,“世子妃,往后的事情总是不可预测的,若真要论,还是惜取眼前人吧。”   少女侧了侧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轻声道:“谢大师提醒。世子是个很好的人,与我这样的恶鬼同处一室,是造孽。”   “这......”玄空摇头否定,“贫僧知道,当年的种种已然成了世子妃的心魔,您难免受此掣肘。可贫僧要提醒的是,就算要破除执念,也莫要失了本心。”   秦姝意思索片刻,只道:“谢大师提点。”   她就要离开时,身后的僧人又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世子妃,这世间哪有什么天道?只有人才能称得上是那个最大的变数,您能醒过来,实在不易。”   少女脚步一顿,一时之间有些迷惘,最后仍旧草草告别。   僧侣口中的箴言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是要靠人自己去猜的。   可她猜不出来,也不想猜。   ——   夏初的风带着临来的燥意,吹得湖面微波轻荡,丛丛云层将日光团团围起,草长莺飞,敛了半数暑气。   巍峨肃穆的皇宫内亦是张灯结彩,因着北狄使团将到的缘由,布置的更加庄重热闹,宫人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后台的舞女们正忙着换衣服。   帝后同坐主位,左侧是皇室宗亲,右侧是身着官服的大臣,皆是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放松。   自大周开国以来,与北狄之间向来是大小摩擦不断。尤其是北狄那位卧病在床的老首领登基后,为人奸诈狡猾,又极其残忍好战,这几年边关的局势愈发严峻。   却不料,一场宫变,北狄王竟改了主意,听闻北狄的六王子是个颇有手段的人物,一夕之间竟然劝动了老首领,化干戈为玉帛。   秦姝意作为世子妃,自然也受邀参加了这场迎接使臣的宴会。   裴景琛虽只是个挂名的世子,可这次不知为何,竟接了御令,同父亲布置了这场迎接来使的宴会,这几天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他从前游离于官场之外,上次派他去扬州收盐引,也是因为高宗自己无人可用,更是因为他和恒国公之间的父子关系。   作为一个皇帝,高宗在这些国家大事上,一向拎得清楚。   可是这次,竟主动让恒国公世子在礼部挂闲职。裴景琛是裴家唯一的子嗣,裴家又是太子的后盾,有心人自然能看出其中流露的栽培之意。   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秦姝意还是不得不承认,高宗在为太子铺路。   甫想通这一点,她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当了这么些年凉薄无情的君父,如今竟也柔下了心肠。   少女轻啜一口面前的茶,心中长叹一口气,算算时间,只怕这位陛下是撑不了多久了。   刚放下茶杯,隐隐察觉到不远处的一束视线,她抬眸去看,却对上萧承豫隐含期待的目光。   当下人来人往,不好发作,秦姝意只垂下眸子,权当没看见。   片刻,秦姝意又瞥了一眼,正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穆王,又蹲下身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起身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同时看着青年离去的,还有坐在原处的萧承豫,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垂在一边,指尖却攥得发白,出卖了他的不悦。   裴景琛方才忽然站在他面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他的视线,姿态倨傲地警告,“还请王爷自重,管好自己那双眼睛。”   “否则,裴某不介意把事情闹得更僵。”青年比他年纪小些,脸上还带着一抹从善如流的笑容,任落在谁眼里,都是极和谐的一幅场景。   可谁能知道,他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不顾及什么情面,尤其是对自己这位三皇子的敌意更甚。   萧承豫目送着裴景琛离开,撩袍坐在少女身边,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默契地笑了起来。   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可是萧承豫却生不出任何艳羡的心思,只恨不得将他们拆开,无论秦姝意身侧坐的是哪个男人,他都觉得碍眼。   近几日他已经不再做那些噩梦,可是梦中妻子的脸却愈发明显,总在他的脑海中晃来晃去。   至于他那所谓的发妻,自然是如今坐在席上的世子妃。   若说只是一场梦,可是梦中的情景又彷佛是亲身经历,而且也确实是他会做出的事,事情演变得正常到让人不安稳。   裴景琛奉旨前往扬州的前一夜,萧承豫做了最后一场梦。   他已经登基成为万人之上的新帝,却无意中得知秦家父子知道了他和母妃的身世,彼时他也曾想过就此当不知道,将这件事囫囵瞒下去。   可是母妃却给了他最后的选择,要么秦府满门抄斩,留秦姝意一条命。   要么连被贬妻为妾的贤妃娘娘也不必再留,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自懂事起,母妃就将当年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他,多年蛰伏,萧承豫同样养成了一副铁石心肠。   秦家父子的存在就像是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倘若不除,他终究难以安眠。   所以他还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仅用了一天定了整个尚书府的罪行,甚至将来求情的秦姝意关在殿外,打入冷宫。   萧承豫自认不敢赌,人心向来是最浮动不明的东西,彼时已经被尊为太后的母妃所提醒的话,对他来说终究只是一根导火索。   真正给这群人判死罪的人,是他自己的疑心。   梦醒之后,萧承豫出了一身冷汗,还沉浸在梦中复杂的情绪里,一时有些微怔,但并不后悔。   他披衣下床,自顾自倒了一杯水,看着天边高悬的明月,整片夜幕黑沉沉压下来,宛如掩藏着无数秘密的野兽。   “就算是真的,可她为何要怪我?”男子抬眸望向月光,喃喃自语。   时至今日,他依旧在疑惑,就算是真的,可是他自认也给了尚书府荣耀,何况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忍下属掌握着能够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命脉。   秦姝意既然已经被封为贤妃,尽管被贬妻为妾,后宫中却并未立后,她只是没有中宫元后的名分,却有着恩宠事实,又在伤心什么?   他已经说过许多次,自己是有苦衷的,另有隐情,只是不便告诉她。   她为何那般刚烈?竟直接在冷宫里放了一把火,这把他这个新帝的尊严置于何地?   今日来之前,他也劝了自己许久。   想来那不过是一场梦,又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也没必要将心思放在那样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但坐在这儿,见到不远处的少女的那一刻,才发觉原来思绪早已不受自己的控制。   恰在此时,外面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紧跟着进来一列身着异服的外邦人,正是昨日刚到京的北狄使团。   满殿的人循声看过去,为首的男子年纪与裴景琛相仿,身形颀长挺拔,戴着一副银质面具,面具上的图案宛如一道延伸的狼纹。   青年身着一袭赤色盘领窄袖衣,脚踩乌皮靴,乌黑的长发一半结成发辫,垂在耳侧;另一半则披散在脑后,不显累赘,却露出几分异域的风采。   他就这样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走进殿中,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左手停在胸前,缓缓开口。   “北狄百里昀,拜见皇上。”   百里昀的嗓音不同于中原人,却也没有大多数北狄人的粗犷,恰好是在二者之间的中音,温和悦耳,宛如碎玉。   高宗见他不卑不亢,自有一道风骨;虽是王子,可礼节周到,心中的不安也被冲淡一分。   秦姝意坐在一边,打量着坐到对面的男子,眸中不由得带了几分探究。   上一世死得早,也不知最后这北狄究竟是怎么个境况,细细想来,内乱也是有的。   但却正好是在明昭公主和亲之后不久,至于明昭嫁过去的情况,她并没有细心打听。   少女蹙眉细思,她记得有人跟她提过明昭公主和亲之后的事,现在却有些记不清。   那边,百里昀已经开始向坐在主位的高宗敬酒,高宗大喜,席上亦是一片觥筹交错。   两国交战无论是对谁,都算不上好事,劳民伤财,如今能了结,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杯酒,也是一件喜事。   又过了一会,北狄使团中站起来一个端着酒杯的老者,颌下留须,眸光锐利,对着高宗拱手。   “久闻贵朝人才济济,老朽想斗胆求陛下一件事。”   高宗眉头微皱,这时候提起来的能有什么好事?   但北狄人就坐在席上,也不好直接拂了他们的面子,只好笑道:“如今两朝正在交好之际,使臣但说无妨。”   老者闻言,笑道:“我们北狄是沿水草而居的国家,北狄儿郎也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人,从小到大都是饮风沐雨。”   他的话音一顿,目光扫过在座的大臣和皇室中人,复又补充道:“古语曰弓马、弓马,如今在贵朝宫中,按草原规矩来赛马自然是不合宜。”   “所以禀大周皇帝,我朝来使想与贵朝臣属比一比弓箭。”老者含笑说完最后一句话,语调微扬,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皇宫之内,公然动武,简直不成体统。   高宗正要婉拒,却见外面候着的北狄人已然摆好了长弓和箭靶,只等应战。   这下当真是箭在弦上而不得不发。   高宗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转头正对上北狄那位六皇子意味深长的视线,只好讪笑着开口。   “百里王子打算派哪位勇士来挑战我朝臣属呢?”   百里昀露在面具下的薄唇勾起,笑得人畜无害,“托赫。”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个身形高大壮硕的男人就站了起来,胸前腱子肉一颤一颤,两只胳膊上的肌肉虬劲,扬声道:“王子!”   百里昀看他一眼,又朝高宗说道:“皇帝陛下恕罪,我们这次的使团中都是一群粗人,就算在北狄也都是一群在军中打杂的小兵。”   高宗的神色却更加凝重,看着他的眼眸也深了一分。   两国如今是在皇宫里的比试,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派一位与之身份相符的人。   胜了北狄,这才能既不折损两朝和气,又不损伤大周颜面。   可是如今这位北狄六王子先发制人,派出来一个壮汉,显然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练家子,偏说这是一个打杂的小兵,倒为难住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在座的都是文官,唯有裴景琛和在外面守着的顾长靖会武,偏偏身份上又都甩了这个托赫一大截,就算赢了也会被人说一句“胜之不武”。  可若是连与之对战的人都找不出来,那又何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白白让北狄人瞧一场热闹,还会灭了大周的威风。   忽然席上传来青年清冽的笑声。   “既是比试,百里王子又何必找个打杂的小兵?裴某早在雍州时就听过北狄人善骑射,不如由......”   他的话还没说完,殿外却传来少女娇俏的声音,“不如由本宫来比!”   她的话音娇而脆,人已如一阵风,进到殿中,呆在殿中的众人见状更是面面相觑。   少女穿了一身大红色云霞宫装,脚上穿了一双绣白莲花鞋,一头长发挽成精致的灵蛇髻,宛如一株盛放在夏日的芍药花。   她冲着主位上的帝后福身行礼,正要开口时却被裴皇后冷声打断。   “胡闹!这里有你什么事!赶快下去!”   裴皇后素来温婉贤淑,鲜少有在众人面前这样发怒的时候,如今却秀眉紧蹙,恨不得亲自下去将这位小公主带走。   秦姝意却看着站在殿中的少女,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平心而论,明昭此举虽有些突兀,却也不是不可行;至于裴皇后,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这是她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小女儿,想要阻拦自然也无可指摘。   如今正值进退两难之际,高宗自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破局的机会,果然悄悄伸手将一旁生气的裴皇后按住。   而明昭却侧身看向戴着面具的百里昀,扬了扬下巴,姿态高傲,宛如一只要强的小孔雀。   “本宫是大周朝的九公主,萧珞,萧明昭,想要与王子的下属托赫比试。”   似乎是担心百里昀反悔,她又语速飞快、有理有据地补充道:“本宫虽是大周的公主,可是无论再如何显赫,都只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并不算欺负了你的下属。”   少女的话掷地有声,北狄早先提议比试射箭的使臣见横空出来这样一个牙尖嘴利的刁蛮公主,脸上神色也变了变,只看着自家王子。   明昭的话和姿态难免咄咄逼人了些,殿中的文武百官,连带着坐在一边的秦姝意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百里昀眸中却闪过一丝期待的神色,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唇角的笑意愈发真切。   “公主身份尊贵,恐怕托赫会辱没了您,倘若公主不弃,在下愿与公主比试。”   青年站起身,接过长弓,指着殿外的箭靶,笑道:“三局两胜,公主意下如何?”   “萧明昭!”   “好。”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明昭只是看了一眼一旁已经站起来的萧承瑾,眉梢微挑。   “皇兄不必担心,我的箭可是父皇和舅舅两个人一起教的!”   说罢,少女还扭头对着高宗和裴皇后眨了眨眼,接过长弓,站到百里昀身侧,一双杏眼熠熠生辉。   “可不要因为我是个女子,就手下留情啊,百里王子。” 第78章   三声锣响, 两道箭靶立在宫苑之中。   戴着面具的青年笑道:“公主请。”   明昭斜看他一眼,挽弓上前,纤白的右手将弓弦拉紧, 脚步扎稳,宛如满月。   少女微眯着眼, 手指使力, 羽箭破空而去。   箭靶旁站着的侍卫忙敲响了手中的锣,“偏两分中靶心。”   偏两分, 少女拧了拧眉,脸上显然有些不满意,但还是不肯落下风, 拿着长弓走到一边。   “该你了。”   百里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骄不躁,也随手拉开了长弓。   持弓的手骨节分明, 隐隐现出几道青筋, 手背却白皙, 并没有常年奔波的蜡黄。   羽箭彷佛带着钉在箭靶上的力道,守在箭靶旁的侍卫一时间有些发怔, 还是台上的北狄使臣先不耐烦地催促。   “愣着干嘛!报数啊, 莫不是被吓糊涂了?”   侍卫转眼去看, 哆哆嗦嗦地敲锣道:“正中靶心。”   百里昀转头去看明昭, 却见这姑娘也气鼓鼓地盯着自己, 像个被激起斗志的小孔雀, 生动极了。   少女大步上前,恶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 冲那报数的侍卫道:“慌什么?还有两局呢!”   说罢憋着一股气,拉弓放箭,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   侍卫被公主一喝,也不禁打起了精神,不敢露怯,看着箭靶的眼神却更加惊喜。   “公主也是正中靶心!”   明昭这才松了口气,眉眼飞扬,看着身边的百里昀。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这人浅淡的轻笑声,下一秒箭已离弦,在红心之外。   侍卫仔细看了两眼,迫不及待地敲锣道:“百里王子偏两分。”   两人皆是一胜一负,打成了平局。   第三局,定胜负,在场所有人都是翘首以待。等着这最后一场比试的结果。   明昭持弓的手不由自主地沁出几滴汗珠,转头却对上百里昀含着笑意的双眸,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瞳孔显出不明显的翠绿色,宛如上好的猫眼石。   青年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一举一动都带着熟稔,凑到少女身边开口问道:“这局比试如此艰难,公主要认输吗?”   “还没比完,本宫为何要认输?”明昭扬了扬下巴,冷声补充道:“能让本宫求饶的人,恐怕还在娘胎里。”   百里昀翡色的瞳孔微亮,看着她的眼神却不像是看陌生人。   他摸了摸下巴,点头应和道:“也是。”   明昭板着脸从他身边走过,没兴趣听他说话,径直拉开长弓,干脆利落地放箭。   未等侍卫报数,青年侧身眯眸,已然又射出一箭。   两支箭紧挨在一起,宛如相依相伴的两个人。   百里昀的声音很低,喃喃道:“萧明昭,原来你从前是这样的。”   话音随风散去,仿佛不存在。   侍卫见状一愣,耳边还有羽箭破空而来,擦着他身子而过的风声。   他勉强平息了如擂鼓般跳动的心,凝视着两支羽箭,敲锣道:“百里王子偏一分,九公主正中靶心!”   “第三局,公主胜!”   听到最后的宣布,内殿中的臣子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高宗亦是大喜,唯有裴皇后对此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   虽只差一分,但到底是九公主赢了,明昭上场,代表的是整个大周,她胜自然也保住了大周朝的颜面。   裴皇后心中却在担忧,自己的小女儿这次这般出头,不知会不会惹出祸事。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位北狄来的王子,听说他尚未婚配。   殿中,裴景琛的目光落在那几乎咫尺相隔的羽箭,眸光一沉,只对着身边的少女低声道:“百里昀本来能赢了最后一局。”   秦姝意心中一震,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事,垂眸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他,让了明昭?”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怎么可能呢?二人素不相识。   如今两朝虽然交好,却也是一触即发的状况,北狄王子怎么肯放弃这样一个逞威风的大好时机?   裴景琛只低声道:“对。”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在边关守了这许多年,却看得清楚。   明昭虽师承父亲和陛下,却终究吃了女子力小的亏,就算正中靶心,按着百里昀的力道也能轻松劈开她的箭。   可是百里昀分明有着赢的本事,却甘愿输这最后一局,还控制着箭的方向,最终只偏一分。   只有一种可能,他想让明昭不着痕迹地赢,但是立场不同,一个北狄人怎会如此呢?   不远处的明昭身在局中,恍然未觉,只沉浸在自己赢了的喜悦中,看向身侧的男子。   小公主颇为大度地夸赞道:“百里王子,承让了!与你比这一场,是我朝之幸。”   百里昀翡色眼眸微弯,勾唇道:“能同公主比肩而立,亦是在下的幸。”   小公主长到如今及笄的岁数,还没听过这般直白热烈的话,偏身边的人坦坦荡荡,没有丝毫躲闪。   她摸了摸鼻尖,先进了殿中。   百里昀跟在她身后两步远,分寸尺度拿捏的刚刚好,既不会喧宾夺主,又彰显了自己的身份。   如今亲眼看着明昭胜了这位北狄王子,高宗的心也重新放了下来,之前的不悦与慌张都被冲散。   他亲自端起一杯酒,朝着重新坐会席中的青年举杯,“还请百里王子与朕饮下这杯酒,便算两国化干戈为玉帛了。”   百里昀闻言,却并没有急于回敬,而是先抚上了脸上的银面具。   自他进殿以来,整张脸被面具挡的严严实实,虽然看着身形挺拔,却没人知道他的长相如何。   传言北狄人饮风沐雨,吃生肉喝羊血,粗犷残忍,长相亦是粗眉怒目,高鼻厚唇,脸上耷拉着被风吹出的细纹,宛如野兽。   这位北狄六王子也是那样的长相吗?   明昭听着身边宫女们的窃窃私语,也不禁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摘面具的动作。   似乎终于感觉到小公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百里昀这才缓缓解下脑后的面具带子,他将面具放在桌上,抬头正视着对面的明昭。   视线相撞,少女一愣。   在场的文武百官们亦是震惊不已,这哪里有传言中的半分模样?遍观殿中,也只有恒国公世子能胜他三分。   面具下的脸宛如白玉,剑眉入鬓,一双瑞凤眼,眼角圆钝,眼尾却上扬,翡翠般的瞳眸下是一张厚薄合宜的唇。   百里昀含笑看着呆愣的明昭,又朝着座上的帝后拱手,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同样心跳飞快的,还有秦姝意。   这张脸,她见过。   前世裴皇后病重之际,她在凤仪宫侍疾,曾见到皇后娘娘和佩云姑姑对一幅画十分珍重。   那画是和亲队伍在过雍州城时,由城中的一位老画师所绘,辗转送到宫里。   画像中的女子自然是不久后就要彻底离开故土的明昭公主,可是艳若桃李的小公主身后不远处,还站了另一个人。   青年丰神俊朗,目光始终落在小公主身上。   虽不是工笔描画,可是通身风姿气质却让人一眼便能想起来,跟眼前的人对上。   画上站在明昭身后的,是百里昀。   百里昀敏锐地感知到一束探究的视线,遂抬眸一扫,果然对上了秦姝意。   复又定睛一看,他确定那位打量自己的应该就是世子妃,眸中却闪过一丝了然,冲着少女的方向点了点头。   裴景琛就坐在秦姝意身边,自然隐隐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异常,以及两人之间那奇怪的气氛。   “你认识他?”   少女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方答道:“不认识。”   说完她又岔开话题问了一句,“这位北狄王子娶妻了吗?”   “尚未。”裴景琛皱了皱眉,“他的母亲是汉女,这次若不是正逢宫变,恐怕他还要继续被大王子刁难排挤。”   秦姝意了然,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心中的思绪却始终没停。   汉女之子,若是严重点,只怕这母子俩人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是现在居然能翻身夺得老首领的权势,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事。   可让秦姝意更觉得奇怪的是,时间的错乱。   前世的内乱并没有拖到现在,而且北狄的乱分成了两拨,一波人攻入王宫,另一波却带兵前往雍州,这才拦住了裴景琛回临安。   可是这次却变了,宫变的时间延迟,只有北狄大王子等人带兵逼宫,裴景琛提早顺利回京,雍州也保了下来。   秦姝意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席上觥筹交错,歌舞表演与两朝臣属们往来颇有深意的话交杂在一起,愈发显得奇怪。   宴会正到尾声之时,文武百官们先退场,北狄使团也正要回驿站,偌大的宫殿中,聚在一起的人群渐渐往外走。   百里昀却不知何时来到裴景琛身边,行了个中原的拱手礼,含笑开口。   “久闻世子大名,今日才得一见,只是这次没见到令尊,终究算是一桩憾事。”   裴景琛眉梢微挑,“只要两朝交好,百里王子自然随时能与家父喝茶叙旧;若是纷争不断,只怕见到的,就是披甲上阵的恒国公了。”   百里昀被他一噎,并不局促,反而顺着他的话道:“天下太平,亦是我愿。”   站在他面前的裴景琛轻笑一声,不欲多言,这才看明昭的眼神分明有情谊。   可是过了一会又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妻子身上,他是表兄,又是丈夫,自然对这人提不起几分好感。   正在他牵着秦姝意准备离开时,身后的百里昀却道:“在下同世子妃一样,活了很久了。”   裴景琛抢先开口,“百里王子喝酒喝糊涂了吧?我夫人正当芳龄,怎么就活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侧的姑娘就拉住了他的胳膊,目光灼灼,摇了摇头。   “裴二,我想同百里王子说几句话。”   少女的桃花眼中带着执拗的恳切,裴景琛思索一瞬,还是点了头,“好。”   秦姝意站在男子面前,微微福身,一脸凝重,直接开口道:“百里王子,你我未曾见过。”   “世子妃确实未曾见过我,可我却听说过你。”百里昀勾起唇,“只不过在下听到的是,三皇妃。”   静了片刻,秦姝意忽而一笑,“是么?看来公主很信任百里王子。”   远嫁异国他乡,若是百里昀对她好些,自然就是明昭在北狄唯一的依靠。   她心中积攒的委屈与思念,无处倾诉之时,眼前的人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百里昀眸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低声道:“萧明昭太苦了,我想让她开心一些。”  没等秦姝意接话,他又笑道:“明昭从前跟我说过,她虽看不惯三皇兄,却极喜欢那位三皇嫂。”   青年的话音一顿。   “她总是说,若是她的表兄能娶到秦家姊姊,她定要时时刻刻围在表嫂身边。如今姑娘真的成了她的嫂嫂,她一定很高兴。”   秦姝意隐隐觉得他的语调带着苦涩,敛下心中杂乱的思绪,轻声道:“公主是个很好的姑娘。”   “公主她,最后回家了吗?”少女压低了声音,终归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百里昀平静地回答:“公主回来了。”   秦姝意眼眶微热,点头道:“那就好。”   百里昀的目光落在宫殿斜飞的宫檐上,似乎在回忆往昔,那些情景每时每刻都在他眼前徘徊。   “秦姑娘。”   他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秦姝意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又听见这人缓缓开口。   “萧明昭,死在建平二年,四月十二。”   建平是萧承豫登基后改的年号,新帝登基没满一年,她这个贤妃娘娘就死在了冷宫,自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听他说完,秦姝意浑身一震,宛如被人剜心,看着面前的百里昀,发觉他唇瓣苍白如纸。   青年没注意她的神情,自顾自开口。   “我说过会带她回家的,我已经带兵攻到城下,可萧明昭,怎么就不愿意等等我呢?”   百里昀侧了侧身,翡色瞳眸闪着透亮的光,“秦姑娘,或许我们能回来,是因为心存执念。”   秦姝意微怔,心中涌上一股酸涩,僵硬地转过头,“也许吧。王子的执念是阖然长逝的明昭;可我,只是想报仇。”   良久,百里昀又道:“秦姑娘,你死后最伤心的人,是恒国公世子。”   秦姝意喉咙一紧,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堵在嘴里,她只讷讷地点头:“我梦见他为我立了排位。”   过了那么久,就算她是个迟钝的木头,也体会到了裴景琛对自己不同于旁人的感情。   百里昀看着眼前纤瘦的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在正在往这边走来的青年身上。   “秦姑娘,他为你做的远不止如此。你死后,世子千里奔袭,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弑君。”   仿佛一声惊雷落在耳畔,烧得她整个人浑身灼热,几乎窒息。   秦姝意葱白指尖攥得发白,她似乎不敢相信,一遍遍地重复着,“怎么会呢?”   那可是弑君的大罪,就算宁婕妤是赵氏余孽,可裴景琛当时已然成了一个平民百姓,怎么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呢?   诚然他孑然一身,诚然他将天下人的口舌都抛之脑后,可这还是让秦姝意觉得浑身发冷。   他主动授人以柄,任天下人叱骂。   这不应该,这太不应该了,秦姝意微颤。   脚步声越来越近,秦姝意却只听到百里昀对她又说了一句,“倘若大周有难,我依旧会出兵。”   “我不知秦姑娘想做什么,也不知你为何这辈子转而嫁给了裴世子。但既然你现在已经成了萧明昭的嫂嫂,我自然以同礼相待。”   百里昀轻声道:“你们大周会平安无事,而我,也会风风光光地迎娶萧明昭。”   “百里王子!”不远处忽而响起一道声音。   青年站得笔直,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午夜梦回,他痛的辗转难眠。   如今,能再见到她,平生恍惚之感。   明昭已然小步跑了过来,身上的红裙在空中漾出漂亮的弧度,颈间双福锁片闪闪发光,看到秦姝意目光发亮。   “嫂嫂!”少女不由分说地揽住身边人的胳膊,讨好般的蹭了蹭,乖巧极了。   “公主怎么过来了?”秦姝意看着身边宛如夏花的姑娘,脑海中不自觉地想到百里昀刚才说过的话,更加苦涩。   明昭闻言,却有些局促,耳垂点缀着一点微红,少女心事素来挂在脸上。   她低声道:“我是来问百里王子,能不能带我去京郊打猎?”   声音越压越低,连她自己都有些不自然,索性一鼓作气地为自己壮胆。   “嫂嫂你想!如今四月正是不燥不冷的大好时光,京郊草木繁盛,久闻北狄人善骑射,我,我还没比完呢……”   “嫂嫂,好嫂嫂……”少女撒起娇来,语调清脆,仿佛掺了蜜糖。   秦姝意耐不住她磨,正要松口时,走来的青年却一打岔,板着脸开口。   “萧珞,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哪里有一点公主仪态?百里王子是客,你怎能提出这样无理的请求?”   一边的百里昀却摸了摸鼻尖,轻笑道:“无妨,我愿意和公主再比一场,只要公主开心就好。”   明昭闻言往后退了两步,对着裴景琛做了个鬼脸,眨巴着眼道:“表兄这样不近人情,当心嫂嫂过几年不要你!”   裴景琛眉头拧紧,眼里几乎窜出火来,斥道:“萧明昭!你才多大,自己的婚姻大事不放在心上,反来挑唆我与你嫂嫂?”   “我,我的姻缘才不用表兄操心呢!”少女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两颊绯红,转身就走。   隐约间还能听到她和百里昀的低语。   “百里你看,我嫂嫂温柔吧!”  少女啧舌,又叹道:“我表兄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才娶到我嫂嫂。”   百里昀笑道:“这世间哪里有如此幸运的人?公主焉知这不是以命相博才求来的姻缘呢?”   两道红衣身影渐行渐远,话音也渐渐消散在风中,听不真切。   裴景琛是习武之人,二人讨论的声音虽细微,却也都一字一句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在听到百里昀那句“以命相博”时,他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拿命求来的姻缘。   不对不对,裴景琛隐约觉得怪异。   这桩姻缘虽难,却只是难在中间卡着个萧承豫和宁婕妤。平心而论,他作为一个世子,先穆王一步求陛下赐婚,顶多只是一个无耻。   怎么会跟命扯上关系?   既然无关,为何方才百里昀提起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倒好像他真的拿命做过豪赌。   裴景琛的心揪在一起,喉头微热,只觉得耳边轰鸣,一阵阵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   “弑君?你敢弑君!”   “裴景琛你疯了!你敢杀我,你不怕天下人将你五马分尸吗?!”   他又听到自己的声音,明明在笑,却带着痛彻心扉的哀戚,剑尖划过地面,难听得刺耳。   “对,就是要弑君,你又能奈我何?” 第79章   一步步逼近, 一步步坐实自己的罪行。   明明今日是个艳阳天,但裴景琛却觉得脊背冷汗涔涔,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如坠深渊。   在烈日之下,他耳边却不得停息, 一道道声音仿佛催命般的响起。   “裴世子要对陛下动手了!”   “龙体!那可是皇上啊!”   “快拦住他!快杀了这个大逆不道的叛徒!”   有许多人涌上来, 刀尖相接的声音响起,是成均的声音。   “少将军, 三思啊!”   嗓音凄厉,带着恳切的劝阻,彷佛已经预见到了最后的结局。   裴景琛眼前白光一闪, 双眼被刺得生疼,却看清了耳边的那副场景。  血,满殿的血, 倒了一地的尸体。   而勉强站在对面的人, 是众人口中的新帝, 刚登基一年半的萧承豫。   男子身上的龙袍已经散乱,鬓发垂下, 玉冠扔在角落里, 他手里提着把短剑, 一脸防备地看着向自己靠近的人。   “裴景琛, 你敢杀朕!今日你若是伤了朕, 你裴家便永世难逃逆贼之名!”   “逆贼?”青年缓缓向前, 冷笑道:“谁是逆贼?”   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上血痕斑驳的萧承豫。   “若真要论起逆贼, 陛下不是比我更像个逆贼吗?”   裴景琛的音调愈发低沉,丝毫不留情面。   “我姓裴, 我裴家再不堪,也是辅佐过先帝的肱骨之臣。可是天水郡的赵家,当初厉兵秣马想要取周而代之的事实,天下皆知!”   “何况你,萧承豫!”他的话音一顿,冷声呵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萧承豫的眸中此时才闪过一丝真正的慌乱,握剑的手有些发颤,反驳道:“大放厥词!胡搅蛮缠!谁会信你?!”   “人证物证俱在,谁会不信?”青年忽而一笑,猛地提剑上前。   他猛冲而来的力道极大,又含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看上去反而比狼狈不堪的萧承豫要强上许多,周身气势分明是要杀人。   裴景琛自幼习武,虽因身体病弱缓了几年,后来却也都加倍练习以作弥补。   十五岁披甲上阵,威名震煞敌军,是以萧承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连连后退,萧承豫额上冷汗直掉,他沉声道:“你要什么?朕都能给你!”   青年的动作微微放松。   狼狈的皇帝心中暗喜,连忙顺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朕许你做万人之上的丞相!朕,朕也可以赏你丹书铁券,保你裴家重现当日辉煌!”   见青年不说话,他又接着说:“抑或是你中意这天下哪个女子?朕都能为你赐婚!朕赐你黄金万两,宫中奇珍异宝任你挑选。”   静了片刻,裴景琛的眸中却闪过一丝狠厉,将剑随手扔在了一边。   然就在萧承豫松了一口气时,他的右腕却被人猛地一击,手中的剑脱落在地,“铿锵”一声响。   青年目光落在掉落的剑上,一脚踢开,宛如在看一份令人作呕的垃圾。   “金银权势?万人之上?”裴景琛眸光空茫,暗暗笑道:“谁稀罕这些东西?只有你,愚蠢的陛下,才会终生沉溺于这些虚渺之物之中。”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承豫出声责骂。   青年额角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伤,血珠一滴滴地滑落,“啪嗒、啪嗒”的声响,诡异至极。   他把玩着手中的短刀,刀刃在那只美感十足的掌中反衬出一道道的银光,忽而一顿,直直地射进萧承豫的眼中。   下一秒,是刀尖穿过骨肉的声音,寸寸深入,又被人忽然拔出,刀刃的银光被血色代替。   新帝眼中尽是不敢置信的怀疑,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左肩的血洞,“你,你岂敢!”   裴景琛向前一步,语气平淡,彷佛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这一刀,是为所有死在你登基路上的无辜忠臣。”   “你既登基为帝,却亲奸佞、远贤臣。礼部尚书秦诵舟,大理寺卿王昃,刑部侍郎郑丛峭等人皆是忠直之臣,你却将他们尽数斩杀。”   “如此心量狭小、滥杀无辜之人,我为何不敢?”   刀尖转了转,萧承豫的右肩上又被捅出一个血窟窿。   “第二刀,是为因你的愚蠢而丧命的无辜百姓。”   “北狄大军压境时,你自告奋勇揽下了负责雍州军饷和粮草一事,口口声声说完美无缺。可是真正送到边境的却不足十之三四,你可知将士们有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   “你与桓王斗法,却害整个临安城都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可知这样荒唐的做派,会引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这是将万千百姓当成上位的垫脚石!”   “如此心狠手辣、视民如草芥之人,我为何不敢?”   萧承豫被他斥责的话说得一愣,下意识为自己辩解,“朕,那些都是谣言!”   裴景琛静静地看着他为自己开脱,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不耐烦。   似乎是看到眼前的人始终不为所动,萧承豫也不再顾及所谓的天家尊严,反而高声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   “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自古以来,哪个君王是顺顺利利登基的?哪个皇帝敢说自己手里没攥着几条人命?”   他看向立在原地的青年,鬼使神差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执拗地强调。   “朕不过是效仿前人,朕没有错!”   裴景琛眸光晦暗不明,握刀的手指攥得发白,神色愈发冷凝。   “还在为自己找借口,执迷不悟。”   短刀握在青年的手中,刀尖还在滴血。   他缓缓上前,语调平缓,神情却宛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给眼前的人宣判死刑。   “最后一刀,是为被你始乱终弃、葬身火场的秦姑娘。”   刀尖猛扎进眼前人的心口,只余他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眼,直直地瞪着面前的青年,讷讷道:“你!你竟是为着......”   不等萧承豫说完,裴景琛含笑肯定道:“是。”   “我千里奔袭到京,率先攻入皇城,为的,就是亲手取你性命,为她平怨。”   “你是她的夫君啊。”青年轻叹一口气,语气却骤然凌厉,迅速抽出对面人心口那把刀。   短刀上的血溅在他的盔甲上,裴景琛的眼眶微热,亲眼看着萧承豫的呼吸渐弱。   “你就是这样爱她、重她的么?”   萧承豫的喉结动了动,眼睛眨了眨,几滴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青年额角的血慢慢止住,只在脸上凝成一道道的血痕,像是蜘蛛结出的密网,红得刺目,红得心惊。   他轻笑着,随手抹去脸上的血。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   耳边的声音渐渐散去,裴景琛脑海中却只剩下濒死的萧承豫和提刀弑君的自己,活像一个无家可归的疯子,平生只余一身罪名。   眼前的场景走马观花般转换,速度时快时慢。   熟悉的、陌生的人,无论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尽数展现在面前,宛如一场没有截止时间的皮影戏。   “裴二?裴二?你手怎么这么凉?”耳边又开始嗡嗡作响。   但这一次,是熟悉的声音,是他梦寐以求的声音。   裴景琛的整颗心宛如被人拉扯,被劈成两半,在冷与热中交替,他的呼吸渐渐粗重,心跳毫无预兆地加快。   残余的意识缓缓回笼,青年的眼前清明一瞬,看清了面前的少女。   熟悉的面容,如画的眉眼,清浅的呼吸。   隐约间,裴景琛竟发觉自己分不清耳畔那些交杂在一起的声音,一眨眼,面前似乎又转变成了那样血淋淋的场景。   他缓缓伸手,碰了碰少女白皙的脸颊。心绞痛得愈发严重,痛感一阵强过一阵,喉咙里彷佛含了一口铁锈,涌上腥甜的血味。   咫尺之间,青年好似确定了什么,终于长舒一口气,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往外溢。   秦姝意却慌了神,连忙伸出帕子去挡,素白的锦帕很快被染红,少女又伸出手,替他拭去汩汩流出的血。   “怎么会这样?裴二,怎么会突然流这么多血?怎么会突然吐血?!”   少女的眉眼间染上郁色,朝四周的宫人高声催促道:“太医,去找太医!快去!”   裴景琛却摇了摇头,拂下她的手,强撑出一抹笑,“别怕,别慌。”   “裴二,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少女的音调不复往日清脆,夹着担忧,将他扶起,“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青年并未回答,目光落在少女殷红的手掌上,他岔开话题,叹道:“我曾经说过,不会让你脏了手的,如今却食言了。”   秦姝意的下巴抵在他的发上。   裴景琛隐隐感觉到冰凉的液体落在自己的手上,一滴滴彷佛砸进他的心中,将他的手背烫出窟窿。   “裴景琛,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一丝一毫都不瞒着。”少女的身子微颤,彷佛是在哀求,“你别吓我,好不好?”   “你说过,你要帮我报仇的;你说过,要陪我去广济寺还愿的......”少女的话彷佛说不完,一字一顿,“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做过。”   青年含笑听她说着这桩桩件件的事,可是浑身的力气却在渐渐流失,宛如被人抽干精魂的将死之人。   十年前,他患上了这样奇怪的心绞症,遍寻天下名医而无法。   后来日子一长,熬过几次鬼门关,渐渐地也就不再把这样的病当回事。   没想到今日,还是死在了痼疾之上。   自从在扬州时,他耳边每每响起那样奇怪的声音,都心如刀绞;声音愈清楚,他的痛苦便愈浓烈。   让他听清,又要他的命。   环环扣扣,皆是死局。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如今竟完全分不清盘桓在脑海中的往日,与身边的今日。   坐似火烧身啊,真是剥肤之痛。   只不过此刻他尚且庆幸,还好如今承担共感之痛的是自己,而不是秦姝意。   倘若是她,不知又会有多痛苦?   “抱歉,我有心疾,没告诉过你,让你嫁给了一个短命鬼夫君。”   裴景琛的语调听起来轻松极了,全然没有行将就木的悲哀。   秦姝意紧紧地抱着他,分毫都不肯撒手,她低声开口,又彷佛是自言自语。   “裴二,你死了我会改嫁!我去嫁给萧承豫,嫁给杨公子,贩夫走卒、戏子小倌,我随便找个人,自然也有长长久久的下半生。”   青年轻笑一声,听上去虚弱极了,他低声道:“也好,也好。”   只是想到他刚才眼前出现的一幕幕,他又温声叮嘱道:“嫁谁都好,别嫁给萧承豫。”   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彷佛根本没有尽头,裴景琛咽了一口血,嗓音微哑。   “别嫁给他,他对你不好。”   “你过得很苦,我不放心。”   青年说完,自嘲一般,“两辈子,还是让旁人捷足先登。”   他的话音一顿,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人影,前后的所有事彷佛结成了一个圈,终于形成闭环,缓缓揭开最后的面纱。   握着秦姝意的手一紧,他一字一句道:“找朱六身边、那个曾与周永做过邻居的人,让他指认赵家当年逃走的两个小姐,他认得的。”   “找太子共商对策,让成均去,你不要怕。”   随着脑海中一道道场景如走马般闪过,青年想叮嘱的事也愈来愈多。   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每说一个字,都在咽着喉咙中涌上来的血。   裴景琛撑着最后的力气抬手,似乎想要再摸摸她的脸,却终究是在一寸之间重重地垂下去。   “好不甘心啊,夫人......”   不甘心只陪了她如此短暂的时光;不甘心离她而去;是不甘心,亦是,不放心。   最后的话没有说完,那双素来神采奕奕的丹凤眼已然缓缓闭上,鼻下呼吸浅得彷佛感知不到,他的温度渐渐冷下来。   秦姝意却如坠冰窟,整张脸木然,揽着他的手越来越紧,眼底是遍布的红血丝。   “裴景琛,我会怨你一辈子的。”   分明是埋怨的话,少女却语调平缓,波澜不惊,彷佛怀里的人只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你就是个混蛋,无情无义的混蛋,比萧承豫还可恨。”   她的眼眶干涩,已经流不出眼泪,看着满手的血,心中一凛。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给了她温暖,让她体会到了真正的夫妻情意。   可却又凉薄至极,口口声声说着喜欢,转眼却将她一个人狠狠抛下。   明明他们的生活平静美好。   明明她才刚刚得知那些尘封两世的情谊。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为她喊一声怨;为她辗转千里;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   她还没来得及报答他,怎么他就忍心睡着呢?   秦姝意曾觉得自己何其有幸,得天道垂怜,重活一世,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她保住了整个尚书府,保住了兄长的信仰,保住了自己的自由身,保住了在萧承豫面前能够选择的权利,甚至保住了凝姐姐的一生。   此生她无愧于任何人,可是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离开。   秦姝意不禁放空思绪,只觉得往日那些本就令她生疑的小细节,如今也有了答案。   成婚之前,这人接连两次吐血;在扬州时,他时不时地出神;叶老大夫特意将她支出去后,裴景琛突然要说去广济寺上香。   他明明自幼习武,缘何身子骨这般差?秦姝意见过心悸之人,倘若保持着平顺的心绪,至少也能活过三十岁。   可是裴景琛现在才刚及弱冠之年。   叶伯分明是名满临安的医者,裴景琛有痼疾,他却突然建议世子去广济寺;只有一个原因。   秦姝意合上双眸,彷佛已经想到了他们的对话。   得道高僧能解决的事,可不是世俗之间的病痛,而是天、是命,是用药草治不了的心病。   何况那是玄空,是初见就认出她身份的大师。   少女跪着的双腿已然麻木,一双桃花眼中是凌厉的亮,彷佛寒夜里的一把刀,锋芒毕现。   她伸出攥得发白的手指,替青年将散乱的长发撩起,露出一张苍白俊美却毫无生机的脸,彷佛承诺般地执拗开口。   “裴二,既然我能活,那你也能活,你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80章   四月正近尾声, 临安却罕见地下了一场雨,明月被遮掩在乌黑的云层之后,广阔的夜空之中只残留着几颗零散的星子。   国公府往日都会在府门口点上明亮的灯笼, 这几日却将高挂的灯笼摘了下来,狭长的街道, 连打更的更夫都绕过此地。   哪怕发生在深宫里, 可也挡不住悠悠众口。   恒国公世子散席后晕倒的事情早已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国公府如今封闭府门的做派, 更坐实了众人的猜测。   然而国公府内却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纷乱,反而是井然有序,只是大家的兴致依旧算不上高昂, 仍担心着屋子里昏迷许久的世子。   竹清阁内点着满院的灯,照亮这一方天地。   床边,两鬓斑白的老者坐在凳子上, 给床上的人施针。   老者额上流下两滴汗珠, 手上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疑, 看着青年的脸更加不忍。   很快,青年的胳膊上已然扎满了一排银针, 可他却恍若全无直觉, 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老大夫一面切他的脉象, 一面叹了口气。   秦姝意坐在床脚, 始终握着青年的手, 终是忍不住, 开口问道:“叶伯,他怎么样?”   叶湛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停在青年腕上的手指没动,“秦丫头, 距世子昏过去多久了?”   “半旬有余。”少女轻声回答。   “施了半月的针,却丝毫不见好转。”叶老大夫浑浊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酸涩,“不是长久之兆。”   “怎么会呢?”秦姝意似乎不信他的话,连声反问,“不会的,叶伯。”   她近乎哀求地看着面前的老者,颤声道:“叶伯,您是名满临安的神医啊!”   少女转头看着榻上安然阖目的青年,笃定地反问:“他说这是宿疾,既然是宿疾,想必您从前一定诊治过,怎么会没有法子呢?”   见状,叶老大夫亦是心有不忍,手从裴景琛苍白的手腕上挪开,一根根地捏起银针。   “世子没同夫人说过,他这是十年痼疾。”  一把银针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冷光,老者细心地将其重新放回布包,眼前却恍然出现许多年前的情景,同今日并无差别,只是多了个世子妃。   “国公夫人离开的第一年,世子便患上了这样奇怪的心疾,这个病纠缠了他整整十年。”   “老朽的父亲早年间曾收留过国公和皇后娘娘,有旧日之情谊,故而太夫人去世后,皇后娘娘带着这个病仄仄的侄子求到了我这里。”   叶老大夫看了一眼榻上的人,摸了摸青年仍旧有微弱跳动的颈侧,这才稍微放下心。   “家父是先帝时的老太师,老朽却并未承他衣钵,反而背着所有人,偷偷学了医。”   他的话音一顿,语调越来愈轻,“老朽在那年秋天,见到了此生的第一个病人。”   “就是世子。”叶老大夫的声音中依然带上了一丝哽咽,那些昔年的旧日情景如今说起却彷佛是一瞬之前发生的事。   秦姝意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强咬着唇。   “最近一次差点死掉,是世子十四岁时,深夜带兵攻入北狄人的后营。”老者的眼眶微热,低声说道:“也是像现在这样,呼吸弱的几乎听不到。”   少女一听,红肿的双眸却亮了亮,“可他还是醒了,所以他还是有救的,对不对?”   叶老大夫却躲闪着她灼灼的目光,只将布包收在药箱中。   “那次,老朽和国公都做好了世子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世子如今不过二十岁,可走阎王殿的次数,却比任何人都多。”   “可是叶伯,他是裴景琛啊,他可是那个驰骋疆场、意气飞扬的少将军......”秦姝意的话堵在喉头,双肩彷佛千钧之重。   “老朽劝过了!”叶伯苍老的双眸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悲痛,“老朽劝过他,身负恶疾,勿要动气,勿要多思多虑。”   秦姝意一愣,手指攥得发白。   “可是少将军可有一次遵过医嘱么?没有。”叶老大夫眉头拢成一团,长叹一口气。   “以往在雍州军中,就算是再忙,闹翻了天也不过是和北狄人的一场战。可是现在呢?自从回京之后......”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他将药箱挎在肩上,深深地看了昏迷的裴景琛一眼,轻声道:“这些事,都是作孽啊,不说也罢。”   秦姝意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日夜守在这人身边,现在猛一站起来,还觉得整个人的精神有些恍惚。   她道:“我知道的,叶伯,我知道了,可我知道的太晚了。”   叶老大夫没有转身,眼角却一酸,少女微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在广济寺,他曾救我一次;在年夜宴上,他救了我第二次;上元节,满街人潮,我伤了踝骨,他把我送回了家。”   “春猎有人以我为饵引他入彀,他救了我第四次;萧承豫想要设计娶我,以此来拉拢尚书府,他次日亲自求了陛下,这是第五次。”   秦姝意伸手拂去眼角的泪,强装轻松道:“可他为我做的,又哪里只有这五次呢?”   “他曾收敛锋芒,远离京城十年之久,可去年甫一回京,就面临着明枪暗箭的朝堂。”   “皇帝疑心甚重,太子自身难保,桓王、穆王视他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纵有满腹才华,也只能在这样的时局之中当个废物。”   叶伯侧了侧身,并未回答,将药箱往上推了推。   秦姝意上前一步,“为了雍州二十万将士,明知去扬州是去另一个龙潭虎穴,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接了这样的硬茬。”   “他的病不能多思多虑,可是整个天下、整个时局,每个人都在逼着他前行。”   少女的唇在烛光下也显得苍白,她苦笑道:“所有人都在逼他,包括我。”   老者终于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上次见她时还是风姿绰约的世子妃,如今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一圈,眼下还带着明显的青黑。   “秦丫头,世子他是心甘情愿的。”叶伯的声音夹杂着妥协和无奈,“他不是被逼的,这些事都是世子真心想做的。”   “能娶到你,世子不知有多开心,他怎么会觉得是强迫的买卖呢?”老者摇头叹息。   秦姝意的眼睛眨了眨,眼底的红血丝隐隐作痛,仿佛有人拿斧子将她从上往下劈成两半。   “可是,倘若当日得知他会因我出事,我绝不会选择嫁给他。”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宁愿孑然一身。”   裴景琛昏迷了半月,她就在床边守了半月,这半个月来,她甚至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只要闭上眼,脑海里,耳畔就被青年的面庞和声音铺满,这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他嘴角的血止都止不住,却还吊着一口气叮嘱她。   自己尚且生死不明,却还在担心着她日后会不会过得开心,还在担心她的仇没报。   她多希望这人说几句梦话,或者手指动一动,眼睛眨一眨,可裴景琛都没有,他只是睡着,像个疲惫不堪的客人。   他没有睁眼看看周围的一切,包括守在身边的妻子,狠心的人当如恒国公世子。  叶老大夫看秦姝意冷冷站在原地,眉眼之间早已不见往日神采,被阴沉的郁气所替代。   老者推门的手一顿,还是说出了心中的话。   “秦丫头,这都是命数,世子此生,终究是个缘浅福薄的命数。”   门没有关上,叶老大夫背着药箱,沿着长廊大步离开,如行于暗夜的更夫。   秦姝意一步步走到门口,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得她一个激灵,泪痕干涸,仿佛吹来的不是风,而是刀子,一刀刀划过她的脸。   雨还在下,不大却没有要停的趋势。   少女身上单薄的裙角被吹起,她站在风口,伸出右手,果然有雨点落下来。   凉意很快沁在整个手心。   “命数,究竟什么才是命数?”雨点滴滴答答,掩盖了少女自言自语的声音。   活了两世,此刻她却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浓烈的迷茫,天道、命数、生魇、心疾……一个个无比陌生的词汇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秦姝意的眼前又出现一幕幕场景。   前世成婚时的欣喜,最后死在火场里的怨恨;今生重生后的震惊,在扬州中药后和裴景琛的那荒唐一夜……   走马观花,眼前出现的仿佛不是她的一生,而是别人的一生,她就像个身在局外的旁观者。   她的姿势没动,雨丝顺着少女微微抬高的手腕钻进衣袖,冰冷的雨滴激得她一个激灵。   长廊那边快步走来一个人,愈来愈近,正是穿着一身夜行衣的成均。   匆匆赶来的成均见她迎风站在门口,连忙行礼劝道:“外面风雨交加,夫人要当心身子!”   秦姝意只是看他一眼,缩回淋雨的手,将门关上,并未进屋,淡淡开口。   “无碍。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果如夫人所料。”成均点头。   “小人去了东宫,将您的话带给了太子殿下,殿下主动帮忙约见了卢大小姐,见到法慧师太后,问清了当年的事。”   少女轻嗯一声,并未再说话。  赵家当年逃出来的主子,可是两个女子;如今除去宁婕妤,自然也还有另一个活在世间的。   让裴景琛安心休息,她会把这一切都处理好,她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裴二最后,也还在牵挂着她。   这笔仇,她一定要报。   成均说完后却没有退下,脸上还带着犹豫,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十分纠结。   秦姝意目光沉寂,只是静静地等着。   良久,成均似乎定了主意,皱眉开口。   “夫人,小人扬州一行,恐怕也要半月。可是小人若真走了,您和世子身边没有可靠的人,只怕举步维艰。”   秦姝意深深地看他一眼,又透过他看着身后的茫茫夜幕,“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成均咬牙道:“可是桓王和穆王……”   虚空之中,少女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低声反驳。   “成均,我能活着,也能让世子活着,可你若是带不回那个人,日后的路才是真正的艰险。” 第81章   这场雨接连下了两日, 清早屋外还带着蒙蒙的雾气,空气中尽是湿润的潮意,彷佛钻进了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一辆马车从远处的白雾中驶来, 车轮轧过青砖路,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马车在尚书府门口停住, 走下一个戴着幕篱的窈窕女子。   守门的小厮正要拦住, 却见身影熟悉,看清一边的春桃, 忙拱手对那人行礼。   “世子妃安。”   说罢径直推开大门,一面迎秦姝意进府,一面道:“世子妃这几日闭门不出, 送上门的帖子一概婉拒,大人夫人和公子都担心许久了。”   进府后,少女已然将幕篱的面纱掀起, 听了这话却没有立即回答。   裴景琛身为恒国公世子, 如今尚且昏迷不醒, 他又与太子息息相关,晕过去自然不是小事, 是以这些天想要趁机来国公府打探消息的人络绎不绝。   嘴上说着来探病, 时则只是为了探一探其中的虚实, 好早做打算。   这些天她守在裴景琛身边, 他的病情尚且没有好转, 她这个世子妃又哪里有功夫去应付上门的客人?干脆叮嘱了守门的小厮, 不管是谁一概不许放进门。   至于尚书府,如今正值时局动乱, 东宫失了裴世子这一助力,已经如虎剥去利齿, 绝对不能自乱阵脚,被旁人钻了空子。   父亲是正一品官员,此时正如东宫的定海神针,自然不应该去国公府。   秦姝意心中虽忐忑不安,脚步却并不凌乱,只是轻声问道:“兄长去上值了吗?”   “未曾。”小厮摇头,“大公子于今年的文试中夺魁,圣上特地许了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允公子歇息几日再去点卯上值。”   说到这些,连家仆的脸上都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很是自豪。   少女神情平静,并未有意料之外的震惊。   兄长本就胸怀大志,这些年又肯下苦功夫,这样的新臣,高宗自然会委以重任。  这一世,兄长的抱负也终有实现之日,海晏河清、为民请命,他的人生如今才算是真正的刚刚开始,而非曾经被关进天牢、闹世斩首。   “兄长现在在哪儿?”秦姝意看着眼前快进正厅的路,再次出声问着身后跟着的小厮。   小厮没有细想,脱口而出,“如今还没到传早膳的时候,大公子想来应当还在松涛院温书。”   少女脚步一顿,果然转了个方向。   “大小姐,”小厮焦急地喊出声,方觉失言,又忙改口唤道:“世子妃,这些日子的事情一件堆着一件,您不去看看夫人么?”   秦姝意没有转头,只是侧了侧身,轻声道:“别跟母亲提我回来过。”   “春桃。”少女看了身边的侍女一眼。   一边圆脸的侍女春桃闻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脸上亦闪过担忧的神情。   正要再劝,但看到秦姝意沉静的眼神,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出了袖中的一封信。   就在春桃把信交给小厮的那一刻,秦姝意又轻声叮嘱道:“等父亲回府,把这封信交给他们二老,说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小厮接过信,只觉得接过了千钧重担,嘴唇嗫嚅地说:“可是世子妃......”   “好了,不必再说。”少女叹了一口气,语调却无比笃决。   “如今时局不稳,日后不知又会有多少动乱,你们也要约束好自己,以免牵连上无妄之灾。”   她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小厮只是家仆,也不好再劝,只讷讷答是。   秦姝意见他应下了这件事,也不再多言,脚步匆匆,向着松涛院走去。   可就在她要推开书房的门的那一刻,却平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滋味。   心中惴惴,一个个想法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发抖。   “小姐?”春桃也是一脸担忧,忙出声提醒。   秦姝意彷佛回过神,复又看了一眼面前曾经无比熟悉的门,最终还是浑身无力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彷佛泄了一口气,低声道:“走罢。”   就在她正要转身的时候,门却从里面打开。   秦渊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本卷轴,目光深沉地直视着不远处的少女。   “进来说。”   少女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随后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桌上还摊着许多书册,都是大理寺前些日子递给新少卿的公文。   秦渊将手上的书册重新放回书架,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妹妹,率先打破沉寂。   “为何来了又走?”   秦姝意只是垂下眸子,并未作答。   “还要瞒在心里不说么?”秦大公子似乎也动了气,声音中还带着一分焦急,“你可知这些日子,父亲和母亲有多担心你?”   岂止秦尚书和秦夫人,还有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是提心吊胆地数日子。   少女的头垂得更低。   “倘若不是前些日子太子殿下跟父亲转述你无事,只怕今日父亲就要强闯国公府了!”相似的一双桃花眼,男子如今却眉梢带怒。   秦渊上前一步,带着明显的疑惑,反问道:“我只想问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你的夫君如今出了事,为何也要将我们排除在外呢?”   见秦姝意迟迟不说话,他又无奈地自言自语道:“难道连自家的血亲都不值得你相信了吗?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啊。”   “不是的,哥哥。”少女猛然抬头打断,眼中的泪花还在打转,勉强抑制着流泪的冲动。   “正因为血浓于水,所以才不忍让父兄和娘亲为我操心。”她的话一顿,“旁人不知,可哥哥马上要入朝为官,难道也不清楚么?”   秦姝意唇角微勾,露出一道十分勉强的笑容,看着眼前的人。   “陛下日薄西山,太子却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失了左膀右臂,倘若尚书府也因此惶恐不安,那太子殿下怎么办?”   她叹道:“哥哥,人心是浮动的。”   所以越到动荡之时,越要镇定,而不能落得个人人自危的境况,给心思叵测之辈以可乘之机。  尚书府不能出面;东宫不能出面。   高宗的身体一日日地衰败下去,这天下也没有挂念侄子而忽略天子夫君的先例,是以裴皇后也只能留在宫里。   临安城看似平静,时则已经处在另一个龙潭虎穴之中,山雨欲来风满楼。   如今虽然太子已立,可终究吃了根基不稳的亏,朝堂之中多的是墙头草,倘若太子一党势微,势必会引发动荡。   桓王和穆王无论上辈子,还是这一世,都野心勃勃,在暗处窥伺,只等最后一举抹杀太子。   秦姝意这半月里虽闭门不出,可对京城变幻莫测的局势却了然于心,更不敢有丝毫放松。   桓王虽背靠郑太傅,但是太傅如今垂垂老矣,而他自己又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苗子,朝中诸位大臣也不会把赌注压在桓王身上。   可是萧承豫不同,秦姝意太了解他那些阴私果决的手段,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倘若他在此时抛出橄榄枝,难保不会有人上钩。   从前虽断了他的财和兵,可她现在也不敢笃定萧承豫不会卷土重来,毕竟中间还藏着个宁婕妤,当年天水一祸中的将门遗孤。   赵氏满门野心勃勃,自然也不会忽视对两个嫡女的培养,只怕这宁婕妤还有后招,筹谋多年,自然也有破釜沉舟的孤决。   在他们行动之前,秦姝意需得把一切都安排好,唯有如此才能求一份安心。   她和这群人争的从来不是金银权势,而是命,是一个公道。   抢在所有人之前,揭开当年的真相,一举将居心叵测的逆贼击杀,才能保住现在平静的生活。   裴景琛醒来时,也会放心。   他已经为她做了太多,现在也该是靠自己的时候了。   秦姝意抬眸,泪痕已干,目光灼灼,正撞上秦渊丝毫不掩饰其中疼惜的视线。   良久,他却无奈地轻笑一声,仿佛浑身力气被抽干,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我明白了。”   然而下一刻,面容清俊的秦大公子已经弯下脊背,拱手作了个长揖,冲自己的妹妹行了个大礼。   他这番动作很突然,秦姝意心中一惊,忙扶住他的胳膊,“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秦渊的目光不躲不闪,沉声开口。   “大理寺少卿秦渊,任凭世子妃差遣。”   秦姝意心头酸涩,耳边嗡嗡作响,轻声反问:“哥哥,你这是何必?”   秦大公子并未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脊背挺直,又行一礼。   “从今日起,下官与世子妃之间,只有尊卑上下,而无兄妹伦常;世子妃是主,下官是仆;世子妃为尊,下官为卑。”   少女眼眶里的泪涌出,划过她苍白的唇角,顺着下巴没入衣襟。   “哥哥,我只是想,保住你们。”   “世子因为我筹谋布局,逆天而行,引发痼疾至今昏迷不醒。”秦姝意的声音颤的厉害,“我不能把你们也引到这条路上。”   “哥哥,我不能。”她的眼前彷佛又出现梦中的情景,骨缝里都在叫嚣着痛苦,寸寸开裂,终成这世间一道碎片。   眸光眨了眨,她又想到了躺在榻上,至今生死未卜的裴景琛,双肩上宛如背着一座大山。   秦渊见她落泪,心中亦是悲痛万分。   像小时候那样,像所有的兄长安抚妹妹那样,秦大公子伸手抚了抚妹妹颤抖的脊背。   “不是我们,”秦渊否定,又笃定地补充道:“只有我。”   “礼部尚书府不会知道你想做什么,也不会知道你做了什么,自始至终,只有大理寺少卿参与。”   说完,他的嘴角先弯起,勾了一抹笑,彷佛了结心头大事,长舒一口气。   秦姝意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心却猛地狂跳。   明明前世今生是完全不同的人,明明哥哥这辈子已经如愿入了仕途,却还是无法逃脱既定的轨道吗?为了她,难道前世的结局还要再重复吗?   “不行,”少女果断拒绝,“我绝不答应。”   哪怕今日之前她确实动过想要求兄长帮扶一二的念头,可是现在也早已消逝殆尽。   秦大公子似乎料到了她的回答,耐心解释,却也带着一丝执拗的强调。   “难道世子妃不答应,下官就全无办法了么?秦家子女,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刚烈性子,世子妃固守己见,可下官也不会让步。”   秦渊后退一步,直直地望着她,此刻不像是血浓于水的兄长,而真的像是一个谈判时据理力争的朝廷官员,丝毫不妥协。   “世子妃,下官这个大理寺少卿,能做的只会比你想象的更多。”   秦姝意只是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不回答。   秦大公子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强硬道:“世子妃今日能拦我,明日能拦我,可天长日久,人心涣散,焉知世子妃能拦到何时?”   “我只有一个哥哥。”少女兀自打断。   书房中静了下来,一丝声响也无。   良久,秦大公子彷佛一瞬间回神,虚空长叹一口气,他的嗓音依旧沉稳平静,但垂在身侧的手掌却渐渐放松,衣角微颤。   “可我也只有一个妹妹。”秦渊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彷佛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无足轻重的话。   秦姝意转过身,径直望向站在书架前的男子。   兄长的身后是一排排的书架,架子上面放置的是古今的孤本书册,笔墨纸砚也被他妥帖地收在一边。   墙上左侧挂了一幅字“抱朴守正”,正中央是一副景色辽阔的山水图,图上是夫子讲学、小儿嬉戏、花鹿饮水。   秦渊站在自己守了一生的信仰面前,脊背笔直,宛如图上的青松,望着他的妹妹。   秦姝意的眼眶微热,眼前的情景与前世破碎却鲜活的记忆混在一起,生出恍惚之感。   兄长明白她的顾虑,也懂她的担忧,却始终放不下她。   哪怕作为当朝新晋状元郎,他的前程不可估量;哪怕正如秦姝意所说,尚书府只有始终在局外,才能守住一隅安宁。   秦大公子也没有按照既定的路走,反而执拗地选择了站在唯一的妹妹身边,不是以兄长的身份,而是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给她最大的助力。   “哥哥,我怕,我真的害怕。”秦姝意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害怕穆王赶尽杀绝,我害怕哥哥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押入大牢。”   被酷刑折磨,在闹市斩首。   秦渊眉头拧得愈来愈紧,看着面前的少女,恍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妹妹换牙时却偷吃糖,夜半疼醒又不敢告诉母亲原委。   他心有不忍,终究是把错揽到了自己身上,撒谎说糖是自己带给妹妹的,为此挨了一顿打。   小丫头心思浅,见他挨打忙扑到他身上,将事情始末抖了个干净,末了还偷偷跑来看他背上的伤痕,哭的不能自已。   那时的小丫头哭的比现在还要难过,口口声声都是担心他这个哥哥被打死,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若是哥哥真的再也下不了床,她就当哥哥一辈子的拐杖。   那些事如今想起依旧历历在目,当初那个闹着要吃糖的小丫头也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世子妃。   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如何沧海桑田,他与妹妹始终是血缘至亲。   秦渊缓步上前,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我不会有事的,你哥哥可是今朝   在金銮殿上被陛下交口称赞的状元,岂是那等无能之人?”   “可是......”秦姝意还是有些惴惴。   秦渊伸手止住,露出一抹真切的笑,语调轻松,“倘若我真的被人陷害入狱,还指望着世子妃为下官证明清白。”   秦姝意愣了片刻,又听哥哥补充道:“所以,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妹妹。”   良久,少女彷佛也释然了,只轻轻点头。   “大理寺,掌一半刑狱;若想扳倒桓王,只需随便挑出几桩陈年旧案,朝臣自然无可指摘,就算是郑太傅,也难保手上清白。”   秦渊话音一顿,看着她,皱眉说着接下来的话。   “但你今日既然避开耳目亲自过来,想必也不是为了桓王那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秦姝意的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最终还是肯定地回答道:“我真正想拉下来的,是穆王。”   “穆王?”秦渊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并没有多问。眼下这个时节,无论是那个藩王,只要是皇室宗亲,难保不会对龙椅眼红。   他坦率地说:“穆王为人谨慎,若想以他开路,难。”   “正是因为难,所以才要去做。”秦姝意抬眸,语调铿锵,“不仅要拿他开路,还要快,一天也不能耽误。”   触到秦渊疑惑的视线,少女又解释道:“哥哥,兵贵神速。如今世子昏迷不醒,若是在这个时候被穆王钻了空子,我只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所以现在耽误的每一天,都是在拿裴景琛的命来赌。   这天下太平,太子坐稳江山,裴景琛作为与他情谊深厚、同宗同源的表弟,才能有一线生机。   就算没有醒过来,他也还是清清白白的恒国公世子。   可若是真的成全了萧承豫,裴景琛与他早已撕破井水不犯河水的假面,其中桩桩件件的仇怨,以萧承豫的性情,绝不会就此揭过。   等到那时,一切都是未知数。   秦姝意敢拿自己赌,却不敢也不舍得用裴景琛赌。   “世子妃需要下官做什么?”秦渊眸中的疑惑渐渐消散,露出坚定的神色,“就算穆王藏得再好,倘若他真的有不轨之心,自然能抓到把柄。”   秦姝意却摇了摇头,“哥哥不必费心,我们可以先从另一个人下手。”   “谁?”秦渊反问。   “御史府,赵姨娘。”秦姝意语气平静。   对面的秦渊却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问道:“竟是御史府的人?若是没有缘由,怎么下逮捕令?”   “赵姨娘是个体面的妾室,所以我们自然不能师出无名就去抓人,更不能严刑拷打,白白落得恶名。”少女伸手将衣袖上的褶皱抚平。   “你既说要从她入手,可临了又不抓人,这是要做什么?”秦大公子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越来越迷惑,被带到了一个圈中。   秦姝意唇角微勾,笑意却只浮于表面,不达眼底,“别急,我先带哥哥去见两个人,哥哥自然能猜到我下一步怎么走。”   秦渊皱眉,下意识问道:“去哪?”   少女缓缓开口,却说出了一个他没想到的地方,“广济寺。哥哥作为将要赴职的大理寺少卿,就把这当成第一桩案子吧。” 第82章   秦渊撑着一把伞, 看着眼前隐隐约约露在雨中的山寺,心头的疑惑更重。   戴着幕篱的少女从善如流,走在前面, 绣着海棠花纹的裙角在水洼中迤逦出漂亮的弧度,脚步轻却匆忙。   他急忙跟上, 却见这姑娘拐进了侧边的佛堂。   外面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佛堂内却别有一番世界,燃着袅袅的沉香, 正中央供着一尊面目和善的观音菩萨像。   一个穿着银色长袍的女子双腿盘起,坐在蒲团上,一下下地敲着面前的木鱼, 彷佛对突然闯进来的两个人视而不见。   片刻之后,木鱼声停。   “二位施主来此,有何贵干?”是一道平静的声音, 女子抬眸, 露出的脸却让秦渊瞬间反应过来。   秦姝意双手合十, 恭敬道:“查案。”   女子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又敲起了木鱼, “佛门净地, 贫尼这里没有犯人。”   “法慧师太早已遁入空门多年, 不问世事, 自然不是罪犯。”少女的眸光微沉, 又道:“所以我来, 是想问师太求份证词。”   敲着木鱼的犍槌一顿,被称作法慧师太的女子沉声道:“有人已经来过一次了。”   秦渊站在一边, 听得更加疑惑,却听到秦姝意不慌不忙地接下她的话茬。   “我知道, 是东宫的人,还有凝姐姐。”   “这是新任大理寺少卿,”秦姝意指向一侧的兄长,“师太接下来的话,都会走明路,记在公文上以作证据。”   她何尝不知道,太子已经带着成均等人来过这里,并问清了当时赵姨娘赴京的时间。   但那毕竟只是私下问答,秦姝意现在要的是一份口供。   “姑娘的话,贫尼不明白。”法慧摇头。   秦姝意却向前一步,直直地望着她,“卢伯母明白,只是不想与我详细说起这些陈年旧事。”   少女沉静的眸子宛如一汪湖水,毫无波澜。   “这些年卢伯母难道心中就没有生过疑惑么?为何一个扬州的歌姬通晓琴棋书画,甚至兵法史书亦能侃侃而谈,同卢伯父如胶似漆。”   她微微俯身,视线却落在那个木鱼上。   “卢伯母出身徐州高门,亦是大家闺秀,世家培养女儿和青楼里豢养歌姬的方式,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法慧师太将手中握着的犍槌放在一旁的蒲团上,话里却是婉拒之意,“那都是红尘俗世里的琐事,贫尼如今已然剃发,不欲多言是非。”   “若只是一家之言,自然是小事,我也不必专门跑来同师太说这些话。”秦姝意距法慧师太只有两步远,声音平静。   法慧果然抬起头看着她。  少女定定地对上她的目光,“若她是反贼余孽呢?若此人今日不除,必有后患呢?”   “倘若天下纷争不断,政局不稳,百姓流离失所,师太还能安坐于此、供奉佛祖么?”   “事关万千百姓,伯母,您还觉得这些都是红尘琐事么?”秦姝意目光灼灼,语调愈来愈高。   良久,法慧站起身,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贫尼不知,其中有这般缘由。”鬓发微白的女子抬眸,目光沉静,终究是让了一步,“姑娘想知道什么,贫尼必知无不言。”   见她答应,秦姝意神情怔松,松了一口气,对一边的秦渊使了个眼色。   秦渊轻车熟路地拿出笔纸,摊在佛堂的桌子上,作势要写。   少女躬身,对着佛堂正中央的观音像拜了拜,这才重新看向已经坐下来的法慧师太。   “第一问,赵姨娘的姓名来处和进府的时间。”   法慧师太轻声答道:“只知姓赵,小字霜娘,扬州的歌姬,进府约有二十年了。”   “第二问,伯母可知道她的亲属现在何处?”   法慧师太摇头,“她当初进府时,只说世上还活着个姐姐,却早已失散;老家也是被恶人屠了个干净,孑然一身。”   秦姝意垂眸,“我的问题问完了。”   法慧师太见她不再说话,愣了愣,似乎都没想到她特地来此,竟只是为了问这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秦渊也是如此,疑惑地追问道:“就这些么?没了?”   少女点头,站起身看向年纪渐长的女子,对她微微福身行礼道:“天长日久,师太保重身体。”   法慧眼中的不解倏然消散,亦合十道:“施主亦要保重。”   秦姝意敛下郁郁的神情,重新戴上幕篱,转身走进雨幕之中。   秦渊见状,来不及多问,收起纸笔,同卢夫人匆匆告别后,连忙追了上去。   少女听到身后渐渐跟上的脚步声,突然放缓了速度,主动开口道:“哥哥可知道先帝剿灭天水郡赵氏满门一事?”   秦渊没细想,下意识回答,“自然知道。”   他将手中的伞往少女的方向挪了挪。   “这件事当初闹得轰轰烈烈,那样的阵仗怎么可能瞒得住?再说朝廷本就占理,更是心有余悸,自然会将这件事宣之于众。”   “是啊,大家都知道。”秦姝意叹了口气,“赵家谋反之心路人皆知,可偏偏她们自己已入穷巷,却依旧不肯回头。”   “她们?”秦大公子略一思索,立马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难道赵家有人逃出来了?”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幕篱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她含着忧愁的双眸。   “逃出来了,还不止一个。”   “赵家,逆贼......”秦渊喃喃自语,又想到方才妹妹和法慧师太暗藏机锋的对话,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人影。   “是赵姨娘。”他语调笃定,却也有些不敢置信。   幕篱的素白面纱重新垂下,秦姝意只是淡淡地应和道:“是她。”   “她们,还有一个人......”秦大公子眉头紧皱,似乎在思索着谁会是另一个人。   少女清淡的嗓音响起,“就在宫中,还生了皇子。任谁也想不起看起来这样柔弱的女子,竟会是当年的逆贼余孽。”   秦渊心中的震惊一波更胜于一波,原本想说的千言万语如今都被堵在喉咙口,只定定地看着自己身侧这样玲珑娇小的妹妹。   “所以哥哥,”秦姝意目视前方,并未转头,语调听起来亦十分轻松,“我需要证据。”   秦渊此刻的疑惑,日后就会是天下人的反应。   没有人会相信,两个从扬州卖唱的歌姬竟会是逃过灭门一劫的人,他们只会觉得这样的说法实在是骇人,实在是耸人听闻。   何况,宁婕妤现在已然是皇妃,还诞下了皇子,身份早已不同往日。   倘若这件事就这样突然被掀开,无论高宗是去母留子,还是将其关在皇陵终身不得出,所有仗义执言的大臣都无疑会同萧承豫结下仇怨。   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在最后的博弈中,太子顺利登基自然是好;可若最后新帝是这位穆王,朝中的大臣也难免一个都逃不掉。   所以她需要证据,迫切地需要极具压倒性、板上钉钉的证据,只有将宁婕妤和赵姨娘两人是赵氏余孽的身份定下来,局势才能平稳。   逆党之子,更不能肖想皇位。   “可只凭法慧师太的几句证词,实在是单薄,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信服力。”秦渊目露忧虑,还是说出了心底的疑惑。   秦姝意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雨滴顺着幕篱的边缘掉落在地,瞬间消失无踪。   “是啊,所以我要带哥哥见第二个人。”   “再审一审他,少卿自然明白何为主、何为辅,物证以外,我还要人证。”   秦渊却听得更加疑惑,只知道眼前的妹妹似乎比往日更为果决,也更加不择手段。   自从世子生死不明,她的处事之风全然不似平常那样藏拙,反而一招招都出乎他的意料。   但他同样能理解妹妹的做法,倘若真的如她所说,赵氏姐妹真的是当初平叛时逃出来的漏网之鱼,这样放任下去,不知会闯出多少祸事。   争权夺利、硝烟四起,天下将永无宁日。   正在二人默契地保持沉默,走向后院时,一道身影却早已停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秦姝意见到那人,脚步一顿,将腰间玉牌解下递给身边的秦渊,“西厢房,第五间。”   秦渊隐隐感觉出妹妹与站定的僧人熟识,自知不能耽误,接过玉牌叮嘱道:“那人是何身份?”   “家仆,”少女话音一顿,又补充道:“是个口无遮拦、大放厥词的忠仆。”   秦大公子了然,想来是个硬茬。   两人一前一后分了方向,秦姝意走到廊下,对面前的人微微福身,“大师。”   对面的正是玄空,一身陈旧的黄色僧袍,手腕上依旧挂着那串摩挲发亮的紫檀佛珠。   他合十还礼道:“秦施主。”   “大师缘何冒雨等在此处?”秦姝意抖了抖袖口沾上的水珠,出声问道。   “在等施主。”玄空敛眸。   秦姝意没着急回答,只是看着站在面前的僧人,心中却闪过至今昏迷不醒的身影。   “施主心中有嗔、有痴、有怨,亦有杀孽。”僧人的袍角被风吹起,语调淡淡。   少女却冷笑一声,面色沉静从容,肯定了他的话,“诚如大师所说,贪嗔痴,七苦六难,信女心绪难平。”   玄空只是抬眸看她一眼,并未作答。   “世子当日来过广济寺,又曾与大师闭门深谈,大师难道不清楚他的情况么?”秦姝意反问。   面前的僧人却似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不肯说,少女心头的火更旺。   “你能看清我的来处,对我百般规劝,让我放下往日的仇恨,却吝于提醒恩人之子。”   “天命之数,贫僧不可妄言。”玄空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秦姝意嘴角的笑却渐渐垂下去,脊背僵直,只觉得今日的风格外冰冷。   “我这几日,忽而想到一件事,今日既然碰到了大师,想求您指点迷津。”   玄空抚着佛珠,“施主请说。”   秦姝意掀起幕篱,面庞苍白,嘴唇却是血色的艳红,眸中带着疲惫之色。   “我能活,世子是不是也能活?”   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会为裴景琛求下一世。   摩挲着佛珠的手一顿,玄空摇头,“世子他,与施主不同。”   “都是沧海一粟,生而为人,又有何不同?”秦姝意的声音微颤,嘴唇嗫嚅。   玄空叹了口气,眸中罕见地闪过一丝不忍,还是照实答道:“世子的身体支撑不起。”   秦姝意眉尖微蹙,宛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随风飘走,目露哀戚。  “那我又凭什么能活下来?”   雨滴顺檐而落,另有一些被风裹挟着吹成雨丝,向四面八方飘来。   “因为施主的命,是世子换的。”   虚空中,夹杂着风雨声,玄空的话音刚落,秦姝意仿佛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世子是难得的赤诚之人,以半生功德,在佛前日夜祈祷,求了施主重活一次。”   秦姝意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心脏阵痛,寒风裹挟着雨丝钻进她的骨缝。   “不止,代价不止这些。”少女捂住自己的心口,语调笃定,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僧人。   倘若真的那么简单,这样的法子早已泛滥,天下的人也不会再视生死为头等大事。   “阿弥陀佛。”玄空对着雨幕合十。   “以五年寿命交换,可保心愿达成。”   秦姝意脊背上冷汗涔涔,血色的唇在发颤,反问道:“只是五年,是么?”   僧人垂眸,紫檀佛珠咯吱作响,“是五年之内赴死,世子他,活不过二十五岁。”   “死期不定,死因不定,惶惶不可终日,昼夜辗转难眠,这才是真正的代价。”   秦姝意恍然觉得眼前发白,脑中紧绷的弦猛地断裂,嗡嗡作响。   原来他最后,是活在随时的死亡之中。 第83章   秦姝意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后院的, 只觉得勉力支撑的精神在一点点抽离,眼前的世界变得虚渺而扭曲。   耳边不断响起玄空最后劝告的话。   “施主本就是强行转生,世子的身体更是强弩之末, 如今只能端看造化。”   “倘若世子求生意志够强,或许能醒过来也未可知。”   “但, 施主还是节哀吧。”   “今日之果, 全为往日之因啊。”僧人轻叹。   雨势渐小,少女的脚步却愈发沉重。   她猛然想起戏文中的话, “天若有情,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如今看来,天道却无情。   这样想着, 人已经到了门口,两个腰佩银剑的侍卫还没等她摘下幕篱,已经认出来人的身份。   正要开门时, 秦姝意却先问道:“里面的人寻过死么?”   两人对视一眼, 低声答道:“回夫人, 前些日子闹过两回绝食,我们兄弟硬灌了粥饭, 这些日子安生了不少。”   秦姝意点头, 推开了门。   倘若真一心求死, 以屋中人在扬州那些腌臜的法子, 多的是;如今还吊着一口气, 无非是想要借此引来她和世子。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终究是打空了。   两个守门的侍卫都是从小养在军中的嫡系士兵, 见国公府情势不好,自然会压下这边的事, 不给自己这个世子妃添麻烦。   不过他们能压得住自然是好事,也能磨一磨囚犯的锐气。   秦渊正坐在审讯的红木桌边, 可是面前的纸却一字未写,见妹妹进来,忙站起身,将她细细打量了一圈。   “普天之下,唯有两者的话不能尽信:一为寺中僧人,二为街巷半仙。”秦渊明显看出秦姝意的情绪失落,眼角眉梢俱是疲色。   少女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接话。   “世子妃,未到最后一刻时,你要宽心。”秦大公子眉头微皱,但语调却十分笃定。   秦姝意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惘然。   诚然玄空安慰过她,倘若世子的求生意志足够强烈,也有醒过来的可能;但是他也说了另一句,那就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些日子秦姝意在府中守在裴景琛身边,日日等着叶老大夫来施针,也听到了许多往日的事情,她渐渐看到这位夫君的另一面。   十岁时,他便知道自己得了心疾。   所有人都劝他安心当个寻欢作乐的公子哥,横竖他还有这样显赫的家世,无论如何都能在京城有一席之地。   但裴景琛却偏不按着最平顺的路走。   他咬牙执剑,与数次将他折磨昏的病痛对峙,练武练出一身青青紫紫的伤痕,就回房温书。   等痛感减轻,少年拿起剑又是一场不要命的折磨。   恒国公虽把他接到了雍州,却从不许他领军打仗,一个重要思量就是他身上并不稳定的病情。   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正是五年前北狄人将大周俘虏尽数斩杀时,不仅杀了俘虏,还将彼时的尸体绑在战马后,还骑马在两军交峙的河对岸挑衅。   在众位将领连夜思索对策时,他们的少将军却径自带了五百轻骑,夜半急行军,绕过托木河,烧了北狄人的粮草营,斩杀敌军三千人。   他亲自为大周死去的将士报了仇,打赢了这几乎毫无胜利可能的一仗,回营后,恒国公却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怒。   裴少将私自带兵出营,被罚三十军杖,可他还没来得及领罚,就毫无预兆地吐血昏了过去。   他睡了很久,久到军中的所有人都不再抱有他会醒过来的希望,就连恒国公和一直为他调理身体的叶老大夫,都宛如槁木。   但他还是醒了,在秋风吹过西北大地的第一天,火烧云如血一般,浸染了整片辽阔的天空。   那个全军上下真心实意尊称一句“少将军”的青年彷佛只是睡了一大觉,走出军帐时伸了个懒腰,眉眼飞扬。   从此赛马射箭、领军上阵,裴景琛全然不见往日病弱,经此一劫,他甚至能比平常做得更好。   这是那位桀骜不驯的裴世子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可他照样为自己多挣了五年的时间。   所以秦姝意的希望没有完全破灭,她心中的烛火未熄,或许裴景琛这次也只是累了,所以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等他醒了,还会是当初那个意气飞扬的人。   但是偏偏玄空同她说了命数交换之事,她下意识地恐惧。   强弩之末、早已破败的身体,上一世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流逝,却不知自己究竟会死在哪一天的人,究竟能不能醒过来?   秦姝意第一次这样恨自己,她痛恨自己是具残魂,无法为裴景琛换命。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拂开兄长的手,看向不远处被用麻绳绑缚住双手双脚的囚犯,眸光愈发阴沉。   她的夫君,她的心上人,为了她随口说出的宿仇,现在还躺在榻上,日日施针。   前世的仇,今生的恨,她要一笔笔地讨回来。   少女的心中宛如结了三尺寒冰,“赵老板,还是不肯同我说说当年的事么?”   被点名的赵永只觉得这位世子妃看上去比上次的戾气更重,目光阴冷,彷佛藏了一把刀,灼灼发亮,片刻就能将他穿喉而过。   “你们这些日子还留着我的命,无非就是吊着我,想要拿我要挟攀附宫中的宁娘娘。”   赵永狠狠啐了一口,斥道:“做梦!”   秦姝意挑眉看着他,却并没说话。   男子显然见不得她这样从容的模样,心中一急,高声道:“我告诉你,别拿这一套来吓唬我!”   “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什么宁娘娘,当初在扬州下药害你和裴世子,也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别想用我来诬陷无辜的人。”   “不认识,一个人的主意。”少女听他说完,轻声咂舌,“赵老板还真是敢作敢当。”   话音一转,她又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周永,“既如此,周老板承认自己是赵家的逃奴了?”   赵永被她一噎,硬着头皮肯定道:“是!”   少女却露出一抹笑,点了点头,朝身后的秦渊道:“少卿可听清了吗?”   秦渊应声接话,“回世子妃,一字一句皆记录在册。”   “这可都是斩钉截铁的灭族罪证啊......”秦姝意轻叹一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赵永愤恨地望着她,兀自打断,“你要做什么!你这毒妇,你要做什么!”   他转头朝屋外高声叫嚷道:“裴世子呢?那个姓裴的呢!有本事让他来审我,有本事就把我打入天牢,有本事闹到皇帝面前去......”   “啪!”赵永的左脸被扇出一片红痕。   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却毫无波澜。   “如今被锁在这,赵老板就不要白费力气了;自上次扬州回来,也有近一个月了,赵老板可见过有人来救你?”   狼狈的男子怒道:“我本就是孤身一人,你想用我套出同党?真是白日做梦。”   “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呢?死到临头,还在为主子保守秘密吗?”秦姝意敛眸,笑道:“这样的忠诚,其中是不是也掺杂了几分私心呢?”   少女惫懒地掀起眼皮,打量着他,又补充道:“听说赵家最小一辈的两个女儿,是双生子,秀外慧中,俱是仙姿佚貌。”   赵永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多,额角的伤疤随着躁动的情绪微微颤抖,反驳道:“府中两位小姐早就被先皇杀了,尸骨无存!”   “那赵老板怎么还没殉主呢?”秦姝意抬眸,意味深长地说:“一个逃奴,连账簿都做不明白的粗使家丁,怎么会下这么一盘大棋呢?”   “赵老板这样赤诚,哪怕家破人亡之时,依旧毫不犹豫地保护两个主子,将两个人送去皇宫和朝臣府上,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吧。”   少女的音调不急不缓,彷佛早已看透一切。   她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卷画轴,缓缓地拆着卷轴上的系带,画像只露出半边。   赵永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视线正好落在卷轴上露出的半张人脸和她身后的庭院,眸中闪过一丝震惊。   “你!”反驳的话就堵在他喉头,此刻却只余满脸的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样?眼熟吗?”秦姝意含笑将画像重新收起,“是赵老板和两位本应死去的小姐,刚逃到扬州时隐姓埋名租下的院子。”   她的神情看上去完美极了,这样平和的语调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这不是在审讯,而只是老友之间的寒暄叙旧。   秦姝意整理好卷轴和袖角,看向呼吸渐渐加重的男子。   “赵老板可不要以为金屋藏娇就是万全之法,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眼睛。”   少女转了转有些发酸的脖颈,笑道:“赵老板真的那么肯定自己就是那个唯一的人证么?于我而言,你只是个更顺路的人证罢了。”   “今日在这耽搁的时间也够多了,既然赵老板不想再说,那我只好另寻他人了。”秦姝意嘴角的笑意更深,转身要走。   “等等!”男子的声音突兀响起。   少女顿住脚步,沉声反问道:“怎么?赵老板想通了?”   赵永喉咙一紧,脸上的神情却显出几分痛苦,“我说了,你能保她们一命吗?”   秦姝意只觉得可笑,略一思索道:“赵老板是不是求错人了?我只是个世子妃,连正宗的皇室宗亲都算不上,实在是难当这样的重任。”   “那世子妃,你求求情呢?”赵永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恳切,催促道:“裴世子他深得圣宠,倘若他去求情,皇帝也不是不能宽宥。”   少女挑眉,只觉得越来越可笑,眸光晦暗不明。   “或许陛下亦会挂念多年相处的情分,念在你坦白从宽的份上,从轻发落她们也有可能。”   赵永听她说完,似乎被抽去最后一分力气,良久才长舒一口气,似乎也满足了这样的结局。   “当年那场祸事中,我带着大小姐和二小姐逃了出来,在府外的山林中躲了五日。山林地势复杂,除非是当地百姓,否则很难彻查。”   “他们都走了之后,我才带着两位小姐逃到了扬州。”男子的话音一顿,低声道:“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秦姝意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她们特地等在了陛下南巡的时候,假扮成家破人亡的卖唱歌姬,诓骗了当时的陛下和卢家伯父。”   “而你,”少女打量着眼前的人,“你被留在了扬州,靠着当初从赵家拿出来的金银,一举收购了当时的四家盐行,并借此翻盘,成了富甲一方的盐商。”   “如果朝廷有朝一日收盐,赵家那两位在京的小姐必然会拼命将穆王派来,届时你们应时而变,穆王自然也多了一桩功劳。”   “倘若朝廷不收盐,那就更好了,你的身份不会被识破,只用安心呆在扬州,做穆王的后盾,和他的最后一份财势。”   房间内一片寂静,赵永这次没有反驳。   “两位小姐进京之后始终安分守己,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况且大小姐还诞下了皇嗣,所以陛下不会赶尽杀绝的,是吗?”   他岔开话题,只问着自己关心的事。   秦姝意思索一瞬,看着眼前的人,“若是陛下生前遗恨,或许会将她们千刀万剐。”   赵永一急,挣扎着身上的绳索,“他怎能如此狠心?这是同他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妻子。”   “陛下的妻子,只有皇后一人。”少女垂眸转身,又补充道:“我会求情。”   挣扎的男人闻言微怔,动作一停,嘴唇嗫嚅着,正要答谢时,却听到少女淡淡的嗓音。   “我会请求陛下给她们留个全尸。”   赵永无力地瘫倒在身后的木桩子上,眼眸宛如一堆死灰,整个人泄了气。   秦姝意拿起桌上写了一张纸的记录,事无巨细、详略得宜,可以看出记载者功底深厚。   看到最后一个字时,却发现宣纸一角留了一滴墨,洇出一团墨痕,她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副场景,一件东西缓缓浮现。   少女猛地转身,死死地盯着面如死灰的男人,声音中却带了一丝焦急。   “天水郡赵氏旧部在各州四散,有专门的虎符号令,见符者如见家主。”   秦姝意催问道:“虎符呢?”   赵永顶着一张肿胀的左脸,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轻声开口。   “虎符?世子妃还真是眼观六面、耳听八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世子妃才是我们赵家的人。”   忙了这些天,她只顾着找当年的人证和物证,却忘了当初梦里除了那封信,还有一道虎符。   兵者认符不认人,她只以为这一世西郊大营已然归为东宫,武状元顾长靖也并未效忠萧承豫,算是万幸之事。   可却忽略了那致命的一点,萧承豫的兵根本没有聚集在一处,他的亲卫是当初赵家的旧部。   她首先要除的,是萧承豫;至于宁婕妤和赵姨娘,先断其臂,自然再无反抗之力。   这几日却昏了脑袋,只担心着昏迷的裴景琛,却忽略了蓦然安静下来的穆王。   “我问你,虎符呢?”少女从腰间抽出一把镶着玉石的短刀,眼底的红血丝渐渐上移。   赵永瞥了一眼她的刀,轻嗤道:“你想杀了我?哈哈,我求之不得啊世子妃!”   心头嗜血的冲动愈发浓烈,她只觉得眼前的人笑得令人作呕,刀尖正要往前刺去时,却被人凭空拦住。   秦大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边,及时拦下了这一刀,只轻轻摇了摇头。   刀尖顿在半空,赵永闭了眼睛,想象中的痛苦却没有涌上来,睁眼时对上的却是一双略显血色的桃花眼。   “想必赵老板现在还不知道,我朝已经与北狄化干戈为玉帛,两方亦有结成秦晋之好的意愿。”   少女的桃花眼眨了眨,眼眶却有些疼,接着往下说,情绪却稳定了许多。   “赵老板不妨猜一猜,赵家残余的那些叛军旧部,同在西北戍边多年的二十万将士相比,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赵永闻言,眸中果然闪过一丝惊惧。   秦姝意见他不欲说出虎符和赵氏残部的情况,也不再纠缠,转身离开。   关上门时却依旧面容沉静,仿佛方才想要拿刀杀人毙命的不是她,只淡淡地叮嘱道:“守好里面的人,别让他死了。”   两个侍卫并未多问,俱拱手应是。   待走出后院,少女这才脱了力,靠着身边的秦渊才勉强站稳,眉眼郁气丛生。   即将上值的大理寺卿同自己的妹妹审了两个人,又旁听了一个接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眼下心中也如一盘明镜,慢慢想通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只是想到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居然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一手查探,他还是不由得心惊胆战。   更罔论他们从扬州返京时还遭遇了好几波刺杀,每一步都宛如踩在刀尖上。   “妹妹,世子究竟是为何昏迷?”秦渊想通这一切,不由得闪过许多不好的猜测,唯恐这位妹夫是遭人暗算。   秦姝意嗓音微哑,“忧思过虑。”   秦渊搀扶她的手一顿,却没有追问。经今日之事,他已然明白,于对阴谋诡计的敏锐度上,他不如妹妹和世子。   现在妹妹不说,想必也是有着自己的考量,作为兄长,他只需要把她交代的做好就足够了。   二人来时还是清晨,此时雨势虽渐小,却仍旧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日光掩在云层之后,看不清时辰。   秦姝意浑身无力,喉咙腥甜,却还是强吊着一口气催促道:“哥哥,我们得快回去。”   秦渊知道她是担心刚才说起的虎符一事,他明白她的顾虑,脚步也加快许多。  片刻后,二人来到山寺门口,果然看见了还停在原地的马车。   车夫见自家公子还搀扶着大小姐,心中亦是一急,连忙套起马车,转向来时的路。   秦姝意坐在马车上,幕篱早已淋湿,她靠在身后的车壁上,此刻却顾不了许多,只不住催促。   “赶快下山,回国公府。”   不能再有任何耽搁,有了虎符就有了可以自由调遣的兵,现在裴景琛尚且留在府中昏迷不醒,她心头不妙的预感却愈演愈烈。   喉咙中的腥甜几乎涌上来,秦姝意勉强压制着呕血的冲动,只觉得浑身发冷。   秦渊见她心绪不宁,甚是怪异,正要安慰劝导几句,马车却猛然停了下来。   车内两人皆踉跄一下,几乎撞在坚硬冰冷的车壁上,随后听见车外响起一道声音。   “秦姑娘,还不下车吗?” 第84章   马车没动, 秦姝意眸光一沉,又听见外面马匹不耐的嘶鸣,男子的声音复又响起。   “本王等了秦姑娘许久, 如今才得了这样一个与姑娘叙话的机会,秦姑娘对本王或许有许多误会, 说开了对你、对我都好, 不是么?”   “嘭”的一声,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车夫被人一鞭卷落在地, 痛的惊呼一声,马匹也受了惊,前蹄一撅, 哼哧声更响。   秦渊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声响,心中亦是焦急万分,正要出去时却被身后的少女拉住胳膊。   “哥哥, 藏好供词。”秦姝意深吸一口气, 又道:“哥哥, 你答应过我的,不能食言。”   萧承豫已经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此番根本上就是冲着她来的, 兄长的名字已经入了吏部, 他不会为难未来的大理寺少卿。   若是闹得无法收场, 引起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惹怒高宗, 他这辈子都将与皇位无缘。   秦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里也清楚手中供词的重要, 却也实在担心秦姝意。   当初萧承豫想要求娶妹妹的事情,他也知道来龙去脉, 虽然表面上是裴世子先一步求了赐婚的圣旨,可他们秦府本身不愿意同他结亲亦是事实。   这也是当众驳了他的面子,若他今日蓄意寻衅滋恨......   没等秦大公子开口劝导,萧承豫的声音却似乎又进一步。   “秦姑娘是不愿意见本王吗?”   应声而起的是长鞭落在皮肉之上的声响,被挟持的车夫脊背上被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却仍咬着牙没有吭声。   马车内的二人对视一眼,秦渊还是一脸不忍地让开了路。   “住手!”少女的声音微哑,撩开车帘,跳下马车看着不远处的男子。   雨势未停,秦姝意下来得急,连幕篱也没戴,就这样站在泥泞的山路上。   在她之后跳下车的秦渊见状上前,连忙将一旁的车夫搀起来。   萧承豫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却没打断他,任由秦大公子将人扶到马车上。   等兄长和秦家的车夫上车后,少女这才勉强撑出一抹冷淡的笑,“王爷想要见我,给国公府递个帖子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旁人见了,会以为王爷是奉旨抓人下狱的。”雨珠顺着她的额发落下,幸而雨势不大,少女算不上狼狈不堪。   萧承豫撑着伞端坐在马上,一副俯视的姿态。   闻言他也轻笑道:“时近半旬,国公府上下却围得铁桶一般,本王倒是想走明路,可惜有心无力,秦姑娘不想给本王这个机会。”   秦姝意听他说完,只觉得讽刺。   他端坐高头大马,身上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雨珠,这样高高在上的虚伪模样,她不自觉地想到前世自己去求情时的场景。   是比现在还要猛烈的瓢泼大雨,她身为正室王妃,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承乾宫前长跪不起。   可是最后等到的,却是自己被打入冷宫、闭门思过的消息。   正在二人对峙之时,秦大公子重新下车,朝着不远处的萧承豫拱手道:“风雨交加,王爷若是有事,不妨回京之后再说也不迟。”   萧承豫半抬高伞,彷佛才回过神现在还在下雨,看着面前倔强的少女,心中一凛。   他翻身下马,撑着伞上前,正要给秦姝意遮雨时却被她后退两步避开。   “看来王爷也没什么要说的,那我们就不在这儿逗留了。”   萧承豫看见她着急躲闪的动作,却愈发不悦。   想到这几日愈发真切的梦境,他屡屡产生恍惚之感,再联想到少女对自己奇怪的表现,心中不由得闪过种种猜测。   她宁愿站在雨里淋着,也不肯站过来。   正像梦中的她,宁愿死在火场里,尸骨无存,也不肯向他走来。   “秦姑娘今日来此,是上香拜佛的吗?”萧承豫伸手拦住她。   秦姝意转眸看向那张熟悉的脸,“自然。”   “是为了那个卧病在床、不知生死的恒国公世子?”男子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语调却称不上客气,“你就那么喜欢他?”   秦姝意却只是冷笑一声,彷佛听到个笑话。   “我为自己的夫君祈福,又与王爷有何干?我同世子是御赐的姻缘,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夫君待我体贴入微,我自然心悦他。”   萧承豫听她说完,却疑惑道:“你真的喜欢一个废物么?”   没等人回答,他又上前一步,低声追问,“你宁肯喜欢他,也不肯看本王一眼吗?”   秦姝意看着向自己靠近的人,愈发觉得奇怪,冷笑道:“王爷这是何意?我早就说过自己命薄福浅,不敢高攀。”   “可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姝儿。”男子的声音带着固执,不肯相信她说的话。   “你会唤本王三郎,你会等在门口,你......”他的话音一顿,压低了声音,“我们还有一个孩子,你自然是爱我的。”   秦姝意听他魔怔般重复着那些她不想要回忆的过往,不由得一怔,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   眼前的萧承豫,只怕都想起来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再维持那所谓的表面和平。   “你屠我满门,我却还要义无反顾地深爱着你?王爷莫不是宿醉一夜,现在说的醉话么?”   两人站在一边,却是剑拔弩张的情形。   萧承豫思索片刻,只解释道:“那都是有苦衷的,你要相信本王,本王不会害你。”   “对,你没有害我。”秦姝意不想再听他那些虚伪的话,径自打断。   “你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有苦衷,可转手却杀了我的父兄,将我身边的侍女贬到掖庭。”   少女的音调平缓,眸中却闪过一丝冷意,“萧承豫,我替曾经的自己恶心。”   过去的祸事已然酿成,就算现在有了悔过之心又能如何?迟来的深情向来廉价。   当初喜欢过吗?或许有。但经历这么多次的失望,一颗心早就冷了下来。   她见到了真心,又怎么会被眼前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萧承豫见她不为所动,眉头紧皱,向她逼近,“恶心?所以宁愿选择那样一个沉迷于赏歌听曲的纨绔,也不想给本王一个重新补过的机会吗?”   秦姝意突然觉得自己低估了萧承豫的无耻程度,喉咙里的血味竟被呕吐的冲动压住,她对眼前的人又有了一个更新的认识。   那就是人的无耻,可以一再降低。   “我夫君不是废物,他比你有担当。”少女的语调坚定,下意识地偏向裴景琛。   萧承豫紧皱的眉头却倏然舒展,彷佛秦姝意刚才斥责的不是自己。   他恍然想起梦中这人屡次和自己做对的场景,淡淡道:“可惜现在和废物也没什么区别。”   “姝儿,等他死了,我自然会如前世一般,将亏欠你的尽数弥补。”   男子温声补充,那样柔和耐心的模样,宛如在规劝迷途的稚童。   雨势渐急,四面八方的风裹挟着雨丝,雨丝之中又宛如夹杂着银针,扎在秦姝意淋湿的衣裙上。   “你做了什么?”少女声音微颤,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心中惊惶。   萧承豫从容的表情彷佛是在施舍,将手中的伞歪了歪,遮住少女的半个身子。  “你本来就应该是三皇妃。”   他没有回答,可又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秦姝意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恐惧,她一步步地往后退,只觉得脑中紧绷的弦倏然扯断,震得她久久回不过神。   寂静的山林之中,只有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是真实的。   “姝儿,本王心悦于你,待本王登基,自会将这皇后之位双手捧献于你。”   “这辈子,本王发誓,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跟本王走,本王会给你安排一个新身份,昔日的世子妃已经身陨,你就是唯一的穆王妃。”   萧承豫的一字一句混着风雨声,在她的耳边回响。   淋湿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少女浑身冰冷,紧紧攥着的指尖发白。   “你派了多少人?”   见她已经猜出了大概,萧承豫也不再隐瞒,嗓音中带着一股胜利的得意。   “仲京亲自带队,人多人少又有什么关系?”   越来越冷,少女的心中迅速结起三尺寒冰,牙齿都在冷得打颤。   他竟肯提前将仲京的身份披露,那么桓王必然已现颓势,算着时辰只怕此刻两方已然交战。   诚然国公府内有一队亲卫,但带队的成均却恰好不在府中,裴景琛现在又昏迷不醒,整个局势几乎是压倒性的偏向萧承豫。   秦姝意缓缓站直,风雨落在她的身上,牙齿碾过柔软的舌侧,升起一阵强过一阵的尖锐痛意。   垂下的额发被打湿,纤细窈窕的少女宛如雨中盛开的海棠花。   她突然勾起唇角,含笑嘲讽道:“趁人之危,萧承豫,你也不过如此。”   清婉的眉眼冷意凛然,锐气尽显,分明娇小,倨傲的姿态却像极了另一个人。   下一秒却倾身上前,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   “秦姝意,你居然想杀本王?”萧承豫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逼退一步,皱眉道:“这套刀法,还是本王亲自教给你的。”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秦姝意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并未如寻常闺秀一般,闭门不出,持刀上前。   守在四周的侍卫见状立马调转刀刃,却被萧承豫一声喝退。   少女却丝毫不曾放松,哪怕她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刀尖顿在半空,萧承豫使力一击,她的刀掉落在地。   “妹妹!”秦渊转身正见到二人交手的这一幕,惊呼一声,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上前,就被几个侍卫制住。   萧承豫卸了她的刀,心中的郁气也渐渐消散,到底是愧疚占了上风,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素帕,微微俯下身子。   “姝......”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将那张素帕死死地钉在一尺开外,射进远处的泥泞中。   萧承豫也被这箭中力道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循声向身侧的山路看去。   “你怎么还......”   “承穆王福,裴某大难不死。”   嗓音清冽,语调高昂,丝毫听不出病态。   可是那张昳丽的面庞却苍白如纸,薄唇干裂,目下带着一圈青黑。   青年一头黑发只是草草扎在脑后,素白发带随风飘扬,身上的衣袍并不如往日精致,一路冒雨而来,浑身早已湿透。   裴景琛翻身下马,衣袍空空荡荡,罕见地露出几分狼狈与疲惫。   那道挺拔清瘦的身影逐渐聚焦,秦姝意悬着的心却终于落了下去,她转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青年跑过去。   山路泥泞,几乎摔倒在地时,青年伸出胳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轻声道:“先留他一命,还没到时候。”   “我会带你回家,别怕。”   嗅到鼻端浓郁的药味和轻微的冷竹香,秦姝意这才放下心,哪里还顾得上往日的仇恨,只忙不迭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景琛将她扶起,脱下身上的外袍给少女披上,叹道:“也湿了。”   “很暖和。”秦姝意眼眶微热,鼻端发酸,死死地裹着淋湿的外袍,一丝一毫也不肯松手。   “穆王殿下今日照拂家妻之意,裴某心领了,只是雨天路滑,下山的路不好走,我们得先行一步了。”青年面无表情地看向不远处的人。   萧承豫看着两人相依偎的亲密身影,愈发觉得刺眼,冷声反问:“世子孤身前来,不如同本王一起回王府?”   裴景琛轻笑一声,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殿下说笑了,若是裴某和夫人真的遂了殿下的意,对王爷而言,可算不上一桩好事。”   萧承豫眯了眯眼,眉头拧得更紧,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又听他不疾不徐地补充。   “裴某出府时,东宫亲卫和府上的家仆可都是亲眼所见,若是裴某出府许久,却不见踪影,想来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会担心。”   “若是因此不小心牵连到王爷,”青年嘴角的笑意更深,“就是裴某的罪过了。”   话已至此,萧承豫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既如此,本王也不好强留世子和世子妃了,只是如今又要变天了,世子可一定要当心。”   裴景琛听他说完,却没有答复,只是揽着怀中的少女转身,朝着被侍卫拦住的秦渊叮嘱。   “雨天路滑,小秦大人不妨一同前行。”   秦渊了然,朝他点了点头,甩开身旁的侍卫,径直上了马车。  “去坐马车吧。”走到银白色的骏马旁边,裴景琛却没急着让少女上马,而是耐心地劝她。   秦姝意抬眸,眼底还有一道道交错的红血丝,摇了摇头。   丹凤眼里流露出一丝无奈,青年还是劝道:“雨还没停,你这样跟我淋一路回府,病了怎么办?”   少女的嗓音微哑,却还是直直地看着他。   “我要跟你一起回去,我要留在你身边。”   良久,裴景琛还是败下阵来,替她拧干了外袍上的水,又细心地系紧了外袍的衣带,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青年将纤细的少女扶好坐稳,这才翻身上马。   萧承豫握着手中的油纸伞,看着这一幕,怒从中来,眸光愈发阴冷。   渐渐地,两个人的身影也看不清,模糊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   萧承豫伸手唤来等在一边的侍卫,耳语几句,这才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始终不相信曾经与自己相知相守的王妃会转眼爱上别人,至于裴景琛,他迟早会除掉;皇帝之位也早是他囊中之物。   只要再等几天,这天下终究还是他的。   --   山路上,一匹银白色的骏马平稳地行走着。   “裴二......”少女轻声唤道,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一时之间脑海里竟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什么。   青年的怀抱微凉,凸起的骨头硌得她脊背疼。   良久她只低声问道:“裴二,你疼不疼?”   深夜辗转难眠时,心疾复发时,与她共感前世的噩梦时,以命换命、却连自己的死期都不知道时,是不是很疼?   然而裴景琛只轻轻摇头,“不疼。”   秦姝意的鼻尖酸涩,眼角留下一串泪,嗓音讷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   “我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我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我也想为你换命,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毫无知觉地躺在榻上......”   她的话一字一顿,诉说着真正的痛,靠在身后的青年怀里,才能略得一丝宁静。   裴景琛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马缰绳,额角却流下冷汗,与从天而降的雨珠混着滑入衣襟。   “我听到你在哭,我还听见你在喊我。”青年语调越来越轻,强撑着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醒了,以后也没事了,别怕。”   秦姝意也听出他的虚弱,正要转头时却被青年拦住,“没事,只是躺了这些日子,刚醒过来,有些累。”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裴景琛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很丑,被病痛折磨的人会面目可憎。   他不想让秦姝意看见这样狼狈的自己。   他环着少女的胳膊也在渐渐加紧力度,彷佛是在佐证自己身体无碍。   秦姝意明白他现在的身体经不起折腾,精神虚弱,故而也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伸出手,覆在他冰凉的双手上。   一路无言,两人是这如瀑雨幕之中唯一的鲜活色彩。   狼狈的、相依偎的少年夫妻。   少女背对着身后的人,只感觉到他依旧紧绷的身体和紧握马缰的动作,却没看见他缓缓闭上的双眼。 第85章   到国公府时, 雨已经停了。   “裴二,我们到家了。”少女轻声开口,推了推他的胳膊。   如今这样环抱的姿势, 两个人都没办法下马。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她。   秦姝意疑惑,正要侧过脑袋, 府里走出两个侍卫, 却惊呼一声,“世子!”   青年的身影摇摇欲坠, 宛如风雨中飘荡的一片落叶,少女连忙将他扶稳,由着两个侍卫将他扶下马。   一行人匆匆往府中赶, 可看到面前的场景后,秦姝意的心还是不由得提了起来。   往日里布置清雅的庭院歪歪斜斜地倒了许多尸体,花草上也有溅上的血珠, 不难看出这里曾经历一场恶战。   侍卫见她面色沉重, 忙开口解释道:“今晨不知从哪闯进来一波刺客, 我们拼死抵抗,幸而世子醒了过来, 但院中还没来得及收拾。”   “无碍。”秦姝意轻叹一口气, 复又问道:“东宫来人了吗?”   方才在山路上, 裴景琛分明说东宫亲卫也到了府里, 可是现下她扫了一圈, 却并没见到面生的侍卫。   “回夫人, 太子殿下已经带人走了。”侍卫回答。   秦姝意却疑惑地反问,“竟是殿下亲自来的?”   侍卫不明所以地点头, 还补充道:“也是赶巧,殿下来似乎是有事想跟夫人讲。”   “但是太子殿下既没有等到夫人, 也没有拉住世子。世子醒后随即策马出府,是以殿下只将还活着的刺客带走了。”   将又昏迷的青年妥帖地放到榻上,侍卫正要离开时,却被身后的少女叫住。   她指向左边的侍卫,叮嘱道:“去请叶老大夫,要快。”   又看向离自己近些的人,沉声开口,“今晨发生的所有事,无论大小,一一呈报。”   侍卫对她的问题倒也不意外。   自从扬州回来,世子与世子妃之间的情谊渐笃,更罔论世子昏迷时,都是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   “就在夫人离开大概一个时辰后,刺客进府,府中的亲卫都被调去作战,太子殿下前脚赶到,世子后脚就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至于后来的事,自然不必赘述。   侍卫拱手行礼后匆匆离开,屋子里只剩少女和在榻上安眠的青年,天边的日光顺着雕花木窗洒进房间,静的落针可闻。   秦姝意看着青年苍白的面庞,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从他的眉骨划过鼻唇,喃喃道:“裴景琛,你怎么那么傻啊?”   大病初愈正是需要修养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地纵马出城,淋了来回一路,几乎拖垮自己的身体。   她缓缓蹲下身子,半伏在脚踏上,搓热了双手,覆上青年的手掌,试图以这种方式暖热他的温度。   安静的屋子里响起了极度压抑的低泣声。   秦姝意的声音很低,“裴二,你说过会没事的,不能食言。”   日光洒在她身上,少女却也觉得浑身冰凉,双肩不自觉地发颤,嗓音里还带着沙哑。   她像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茕茕独行的人,无论是来时的路,还是前方的路,都变成了漆黑的一片,让人看不清。   良久,院中响起几道匆忙的脚步声。   这半月以来,叶老大夫来国公府施针都是在晚上,今日刚晌午,就被人急忙叫来,说是世子醒了之后又昏了过去。   一听到这消息,他也没来得及多问,自然匆匆赶来。   见到前院狼狈的情形,叶老大夫吓了一跳,直到进了竹清阁,看到世子和世子妃都安然无恙地呆在房内,这才松了一口气。   秦姝意站起身,眼角的泪痕还没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练地说了一遍。   叶老大夫听完心蓦地一沉,皱了皱眉。   倘若真论起来,这情况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毕竟从前在雍州那一次,世子也是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自此身体情况也逐渐稳定。   只是,这次的情况显然比上次要凶险许多,如今这么一折腾,他的身体究竟如何都是未知数。   老者不再思虑那些纷乱的想法,迅速从药箱中拿出装着银针的布包,上前切脉。   秦姝意站在一旁,屏气凝神看着老者的动作,却见叶老大夫表情愈发凝重,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这次切脉比往日用的时间都更久。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才收回手,却没有再拿一旁的银针。   “叶伯,世子的情况怎么样?”少女见他的动作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关切地问道。   叶老大夫的眉头却拧得更紧,脸上的表情愈发纠结。   “世子心跳有力,脉象也比以前平稳。”   他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秦姝意听他的话音,分明是好事,可是神情却不见放松,心中更是慌乱。   “叶伯,您说吧。”   老者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担忧的视线,沉声道:“其他不好的症状并未切出来,待世子再醒过来时,服下几副调理心脾的药即可。”   “如今切脉,这样的病同从前的心疾不同,世子此番应当是急火攻入肺脾,再加上淋了雨,所以才昏了过去。”   秦姝意听完,这才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如今能醒过来就是一桩好事。   待将这些事都嘱托好,叶老大夫也松了口气,他行医多年,最清楚裴景琛的身子骨。   痼疾难消,一脚踏进黄泉,世子却能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将自己从阎罗殿拉回来,期间意志力自然也是远胜旁人。   但他最想不通也最庆幸的却是另一点,一个随时都可能因为心疾丧命的人,每一次与死亡的搏斗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但世子每赢一次,身体反而会向着好的方向更进一步。  换命的另一种方式,是冒着死的风险求生。   这才是真正的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秦姝意亲自将叶老大夫送出府,又特地找了两个精炼能干的家仆拿着药房去医馆抓药,看着面前空荡荡的街道,心中百感交集。   国公府虽则处在闹市中,但是近来因为裴世子昏迷不醒,府内府外俱是重兵把守,故而那些原本喜欢聚集在此的百姓也都纷纷绕道而行。   如今看来,倒也是无意之中避开了一场祸事。   国公府闯进刺客的事情也不会大肆宣扬,否则若是有人想要借此煽动民众,人心动荡更麻烦。   街角传来一阵阵马蹄声,应当是一队人,秦姝意循声望去,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为首的人穿着一身玄色窄袖直裰,面色凛然,正是前几日被派去扬州的成均。   成均见到世子妃在府门口站着,同样有些震惊,他翻身下马,从袖中掏出一张卷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秦姝意面前。   正要行礼时,却被少女阻断,“怎的回来这样快?”   临安到扬州,走水路若是顺风的话,来回最快也要四天,如今成均却只用了三天半,秦姝意自然心生疑惑。   成均面不改色地答道:“小人去时骑马走的官道。”   秦姝意心下了然,恐怕面前的成均是连夜纵马赶的官路,若是这样,确实能在四天之内赶回来。   “夫人,画像已经让那人辨认过,确实是当年扬州的那个女子。”成均一面说着,一面恭敬地将卷轴递给世子妃。   少女不急不缓地收回画像,往他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人呢?带来了吗?”   成均点头,郑重道:“他听小人说是世子有事相求,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这人不会骑马,故而小人赁了马车,一会应该也快到了。”男子也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了看,低声补充。   秦姝意眸中闪过一丝赞许,只要人带来,日后的事情自然也省事不少。   在广济寺她和赵永说的话,虚虚实实,却有一句是无比真切的。   那就是这位赵老板并不是唯一的人证,就算没有赵永,她也会找别的人来揭开宿敌的假面。   雨过天晴,一轮明日从云层之后露出,青砖地面的水洼折射出浅淡的光亮,彷佛一颗颗破碎的玉石。   裴景琛大病初愈,又着了凉,徒留他一个人在房中,秦姝意也不放心。   当下不再久留,少女转身进府,对着身后的成均叮嘱道:“若是人到了,就把他叫到正厅来,我有事要问。”   成均郑重地点了点头,“小人领命。”   ——   秦姝意回到房中,试了试青年的额头,不见发热这才放心,又遣侍女去接了一盆热水,亲自给榻上的人擦拭着胳膊和脖颈。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另一个前院的侍女来通报,说是成统领已经将世子妃要的人安置在了正厅,只等夫人前去问话。   少女给榻上的青年掖好被角,又整理好仪容,将放在桌上的两幅卷轴一同拿起,这才轻轻地带上门离开。   正厅里的人显然等得有些焦急,却也有些不自然,他在扬州时总觉得盐行的周老板府邸已然十分豪奢,来了京城才发现天外有天。   男人身材瘦小,五指间带着厚厚的茧子,显然与这样清雅的环境格格不入,露出几分羞窘。   甫听到一阵脚步声,又见周围的家仆侍女都俯身行礼,他这才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女子。   秦姝意任他打量,却没着急说话,也没坐到主位上,而是站在了男人对面。   “我记得你叫四猴?”   是反问的语句,可是少女的嗓音却十分笃定,彷佛这样的问话只是稍作寒暄。   四猴见她刚进来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微怔,又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她的面容,只觉得眼熟。   恍然,他想起了一道身影。   在扬州酒楼里,那个公子哥,现在更该称之为世子的贴身小厮。   二人身形相仿,举手投足之间也是极为相似,只是面前的姑娘显然比当初那个男装打扮的小厮更为秀美清婉。   秦姝意主动开口解了他的疑惑,“你我在扬州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我给诸位递过银两。”   “是,是你。”四猴闻言一喜,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面前的既然是熟人,他心中的不安也被冲散不少。   然很快,他又疑惑地看着面前风姿绰约的人,低声道:“小兄弟,你怎么突然又换成了这副打扮?”   秦姝意只含笑不语,一旁的成均忍不下去,出声解释,“什么兄弟?这是我们世子妃。”   四猴又是一惊,手无措地搓着自己粗糙的衣角,作势要跪,嘴里喃喃道:“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世子妃......”   少女虚虚扶住他,轻声道:“无妨。”   说罢转身坐到了男人对面的座位上,将手里的卷轴放在桌上,郑重开口。   “想必在来的路上,成统领已经讲过带你来的目的,应当不需要我再赘述吧?”   四猴连连点头,“是。成大统领让草民辨识了夫人手上的画像,草民绝不会认错,画上的就是周家的那位小姐。”   秦姝意轻嗯一声,随后示意待在正厅的所有人都下去。   正厅的门被关上,少女坐在略有些暗的阴影里,自顾自倒了杯茶,清茶滑过喉咙,顿觉如刀割的喉头舒服了许多。   她这才缓缓开口,“成统领想来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画中人的身份。”   四猴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反问道:“那个不是周老板的姊妹么?”   少女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语调平静。   “是反贼余孽。”   她解释得言简意赅,对面的四猴却听得云里雾里,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也是,天下的反贼又没有指名道姓,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是人之常情。   秦姝意看他一眼,耐心地解释道:“前朝天水郡赵氏曾因蓄意谋反,被先帝亲自率兵绞杀。”   话音一顿,她又缓缓补充着之后发生的事,“但是赵氏本家一个家仆却带着两个嫡小姐躲过了一劫,还逃到了扬州。”   话已至此,剩下的也不必再说。   四猴听明白事情的始末之后,呆若木鸡,愣在原地,喃喃道:“那周老板就是当年逃出来的家仆,他也不姓周,他姓赵。”   秦姝意没有接话,反而伸开另一幅卷轴。   “哗啦”的清脆一声响,画像随着少女的动作,露在阳光下,也露出画中另一个女子精致的面容。   “劳您再看看,这个人可认得么?”   阳光射进屋,少女从阴影处走到亮处,画上的人彷佛也活了过来,眉目柔和。   四猴的脸上却是不敢置信的神情,彷佛白日见了鬼,他下意识地后退,指向那幅画。   “怎么会是她?不对不对!这明明......她和周老板,她和那个反贼余孽,他们不是一家人么......”   男人的话音断断续续,满是震惊,不似作假,恍然发现两幅卷轴上的女子,眉眼之间确实是有几分相似。 第86章   不像妯娌, 更像姊妹。   秦姝意将画像慢慢卷起,见他反应异常,遂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也见过这个女子?”   从前在扬州时, 询问四猴也只说见过其中一个,这次带去的画像, 绘的是赵姨娘。   如今让他再辨认的则是宁婕妤。   方才她已经说过, 当初逃出来的是两位嫡小姐,眼下两张画像摆在一起, 想必这人也能懂她的言外之意,只是他的反应有些奇怪。   果然,四猴有些局促地开口, “小人,小人原本以为刚刚画上的这女子同周老板是夫妻。”   话音刚落,秦姝意心中一凛, 脑中的弦骤然扯紧。他既然说了这话, 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为何?”   男人羞愧地垂首, 声如蚊讷。   “小人曾见过周老板与这女子……与这女子行云雨之事。”   许多年前的事,彼时四猴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两家是邻居, 但周家的两个姑娘偏偏神龙见首不见尾, 难免引人遐思。   只那一次, 他白日攀了矮墙, 却意外见到了留在府中尚未去码头做工的周老板, 以及,这幅画像中的女子。   四猴现在只知道这两人是叛军余孽, 却不知晓刚才画像上的人已然入了宫,成了宫妃, 故而他现在只是略怔愣于当初把二人错认成妯娌的猜想。   但秦姝意却不同。   这短短的几句话含的信息量太多,当今宫妃入宫之前居然已经与旁人无媒苟合,这可是足以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成均。”少女将两幅卷轴收起,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守在外面的男子推门而入,对她行礼。   “带客人下去安置。”秦姝意的嗓音淡淡,神情波澜不惊,脑海中却蓦然闪过许多想法。   门又被关上,脚步声渐远。   少女的手指抚上卷轴,感知着宣纸的柔软弧度,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复。   宁婕妤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一个家仆苟合,却也瞒过了高宗的耳目,成功入了宫,还诞下了皇子。   但她亦能理解宁婕妤三分,毕竟这人同那位九五至尊之间存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若是对仇人尚且如此包容,倒真成了泥做的人。   只是她入宫多年,倘若有心,用药悄无声息地慢慢掏空高宗的身子,也未尝不可。   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反而伪装出情深似海、柔弱娴静的模样,在宫中任人揉搓,又是为何?   正这样想着,外面突然响起侍女敲门的声音,她手上拿着一封信,见到世子妃后才递了上来。   “禀夫人,这是太子殿下方才遣内侍送来的信,嘱咐让您和世子亲自过目。”   信没被拆封,外面的蜡油还是新的,带着微热的温度。  想到早上府上亲卫提醒过的事,秦姝意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待一目十行地看完,更肯定了猜想,一颗心却始终悬着。   信上只有短短的几句话,笔走龙蛇,但匆匆写就,墨迹未干。   “西郊大营兵有异动,不日恐有恶战,望早做准备。”   少女倒了杯茶,将信浸在茶杯里,看着信上的字迹渐渐洇没,她仿佛窥见一丝动荡前的平静。   这不难猜,虽然周永并没有说出虎符的下落,但总归不会流落外人之手。宁婕妤她们碍于身份,就算手持虎符能做的也实在有限。   故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们把可以调遣旧部的虎符交给了萧承豫,由他在西郊大营中混入原来跟随赵家的亲卫。   困兽犹斗,这群人想要逼宫谋反。   趁高宗此时卧病在床、日薄西山,而东宫又根基未稳,他们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   秦姝意推开门,刚走出回廊,就碰见了安置人回来的成均,她招了招手。   “现下世子大病初愈,需要静养,成大哥,有件事还需要麻烦你亲自走一趟。”   自从世子昏迷后,国公府大小事务均有世子妃过手,处理得井井有条。他这次去扬州虽是携了世子的嘱托,却也是受世子妃亲自安排。   故而成均现在对面前的世子妃是满心敬重,只要夫人下的令,他皆是照办。   “夫人尽管吩咐!”   秦姝意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递给眼前的男子,嘱托道:“拿着这个去西郊大营找骁骑营都尉,宋麒。”   她话音一顿,又补充道:“就说世子吩咐让他提前找两队亲卫,要精兵强将,还得是信得过的自己人才行。”   “此事你私下去做,切不可张扬。”   少女语调镇定,但说的这些话却让成均有些顾虑,好端端的为何要去西郊大营里找兵?   还要掩人耳目,倘若稍有行差踏错,就会被人扣上一项犯上作乱的罪名。   成均皱了皱眉,劝道:“夫人,如今陛下最忌调遣兵将,我们这一动,恐怕会招惹非议。”   秦姝意垂眸,敛下眸中复杂的情绪。   “我们这也是为了保住江山,保住天下万姓,实乃迫不得已的法子。待狐狸露出尾巴,陛下自然能理解我们的用意。”   她何尝不知道,在这样敏感的时刻,若是先动,必然会遭人猜忌,只是现在箭在弦上,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倘若无所事事、畏缩不前,只怕就真的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对了,我记得今年的武状元顾长靖已经在西郊大营领了校尉一职?”秦姝意突然想起那个曾在上林苑救下自己和裴景琛的男子。   “是,这位顾状元已任职一月有余了。”虽不知道为何世子妃会突然提起这个人,但成均还是耐心地回答了。   秦姝意点了点头,复又开口。   “让他密切关注军中士兵走向,切不可掉以轻心,这几日恐不太平;如有浑水摸鱼的闲杂人等,一概提到大理寺审问。”   虽心头百般疑惑,但成均也明白,只要涉及到军营中的事,恐怕都与宫里的争权夺利有关,是以也没有再多问,只恭敬地接了玉牌离开。   已至四月末,天气渐渐燥起来,日光落在人身上,带着股暖意。   这样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偏偏又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少女缓缓抬眸,直视着日光的眼眶有些发酸,这么快,当年的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吗?   --   这几日,叶老大夫来国公府的次数也勤了些,只因当日还安好的世子过了一夜后高烧不退。   到底是大病初愈,身子骨没好利索,出城一来一回,又淋了一场雨,就算是铁打的人,回来后生场病也是在所难免。   好在只是发热,并没有牵连着其他病症,日日喝药,再歇上几日就能好得差不多。   秦姝意日夜守在他身边,房中有一点小动静都能立即醒过来,唯恐榻上的青年有事。   国公府上下都知晓世子昏迷一直都是世子妃衣不解带地照顾,所以都聚在前院,无人在后院嬉闹,也不主动过来叨扰。   这日春桃却在早上敲响了房间的门,低唤道:“小姐,宫里有人来了。”   秦姝意草草洗漱完,边走边问,“是谁?”   谁会挑在这个时候过来?她能想到的也就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   毕竟现在身体还没好全的是裴皇后的亲侄子,如今虽然裴皇后自己脱不开身,可派个心腹女官过来探望也未尝不可。   春桃低声道:“小姐,今日来的女使称自己是漪兰殿中的人。”   秦姝意脚步一顿,“漪兰殿?”   漪兰殿正是宁婕妤的居所,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派人突然来府上?难不成是她们察觉到了什么风声吗?   “若是小姐不想见她,奴婢就寻个由头去驳了这人,将她打发走。”春桃察觉出她的犹疑,遂出声建议。   思索片刻,秦姝意摇了摇头。   “不必驳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里是国公府,谅她也不敢胡来。”   其次也是因为秦姝意也想听听这真正的理由,俗语云,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真正的稀客已然上门,她这做主人的岂有不见之理?   待走到正厅,果然见到一身女官服饰的女子,中等身量,一双柳叶眼似喜似嗔,气势十足。   确实是在深宫之中浸/淫多年的宫女。   她见到秦姝意进来后眸光一亮,脸上很快露出一抹标准的笑容,躬身行礼。   “奴婢拜见世子妃,世子妃安好。”   秦姝意看她面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宁婕妤身边的大宫女,上一世她为数不多地进宫请安,都会碰见这位女官在宁婕妤身边伺候。   但她就算知道这人的身份,现在于情于理也只能佯装不知,毕竟这一世自己同整个漪兰殿无甚联系。   “姑姑瞧着面善,只是还不知姑姑的名字。”少女眉眼也染上几分朝气,含笑反问。   还真是个不会转弯的愣头青,女子心中轻嗤,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回答,“奴婢是漪兰殿宁婕妤身边的大宫女,名唤素音的。”   “原是宁娘娘身边的人,”秦姝意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朝着身后的春桃嘱咐道:“还不快去给素音姑姑奉茶?”   素音却拦住了正要往外走的春桃,又拉住少女的胳膊,急忙开口道:“不敢劳烦世子妃,婢子此番前来,也是因为有桩事需得同世子妃商量。”   随后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的宫婢内侍尽数退出去,秦姝意见状,也将国公府的家仆都遣散。   “姑姑有何事直说即可,府里府外、上上下下都是忠心可靠的人,自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秦姝意面上嗔怪,适时地露出被人质疑的不悦神情。   素音站到她身边,低声道:“世子妃有所不知,隔墙尚且有耳,何况是这样人多眼杂的大厅呢?还是小心为上,没有坏处的。”   少女只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接她的话茬。   素音脸上的笑难免有些僵,又硬着头皮开口。   “我们娘娘想要请世子妃进宫一叙。”   “这是为何?”秦姝意不禁有些疑惑,这下连装都不用装,显露的自然是最真实的反应。   无论是依照什么礼节,她都没有必要去找一个宫妃叙旧,若真是要入宫,那更应该找的明明是皇后娘娘。  如今回来后还没正式拜见过裴皇后,却先主动去见了宁婕妤,若是传出去,不知谁会被斥责一句白眼狼。   素音微挺了挺身子,拿出了一套惯常的说辞。   “娘娘膝下无女,听闻卢大小姐和世子妃并称双姝,一时之间很是欢喜,只想着哪怕是同两位姑娘闲谈片刻,也是极好的。”   “这么说,素音姑姑也去卢家走了一趟了?”秦姝意眸光微沉,低声反问。  “是,卢大小姐已经乘着另一辆车架,先行入宫了。”女人微微敛眸,说辞滴水不漏。   “可是姑姑也是亲眼所见,这国公府里实在是大小事务应接不暇,就算我想去见宁娘娘也是有心无力。不若等这段时间忙完,我自会亲自前往,向娘娘赔罪。”   秦姝意脸上的笑依旧柔和,宛如春风,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信服与爱怜之感。   若是放在以往,或许她会毫无芥蒂地前去。可偏偏她已经得知了宁婕妤就是当年逃出来的人,又怎会松口答应赴这一场鸿门宴?   倘若漪兰殿中再发生些不可控的麻烦事,那整个布局就全乱了,这盘棋也终将被打散。   素音语调恳切,又劝道:“今日我们娘娘特地请了不少世家贵妇到场,素闻世子妃菩萨心肠,还希望您能照拂娘娘一二。”   这话说得声泪涕下,秦姝意几乎要为她这副忠心护主的模样蒙骗,只觉讽刺。   素音在宁婕妤身边服侍多年,也算她半个心腹,前世卢月婉谋害皇嗣,分明证据确凿,可是中间偏偏闯出来一个素音姑姑。   只代传了宁婕妤一道似是而非的令,便将卢月婉中途带走,美其名曰“听训”,实则是为彼时几乎要认罪的卢侧妃辟出了一条生路。   倘若当初赵家没有覆灭,依着整个郡的军马粮饷,只怕这江山已然改朝换代,换了姓赵的皇帝。   宁婕妤也不会落得一力逃亡的地步,以她的身份,自然是千娇百宠、万人之上的嫡公主。   若真是如此,今日费了好大力气请来的世家贵妇,又有几个是真的有资格能够与她见上一面的呢?   秦姝意沉思片刻,佯装无奈开口道:“请娘娘宽宥,我这边实在是脱不开身,想来娘娘一向与人为善,自是能知晓我的难处的。”   素音见她死活不松口,眉梢也带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语调不善。   “秦夫人也应了我家娘娘的邀,去了漪兰殿,怎么?世子妃如今连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不关心么?” 第87章   闻言, 秦姝意的眸光骤然一沉,原本放松地垂在身侧的葱白手指也不自觉地攥紧。   但面上的神情却不能有丝毫慌乱,更不能被眼前的人看出破绽, 是以她仍扯着笑,转身看向身后胜券在握的女人。   “素音姑姑说的这是什么话?既然家母也应邀前去, 我这做女儿的又怎好再做推辞呢?”   素音听她果然松口, 眉眼也舒展开,语带欣慰, “正是此理。”   原以为这位世子妃同其他人并无不同,只要随口编个由头,总能将人顺顺利利地带过去。   谁料她竟软硬不吃, 只如一团叫人摸不清握不住的水,圆滑的紧。   若不是自己以秦夫人作筏子,只怕这人还打算四两拨千斤地把她顶回去。   时不可待, 素音面上的笑意又深了些, 可那催促的模样却遮掩不住。   她伸手道:“世子妃, 请吧。”   秦姝意却没动,面色从容, 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就这样静了片刻, 素音先耐不住, 唯恐是这世子妃又改了主意, 遂匆忙问道:“世子妃可是觉得还有哪里不妥?”   少女含笑摇头, 眉目间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惆怅, 半感叹半埋怨。   “我还没正式拜见过宁娘娘,如今也算是初次请安, 姝意是晚辈,于情于理都该给娘娘备上一份礼的。”   素音微怔, 倒没想到是这一出,正要婉拒,面前的姑娘又脆生生开口。   “若是空手前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国公府没有礼数尊卑之别?劳姑姑在正厅略等一等,姝意去去就回。”   秦姝意说罢,还安抚性地拍了拍女人的手背,来去如风,笑盈盈地转身离开了。   素音看着少女急匆匆的背影,干脆坐在了身后的圈椅中,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方才说了那么久,她也实在口干。   至于这个世子妃,也只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小丫头罢了,就算给她一个时辰,谅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何况还有秦夫人吊着她,乌鸦反哺、舔犊情深,不怕她逃。   只是素音心中笃定的同时,还升起一分疑惑。   三殿下是多么雄才大略、龙章凤姿的人物,怎么会偏偏喜欢上这样一个万事不通、单纯木讷的女子?   难道是图那张脸?   ——   秦姝意出了正厅,将在角房候着的春桃喊了过来。   然主仆二人一路无言,回了竹清阁,也没有进卧房,而是转了个方向,去了一边的书房。   进屋后,由着春桃在一旁研墨,秦姝意平铺宣纸,饱蘸墨汁,匆匆写着。   写到最后的署名处,她却罕见地愣了愣,思索一瞬还是落了自己的姓名,又拿过书架上的印章盖好。   写完后,少女轻轻吐气,吹干纸上的墨汁,又迅速扫了一眼,没挑出错,这才郑重地把纸塞到了春桃递过来的信封里。   秦姝意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腕,将封好的信重新递给春桃。   春桃却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张信,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忙问道:“小姐?”   少女脸上的笑意清浅,亲自捉着她的手将信握在掌中。   “事关生死,我不敢交付给旁人。”   “什么生死?”春桃一愣,脸上浮现出焦急的神色。   “小姐,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们等世子醒了再一起想办法不行么?再不济还有老爷和大公子啊。”   秦姝意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事发突然,哪会给人一直留后路呢?   这世间的小偷在偷盗之前,难道还会告诉别人自己要开始偷人东西了吗?反贼在造反之前,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标榜自己要谋反。   如今她们就陷在了这样的处境,无处可退,唯有主动走入彀中,放松布局者的警惕心,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但在入彀之前,她也要先找一个能够从外面砸碎这彀的铁锤。   “别急,我暂且不会有事。”秦姝意的嗓音温和,直视着面前眉头紧皱的侍女。   她的目光又落在那封信上,认真地嘱咐道:“等成均回府,你就把这封信交给他,叮嘱他务必要加急送到北狄六王子处。”   春桃急得几乎要掉泪,下意识道:“奴婢不要留在府里,奴婢要跟着小姐。”   “傻丫头,”秦姝意哭笑不得,无奈地揉了揉她的两团发髻,“你以为这次能跟着我入宫么?”   话音一顿,她的目光发散,又摇头道:“倘若不出意外,你就算跟着我也是被扣在宫外的份。不止是你,这次带去的家仆侍女皆是如此。”   宁婕妤来者不善,自然巴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漪兰殿,怎么可能会允许她的心腹侍女跟着一同入宫?   是以不管找上多么荒唐的理由,她都会把人拦在宫外,既然如此,秦姝意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可,可是......”春桃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听完自家小姐的话,面露犹疑。   秦姝意又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笃定道:“好啦,没什么可是的,你家小姐可是有四海八荒的大罗神仙护着呢,这样的魑魅魍魉还奈何不了人。”   她心意已定,无论是谁都动摇不得。   春桃自小跟在她身边侍候,自然明白小姐的脾气性情,当下就算再想阻挠,也是闷闷地堵在嘴里说不出来,末了只能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塞到袖中。   看见春桃听话,秦姝意这才松了口气,但她脑中的弦却并没有分毫放松。   北狄使团此次来访,在大周待了十日左右,两方对新达成的开放边境、互通商贸这一协约俱是心满意足。   开朝以来,除了开国的太/祖皇帝,下面的几代帝王几乎都饱受边疆战乱的纷扰,如今高宗身体情况虽不见好,却在生前完成了和北狄的和解。   千秋未有今日之盛况,这是一桩实打实的功绩,是以龙心大悦,此次在北狄使团返行前又赏赐了无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带着几车的东西,当下也不用急着赶路,估摸着他们的脚程,北狄使团此时应当歇在淮扬一带。   成均去送信,一来一回,若是百里昀够快,最迟三日应该能到京城。   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秦姝意走出书房,又看向关着门的卧房,顿足片刻,终究还是推开了门。   依旧是轻车熟路的动作,她轻轻上前试了试青年的体温,兴许是这几日照料得当,原本高热的体温现在已经降了不少,呼吸也平稳。   少女端详着他,由衷感叹这人的骨肉得宜。   青年纤长浓密的睫毛在日光的照耀下宛如透明的蝶翼,鼻梁高挺,伸手上去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挺直的鼻骨,薄唇彷佛院中开得正盛的桃花花瓣。   面色虽有些苍白,却为他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秦姝意侧了侧身,直视着窗外的日光,正午时分,日头最烈,照得她眼眶发酸。   少女伸手遮在眼前,复又闭上双眸,转过身子。  她握住青年安放在一侧的左手,掌心相贴,而后微微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贴上他微白的唇。   落下绵长而清浅的一吻。   秦姝意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脑海中却一片空白,眼角垂下一滴泪,直直地坠在青年柔软如绸缎的黑发间。   良久,她直起身,正要撤回手时,却发觉青年握得极紧。   秦姝意微怔,但她很笃定,眼前的裴景琛还没醒过来,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她的眼眶越来越酸,只觉得心如刀绞,使力抽回手,又连忙将青年的手放回锦被中。   她匆匆站起身,又收好一边妆台上的两幅卷轴,随后几乎是逃一般的速度走出房间。   秦姝意不敢再有丝毫停留,出来后,她站在门口拂去眼角的泪痕,平复好心情这才面色从容地往前厅走。   这是最后一面吗?一入宫门深似海,宁婕妤来者不善,局势风云变幻,她还能再见到宫外的一番天地吗?   前路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宁婕妤为何要突然让她进宫,还有那个落在萧承豫手里的虎符......桩桩件件,疑窦丛生,她却一概不知。   只能被逼着走上前,与之周旋。   这些日子她都呆在国公府里,对于皇宫里的消息反而知道的没有那么灵通,只隐约明白高宗卧病在床,裴皇后在承乾宫侍疾。   郑淑妃此人是个直肠子,心里向来藏不住事,就算再有野心,她的儿子桓王也是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自立了皇储以来,郑太傅的党羽被严加管控,郑太傅本人又上了年纪,有些事终究是力不从心。   可是关于宁婕妤,她却没有听到高宗有任何制衡的举措,想来皇帝或许是觉宁婕妤母子人微言轻,此生最大的殊荣也不过是个藩王和太妃。   可唯独这对不让他费心的母子,才是真正的中山狼。   秦姝意也曾问过裴景琛,不若就此将这群人的真实身份捅出去,也能在高宗心里埋个怀疑的种子,日后处理起来也方便些。   可是世子却面色沉重地告诉了她其中的纠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帝如今身子骨愈发孱弱,自然也不愿意再妄造杀孽。  何况,彼时他们手中还没有最直接最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宁婕妤和赵姨娘就是当年逃出去的赵家人,若是就此打草惊蛇,只会引火烧身。   想的再坏些,倘若赵家姐妹趁高宗心思不定之时,做出以死明志之举,高宗怜悯她们所表露的“忠诚清白”,自然也不愿再查下去,只会囫囵了之。   可是那时候,贸然将这二人身份捅出去的世子夫妇,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也会牵连东宫和尚书府,成为高宗怒火的发泄口。   所以从扬州回来后,哪怕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心知肚明,眼前的赵家姐妹分明就是逆贼余孽,却不能走露半点风声,只能暗中查探相关消息。   今日宁婕妤宫中女官进府,在秦姝意意料之外,可细细想来,却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情理之中。   现在人证物证都在她手里,宁婕妤就算知道自己在扬州豢养的“聚宝盆”赵永已经不知所踪,却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宁婕妤能猜到赵永下药败露,必然被裴世子带走,再加上裴景琛现在还昏着,最好的选择自然是绑走他的世子妃,先行审问。   若是秦姝意回答一概不知也无妨,左右扣在宫里就是一个活人质,等那位世子醒过来入宫要人时,宁婕妤自然也能问出赵永的下落。   “要是没嫁给你就好了。”少女顿足转过身,不舍地看了一眼身后花草繁盛的庭院。   不嫁给他,他就不会有软肋,也不会再受人威胁。   虚空之中,她长叹一口气,回到正厅时脸上却早熟练地换了一副笑盈盈的表情。   “有劳素音姑姑久等,即时入宫吧。” 第88章   出府后, 她正要攀上家仆早已备好的马车,素音姑姑却凑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开口。   “世子妃有所不知, 如今宫中亦是草木皆兵的时节,从外面来的马车一概严查审问, 连外城都入不得了。”   她一面说, 一面伸手指向另一辆停在对面的马车。   “外城到内殿还隔着好长一段路,世子妃金尊玉贵, 劳累不得,奴婢已经为您备下了马车。”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秦姝意同样推脱不得, 只得佯装一副乖顺的模样,热络地挽上女人的胳膊,赞道:“瞧我这记性, 还是姑姑您想得周到。”   这样说着, 脚尖一转, 果然也是朝着素音提前备好的马车走了过去。   少女姿容俊俏,夸赞起人时嗓音脆甜, 彷佛掺了一把蜜糖, 一双桃花眼亮晶晶。   不过两句话也赞的素音面皮微红, 笑着将她扶上马车。   只是将人迎上去后, 素音却没有同这位世子妃坐在一处, 反而随轿而行。   此番安静下来, 也算是办妥了娘娘交代的事情,她心中虽对马车上的少女略存愧疚, 却还是对主子的忠心占了上风。   倘若这世子妃到了漪兰殿反应过来,真的要怨怼, 就怪她自己吧,谁让她嫁了个处处同三殿下争抢风头的夫君呢?   裴世子沉寂多年,分明是个纨绔浪荡子,如今却也渐生野心,想要分得这朝堂的一杯羹?   简直是做梦。   秦姝意独自坐在马车里,也乐得自在。   她并未掀开一边的车帘,仅靠耳边的人声就能揣测出马车行走的方向和此时的位置。   打铁的声音,火花刺啦刺啦,这是北街的黑桥打铁铺。   掌柜的锻造兵器是京城一绝,然而在独女出嫁后,他却再也没有锻造过兵刃。   只道杀孽太重,要为女儿祈福积德,日后就当绝了这门手艺,只造些无伤大雅的日常炊具。   少女摩挲着深藏在袖中的短刀,她还没问过裴景琛,这把刀究竟是从何得来?   她还没说过自己很喜欢这把匕首。   琴声悠扬,混杂着琵琶声和女子低声的吟唱,进了西巷口,这是一个外来的戏班子。   戏班班主是个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女人,为人麻利爽朗,刀子嘴豆腐心。   这些年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孤儿,供他们学门手艺,也是给自己一口饭吃。   琴声铮琮,秦姝意合上双眸,脑海中彷佛出现了那把在火海里烧成灰的七弦焦尾。   她还没收到裴景琛送来的琴。   人声愈发嘈杂,满街飘来香甜细腻的糕点甜香,进了主街,前面不远处就是皇宫外城。   栀春坊外还是这么热闹,店铺外等着的是形形色色的百姓。   有为家中孩子带上一份牛乳糕的父母,还有新婚燕尔,顶着日头给妻子买上刚出炉的桂花糖饼的男子......   她蓦然想起扬州客栈里那碟菱粉香糕,比京城的任何一家糕点铺做出来的都要细腻绵长,菱芽清甜,在舌尖回味。   裴景琛曾许诺要带她再去一次扬州。   车帘被吹开一角,秦姝意看见人们脸上满足的笑,一时间愣了愣。   从小父亲便教导她和哥哥,天下江山,山清水秀,可论起最美的,当属于天地之间应运而生的人。   人之美,便在于他们能跑能走,知道七情六欲,会哭会笑,而非只是靠本能乞食而活的流浪猫狗儿。   她那时还小,想不通这其中道理,只觉得父亲这话颇没道理。   他们一家外放以来,多的是被人白眼的时候,尚在幼时,她就明白了趋炎附势的意思。   重生以来更是如此,她心中揣着心事,从不敢与人道,每每看起身边的人,也是拿着十二分的小心谨慎。   现在前路迷蒙之时,却似乎骤然开了窍。   苍天四野,偌大的一片江山。   倘若真的掀起战乱,硝烟四起,纷争不断,这群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又能逃到哪里去?   终究是自己的故乡,想来也是安土重迁,不愿离去的。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马车缓缓地驶入青石砖铺就的外城。   秦姝意敛眸,听着耳边车轮轧过砖面的细微声响,指尖微微发凉。   快到五月了,再过两个月就是农忙的时节,若是此时闹起战乱,粮田荒废,随之而来的只会是大面积的饥荒,甚至是瘟疫。   暑热时节,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会有多少人活活晒死在逃命的路上?   裴景琛在扬州恐吓杨太尉时说过的那些话或许要应验了,却不是应验在边关失收的战场上,而是应验在本朝皇子兄弟阋墙的不轨惨剧之中。   大周倾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   秦姝意的手愈来愈凉,外面的和煦热意也没暖上半分。   良久,她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无妨,还未到绝境。   三日,最多三日,援兵将至。   百里昀说过他会出兵,哪怕只是为了他的心上人。   这是明昭心心念念的家国,这里还有明昭的父皇母后、两位兄长,爱屋及乌,他既不愿让公主落得郁郁而终的结局,自然会鼎力相助。   百里昀之前,还有奉命守在西郊大营的宋督尉和顾校尉。   就算萧承豫要动兵,也要颇费一番功夫。   只要她坚持三日,稳住宁婕妤,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哪怕裴景琛没醒过来,也好。   左右东宫里还有个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兄长手中人证物证俱全,届时将整理好的证据上报,高宗自然明白该怎么办。   无论世子是睡着也好,养病也好,只是千万别再为她奔走。   秦姝意眼眶微热,眨了眨睫毛。   她的命本来就是偷来的,如今大仇将报,死而无憾。   为执念而生,为执念而死,这就是注定的宿命轮回之道。   --   “停,来者何人?”   马车适时而止,外面响起侍卫盘查的声音。   素音主动站过去,见到熟人,侍卫这才松了口气,拱手道:“原来是姑姑,姑姑采买回来了?”   “是,今个娘娘要置办的东西多,难免耽搁了些许时辰。”素音一面含笑说着,一面往那侍卫手中递了沉甸甸一个荷包袋子。   “这车上,属下瞧着是另坐了人?”避开荷包,侍卫伸手就要掀帘子,却被女人蓦地拽住。   素音当即拉下了脸,轻斥道:“里面坐着的可是娘娘特意请来的恒国公府世子妃,若是让裴世子知晓你今日如此冒犯世子妃,必有你好果子吃!”   侍卫讷讷,不知要说什么。   反而是马车内的秦姝意接了话。   “素音姑姑不必苛责,他也是职责所在,若宫城之内多几个这样谨慎的人,必能内外太平。”   眼见世子妃给了台阶,车外的侍卫也不再盘查,朝车厢内的人行了个大礼。   “实在是这几日宫禁森严,属下谢世子妃体谅。”   说罢麻利地放了行。   素音面上的表情却阴晴不定,走时狠狠地剜了马车一眼,刚才她都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还能三两句圆回来。   又白落得一个贤良大方的好名声。   进了内城,是熟悉的狭长宫道,却只有这一辆马车突兀地行驶着,宫女内侍俱是行色匆匆,一脸凝重。  秦姝意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心头的不妙预感愈发浓烈。   皇城之中这样冷落,只有一种可能。   坐在权力顶峰的那个人,状况堪忧,否则宫人们不会是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原定的计划之中,又出现了一个变故。   皇帝。   大周立国时定下的先例,若帝崩,无论藩王还是太子,皇室宗亲一概不许入宫,唯恐发生动乱,只能待在自己的府邸等消息和圣旨。   否则,就是犯下了逼宫谋反的大罪。   天下人,上至皇后亲王,下至宫女太监,人人皆可持剑诛之。   还有另一种变故,若高宗此刻还能撑着亏空的身子,他又真的能放心让百里昀带兵做后援吗?   他们都知道,无论是这时候从淮扬折返的北狄百里昀,还是仍守在西郊大营以防动荡的宋顾二人,抑或是固守东宫的太子殿下。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斩杀当年的赵氏余孽。   可是现在还没有人给高宗呈报证据。   倘若有一丝一毫行差踏错,局势顷刻之间就会发生逆转,铺天盖地的猜忌与指责会迎面而来,将他们这群人活活压死。   既要在高宗还活着时送上证据,还要在萧承豫举兵之前将赵氏的旧部收服。   无论筹谋多少年,牵一发而动全身,说起来也不过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   风险就在于,所有人都是在以命搏。   不止秦姝意和裴景琛,所有踏入此局中的人这一刻都踩在了刀尖上。   若成,便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若不成,便是生灵涂炭,逼宫谋反。   待她心绪渐渐平稳下来,马车也停在了宫墙下,车外响起素音略显热切的声音。   “前面还有一截内宫道就到了,劳世子妃下马,奴婢带世子妃过去。”   少女掀帘,露出一张灿若朝阳的笑脸,“有劳姑姑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利落地下了车,亦步亦趋地跟在素音身后。   其实不用素音带路,她自己也能走到漪兰殿,虽说前世来此的次数不多,但毕竟是有着一层婆媳的壳子在,何况在梦中,她又走了一遍。   是以现在看来,也并不生疏,只是碍于身前的素音,不能被她瞧出破绽,这才佯装出第一次来此的生涩模样。   素音走在前面,替她推开了虚掩着的朱红色宫门。   秦姝意看着眼前的景象,微怔一瞬,面前的场景于她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更甚于连宫里抱着几件绸缎的宫女动作都并不差别。   然她面上并未显露,依旧含笑跟着殷勤招引的女人。   少女走进殿中,身后的女官却并没跟进来,反手关上了殿门。   听到脚步声,背对着身的女子并没有着急回头,只是凝神端详着绣在屏风上的山水图。   连绵不绝的山峰,嵯峨黛绿的郁郁树丛,天空湛蓝辽阔,云海苍茫,天水一色,云层飘渺。   当真是一幅雅趣盎然的水墨画。   只是这画上的地方却未署名。   秦姝意的目光停留一瞬,随即出声打破了沉寂,微微福身行礼道:“姝意拜见婕妤娘娘,娘娘万安。”   似乎思绪刚刚回笼,宁婕妤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满是歉疚的笑意。   “本宫这些日子尚有心事,眼下又犯了出神的老毛病,这才将好不容易请来的客人晾在此处,实在是失礼。”   少女循声抬眸,看着眼前的人。   宁婕妤穿了一身水绿色的银线长裙,盈盈不可一握的腰间束着一条双合四环如意宫绦,云鬓上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支团凤坠珠钗,白玉般的耳垂上戴着一副玉柳叶耳坠。   一眼望去只如不饮尘露的月宫仙子一般,光彩照人,仙姿佚貌。   这样精致烂漫的打扮,全然不似她往日素静的风格,更不适宜出现在皇帝卧病在床的时候。   宁婕妤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心事,却神采奕奕,眉眼含笑,端的是意态风流。   秦姝意眼观鼻鼻观心,当下了然,心事不过是一种说辞,真要论起来只怕还是一桩大好事。   不然她也不会这样明晃晃地把笑挂在脸上。   少女恭恭敬敬地垂首,轻声道:“如今将入五月,这几日更是变天变得厉害,娘娘休息不足,身子骨亏虚也是在所难免。”   话说的虽俗气,却偏偏滴水不漏,叫人轻易挑不出错,既接了宁婕妤的话,又打断了这人接下来的话茬。   秦姝意对自己的回答很是满意。   毕竟她在自己那位嘴巴毒起来能气活三辈祖宗的夫君身边,学到最多的东西,其一是装傻。   至于其二么,自然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话里掺假话,糊弄起人来总是事半功倍。   宁婕妤果然被她这几句话说得一噎,连脸上的笑意都被冲淡不少,但她很快调整过来,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表情。   “上次世子入宫述职,本宫听内侍说,世子去扬州收盐一行甚是凶险呢?”   单刀直入,真是连寒暄都懒得装。   秦姝意心中轻嗤,脸上适时露出关切的神情,长叹一口气。   “正如娘娘所说,夫君来回不知躲过多少小人的刺杀,右臂上的伤口才将将好全。可真是仰赖菩萨保佑,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她避重就轻,只提刺杀,却字字句句没有涉及到在花楼里给裴景琛下药的周永。   宁婕妤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得收敛不悦的面色,斟酌着再问。   “世子虽是奉命收盐,可扬州的盐商已经在这一行经营多年,又哪里是吃素的呢?如今世子亲自前去,常言道:断人财路便如杀人父母,盐商们又如何能顺服呢?”   秦姝意眸光微闪,露出一副不解的疑惑神情,沉声开口。   “夫君手持的是当今陛下亲笔所书的圣旨,把盐引收回中央,充裕国库更是一桩造福百姓的好事。于情于理,盐商们感恩都来不及,怎会阻挠呢?”   宁婕妤此时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焦急,正要再问时,却被少女脆声打断,“也不尽然。”   “世子妃此言何意?”宁婕妤连忙开口,语调中却含着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张。   秦姝意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复又垂眸,姿态十分恭谨,低声解释。   “盐商里也不全深明大义,总有那么几个不信邪,忤逆上意,给世子添麻烦的。”   她话音戛然而止,又听宁婕妤顺着她的话下意识地追问,“那,那些人呢?”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过于关切,她又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平复心绪,才接着开口。   “世子烈性,这些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只是听闻世子成亲以来,一向收敛性情,或许也会留他们一命?”   秦姝意轻笑起来,颊边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伸手抚平袖口的褶皱。   “这善心自然也是要分时候的,譬如别人都把刀架到了人脖子上,我们总不好再说着留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话。”   她的目光停在宁婕妤身上,不躲不闪,面色沉静从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小事。   “至于如何处置,那都是夫君自己的主意。”   宁婕妤撞了个软钉子,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听眼前人的话音,却隐隐觉得不妙。   没等她细想,秦姝意又疑惑地开口问道:“娘娘身边的素音姑姑唤我来时,说家母和卢大小姐也应邀来了漪兰殿,怎么不见她们的踪影?”   宁婕妤一怔,顺手拿过桌上的轻萝菱扇,缓缓摇着,一双水润的眸子眯了眯。   “令母和卢大小姐等人确实是在这儿待了一段时间,不过来的快去的也快,本宫与她们也不过闲聊几句,就各自分开了。”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漠然坐着的少女,含笑打趣道:“倒是世子妃来的晚些,也没赶巧,一个人孤零零地同我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叙话。”   话里话外倒隐隐显露出几分埋怨的意思。   秦姝意打量着四周,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反而安定下来。   只怕那素音姑姑也是诓骗自己过来,拿着母亲和凝姐姐做由头,如今看宁婕妤的反应,实则她们都安然无恙地待在府中。   既如此,那就是一件好事。   她抬眸瞥了一眼殿外的天色,站起身行礼道:“时辰已晚,娘娘如今身子不适,姝意不便叨扰,先告辞了。”   宁婕妤摇扇的玉手一顿,半嗔半笑地说:“世子妃这才坐了还没一柱香的功夫,算不得晚。若真要走,也请让本宫尽尽这地主之谊。”  说罢,她径直上前,不由分说地为少女倒了一杯茶,推到面前。   秦姝意望着那杯水纹荡漾的清茶,眉梢微挑,正要婉拒,却被眼前人一语打断。   “世子妃是怕本宫下毒吗?”   话音刚落,宁婕妤又为自己倒了同一杯茶,一饮而尽,眸中带着催促的神色。   秦姝意看着她的动作,却没有着急示好,而是望着那杯茶,依旧推辞。   “姝意现下不渴,唯恐喝了娘娘的茶,也是牛嚼牡丹,白费了这样的好东西。”   宁婕妤的眼中浮现出探究的神色,看着眼前人的表情愈发不分明,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洇灭。   良久,她侧了侧身,只留下半张清秀婉致的侧脸,伸手抚了抚云鬓上的团凤坠珠钗。   “原以为秦姑娘是个爽快人,没想到也是这般冥顽不灵之人,喝下这茶,本宫看在承豫的面子上,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宁婕妤复又转头看她,笑道:“若是世子妃不领本宫这份难得的情,那就休怪本宫手上多一笔杀孽了。”  秦姝意的心猛地一沉,现在眼前的人分明还不知道她的底细,不知为何竟直接动了杀心,倒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她虽不想做被宁婕妤拿来要挟世子和父兄的砝码,可是形势逼人,她却首先得留下一条命。   毕竟倘若裴景琛不醒,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就是她自己。   所以她得活着,可活下来就势必要喝掉这杯来路不明的茶,环环相扣,这是真正进退两难的局。   不过思忖一瞬,秦姝意笑了笑,主动端起茶杯,朝着面前的女子一敬,仰脖喝了下去。   “既是娘娘怜悯之心,姝意岂有不从之理?”   无论是什么东西,总归不会现在就要了她的命,毕竟宁婕妤想问的周永下落,还掌握在她那位大病初愈的夫君手中。 第89章   确实加了东西, 只不过在茶杯上,后劲慢慢涌上来,也在秦姝意意料之中。   她勉力支撑着身子, 不再顾及表面上的礼节,顺势坐在身后的扶椅上。   “我与娘娘无冤无仇, 娘娘何故这般对我?”   一双桃花眼看似迷蒙, 实则眼底一片清明,唇角抿直, 语调疑惑。   其中的缘由她能猜到一二,却不能不问,她需要维持在宁婕妤面前事事不知的世子妃形象, 如此才能降低她对自己的防心。   宁婕妤的笑不露破绽,看着她的模样宛如春风。   “倘若你当初嫁给的是承豫,本宫自不会为难于你;可是你既已入了国公府, 你与本宫之间自然是水火不相容。”   秦姝意的意识渐渐涣散, 眼前的人也出现了虚影, 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具体的情形。   但耳边若隐若现地听到这几句话, 她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彷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娘娘说错了, ”她有气无力地反驳道:“您可不是那种因我成了您的儿媳, 就会对我网开一面的善心人。”   脑海中适时浮现出前世的场景, 自己每次来请安, 总会被这个名义上的婆母刻意冷落,明里暗里的嘲讽, 她默默忍受了许多年。   哪怕腹中怀着的是她的亲孙儿,面前的女人依旧选择了替自己的外甥女遮掩, 千方百计为卢月婉脱罪。   “娘娘,您内心真正属意的儿媳早有人选;至于当初一心去陛下那里求情,欲与尚书府结亲,也不过是看中了我父兄在朝堂之上的忠心和潜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听不清。   “从一开始,你们对我不过就是利益驱使之下的权宜,现在又谈什么为不为难呢?”   少女面露疲惫,双眼沉重,宛如被人狠狠砸上一拳,也懒得再去分辨宁婕妤又说了些什么,无力地闭上了眼。   就在她合眸后的片刻,一个人从殿内不起眼的小佛堂内走了出来。   男子穿着一身宝蓝色穿梅茧绸直裰,头上束着羊脂玉冠,腰系月白宫绦,丰神俊朗,身姿潇洒挺拔。   正是一早就守在殿中的萧承豫。   “都听见了?”宁婕妤转过身。   男子拱手行了个礼,垂首道:“是。”   宁婕妤复又拿起一旁的绫罗小扇,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缘聚缘散,这秦家姑娘心似顽石,你又何必非她不娶?”   原本只是想把人诓来做个人质,岂料不知走露了什么风声,待在宫外的儿子也知晓了她的打算,以前从未干涉过她安排的人,一大清早竟入了宫。   唯恐自己会对这位世子妃做些什么似的。   宁婕妤很是无奈。   萧承豫却不这么想,实在是梦中的诸般情境过于逼真,母妃的手段他也清楚。   若真是动起狠心,只怕秦姑娘今日有命来,却没命走。   到底是心虚愧疚的情绪占了上风,自仲京被太子带去东宫,便了无音信,想来也是一番折磨。   仲京离去,他身边也少了个敢于直言劝谏的忠臣,又不知这其中的纠纷,自然是穆王本人在府中说一不二。   晨起甫得知素音姑姑奉命去了恒国公府,萧承豫的心就提在了嗓子眼,唯恐这边出了什么事。   至于究竟是担心自己的母妃多些,还是关切那位世子妃多些,其中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才他站在小佛堂中,听见了秦姝意指责的话,心中百感交集。   他只是不懂,她缘何如此固守己见?哪怕裴景琛现在是生是死、能不能醒过来都是未知,明明相较而言,他的胜算才是最大的。   就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仇恨?   简直是固执。   他心中思绪万千,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宁婕妤把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嗓音淡淡,语调却满是劝导之意。   “依母妃来看,还是婉婉那孩子知根知底,长相秀美,待你又诚心,是个让人安心的房中人。”   “你娶了婉婉,母妃同你姨母这些年受过的苦,日日夜夜的煎熬,也总算是出了头……”宁婕妤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却被人骤然打断。   萧承豫面色不耐,皱眉道:“母妃勿要再提。”   “若儿臣登基,自会封表妹为郡主,再为她找一个贴心体己的好郎婿,总强过让她嫁与儿臣做妾。”   “你这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宁婕妤蹙眉反驳,“你们是亲表兄妹,何况你姨母只这一个女儿,让婉婉嫁给旁人,你让她怎么放心?”   静了片刻,萧承豫面色冷凝,不欲多言。   良久,他只抬眸望向昏倒在圈椅中的少女,径直上前将人抱了起来,安放在殿内的贵妃榻上。   分明是第一次把人抱在怀里,动作却十分熟稔,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亲昵。   末了将人放下时,男子看着骤然一空的胳膊,心头也好似被人剜走一块。   “母妃,我意已决。”萧承豫站起身,看向屏风前的女子。   “待此次事了,我会杀了裴世子一干人等,再重新为她安排一个身份,娶进宫来。”   宁婕妤微怔,面露不悦,常言道母子连心,她哪里不清楚这个儿子的想法?无非是动情了。   只是每一想到这些,她心中自然是颇不高兴,欲登高位者,怎能被这样的儿女情长所牵绊?   一旦动心,就是给自己留了软肋,日后不知道会为此惹出多少麻烦事。   “你如今已然能自己拿主意了,母妃也老了,劝不住了。只是母妃到底是过来人,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莫要因小失大、误了分寸。”   萧承豫敛眸,点头应是,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缓缓转身离开。   ——   暮色西沉,墨蓝色的天空宛如一块被水洗过的幕布,零散着几颗灰暗的星子。   长街尽头,一道人影纵马前来,又在朱门紧闭的国公府门口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大门口。   守门的小厮看清他的面容,自然没敢再拦,手忙脚乱地替他推开了门。   成均一路匆忙,赶到内院时却被人一把拦下。   黑黢黢的阴影里,他连来人的模样都看不清。   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劈手正要一掌扇过去时,那姑娘手中的灯笼晃了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圆脸。   成均猛地止住动作,低声道:“春桃?怎么是你?你在这儿拦我做什么?”   春桃几乎压不住嗓音里的哭腔,只语速飞快地回答,“成大哥,你可回来了!”   她缓了缓神,镇定下来,又补充说:“宁婕妤身边的女官今晨来了府里,夫人被带去了漪兰殿,至今未归。”   “什么?”成均满是震惊,下意识地扯住她的胳膊,仿佛没听清。   圆脸的年轻侍女面上还挂着泪,看早晨的情形,想来小姐是被扣在了宫里。   可偏偏她猜了个大概,却一句也不能说,唯恐在这个时候乱了府中上下的心。   思忖一瞬,春桃咬了咬牙,低声道:“成大哥,借一步说话。”   小姐千叮咛万嘱咐,离开之前交代好的事情,她不能辜负了小姐的嘱托。   成均看了一眼不远处巡逻的亲卫,到底隔墙有耳,人多眼杂,他顺从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赶至竹清阁院内的角房,春桃点上灯,呼吸渐渐平稳,这才松了口气。   “世子还没醒么?”   进院之后,成均本想着先去看一眼,但面前的小丫头神色匆匆,似乎要说的也是大事,他只好暂且搁置。   春桃忍泪摇了摇头,“好在已经退热了。”   自家小姐走之前,还特意给世子喂了最后一顿汤药,如今世子见好,小姐却……   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抛出,关紧了门,她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成大哥,夫人说了,这信要加急送到百里王子处,至于要办的事,信里已经写清了。”   成均接过那张薄薄的信封,只觉得手上仿佛有千斤的重量,一时之间心有戚戚。   “那夫人进宫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送出来么?”   春桃依旧摇头,神色沉重。   “夫人这次进宫,连咱们府里的马车、侍从和婢女都一概没带,宫中的局势我们也不清楚,夫人现在情况如何更是打探不到。”   “别急,”成均皱了皱眉,虽心底里疑窦丛生,却还是勉力劝她。   “世子妃智计卓绝,既然已经做好了入宫的打算,想来也将该安排的一并安排好了,我们按着夫人的嘱托行事,切莫自乱阵脚。”   “可是我家小姐……”春桃没忍住,泪珠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又叹了口气。   她当明白成均如今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硬道理,可是人命关天,那人又是自己伺候了十几年的小姐,哪能不担心?   末了只好转了个话茬,叹道:“世子究竟何时能醒过来?求求佛祖显灵,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小姐和世子都能平安无事、逢凶化吉。”   听到她的低声祈祷,成均也没有打断,任由她去自行参拜。   事已至此,慌乱不堪不如求个心安。   何况他也希望,世子能够早日醒过来。   世子一日不醒,就算有太子殿下,他们这群国公府的亲卫终究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失了主心骨。   将小姐走之前嘱托过的事一一交付完,春桃这才满心沉重地推开了门,方才顺手拿的灯笼还在屋里,正要提出去时,却隐约看见一道人影。   待定睛一看,她手中的灯笼立时掉落在地。   半隐在长廊下的青年身影清瘦颀长,肩颈舒展,脊背笔直,宛如一枝顺势而生的竹柏。   绸缎般的乌黑长发用木簪草草挽了个髻,仅着一袭月白色立领中衣,微风拂过长廊,院中草木窸窣作响。   成均敏锐地听到灯笼落地的声响,转头一看春桃仿佛石化了的人,正站在门口出神。   “出了什么事?”他疑惑地走上前,循着侍女的目光去看,原本疲惫的双眼却倏忽睁大。   春桃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旁的成均很快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屈膝就要跪拜。   青年虚扶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世子,你没事了?”成均脸上还有残存的几分震惊,语调却又惊又喜。  裴景琛点头,“并无大碍。”   “那就好!”   或许真是上苍保佑,春桃那丫头才拜,竟这么快起了效果,成均眉宇间的郁气一扫而空。   裴景琛四下看了看,却并没见到想见的人,不免有些失望,随口问道:“夫人呢?”   春桃早就悄悄走了上来,闻言泪湿了眼眶,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   成均闻言亦是面露不忍。   虽说大病初愈,但往日里练出来的玲珑心思依旧十分细腻,更别说环绕在他身边的诡异气氛。   青年嗓音低沉,复又追问道:“究竟出了何事?你们现在还要瞒着我么?”   “世子,小姐她,她……”春桃眼眶里打转的泪还是没忍住,啪嗒啪嗒地顺着脸颊落下来。   她勉强调整着情绪,一字一句地将事情的始末又详细讲述了一遍,哀戚地看向面色微白的青年,放佛是在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良久,院中只能听到风拂草木的声音。   裴景琛将身后的两个人带回卧房外间,这才出声问道:“信呢?”   成均闻言,立马将收好的信拿了出来。   还没等春桃阻拦,青年先麻利地撕开了用蜡油封好的信,一目十行地匆匆看完,他的心蓦然一沉。   长指一伸,信封和信纸都被火舌卷噬,只余无法辨认的几张焦黑碎片。   他站起身走到桌案前,随手取下一旁的笔,又撕开一小角宣纸,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把这一小角宣纸卷起,递给候在一旁的成均,语调淡淡。   “用之前在府中驯养的那批军鸽,把这张信加急送到淮扬,另放几只不绑信的,混淆眼线。”   成均却是一骇,连忙劝道:“可是世子,私下里驯鸽一事,若是被捅出去,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波?还是让驿兵……”   他的话还没说完,蓦然感知到一束沉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余下的话也都卡在了嗓子眼。   诚然以信鸽传信是快,比驿兵骑马八百里加急还要快上一日。   可是当今陛下疑心深重,若是被他察觉世子在他眼皮子底下驯养信鸽,高宗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但……罢了。   见他收下信,裴景琛亦垂下双眸,烛光摇曳,遮掩住眼底不分明的神色。   “越快越好,夫人禁不住等。”   秦姝意禁不住等,他也不想让秦姝意等;真正等的心急如焚的,是他自己。   为她担心的,一直以来都是他。   --   翌日,晨光熹微,旭日东升。   仲春的微风不燥,嫩绿的草叶上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啪嗒”一声掉在池水中,圈起层层涟漪。   漪兰殿宫门禁闭,内殿里的少女幽幽醒转,手脚却被人用麻绳束起。   秦姝意睁眼打量着四周,发觉并未见过这样的地方,不免多看了两眼。   一道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撤开屏风,光线照进来,刺得少女下意识闭眼。   身子往侧边一挪,撞到一块坚硬的侧壁,她稳住身子,抬眸看去,心中一凛。   紫檀木供桌,以她现在的角度只能看到半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像,菩萨像前还放了香炉。   原来这就是是那间角室里的佛堂。   宁婕妤见她醒了,也不意外,蹲下身子来打量着少女,含笑道:“本宫一介弱女子,实在是担心有歹人威胁,这才将世子妃带到此处安歇。”   “口蜜腹剑。”秦姝意轻嗤。   但她浑身乏力,身上的麻绳绑的颇巧,她挣扎起来反而越捆越紧,索性靠在身后的墙上。   宁婕妤转身上香,又是那些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熟悉动作,双膝一弯,跪在蒲团上。   乌水沉香随着她的动作袅袅燃起,一室檀香。   二人就这么静默地对峙着,待沉香条燃完一半,女人才缓缓起身。   秦姝意盯着她的动作,却发觉她并没有急着去底下的夹层中拿无字牌位。   “世子妃。”宁婕妤语气淡淡地唤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她,眸子里满是谆谆诱导。   “素闻世子与世子妃鹣鲽情深,自打成亲后,裴世子更是对姑娘无不听从,极为珍重。”   “所以秦姑娘,裴世子当初在扬州绑回来的那个盐商,究竟有没有把下落告诉过你呢?”   还不死心,秦姝意想。   不过她既然来问自己,那就说明藏匿周永的地方并没有败露,也就佐证了裴景琛和国公府里都安安稳稳的,没有出事。   少女适时露出无奈的笑,似乎听烦了,暗讽道:“一个忤逆犯上的盐商而已,娘娘急什么?”   说罢她啧了啧舌,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讽刺意味更浓。   “娘娘如此忧虑,莫不是也同那盐商有何瓜葛?说起来二位都是扬州人,兴许是老乡?”   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秦姝意却觉得心头大骇,震惊不已,脸上勉力维持着揶揄的笑容。   “总不会是恩客和……”   “啪。”   面前忽而闪过一巴掌,少女的左脸颊很快浮起一道五指红痕,明晃晃地印在脸上。   喉咙里涌上丝丝甜腥气味,秦姝意挺直了脊背,伸手将垂下的头发撩在耳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怎么?是说中了吗?”   前几日她将四猴带到府中辨认画像时,当时四猴的反应和描述,她只觉得异常,却并未多想。   如今被囚在漪兰殿这几日,听着这位宁婕妤三句不离周永下落的询问,方后知后觉地品出那么几分深意来。   无媒苟合自然是大罪,可这也是分情况的,譬如被下药陷害,和主动勾搭在一起,自然就是两种罪名。   秦姝意也曾想过,是否只是宁婕妤外逃期间,还要照顾双生姊妹,情感上便被家仆钻了空子?   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这样的私密之事,自然是他二人你情我愿。   如此一想,当初审问周永时,以宁婕妤的安慰来吊着他的性命,倒也算是误打误撞猜中了。   只是骤然知道宁婕妤对周永亦有意,她还是难免有些震惊,自然也是因为这二人的身份差异悬殊。   宁婕妤虽家道中落,又是罪臣之女,但裴景琛早先同她提起过,这人一直以来,没有改过自己的姓氏,想来也是有几分傲骨。   却不料,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郡府大小姐,现在竟主动惦念起一个家仆,这样的反差实在让秦姝意扼腕震惊。   宁婕妤这一巴掌力道极大,血珠子顺着少女的唇角流下,在清丽白皙的面庞上蜿蜒出一道诡异的红痕。   似乎是被人戳破多年隐秘,女人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素来温和柔顺的表情寸寸开裂。   她抬起秦姝意的下巴,端详片刻,眯了眯眸,竟笑了起来,愈发显得怪异。   “世子妃到底是年纪小,还是个心无城府的小姑娘,心思太过活络,不知道这世间有些事若是无意间窥知,是要夭寿的。”   秦姝意直视着她阴冷的目光,并未接话。   宁婕妤轻叹道:“原本想着你这孩子若是听话,承豫倔强,就先遂了他的意,便当是养了一条猫儿狗儿在身边。”   “谁料你竟这样不识抬举,”女人缩回手指,摩挲了一下,轻声道:“既如此,本宫自然也不能留你了。”   她站起身,将那扇屏风拉过来,逆着光打量着嘴角带血的狼狈少女。   “再等一日吧,且让你跟你那短命的夫君一块去死,共赴黄泉,也算一桩美谈。” 第90章   宫殿门被“嘭”地关上, 走的人分明心中还有怒气。   秦姝意听着沉寂下来的声响,沉默地靠在了墙上,墙壁冰凉的温度顺着脊背涌上来。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 定格在不远处的菱纱屏风上。   这山河图,真是漂亮。   一笔一画, 尽显画技, 但分明是这样辽阔的山川之景,却无端露出几分惆怅之意。   地势高阔, 山林茂盛,易守难攻,正是最好的屯兵之地。   秦姝意恍然反应过来, 面前的应该就是天水郡的景色。   至于这画匠,自然不必再说。   她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却闪过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情景。   去年看过的那场玉带烟花, 人潮之中, 她看到那一束璀璨至极的焰火冲天。   前不久去扬州时, 虽则在路上败兴地晕了船,可是两岸高山夹杂一条清澈宽广的水道, 美极了。   真想揪住裴景琛的衣领, 告诉他扬州城西那条河边, 并没有所谓的水神娘娘护佑。   不然她放了荷花灯后, 许下的愿为何没有实现呢?   也不对, 少女忽然笑起来。   或许能实现, 爹爹娘亲和哥哥都会平平安安,她的夫君也能长命百岁。   唯一不确定的是她自己, 她大概是见不到了。   早知道这次来时,应该戴上那支桃花簪。   若是那不争气的世子还不醒, 就一并把他的茶花玉佩也抢过来。   别留念想,这样就算她死了,他也不会太伤心。  续弦另娶个明朗大度的姑娘,自是最好的安排。   眼前的场景走马观花般闪过,最后却定格在西北草原上,漫漫黄沙中,端坐马上的青年。   依旧是她梦中出现过的场景,只是她当时并没有听清这人说了些什么。   青年依旧穿着那身乌金色的麒麟轻甲,高高的马尾飘扬在风中,面目凛然,那样灼热的目光,彷佛要将秦姝意单薄的魂体烧穿。   “她若不愿,我便抢亲。”   一字一句,在她的耳边炸开。   秦姝意一怔,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可是笑着笑着,却湿了眼眶。   那个远在临安的心上人,原来就是她。   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将军每个月都在等信,最后一次等到的却是心上人的婚期,会有多痛?   心如刀绞、宛若凌迟。   好痛,好痛,她也好痛。   威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得她喘不上气。   殿外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秦姝意却冷的牙齿打颤,手腕被麻绳束住,勒出一圈红痕,垂下的指尖攥得发白。   她从前以为自己和萧承豫之间就算是孽缘,半生毁在他手里,相看两生厌。   可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或许玄空大师当初所说的孽缘指的根本就不是她和萧承豫,而是自己和世子。   前世晚一步,她识人不清,终究将自己活生生投入痛不欲生的火炉。   今生不早也不晚,他们相识相遇相知相爱,却还是挡不住造化弄人,天意相逼。   这样的情,已经刻入她的骨缝。   身上骤冷,额头的温度却滚烫。   发热了,秦姝意想。   少女迷迷糊糊地抬眸,看向身侧慈眉善目的菩萨像,突兀地想到,就这样晕过去也好,死了也好。   总归活着,落在宁婕妤这群人手里,也是威胁裴景琛他们的砝码。   若是没了她,裴二本可以更自由。   ——   整座东宫一如既往地冷清,今日更甚,隐隐透着几分风雨欲来的势头。   书房内,太子萧承瑾撑着两臂站在宽大的桌案边,抬头,目光落在始终安静地坐在一边的青年。   他隐隐觉得头皮发麻,太阳穴涨的厉害,叹道:“裴二,你到底有什么事?”   “殿下,臣已经说过了,”裴景琛的嗓音微哑,还带着病后的虚弱,“臣想领兵。”   萧承瑾的头更痛,今晨起来听说恒国公世子已经醒转,他自是喜不自胜,可偏偏这人一副杀神模样,上来就是请兵。   “不行!”穿着一身月白窄袖蟒袍的男子轻斥,“你这是在逼宫,逼宫你知不知道?!”   青年站起身,一身玄衣逆光而立,脸上的表情一时让人看不清。   他坦然道:“臣没想过逼宫,臣只是想带世子妃回府。”   “可这才一日,况且秦姑娘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漪兰殿,想来宁婕妤也不会急在此时引火烧身,秦姑娘暂无性命之忧。”   萧承瑾软下声音,劝道。   “已经一日了。”裴景琛的语调极低。   他向前走了两步,太子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一种从未见过的,面白如纸的死寂。   “一日能发生的事太多了,殿下。”青年的话音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声补充。   “臣不知她吃的如何、住的如何,宫里的那群小人是否为难过她;宁婕妤心狠手辣,倘若真的对她下手,她又该如何自保?”   “殿下觉得一日很短,可是于臣而言,那是臣千辛万苦等来的人,历尽磨难求来的姻缘,那是臣的妻子,臣的心上人......”   青年倏尔抬起眸,丹凤眼中却同样是一片死灰。   “臣觉得一日很长,甚至一刻都等不及。”   萧承瑾为他寄了十年的信,每封信中总会若有似无提上两句积樵街的礼部尚书府,他从前还以为自己这位表弟真的只是感念秦尚书滴水之恩。   直至后来听说他跪在承乾宫,等父皇下朝,又以万金难求的收盐恩典换了一道赐婚旨意。   爱屋及乌,对这位回京不到一年的世子而言,尚书府只是那只乌。  而秦家的大小姐,才是他辗转多年,真心想求的人。   “孤知你对秦姑娘用情至深,可是你冷静下来想一想,现在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倘若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率兵闯宫,身处其间的知道你是去救人,可是局外的呢?”   萧承瑾眉头拧得更紧,“若是被穆王拿住你的把柄,御史台那边再连上几道折子,你就算有十条命,也保不住!”   “不仅如此,母后还在承乾宫侍疾,舅舅尚在雍州戍边,明昭待嫁;秦姑娘的父亲一世清名,她的兄长初登仕途。”   “你若是真的一不做二不休,犯了滔天大罪,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字句铿锵,含着几乎泣血的真心劝慰。   良久,裴景琛却释然般的应了一句,“对。”   萧承瑾心觉不妙,直直地望着他,彷佛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青年无奈地笑了笑,眼神复又变得坚定。   “倘若天下太平,臣贸然举兵自然会被诬陷为逼宫谋反的逆贼。”   他话音一转,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可是倘若有人先反,那臣再举兵,就是勤王之功。”   “你?!”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生疏,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恒国公世子,一时之间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   “是,”裴景琛含笑对他点头。   “臣不谋反,诚如殿下所说,臣若是授人以柄,于裴家、秦家乃至东宫,都是莫须有的牵连。”   “世子妃重情重义,尤其惦念家中血亲,她若是知道臣犯这样的糊涂,会不高兴的。”   “所以,”青年的语调堪称轻松,面容沉静,轻声道:“臣逼别人反。”   萧承瑾愣了一瞬,然很快反应过来,不免更震惊于他这样狠辣果决的想法。   是啊,他确实不谋反,但为了救困在宫里的世子妃,他设计引穆王谋反,再以勤王之名攻入大内。   骤然想通这一切后,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脑海中恍然浮现出一个十分贴切的形容词,来描述眼前这位让他不知作何态度、同宗同源的表弟。   那就是疯。   没了秦姑娘后,这人潜藏在平静心湖之下的心绪极度翻转,露出的不仅有破釜沉舟的杀意。   还有更恐怖的,冷漠表面之下藏着的真无情。   他现在唯一的顾及是困在宫里的妻子,这也是支撑着他的精神支柱,倘若这支柱倒塌……   萧承瑾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忍,不欲再往下想,脑中的弦越绷越紧。   面前的堪舆图条条线线勾连在一起,他也无心再看,终究是败下阵来。   “等百里昀入京,你亲自同他交涉。”   本以为这样即可,可是萧承瑾却眼见面前的青年摇了摇头。   “太晚了,太慢了。”裴景琛道。   他抬头,昔日神采奕奕的丹凤眼中却只余显而易见的疲惫,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明显,唇色苍白,薄唇还有些干裂。   “臣请求前去西郊大营,点一千精兵,今日酉时入宫。”   “今日酉时?!一千人?!”萧承瑾双眼倏尔睁大,语调中的怒气根本压不住,“你疯了吗!”   若是北狄百里昀行军够快,最迟明日这时候也就到了京城,眼前的人就连一日都等不得了吗?   “宫门戍时落钥,倘若叛军想入宫挟天子矫诏,必然要赶在这之前入宫,酉时百姓归家,行人稀少,正是最好的时机。”   “西郊大营中早混入了当年赵家军的旧部,不宜调动太多兵马,一千精兵足矣。”   萧承瑾看着他的目光却愈发担忧,“诚然那是精兵强将,可是一千人,又怎敌得过叛军几万人呢?”   “不会的,”裴景琛垂眸,敛去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臣的夫人给时任西郊大营的顾校尉提前送了信。”   “顾长靖,顾校尉已经处置了一批叛军,穆王既要守好西郊大营,又要逼宫谋反,还要留人守着王府,自然是要兵分三路。”   “最后闯宫的,不会超过一万人。”   何况皇宫里,高宗身边自然也有精兵强将,更别提这个时候了,他自然也是要给自己留下安身立命之本的。   撞上青年笃定的视线,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太子殿下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发闷,命只有一条。   他这,何尝不是拿命在赌呢?   以一千人,战一万人。   二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萧承瑾哽在喉头的气忽而消散,长叹一声。   “东宫有五百亲兵,你莫嫌少。”   好歹,也让他这个表兄尽尽心。   劝不住了,也不必再劝。   被困的被折磨的是裴景琛爱之入骨的妻子,他再阻挠下去,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良久,虚空中响起一声轻快的笑。   裴景琛眉梢微挑,伸出手肘撞了面前的男子一下,一如小时候曾无数次做过的动作。   萧承瑾无奈地看着他,同样默契地伸出紧攥成拳的手掌,狠狠一撞。   “多谢表兄。”青年含笑,语调清冽。   太子殿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听他这一声久违的“表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今日午时,我会带上人证物证,拜帖入宫,提前呈上证据,同父皇母后告知这一切。”   裴景琛点头道:“好。”   “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活着,你身后还有两个家族,记住,要活着。”萧承瑾又叮嘱道。   “孤以后的婚礼,还等着你和弟妹来观礼。”太子殿下凤眼微弯,情绪勉强高昂了些。   青年撩袍跪地,双手覆在额头前,姿态恭谨地行了个君臣大礼。   “微臣遵命。” 正文完   未到酉时, 日头渐渐坠下去,连带着这天地间的温度也在缓缓往下降,不似从前那般温热。   起了风, 国公府外却是罕见的肃然,难得在这样的春夏之交, 体会到暮秋的萧杀之意。   长街上, 尽是行装严整的将士,个个腰配银剑, 队伍后面还有持盾的步兵。   为首的人换了一身玄色轻甲,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安静地坐在银鬃马上, 目视前方。   地面传来一阵匆忙的马蹄声,下一秒,一道人影就从街角拐弯处赶了过来, 正是一早去探听消息的成均。   他行色匆匆, 将将勒住马缰, 沉声汇报情况。   “禀世子,叛军方才闯宫了。”   果然如裴景琛所料, 先前从东宫出来, 他就派人去放了消息, 声称高宗奄奄一息, 临了却偏偏只唤了太子一人进宫。   这消息一出, 无论是真是假, 终究是在萧承豫心里埋了个怀疑的种子。   何况今日午时,太子已然送了拜帖, 先行入宫,更佐证了他派人传出去的消息。   眼见皇位就要落入太子之手, 饶是萧承豫再心思深沉,此刻也终于沉不住气,自然咬饵上钩。   若是论起来,也只能怪他智谋有余,而疑心太重,终究是画地为牢,自寻死路。   “全军听令,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滥杀无辜,不得败坏军纪。”青年侧首,扫了一眼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兵。   将士们虽都是西郊大营的兵,大部分却得训于宋麒宋都尉,是以这些年都按着裴家军的规矩办事,闻言异口同声道。   “属下得令!”   幸而国公府离皇宫并不算太远,此时街上百姓果然不多,也早听到了最近不太平的风声,故而他们这一路倒也还算顺利。   只是进了皇宫,这才发现情势危急,宫门四敞,尸体已经歪歪斜斜倒了一地。   裴景琛的心不自觉地揪起,更担心被困在漪兰殿的秦姝意,遂唤了成均过来。   “你留在此处,带兵杀贼,我去救夫人。”   “世子……”成均正要说什么,却又被眼前的青年冷声打断。   “这是军令!”   话音刚落,裴景琛也不再看成均,随手指了身后两个步兵,沉声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一路行一路杀,外城的情况最为狼藉,待赶到内城,厮杀的将士渐渐少了起来。   裴景琛不常来后宫,自然也不熟悉漪兰殿的去向,只好随手救下一个逃命的内侍,由他引路至此。   朱红色宫门禁闭,内里被人上了锁。   青年派那内侍上前喊了几声,却迟迟未有人应,想来也是这宫人担心外面的情况,不敢随意开门。   宫墙颇高,且墙面光滑,并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个侍卫见他为难,互相对视一眼,果断半蹲在墙角。   “世子!”   裴景琛了然,反应过来,后退几步,小跑助力,踩着二人的脊背,果然跃上了墙头。   他翻墙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躲藏在宫苑中的内侍和宫女,引得人四散而逃。   青年抽出剑,挡住做鸟兽散的人群,呵斥道:“本世子在此,何人胆敢动乱人心,立斩!”   毕竟是真真正正在战场上搏杀过的人,他只是轻飘飘拿了把剑,还没见血,身上的凌厉气势已然向四周散开。   此时仍被捆在佛堂的秦姝意却被人一杯水泼醒,她浑身冷的一哆嗦,长发垂下来,狼狈不堪。   面前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她凝眸去看,又是一杯水从头泼了下来。   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眼前的人面容也露了出来,女子一脸怒容,柳眉倒竖,正是早上气冲冲离开的宁婕妤。   除了面前的人影之外,她还听到了殿外嘈杂纷乱的人声,似乎还夹杂着兵刃相接的清脆声响。   秦姝意不由蹙了蹙眉,没等她细想,宁婕妤已然讽刺地开了口。   “本宫倒是小瞧了你,还有那废物世子,如今竟闯进了宫里来,他倒是也不怕满门抄斩。”   闯宫,满门抄斩?   秦姝意恍恍惚惚,思维转的极慢,然而下一秒,她猛地反应过来。   裴景琛莫不是醒了?!   少女的心狂跳起来,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人没事,如今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随之而来浮上心头的还有震惊,他怎能光天化日之下,选在这个时辰闯宫呢?   这若是让高宗知晓,只天下人的非议,就能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看到秦姝意脸上藏不住的担忧,宁婕妤这才觉得自己扳回一局,心中不由得舒畅许多。   她仿佛施恩一般地慷慨开口。   “无妨,若是陛下论罪,本宫会为你求个全尸,让你和那位冥顽不灵的夫君合陵而葬。”   “你!”秦姝意正要张口反驳,却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扇遮挡二人的屏风被一剑劈开,露出内间青年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手中的剑尖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   终于看见心心念念惦记的人,裴景琛琥珀色的瞳眸眯了眯,正好看到少女肿胀的左脸和往下滴水的头发,眸光渐渐冷下来。   “宁婕妤对我夫妻二人的归处都考虑的如此周到,还真是温柔敦厚、上善若水啊。”   宁婕妤心中陡然一惊,似乎没料到这人竟来的这么快,看着他的眼神索性染上挑衅。   左右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又能奈她何?   “呵,裴世子还真是天降神兵啊,命还真硬,前前后后出了那么多事,竟还能活着闯到内宫来,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   裴景琛上前一步,女人却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秦姝意的喉咙间。   “世子,你我之间,还是留些余地为好。”   青年眸光一沉,莞尔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果然退后,站在那扇被砍断的屏风旁。   宁婕妤目光落在那扇已然破损得不成样子的屏风上,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但还是很快别开目光。   青年唇角微勾,伸手划过山水图,叹道:“若是早知道是这样好的画,裴某一定不会暴殄天物。”   “天水郡的山水果然美,只是现在也难见当年之盛景了,唯一的一幅画也……”   他恍若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可惜,可惜啊,娘娘连最后一件留念故乡之物都没了。”   宁婕妤秀眉蹙起,被他的话吸引,不自觉地松开了挟持在秦姝意脖颈间的刀。   “裴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是扬州人氏,世子所说的天水郡,本宫一概不知。”   “扬州和彼时的天水郡又有何不同呢?于娘娘而言,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容身之所罢了。”   裴景琛侧头看她一眼,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娘娘现在身在临安,不是么?”   秦姝意与她挨得近,听见她的呼吸在一点点变粗重,面上也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女子并未接他的话,反而岔开话题问道:“当初扬州那个周姓盐商,你把他怎么了?”   “娘娘想见他?”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深,语调轻松,“莫急,您一会就能见到他了。”   宁婕妤见他神色坦然镇定,自己的心中却仿佛悬着块巨石,久久不能平静,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遂追问。   “你怎的一点都不担心?”   “裴某担心什么?”青年疑惑反问。   “你就不怕逼宫谋反,背上忤逆大罪,满门抄斩,流放八千里吗?”宁婕妤的语调阴冷,仿佛这罪已经板上钉钉。   这也是秦姝意想问的,少女抬眸,直直地望着不远处悠悠然的青年。   裴景琛却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丹凤眼中的琥珀色闪闪发亮,宛如蕴着一汪春水。   “裴某是勤王之人,真要论起来,只有功劳,去哪里找娘娘说的忤逆之罪呢?”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秦姝意猛然反应过来,怪道他如此从容,只因他原本就占理。   显然,宁婕妤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明显还有些不敢相信,拿着刀的手都在微颤。   “你勤的是谁?”   青年的笑愈发真切,思忖一瞬,啧了啧舌。   “自然是三皇子,穆王殿下。”   宁婕妤雷轰一般愣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   裴景琛状似好心地安慰道:“娘娘且宽心,陛下明鉴,皇子谋反,是他自己狼子野心;娘娘久居深宫,深居简出,自然与您无关。”   他嘴上这样说着安慰人的话,却好似用一把无比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将宁婕妤扎了个透。   什么无关,那都是糊弄人的话。   自大周开朝以来母凭子贵,没有皇子谋反,生身母亲还能安然无恙的道理。   更何况,萧承豫是宁婕妤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念想,如今这指望破灭,她整个人自然像个纸扎的灯笼,被风吹倒在地。   “本宫不信,你素来是个泼皮无赖,在整个京城也是有个纨绔恶名,本宫不信你的话!”   宁婕妤着了急,口不择言。   但殿外的声音却愈发嘈杂,脚步声整齐划一,刀剑擦过盔甲发出阵阵声响,显然是经历过统一训练的人。   下一秒,外面传来太监高亢的声音。   “皇上、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宁婕妤缓缓站起身,不再看还被捆在身边的秦姝意,踉跄着往外走。   甫见到高宗,她的目光却落在众人身后已经被绑起来、浑身是血的萧承豫身上,心中自然明白裴世子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她跪地求饶,头一声比一声磕的响。   “陛下,都是臣妾这个做母妃的糊涂,猪油蒙了心,这才害了豫儿,豫儿待陛下可一直都是敬重有加啊,陛下……”   “求陛下……”   “你这毒妇!”宁婕妤求饶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对面的高宗出声责骂,不由得一愣。   高宗由裴皇后馋着,身子远不似往日高大,甚至现出了几分无助和失望。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么?你!你就是当年赵家逃走的大小姐!”   宁婕妤眸光一沉,只觉得耳边又炸了个雷,垂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陛下,这是有人想要陷害臣妾的说辞啊!澜娘的来处,六郎,你是最清楚的啊!”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狡辩!”高宗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皇后见状,蹙眉为他顺气,轻声道:“澜妹妹,人说一句谎话,便要再编造无数句谎言去遮,何必呢?”   话音刚落,殿外的侍卫押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俱是宁婕妤无比熟悉的人。   男人右额角蜿蜒着一道疤痕,窄长的脸上已经冒出了几茬胡须。   女人长相清丽,仔细端详眉眼之间,同一旁的宁婕妤尚有几分相似。   两人显然已经被用过刑,身上的衣衫破旧,眼眶含泪,只迅速抬眸望了宁婕妤一眼,又飞快地避开目光。   宁婕妤嘴唇嗫嚅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澜娘,歌姬,家破人亡,逃难来到扬州,求朕怜悯,给她一方安身之处……”高宗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   “浑身上下,除了这个姓名,你都瞒了朕多少呢?”高宗心绪起伏,灰白的鬓发愈发显眼。   静了片刻,跪地的宁婕妤却缓缓站起身,望着对面的皇帝笑了起来。   她啐了一口,道:“错了,全是假的!萧祁策,你们萧家人都让我恶心,我凭什么以真心待你?”   事情败露,面容柔美的女子索性撕下恭顺的假面,拔下发间的攒珠钗,一头乌黑长发垂下。   她笑得张狂肆意。   “姓名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何青云之流澜兮,微霜降之蒙蒙,青澜、霜蒙,我叫赵青澜啊!”   “就算不是长公主又何妨,只要家人和顺平安,什么金银权势,我统统都不要!”   “可你们萧家却逼上门来,我赵氏满门,上下三千余人,尸骨无存,我堂堂嫡女,却沦为一个卖唱的歌姬……”   裴皇后实在看不下去,蹙眉轻叹道:“可是先帝也曾多次提醒,是令家主野心勃勃,始终不曾放在心上,以至作茧自缚。”   宁婕妤只站在原地,未答她的话。   众人对峙着,裴景琛悄无声息地上前,解开了绑着秦姝意的麻绳,将她扶了起来。   少女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也是一叹。   三千人,换成哪个帝王,都不会贸然动杀招。   可是先帝最后却选择了这样血性的法子,可见当年的赵家,也实在是太过张扬。   树大尚且招风,何况是这样冥顽不灵的人。   “这些事,都是我一力操办。我受往日旧恨所蒙蔽,犯下了这样的错事,无论是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斩,都任凭陛下发落。”   宁婕妤的话音一顿,穿过众人看向面露不忍的萧承豫,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只是望陛下念在你我相伴多年的情分上,饶豫儿一命,这孩子是我唯一的牵挂。只要他好,我死而无憾。”   高宗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被不远处一道青年的声音打断。   “倘若三殿下真是皇子,自然可以网开一面;可若是血统不纯,于整个皇室便是莫大的耻辱,如何能饶?!”   此话一出,众人均面面相觑。   裴景琛扶着秦姝意上前,看向一瞬间面白如纸的宁婕妤,反问道:“三殿下的生父,就在场,不是么?”   一旁的周永闻言亦是面如死灰,额角的伤口抖动不停,慌忙垂首。   可已经晚了,他的动作已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高宗的胸膛气的起伏,只能靠着身旁的裴皇后稳住身形。   萧承豫原本跪在最后,听到这话也挣扎着站了起来,朝着青年斥道:“信口雌黄!非议皇子,裴景琛,你该当何罪!”   “闭嘴!”高宗出言打断,一双苍老的凤眼中仿佛结了三尺寒冰。   他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垂首的周永,低声道:“拉出去,杖毙。”   看着母妃脸上哀戚的神情,萧承豫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无力地咽下了喉头责骂的话。   良久,他忽而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毫无忌惮,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状若疯癫。   秦姝意有些怵他现在的样子,不由得握紧了身侧青年温热的手掌,稍稍安定下来。   下一秒,萧承豫猛地吐出一口血,倒在地上抽搐时,嘴里还在往外涌血。   急火攻心,少女不忍地别开了眼。   宁婕妤却仿佛着了魔,立马跑过去,将人抱在怀里,焦急地替他擦着汩汩流出的鲜血。   “豫儿,好豫儿,你别吓娘……”   面容俊朗的男子却挣扎着想要从她怀里挣脱,只追问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他顶着三皇子的名头活到现在,哪怕母妃是个人微言轻的歌姬,他也未曾有丝毫埋怨。   后来得知自己的外祖原来就是当年天水郡赵氏的家主时,他甚至是骄傲的。   只因在母妃口中,赵家是一个风光无限的簪缨贵族。   他的父皇是当今皇帝,他的母妃是当年簪缨世家的嫡小姐,旁人不知道母妃的真实身份,才拿着那些所谓高高在上的身世炫耀。   萧承豫从不介意,所有人都冷嘲热讽又如何,总之他身上依旧流着萧家的血,他依旧是这江山最正统的主人。   可是现在,全都破碎了。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在他的面前被打破;原来那只是谎言构成的虚妄。   他的生父甚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仆,一个逃奴,天差地别的差异。   萧承豫被这变故活生生逼疯,气血上涌,就算这次活下来,也会日夜受此折磨。   他所尊崇的,亲手将他碾碎。   他的呼吸渐轻,脑海中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这些事,愈发觉得他这一生活的实在像个笑话。   争权夺位,他一个私生子,一只被人偷梁换柱的“狸猫”,竟也妄想承继大统。   萧承豫突然有些想笑,他转了转头,正看见那目露不忍却依旧冷漠的少女,心头泛起丝丝的苦涩。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些梦境中的场景。   他又看到了那个始终置身局外,不曾对她伸出手的自己,也看到了最后持剑闯宫,亲手捅他三刀的青年。   “原来都是……”真的。   萧承豫的话没说完,手却先一步无力地垂了下来,呼吸也渐渐消散。   “啊!”偌大的宫殿中响起女子凄厉的哭声。   攒珠钗握在她的手中,纤白的手掌被划破一道蜿蜒的血痕,鲜血与萧承豫的混在一起。   她厌恶萧家人,更不可能与萧祁策诞下孩子,那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可是入宫在即,她需要一个皇子傍身,故而赵家大小姐选择了陪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家仆。   可是她没想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那些掩藏在风沙之下的秘密一旦掀开,便是灭顶之灾。   痛苦重新反噬到她自己身上,在追求权势的路上,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儿子。   攒珠钗顺着宁婕妤的动作缓缓上移。   “宁婕妤要自戕!”秦姝意猛地惊呼出声。   终究是晚了一步,精致的珠钗已然刺入纤细的喉管,霎那间鲜血四溅。   “不叫……宁婕妤……”女子倒在地上,依旧拽着身侧孩子的衣角,眼眶里涌出泪。   “何青云之流澜兮,我是……”   她是赵青澜,可惜没人能再听清她的话。   下一秒,是疯狂挣脱开押着自己的宫女的赵姨娘,或许更该叫她赵二小姐,赵霜蒙。   “阿姐,阿姐!”她捂着自己的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那是她相依为命四十载的阿姐,唯一还活在这世上的亲人。   赵姨娘咬舌自尽,死时半伏在宁婕妤的身上。   往日布置清雅的漪兰殿不过片刻之间,血流成河,已经抬出去好几具尸体。   秦姝意日日夜夜都想复仇,可是当仇人真的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在她面前时,她的心头又蓦然升起一阵哀伤和空罔。   察觉到少女情绪低落,裴景琛轻轻地牵住她,先去拜见了帝后和收拾残局的太子,称病告辞。   出了宫殿,少女这才觉得空气开阔了些,压在心头的郁气也渐渐消散。   走了一段路,这才觉出被捆绑的脚踝骨隐隐发酸,左颊肿胀,头发湿透,现在又是狼狈不堪。   秦姝意突然觉得有些后悔,还有些羞赧,怎么偏偏让这人见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   谁料青年却半蹲下身子,伸开胳膊,笑道:“世子妃辛劳许久,要不要为夫背你回家?”   秦姝意这些天的疲惫一扫而空,被他的动作逗笑,眉眼弯弯,看向身边走过的内侍宫女。   “你快起来,这像什么话,旁人看了会以为我在欺负你。”   裴景琛亦是四下打量一眼,转头对她笑起来,眉眼熠熠生辉,恍若不在意。   “那怎么啦?不被娘子欺负的夫君可不是好夫君,娘子劳心劳神,本世子难道不该表示一下?”   少女笑得合不拢嘴,清楚自己说不过他,于是俯身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青年背她起来,一步步走得极稳,嗅到鼻端独属于少女的淡淡兰香,唇角微勾。   “这是你第一次背我。”秦姝意思索片刻,确认没有印象,低声开口。   裴景琛一怔,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顺着她的话答道:“以后会有很多次。”   “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吗?”少女又问。   “会,很久很久。”青年低声回答。   少女搂紧他的脖颈,纤长白皙的双手垂在他身前,喃喃道:“很久是多久?”   此时的少女,哪还有转世以来沉着镇定的清冷模样?分明像个娇俏又执着的小姑娘,求着自己心中的答案。   青年将她往上扶了扶,将她背紧,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感知到真实的温度。   “很久就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秦姝意又想起他为自己立牌位的孤独身影,伸手拧了拧他的脸,轻声叮嘱道:“裴二,你要长命百岁。”   裴景琛眉梢微挑,笑道:“放心,这样好的小娘子,为夫可舍不得。”   夕阳西落,残阳似血,天边的火烧云几乎燃掉半边淡黄色的天幕。   阳光洒在清瘦挺拔的青年身上,玲珑窈窕的少女信赖地俯在泛着冷竹香的脊背上。   这次,那位桀骜不驯、意气飞扬的世子来的刚刚好,他带着自己的心上人,一步步走出巍峨华美的深宫。   他会带她,重新开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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