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痣(重生) 作者:发电姬 简介: 云贞出身低微,但生得一身冰肌玉骨,姿容昳丽,额间一点胭脂痣,更衬她妩媚动人。 一次意外,她救下一个重伤的少年,便偷偷离去。 不曾想,少年却记住她的胭脂痣。 不久,京城承平侯府来人请她进京,所有人都贺她命好,孤女一跃成为侯府嫡孙的恩人,风光无限。 只有云贞如坠冰窖,因为这一切,竟和昨夜的梦完全吻合。 梦里,她进京后,她的美貌与懦弱,让她受尽磋磨,被迫辗转于几个男人间, 最后,为了救至亲乳母,她舍弃一切自尊,跪在陆崇的面前。 然而她忘了,陆崇是侯府的规矩,也最为清冷矜贵。 他眉宇凝着冷漠,盯着云贞额间,一句“灾祸罢了”,让她摇摇欲坠,竟成为那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点胭脂痣,却是催命符。 彷徨而害怕之下,眼看事情沿着梦里发展,云贞决定掩去胭脂痣,这辈子要好好活着,也不会再招惹陆崇。 她将胭脂痣“让”给上辈子加害于她的表姐,却终究,没将这段孽缘让出去。 那日大雨滂沱,云贞嘴唇翕动:“你、你找错人了……” 陆崇指腹按在云贞额间,不等云贞反应过来,捻去浮粉,露出那点胭脂痣。 他垂眸看她:“找的就是你。” * 起初,陆崇见云贞,皱眉:“薄福之人。” 后来,大红双喜,明亮烛火下,云贞额间胭脂迤逦,粉面桃腮,眼睫颤抖,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大人,我无福消受……” 向来清冷克制的男人,轻攥她的手,衔住她的耳垂:“无妨,我福厚,都给你。” PS:娇软女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贞,陆崇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真香了 立意:不管在什么境地,都要坚持活下去。 第一章 噩梦 ◎只怕日后,难得安宁。◎ 潮湿,闷热。 夏雨如野兽撕破天空,呼啸着扑向大地,砸出一个个水坑,积小流成水渊,涟漪相互碰撞,水珠飞溅。 一双湖绿莲花纹绣鞋踩进积水,“啪”的一声,连带裙角,晕开脏污。 鞋子湿了,好几次脚底打滑,差点摔倒,但云贞顾不上那么多。 她越走越急,穿过垂花门,踏过拱桥,手中的油纸伞挡不住这么大的雨,她的肩头、鬓发一片湿润。 犹如暴雨中的一片孤叶,摇摇晃晃。 别院里仆从少,雨这么大,他们都躲着雨,倒叫她钻了罅隙,一路小跑到了连山堂前,才叫人给拦下。 是陆崇的随侍,蒲齐。 蒲齐问:“云姑娘?你有什么事?” 云贞用力咽咽喉咙,她声音干哑,带着鼻音:“蒲侍卫,我想见大人,我姆妈的情况不好了!” 蒲齐皱眉:“不是请过郎中,吃药了吗,怎么还会不好?” 云贞六神无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请大人,请蒲侍卫帮帮忙,再请一次郎中。” 蒲齐:“大人现在在忙,你拿着对牌,让刘管事去请,”他忍不住补了一句,“不管如何,姑娘为这点小事,贸然跑到大人跟前,只会引得大人不喜。” 云贞嘴唇翕动。 他们口中的小事,是她最亲的乳母。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她怎么会来找陆崇。 从十年前第一眼见到他,她就知道,陆崇是侯府最清冷矜贵的人,她怎敢来自取其辱,污了他的眼睛。 只是,刘管事见她寄人篱下,不受待见,怎肯费心管她和乳母二人。 云贞定了定心神,刚要开口解释,屋里,突然传来一道男人低沉的声音:“蒲齐,什么声音?” 不等蒲齐回答,云贞双膝“咚”的一声,砸到阶上,她跪在廊下,高声道:“大人,民女云氏求见,求大人救救我姆妈!” 为了乳母,只要能救乳母。 她质弱气短,音调轻软,说话总是慢慢的,骤然拔高声音,却像珠玉落盘,似哗然暴雨中青翠的竹叶。 蒲齐自知没守住门,忙朝里头说:“大人,不是大事,是云姑娘的乳母病了,我这就叫刘管事……” “咔”的一声,门开了。 云贞下意识抬头。 雨越下越大了,天地笼罩着一层灰茫,屋内点着烛火,光影冥冥,描摹出男人峻拔身形,他脚踩白底皂靴,一身孔雀补子绯红官袍,面容俊美华贵。 他狭长双目暗含锐利,不藏锋芒,不怒自威,只一眼,便叫云贞后背发冷,心如擂鼓。 别说云贞不常见他,就是跟在陆崇身边好几年的蒲齐,也低头默声。 想起乳母,云贞垂眼,双手紧紧掐着手心,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求大人,救救我姆妈……” 她的伞还没收,倾斜着搁在旁边,被风一吹,滚了半圈,伞面水珠滴落,在干燥的屋檐下,留下明显的润湿。 好半晌,陆崇都没有说话。 蒲齐不由提了口气,循着他家大人的视线,发现他正盯着那道水痕,顺着那道水痕,蒲齐难以克制地打量了下云贞。 女子端端正正跪着,她垂首,墨发雪颈,长眉羽睫,这般已十分素美,偏生额间一点胭脂痣,摄人心魄,叫人的呼吸为之一窒,想要再细看一番。 雨水凉,赶路时淋了个半湿,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衣裳掐出细瘦的小腰,曲线曼妙,这番一抖,将不堪承欢的娇柔,展示得淋漓尽致。 突然,陆崇目中一沉,看了蒲齐一眼,蒲齐连忙挪开视线。 他对蒲齐说:“去找刘管事。” 蒲齐:“是,大人。” 陆崇发话,刘管事再没法推诿,也便是乳母有救了,云贞一喜,她承蒙陆崇照顾,却甚少像今日这般能够面对面。 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陆崇。 有什么旁的东西,一下压过云贞的恐惧,她忽的抬头:“多、多谢大人。” 谢他几次出手帮她,谢他给了她一处能暂时栖息之所。 却看陆崇眉头微沉,他眼中冷然,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又或者,他根本不屑看她。 云贞气息低弱下去:“民女来生必结草衔环……” 天际隐隐雷鸣,屋檐凝聚的水珠,噼里啪啦往下砸,盛暑中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忽而,云贞见他薄唇轻启: “不必,灾祸罢了。” 灾祸。 云贞瞳孔微缩,她勉力撑着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她这一生,囿于胭脂痣,浮沉飘萍,命途多舛,处处身不由己,然在他的眼中,何尝不是她这灾祸,搅得侯府不宁,乱了朝堂局势,给他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她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到底在妄想什么。 云贞怔怔地转过身,连伞都忘了拿,直踏进雨中,豆大的雨水砸得她摇摇欲坠,眼前一片模糊,一时分不清,面上是泪还是雨。 忽而,周遭一片天旋地转,她浑身疼痛不已,头上温热濡湿。 原来她脚下一滑,从石阶一股脑滚落。 世界突然安静了,没有暴雨,没有喧哗,只有她因为疼痛,轻轻喘息的声音。 她要死了吗。 原来,死这么容易啊。 云贞抬眼,视线被血润湿,一片泛红,越来越模糊,只见男人一袭皂靴绯袍,步伐很大,似乎正朝她跑来。 他会恨她的血脏了这片石阶吧。 对不住了。 她合眼,暴雨冲刷着天地,所有东西几乎失了颜色,唯有殷红的血,与殷红的胭脂痣。 “轰隆——” 惊雷一声,仿佛炸在人的头顶,要震得人魂飞魄散般,帷帐之下,云贞紧闭眼睛,她陷入梦魇,双手揪着衣领,大口大口地吸气。 屋子小,乳母冯氏就睡在另一张床上,她睡觉不深,听到动静,披着衣裳来看云贞:“贞娘,贞娘,醒醒……” 云贞蓦地睁开眼睛,和冯氏对上眼神。 云贞喘着气:“姆妈,我,我还活着?” 冯氏拍着她后背:“傻孩子,你当然还活着,没事了,都过去了啊。” 外头电闪雷鸣,云贞看清楚冯氏的模样,她做了个噩梦,梦里十年后,冯氏饱经风霜,早已满头华发,此时,冯氏的头发还是黑的呢。 真的只是噩梦吗? 这个梦太清晰了,好像真的发生过,她甚至能回忆起,立于烛火中的那个男人冰冷的口吻。 他说,她是灾祸。 云贞钻进冯氏怀里,熟悉的温暖,让她泪眼朦胧:“姆妈,我梦到好多人死了,梦到我像个东西,被抢来抢去,姆妈,我怕……” 冯氏心疼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语气凶了点,“日后我定不叫云宝珠再欺负你!” 云宝珠是云贞的表姐。 前几日,云宝珠叫上云贞登山,半道下大雨,云宝珠把她丢在山上自己先回来了,冯氏知道后着急得不行,去山上找了半天,还好当时云贞就淋了点雨,没什么事,不然冯氏得和云宝珠拼命。 但现下看来,云贞还是受惊了,冯氏心内郁郁,正想着如何对付云宝珠。 却不知道,云贞受惊,是因为那诡异的梦。 那天,她独自在山上,救了一个昏迷的少年,少年长得很好看,衣裳也贵气,但她在云家处境很尴尬,并不敢声张她救了一个男子,否则云家会以此为由,诋毁她失了贞洁,随便找个老汉嫁了。 她怕冯氏担忧,这件事连冯氏都不敢说。 方才那场梦,就是从救下的这个少年开始的。 少年当时在河边落马,看着昏迷,实则半醒的时候,记住她额间一点胭脂痣,而他大有来头,竟是京城承平侯府陆家的嫡孙! 陆家是勋贵之家,自然不忘报恩,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了云贞所在的这座小县城,想把她接进侯府,认作干女儿。 云贞不过一届孤女,父不详,只能随母姓,却凭此一跃成为陆家的恩人,还能进入那等高门大户,真真叫云宝珠咬碎一口银牙。 梦里,对进侯府这件事,云贞彷徨,但也欣喜,云家待她苛刻,她没有半分留念,侯府再如何,也不会比云家坏。 然而,她现在是明白了,云家也好,陆家也罢,一样是寄人篱下,比不出好坏。 想到梦里诸多的事情,云贞又哭了起来,她抬手,环着冯氏,声音带着鼻音:“姆妈不会离开我的吧?” 冯氏笑了声:“不离开,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 云贞抬眼,可是梦里,冯氏就是被别人赶走了,留她一人在侯府,捱过好几年。 好在那应该只是梦,她自是不愿说出梦里的东西,白白叫冯氏伤心。 云贞依偎在冯氏身边,任由外头风吹雨打,心情慢慢平静。 冯氏轻拍云贞的后背,给她哼小曲儿。 后半夜,云贞迷迷糊糊地睡着,才过卯时,又睡不着了。 外头雨停了,只余滴滴答答的声音,天空还是灰沉的,云贞突然想起梦里那位大人。 那个梦境似回忆,许多人面容些微模糊,只留个影子,她却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 眉眼,鼻梁,薄唇,历历在目。 可他是清辉明月,是玉山轩扬,是苍松夭矫,而她,不过是他口中的灾祸。 云贞呼吸放缓,身子却忍不住颤了颤。 但愿只是梦。 不多时,冯氏起来做活,云贞也跟着起床,冯氏见她眼眶微红,说:“你再睡会儿吧。” 云贞:“左右也睡不着,不如来做点事,姆妈不会嫌我笨手笨脚,拖累你吧?” 冯氏捏捏她鼻子。 云贞的大伯云来顺,考了三次都没考上秀才,改行做木工,大伯母刘氏管家宅,她看冯氏和云贞不顺眼,处处刁难,冯氏就弄了个卖豆腐的小摊自己做。 前几年她还想着,攒到钱,另赁个屋子,和云贞出来住,后来却放弃了,她宁愿受刘氏的白眼,也好过孤女与乳母同住,遭歹人觊觎。 尤其云贞越□□亮。 云贞尤不知冯氏心中的担忧。 她盯着火候煮浆,时不时捡点干草,去撩火苗玩,被烫到指尖,又连忙丢了干草,两指捏着耳垂,嘴里咕哝: “灶神息怒,灶神息怒。” 火光跳跃,映衬她脸颊肌肤细腻如白瓷。 她才十四,已出落得极美,双眼濛濛,朱唇不点自红,额间那粒胭脂痣,更是衬她顾盼妩媚,艳而不俗。 身材抽条后也长开了,处处精雕细琢,真叫人不知道怎么爱怜才好。 冯氏看着这娇娇小儿,这样绝世的容貌,只怕日后,难得安宁。 她又该如何护住云贞。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进了这个冷清的县城。 打头的是四个侍卫,中间一辆阔气的马车,后头还有六个侍卫,全部披坚执锐,他们骑着膘肥体壮的马,威风凛凛。 这行头,都比得上知府大人了,行人忍不住驻足。 众人窸窣讨论中,有人眼尖,指着马车上挂的木牌:“那写的是不是个‘陆’字?” 作者有话说: 铛铛,我胡汉姬又回来啦! 隔壁打算七天后同步开一本,并同款古言《见春色》《承秋波》,点进专栏get! 第二章 成真 ◎从来无需她应声。◎ 江乐县县衙。 王县令一边跑,一边扶发冠,问衙役:“你说京城那个承平侯?” 衙役跟在他身边:“是啊大人,他拿着侯府的玉牌,千真万确!就在堂内等着呢!” 王县令是永兴年间的进士,外放为官十来年,政绩平平,本以为这辈子就算熬到头,也见不到京城任何一位贵人,哪知道,贵人不来就算,来的居然是承平侯府的人! 他不在京城,却也知道承平侯。 承平侯是陪太.祖皇帝打下大盛江山的开国功臣,战功赫赫,子孙都有出息,尤其是孙辈中行七,名为陆崇的,更是隆平二年的状元,年纪轻轻深得帝心,御前伴驾,参与机要,朝中阁老见了都要让三分颜面。 小地方县衙也小,没几步就跑到堂前。 王县令刹住脚,正衣冠,拐进堂内。 只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着一身雨过天晴杭绸圆领袍,剑眉星目,身姿飒爽,似乎有点拳脚本事。 却不像官员。 王县令依然不敢怠慢半分,堆笑,拱手:“公子从京城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小县衙,没什么好茶。” 少年起身,道:“王大人无需多礼,我并非从京城而来,是从广宁而来。” 王县令疑惑,不是承平侯府的人么? 少年解释:“家父周珂,在下周潜。” 王县令自也知道周珂,定南侯嫡长子,广宁定南侯府是承平侯府的姻亲,这位应当是定南侯的嫡长孙,承平侯的曾外孙。 广宁离江乐县的距离,远比京城离这里近,周潜代承平侯府来办私事,一下是两个侯府的面子,不可谓不隆重。 他忙说:“原来是定南侯家的公子!失敬,失敬!” 正七品的官,对着一个少年点头哈腰。 周潜开门见山:“我此行是代表外祖家,来江乐县找人。” 他将陆旭南下找亲戚,却意外遇险,后又被一民女所救之事,一一道来。 王县令越听越喜,周潜的意思是,陆家要找到那位民女,以报恩情,要是他找到这位民女,可是立了大功! 他连忙说:“周公子放心,这人不难找,不用一日,我定能帮您找到!” 周潜缓了缓笑意,回:“不必。” 王县令:“啊?” 周潜:“人我们已经找到了,便是烦请王大人做主,带我们去那户人家。” 王县令到底官场混了十载,立时明白周潜的意思,又发现自己邀功的模样太过心急,只好“嘿嘿”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 越是这等富贵人家,越怕欠人恩情。 陆家的恩人,甭管什么缘故,陆家定会被扣上忘恩负义的帽子,在京城抬不起头是一回事,最怕传到朝廷,到景帝耳朵里,那陆家子孙往后还怎么在朝为官? 于是,陆家一早暗中查清,恩人乃一个民女,请外孙和王县令出面,如此高调,便是要叫世人都知道,他们在报恩。 这样既博美名,又扼杀风险。 周潜跟王县令走出县衙,他一撩衣摆,踏进马车,说:“娘。” 马车内,还有一位妇人,是周潜的母亲,也是承平侯府二房外嫁的嫡女,陆瑶。 陆瑶三十多岁,面容清秀,身着湖绿眉子对襟罗衫,头上压一柄玉梳背,两侧斜插嵌珠石点翠金钗,通身贵态。 她问周潜:“都谈好了?” 周潜:“好了,现在就去云来顺家。” 陆瑶又说:“咱们此去京城,你正好回外祖家看看,跟你三舅七舅学学,别整日坐不住,出去游山玩水。” 周潜笑了:“明白,只是七舅舅御前伴驾,怕没时间教我。” 陆瑶:“我看你就是不想学。” 周潜:“哪敢。” 马车动起来。 王县令跟在马车旁,亦步亦趋,十年没遇一次大事的江乐县百姓,真是好奇坏了,甚至不少人跟着马车队,只为一探究竟。 直到马车停在云家的门口。 云家柴门半掩,刘氏和云宝珠坐在门后阶上,绣衣裳,边唠嗑,听得外头的动静,刘氏还疑惑:“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她开门,就看那辆黑漆金边马车,并十个侍卫,停在她家门口,着实打眼。 云宝珠躲在她身后,踮起脚尖偷看,惊诧:“额滴个乖乖!” 马车上,下来一个英俊逼人的少年,还有一位雍容贵妇,刘氏两只眼都不够打量的,向来利索的嘴皮子也结巴了:“你、你们是谁啊?有什么事吗?” 被忽略的王县令清清嗓子:“云家的,这位是定南侯府二夫人,这位是侯府嫡孙。” 乍然听到侯府二字,刘氏还以为眼前人唱戏呢,那天边的贵人,怎会找到他们家来? 她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王县令便用几分文采,润色京城承平侯府寻恩之事,直将旁人听得倒吸一口气,原来云家竟有如此机缘,救了贵人! 有人高声问:“那是这家的谁救了京城的人?” 王县令笑笑,不说话。 刘氏可算反应过来了,她双手在衣裙上擦擦,忙说:“几位别光站在门口啊,快进屋子里来!” 云家不富有,却也不算太穷,一座二进的屋子,正厅有模有样,挂着一幅山水画,梨花木方桌上,放着三碗茶碗,和一碟子花生米。 趁着云宝珠布茶,刘氏到隔间,叫住一个小童,往他手里塞个铜板:“快,去县东找云来顺和云耀宗,说家里出大事了,京城侯府来人,让他们赶紧回来。” 叮嘱完,她透过窗户,打量着这两位贵客,只觉陆瑶和周潜往圆墩上一坐,茶碗值钱了,屋子都不一样了。 那王县令跟在两人旁边,半分也不像官。 刘氏压抑着激动,踏进屋子,追问:“大人,恩人到底是我家的谁?” 这回,王县令才不卖关子了,说了全部实情,说:“实不相瞒,侯府的恩人,是你们云家的姑娘。” 刘氏连忙拉着云宝珠,问陆瑶:“周夫人啊,是不是我家宝珠?” 云宝珠紧张得笑不出来,快速搜刮着脑中记忆,只恨不能凭空多出段救人的记忆。 陆瑶笑了笑,用手点着额间,说:“是个这里有一颗胭脂痣的姑娘,恐怕不是这位。” 刘氏脸色一变。 救侯府之孙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落到云贞那蹄子身上! 云宝珠没忍住:“怎么是她?不可能是她!” 只是,陆瑶模样越温和,刘氏越不敢拿出平时的泼辣劲,只推推云宝珠:“去后面,叫那个谁,过来。” 云宝珠跺跺脚,满脸的不甘不愿。 后罩房。 冯氏一早出去卖豆腐了,云贞在画绣样补贴家用。 她心绪不宁,外头喧哗声起时,她有一笔画坏了,纸墨贵,她舍不得浪费,便咬着笔头,思索怎么改成好看的样子。 突的,云宝珠推门而入,云贞快速藏起纸张。 云宝珠没个好脸色地说:“喂,前面有事叫你去。” 云贞犹疑:“是,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 云宝珠疑心云贞得了便宜还卖乖,恼火:“我哪知道,你自己去看!” 云贞一颤,只觉这一幕有点熟悉,她跟在云宝珠身后,没一会儿,就到正堂,云宝珠的话,打断她的思绪:“娘,她来了。” 云贞抬眼,看那华服夫人,和那身形矫健的少年郎,顿时眼瞳震动——她真认得他们,周夫人和周潜! 刘氏看向陆瑶:“周夫人,您看看这位是不是?可别弄错了啊,这小蹄子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救到侯府之孙?” 陆瑶看不上刘氏做派,还秉持着教养,道:“不会弄错。” 她朝云贞招招手:“好孩子,过来。” 云贞掐着手心,就连刘氏谄媚的笑,和周夫人的对话,周夫人对她的温和,也和梦里所发生的,如出一辙。 她低头,小步挪到陆瑶面前。 陆瑶端详云贞,竟没想到,小小的江乐县,能养出这么个美人。 小姑娘肤若凝脂,桃腮红唇,眉宇美艳,如绝佳的工笔画,一身粗布衣裳,简单的双环髻,遮不住纤秾合度的身材,举手投足间娇态毕现,尤其额间那点胭脂痣,当真惹人心怜,只叫人看一眼不够,想再多看几眼。 方才她脸上一片讶然,双眸却有种欲语还休的美,更添三分生动娇俏。 饶是在美人如云的京城,这份容貌,也可排到最前去。 陆瑶问:“你叫什么名?” 云贞声若蚊蚋:“云贞。” “真是个好名字,”陆瑶瞪了眼周潜,嘴上说,“潜儿,把那对金镶玉手钏拿出来。” 险些看呆了的周潜面色微红,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母亲,却忍不住又看了云贞一眼。 云贞头低得更下了。 她现在既混乱,又害怕,本能地抗拒这对手钏,梦里,也是这样一副手钏,等她手戴上这对手钏,她这一生,便被拷牢在侯府。 那些男人觊觎的眼神,女人闲杂碎语,充斥在她周围,是承恩,却也是承恨。 那诸多事情,她哪敢再来一遍,巴不得此生不入京城的好! 陆瑶想将手钏戴到云贞手上,云贞终于厘清一缕思绪,她手腕后缩,音色颤抖:“夫人是不是弄错了,要不要再找找……” 她表现得抗拒,陆瑶却想这孩子也不容易,生得这么好样貌,却半点不骄纵,还有点畏畏缩缩,肯定平日里没少遭刘氏欺压,以至于此时不敢认功。 陆瑶便说:“不会弄错,”她拿出一方帕子,上面绣着兰草花样,“你看,这是不是你的手帕。” 云宝珠嘀咕:“还真是云贞的。”被刘氏扯了下。 云贞记起来了,这是那天山上,她弄丢的手帕。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再推诿下去,只会得罪这些贵人,让他们以为她不识好歹,想坐地抬价,届时,对她是更为不利。 她抿着嘴唇,垂眼,双手穿过那对手钏。 冰凉凉,沉甸甸的。 陆瑶说:“你是承恩侯府的恩人,侯府必定不会亏待你,我们会将你接到京城,认作承恩侯府二房的干女儿。” “日后,你受侯府庇护,侯府会替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出去,可好?” 刘氏和云宝珠,以及刚赶回来的云来顺、云耀宗,听着这话,全都傻在原地,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连云家都能沾光! 可云贞沉默着。 刘氏一改之前的不愉快,催促云贞:“你这孩子,还不快谢谢周夫人大恩!” 她眼睫低垂,长长的睫羽扑闪,轻然一颤。 陆瑶只当她被惊喜砸昏头,她知道云贞是孤女,能进侯府,那是她的造化,百利而无一害,小姑娘不可能不心动。 她说:“无妨,此行时间紧张,你先好好收拾东西,明日就出发,可好?” 刘氏替云贞:“好好,那是好的!” 云贞咬着嘴唇,两声可好,从来无需她应声。 六月的天里,她打了个冷战。 第三章 出行 ◎不如让她当这恩人好了!◎ 确定好第二日出发的时间,陆瑶让云贞东西不必带太多,缺的侯府都能补齐,又叮嘱她好好休息,便和周潜先去驿站落脚。 除了带走云贞,承平侯府还留了一笔不菲的钱财给云家,但比起钱财,云家有这门干亲,便是光有名号,也足够了。 王县令又瞥了眼云贞,他有意结交云来顺,说:“去了京城那好地方,到处是富贵人家,这孩子定能谋一门好亲事!” 也是,这等美貌,去到京城,又有侯府在,怎么也能混个官夫人当。 云来顺听得心里热乎,嘴上谦虚:“不给我们惹事就是好的了!” 王县令急着去驿站,和云来顺说了两句,便拱手离开。 还围在云家外的人,也争相打听:“来顺叔,承平侯府给了什么报酬啊?” 云来顺心情好,想大肆宣扬,却被刘氏及时拦下。刘氏笑着敷衍几句旁人,待把关上家门,才训斥云来顺:“现在还不能往外传!” 云来顺:“为什么?” 刘氏啐他一口:“你脑子是木头?到时候有人嫉妒咱们家,害了那小蹄子,咱们家的富贵就没着落了!” 云来顺反应过来:“是这样。” 刘氏:“怎么也要她到京城,安定了再说。” 她把家中几口人都拉到正堂,关上门窗,耳提面命,反复叮嘱不要外扬。 而云耀宗脸色黑沉,眼神如蛛网黏腻阴暗,盯着云贞。 刘氏知道自家儿子对云贞那点心思,打他手臂:“想什么呢,日后咱们云家还得靠你表妹争富贵!” 云耀宗说:“出息啊贞娘,救了个好男人,嗤。” 云贞默默不语。 云宝珠心中郁结,推搡她:“你现在成了侯府干女儿,就给我们脸色瞧了?别忘了谁养活你的!” 刘氏却难得拉住云宝珠,她对云宝珠使眼色,又朝云贞扯出一个笑:“想来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云贞无心再应付这几人,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云耀宗不快的声音:“还真是攀了高枝了!” 越靠近房间,云贞脚步越快,她掩门,上门闩,后背抵着门,缓缓滑下。 从离开到正堂,到回来房中,也才过了一刻多钟,却恍若隔世。 只是,有那个梦在,她不想坐以待毙。 她起来,跌跌撞撞坐在椅子上,手指沾着破口杯子里剩余的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不去。 如果打死不去京城呢? 一来,承平侯府不好应付。她做过那个梦境,不会再天真地相信,侯府的报恩不夹杂功利,他们是怕她成为旁人的棋子,必定会把她抓在手心。 二来,她若强要留在江乐县,灭了云家的富贵梦,大伯,大伯母,云耀宗,云宝珠都不会放过她。 她细白的指尖,沾着水,又写了一个字:逃。 逃么?把一切告诉姆妈,姆妈一定会相信她的,她们一起悄悄逃走。 不行。 云贞摸着自己的脸颊,京城的男人,会觊觎她的美貌,难道别的地方的男人,就都是那位大人那样的君子了? 骤然记起男人清冷的双眸,云贞心里一顿。 她用手掌拍拍脸颊。 思绪回到当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能去京城。 一个站着水痕的“去”,出现在桌上。 必须去,云贞不再想旁的,只细数去京城的好处,首先,她能摆脱云耀宗。 云耀宗将她视为自己囊中之物,去年十月夜里,他装醉来后罩房,要不是被姆妈打出去,她早已被他玷污。 正好趁这机会做个了断。 其次,她做了那个详细的梦,记得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再到京城,不至于两眼抓瞎,会从容许多。 再不济,再不济……京城也有那位大人那样的,好人。 他只是不喜她而已。 云贞眼周一热,再次用力拍拍脸颊,这回在白皙的脸颊上,压出红红的印子。 她收拾好心情,下一刻,屋外刘氏敲门:“贞娘,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来了。 云贞看着面前的刘氏和云宝珠,刘氏对她笑得灿烂,今日她对她的笑容,比过去十四年还多。 云宝珠也是,目中难掩对她的羡妒,也很努力地对她笑着。 刘氏语气热络:“还是你有福气啊,但要不是宝珠带你去登山,你怎么能遇到承平侯府的嫡孙,还能顺手救人?” 云贞回:“是。” 刘氏又说:“宝珠从小跟你一起长大,你自个儿去京城,多孤独啊,不若让宝珠陪着你。” “宝珠跟你是亲姐妹,自家吵吵闹闹是一回事,再如何,宝珠也不会害自家姐妹的。但京城的形式谁也说不准,你们一起去,能有个照应。” 云贞的梦里,就是轻信了这些话,结果去到侯府,云宝珠几次陷她于不义,甚至打算害死她,实在讽刺。 云宝珠开口:“是啊,贞娘,咱们以后一起吧,好吗?” 云贞搅着手指:“可是,侯府会答应吗?” 刘氏:“怎么不会?就多一两张嘴而已,他们哪会这么小气。” 云贞没答应也没反对,说:“我现在很混乱,等姆妈回来,再说这件事吧。” 云宝珠脸色微变。 刘氏按住云宝珠,朝云贞笑说:“也是,你心地好,可去了京城,这样软性子太容易给人欺负了,宝珠能保护你的,我们等你想开。” 她拉着云宝珠走出后罩房,云宝珠铁青着脸:“娘,她分明在摆谱!” 刘氏:“嘘!我怎么跟你说的,她这性子,就算到时候……” 云贞贴在窗户,听着她们的声音远去。 刘氏倒很会为云宝珠打算,想乘这股东风,让云宝珠也能在京城寻一门好亲事。 她扑在榻上,不由有点气,捶捶枕头。 云宝珠那么喜欢京城,那么喜欢“好亲事”,不如让她当这恩人好了! 咦,等等。 云贞缓缓坐直,她忍不住眨眨眼,似乎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 外面,冯氏回来了。 侯府报恩一事,她在半路就听说了,不知道有没有牵扯到云贞,她赶回云家,当看到云来顺那几人对她的笑,冯氏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她丢下扁担,慌慌张张推门:“贞娘,你没事吧?” 直到见到至亲之人,云贞方觉恐惧,她扑到冯氏怀里,哽咽道:“姆妈!” 冯氏嘴唇颤抖:“他们是不是要卖了你?” 云贞摇头:“也不算。” 她言简意赅,说了承平侯府之事,冯氏先松一口气,又死死皱着眉头,叹气:“却不知,是福是祸啊。” 换以前,云贞还不懂冯氏在担心什么,现在,她牵着冯氏的手,坐在榻上,安慰说:“能逃离云家,就是好事。” “况且侯府势大,咱们不会叫那些寻常汉子欺负了去。” 冯氏摸着她头发:“姆妈是怕你被侯府的人欺负了,无处伸冤。这世上,多的是道貌岸然之辈,不会因为他是侯府贵人,品性就没有差错。” 她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 云贞险些哭了出来。 这一刻,她很想告诉冯氏,未来会发生什么。 可是梦里,姆妈就是为了她,和一个男人作对,被赶出侯府,数年穷困潦倒,熬坏了身体,常常生病,她怎么忍心让姆妈卷进来,为她再度冲锋陷阵。 再者,她或许真是灾祸,才会梦到未来的事,如果她把梦境透露给姆妈,灾祸是否会蔓延到姆妈身上? 她不敢赌。 云贞几度开口,却只是轻轻吸着鼻子。 冯氏说:“别哭,你要是不想去,我去跟那周夫人说,咱们不去……” “不行,”云贞目光逐渐坚定,“姆妈,我倒有另一个想法。” 另一头,刘氏笃定云贞会松口,云宝珠正在收拾东西。 云贞自门外进来。 她眉眼弯弯,道:“宝珠姐姐,我姆妈也说咱们是姐妹,应当做个伴,我们明日一起去京城吧。” 她长得极美,脸颊红扑扑的,这么一笑,很是天真烂漫,看得云宝珠心里泛酸。 云宝珠想着刘氏的警告,忙也笑着说:“你想通了就好,咱们一起去京城多好啊!日后咱们就是至亲姐妹了!” 她又看云贞手里拿着的东西:“这什么?” 云贞:“帷帽。” 江乐县不过五个村庄合并的,地广人稀,女子出行也不讲究。 云贞戴上帷帽,撩起纱帘,朝云宝珠笑,半遮半掩间,可好看了。 她说:“我想着,京城女子要戴帷帽,咱们得提前准备。” 云宝珠恍然:“是了!我怎么没想到?你还有帷帽么?” 云贞:“有啊,姆妈给我做了两个,你要吗?” ... 第二日,天还没大亮,乡道上,车轱辘印出两道辙痕,深蓝的天,漆黑金的车,碾到一个石子,“陆”字牌子晃了晃。 两辆马车,停在云家后门。 没等侍卫过来拍门,云家的门开了。 周潜今日没进马车,他就坐在马上,朝门里瞧。 昨日云家托人带话去驿站,说云贞不舍得亲近的表姐与乳母,想带她们进京,陆瑶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姑娘戴着帷帽,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周潜心笑了声,怎么戴什么帷帽了,但看看左右侍卫,他又觉得,她那样的姿容,合该戴着帷帽。 她们都穿着粗布衣裳,周潜却一眼看中后头那位,他引马上前,微微倾身:“云贞姑娘。” 她似乎吓了一跳,抬手按帷帽。 想到她一定惊讶于他为何能一眼认出她,周潜心情大好,声音愉快:“这一路要走大约十日,路上若有什么不适,要与我们说。” 云贞咬嘴唇,点点头,又想周潜看不见,轻声说:“有劳。” 周潜笑了笑。 云宝珠转身,和刘氏云来顺云耀宗告别。 刘氏凑在她耳边,重复着昨夜说的话:“到了侯府,收着你的脾气,不好的事,让那蹄子去做,爹妈和你大哥,就看你了。” 云宝珠生出的些微不舍之情,因为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顿时化为乌有。 行囊不多,合起来两个箱笼,云贞的东西,也就占半个。 马车上。 云贞摘下帷帽,冯氏给她别头发,云宝珠则摸来摸去,探索着:“这车真漂亮啊,真舒服,哦,这盒子里是炒货!” 怕她们路上无聊,陆瑶命人在车上备着些小食。 云宝珠叫一个小丫头:“小翠,你给我剥壳!” 此行除了云贞三人,还有一个刘氏昨天给云宝珠买的小丫头,卖身契缝在云宝珠的衣服里。 小翠十二岁,看起来呆呆的,她指着瓜子:“可是姑娘,瓜子怎么剥壳啊?” 云宝珠嫌弃:“真笨!”说着自己嗑起瓜子。 云宝珠从小爱使唤云贞,但云贞不是真的丫鬟,会假装听不见,现在,云宝珠有了自己的丫鬟,很是威风,一会儿让小翠给自己捶腿,一会儿让她给自己扇风。 马车一路前行。 云贞在一片云宝珠的喳喳声中,微微撩起车帘。 外头,天际破晓。 第四章 装病 ◎这么容易生病。◎ 云家后宅的后罩房,离正堂几步路的距离,隐约能听到那边传来云来顺和刘氏数银钱的声音。 “你是说,你要和云宝珠互换身份?” 冯氏难掩惊讶。 云贞推窗,瞧外头无人,再紧闭窗门,郑重点头。 冯氏皱眉:“侯府到底好意,人是你救的,定有你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如果平白将功劳送出去……” 她怕云贞眼睁睁看荣华富贵归他人,落得个不甘心,作茧自缚。 云贞立即表明心迹:“姆妈,我知道,这世上,没有既拿了天大的好处,又不必担责的好事。” 她不想做侯府干女儿,自然不会惦记种种好处,想必云宝珠会很爱这个身份。 冯氏抚摸她头发,欣慰:“贞娘长大了。” 只是,冯氏又忧虑:“周夫人亲眼见过你的样貌,你又要怎么换身份?” 云贞捏着杯子,低吟:“有办法的……” 当时她意外救下少年,从梦里到京城后的情况,她也能知道,少年并不太记得她的全貌,只记得她额间一点胭脂痣。 迄今为止,见过她的胭脂痣的,只有周夫人和周潜, 这个计划第一步,就是不能让更多人看到这点胭脂痣。 她有了主意:“姆妈听说过,帷帽么?我要用先帷帽遮脸。” 冯氏:“可周夫人和周公子,是见过你的。” 云贞思索片刻,又说:“我想先在路上装病,再如何,周夫人和公子,也不能离开广宁太久,只要拖到他们不去京城。” 冯氏:“这,能行么?” 云贞摩挲着手中杯沿,长睫轻颤:“……我觉得可以。” 梦境里,周夫人和周潜带着她到承平侯府,五日后,广宁定南侯府加急传信,定南侯突发恶疾,危在旦夕。 定南侯是陆瑶公爹,也是周潜祖父,出了这么大的事,二人急急赶回广宁,之后,定南侯去世,周家守孝,短时间内不会走亲戚,后来,她也没再和他们打过照面。 她只需拖到定南侯病危。 这就是计划的第二步。 她放下茶杯,杯底碰到桌面,发出“咔哒”的一声,与此时此刻,前往京城的马车里,杯子碰到案几发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想好了怎么做,只是这是头一回筹划,云贞心里发虚。 她看向冯氏,冯氏回握她的手。 马车走了一日,停在安南省地界的阳吉府,在驿站的院子休息一晚。 云宝珠下了马车,几次嫌帷帽重,想摘掉玩个痛快。 云贞在她身后,轻咳一声,云宝珠见她端着一副闺秀做派,自己也不肯落下风,于是二人妥帖地戴着帷帽。 云贞四人被分到两间屋子,用过晚饭,冯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圆罐。 这是她趁着采买东西,去胭脂铺里买的。 云贞不解:“姆妈,这是什么?” 冯氏笑了:“你啊,装病要遮掩气色的。” 云贞一愣,才发觉自己忘了这回事,还好冯氏心细。 待第二日,车队临近重整,冯氏步伐匆忙,找到陆瑶:“周夫人,我家姑娘身子不适。” 陆瑶皱眉:“昨个儿不是好好的么,快请郎中来。” 一旁的周潜说:“冯嬷嬷,我略通岐黄之术,可以替云姑娘看看。” 陆瑶瞥了眼儿子,心里啐了他一口。 冯氏却一脸为难,凑近陆瑶耳边:“坐了许久马车,姑娘身体本就难受,昨夜还突然不爽利……以往总是如此,挨过两天就好了。” 陆瑶明白了,女人家月事,身子没养好,疼起来是要命的,一时半会也调理不好,不如进京后再请妇科圣手。 陆瑶说:“那就休息两日吧。” 待冯氏走后,陆瑶叫住想溜的周潜:“上哪去啊?” 周潜:“咳,出去外头逛逛。” 陆瑶拍桌:“你给我坐下。” 周潜正襟危坐。 陆瑶早看出他那点小心思,冷哼:“云贞救了你表弟,又不是救了你,你这心就全往她那去了?” 周潜:“没有全部,就一点。” 陆瑶又气又好笑:“你别想了,如果要给她名分,也是你表弟的事,但这般美貌,你三舅母定不能容她养在你表弟房中。” 应当说,正经人家都留不得,怕无端勾引坏了哥儿。 陆瑶:“侯府会给她谋一门好亲事,你就别想了。” 周潜垂眼,掩去不愉:“知道了。” 训完周潜,陆瑶亲自去看看云贞,美人小脸煞白,眼眸含泪,病气不损她容貌,反而多出几分脆弱,有如西子捧心,我见犹怜。 她要起身,陆瑶忙让她躺着,说:“好孩子,不舒服就不要起来了,好好休息。” 云贞抿唇:“是,多谢夫人。” 陆瑶出去后,叮嘱厨房熬姜汤。 云宝珠就住在隔壁房子,她进了屋来,问云贞:“车上你不吭声,是身体不舒服啊?” 云贞:“是呀,坐车不舒服。” 云宝珠:“坐一样的车,我什么事没有,就你娇气。” 冯氏冷着脸:“你要是没别的话,别在这碍事。” 云宝珠从小在冯氏这吃瘪,嘴里不满地嘀咕,带着跟班小翠走了。 合上窗门,云贞一改病恹恹的模样,她翻身坐起来,吐出一大口气,眼眸亮晶晶的:“姆妈,装病好像也不难。” 冯氏笑她:“是你演得好。” 第一回 ,云贞靠着月事借口拖了整整三日,等她“好转”,车队才再次启动。 有一就有二,马车才走了两日,云贞又“病”了。 陆瑶坐在床头,手搭在云贞额上,看她半合双眸,脸颊苍白,还瘦了点。 郎中说,只是夏日太长,身体积火,陆瑶就怕她底子弱,小病拖成大病,别到时候承平侯府报恩不成,把人折损在路上。 无法,陆瑶让车队休整,却没想到,又三日过去,云贞还没好转,她不由着急,满城寻找郎中。 夜里,冯氏给云贞带了烧饼。 云贞为了更像生病,只喝白粥,嘴中寡淡,乍然见到烧饼,她眼前微亮,用力咽了咽喉咙,犹豫:“我能吃吗?会不会被看出来?” 冯氏心疼她:“你都瘦了,吃一点没事的。” 云贞一喜,捧着烧饼,小心地啃着,怕碎屑掉床上。 冯氏:“只是,明日就得好起来。” 云贞吃得脸颊鼓鼓的:“嗯?” 冯氏给她倒水,说:“周公子似乎通晓岐黄,他说的时候,我也没放心上,但我今个儿才知道,郎中的药方,他都要看一眼。” 云贞梗住,睁大双眼:“他会不会看出什么?” 冯氏也不确定:“按说,大家子弟不会以此谋生,学不深。” 云贞有点忧愁,她事先不知道周潜懂药理,不然会克制一下每次装病的时间。 临到早晨,她擦去脸上的“病态”,下楼走走,以示状态不错。 下午,车队再度出发。 云宝珠打量着云贞,这几日,她真心为云贞担心,怕她得了什么怪病,到不了侯府,断了她的荣华。 如果她能先去京城定下来就好了。 于是,云宝珠笑得谄媚:“贞娘,你身体不太好,要不你在路上慢慢来,我先去京城打点?” 云贞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宝珠姐姐,咱们是姐妹,要一起去京城的。” 云宝珠一噎,才说:“总之你快好起来吧,动不动生病的,真叫人害怕。” 这次云贞谨慎了,等车队走了三日,没察觉周潜有动静,这天夜里,她才安心两颊粉一抹,再度倒下。 听闻云贞又病到无法赶路,陆瑶心力交瘁:“不知这孩子有什么不足之症,这么容易生病。” 旁边仆妇说:“是啊,这样病下去,何时能到京城。” 陆瑶也皱起眉头。 这日陆瑶只打发仆妇来瞧瞧,云贞知道陆瑶耐心用尽,她反而放心了,她怕陆瑶真担心她,白费人家一番好意。 夜里,云贞回忆着梦里的细节,逐渐失去困意。 左右睡不着,她推开窗户,残月贴在天边,夏蝉知知鸣叫。 享受了会儿万籁俱寂的夜,她掰着两手手指,认真算着,今日是六月二十九,梦里,定南侯病倒的消息,是七月初四传到京城的。 如今,定南侯兴许发病了,传到这,不用像到京城那么远。 再拖一两天就好。 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的,一个小石头打在窗户上。 云贞悚然,小手扒拉窗格子上,刚要拉回窗户,外面一个剑鞘卡住窗户,随后,传来周潜一声浅笑:“云姑娘,是我。” 云贞咬着嘴唇。 梦里这时候,他们早就到京城了,她没有和周潜相处太久,不知道他的秉性。 好在周潜没有进一步失礼,虽然窗户留着一个缝隙,云贞不用直面他,饶是如此,她不由懊恼,气自己为何要开窗,平白生事。 她不说话,周潜便说:“其实走水路,三五天就到京城了,只是怕你不习惯水路,但意料之外,走陆路你也会不适。” 静默了一会儿,云贞说:“对不住,是我身体不争气,耽搁了行程。” 周潜:“你不用道歉,我只是有一事,不得其解。” 云贞心跳突然加快,她轻轻咬指节,说:“公子不懂的事,小女也……” “咔”的一声,周潜用力拉开窗户,月光倏然照进屋内,少年歪着脑袋瞧她,笑道: “姑娘为何装病?” 作者有话说: —— 周潜:今天是觊觎贞娘的一天。 陆崇:现在滚还来得及。 —— 不出意外,下章男主出场哈哈 第五章 惊鹊 ◎惊鸿一瞥,莫过如是。◎ “铮”的一声,云贞心中紧绷的弦断了。 她呼吸加快:“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潜从怀里拿出一张方子,念:“黄芪杜仲白芍当归……这是你吃的药,只有补气活血的功效,郎中也说,姑娘并没病。” 云贞捏着五指。 装病拖时间的事,传到承平侯府,她该如何自处? 看出她慌了,周潜说:“这事只有我知道,我让郎中别说实话的。” 万幸周潜没告诉旁人,可云贞不明了他的目的。 她低着头,没说话。 她出行总戴帷帽,时隔多日,周潜终于再见到她的脸。 月华如水,照亮少女白色裙裳,光泽折散,朦胧中,她双眸低垂,长睫轻然一颤,紧绷着身体,像山林间乍然闯入猎人领地的小鹿,很是无措。 这般美,这般惑人。 周潜放轻声音:“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装病。” 云贞又后退一步。 周潜知道她胆子小,但不知道这么小,不对,她既然装病,也不算胆小了。 他克制着攻击性,诱哄着她:“因为你不喜欢陆旭?” 陆旭便是他的表弟,云贞救了的少年。 云贞不敢再落人话柄,定了定心,解释说:“不是,我只是不敢去京城,”顿了顿,“……我怕。” 她声音软,说到最后,带了五分真情,尾音哽咽。她怕梦里的未来,怕那庄严的侯府。 周潜以为她为远离故乡而彷徨,他神色缓和:“你别怕,到京城,我罩着你,我会说服母亲,让你跟我们回广宁。” 云贞更怕了。 她一手抱着胳膊,偏着头不看他。 周潜只当她在思考,说:“云……贞娘,今夜是我唐突,你早点休息,”想了想,又说,“明日开始,你别装病,也别这么躲着我。” 说完,他帮她合上窗户。 屋内光源戛然终了,云贞再控制不住自己,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忍不住全身发抖。 周潜这些话,让她想起那个梦里的事,他们说着爱她,却也一步步将她逼进绝境,她只觉滔天疲倦,难以喘息。 她不想要,也不需要这样的爱。 云贞压着声音,哭了小会儿,才逐渐冷静,强迫自己想事,而不是沉溺在恐慌中。 先是,她太天真了,郎中不是蠢货,定能看出她装病,她却没想到收买郎中,再者,周夫人和周潜肯定很快离开,她最好按他所说,明天不装病。 最后,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姆妈? 冯氏和小翠住在隔壁偏房,她好想扑到姆妈怀里,诉说恐惧,可是除了让姆妈担心,又有何用? 她本就是多事之人,总该学着自己担着。 这一晚,她辗转难眠,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过去,但脑海里,浮现许许多多的人,一张张面孔,有赵夫人,姜夫人,有陆旭,陆晔,陆昌…… 忽的,定在穿着绯红官袍,面容俊美的男人身上。 彼时他官至尚书,入内阁,掌官吏,天未亮出门,踏月而归,三十多的年纪,还未娶妻,后宅依然干干净净,只住着她一个外来者。 她时常猜疑,他一直不娶,是不是怕正妻看到她,会心怀芥蒂,她暗自下决心,到那时候,她一定不会碍着他们。 可如此君子,多次对她出手相帮,难道梦里的云贞,心中不曾存有片刻幻想? 存过的。 只是,于他而言,她是灾祸。 骤然,云贞心口收缩,眼角滑落泪珠,她恍然回到现实,忙用袖子擦眼泪,便听屋外来回脚步声,冯氏来拍门:“贞娘,起来了吗?” 云贞披着衣裳,开门:“姆妈,这是怎么了?” 冯氏小声:“广宁出事了,周夫人要赶回去。” 云贞缓缓睁大双眼。 知道定南侯突发恶疾的消息后,陆瑶和周潜已收拾好东西,要乘夜色而归,云贞和云宝珠前去送行,陆瑶与她们道别后,迈进马车。 众人在忙,周潜瞅空到云贞旁边。 他神色严肃:“你要等我。” 云贞怕控制不住流露高兴,就不说话了。 周潜却爱极她的柔软,这冲淡了点他对祖父垂危的郁结,于是,他解下腰间一块白玉荷鱼纹玉佩,强自塞到云贞手里。 云贞大惊:“你……” 周潜:“信物。” 他迅速转身,离开此处。 云贞和云宝珠都没戴帷帽,冯氏同陆瑶留下的管事、丫鬟,以及四个侍卫说话,她冲上去就暴露面容了。 可这玉佩,相当烫手。 目睹一切的云宝珠也惊讶万分:“你们……” 云贞咬着声音:“嘘。” 她拉着云宝珠回到院子,左右无人,她解释:“方才公子塞给我玉佩的事,要是被他母亲,被京城承平侯府知道,会以为我勾引公子。” 云宝珠:“不就是你勾引他的吗?” 云贞盯着云宝珠。 她向来泥捏的性子,云宝珠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出明晃晃的恼火,最可气的是,她生气了还这么漂亮。 云宝珠问:“你干嘛?” 云贞:“我没勾引他!” 说完,她推开云宝珠,回到房中。 门外云宝珠酸气冲天:“哟哟哟,你手上拿着的不就是证据?” 好在冯氏刚好回来,骂了云宝珠两句,这事才暂时消停。 冯氏进屋,桌上摆着一块荷鱼纹路玉佩,玉质温润细腻,鱼身莲叶,线条相互涌动,栩栩如生。 冯氏:“周公子给的?” 云贞躺床上:“我不想要。” 冯氏叹息:“不若交给驿丞,让他送……不行,这件事但凡被周夫人察觉,麻烦的是咱们。” 分明是她不要的东西,怎么她还不得不收,这是什么道理。 末了,云贞用素白手帕,包起玉佩,说:“说不定能当不少钱。” 可惜只能自我宽慰,玉佩角落刻着“定南”二字,玉质和做工如此上乘,当铺不会接的吧。 唯一庆幸的是,周潜的离开,解决了她目前最大的困局,他至少一年没法北上,一年后,他也该忘了她。 云贞想,她真坏,居然因为定南侯的死松一口气,希望定南侯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要生她的气。 冯氏不知云贞心里的小嘀咕,方才在外面,她已和陆瑶留下的人打过招呼。 冯氏:“除了四个侍卫,还有一个管事一个丫鬟,管事姓钱,丫鬟叫新桃。” 云贞一惊,看来那个计划,除了没记得买通郎中,她还没想到,周夫人会留下管事。 冯氏继续:“你和云宝珠出行遮得死死的,他们都真正见过你们面容。” 云贞肩膀一垮,还好还好。 冯氏接下来说的事,更为重要。 陆瑶本应该亲自去承平侯府的,婆家出事,她写了一封亲笔信,由钱管事保管。 原来,陆旭得救后,承平侯府出动几方人马寻人,后来定南侯府先得到消息,只知道是云家的小娘子,具体不确定哪个。 陆瑶将云贞的确切名字、籍贯、生辰八字,留在亲笔信里,不随意外传,是预防有人眼馋这份恩情,掉包了人。 云贞一喜:“也就是,毁掉那封信,我和宝珠姐姐换身份,就不用换姓名了?” 冯氏:“是,我在想法子毁掉信件。” 云贞高兴地来回走两步。 计划有过意外,所幸没有大碍,那么,就到第三步,不暴露目的的情况下,说服云宝珠。 她想了一整个晚上,发现可以利用周潜的作为。 隔日,云贞搽白脸颊,去找云宝珠,云宝珠在看衣裳料子,冷笑:“你昨天吼了我呢,今天还知道我是你姐姐?” 云贞咬嘴唇:“宝珠姐姐,其实,我心悦于周公子。” 云宝珠一愣,继而肯定:“你不说我也明白,肯定是你勾引了他!” 云贞偷掐自己大腿,疼得眼泪汪汪:“可是,他说他娘亲不会给他聘陆家的女儿,可我去陆家,就是当干女儿的。” 云宝珠:“哈哈,为什么不要陆家女啊,你跟他不行了?” 云贞摇头:“我舍不得他,可他不娶陆家女儿,我真不想做陆家干女儿。” 云宝珠:“啧,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你对我哥真绝情,我哥那么喜欢你。” 提起云耀宗,云贞忍住情绪,她默了默,说:“也是神奇,我听周夫人说,我救的那人,他只记住我额间这颗痣,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靠这颗痣找到我的。” 云宝珠叠布料:“嗐,那你要怪自己长相,是你这张脸惹的祸……” 忽的,云宝珠脑瓜子终于机灵一回,她压抑着激动,问:“你,你真不想当陆家干女儿?” 云贞:“唉,是呀。” 云宝珠:“我可以当啊!” 云贞:“啊?这不好吧。” 云宝珠越想越兴奋:“你想想,除了小翠和你乳娘,没人知道我们哪个才是有胭脂痣的!” 云贞怯懦:“真的能行?你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吧?” 云宝珠将布料一搁,握着云贞双手:“好贞娘,姐姐这是为你好啊,你不想和周公子在一起么?” 云贞提醒:“可是做侯府干女儿,也有许多的好处呢。” 生怕云贞反悔,云宝珠说:“咱们换身份,是我帮你,也是你帮我,我,我就想当侯府女儿,你能跟了周公子已是极好,这个机会就给我吧!” 云贞犹自拧着小眉头。 直到云宝珠急得真想给她跪下,云贞才松口:“我心里何尝不想跟你换,可是,我得跟姆妈商量,她并不知道这件事。” 云宝珠几乎尖叫:“不行!她不会同意的!” 云贞:“宝珠姐姐,我可以说服姆妈的,如果咱们要换身份,我姆妈也一定会知道。” 云宝珠不情不愿地应了。 这一夜,云宝珠魂不守舍,彻夜难眠,她担心云贞不够伶牙俐齿,又担心自己竹篮打水,天没亮,就去锤云贞的门。 云贞却睡了个好觉,她努力揉揉双眼,拍了下脸颊,做出一副思虑一晚上的模样。 云宝珠挤进屋子来,关门,紧张地问:“怎么样,你说了吗?” 云贞:“我求了姆妈一晚上,她勉强同意了。” 云宝珠哭了:“好贞娘,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直到这一刻,云贞心头大石半落地。 早上天大亮后,冯氏对云宝珠冷脸,云宝珠还巴巴地朝她笑。 冯氏说:“贞娘额间的胭脂痣不好遮,我得找找合适的脂粉,你们继续戴着帷帽,别被旁人瞧到长相。” 云宝珠恨不得帷帽长在头顶,说:“那是一定,贞娘,你也别大意啊。” 云贞点头。 第三步,成功。 冯氏对这一步的唯一担忧,就是云宝珠会对外瞎编云贞和周潜的事。 云贞却清楚,不管她承不承认喜欢周潜,在云宝珠那,就是一个结果——是她勾引周潜。 不如她以此为契机,把恩人的名头让给云宝珠,在云宝珠眼里,她和周潜告吹,干女儿的身份就轮不到云宝珠。 为了保全,云宝珠会管住嘴,不到处乱说。 云贞伸出两根手指:“这个应该叫,一石二鸟。” 冯氏夸她:“贞娘通透了许多。” 云贞抿唇,脸色微红。 还要感谢周潜,他提了郎中的漏洞,让她打迭精神,她不聪明,所以要为剩下的每一步,设想无数种可能。 七月的天,太阳毒辣,树木被晒得焉焉的,多呼吸一口都觉得胸腔热,马儿走着走着便开始打响鼻。 “姑娘不舒服,就在这里休息吧。” 这是出行的第十五天,原定十日的行程,因云贞三天两头的病,如今愣是一半没走完。 他们歇在淳邱府桓山县,桓山县水草丰茂,树木郁郁青青,郊外还有一处桓山泉。 冯氏往郎中手里塞了块碎银,说:“我家姑娘只是想见见路上风景,不得已出此下策,有劳大夫了。” 郎中收起银子:“我这就开点寻常补血的,给你家姑娘壮壮底子。” 另一头,驿丞热情地钱管事说:“这附近有一条桓山泉,风景秀丽,但你们想去的话,只能清晨去,现在太热了。” 云贞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等冯氏回来,云贞与她商量:“姆妈,这几日,我想出去走走,晒黑皮肤,好没那么显眼。” 冯氏心疼:“这么热的天,你这不是糟蹋自个么?” 云贞:“我不想再收到玉佩。” 那枚白玉荷鱼纹玉佩,就压在箱底。 见她执意如此,冯氏终于是答应了,只是私底下告诉郎中,换成清润解暑的药材。 中午,冯氏打点小翠陪云贞去桓山泉玩,云贞穿了和云宝珠同样的衣裳,让旁人以为她是云宝珠,以全装病之策。 她对云宝珠解释:“我出去走走,强身健体,免得拖累队伍,我穿宝珠姐姐的衣裳,是想习惯互换身份,宝珠姐姐觉得如何?” 云宝珠信了:“那你出去吧,别被人看到你的样貌。” 云贞一笑:“欸。” 一到桓山泉,云贞摘下帷帽捋起袖子,坐在石头上,脸朝天地晒着。 小翠躲在树荫下,她见云贞白得晃眼,这般漂亮,却只会在大太阳下晒着,不由怀疑,云贞是不是脑子和她一样,不够灵光。 她要照顾一下姑娘才是。 于是,回去的路上,小翠为云贞端茶倒水,格外殷勤,弄得云贞茫茫然。 在桓山县呆了三天,云贞就这样晒了三个下午,每次手背脸颊晒得红红的,心满意足回来,第二天早晨,又无甚变化。 第四天,云贞晒着太阳,颇为不甘心,一边拍手背,一边抱怨:“怎么就晒不黑?” 她有点着急,又实在热得慌,反正在桓山泉都没碰到外人,于是,她褪去鞋袜,将裙子提起,绑了个结,露出线条修长的小腿,和一双嫩白的小脚。 云贞“咦”了声,她突然发觉,手臂肤色真比小腿和脚的深了一点。 晒太阳还真有用! 她心里快活,便起了玩兴,赤着双脚淌进水中,踩石头,撩清泉。 水珠飞溅到鬓发边,折光彩点点,少女五官绝艳,顾盼生辉,竟像天上王母最小的仙子下凡嬉耍,把小翠都看呆了。 而不远处,山道,两人一前一后骑马而过。 为首的男子头上簪乌木簪,着雪青云纹绉纱襕袍,腰间一道玉带掐出精瘦腰杆,衣袖翻飞,风姿卓荦。 暑气炎炎,他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他的面颌下滑,描画出他俊美的五官。 过了拐角,眼前豁然开朗,他忽的勒住缰绳,目光凝住。 闯入视野的,是半山清泉浮光掠影,是凌空烈日雪云灼灼,亦是少女悠然涿足戏水间,蓦然回首。 惊鸿一瞥,莫过如是。 突的,少女左脚绊右脚,“噗通”一声摔进水里。 陆崇:“……” 他收回目光,扯着缰绳,引马退回后退,同时,抬手示意身后小厮星天停下。 星天马术没他好,在拐角堪堪停马,他看陆崇退回来了,还听到点水声,不由疑惑:“七爷,怎么了?” 陆崇说:“稍等片刻。” 星天不知道陆崇为何这么做,但陆崇做事向来有道理,他也就默默等着。 日头太猛,他们骑马时还能感受到风,一停下,空气凝滞,就感觉浑身发烫,又热又燥,星天擦着满头大汗,要不是不雅观,真想学狗吐舌头。 但看他家七爷,虽然也流汗,却毫不焦躁,冷热于他而言,已是身外事。 受陆崇影响,星天也觉得没那么热了。 小一刻后,陆崇望了眼天色,才道:“走吧。” 星天跟在他身后,绕过拐弯。 只瞧一道山泉,一片树林,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影。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章贞贞被连吓两次,奖励我自己一个草莓味冰淇淋,压压惊hhh 第六章 侯府 ◎却是她行为不检点。◎ “……翠,小翠……” 小翠躲在树荫下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推自己,睁眼就看云贞身子半湿,神色焦急。 小翠连忙擦擦口水:“姑娘你怎么……” 云贞:“先别问,我们先回去。” 她拉着小翠往树林里走一段,直到看不到不远处的山道,她略松口气:“刚刚不小心摔到桓山泉里了。” 玩水也能弄湿全身,小翠更肯定云贞头脑不好,她慢吞吞说:“姑娘,我懂你,他们都说我榆木脑袋,但姑娘就算是榆木,也是最漂亮的榆木。” 云贞:“……” 倒不是小翠恭维,云贞往日刻意穿不合身的衣裳,只有眼睛如陆瑶般毒辣的,才能量出她几分身姿。 此时她半身湿透,布料贴着她的曲线,柔润起伏,纤腰盈盈一握,叫小翠看得都有点脸红哩。 云贞无奈低头,拧干衣摆的水。 想起方才山道骑马之人,她脸颊薄红,暗恨自己放松了警惕,听到马蹄声时,她已经往岸上走了,还是来不及。 唯独庆幸的是,那人是君子,乍然看到她,却引马后退,也拦了后来人,给足时间,让她能拾掇自己回到岸上。 不然,自己这身模样叫人看了去,真是丢死个人,又有无穷后患。 只是方才匆乱,她没看清楚来人的面貌,万望那人也没看清楚,不过就算看清楚了,他们应当也不会再相见。 这般想着,云贞受多了。 剩下的时间,她却不敢到桓山泉那边,只在树荫下躲着,天气实在热,衣服干得也快,等她偷摸回到驿站,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 她在房中坐了会儿,正堂传来钱管事的声音,语气很不好。 她推门出去,云宝珠也好奇出来:“钱管事怎么了?他往日说话最恭敬温和的了。” 云贞猜到是什么,心口突突跳着,却说:“不知道,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免得被波及。” 云宝珠赞同,关闭门窗。 云贞则在门口来回踱步,翘首盼望,等了许久,冯氏才回来,冯氏见到她,还有点惊讶:“贞娘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云贞压低声音:“掉水里了,就先回来,姆妈,正堂那边是怎么了?” 冯氏只给她两个字:“成了。” 原来,冯氏一直琢磨怎么毁了那封亲笔信,就怕钱管事寄出去了。 思来想去,她买通郎中,只说云贞常生病,可能与接触的东西有关,需要用滚水把行囊烫一遍,杀杀邪气。 钱管事本就因行程拖沓而着急,听罢郎中的话,应允了。 冯氏又说:“我盯着他那个布包,假装不小心用水就淋到亲笔信,钱管事的脸拉得老长了。” 云贞听罢,心情沉重,姆妈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受累也无妨,这也是她不愿意告诉姆妈腌臜事的缘故。 她说:“姆妈,钱管事若记恨上您,如何是好?” 冯氏:“他最多觉得我蠢笨,我被说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倒是你,怎么掉水里了?不会中暑吧?” 听着冯氏关心,云贞隐去桓山泉的惊吓,只说:“我没事的,姆妈也没事就好。” 冯氏揉她头发:“傻孩子。” 好说歹说,信毁掉了,云贞不需要和云宝珠更换名字,那就到第五步。 冯氏买了罗记脂粉。罗记是大商行,二两银子一盒,很贵但效用好。 遮完胭脂痣的云贞,少了额心一点红,眉眼多出几缕清冷,冯氏打趣:“还真晒黑了点,之前挑的颜色,还要调整一下。” 云贞抚摸额间,也不掉色,便放下心。 她们这样去找云宝珠,云宝珠也在她额上研究半日,啧啧称奇:“那我额间呢?” 冯氏便用脂粉调出一抹朱红,她手很稳,给云宝珠额间点上,寻常擦拂、水珠,也不会让这点胭脂痣褪色,得热水敷上一会儿,才能擦去。 云宝珠捧着镜子,欢喜:“真好看!” 云贞脱下腕上金镶玉手钏,给云宝珠,云宝珠笑得合不拢嘴。 余下的时间,冯氏教小翠和与云宝珠画红点。 直到这时,小翠才知道云宝珠和云贞换身份,她向来木讷,自有一套逻辑,以为云贞和自己一般,估摸着怕得罪贵人,才让云宝珠顶上。 自然,换身份后,明面上,小翠成了云贞的丫鬟,冯氏成了云贞和云宝珠的姆妈,云宝珠身边没了心腹,她半点没察觉。 房中,小翠主动给云贞捶腿,却被云贞拦下。 小翠疑惑:“姑娘,那我现在做什么呢?” 云贞说:“你……做点针线就好。” 小翠脑子直,梦里,云宝珠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坑了云贞好几回,然而最后,云宝珠让她指使云贞私通小厮,小翠却死活不肯。 她宁愿被云宝珠拿着簪钗刺得满身血洞,也不愿指认云贞,以至于被赶出侯府,下落不明。 云贞怨过她,却恨不起来。 如今小翠成为她的丫鬟,她不会虐她,却也很难交心。 隔日,云贞不打算装病,可连着几日暴晒,又落水受惊,她感染了风寒。 巧合的是,侯府知道了云姑娘体质弱,延误行程的事,今日,侯府派来的管事与郎中,就到了淳邱府。 那郎中专给夫人姑娘们看病,隔着帘帐切脉,他还想看看云贞脸色,被冯氏阻拦住,他当小姑娘害羞,便开了张方子。 这方子云贞吃了一日,就好利索了。 但这事叫云贞和冯氏又出了身冷汗,如若不是正好风寒,装病就瞒不过侯府,这场病来得正正好。 既然侯府的人来接了,云贞不打算再装病,她和云宝珠彻底换了身份,隔着帷帽,没人发觉不同。 她心惊胆战地数着日子,终于,五日后的上午,他们一行人到达京城。 云宝珠撩开车上帘子。 街边屋子鳞次栉比,道路宽敞干净,行人熙熙攘攘,他们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是她没见过的式样,漂亮又时新,看得她目不暇接。 连冯氏也瞧了两眼。 云贞却不为所动,她双手交握,手心微微湿润。 终于,马车停下,外头传来寒暄的声音。 冯氏先下去,然后是云宝珠,小翠排第三,云贞作为恩人顺带带来的表亲,排在最后,等她下车时,云宝珠已经被女眷围着。 迟了十来日,如梦里一般,陆旭的母亲,三夫人姜香玉,带着陆旭的两个姐妹,亲自到侯府侧门迎接他们,属实给足了面子。 姜香玉保养得很好,五官明艳大方,上身靛蓝百合织锦对襟,下着银红八幅湘裙,头上珠翠流光溢彩,仪态端庄,贵气逼人。 她笑着问云宝珠:“好孩子,你救了大郎,我还不曾知道你的名字。” 前面陆瑶待云宝珠冷淡,姜香玉乍然的亲切,让云宝珠犯了结巴:“我,我叫云宝珠。” 姜香玉:“这名字有福气,宝珠,听说你体质弱,病了好几次,这一路受累了吧。” 云宝珠摇头,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房的陆莹一身织彩妆花缎百蝶锦衣,她生得与姜香玉七八分相似,挽着姜香玉的手臂,朝云宝珠说:“娘亲,好姐姐,都别杵在门口了,先进府吧。” 云贞缀在队伍最后,她一直半低着头,直到跨进侯府,也没人与她打过招呼。 她却缓缓松一口气。 梦里,姜香玉乍见她,惊异于她的容貌,立时生出几分冷淡,后来她才知道,姜香玉最讨厌妖妖娇娇的女人。 如今,她作为恩人的表亲,身份尴尬,却不用迎合姜香玉,反而是好事。 一行人说说笑笑,绕过碧波清池,嶙峋奇石,跨过玉座亭台,鸿图华构,便到姜香玉的兰馨堂,七月的天,院子里绽着茉莉、桔梗、木槿与萱草,不逊春色。 进兰馨堂正房,云宝珠半边屁股坐在黑檀木云纹宽椅上,不敢懈怠。 丫鬟端来一盏酸梅汤。 姜香玉:“天气燥热,厨房做了点酸梅汤解暑,你身体不好,只能喝没冰镇过的,如何?” 云宝珠连忙喝了一口:“多谢夫人,很好喝。” 姜香玉又问过云宝珠一些问题,见她实在拘谨,便以先去见老夫人为由,让陆莹和陆蓓陪云宝珠熟悉一下。 老承平侯有三个儿子,大房二房是嫡出,三房为庶出。 现在是大房陆横承爵,子孙辈中,除了个别逝世或外放当官的,还有四位爷住在侯府,加之十来个孙辈与借住的表亲,很是热闹。 云贞意外救下的,就是陆家二房的嫡孙,也是陆家长孙陆旭,陆莹是他的嫡亲妹妹。 陆莹与云宝珠二人都是永兴十一年生,年十五,月份上,云宝珠比她小三个月。 陆莹欢喜:“这么看,我要多一个妹妹了。” 云宝珠上道,叫:“莹姐姐。” 陆莹看向云贞:“这位妹妹是?” 云宝珠:“她是我表妹,云贞,此行与我作伴,永兴十二年八月生。” 陆莹:“你和蓓姐儿同岁,比蓓姐儿小四个月,便是最小的妹妹了。” 陆莹一旁的陆蓓,朝云贞点头:“贞妹妹。” 云贞适时说:“莹姐姐,蓓姐姐。” 四人叙过年齿,陆莹又说:“大哥出行不慎重伤,承蒙宝珠妹妹相救,他对你心怀感激,后来听说妹妹只是孤女,非让我娘接到侯府,认你作妹妹。” 云宝珠诚惶诚恐:“要不是侯府,我还没机会上京城呢。” 陆莹用手帕捂嘴笑。 云贞却听出陆莹话中话,不过是怕云宝珠对陆旭产生非分之想,先表明认妹妹。 她不由想起梦里,她愚昧迟钝,真将陆旭当兄长,直到陆旭拽着她的手,抵在门上,她才恍然震惊。 她害怕,从此躲着陆旭,在姜香玉等人眼里,却是她行为不检点。 不过是孽缘。 她让出胭脂痣,但愿种种孽缘,也都能让出去。 作者有话说: —— 陆崇按额:这是第几个情敌了。 云贞小声:啊,大人急什么,又与您无关。 陆崇:嗯? 第七章 宴席 ◎那日大雨,她很美。◎ 云宝珠流露的巴结,在陆莹意料内。 一盏酸梅汤喝得七七八八,她换了个话题,说:“妹妹住的地方收拾好了,我带你去认认路。” 云宝珠:“麻烦莹姐姐。” 陆莹和云宝珠在前,云贞和陆蓓在后,前面欢声笑语,后面十分安静。 陆莹是姜香玉所出,陆蓓生母是王姨娘,相较之下,陆莹性格活泼好动,陆蓓瑟缩,半句话不多讲。 自然,识人不能只靠外表,云贞知道,陆蓓远不是看起来的乖顺。 穿过宝瓶门与六棱石小径,就到水天阁。 水天阁竟比云家后宅还要宽敞,分正房与东西耳房,正房给云宝珠住,云贞住东耳房,冯氏、小翠和秋蝉,则住在西耳房。 云宝珠环视一圈,惊叹:“好大的院子!” 陆莹捂嘴笑,指着花丛,说:“这是迎春花,春天金灿灿一片,可好看了,可惜现在夏天。” 云宝珠:“真想现在就看到。” 陆莹:“你就在侯府,景色跑不了的。” 这话叫云宝珠飘飘然。 行囊早就送来,冯氏和小翠在收拾东西,听到动静,她们和一个侯府的长脸丫鬟迎出来,认认脸。 丫鬟对云宝珠说:“宝珠姑娘,我叫秋蝉,以前在三夫人房中做事,三夫人让我日后跟着您。” 云宝珠又惊又喜,她就知道,自己会有比小翠更机灵的丫鬟,她不敢拿对小翠的态度对待秋蝉,语气十分温和,说:“麻烦你了。” 秋蝉:“姑娘客气。” 陆莹说:“你们继续收拾,我和宝珠妹妹随意转转。” 秋蝉和冯氏:“是。” 待会要去见祖母,陆莹替云宝珠挑一套衣裳,云宝珠美滋滋地去换了。 及至这时,陆莹才得空,细细打量云贞。 她自恃美貌,但和面前的少女比起来,还是差了,少女肤质细腻,五官如画,处处挑精细了长,不止美,还很美好,光看着她,就是赏心悦目。 她全程跟在她们身后,话少极了,此时,她低着头,唯独泄露她紧张情绪的,只有忽闪了几下的长睫。 是个性格怯懦腼腆,却格外美丽的女孩。 云宝珠的表亲,日后侯府也会为她张罗一门婚事,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太贪心。 陆瑶心存打探,直白地说:“今个儿大家一起吃饭,可实在没料到,贞妹妹会跟着过来,不如我在自个院子里,给贞妹妹摆一桌菜?” 侯府宴席不会缺一双筷子,只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桌吃饭。 云贞闻歌知意,细声说:“莹姐姐,我在房中吃就好。” 她如此识相,陆莹重拾笑容。 没有在水天阁待多久,陆莹带着云宝珠和云贞,去认认其他姑娘。 大房和三房的姑娘,及借住侯府的表姑娘,林林总总有五位,都是永兴十年后生,十三到十六的年纪。 一轮介绍下来,云宝珠脑袋昏了大半,一时分不清姐姐妹妹的。 云贞瞥一眼,迅速垂下眼睑,对云宝珠而言,尚且陌生,对她而言,几乎都是熟面孔,脑中偶尔晃过梦里的一些画面,都让她不由屏住呼吸,攥紧手指。 好在,她们只围着云宝珠, 陆莹说:“好了,日后宝珠妹妹和咱们住一起,有的是好好玩耍的时候呢。” 众姑娘这才笑嘻嘻地放她们走。 眼见快到午时,陆莹又吩咐云贞:“我和宝珠妹妹要去祖母的永德堂,贞妹妹先回水天阁吧。” 侯府午宴没有云贞的份,云宝珠觉得好笑,又担心云贞放不下,自爆身份,她紧张地瞥着云贞。 却看云贞顺从地说:“好。” 云宝珠大松口气,也是,云贞这样泥捏的性子,就算有气,也不会撒出来,何况她还要等周公子呢。 她二人离去,不知道陆莹问了什么,云宝珠:“她呀,鹌鹑一样……” 身后声音渐小,云贞在丫鬟的带领下,回到水天阁。 冯氏在水天阁等了一早上,云贞终于得了空闲,冯氏忙打开食盒:“快来吃饭。” 云贞没法去家宴,侯府却也不会苛待她们,饭摆出来,一叠香菇鸡丝,一道蓑衣黄瓜,一碗清蒸藕夹肉,还有一盅消暑莲子汤。 闻着香味,云贞方发觉饿了。 早上她太过警惕,耗费不少心神,现在心弦一松,嘴巴塞得两颊圆润,吃得很开心。 冯氏见她丝毫不介怀被冷落,也就彻底放心。 她压低声音:“秋蝉是大丫鬟,我问过了,她母亲嫁给了侯府管事,她是家生子,在侯府有根基的,她到水天阁,未免委屈。” 云贞:“她是来盯我们的。” 冯氏:“我也这么想,日后提防着她,要提醒云宝珠,别露馅了。” 秋蝉确实是三夫人的眼线。 云贞想起梦里。 抵达侯府后,她和阖府吃饭,云宝珠如她现在一样,被排斥在外。 侯府不必抬举恩人表亲,云宝珠却以为是云贞说她坏话,导致自己被轻视,为此哭了一整夜,那次后,她开始频繁找云贞的茬。 如今,云贞早已看透,侯府表面装得再好,也难掩对她们的不屑。 她乐得不参加侯府所有宴席呢。 饭后,水天阁十分静谧,屋外,秋蝉在教小翠泡茶,窸窸窣窣的,屋内,云贞躺在榻上,冯氏给她打扇子。 吃饱喝足,云贞抵不过困意,迷迷糊糊睡去。 恍然间,她梦到陆旭。 那天救下陆旭,是个意外。 大雨滂沱中,她躲在山洞掉眼泪,她既气云宝珠戏弄自己,又气自己轻信云宝珠,活该自己总被欺负。 云贞自怨自艾,突然,外面传来“噗通”一声。 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不远处,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倒在河流边,不知生死,他旁边还瘫着一匹马。 这种公子哥都有侍卫护着,轮不到她出手。 她赶紧缩回脑袋。 可是,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找少年,外头的雨那般大,少年倒在河边,河水随着雨势上涨,他就算还活着,也会被淹死。 犹豫片刻,她冒着雨,将他拖到山洞,还好她平日干活多,才拖得动他。 人是热的,还活着,她仔细看,少年肩上还有一处伤口。 云贞忍着害怕,用手帕处理伤口脏污,因为云耀宗的骚扰,她身上总带着一把小剪子,她撩起少年的袖子,剪下他干净的衣裳,缠着他的伤口,绑紧。 简单处理完,她问心无愧,又害怕有带刀客冲进来咔咔杀人。 于是,顾不上大雨,她忙跑下山。 却没想到,良心驱使救下的少年,后来会那么对她,不然,她怎么也该趁机踢他两脚。 再后来,与陆旭第二次见面是在永德堂内,那天她刚进侯府,十分拘谨,只盯着紫檀木雕螭纹鱼桌。 陆旭说:“你可以叫我大哥。” 云贞一直羡慕云宝珠有哥哥,云耀宗是个人渣,可他真心护着云宝珠,自己成侯府二房干女儿,也有哥哥了。 天真如她,竟带了几分真心,朝陆旭展颜一笑:“大哥。” 陆旭也笑了。 随后,他送她一幅东临先生的墨梅,满堂见证下,似乎他们往后,只有兄妹情。 然而他的温和,仅至于此。 “大哥。” 永德堂内,云宝珠站起身,朝陆旭福身,唤他。 方才,她只瞥了陆旭一眼,少年一袭月白底古烟纹圆领袍,身量清俊,鬓若刀裁,长眉俊目,五官英气逼人,端的是器宇轩昂。 陆旭盯着云宝珠,目光流连在她额心,须臾,他朝身后小厮说:“墨棋,拿手镯。” 墨棋怔了怔,将左手的盒子递给云宝珠。 云宝珠讶然:“这是给我的么?” 陆旭心想问的什么废话,碍于长辈们在,他勾起一个笑:“给你的,当日多谢你了。” 云宝珠满心欢喜打开盒子,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她当场戴上,喜爱得不得了,乍然抬头见陆旭的眼,心内猛地紧张,羞然低头。 姜老夫人和蔼地说:“大家坐着吃饭吧,饭菜凉了。” 陆莹来扶云宝珠,袖子往上缩,露出相似的手镯,她朝云宝珠眨眼:“往后咱们就是姐妹了。” 云宝珠笑容一僵。 迟钝如她,也发觉自己和陆旭,是绝无可能的,也是,堂堂侯府嫡长孙,又如何看得上她一个民女? 即使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这顿饭,她食不知味。 不多时,永德堂里散了后,陆旭回到屋内,他一脚屈起踩在椅子上,身体倾斜靠椅背,颇为恣意放纵。 墨棋问:“大公子为何不送那幅墨梅图?” 翡翠手镯是三夫人准备的,墨梅图,则是陆旭的心意,他虽从未明说,但墨棋自幼跟着陆旭,知道他很期待见到云姑娘。 结果,却只送了手镯。 陆旭“啧”了声,道:“我隐约记得那日大雨,她很美。” 墨棋:“宝珠姑娘不丑呀,公子当日不是只记得那额间一点痣吗?” 陆旭:“你不懂。” 墨棋说的没错,云宝珠面容清秀端正,确实不丑,也有胭脂痣,定南侯府也不会随便找人搪塞,可陆旭总感觉哪里不对。 沉默许久,他自言自语:“或许,是我记错了。” 第八章 提防 ◎许是她多心了。◎ 下午,云宝珠回水天阁一次,换了一套衣裳,带走秋蝉。 晚上直到戌时过半,她与秋蝉回来,带着侯府各个主子送的见面礼。 云宝珠兴致冲冲,她有一肚子心思想说,但不好说给秋蝉听,也没法说给小翠那个袋子,而她和冯氏又不亲,只能说给云贞。 她立刻去到东耳房。 云贞在缝荷包,问云宝珠:“有什么事么?” 云宝珠坐下,说:“贞娘,我今天见了侯府几乎所有人,侯爷长了一把长胡子,打理得很漂亮。” 她这一张口,就开始细数侯府的人,云贞立刻喊来冯氏留意外头,然后紧闭门窗。 她提醒云宝珠:“小心隔墙耳。” 云宝珠正激动着呢:“哪有谁会偷听,”她继续说,“我以为侯府祖上打仗的,侯爷也五大三粗,但侯爷一派斯文。” “倒是二老爷,也就是侯爷的弟弟,三夫人的公爹,才有点武将模样。三老爷就不如侯爷和二老爷神气,还不如我哥呢。” 云贞整理线团,随口应答:“哦。” “侯府的爷们都三十多了,不过,有一人除外……”她压低声音,神神秘 秘,“你知道陆旭的七叔吗?” 云贞微微一愣。 说起陆崇,云宝珠难掩崇拜:“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七叔是大房那边的,他才二十出头,却是隆平二年的状元!” “说是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我听莹姑娘说他御前伴驾,公务繁忙,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他能见到皇帝!” 云贞:“嘘,小点声。” 云宝珠疑惑:“你不觉得神奇?” 云贞:“……那是天边的人,与我何干。” 云宝珠笑:“也是,”她不减谈兴,“今晚他来得最迟,大家都等他呢,但没人觉得有啥不对。” “我见他之前,本觉得大郎极俊了,侯府就没有长相磕碜的人,见到他后,方知那才叫英俊,不过他忘了给我备上见面礼。” 说到后面,云宝珠难掩惋惜,又抬手抚摸额头,脸颊微红:“他看了眼我这颗胭脂痣,你看,我这颗痣点得很漂亮吧。” 云贞心中一惊,陆崇可不是会因为漂亮,就盯着姑娘看的人。 只怕出问题。 她仔细盯着云宝珠额间,确实瞧不出异常,许是她多心了。 云宝珠还在说:“可惜初七乞巧节过了,那天可好玩了呢,不过莹姐姐说,二十二那天蔻姐姐生日,咱们一起玩,侯府各处都好,景致好,人更好。” 总的来说,今日家宴,陆家能出席的都出席了,给足云宝珠这个救孙恩人面子,云宝珠也走了个明面,被姜香玉收做干女儿。 冯氏敲门:“宝珠姑娘,秋蝉说温水备好了。” 云宝珠连忙:“来了。” 云贞小声说:“要提防着秋蝉,胭脂痣的事,千万不能叫她知道。” 云宝珠:“还用你说?” 回正房中,云宝珠以自己习惯独自洗澡为由,把秋蝉打发去外间,她弄完重新点好胭脂痣,便看秋蝉梨花木梳妆台上,整理瓶瓶罐罐。 云宝珠:“这是什么?” 秋蝉介绍:“姑娘,这是云上露,这是玉肤膏,这是珍珠粉……” 说的那几样,仅仅润脸所用,除此之外,还有润手、润脚的,各不相同。 云宝珠很是开了眼界,自己涂了脸,唤秋蝉给她涂脚,秋蝉涂得很认真,一边说:“姑娘今日走了许多路,等会儿我给姑娘按按腿,不然明日腿软了。” 说着,她按起来,力道适中舒适,缓解云宝珠的疲劳。 云宝珠敢使唤小翠,却不太敢使唤秋蝉,然而秋蝉如此尽心尽力,真是个好丫鬟,云贞却说要提防她,真是太过胆小。 秋蝉思索着,说:“贞姑娘长得漂亮,倒是文静。” 云宝珠撇撇嘴:“她?就是个鹌鹑,性格弱,胆子和米粒儿大小,你不必将她太放在心上,不过是借我的风住进侯府。” 秋蝉笑:“是。” 及至亥时,侯府后宅的灯一盏盏灭了,唯静远堂,仍亮着。 小厮星天端着一盏六安瓜片茶,跨进书房,掩好门,他看了眼冰盆里冰山消融,便放下茶,叫来雨山换冰块。 二人轻手轻脚,几乎没发出声音。 桌案前,陆崇着一件云母灰苏绸常服,俊目沉着,他将手中的信放好,叫星天:“明天这封信,送去广宁侯府。” 星天答道:“是。” 陆崇一手搁在桌子上,他闭上眼睛,掩去眸中思绪。 不久前,定南侯溘然长逝。 陆崇向朝廷告假,代表陆家奔丧,为定南侯上了一炷香。 定南侯与陆崇祖父是莫逆之交,他少时,与长兄一同练剑,曾得到定南侯的指导,自祖父去世,定南侯就没再北上过。 与祖父,与长兄相识之人,又走了一个。 烛火摇晃,他手指轻缓地点着书桌。 须臾,星天低声说:“七爷,三爷来了。” 陆崇回过神,他抬起眼眸,说:“请进来。” 陆幽年三十五,唇上蓄了点胡须,一双桃花眼未语先笑:“看灯还点着,我就知道你这时候还没睡着。” 陆崇问:“三哥,有什么事么?” 陆崇随意坐在紫檀雕莲纹交椅上,说:“没事就不能过来坐坐了?对了,你从广宁回来后,可还忙?” 陆崇说:“事务已经处理完了。” 星天放了一盏茶在陆幽手边。 陆幽笑着说:“其实我倒真有一事,大郎明年二月要进场,家里虽请了杜老先生,但我总不够放心,还是得让你看看。” 陆崇:“行,写完让周安送来。大郎身体还好?” 陆幽拍了拍大腿:“好着呢,这小子,前个月非要去南方找友人,遭人暗算,偏生还是个姑娘救的。” 陆崇呷了一口茶:“到底是他的恩人,善待就是。” 兄弟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陆幽告辞。 星天端上铜盆,陆崇用巾帕擦脸,倏而,他似又看见烈日下,那截雪白柔荑,当时他眯起双眸,立时挪开目光,到如今,只隐约记得,她额间一点殷红。 他南下,她北上,算算时间,正好。 陆崇叫星天:“明早你去库里,拿一柄玉如意送到兰馨堂,说是补上今夜见面礼。” 第九章 山田 ◎所见所闻,当是另一番风景。◎ 隔日,兰馨堂。 陆幽去上朝后,姜香玉小憩一会儿,便去永德堂,趁着清晨天还凉爽,陪老夫人走一圈。 姜老夫人五十多岁,头发依旧乌黑,她一身茶色松鹤延年团纹袍,身体硬朗,健步轻盈。 谈及子女婚嫁,当年陆幽娶妻,姜老夫人聘了娘家的侄女姜香玉,如今,姜香玉也想为陆旭聘侄女。 她扶着老夫人,说:“姑母觉得,怀雪如何?” 姜老夫人笑意微敛,说:“怀雪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像我,也像你。” 姜香玉:“像我们不好么?” 姜老夫人:“没有不好,可你忘了前年她和大郎吵架的事?” 前年,姜怀雪十三岁生辰,陆旭送了一套松湖石刻章,被她发现是小厮挑的,当场把刻章砸碎,送回承平侯府。 陆旭不是会低头的主,便扔了刻章。 为此,两人半年不说话,直到姜香玉出面说和,此事才翻了篇。 姜香玉:“当时他们还小,再说,我和三爷不也好好的?” 姜老夫人摇头:“往日你与阿幽置气,是阿幽让着你,大郎却不见得会让怀雪,大郎适合温和的女子,非要撮合他们,恐成怨偶。” 姜香玉知道有道理,还是不太甘心。 打姜怀雪养成,她就想聘来当媳妇,姜老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已透给姜怀雪,现下反悔,让姜怀雪如何想。 无果,姜香玉暂且不想,提及旁人:“姑母觉着,云宝珠如何?” 姜老夫人:“心太躁,先在侯府养一年再说婚事。” 姜香玉:“是。” 回了兰馨堂,姜香玉才知道静远堂的雨山送来一柄玉如意,她不意外,陆崇是个礼数周全的。 她叫丫鬟秋萍:“你去一趟水天阁,让宝珠过来吃个早饭。” 这个早上,云贞在画画,巳时末,云宝珠出去一趟后,多了一柄玉如意。 她钻进云贞的东耳房,拿玉如意在云贞面前显摆:“这是状元郎七叔送的。秋蝉说,这玉如意外头要卖好几十两!” 云贞显出兴趣:“我想看看。” 云宝珠:“你小心别摔了呀!” 如意比手掌长一点,青玉玉质细腻,背后,雕着“吉祥顺心”四字,与梦里,陆崇初初给她的见面礼,一模一样。 云贞双眼微亮,这说明,她避开了一些因果! 她不由抿唇一笑。 云宝珠没在云贞面上看到艳羡,好没意思,便收起如意,说:“对了,二十二那日,蔻姐姐生日,你得备上生辰礼,咱们二房一起去大房那边。” 云贞回过神:“好。” 侯府每月给各房姑娘二两例银,可是府中这么多姑娘,还有丫鬟小厮,人情世故,都得花钱。 就譬如陆蔻的生辰礼。 梦里,她和冯氏尚且不懂侯府的行事,秋蝉见她倚重冯氏,刻意不提,于是,冯氏去买了一对包金珠耳坠。 耳坠一两银子,对她二人来说,已是极贵。 可侯府姑娘们眼睛毒辣得很,表姑娘秦琳琅笑她:“贞姑娘,你怎么买包金的货色呀!” 与她一起的陆莹很尴尬,没了笑脸,而云宝珠和云贞合送一份礼物的,更怨她丢脸,云贞羞得想钻进地里。 只有陆蔻不计低廉,接过礼物,还亲切地问她在侯府住得惯否。 这次,云贞打算缝一个荷包,对侯府的姑娘来说,东西贵精不贵价,她的绣功还可以,也能省钱。 余下几日,云贞亲手绣一个牡丹花荷包,云宝珠则得秋蝉指点,准备了一条洒金云绸披帛。 这是陆蔻十六岁的生辰,虽不如及笄礼盛大,却极可能是她在陆家的最后一次生辰。 云宝珠小声告诉云贞:“蔻姐姐已经相看了柳阁老之子,是大夫人舍不得她,要多留两年,不过再晚,年底也要定下婚期。” 云贞知道的。 她也知道,陆蔻的一生,等不到出嫁之时。 下午未时末,叠云亭中,陆蔻眉目清美,一身桃红色彩蝶交襟衫,下着一条白色织锦百迭裙,云鬓贴金,玉步摇,琉璃坠。 她手上拿着玉骨团扇,与陆芙、表姑娘秦琳琅几人说着话。 察觉云宝珠和云贞过来,陆蔻侧身,温柔地招呼她们。 如此鲜活的陆蔻,让云贞有点恍惚。 收下云氏姐妹的礼物,她笑着说:“瞧我这生辰多巧,你们来到没多久,我就同跟你们要礼。” 云宝珠忙笑:“蔻姐姐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的。” 陆蔻与云宝珠说完,也没落下云贞,说:“贞妹妹有空,可以多来走动,一个人闷着,很无趣的。” 要是陆莹这么说,就只是客气话,陆蔻却是真心这么想的。 云贞心内一暖:“是。” 这时,叠云亭外小道传来利利的声儿:“这么多人,我可有来晚了?” 是三夫人的侄女,姜怀雪。 姜怀雪一身樱草色对襟,并同色如意纹苏绸纱裙,她从月洞门走过来,姿态婀娜,如天边朝霞,似桃花灼灼,霎是好看。 待走近了,她五官与陆莹三分相似,眉更浓,鼻更挺,张扬而明媚。 陆蔻说:“没来晚,正正好呢。” 陆莹也笑:“你是知道蔻姐姐的,你就算真来迟了,蔻姐姐也不敢怪罪,免得呀,你今个儿赖这里不走了。” 陆蔻打陆莹,陆莹跑,姜怀雪干脆去抓陆莹:“好哇,我不赖蔻姐姐这,我赖你那!” 一群姑娘笑声清脆,传出好远。 姜怀雪是陆莹这边的亲表姐,但她与陆蔻也极好,她性子活泼,只要有心,与谁都能交好。 知晓云宝珠就是陆旭的恩人,姜怀雪打量着她,笑意不减:“宝珠妹妹,万幸有你,表哥运道极好,还多了个乖巧的妹妹。” 云宝珠热络地回:“要这么说,我运道也好,多了个兄长。” 二人笑起来,脾性倒挺合得来。 而后,姜怀雪瞥向云贞。 姜怀雪漂亮,自然也容易留意漂亮的人。 打从进院子,她就留意到云贞,这姑娘站在最后面,月白云纹裙裳稍显宽大,本应不引人注目,可鹅蛋脸柔润,五官细致如画,皮相、骨相皆绝。 只是,她一直半低着头,没多说过一句话。 陆莹介绍:“这位是贞妹妹,宝珠妹妹的表亲。” 云贞:“雪姐姐。” 一句话,姜怀雪明白她的身份,“哦”了声,便也不再理会。 云贞的心,慢慢落地。 梦里,姜怀雪知道云贞是陆旭的恩人,顿时笑意淡了,紧跟着,陆旭与几位郎君送来贺礼,他与云贞说话时,姜怀雪更是目光如刀,刮陆旭,也刮她,弄得云贞很难熬。 这回,云贞与姜怀雪不算交恶,不过,以防万一,在陆旭来之前,她会借口更衣,出去避一避。 毕竟私心底,她也不想见陆旭,能躲多久就多久。 生辰小宴设在陆蔻的乘月阁。 姑娘们玩起飞花令,飞花令下来,只剩下陆蔻、陆芙和秦琳琅,三人才气不浅,各朝诗句脱口而出,陆莹、陆蓓和姜怀雪等几人时而拊掌,时而称绝。 云宝珠听不懂,跟着鼓掌。 重开一轮,飞花令飞“万”字时,陆蔻不做思索:“万里长征人未还。” 陆莹沉吟一会儿,脑中一时空空,姜怀雪却掐着时间:“莹儿啊莹儿,不会第二句就折在你了吧?” 陆莹一急,脱口而出:“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姜怀雪:“嗯?格律不对呀!” 陆蔻:“自家姐妹玩,不拘这些。” 席上笑声不断,云贞悄悄起身,在没人留意时,走了出去。 她方绕过回廊,还没透口气,不远处,传来几个少年谈话声:“大哥……又送刻章啊,不会又叫墨棋买的吧?” 便听陆旭:“你们不懂刻章多好。” 云贞心口猛地一跳,她都走到回廊了,从没有这么一瞬间,她反应如此迅捷,一息之间,扭头撤回。 陆旭眼角余光晃过月白裙角,他不由一顿,抬眼向走廊看去。 却空无一人。 三郎陆昌问:“大哥,怎么了?” 陆旭眯起眼眸,说:“没什么。” 云贞躲在柱子后,听着陆旭几人进乘月阁,她心跳渐渐放缓,又后怕,她太像做贼了,行动畏缩,未免惹人生疑。 下次,她再怕,也要大方点。 虽是这么想,云贞还是嘀咕,最好没有下次。 天气闷热,她一边用手扇风,走出乘月阁,不知不觉,绕到花园。 园中湖泊清圆荷叶亭亭,假山错落,鸟雀呼晴,花丛缤纷,正中央,立着一块石碑。 听说石碑是老侯爷亲手镌刻的,不管侯府如何变换,它始终沉默地立在那。 只是,她梦里囿于深宅,一次也没上去瞧过上面的字。 云贞不由靠近石碑。 她昂起头,从第一行开始,默读:国子先生晨入太学…… 除了第一句,后面的字,她许多不认识,一目十行,终于找到自己会的几个字:拔去凶邪,登……良。 登与良中间,还有两个字:崇、畯。 她也不会。 她想起乘月阁中,姑娘们对答如流,她心生羡慕,若是她识字,所见所闻,当是另一番风景。 这般想着,她呢喃出声:“拔去凶邪,登,登……登山田良?” “登崇畯良。” 身后传来男人低醇的嗓音。 云贞倏地转身,便看陆崇一手背在身后,静静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我摊牌了,这本其实名字叫文盲少女和她才高八斗的状元郎(bushi),信我,贞娘会读书的qvq 要上榜了,明天不更哈,后天依然12点 —— 注: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拔去凶邪,登崇畯良。——韩愈《进学解》 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出塞》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温庭筠《梦江南》 第十章 软和 ◎“你替我将它送人。”◎ 下次,下次。 却没想到这个“下次”,来得这么快。 这样见到陆崇,叫云贞措手不及,她大脑空白一片,立刻偏过头,不敢再看他,可惜,时间不会因她所想而静止,沉稳的脚步声后,一双乌皮六合靴出现在她眼底。 他停在三步开外。 云贞双手抓着衣摆,整个人有如紧绷的弓弦,要是能跑,她早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可是不能,尤其是对面是陆崇,她要是想把事情闹大,大可以跑一个看看。 云贞抑住退缩的冲动。 陆崇见云贞脸生,却不认为她是客人。 若是客人,她身边会带丫鬟,她不仅没有带丫鬟,对侯府的路也不陌生,说明是在侯府住着的。 陆家孙辈多,陆崇没留意过陆蔻陆旭那几个表亲,却也知道,小辈中不论男女,都应读过书,这是基本修养,除非她偷奸耍滑,连字都没好好学,容易养成坏风气。 再开口时,陆崇声音含了三分威严:“‘登崇畯良’,你不识得?” 云贞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下,好一会儿,才回:“嗯。” 陆崇不由皱眉。 有人低头是羞,有人低头是恼,她低头,他只能在她身上看到羸弱与惊惶,仿佛他是残忍的猎人,掐着她的脖颈,不给她呼吸。 陆崇敛眉,道:“抬起头来。” 云贞长睫颤抖,微抬起头。 陆崇随便指石碑上一个“垢”字,问:“这个字读什么?” 云贞呆滞。 陆崇读出她眼底的茫然,他板起脸:“字都不识几个,出去遭人知晓,难堪的是你。” 云贞被训得满脸通红,她泪眼汪汪,真巴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修成个土地精,这辈子不来人间了。 只怕土地精也是要识文断字的。 她又低下头。 陆崇想要再说什么,却看一滴眼泪从她眼角突然掉下。 她哭起来是没有声响的。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那么用力地咬着嘴唇,下唇被蹂.躏得苍白无色,陆崇甚至怀疑,那瓣唇是不是要被咬破。 他顿了顿,倒是想起自己这口吻,吏科官吏听了,都低头不敢言语。 何况是个小姑娘。 他稍稍缓和,问:“这篇《进学解》,先生平日没教么?”这是要去问罪侯府请的先生。 云贞声若蚊蚋:“没、没先生。” 陆崇:“嗯?” 他这尾音上扬,她立刻补上轻软的一句:“我没先生。” 陆崇问:“你叫什么。” 云贞用袖子擦面,咕哝:“云贞。” 云氏。 陆崇反应过来,她是陆旭恩人云宝珠的表亲,借住侯府,母亲之前其实有提过一嘴,只是他忘了。 依照她的出身,怎会学过多少字,却是他误以为她读书偷懒。 云贞透了姓名,更怕被训斥,她声音颤抖:“对不住,是我不会……” 她是个水做的人儿,从方才到现在,眼泪滴滴答答的,漂亮的眼尾透着薄红,水润润的双眸,怯生生抬眼,发觉他盯着她,又立刻缩回去。 瞧着好不可怜。 陆崇抬手:“你回去吧。” 却看少女如蒙大赦,肩头猛地一松,沿着石径走开,还是顾忌着他一般,姿态十分僵硬。 陆崇看了眼石碑,想起什么,他又转头,看向少女离开的方向。 然而,她本来是小步走,然后大步,再大步,突然跑了起来,一眨眼的瞬间,就没了踪影。 好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陆崇:“……” 他抬手按按眉头。 不一会儿,星天提着一个方形梨花木木匣跑来,气喘吁吁:“七爷,我把纸笔取来了,下次一定不会落下了。” 陆崇打开匣子。 石碑上的《进学解》,是老侯爷和陆蔻的父亲,也是陆崇的长兄一起雕刻,他答应陆蔻在她出嫁前,描完石碑上的字。 今日他休沐,也是侄女陆蔻的生辰。 他本打算描几篇,全当生辰礼,便摒弃杂念,挽起袖子,凝神描字。 晚上,乘月阁的欢声笑语移到侯夫人的长春堂,烛火通明,好生热闹。 直到戌时过半,才散了。 回到乘月阁,陆蔻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嬷嬷给她整理鬓发,说:“姑娘,大夫人吩咐过了,您得亲自去库房看看。” 陆蔻:“红豆是信得过的。” 嬷嬷:“那也该去看一眼。” 去年陆蔻及笄,意外发现丢了一副耳环,后来查明是不慎落在椅子下,不过,大夫人总疑心大房有人手脚不干净。 陆蔻起身,正好陆崇来了,便忘了差事,只追着陆崇问:“小叔,我的生辰礼呢?” 陆蔻和陆崇只差了六岁,比起叔侄,二人更像兄妹,陆蔻也是所有小辈中,最不怕陆崇的。 陆崇眉目温和,递给她一叠纸:“还差一半。” 陆蔻瞧,果真是石碑上的字,得小叔才能描出曾祖父和父亲遗迹里的风骨,她眼眶微湿:“谢谢小叔!” 她坐在桌上,摊开纸张,一张纸险些掉下去,陆崇手指压住那张纸,感觉透过纸张,压到什么,他拿起那个东西。 是个绣着红牡丹的荷包,荷包料子尚可,刺绣却别出心裁,光是牡丹花,就用了至少七种红色,将所有颜色结合得极好,花朵栩栩如生,摇晃烛光下,流光溢彩。 陆崇眯起眼眸。 陆蔻说:“这个牡丹很美吧?是贞妹妹送我的生辰礼。” 陆崇:“云贞?” 陆蔻疑惑:“小叔知道她?她生得可美,寄居二房,镇日不出门,性子软和,我与她说话,都忍不住轻点声,怕吓到她呢,她身体似是不好,宴上托人带话后先走了。” 陆崇沉默了片刻。 他眼前似乎又晃过少女的双眼濛濛,她不会辩解,有什么委屈便往肚子里咽,实在咽不下,再啪嗒啪嗒掉泪。 他放下荷包,不由说出声:“薄福之人。” 陆蔻:“什么?” 陆崇回过神,说:“她质弱,样貌只会摧折她。” 陆蔻明白了,便如苏妲己,杨玉环,古来美人薄福,到底是女子难为。她倒是惊奇:“小叔就是觉得她生得好看了?我还以为,小叔不会辨美丑呢!” 陆崇:“我也长了眼睛的。” 陆蔻笑得合不拢嘴。 不怪陆蔻大惊小怪,她的同辈兄弟陆旭和陆晔,都到议亲定亲的年纪,小叔却孑然一身,这么多年,小婶婶愣是没着落。 陆崇看着陆蔻的书架,手指掠了过去,停在薄薄一侧上,他回过身问陆蔻:“这本。你不用了?” 陆蔻:“《千字文》?这种启蒙学字之书,我早不用啦,小叔要它做什么?” 陆崇拿着它,翻看了两眼,说:“你替我将它送人。” 作者有话说: —— 无责任ooc小剧场: 陆崇:你是文盲? 云贞:对,我没机会上学,对不起QAQ。 夜里,陆崇翻身起来,给了自己一拳:我真该死啊。 第十一章 日后 ◎那是最为客气,也是最为疏离。◎ 却说云贞让丫鬟去跟陆蔻说一声身体不适后,便挑着小路,泪奔回水天阁。 闻见哭声,冯氏丢下手里活计跑来:“贞娘,怎么了贞娘,是不是受欺负了?” 云贞抱着冯氏哭了一会儿。 为了不让冯氏担心,她有委屈都是往下咽,只是陆崇不一样,他并未因为她的容貌,对她生出邪心,见冯氏实在着急,她一五一十说出自己被陆崇训了的事。 听罢,冯氏先松口气,又心疼云贞,说:“原来是陆七爷……他是状元郎,错把你当陆家小辈,自不能容忍小辈大字不识几个。” “不过,他平白说了你,又不道歉则个,这侯府的人,当真高傲。” 云贞一噎。 陆崇给她道歉?那不是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太阳往西边出来,她想象了一下,浑身一寒,搅着手帕,说:“我才不需要道歉。” 最好便是再也不相见,只是侯府不小,却也不大,像今日这种偶遇,或许以后还会有。 只盼能当个陌生人。 冯氏看她哭得睫毛湿湿的,怜爱拿帕子给她擦脸,又说:“贞娘,你想过日后要怎么过么。” 冯氏把她当大孩子了,才会与她讨论这种话,云贞眼前一亮,拉着冯氏坐下,说:“我原就想着,到侯府后攒一些钱,咱们找个机会出去了,过自己的日子。” 冯氏笑了笑。 以前冯氏就想这么做,碍于江乐县小,云贞出落得如此美丽,离开云家反遭觊觎。 现在不一样了,天子脚下,若真有人做出如土匪般强夺之事,得考量一番,再不济,她们还可以求承平侯府出面。 只是,京城居不易,需要许多钱,才有离开侯府的底气。 云贞:“姆妈,咱们有多少银钱?” 冯氏:“算上周夫人的赏赐,大约四两银子和一些铜钱。” 云贞知道一个铜钱就能买一个馒头,却不知道地价如何,便问:“四两银子,能在京城买一个宅子么?” 冯氏笑了:“我的小乖乖,四百两都不一定能买到呢,四两大抵能买块巴掌大的地。” 云贞:“……” 冯氏小声说:“侯府分下来的好东西,都流去云宝珠那,不然,咱们跟她要些?” 云贞摇摇头。 不说云宝珠给不给,就是当时她和云宝珠的交易,互换身份,她替她挡了梦里诸多事情,她就不会、也不该再惦记这些财物。 往好里想,她现在吃穿不愁,好好攒钱,总能离开侯府,京城地贵,到时候先赁一处住着,其他的再徐徐图之。 云贞又说:“姆妈,我想读书认字。” 冯氏拿巾帕给她擦脸,想到自己活到这个岁数,吃过许多不识字的亏,也很赞同:“是该多读点书,只是怎么读?能跟着二小姐她们一起学吗?” 侯府请了女先生教导府中姑娘,云宝珠可以去,云贞却不一定,但她也不想去,没记错的话,陆旭他们的书堂,就在女学书堂隔壁。 她暂且说:“我找个机会,问莹姐姐她们的意见。” 云贞又腻着冯氏说了会儿体己话。 待得自己独处,四处安静下来时,她又想起那个容貌俊美,神色严肃的男人。 不由来的,她胸腔里那种饱胀的酸涩,几欲涌出—— 她一直觉得,那个梦是预知梦,直到再见陆崇,被强烈的情绪侵袭感官,她才发现,她和梦里的自己,是共通的。 她真的曾经爱过陆崇。 梦里,第一次见陆崇,并不像今日这般乌龙,而是在侯府家宴,当时只道寻常,却不曾想,后来在陆旭的步步紧逼下,唯有陆崇护住了她。 可在他眼里,她就像远房亲戚不熟的小孩,他们二人见过许多次,他却从不多说半句话。 那是最为客气,也是最为疏离。 今日她才知道,陆崇对她原来也会有恼意,可是,是因为她不识字。 “我念不出,就凶我。”云贞嘀咕着,她彻底缓过来了,除了害怕、委屈,还有一点点生气。 她故意把他想象成古板的老秀才、长胡子的老头,像大伯云来顺,以前她被大伯母刘氏和云宝珠欺负时,就是这么自我宽慰的。 瞬间,她心情好多了。 不过,把陆崇和云来顺放一起,对前者而言,实在冤枉。 只是冤枉他又如何,反正他也冤枉自己。 夜间。 过了戌时,云宝珠她们才回来兰馨堂,云宝珠兴致很高,陆莹却一直沉着脸。 云宝珠隐约察觉不对,连忙告罪:“莹姐姐,可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我这人嘴笨,脑子直,容易得罪人,但我没什么坏心眼的,姐姐不会生气了吧?” 她不知道自己学了刘氏的风格,话一张口,即使没有恶意,叫人听着也是朝吵架去的,这种话出来,陆莹是心里堵,也只能抿着唇,回:“没事。” 云宝珠放心了,兀自找云贞说起今晚的趣事,多次提到陆旭,烦得云贞想捂耳朵。 陆莹一回屋,就趴在被子上哭。 下午在乘月阁飞花令,陆莹对了“千万恨”,格律不对,被姜怀雪笑了一通,大姐出面调和,姜怀雪还是一直揶揄她,那时,云宝珠就笑得很欢。 等到方才宴席上,又行令,又抽到“万”字,陆莹有点怕了,她最不会这个字的诗句。 好在,这次大姐先说了不注重格律,她对了句“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 可就在她话音落,云宝珠竟然笑出了声,说什么这句诗太简单,她每个字都会,一口气能背下来,弄得姜怀雪拍案直笑。 姜怀雪笑她也就算了,她是她表姐,可一个得了机缘进侯府的乡野女子,大字不识几个,竟也如此取笑她!今晚上可是有好几个外男在呢! 到头来,云宝珠还一无所知,陆莹白白憋了一肚子气。 陆蓓看出陆莹心里难受,跟在陆莹身边,她向来谨慎,能不说则不说,然而今日,云宝珠叫二房丢脸,这一点,她的立场和陆莹一致。 于是,陆蓓想了想,说:“她不懂事,我有个办法,能让她懂事。” 陆莹:“你想怎么做?” 陆蓓附在陆莹耳边说了些什么,陆莹犹豫:“她是我哥的恩人……” 陆蓓小声:“二姐,她终究是个外来女,侯府已给她这辈子难以企及的富贵,足够了。” 陆莹松口:“也是。” ... 云贞尚在琢磨识字的事,没两日,陆蔻就带着一本《千字文》,并笔墨纸,送上门来了。 云贞难掩惊讶,她五官昳丽,一张小嘴微张,眼睛透着清澈,又娇又俏,叫陆蔻都想捏捏她脸颊了。 陆蔻手持团扇掩面,扇尖点点书籍,说:“我听说到你想识字,我那里刚好有一些书,只是不够新,贞妹妹不会介怀吧?” 云贞把头摇成拨浪鼓:“怎么会,感谢还来不及呢!” 陆蔻笑了。 那日陆崇托她送千字文给云贞,她很惊奇。 只是,陆崇如果有别的心思,他应当自己悄悄送,而不是托侄女送。 索性陆蔻喜欢云贞,这事她也乐意做。 只是,贸然送《千字文》上门,总有点嫌弃云贞不识字的意味,何况在世人看来,只有大家族才会让姑娘也读书识字,女子最后都是要嫁人的,读再多书,做再多刻苦也没用。 陆蔻怕云贞也这么想。 于是陆蔻观察着送书的时机,却没想到,云贞身边的冯氏在探听读书的事,云贞想读书,让陆蔻对云贞多出几分欣赏。 云贞翻着《千字文》,里头还有一些新的批注,字迹娟秀工整,笔锋含有英气,显然是陆蔻特意加的。 云贞是既佩服,又感激:“谢谢蔻姐姐!” 陆蔻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便来找我,趁着我还没出嫁呢。” 云贞点头又点头。 陆蔻实在没忍住,揉揉她的头。 她走后,云贞捧着书籍,手指轻抚陆蔻的字迹,心情却低落下去。 梦里的云贞与二房关系甚亲密,和大房那几位郎君姑娘,往来不多,但也知道,陆蔻是个性格极好的,她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担得起大家闺秀风范。 今年中秋前,陆蔻的婚事会定下,是柳阁老之子柳焕,婚期在明年六月十八。 只是,明年三月的一个晚上,陆蔻死了。 第十二章 枣树 ◎呀,要命。◎ 三月时节,春意盎然,园中花朵争相开放,鲜妍明亮,颜色缤纷,放眼望去,侯府却处处挂着白布。 陆家人身着白衣,女眷哭得眼睛红红的,陆旭陆晔几个郎君,隐忍的红了双眸。 陆蔻的母亲,向来端庄的大夫人,跪在地上,脸贴着棺椁,不让人抬走。七日了,她依然难以相信爱女撒手人寰。 五十多岁的侯夫人亲自扶她:“老大媳妇,你就让蔻娘去吧。” 大夫人难受:“我不舍啊,我不舍啊!” 侯爷哀声叹息。 陆蔻是大爷长女、侯府的嫡长孙女,侯爷和侯夫人也是将这个孙女放心尖疼爱的,不曾想,竟要如送走老大那般,送走陆蔻。 那是云贞第一次经历死别。 她心里难过,掉了很多眼泪,蔻姐姐脾性多好啊,从没小瞧过她,平日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不会落下她,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她很想帮上什么,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帮不上。 陆蔻下葬后第二日,云贞心事重重,徘徊在乘月阁外,忽的,她听到白墙的另一面,陆崇叮嘱星天:“妆奁里的东西不要动,直接装箱子里。” 星天:“是。” 云贞停在月洞门外,犹豫着要不要露面。 她有点怕陆崇,这位陆莹、陆旭的七叔,即使他面冠如玉,俊美无俦,可他身上,有陆旭他们没有的威严。 可她躲在墙后也不光彩。 好久没听到声音,云贞试着探出脑袋,却看陆崇一袭白衣,站在枣树下,抬头凝视着枣树。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男子正克制着呼吸,向来清冷的双眸,眼眶微红。 云贞与他对上双眸,那一刹,她读出压抑的沉痛与落寞。 她心口猛地一跳,立刻缩回墙后。 八年前,陆家大爷陆岭赴任四川,途中却染病去世,留下大夫人与陆蔻几个孩子,陆崇向来敬重长兄,对长兄几个孩子,也关照有佳。 如今,陆蔻骤然去世,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夫人悲愤欲绝,成日有气无力,侯老夫人也因这事落下病根子,汤药不离身。 于是陆蔻的葬礼,全由陆崇和三夫人操办。 云贞在葬礼上见到的陆崇,唇色浅淡,神色虽些微疲倦,主理家事却条条有理,陆莹她们全都说,侯府有小叔在,便叫人安心。 只是,大家似乎忘了,陆蔻这一去,他也会伤心。 也是这时候,云贞才发觉,他辈分是比他们高,年岁上,却没有高多少。 云贞怪自己搅了他的心绪,本以为陆崇走了,只听星天走来请示他:“爷,大姑娘的丫鬟南枝怎么劝都不肯走,说要为大姑娘守着乘月阁。” 沉默了一会儿,陆崇:“那就留着吧,妥善安排她。” 音色如常,听不出旁的情绪。 云贞支着耳朵,她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星天走了,陆崇还在,却是寂然无声。 一阵大风拂过,云贞面前掉落几片新树叶。 她捡起来掂了掂,放在唇下,她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没去世,给她吹过一首曲儿,每次她哼着,心里都会很平静。 曲儿轻慢悦耳,和着风声,光影明灭,树影婆娑。 枣树的叶子是青的,花也是青的。 隔着一堵白墙,她吹着树叶,他站在枣树下,谁也没有跨过这道月洞门。 却都知道墙后是谁。 “沙沙,沙沙。” 树叶声音照进现实,云贞眼角忽的滑过一滴泪,她睁开双眼,看着帐顶,犹分不太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还是冯氏的声音让她回过神:“贞娘,我吵到你了?” 云贞摇摇头:“没有。” 这个午觉,一下睡到酉时。 方才的沙沙声,是冯氏捧着一个圆簸箕,里头装着碎茶叶,她在挑茶梗。 这几天,冯氏想了个卖茶叶的赚钱法子,侯府待下人不薄,分给下人的茶叶,与路边茶馆的茶叶相比,好多了。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爱喝茶,比如冯氏新结识的王嬷嬷,就攒了很多茶没喝。 冯氏用两百钱买下茶叶,将茶叶分成三等,茶叶完好的能卖到客栈,一般的与粗梗碎屑,就卖去茶馆,能卖出三种价钱。 云贞听罢,双眼晶亮:“姆妈真厉害!” 冯氏很会过日子,梦里却因不肯劝云贞从了陆旭,离开侯府后也担心她,不愿离开京城,被陆旭暗中打压,过得穷困潦倒。 想到陆旭,云贞的某个念头,就显得自大了——她不想陆蔻死。 她记得一开始,侯府对外称陆蔻得了恶疾而去,后来几年,她意外听到陆旭提及,才知道,陆蔻根本不是因病而死,而是悬梁自尽。 既然不是急病,陆蔻本可以不死。 云贞知道自己爱哭,还没本事,独善其身尚且不易,又如何救人?可陆蔻是这样好的人,梦里她受过大房恩情,如今陆蔻也帮她识字。 她不能眼睁睁等悲剧再现。 况且,身份互换这种事她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云贞同冯氏挑茶梗,一边给自己鼓劲。 好在她可以趁读书亲近陆蔻,只是要避免太明显,就不能去得太勤。 这么下来,一旬的时间,她只去了一次乘月阁,陆蔻教她怎么握笔写字,还夸她聪明,写字漂亮呢。 就这样,云宝珠还很不满,死瞪着她:“你往蔻姐姐那跑干嘛?也没见你跟莹姐姐献殷勤啊,你别忘了,我们是二房的人呢。” 云贞小声:“知道了。” 云宝珠见她鹌鹑一样,心里得意着,说:“对了,莹姐姐没请你中秋去灵云寺玩吧?那天我们几个姐妹,都要爬山,去灵云寺祈福。” 灵云寺。 云贞梦里这一年的中秋,也是去灵云寺。 那时,陆莹已发现陆旭对云贞的关注,很是不悦,云贞做不得正妻,侯府这种世家,断没有未娶正妻先有妾室之事,有损体面。 偏生云贞半点不知,长了那么一张艳丽的脸,侯府郎君们的目光,总流连在她身上。 陆莹心生警惕,有意打压云贞,在去灵云寺这一日,引导云贞穿一套天青色彩绣并蒂莲上衣,与茜色单罗纱留仙裙。 这身颜色当真惹眼,云贞有些不自在,还是听了陆莹的话。 到灵云寺下马车,她才发现,她身上的颜色与姜怀雪一模一样,姜怀雪性格霸道,最讨厌旁人与自己衣裳撞色,尤其是云贞的容貌,同样的颜色,却生生将她比下去。 顿时,姜怀雪脸色极为难看,说:“看来我这身衣服,是再穿不得了,晦气。” 陆莹连忙安慰姜怀雪:“雪姐姐别生气,不值当,不值当。” 一时,所有少女都围着姜怀雪。 云贞脸颊通红,却不知道该怎么回,陆蔻不在,没人会站在她这边。 等进寺后,要捐钱添油灯。 云贞是乡野来的姑娘,捐了一两银子,都要心痛许久,姜怀雪一出手五十两,还拉着人来瞧云贞捐了多少。 还有个姑娘大声嚷嚷:“一两银子?一两银子能跟佛祖祈愿什么呀,还不如不捐呢!” 叫云贞好难堪。 回想起那种孤立无援,云贞还有点心堵,所幸如今自己不会再遇到了,她不知道云宝珠会不会被针对,只是提醒一句,能避就避。 她便告诉云宝珠:“前阵子裁衣,天青色和茜色布料,宝珠姐姐做成什么?” 云宝珠:“对襟和裙子。” 云贞:“姐姐肤色有点暗,天青色和茜色太过明亮,姐姐不适合这么穿,尤其是外出天光大亮,更明显。” 云宝珠想说云贞肤色才暗,可云贞前阵子黑了一点,如今镇日关在水天阁,脸颊变回白莹莹的,吹弹可破,真是羡煞旁人。 何况云贞画画厉害,对颜色感知也强。 她勉强应答:“知道了,还用你说?” 只是,等陆莹建议她这么穿时,她一下把云贞的话忘到脑后,陆莹都没觉得她肤色暗呢,云贞算什么东西。 很快,八月十日,陆蔻定下柳阁老之子,婚期在明年六月十八,陆蔻待嫁,不便出门,就没去灵云寺。 陆莹没请云贞,云贞正好不用想借口推脱。 十五这日,云宝珠她们早早就出去了,云贞贪睡,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这才翘着头发爬起来。 小翠给云贞端来铜盆,洗漱完毕,云贞带着她,提着笔盒书本,去到乘月阁。 陆蔻对她亲近,乘月阁的仆从也不会捧高踩低,云贞见到陆蔻身边的丫鬟南枝,不由扬声:“南枝姐姐!” 南枝回头,笑了出来:“贞姑娘来了呀。” 陆蔻身边两个丫鬟,叫红豆和南枝,二人性格稳重,行事妥帖,但云贞更喜欢南枝,南枝很忠心,梦里一直为陆蔻守着的乘月阁。 招呼云贞坐下,南枝说:“姑娘在叠云亭练琴,叫我留意着你呢,我这就去叫她。” 云贞:“有劳了。” 南枝指着桌上饼食:“这是给贞姑娘准备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云贞脸微红:“好,谢谢。” 上次练字练到她肚子咕咕叫,惹得陆蔻忍俊不禁,这次却记得给她备下饼食,还是她爱吃的菱粉糕和海棠蜜饯。 蔻姐姐真好。 云贞吃着东西,一边翻看千字文,细细回忆自己不会的地方。 外头传来说话声,云贞以为是陆蔻回来了,一手捻着海棠蜜饯,几步蹦到门口,探出小脑袋:“蔻姐姐!” 她声音突的卡住。 就看陆崇带着星天,陆蔻带着南枝,二人本是在门外聊天,被云贞这一打岔,齐齐朝她看来。 云贞:“……” 呀,要命。 第十三章 狸奴 ◎比见到他就扭头跑,好多了。◎ 陆崇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面上,见到色若春花烂漫,与面如金纸凄凉。 少女笑眼弯弯,眼波清澈,看清楚他的那一瞬间,她脚步定住,面上欢喜悉数退潮,花凋叶落,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好不可怜。 仿佛他是罗刹转世,恶鬼投生。 她立刻收束手脚,拘谨地乖乖站着,不敢抬头,细弱地说:“蔻姐姐,七爷。” 陆崇沉默了。 陆蔻用力压着上扬的嘴角,想了这辈子最难过的几件事,就怕自个儿笑出声。 她清清嗓子,声音轻柔,安抚着云贞,说:“贞妹妹,小叔是跟我来要颜料的,来,咱们进去吧。” 云贞点头:“嗯。” 她不无懊悔,自己真笨,一惊一乍的,岂不是当着陆崇的面,说自己怕他? 却没曾想,进屋后,陆蔻朝她眨眨眼,嘴角含笑,说:“没事,你不是唯一一个怕小叔的,小叔不会介意的。” 云贞豁然开朗:“嗯嗯。” 说的也是,大家都怕陆崇,他大人有大量,怎会和她计较。 于是,屋内细语欢笑,屋外,一片寂静,陆崇站在台阶之下,一手自然地垂落,另一手轻轻抚摸自腰间的圆润羊脂玉。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微凸,让这双手有种介于文弱与强劲的力量感,白玉般的指尖,顺着玉佩并蒂莲的纹路,摩挲着。 不多时,陆蔻和南枝出门。 南枝拿出一个盒子,里面都是蓝色,有水蓝、天蓝、靛蓝、宝蓝、藏蓝等等,十二种颜色,霎是漂亮。 陆蔻闲暇时,喜欢做颜料,质感好,色彩正,陆崇有时会来她这里拿。 星天接过盒子,陆崇问陆蔻:“有想要的东西吗?” 陆蔻还真想了下,玩笑着说:“吃穿用度我都不缺,那我想小叔下次别板着脸,吓到贞妹妹了。” 陆蔻:“……” 遭侄女这一笑,他也不恼,只是从鼻腔里轻哼了声,说:“不是一回事。” 陆蔻以为,他说的是想要的东西,与“别吓到贞妹妹”,不是一回事,实则陆崇的意思是,云贞并非是被自己板着脸吓到。 她便说:“那下次,小叔带点赵记的糕点,要甜口的。” 陆崇颔首。 快到静远堂时,丛中有一抹白色,陆崇停下脚步,星天问:“爷,怎么了?” 陆崇:“那儿有只猫。” 星天定睛一看,“哎哟”了声:“猫的花色,好像是二房那边养的猫生的吧,怎么跑到这了,走开走开,去去去……” 他做出一副要赶猫的架势,陆崇却说:“等一下。” 他撩开衣摆,蹲下.身,伸出手朝猫:“嘬嘬,狸奴,来。” 听到叫唤,小猫探出脑袋,迈着奶里奶气的脚步,走两步摔一跤,跑到他身边。 它通体白色长毛,只是在泥地里滚得有点脏,碧眼圆润清澈,干净明亮,水汪汪,又怯生生。叫人克制不住,想直直望进去,一探究竟。 陆崇眼前,突然浮现一双媚色天成的眼睛。 他眼睑微动,手指朝试探着靠近小白猫。 小白猫粉嫩的鼻头,白须一动一动的,蹭陆崇的手指,它软软地叫了声,又用头去顶陆崇的指腹。 比见到他就扭头跑,好多了。 陆崇嘴角噙着笑,捏小白猫的后颈,放在宽大的掌心,对星天说:“去问兰馨堂和永德堂,是不是丢了只小猫,如果是,就说留在我这了。” 星天应答:“好。” 见着自家爷揣着小猫走了,他挠挠脑袋,原来七爷喜欢猫啊。 ... 乘月阁。 “手指在这里……” 陆蔻帮云贞纠正握笔姿势,只是,每次弄回来后,笔杆上的手指,又会跑回习惯的位置。 陆蔻看着云贞的字,思索着,说:“你写字,更像画字。”一撇一捺的,不难看,到底比不得簪花小楷。 云贞:“不瞒姐姐,我确实会画画。” 陆蔻新奇:“哦?” 云贞运腕,笔墨游走,转眼,纸上就是一幅远山图。 陆蔻于品鉴画作一道,很有心得,此番见了云贞的画,眼前一亮:“墨韵十足,简单却不失雅意,这么短时间能画成这样,很不错。” 从未被人这般夸过,云贞红了脸颊:“只是自小这样拿画笔,改不过来。” 陆蔻:“罢了,只要能写出字,拿笔姿势无妨。” 云贞一喜:“我也这么觉着。” 想起什么,陆蔻又说:“小叔就在意拿笔的规矩。之前五郎开蒙,姿势不对,偏生他性格骄纵,不肯听先生的。” 云贞好奇:“然后呢?” 陆蔻:“然后呀,他就被小叔训了一通,后来,他一看到小叔就乖得像老鼠见了猫。” 五郎如今才七岁,是二房三夫人姜香玉的小儿子,陆旭陆莹的同胞弟弟,云贞的梦里,他曾拿石头砸她,骂她妖孽。 想到小魔头被陆崇训得服服的,云贞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蔻也笑:“所以你不是唯一一个怕小叔的。” 云贞赧然低头。 陆蔻无声叹气,说:“小叔就是太紧绷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改口,“嗨,瞧我,编排起长辈了。” 云贞浅浅笑了下,没说什么。 经历那个梦,她自然知道侯府的情况。 陆蔻的父亲,侯府大爷,和二爷、五爷、七爷出自侯府大房,大爷去得早,二爷是庶出,文不成武不就,至今白身。 五爷读书不行,是京城燕山前卫的指挥佥事,便是梦里过去十年,他也在这个位置,一眼望到头。 二房的三爷,当年进士一百一十二名,如今三十多岁,位居太常寺少卿,十年后,是礼部侍郎,也是到头了。 三房庶出的四爷,前年外放做河间府天水县县令。 一家几个官,于寻常人家已是不可多得的富贵,可于侯府而言,都不能够撑起门楣。 只有陆崇,才能在仕途走更远,他少年状元,如今是吏科给事中兼侍讲学士,深得帝心,掌实权,往来皆是要臣。 侯府能否承袭圣眷,再繁荣三代,全在于他。 让他如何不紧绷。 陆蔻思考着家中情势,心情正沉重,瞥见云贞低头研磨,她姿容绝艳,目光恬静,身上有股轻柔气质,抚平人心的浮躁。 陆蔻忍不住逗她:“贞妹妹,我看着你,是有些明白,男儿为何偏爱红袖添香。” 云贞闹了个大红脸:“蔻姐姐别笑话我了。” 乘月阁中的笑与乐,暂且按下不表,灵云寺那边,云宝珠和姜怀雪撞了衣裳颜色,姜怀雪立时撂下脸色。 碍于和姜怀雪的情面,陆莹没说话。 云宝珠生得没姜怀雪好,两人站一块,她硬生生沦为陪衬,还有一些姑娘在姜怀雪的授意下,说着风凉话。 她一路被挤兑着,直到捐了五两香火钱,她们竟还笑她捐的少,心不诚。 于是,云宝珠大哭起来。 众姑娘没料到她会嚎啕,场面十分尴尬。 陆莹觉得丢人,忙叫秋蝉:“你们先回去吧,好好休息,”转而对云宝珠说,“没事的,大家跟你玩笑呢。” 姜怀雪嗤笑:“是啊,这般开不起玩笑。” 云宝珠不敢明着回怼姜怀雪,心里记恨着呢,暗咬后槽牙。 巧合的是,下山的路上,她遇到了陆旭。 云宝珠忙叫住陆旭:“大哥。” 陆旭关在家中读书备考,今日中秋,将文章整理完送到陆崇那,便出门透口气。 如今陆崇公务繁忙,过手的都是机要,怎好拿子侄文章麻烦他,这个机会,却是父亲替他请来的。 此时,见云宝珠哭得眼红鼻红,他皱眉,便问秋蝉:“怎么回事?” 秋蝉如实说出姜怀雪的为难。 陆旭好笑,云宝珠是他的恩人,打狗还要看主子呢。 正好,姜怀雪和几个姑娘被扫了兴致,也下山来,见到俊逸的陆旭,她一喜:“旭表哥!” 陆莹也叫陆旭:“大哥。” 陆旭只朝陆莹颔首,却忽视姜怀雪,兀自低头对云宝珠,声音温和地说:“别哭了,我送你回去吧。” 云宝珠委屈,发觉陆旭给自己出气,她马上扬声说:“好,麻烦大哥了。” 姜怀雪死死咬牙,手中手帕都要绞坏了。 待回到侯府,陆旭将缰绳丢给墨棋,便看他身后,姜怀雪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追了过来。 陆旭知道,母亲中意姜怀雪,可她还没过门呢,就敢耍威风了?他脸色几经变换,提高声音,对云宝珠说:“你住水天阁?一起过去。” 云宝珠有点受宠若惊。 一路上,她回想姜怀雪黑沉沉的脸色,别提多爽快了,而陆旭不仅为她解围,还要亲自送她到水天阁。 云宝珠心口小鹿乱撞,陆旭如此俊美,又是个体贴的人…… 她偷偷看了眼陆旭,轻声与他搭话:“大哥,今天闹成这样,雪姐姐不会怪我吧?” 陆旭心不在焉:“不会。” 云宝珠还说了什么,陆旭没听也没应,直到跨进水天阁,一串清脆的笑声入耳,他不由抬眼。 彼时下午,日头正好。 一个少女与嬷嬷说着话,一双嫩白的手,拨弄簸箕里的茶叶。 便看她挽双环髻,着藕粉对襟与青色马面裙,衣裳稍显宽大,却更显骨架娇小,身姿绰约,一张芙蓉面,天然去雕饰,眉宇细腻如画,朱唇如樱,鲜艳欲滴。 无处不美,无处不娇。 那一刹,陆旭心魔顿生。 第十四章 提防 ◎是祸躲不过。◎ 云贞正和冯氏说话。 随着冯氏在侯府交往的人越来越多,她收到的茶叶,也越来越多,间或还有一些茶砖、茶饼。 还有仆妇好心劝她,说是她买茶叶本钱不低,恐怕不能赚多少。 冯氏压着声音,说:“她们是不懂,挑出茶叶,分成三六九等后,最好的那部分卖的钱,就够我本钱了,其余的就是利。” 云贞很是欢喜。 梦里她以为侯府是个好去处,谨慎小心,姆妈随她,怕得罪侯府中人,根本没机会接触这么多人与事。 现在不一样了,冯氏也找到自己爱做的事,讲起来颇为神气。 她素手拨弄茶叶,问冯氏:“不过有些很碎的攒了这么多,是卖不出吗?” 冯氏说:“这是最差的茶叶,我之前贱价卖给茶馆,现在突然想起一种办法,能让它们更值钱,你猜猜。” 她这般神神秘秘,云贞笑了,问:“什么办法呀?” 冯氏说:“我老家有人拿茶叶煮鸡蛋,就叫茶蛋。茶蛋带有浓浓茶香,加之鸡蛋的鲜嫩,一口下去,好吃得紧。” 冯氏说得绘声绘色,云贞咽咽喉咙:“真的那么好吃吗?” 冯氏:“好吃的!” 云贞只觉眼前茶叶,都散发着浓香。 她有点发馋,捻起一根粗糙的茶柄,放在唇齿间轻嚼,苦得小脸微皱,女儿情态,娇而不妖,只叫人觉得十分可爱。 冯氏笑得拍大腿:“犯傻了这孩子,干嚼茶叶怎么不苦?” 云贞笑着,忽而抬头,却看不远处,云宝珠带着一个少年,站在廊下。 少年一身宝蓝地团纹圆领袍,他长得高,眉宇英气,带着些微少年转向青年的青涩,不似她梦里男人侵略感那般重。 他正是陆旭。 云贞笑容僵了僵,还好胆儿这东西,是越练越大的,她缓缓攥紧手指,垂眼避开陆旭直白的目光。 云宝珠见陆旭看着云贞,不言不语,她便说:“大哥,那是我表妹,和她的……我们的乳母。” 陆旭回过神,原来她只是寄住的。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我之前怎么没见过。” 陆旭如此关心云贞,云宝珠只怕她夺走他的注意,一着急就胡诌:“她叫云贞,她啊,身体不好,没怎么出门,应该是有什么不知名的病吧……” 秋蝉给云宝珠使眼色,什么病不病的,她们与她住一起,这种话能胡乱说得? 陆旭:“请府医看过没?” 云宝珠忙换了说辞:“不是不是,她没什么毛病,就是,就是胆子小,经不得吓,上不得台面,在我们老家还定了人家的。” 冯氏走过来,与陆旭招呼:“大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陆旭:“哦,宝珠不舒服,我送她回来。” 冯氏:“辛苦大公子。” 越过冯氏,陆旭看向她身后,却不知什么时候,云贞已没了踪迹。 待得走出水天阁,陆旭的步伐轻盈了些。 便是静远堂的小厮雨山前来报信,说是陆崇叫他去静远堂,陆旭也难掩笑意,说:“知道了。” 往日,陆旭一听到静远堂,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收心,变得严肃起来,是实打实的敬与畏,今日,却还是难掩兴奋与雀跃。 墨棋忍不住问:“公子这是遇到高兴事?” 陆旭:“是了。” 他找到喜欢的东西。 ... 云贞小跑回了房间,背靠着门扉,她一手抓着前襟,轻轻喘息,耳后似乎有一道炽热的鼻息,拂弄她耳廓,让她忍不住不停地搓着耳朵。 直到整个耳廓发疼,发烫。 她知道,总归会遇到陆旭的,只是她还是没准备好,如今一想起梦中种种,她便不愿再靠近他半点。 冷静,冷静,云贞咬着指甲,她不能自乱阵脚,好在如今,没了恩人的身份,陆旭没法明目张胆来找她。 或许,她还可以继续躲下去? 突地,身后云宝珠用力敲门:“云贞,你给我开门!快点!” 云贞深深呼吸,打开房门,就看云宝珠沉着脸色:“刚刚大哥在,你知道吧?” 云贞囫囵应了声:“嗯。” 云宝珠非要挤进屋子里,云贞松手,眼看外头冯氏在看着秋蝉,二人递了个眼神,她关了门,心下已有了成算。 云贞回过头时,不等云宝珠说话,便说:“说起来,大哥对你极好,还亲自送你回来呢。” 云宝珠本是满心不爽,这话听了气儿顺:“那是,大哥长得俊,人又这么好,你今日见着了,感觉是不是比周公子好?” 云贞蹙眉:“宝珠姐姐怎么这么说,他便是再好,我也只念着周公子。” 云宝珠顿时安心了:“嗯,我已经跟大哥,说了你定了人家,你闲着没事,别在大哥面前晃,知道吗?” 云贞:“嗯。”她躲还来不及呢。 说完陆旭,云宝珠又想起灵云寺的事,便噼里啪啦说给云贞听。 她越说,越气得想呕血:“陆莹她一直说好看,我才那么穿的,她和姜怀雪熟,不知道姜怀雪也有这两个颜色的衣裳?” “姜怀雪也是,上次姐姐妹妹叫得亲热,这回就直接落我面子,我真是不懂!” 云贞无言了片刻。 还有什么不懂的,她们心里傲,怎么会看得起一个乡野女子,自然,也有陆蔻那样的好姑娘,只是陆莹和姜怀雪也不在少数。 而且她事先提醒过,是云宝珠自己不听,便也不觉得云宝珠可怜。 云贞不和自己同仇敌忾,云宝珠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再提醒:“你可别忘了周公子。” 待云宝珠离开,冯氏看出云贞眉眼间的愁云,她一下猜到缘故,便问:“贞娘今日见了大公子,就闷闷不乐,是不喜欢他?” 云贞小声说:“很不喜欢。” 在冯氏看来,陆旭仪表堂堂,论身份地位,比前头那周潜还要强,很招小姑娘喜欢,但不适合云贞。 还好云贞不要周潜,也不会喜欢陆旭。 于是听云贞说不喜欢他,冯氏也就放下心,说:“没关系,日后也不会见面。” 云贞却知道不一定。 她不清楚陆莹为何打压云宝珠,但云宝珠的经历,和她梦里极为相似。 即使换人了,有些事,还是会发生,她算是明白一个道理,是祸躲不过,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捋清思路后,云贞方听到外头,云宝珠在训小翠,拿小翠当出气筒。 冯氏说:“云宝珠心情不好,不敢对秋蝉颐指气使,小翠每日挨她骂,也不吭声。” 小翠明面上是云贞的丫鬟,但碍于梦里的事,云贞对她并不亲近。 她终是不落忍,推开门窗,把小翠叫进东耳房来:“小翠,你过来,有点事。” 无视云宝珠要喷火的双眼,云贞将小翠拉进房间后,却不知道让她做什么,拿桌上糕点给她:“要不要吃?” 小翠接过糕点,一边吃,一边时不时盯着云贞。 云贞斜睨她:“你怎么了?” 小翠:“贞姑娘人漂亮,心地也好。” 冯氏笑了,云贞也觉得好笑:“只是给你吃个糕点,就是心地好了?” 小翠点头:“还从没有人给我糕点吃呢。” 云贞一愣。 她记起来了,梦里,她也曾给过小翠糕点,那是在被污蔑私通之前,这难道就是小翠咬死牙关,也不指认她私通的缘故么? 云贞心中微动,她待小翠这么冷淡,她也不记恨。 她是该放下成见。 于是,她问小翠:“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可以吗?” 小翠眼神露出欢喜,又有点踯躅:“可以吗?我笨手笨脚的,她们都嫌弃我。” 云贞笑了:“当然可以,我也不需要你机敏,就是要听我的话做事。” 小翠一口答应:“好!” 云贞要带着小翠,冯氏没什么不同意的,在她看来,小翠轴了点,但心地不坏。 这一夜,云贞找来一张纸,简单写了后来陆旭会如何步步紧逼。 梦里,她在中秋受了灵云寺之事的委屈,陆旭听说后,为她出气,撂了姜怀雪的面子,她也傻,真把他当大哥。 而后的第一件较大的事,是水天阁失窃。 在侯府失窃可不是小事,只是丢的,是女孩家最贴身的肚兜,她丢了一件,云宝珠也丢了一件。 这事根本无法宣扬,冯氏只能暗暗查探。 那阵子,云贞好几日睡不着,直到陆旭找上门,与她说抓到一个小贼,已经打死了,问她有没有丢了什么。 肚兜这种东西,万不能流到外人手里,云贞只好如实告诉他,而他也如君子般,还给她两件肚兜,并与她约定保守秘密。 她心生感激,往后,陆旭再与她独处,她也没有防备。 如今想来,不过是贼喊捉贼。 云贞把写满细节的纸张,放到灯下点燃,直到手指灼到灯烛,她才回过神。 第十五章 不贞 ◎不愿从大郎,不必委屈自己。◎ 第二日一个大早,云贞悄悄找出所有肚兜。 她每件衣裳刻意做大了,为的遮住身形,肚兜穿在内里,是合身的,冯氏怕她穿着不舒服,料子也用好的绸缎。 这一小块布料,在梦里,曾在陆旭那留了几日。 她不敢细想他会对它做什么。 只是,谁会是陆旭的帮手? 能确定不会是小厮,也不太可能是秋蝉,秋蝉强势,水天阁一直是她管,水天阁失窃,是自毁长城。 也不可能是云宝珠,梦里失窃后云宝珠比她焦急,该是不知情的。 那就只能是水天阁外的丫鬟,可她只记得,陆蔻、陆莹、陆蓓和陆芙房中,都有人来过。 她将肚兜放在自己枕下,待天色大亮,她吩咐小翠,盯着有谁来水天阁。 小翠领了活,也不问为什么,呆得有点可爱,云贞不由一笑,说:“我怀疑有贼,我想抓这个贼,所以,咱们要悄悄的。” 抓贼?这个好玩,小翠两眼一亮:“我知道了。” 就这样,小翠留心盯了几日。 最开始是陆莹身边的秋叶,送云宝珠几根玉簪,话语里,是对灵云寺一事的歉意。 陆莹行事周到,云宝珠没法端着架子,只好偷偷在屋里骂了半日,才重去找陆莹几人,姐姐妹妹地叫。 陆蔻身边的南枝来过,送云宝珠和云贞各一只玲珑玉球,说是跟小叔讨来的玩意儿,挂在腰间,走路丁零当啷响,很好玩。 陆芙制了香,丫鬟送一盒过来,给云宝珠的。 最后是陆蓓。 小翠说:“蓓姑娘身边有个叫莲心的丫鬟,以前她和秋蝉姑娘往来就多,两人会一起打络子,只是没往咱这边来,今日却来问我,姑娘平日喜欢吃什么。” 云贞:“你怎么答的?” 小翠:“我说,姑娘喜欢喝水,热的冷的都可以。” 云贞忍不住:“噗嗤。” 陆蓓擅长隐忍,陆旭让她帮忙,她定会答应,谁也料不到一个平日唯唯诺诺的姑娘,会指使下人偷东西。 只是,蓓姑娘身边丫鬟行窃,她也声张不得。 陆蓓是三爷当年外放为官时,带去的妾室所生。 三夫人再不喜欢陆蓓,她也是侯府二房的孙辈,侯府正儿八经的四姐儿,她房中管教不当,姜香玉可以自纠,却轮不到外人指点。 还好,云贞没打算真的抓她,只叹陆旭心思缜密,莲心真被揭发了,也只是庶出姑娘的丫鬟,伤不及二房根本,而她处境尴尬,还不敢揭发。 为此,小翠纳闷:“偷姑娘东西,还抓不得,侯府有没有王法?” 云贞“嘘”了声:“好小翠,这种话你千万别再说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云贞想用手帕代替肚兜。 但一来,陆蓓身边的莲心不傻,拿走之前会确定物品,二来,陆旭没得手,这事就一直没完。 那就让他“得手”。 考虑许久,云贞终于把主意打到云宝珠头上。 她先试探云宝珠,是否有意陆旭,云宝珠嘴上说着二人不可能,却还是抱有期待,心思昭然若揭。 梦里,云宝珠因陆旭对她的青睐,与她决裂,几番设计她,甚至污蔑她私通。若不是陆崇提出漏洞,云贞早就被这个所谓表姐,弄得身败名裂。 如今她们关系尚好,不过是拿捏着彼此的把柄。 八月末的夜半,月色正好,天气干燥而凉爽。 云贞不太睡得着,她披着衣裳起床,本是很想开窗,记起周潜曾候在她窗外,便不大敢开了,只能对着地上月光,双手合十,闭眼轻念: “月亮娘娘,若将来有恶报,只报应到我身上,不要牵连我的姆妈……和小翠。” 如此,她下定决心,便去问云宝珠:“宝珠姐姐,你不是说你的衣裳太多,衣箱不太够么?我这边还有很大空位。” 云宝珠说:“我正好要问你呢,别拿我衣服穿啊,贵着呢,知道吧?” 云贞点点头。 一旁秋蝉听着,觉得云宝珠说的没错,云贞是个鹌鹑,上赶着给表姐当下人使唤。 而云贞拿云宝珠的衣服时,顺便的,拿走她几件旧肚兜。 这是云贞第二次做局。 这次,她没有帮手,怕失败,甚至不敢告诉冯氏。 旧肚兜云宝珠挺久不穿了,为了让它看起来有人在穿,云贞偷偷洗了一遍,睡觉时,还把它放在被窝里捂着,沾点人气。 最后,她还不忘拿这件肚兜,比了比自己的身前。 小了。 云贞有点气馁,要不是冯氏不让她束胸,说了多少坏处,她定绑成平地。 想了想,她放长肚兜抽带。 一切准备就绪,她将肚兜放在衣箱里。 开始,每过一个时辰,云贞就要检查它在不在,书都读不下去,直到她写了几篇大字,心才静下。 几天后,云贞随意翻了下衣柜,那件肚兜不见了。 她心中一紧。 虽则早有预感,但没想到,她如今半句话没和陆旭说过,他还是盯上自己。 今日她要去乘月阁读书,陆蔻在叠云亭煮茶,洞庭君山银针,清香四溢,她给她倒一杯茶,说:“尝尝。” 云贞心神不宁,这样的好茶,也喝不太出滋味。 陆蔻瞧出她走神,说:“我练了首曲儿,你要不要听一下?” 云贞:“好啊。” 她于琴棋书画上,勉强沾个画,其余是一窍不通,但她每次都听得非常认真,陆蔻爱弹琴给她听。 这几日她都没睡好,琴声清幽,她听着听着,便坠入一片黑甜。 忽而旧梦画面闯入如今梦境。 梦里,她被堵在假山后,身形发颤,祈求陆旭不要再这样,于礼不合。 他却笑着轻抚她的耳垂,说:“我又不会亏待你,只是家中,从未有娶正妻前先纳妾的例子。不跟我,你要和谁?陆晔那软蛋?陆昌那庶子?” “或者,你看上的,是我那小叔?更不可能了,不如做梦呢。” 越说越不想话,云贞再软的性子,也被激怒,她气息急促:“你,你胡说,我没有!” 她试着挣脱陆旭攥着她的手,陆旭却用力掐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面庞。 她倒抽一口冷气。 被欺负得狠了,她双眼泪雨朦胧,眼尾微红,朱唇被她咬在口中,是软的,嫩的,陆旭眼眸一黯,翻滚着重重欲望。 他低头靠近她。 云贞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他,陆旭后退了两步,神色阴沉:“你最好别跑。” 她慌乱之下怎会听这话,急忙跑出假山,却也正好,撞见和三夫人与陆莹几人。 云贞差点被吓破胆,顺着她们的目光,她低头,连忙收拾凌乱衣襟,可就在这时,陆旭从她身后,慢条斯理走出来。 这一幕让那几人难掩惊诧,三夫人指着云贞:“旭儿,云贞,你们……” 云贞腿肚颤抖,惊惶笼罩心头。 身后,陆旭一手搭在她肩膀上,语气带着好笑,说:“都说了最好别跑,就不听话。” 三夫人闭眼,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陆莹最早察觉陆旭对云贞的异样,只是,她自以为打压了云贞,云贞不敢,如今,却还是亲眼看到她勾着自家长兄。 顾不得体面,她冲过来扇了她一巴掌:“云贞,你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料到有一日你不贞,如此放荡!” 云贞耳中嗡嗡,跌坐在地。 她缓缓抬眼,陆旭推了陆莹,秋萍扶着陆莹,她们摔了一跤,三夫人又哭又打陆旭,说怎么会叫一个乡野女子勾了心思,叫二房颜面如何…… 人影幢幢,嘈嘈碎语中,她听到自己反问了一句:“不、贞?” 母亲当年曾失踪过一段时间,无人知晓何故,后来,她带着一封休书,乳母冯氏,与襁褓中一个婴孩,回到云家。 那个婴孩就是云贞。 后来,云贞慢慢长大了,她趴在娘亲肩膀上,听外头刘氏在叫骂,其余不太记得了,只隐约记得一句:“……不贞,活该……被休……” 云贞问:“娘,大伯母是不是在叫我?” 云氏抚摸她的头发,没说什么。 画面逐渐模糊,四周颠倒,光怪陆离。 唯有涌上心头的酸楚,让云贞感受到几分真实。 她隐约觉得,眼角有什么滑落,冰冰凉凉的,是泪?她哭了么?蓦地,她挣脱梦境的泥淖,睁开眼眸。 面前,陆崇神色愕然,后退一步。 云贞:“……” 陆崇:“……” 陆崇转过身,云贞连忙用袖子擦脸,心跳如擂鼓,一时还不太清楚自己在哪,瞧着面前茶盘,才知道,她还在叠云亭。 她坐直了身体,看到星天就在亭下,他的反应就大多了:“啊?这怎么有人?” 遭陆崇瞪了眼,他连忙闭嘴。 不知何时,陆蔻她们不在,小翠躲在亭下柱子后打盹,她自己半倚靠在长凳上,从亭外瞧来,亭中没人。 难怪陆崇会上来。 云贞真巴不得晕死过去,她小声道:“七爷,我,我……书太难了,我太困了,就……” 她咬了下舌尖,她又为何要如学生见了先生,这般战战兢兢。 却看陆崇回身,他眉目疏俊,一身赭红水烟纹织锦襕衣,腰佩玉带,垂着一块白色软玉,乍然一瞧,云贞险些将他,与十年后穿绯红官袍的他,混在一起。 她立刻垂眼。 方才,陆崇是想悄声离去的,不曾想,云贞突然睁眼,便也没必要避开。 他提着一包赵记的点心,放在桌上,看桌上摆着一本书,对云贞所说也信了几分,问:“哪里不懂?” 云贞双手捏在一起,不安地交错着。 她,她哪敢劳烦状元郎,来为她解惑呀! 只是,陆崇神色如常,坐下后,顺手洗濯那套碧竹青瓷的茶具,白玉般的十指,端着茶杯,当真赏心悦目。 云贞不由想,他也只是拿她当小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就当练胆。 她翻着千字文,见到“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八字,忽的一愣,她指着这句话,问:“这句,不太会。” 陆崇抬眉,便见她盯着这句话,小嘴儿微撇,似乎又要哭了。 真就这么难? 他敛眉,说:“女子要向往持身严谨的妇女,男子要向德才兼备之人看齐。” 云贞“哦”了声。 她低头,陆崇说得委婉,什么持身严谨,其实就是贞节与正直,说到底,还是要贞。 为什么母亲要给她起这个名字?是不是知道她日后,会陷入这般境地? 她手指微蜷,近乎自语:“贞洁也是贞节……” 忽而,陆崇的声音,再度传来:“贞,亦是忠与守,忠于思,抱一心,是坚守本心,坚定不移的意思。” 云贞忽的一愣。 她猛然抬头,便看茶水氤氲中,陆崇轻抿一口茶,往日的清冷,便叫这烟气,融了三分,直教人恍然若隔世。 梦里出了那档事后,他曾让星天带话给她,当时,星天神色凝重,说:“爷让姑娘坚守本心,若不愿从大郎,不必委屈自己。” 陆家那么多人里,那么多声音,有怒她不贞不洁,有笑她貌美懦弱,有恨她勾引陆旭的,也有觉得她不识相的…… 只有他认为,她应忠于自己所想。 她也是个人呐。 梦境与现实交错,叠云亭中,云贞像被梦里的自己附身,止不住的难过。 她缓缓垂首:“嗯。” 眼泪濡湿她的眼睫,一滴一滴,划过她花瓣般的脸颊,她抓着袖子,左边擦完擦右边,似乎要用眼泪,把人的心给泡软了,好不可怜。 陆崇眼睑微动,他敛眉起身,面朝亭外,背对着云贞。 云贞不由觉得丢人,也转过身,背对着他。 不一会儿,耳中听得身后,衣料声摩擦,随后是脚步声,他离开亭子了。 他说的没错,她要抱守一心,要自保,不会再乱了侯府所谓规矩,给他添加诸多麻烦,成为他口中的…… 灾祸。 云贞抹掉眼泪,转过身。 她抬起双眸,眼神忽的一顿。 秋风瑟瑟,亭角挂着的玲珑玉球,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她面前的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一方黛蓝色的巾帕,角落绣一株兰草。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事儿,后天更~ 第十六章 自盗 ◎流露出在他面前,不曾有的欢喜笑意。◎ 小翠和星天一左一右,站在亭下,陆崇向来如此,与外女,包括表侄女见面,做什么说什么都有旁人在。 他们自然能听到云贞的哭声。 见陆崇看了自己几眼,回头,又放了什么在桌上,小翠很奇怪,问星天:“七爷为什么看我啊?” 星天咬着牙小声:“你没听贞姑娘哭了吗,送手帕呀!” 小翠:“可是姑娘没叫我呀。” 星天:“……” 这时,陆蔻携南枝走来,陆崇见状,阔步走出亭子。 陆蔻弯眼一笑:“小叔来了,正好,我和南枝去拿红色颜料了。” 颜料盒子弄脏了,没来得及洗,南枝便在外头包了几张纸。 陆崇拿过去,揭开纸张,打开盒子,这回绯红、绛色、水红……十二种红,质地细腻,或艳或柔。 他很满意,“咔哒”一声合起盒子,说:“赵记的蜜糖糕放在桌上,下次给你带全福楼的蜜饯。” 陆蔻道:“恭敬不如从命,要五种口味的。” 陆崇:“行。” 他还有事忙,没有与陆蔻多说,临离去时,他抬起眉眼,似是无意的,看了眼叠云亭。 少女起身迎陆蔻,弯起哭得湿漉漉的双眼,流露出在他面前,不曾有的欢喜笑意,水亮而柔媚。 陆崇收回视线。 待到静远堂,星天放下盒子,却“咦”了声。 陆崇:“怎么了?” 星天:“这有张画。”是包裹盒子的纸。 陆崇展开的画纸,是一张远山图,笔者下笔果断,心思细腻,寥寥数划,却勾勒出山的空幽。 他眼睑微动。 叠云亭中,云贞遮不了哭过的模样,叫陆蔻吓了一跳:“贞妹妹怎么了?” 云贞不算撒谎:“方才听姐姐琴声,我打了个盹,做了奇怪的噩梦,心慌。” 陆蔻松口气:“没事,梦都是假的。” 她拆了赵记糕点的纸皮,给云贞递了一块,眉眼温绎:“来,吃个糕点压压惊。” 云贞小口小口咬着蜜糖糕,甜滋滋的,只是,总感觉陆蔻面上虽然笑着,却不如之前的悠然自在。 哪里不对劲呢…… 对,陆蔻做事周全,怎会只为了拿颜料,让她一个人睡在叠云亭。 见陆蔻只低头喝茶,南枝神色也不好看,云贞更觉得她们有心事,她鼓起勇气,问:“蔻姐姐,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陆蔻看了眼亭外的小翠,云贞会意,扬声:“小翠,你去跟姆妈说,我今天晚点回去。” 小翠“欸”了声,走了。 陆蔻便说:“不算什么大事,是我房中丫鬟……” 南枝却再忍不住,说:“姑娘,这怎么能算大事?” 她护主心切,接过陆蔻的话头,说:“贞姑娘,我家姑娘信任你,这事说了不怕你笑话,红豆她竟偷偷变卖姑娘的簪子首饰!” 乘月阁的库房,一开始是陆蔻乳母管着,后来乳母回乡,陆蔻把钥匙交给红豆。 方才,陆蔻见云贞睡着,差南枝去库房拿一根红玉簪,想送给云贞,南枝去找红豆拿钥匙,却看红豆袖子里,掉出一颗金珠子。 南枝忿忿:“那是姑娘四岁时,尚在世的老侯爷送的吉祥金珠!” 当是时,红豆求她别声张,南枝不肯,急忙来找陆蔻,出这样的事,她不得已,把云贞落在叠云亭。 陆蔻用手帕掩唇:“她自小陪着我,却监守自盗。” 云贞轻抚陆蔻的肩膀,想了想,宽慰:“她真是糊涂了。” 只是,梦里她没听说这事,红豆一直是陆蔻身边的丫鬟,后来陆蔻寻了个借口,没打算带她嫁去柳家。 要么始终没发现这一茬,要么,被陆蔻压下,没传出乘月阁。 云贞又问:“蔻姐姐怎么打算?” 陆蔻:“她……有苦衷。” 南枝不平:“姑娘,就算天大的苦衷,做出这种事,如何留得?大夫人不会同意的。” 红豆专拿陆蔻平日没留意的,巧合的是,不久前,她拿走一对耳环,陆蔻想找,她把耳环丢到椅子下。 之后,大夫人疑心陆蔻身边人手脚不干净,指一个嬷嬷与红豆管库房,嬷嬷还清点过库房。 可红豆拿走东西后,会以次充好,比如八十八个金珠里,她拿走四个,再用四个包金珠子代替,叫人暂时难以发现。 眼下,嬷嬷不在,乘月阁只有陆蔻和南枝知道此事,红豆抱住陆蔻的大腿,诉说家中母亲生病,哥哥好赌,她被逼无奈,保证日后再不敢了。 但她要是离开侯府,要债的会把她投进青楼,求陆蔻不要赶走她。 南枝却不愿意,问云贞:“贞姑娘说,这种丫鬟是不是赶出去的好?” 云贞:“这……” 陆蔻却已决定:“南枝,这件事不能让母亲和嬷嬷知道,她和我们一起长大,我不忍见她沦落秦楼楚馆,受尽折磨。” 南枝:“可是……” 陆蔻声音微沉:“南枝。” 南枝抿唇,低下头。 说出糟心事后,陆蔻情绪平复许多,叹息:“赌钱害人不浅,贞妹妹千万小心,别叫身边丫鬟着了道。” 云贞:“是啊,赌钱害人害己。” 红豆做出这种事,陆蔻还能体谅她则个,脾性确实好,不过,也是因此,云贞才有机会亲近陆蔻。 回水天阁的路上,云贞回忆梦里。 红豆和南枝都是陆蔻的贴身丫鬟,她却只打算带南枝嫁去柳家,看来,和红豆行窃败露有关。 当时大房对外宣称,陆蔻急病去世。 因为嫡长孙女自尽,传出去有损陆蔻和侯府的名声,南枝自请为她守乘月阁,也是保证自己守口如瓶,陆崇答应了,可红豆呢? 红豆说,离开侯府她会被卖去青楼,这个只要一查就知道了,她没理由撒谎,最后她没和南枝一样留下…… 有没有可能,是陆蔻去了后,南枝告发了红豆行窃,导致红豆没法留下来? 云贞脚步突然停下。 不对,南枝事事以陆蔻为重,为了守住陆蔻身后名声,她没理由和红豆反目。 那么,很有可能,侯府留不得红豆。 云贞越想越清楚,紧张地攥手,红豆是个天大的隐患! 要不旁敲侧击,劝陆蔻赶走红豆?可陆蔻心肠是软,但做出决定后,不轻易动摇,她倚重的南枝都没能劝动她,这条路走不通。 况且,这一切都是她的推测,如果错了,真叫红豆进那等烟花巷,也是决计不能的。 要先调查红豆。 这事终于有了头绪,云贞脚步轻盈,回到水天阁,她先问小翠:“小翠,你平日和侯府其他丫鬟,往来多吗?” 小翠点头,她在后宅走动自如,与姑娘们身边的丫鬟有往来。 云贞:“那交情如何?” 小翠:“挺好的呀,她们经常让我帮她们做事。” 明明是侯府丫鬟偷懒使唤她,她却一无所察,这孩子要是被卖了,还会帮人数钱。 云贞有点怜惜小翠了,先教她怎么委婉拒绝,又说:“你知道蔻姑娘身边的红豆吗?她找过你‘帮忙’吗?” 小翠捧着糕点,点点头:“有,但不多。” 足够了,云贞叮嘱小翠亲近红豆,说:“她可能是我上次要抓的贼,切记切记,不要透露风声,别叫她发现,我们在抓她。” 抓贼这事还有后续?小翠高兴地答:“好!” 她木讷,有点呆,侯府丫鬟不会对她生出警惕,倒成了好事。 也是这日晚上,云宝珠发现她的肚兜失窃,她来问云贞,云贞只说自己也丢了东西,云宝珠急得满头大汗: “会不会是陆莹又想害我?不行,我要告诉三夫人!” 云贞拦住她,她知晓肚兜丢失的利害,这才冷静下来,连秋蝉都没说。 冯氏知道后,又气又奇怪:“侯府怎么会有这种失窃案!可咱们也不好声张……” 云贞:“姆妈,我的没有丢。” 听说丢的是云宝珠的肚兜,冯氏立时放心:“还好还好,菩萨保佑,咱们守好自己的东西就行,你千万藏好贴身东西。” 从这日开始,水天阁自会警惕起来。 之后两天,云贞躲在屋内读书写字画绣样,直到墨棋叫小翠给她递话。 小翠:“他说,姑娘最近肯定有事着急,他清楚。” 寻常姑娘丢了肚兜,又听一个小厮这么说,只怕要吓死了,可云贞精神紧绷几天,这会儿反而放松了。 她算算时间,由于她的干预,这件事的具体日子,和梦里相去甚远,但轨迹基本一样。 对铜镜,云贞搓搓脸颊,要表现出紧张、紧张。 她去找云宝珠,复述墨棋的话。 云宝珠的情绪比她的真实多了:“他知道?该不会就是被他捡到?这,这怎么成啊!” 云宝珠慌了,躲着秋蝉走出水天阁,云贞跟在她身后,一边挑着小眉头,时而龇牙,时而张嘴,偷偷模仿云宝珠的惊骇,以免自己不太像。 兰馨堂外,墨棋站在影壁旁,乍然见两人,不由说:“我只找贞姑娘……” 云贞难得抢着说:“我们两个都丢了东西,怎么只要我一个人去?” 云宝珠:“就是,你什么意思?” 墨棋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们跟我来吧。” 第十七章 烧了 ◎小叔难得有求于人。◎ 此事不可宣扬,墨棋领着她们避开旁人,左拐右弯,路上不管云宝珠怎么问,他都避而不谈。 云宝珠抱起手臂:“我看你是大哥身边的小厮,才跟你走的,你可别做什么奇怪的事!” 墨棋眼角抽抽。 终于到明心堂的东厢房,这里是陆旭的书房,墨棋敲门:“公子,人我找来了,”顿了顿,“有两人。” 须臾,陆旭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进来。” 从墨棋这声“公子”开始,云宝珠陷入震惊,临了,云贞也才明白她不需要装,她还是会紧张的。 她呼吸滞涩,紧攥手心,落后云宝珠半步,走进东厢房。 陆旭背对着她们,眺望窗外,此时,他回过头,说:“宝珠也来了。” 云宝珠没留意“也”字,想到自己为什么而来,她羞红脸颊。 陆旭绕过桌子,走到离二人三步远外,他看着云贞:“这位是云贞?” 云贞唤他:“大公子。” 他笑了笑:“你也可以叫我大哥。” 云贞:“我还是叫大公子合适。” 陆旭缓缓抬眉,离这般近,方觉她比他初见之时,还要昳丽动人,眉眼柔媚,娇唇不点自红,每一分每一寸,都长得无可挑剔。 只是,她一开口,就与他划清界限。 他下意识摩挲了下指尖。 这时候,云宝珠就显得碍眼多了。 她不满陆旭只注意云贞,上前一步,又问:“大哥,你找我们是来?” 陆旭侧过身,走了两步,说:“听说水天阁失窃,前几日,明心堂捉到一个小贼,人已经打死了,东西是请母亲房中秋萍收整的,你们看看桌上的,是也不是?” 云宝珠和云贞上前,打开一个布包。 一件确实是云宝珠的,而另一件…… 云贞:“宝珠姐姐,这件是你放在我那的。” 云宝珠倒抽一口冷气:“还真是!” 陆旭一愣。 转瞬间,云宝珠又羞又喜,羞于此事被陆旭发现,喜于陆旭并未宣扬,暗中处理了小贼,又将如此私密的物品,亲自交还她。 说陆旭对她没有半分情意,她是不信的,不然,他明明可以叫墨棋送呀。 她朝陆旭盈盈一拜:“多谢大哥。” 陆旭看了眼云贞。 云贞也一拜,她绷着声音,但难饰音色轻柔,只说:“多亏大公子,不然,姐姐的贴身衣裳,不知道会被贼人拿去哪儿。” 陆旭:“……” 云贞低头,避开陆旭的视线。 有云贞这句话,云宝珠心中更笃定了,说:“大哥帮了我,我无以为报,我,我给你做个香囊吧?” 陆旭:“不必了。” 丽嘉 云宝珠:“大哥,我想……” 陆旭终是拉下脸:“没有其他事了,你走吧。” 云宝珠撇撇嘴。 待二人离去,陆旭叫来墨棋:“云宝珠怎么来了?” 墨棋:“她也丢了……所以非要跟过来。” 本来,多拿一件云宝珠的肚兜,就是要伪造偶然,免得云贞警惕,到最后,都拿成了云宝珠的。 陆旭冷笑一声:“你去问莲心怎么做事的,还想不想找个如意夫君了。” 墨棋应是,临走之时,陆旭又叫住他:“慢着,不用了。” 见他久久不说话,墨棋问:“公子,现在是要……” 陆旭自言自语:“让我想想。” 这么巧,云宝珠的贴身衣裳放云贞那,而云贞又这般抵触他,论起来,光是侯府嫡长孙的身份,她也不该做出这情态。 陆旭一笑。 本来觉得,她只是个完美的花瓶,花瓶么,随便玩玩,摔坏了也就算了,但现在发现,似乎不太一样。 可惜救下他的不是她,不然,他或许会爱重她几分。 ... 云宝珠本是满心欢喜,却多少被陆旭后来的态度,伤了心情,她不解地问云贞:“他对我这样是什么意思?” 云贞:“我不知道。” 云宝珠:“当初周公子怎么对你的?” 云贞脸颊生粉:“他比大公子体贴。” 见状,云宝珠:“许是我多情了。” 待云宝珠郁郁飘回正房,云贞也飘回东耳房,不同的是,云贞是高兴的。 正式对上陆旭,她手心捏把汗,可捱过去后,好像没想象中难,让陆旭吃瘪,她真出了一口恶气! 直到夜里,云贞还是兴奋得睡不着,她抱着被子,在床上蹬来蹬去,翻了个圈,忽而,在床与墙缝隙处,摸到一块手帕。 是陆崇的。 手帕是绫罗缎子,布料厚实柔软,她那日拿到手后,并没有用,还鬼使神差般,塞到袖子里。 此刻,云贞心下一定,这手帕留着,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呢? 她偷偷点了个蜡烛,将手帕烧了。 烛火跳动,火光舔舐着,往上蔓延,攀爬得越来越快,最后一点纸张被烧完,只剩灰烬。 夜深人静,静远堂书房隔间,烛火发出“哔啵”一声。 烧掉画作后,陆崇轻吐出一口气。 迟迟仿不出前人之画,他眼含倦意,下颌长出一点青色胡渣,便又铺开一张纸,提笔之时,才发觉,红色颜料用完了。 无法,他暂且收手,走出隔间。 星天立刻端上新茶:“爷,已经这么晚了,等会儿还要上朝……” 陆崇:“你备点水。” 星天:“是。” 他端着茶盏,轻啜一口,待回到隔间,他看向桌上那幅远山图。 这不是陆蔻画的,许是南枝一个不慎,把这幅画混到纸张中,笔墨还新,是最近画的,最近与乘月阁往来多的,是…… 云贞。 加之之前她在荷包用色上的别具匠心,这幅画的笔者,十之八.九是她。 陆崇目露沉思。 他将画递给雨山,叮嘱他:“待天亮之后,你去乘月阁,告诉大姑娘,说我想请这幅画的主人帮忙,会有酬劳,”顿了顿,“记住,会有酬劳。” 雨山听着陆崇的嘱咐,点点头。 待得早晨,陆蔻正在制颜料,小丫鬟芸豆敲敲门:“大姑娘,大夫人过来了。” 母亲可不爱自己捣鼓这些玩意,陆蔻赶忙脱下一身白色的罩衣,洗干净手,去前堂见母亲。 大夫人名叫秦淑慧,眉头有“川”字纹,因着常年守寡,衣裳颜色偏沉,不鲜亮,只比姜香玉大两岁,瞧着却要大十岁似的。 秦淑慧见陆蔻的神态,瞅她:“又偷偷玩颜料了?” 陆蔻抱住她手臂:“娘,哪能啊,我是明着摆弄的,谁让小叔需要颜料。” 摆出陆崇,秦淑慧不好训她,只看了她缝的嫁衣,又与她说会儿体己话,这才去主理中馈。 只大夫人前脚刚走,后脚雨山就来了,问陆蔻再制一次红色颜料。 陆蔻搪塞母亲说,陆崇要颜料,没想一语成谶,她一惊:“这不才几天吗,怎么,小叔拿颜料当下酒菜吃了?” 雨山:“嗨,七爷昨个儿一夜没睡,就画画呢,还有一事……” 他将手上的纸,递给陆蔻:“大姑娘,这是包在颜料盒外的纸,七爷估摸着不是大姑娘画的,托我问是谁画的。” “实不相瞒,七爷为着一幅画,耗费一个多月还没成,现在要找一个熟手帮忙。” 这幅画,是云贞随手画的远山图。 一旁的南枝拍了下自己额头。 想来那日,乍知红豆行窃,南枝心里装着事,心不在焉,拿颜料时发现盒子外沾了颜料,顺手拿几张纸裹盒子,拿错了。 陆蔻收回画,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晚点我再跟小叔说。” 雨山:“行,七爷还说,报酬不会少的。” 最后一句,陆蔻听出,陆崇已猜到是云贞所画,才会有报酬一说,只是,他难得求人,必然是有难处,她便当个说客无妨。 她更衣后带上南枝,去水天阁。 云贞正在陪冯氏洗鸡蛋,煮茶叶,一边小声聊着事儿,南枝进了水天阁,道:“贞姑娘。” 云贞愣了下:“南枝姐姐!” 南枝说:“贞姑娘,我家姑娘在外头等姑娘。” 大姑娘教云贞读书,冯氏一直心怀感激,连忙双手擦擦衣裳,朝云贞手里塞了两个茶蛋:“贞娘,把这个拿给大姑娘。” 云贞“欸”了声,手上握着两个茶蛋,蹦跳到南枝身边。 陆蔻就在兰馨堂外,她朝云贞笑着,说:“贞妹妹,有一件事我要与你道歉。” 云贞一吓,能是什么事? 却听陆蔻继续:“前阵子,你在我那勾了一副远山画,我放在了桌面,后来不小心拿给了小叔。” 南枝道:“都怪我,那天被红豆一弄,就拿错了,实在对不住姑娘。” 原来只是这等小事,云贞随手画的东西,竟得陆蔻郑重对待,她忙说:“这没什么,也没署我名。” 陆蔻犹豫了下,又说:“只是,小叔于作画上遇到困难,要请人帮忙,他看这幅画运笔符合他的要求,托我来问问。” 陆旭想找她帮忙? 梦里,从来都是云贞找他帮忙,乍听这话,云贞有种错位的荒谬感,陆崇都不会的东西,她能帮上什么? 她下意识想回绝。 陆蔻又说:“小叔向来不轻易求人,定是真的遇到难处,而且报酬颇丰,他身家厚着呢,你要是缺什么,就和他提什么。” 那一刹,云贞生生咽下回绝的话, 她动摇了。 京城的布庄,有专门的绣工与师傅,她画的绣样在京城卖不开。 侯府下人的茶叶已被姆妈收完,进入九月,天气越来越凉,姆妈每日天一亮,就从角门出去卖茶蛋,收成不一定好,辛苦却是一定的。 姆妈为了她这么累,现在有个赚钱的法子,摆到她面前,她凭什么犹豫? 再说,书上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她却不姓陶。 越想越心动,终于,云贞轻点头:“好,可我不一定真的能帮上七爷……” 陆蔻握着她的手,笑了:“放心,假如不行,小叔也不会吝啬酬劳,但小叔的眼力可不差,你肯定可以。” 云贞心里一暖。 “唔,这是什么?” “茶蛋,大姑娘试试一个……” “……” 送走陆蔻,云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将此事告诉冯氏,她也怕自己帮不上什么,到头来赚不到几个钱,叫姆妈陪她白高兴一场。 没成想,静远堂挺急的。 陆蔻刚把消息带回去,不过隔日,陆崇便与她们约在叠云亭。 临近酉时,陆蔻与云贞一起等着,便见陆崇自廊下远远走来,他身形有如青竹俊拔,加之眉目清冷,好是隽秀矜贵。 他来得急,身上官袍还没换下。 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这还是云贞第一次,见陆崇穿青色官袍,明年的这时候,他已擢升吏部侍郎,从那之后,衣袍都是绯红的。 瞧了两眼,云贞突然紧张,连忙低头,只盯着陆蔻的鞋子。 陆崇步伐大,不一会儿,他便到了亭子,撩起衣摆坐下。 陆崇看了眼陆蔻,陆蔻知晓了,笑着对云贞说:“贞妹妹,小叔要先跟你说画什么,还有,你可要多要点报酬,小叔难得有求于人。” 侃完,陆蔻带着南枝,去亭下花圃修剪花枝。 见云贞沉默着,陆崇也不先说他要画什么,只说:“你想要什么,可以先提。” 云贞五指交握,指腹摩挲手背。 她鼓起勇气,稍稍抬眼。 陆崇端着白玉浮雕紫薇花茶杯,他抿了口茶润喉,察觉云贞的目光,他眼珠子朝这移来,云贞遽然垂眸。 这小心翼翼试探的模样,像极了小猫躲在门后,探出一个粉粉的肉爪。 陆崇垂下眼睫,他知晓她是怕他的,便沉吟片刻,问:“那日的手帕呢?” 云贞:“啊?” 陆崇:“……” 他本是坦坦荡荡,却看云贞一张小脸上,一会儿蹙眉,一会儿震惊,仿佛他跟她要回一条手帕,是多么难以预料的事。 然后,她眼神飘移了下,小嘴微张,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那,那我想要三十两银子,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手帕祭天法力无边(bushi) 第十八章 作画 ◎这是某种冥冥注定。◎ 见陆崇沉默了一会儿,云贞又眨眨眼,小声问:“会不会,太多了?” 陆崇又说:“可以。”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云贞愣了愣,她缓了一下,才想好借口,说:“手帕,我不小心弄丢了,等我回去找找?可能、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本来提起手帕,也是怕云贞太紧张,陆崇便说:“不用了。” 他会借出去的手帕,本也不是贴身所用。 倒是没想到,会被弄丢。 他抿了一口茶。 云贞悄悄松口气。 那晚,她被成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然烧了手帕,他们之间分明清清白白,这一烧,欲盖弥彰。 左右不过是自己傻了。 好在陆崇并不计较,思及三十两银子,够江乐县一户人家过上五六年,她又飘飘然,真恨不得飞回去,把这喜事告诉姆妈。 自然,谈完报酬,就是画的内容。 陆崇:“我想仿的,是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云贞猛地一愣。 她记起梦里,彼时她躲在陆崇的别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来无事,她画了张画,被雨山意外瞧见。 雨山说:“若是爷当时得姑娘帮忙,就不会放跑曹万立了。” 曹万立是四川巡抚,隆平七年这年,四川贪墨案震惊朝野,但主犯曹万立跑了,不知道躲去哪里,朝廷至今未能抓到他。 雨山常在各处跑,性子活泼,云贞与他话便多一点,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已过去七八年,雨山自然无需再瞒,说:“当时,曹万立把账本藏在他房中的秋海棠图里,七爷一直想方设法,把那幅秋海棠换出来,须得找人临摹一模一样的画。” “七爷本是自己临摹的,只是他画风凌厉,难以画出秋海棠的柔。后来,七爷找了位大家先生临摹,却不知为何,教曹万立知道了消息,才给他跑了。” 为祸一方的贪官跑了,云贞不无可惜:“真是便宜他了。” 雨山:“何止便宜,那之后七爷郁闷了许久,因为他一直怀疑,曹万立和大爷的死因有关,可人就这么跑了,不了了之。” 想到陆崇这般人物,也有解决不了的事,云贞不由恍然。 眼下,正是隆平七年,不出意外,贪腐案会在年底揭开,这段时间,三爷陆幽还常埋怨,大过年的不叫人好过。 她却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陆崇会找她帮忙临摹! 亦或者,这是某种冥冥注定。 她曾在梦里受陆崇相帮,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报恩,难道,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眼下,云贞梦境现实交错,她思绪混乱,忽的听陆崇说:“……若是不行,也无妨。” 云贞回过神:“啊?” 见她呆呆的,显然没听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陆崇手指贴着茶杯,点了点,重复一遍:“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得去静远堂画。” 云贞:“啊。” 陆崇:“若不行……” 云贞:“我行!” 声音有点大,亭下,陆蔻回过头,云贞连忙小声说:“我行的。” 她向来细声细语,难得大声一次,越发觉得羞人,白皙的面上,不由浮上微红,像是抹了一层胭脂,漂亮得紧。 陆崇挪开视线,站起来说:“这事有点急,就从明天开始。” 云贞:“好。” 时间定在酉时到戌时,雨山会在静远堂后门给她留门。 若云贞不晓得此事关乎朝局,定会困惑,只是,既已知情,她没了要大肆宣扬的心思。 要不是要防着陆旭,她连小翠也不想带。 若能因她一幅画,抓到巨贪曹万立,且不说能帮陆崇调查大爷的死因,也是利于百姓的大好事。 她心里装着事,等到第二天傍晚,她在水天阁匆匆吃过饭,便带上《千字文》,与小翠前往静远堂。 小翠奇怪:“姑娘,不是去乘月阁吗?” 云贞:“不是,日后就去静远堂,咱们一起,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小翠听话地点点头。 待到静远堂后门,云贞敲了两下,雨山在等着。 雨山比星天小了好几岁,性子也更活泼,他打开门,请二人进去。 静远堂分两进,和兰馨堂不同的是,堂中没有那么多花花草草,倒是有几棵参天大树,还有一方亭子,很是庄重。 踏过宽大石阶,就是正堂与书房,回廊继续往前延续,才到陆崇住的房间。 雨山引着云贞到正堂。 他点亮蜡烛,时值九月,天色逐渐暗得早了,雨山上了些糕点瓜果,说:“贞姑娘,七爷还在处理公务,劳烦姑娘稍等。” 云贞点点头。 雨山又指着一旁的书:“姑娘要是无趣,可以看点书。” 云贞:“我自己也带书了。” 雨山笑了下,便出去门外候着,小翠也在外面,两人小声说着话。 坐了好一会儿,逐渐习惯周遭环境,云贞渐渐松下肩膀,总归是有些紧张的。 她翻开《千字文》,她脑子没那么灵光,这么久了,才学了一半,可蔻姐姐教的很好,不止教字,还教她很多字可以怎么用。 她打开注释,细细看了起来,也不知道多久,她觉得有点饿了。 因心里放着事,晚上她没多吃。 她换了个坐姿,忍了忍,还是拿起放在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 好吃! 她眼前一亮,又捻一块吃起来。 于是,陆崇刚忙完,跨进屋子时,正好见到云贞一边吃糕点,一边翻到下一页,糕点碎渣扑簌簌地,掉在书上。 她背得入神,半点没发觉残渣的存在。 陆崇身后的星天,直接屏住呼吸。 他和雨山自小在七爷身边长大,将来是要当管事的,自然也识字,因此知道,他家爷最讨厌别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读书。 要是被七爷看到,轻则被斥一顿,重则会被赶去马厩刷马,没有三天回不来。 而云贞一无所知,又咬了一口糕点。 星天咽咽喉咙。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七爷。 陆崇养气功夫好,只一手轻攥,眉头微锁,俊目中,却看不出太多旁的情绪。 星天忍不住想提醒云贞,他咳了声。 听到声音,她骤然抬头,唇角还站着一些碎屑,双眼乌圆漂亮,长睫卷翘,她眼尾微挑,带着又媚又勾人的妖艳。 只是,那眼神太清澈了,太纯粹了,便又显出几分娇憨。 陆崇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动。 云贞连忙站起:“七爷。” 陆崇颔首。 星天给云贞使了个眼色,她呆了呆,这才发觉,书上桌上都有糕点碎渣,她忙将碎渣拢到一处。 一低头,她也瞧见自己胸前衣襟上,也沾着一点碎屑。 云贞伸手拍落到衣襟的碎渣。 她动作突然,陆崇的目光,便也不由顺着她的手,落在她的前衣襟上。 即使衣裳刻意大了点,依然难掩少女身材姣好,凹凸有致,尤其手掌往下一顺,衣裳就贴着弧线,勾出一抹柔软。 偏偏她还没有知觉,只慌乱地拍着。 陆崇眼睑微阖,看向桌子。 第十九章 握笔 ◎七爷,那我先走了。◎ 云贞要仿的,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真迹在曹万立的宅邸。 她其实也好奇,没有真迹,自己要怎么画,直到星天摆出数十幅秋海棠图。 她差点看呆了。 这些都是他人仿的秋海棠图,从前朝到如今,从翰林到商人,跨越时间与身份,有无数人画过野客的秋海棠图。 陆崇:“‘野客’流传于世的,只有三幅图,每一幅风格笔触都不相同,因为‘野客’之名下,至少有三人。” “尤其这副秋海棠,四十九簇海棠,集结七种笔法,所以,旁人要仿秋海棠图,先要会七种风格。” 云贞:“七种?” 她也只会一种而已,自认为能仿个八成,都很不错了。 陆崇说:“其余六种我都能仿出来,唯独最后一种。” 他指着画面最前面垂着的海棠,云贞凑近了看,陆崇说:“这些海棠笔触坚定却柔软,也是我所仿不出的。” 是了,读画识人,仿画上这几朵海棠,无一例外,都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惆怅与柔美,笔者必定是个心思极为柔软,乃至多愁善感之人。 而这两样东西,与陆崇是沾不上边的。 云贞犹豫:“只是再多的仿画,我没见过真迹,不知道如何才能相似。” 陆崇:“无妨,我见过。” 云贞呆了呆,陆崇的意思,难道是她在一旁画,他还得看着吗? 果不其然,陆崇说:“你且按仿画的形画出来,有与真迹不同的,我再指正。” 云贞顿时就有点后悔了。 她虽然从来没有自夸过,但对自己画画如何,还是很有信心的,这约摸是她能拿出手的东西,这也是她会答应这个交易的前提。 但怎么也没想到,陆崇要盯着画画。 旁的人就算了,偏偏是陆崇。 叫她如何画得出来? 而此时,星天将一盒盒颜料,放在桌上,陆崇先找了张白纸,让她画,她盯着陆蔻做的那些颜料,有点发怔。 陆崇以为她好奇,略微解释:“蔻姐儿的颜料,是用前朝的古法,做旧的。”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没有去外面找人按前朝的办法做颜料,所幸陆蔻爱捣鼓这些,一举两得。 云贞:“哦,哦,蔻姐姐真厉害……” 她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去拿笔,手指头碰到笔杆,又有点犹豫,她还是不习惯有人盯着自己作画。 察觉到她的僵硬,陆崇侧身,暂且挪开目光。 雨山刚好端了两盏茶过来,陆崇用盖子拂开茶沫,就在一旁的桌案旁坐下,拿着星天送过来的文书。 书房中,一时只有纸张窸窣声。 云贞偷偷看陆崇,发觉他没看自己,不由稍歇口气,便迅速拿起笔,沾上一旁的颜料,开始临海棠。 而一旁的星天,再度被惊诧到。 完球,这位贞姑娘拿笔的姿势,怎么这么奇怪?七爷最看不惯旁人这么拿笔的! 星天偷偷观察陆崇,果然,陆崇的目光,自从扫到云贞的手后,便一直频频往那边过去,他眉头一直微皱,眼底闪烁着什么。 星天开始在心里数数。 云贞毫无所查,挥手画下一竖。 陆崇放下茶盏,星天刚好数满了二十个数,星天立时在心里同情这位云贞姑娘,方才边看书边吃东西,七爷没说什么,这回总该训斥了吧? “云贞。” 陆崇声音微沉,云贞听到他突然叫她,抬起头,漂亮的眼里一片疑惑。 陆崇:“蔻姐儿没跟你说,怎么拿笔吗?” 云贞恍然想起,陆蔻是曾经说过,陆崇挺在乎拿笔的规矩,为此,还把陆昂训了一顿,但时间久了,她给忘了! 她惊慌失措放下笔:“我,我……” 这样子倒像被吓到了,星天屏息,却没曾想,陆崇会语气稍稍一松:“你这样拿笔,会伤手腕。” 星天:“……” 伤手腕一说,云贞还不知道拿笔还有这种讲究,她双眼乱瞟,目光游离,嘴巴快过大脑:“我,我知道了,我会拿。” 陆崇:“嗯。” 他重新看向文书。 云贞小小吸一口气,脸颊鼓起后,又瘪下,她大脑乱糟糟的,陆蔻之前是教过她怎么拿笔,还亲手改正过,但她记得不深了。 她只能凭感觉,拿起笔。 结果怎么拿怎么别扭,她改了三个手势,眼角余光,察觉陆崇在端茶盏,她一着急,就束手无策,什么都忘了。 空气里静默一会儿,陆崇:“按你原来的姿势吧。” 一旁的星天:“……” 七爷啊,您之前训我们拿笔时不是这样的! 而云贞声音很小:“哦,好。” 可是她紧张得,连她原来怎么拿笔的,都给忘了啊。 有一瞬云贞欲哭无泪,她告诉自己放松,换来换去,最后,手指握拳,将整根笔收在四指,拇指搭靠在中指上。 还不如最开始的姿势。 云贞赶紧丢下笔,整张脸都红透了。 陆崇:“……” 他撇开头,蜷起手指,压在下唇,星天更明显,想笑又不敢笑,一张脸憋得有点变形。 云贞正窘迫时,陆崇瞪了眼星天,说:“我出去一下。” 眼看陆崇带着星天离去,云贞这才松口气。 她总算记起自己平时怎么拿笔的,嘴里小声嘀咕:“能写能画就行啦……”还要管别人怎么拿,哼。 书房里只有她一人,她也就能静下心了,光看仿图秋海棠的娇艳,她很喜欢这种花,她埋头画得入神,陆崇回来时,已经过去小一刻钟。 到陆崇检验的时间了。 云贞就是再自信,此时还是身体紧绷,想起他训斥自己不识字那个口吻,她后背的汗都要流下来了。 好在,他看了她的画,与印象里真迹对比一下,手指指着叶片,只说:“真迹这里,笔触要更薄。” 虽然谈不上多好的语气,但也在云贞可承受的范围内。 她点点头。 就在陆崇放下她仿画的纸时,云贞眼尖地发现,他的袖口有一些白白的细毛。 今日,陆崇穿的是一件雅青云锦圆领袍,袖子口锁回形纹,这个颜色,让上面的白色细毛很明显。 云贞也一下认出来,这是猫毛。 三夫人姜香玉喜欢猫,养了两只,一公一母,前阵子还生了一窝小猫。 云宝珠有时候回来,身上就有这些极细的毛,她还常和云贞抱怨猫脾气大,好几次差点抓伤她。 而云贞却很喜欢猫,她很小的时候,冯氏还跟邻居抱了一只来抓老鼠,可惜最后它被云耀宗和云宝珠丢了,因此云宝珠说那些猫的坏话,叫云贞总疑心是不是她偷偷欺负猫了。 思及小时候喜欢的猫,云贞思绪飘远。 所以,刚刚陆崇出去,是去找小猫玩了?他这样严正端肃的性子,也会喜欢小猫吗? 他是怎么逗弄小猫的,摸摸下颌,摸摸头顶,还是会抱在怀里? 云贞有点想笑。 陆崇:“时辰差不多了,你今天且先回去,雨山,送一下云贞。” 他扬起声音,雨山“欸”了声,从外头走进来,云贞也回过神,她脑海里一时都是陆崇逗猫的画面,竟觉得有几分亲切。 她不由朝他一笑,声音也明媚了些许:“七爷,那我先走了。” 少女眉眼弯弯,少了拘谨与恭顺,却好像要把那双眼睛,看进人的心理。 陆崇一愣,道:“嗯。” 待云贞走出书房,陆崇只垂眸看着她的画,半晌,端起茶,喝了一口,他皱眉,倒忘了是凉的了。 这段时间,小翠偷偷去乘月阁盯红豆了,等时辰差不多,才跑回静远堂,她在亭子里歇息,发现云贞过来,她迎了上去,要去拿云贞的书本。 云贞却满脸懊悔。 她将书本卷起来,朝自己额上一拍,嘴里念叨:“我在干嘛啊,为什么要说我先走了,不说话就好了呀,肯定很奇怪吧……” 小翠一愣,完了,她家姑娘会不会越来越傻了? 第二十章 重阳 ◎躲得一晌清闲。◎ 后几日,云贞有了第一日的经验,没那么慌了,由陆崇指导,她几次调整,总算将那秋海棠,模仿出十分相似。 星天直呼好看。 但接下来,也是最难的,她要在陆崇勾好的六种笔触的秋海棠图上,画上她的笔触。 按照海棠层序,云贞要画的海棠,是最上面的,会覆到下面的海棠。 对着陆崇的画,她迟迟不敢下笔。 陆崇虽没说什么,可她要是画坏了,他就得把前面六种,重新画一遍。 瞧出云贞还未调整好心态,陆崇垂眸收画,说:“今日且先如此,明日重阳,你不用过来。” 云贞心中装着事,柳眉轻蹙,听罢回过神,便也点点头。 陆崇看了她一眼。 等雨山送云贞到静远堂后门时,星天追了上来。 他拿出两个包裹,笑着说:“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贞姑娘和宝珠姑娘生平第一次离家,这是静远堂送二位姑娘的重阳节礼,祝愿二位姑娘过好佳节。” 他又补了一句:“节礼每个姑娘都有,差人送过去了,贞姑娘顺路,一起带回去吧。” 重阳节还有礼可以收,云贞很是惊诧,忙让小翠拿好包裹:“谢谢七爷。” 星天:“应该的。” 小翠抱着包裹:“嚯,忒沉。” 走半路,云贞忍不住拆了包裹,见里头竟然有二两银子,一个多月的月例,可把她高兴得小跳了一下。 她甚至还幻想,昧下云宝珠那一份,她就有四两银子! 不过,想象归想象,她到底没动云宝珠的东西,规整地送到正房去。 而数完银子,她的好心情也随之慢慢沉下。 星天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心里是愁,却不为那个云家,那根本不是她的家,有姆妈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她愁的是重阳节。 梦里,重阳这日也有事,陆蔻和陆莹联手操办一场赏菊会,云贞参加赏菊会,自是又受到姜怀雪的针对。 且说中秋灵云寺之事后,陆旭落了姜怀雪的面子,姜怀雪与陆旭斗气,又不直接同陆旭撕破脸,却记恨上她。 好在这回陆蔻在,她性格慈和,又是将来柳家的主母,姜怀雪没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可即使有陆蔻护着,云贞在赏菊会上,也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却没躲过一个丫鬟把茶水泼到她身上。 向来寡言少语的陆蓓说秋天凉,叫云贞去换身衣裳,大家都以为是姜怀雪做的,也没好太责怪丫鬟。 云贞忍着委屈,去兰馨堂的厢房换衣裳。 却没曾想,她在换衣裳时,竟有丫鬟直接推开房门,嘴上说着:“大公子,这间房是空的,大公子在这换衣裳吧。” 竟是陆旭! 他去登山归来,也要换衣裳。 要不是她躲在屏风后,听声音不对,跳窗逃跑,便是有理说不清,只能遂了陆旭的愿。 云贞如今想来,那杯茶不是姜怀雪指使丫鬟倒的,是陆旭以此契机,想要进一步刺激他与自己的关系。 被他看了身子,她定然惊慌失措,他还可以根据她的反馈应对。 要是她抵触,他就退一步做“君子”,假装不知道此事,但二人之间定会越发暧昧,再图之也不难。 若她顺从,那是最好,左右一顶小轿的事。 偏生他还会作一副不知情的无辜,叫人看不透,那继承陆家好皮囊下的算计心思。 可云贞软和了一辈子,唯独在这件事上,不曾退步。 她不愿做妾,也不会做妾。 想着梦里的事,云贞把头塞到枕头底下,不知不觉睡去了,醒来时满头都是汗,冯氏正给她擦汗,笑她:“都多大人了,睡觉还用枕头抱头啊?” 云贞撇去烦恼,抱着冯氏手臂撒娇:“我还小。” 冯氏捏捏她脸颊:“做噩梦了?” 云贞摇头:“没有,就是最近背书,有点累。” 冯氏说:“那明天去赏菊会玩一玩?听秋蝉说,来了许多世家女子,原来那位三夫人的侄女,还是郡主之女呢,怪不得性子那般霸道,中秋时把云宝珠气哭了。” 云贞又摇头:“那还不如背书呢。” 自从来了侯府,云贞也就这阵子,与乘月阁走动多一点,冯氏担心她闷坏了:“真不去?秋蝉说都可以去的。” 云贞:“不去不去。” 她自是能躲就躲,才不去惹事。 从床上下来,她拿起一本书:“姆妈,我跟你讲这个。” 那是陆蔻借给她的《生肖记》,她启蒙时读的,云贞现在读刚刚好。 冯氏笑了。 小时候云贞一直央着冯氏讲古,现在倒是轮到她给冯氏读。 二人没有血缘,却胜似亲母女,趁着秋意浓,窝在同个被窝里,云贞声音轻软,情绪倒拿捏得极好,床间笑声不断。 隔日重阳节,兰馨堂很热闹,在水天阁,都能听到姑娘们顽笑声。 小翠去凑了下热闹,回来说:“好多菊花,有粉的黄的紫的绿的,有的比我吃饭的碗还大,我偷偷闻了下,香得很!” 云贞早已见过,却饶有兴致地听小翠描述,说:“这就是,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小翠听不懂,却感觉念诗的姑娘,眸底光彩流转,霎是好看。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说:“姑娘不出去,肯定无聊,我在路上见到一朵掉了的菊花,就捡回来了。” 那是一朵洁白的含苞菊花,约摸是掉在运送的路上。 云贞很喜欢,抓了把松子糖给小翠,说:“谢谢你了,你去找个碗来,我且将它养着。” 小翠应声是,高高兴兴去了。 待得将菊花养在水里,就放在桌案上,云贞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捏捏花瓣。 她静下心,放下梦里重阳的事,躲得一晌清闲。 却说前头,兰馨堂。 承平侯府办宴,来的姑娘都是公侯官宦之女,十几个姑娘,见了面姐姐妹妹地叫,一片亲热。 陆蔻与柳家两个姑娘,相谈甚欢,陆莹便与姜怀雪、云宝珠等几人一起走,隐隐分出一道线。 突然,陆旭回了一趟兰馨堂。 他是承平侯府嫡长孙,长得好看,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叫好些个姑娘羞涩地垂眸。 陆蔻笑着问:“大哥不是和二郎三郎他们去登高吗?” 陆旭:“是,我有个事跟宝珠说,说完就走。” 话音刚落,他就走到云宝珠面前,眼见云贞不在,难免失望。 他掩饰得极好,只朝云宝珠说:“前阵子,我着刘管事买了些江乐县的特产,等会儿让墨棋拿去水天阁。” 说完,他又朝其余姑娘颔首,说:“诸位妹妹今日尽兴地玩,我先走了。” 四周一片安静。 云宝珠一张脸红透了,陆旭竟这般在乎她,知道重阳节会思乡,特地准备江乐县的特产,叫她如何不动心? 她有些飘了,这么多姑娘中,陆旭只与她讲这些,她们打量她,定是好奇又羡慕。 只是,陆莹眼神微冷,道:“宝珠妹妹是大哥的恩人,大哥重情义,很是感念妹妹。” 一开始,陆莹说类似的话,云宝珠根本没听懂,现在才咂摸出陆莹的打压与暗示。 若往常她也就忍了,可是,中秋灵云寺之事,她还记恨着呢。 尤其是姜怀雪也待她面色不善。 她不由怪里怪气:“是啊,大哥如此重情义,却没和一些个表妹打招呼。” 陆莹和姜怀雪面露尴尬。 这席上,陆家的表妹多的是,顿时有些心气高的姑娘,沉下脸。 陆蔻忙说:“大哥忙着去登高,人在兰馨堂,心早飞出去了。”自然不会留意所有人。 陆蓓也开口:“对呀,明年二月科考,大哥只有这日能出府松快,二哥三哥四弟他们,也都如此。” 陆家三姐儿陆芙:“是啊,这是咱姑娘的场子,就不提大哥了。” 场子总算圆回来了,众人其乐融融。 陆蔻斜看陆莹一眼,暗示她别再生事。 陆莹点头,一旁的姜怀雪看在陆家的面子上,暂且压下不发作。 其实,陆旭不和表亲们招呼,这事本没什么,但云宝珠把它当成笑点,讥讽陆家的表亲,叫表亲们无端掉了身价,谁乐意跟她比这个? 但陆莹可不敢再说云宝珠,云宝珠光脚不怕穿鞋的,闹得不好看,丢里子的是陆家。 见陆莹和姜怀雪吃瘪,云宝珠神清气爽。 然而接下来,也就陆蔻会回应她,其余人对她,要么只是笑笑,要么直接走开。 云宝珠再厚的脸皮,也快撑不住了,只能黏在陆蔻身边。 陆蔻知晓她是云贞表姊妹,便多照拂她些许。 如此,安生了好一会儿。 赏过菊花,她们步行到大亭中,只看梨花木雕岁寒三友桌上,摆着玫瑰清酿、菊花酒与一个个青釉菊纹碟子,碟子有芸豆卷、奶杏仁糕、糖炒花生、鸳鸯卷等糕点,好看又好吃。 姑娘们起了诗性,赌酒作诗。 陆莹拿出一副檀木酒筹,每个人得一筹,便根据酒筹吟诗作对或猜谜,不然就吃酒。 行酒到第二轮,姜怀雪抽酒筹,巧合的是,她拿到上一轮云宝珠拿过的酒筹。 她丢掉酒筹:“这是脏了的,我不要,再给我抽一次。” 其余姑娘捂嘴笑。 云宝珠不识得几个字,却认得酒筹上一个标记,加之她喝了点清酿,顿时上脸了:“你什么意思?” 众人愕然,场面再度僵持住。 姜怀雪不忍了,冷笑一声:“什么‘什么意思’,脏了就是脏了。” 陆蔻方要出言劝阻,不曾想,云宝珠直接跳起来,朝姜怀雪抓去! 作者有话说: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李商隐《菊花》 第二十一章 当堂 ◎会慌到摔倒,行事风格却如此么?◎ 重阳节,陆家小辈郎君们去登高,陆幽、陆崇这一辈的,除去外放县令的□□爷,皆在花园里的观山亭一聚。 陆崇到的时候,二哥和五哥已在亭中坐着,命小厮架炉温酒。 陆二爷未出仕,也是最像侯爷的,爱莳花弄草,如今三十五岁便蓄起短须,将来势必和侯爷般一把美须髯。 陆五爷在燕山前卫,养出一股子兵气,双腿岔开往那一坐,腿间能塞一个圆桶。 三人都是侯府大房生,陆五爷陆崎见陆崇远远走来,大笑:“我就说七弟再怎么晚,也不会超过申时两刻,二哥猜错了,罚酒罚酒!” 陆二爷道:“你就是寻个由头罚我。” 见二哥喝酒,陆崇自己也斟了杯,抿两口,说:“有事耽搁了,就晚了点。” 陆崎:“你是咱们几个里最忙的,晚到便罢,不知道三哥干什么去了,还没来。” 本约的申时整的。 话音刚落,陆幽正好也来了。 陆幽“嘿”了声:“今日真不是我故意晚来,实在是有事迟了,唉,真晦气啊。” 陆二爷和陆崎起哄:“不成不成,七弟刚也自罚一杯了,你先来个三杯再说。” 陆幽看了眼陆崇,心想还是七弟好啊,没要灌他,却看陆崇随手捡出三个新杯子,提起青花瓷酒壶,给他满上了。 陆幽:“……” 无法,陆幽豪饮三杯,陆崎又说:“天气冷了,就得吃这口秋露白,暖身体。” 陆幽斜睨他:“知道你酒量好,我喝多了不行,你三嫂不给我好脸色。” 陆崇和陆二爷笑了。 陆崎瞥陆崇:“还说呢,大郎要娶正妻了,七弟也没个着落,母亲是一点不着急啊。” 陆幽:“大伯母是太柔了,要是按我母亲,直接定下一户姑娘,老七不娶也得娶。” 陆崇不爱说这个,没有应话。 他是兄弟中年纪最小的,气势却已能压过年过三十的陆幽和陆崎,当他一沉默,便让他们有种说错话的感觉。 陆二爷是大房庶出,不好调侃七弟,便咳了声,换个话头:“对了,三弟刚刚说被事情耽搁,怎的还说晦气了?佳节可不兴说这个。” 陆幽脸色一变,心知迟早传到其他兄弟耳里,不如自己说出来,总不算那般丢人现眼。 他大吐苦水:“还不是那个云家女,她救了大郎,咱这种人家,最怕欠人情,把她养在家中已是极大的报恩。” “谁知道,她刚刚居然打了姜家女!” 陆二爷一惊:“打?打谁?郡主之女?” 陆幽:“是啊,我得知后,和姜氏商量了一会儿,这才过来的。” 别说陆二爷和陆崎,陆崇也皱起眉头。 自上回接风宴后,他没见过云宝珠。 只是,印象里那个涿足玩水的姑娘,会慌到摔倒,行事风格却如此么? 他直觉怪异。 此时此刻,兰馨堂。 大夫人秦淑慧和三夫人姜香玉,步履匆匆跨入兰馨堂。 她们在另一处宴客呢,乍然听到姜怀雪被打,都震惊不已,这个年岁的姑娘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再看屋内,姜怀雪捂着脸颊哭。 陆蔻去安排其他贵女,留陆莹安慰姜怀雪。 姜香玉很着急,姜怀雪是她亲侄女,也是她相中的儿媳妇,怎的叫人给打了? 她忙走过去坐下,问:“雪姐儿,伤哪了,快让姑母瞧瞧!” 这会儿,姜怀雪才抬头:“姑母……” 她脖子破皮了,已处理好,涂了膏药,还好伤得不深,不容易留疤。 即使如此,姜香玉也心疼极了,骂:“那小娼妇怎么敢的?我这就叫人把她打杀出去……” 秦淑慧拉姜香玉:“三弟妹。” 想起云宝珠另一层身份,姜香玉梗住。 姜怀雪说:“姑母,我自小到大,没受过这般耻辱,我不过说了一句话,她竟然直接动手,怎的,乡野来的就可以不守礼数么?” 姜香玉:“你放心,姑母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此时,水天阁。 秋蝉冷着脸,把自己关进西耳房,只说身体不舒服,显然是铁了心不管云宝珠,云宝珠一把鼻涕一把泪,去找云贞。 听到云宝珠上去给姜怀雪一爪子,云贞惊呆了。 但不得不说,她有些佩服云宝珠,只是,出了一时气,后患无穷。 三夫人姜香玉那般疼爱姜怀雪,别说云宝珠,就是陆莹打了姜怀雪,她也万万不会包庇陆莹。 就算一时和好,业已结下梁子,姜氏姑侄都很记仇。 却听云宝珠说:“她敢骂我,就得挨我这巴掌,我今日打她这么一下,半分不后悔!” 云贞说:“宝珠姐姐,打人只能逞一时之快,可到头来,先动手就是不对,你势必要低头的。” 云宝珠才不爱听这话:“我低头?我不可能低头的!” 云贞缄默了。 她劝说过,而且没有火上浇油,自认仁至义尽。 而且,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坏了,这两个梦里坑害她的人,如今吵到一起,她心底里是有几分雀跃。 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只是不知最后会成什么样。 这时,永德堂差人传话,请云宝珠去永德堂。 看来,这事惊动了二房的姜老夫人。 一听永德堂,云宝珠焉了:“我不去,秋蝉都不陪我去,我干嘛要去……不对,大哥说,差人送江乐县的特产给我们,这事跟你也是有关的。” 云贞:“嗯?” 云宝珠:“对,这事跟你也有关,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云贞:“我去做什么?能帮你做什么?” 云宝珠耍起无赖来,一如既往,见云贞一脸不愿,就扒着她的手,恶狠狠说:“你不去,我也可以告诉他们,是你叫我打姜怀雪的!” 云贞又气又好笑。 按云宝珠的无赖,还真做得出来。 无法,云贞转念一想,她不好叫小翠打听永德堂发生什么,想知道后续,不如自己就去看看。 她点头:“我跟你去就是。” 她先回了趟东耳房,找出粉末搽嘴唇和眉头,这样五官淡了,也不那般引人注目。 接着,才和云宝珠去永德堂。 待她们到时,永德堂正堂,跟开堂似的热闹。 只看那上首,是姜老夫人,老夫人五十多岁,头戴绛紫祥云抹额,身着同色菊花纹褙子,一手戴一串深碧色翡翠石,神色端的凛然。 她左手边,依次坐着姜香玉、姜怀雪、陆莹、陆蓓、表姑娘何茹乔等,右手边,则是大夫人秦淑慧,并二夫人五夫人与表姑娘秦琳琅等。 加上仆妇丫鬟,挤挤压压的。 此事与云贞无关,她也有点紧张,低下头,不敢打量。 哪知云宝珠见了姜老夫人,就扑到地上跪下,哭着说:“老夫人,我冤枉啊!” 简直把姜老夫人当包青天了。 满堂静默了一瞬,这群闺秀贵妇,也是头次见到云宝珠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混子。 云贞有些好笑,又感谢云宝珠,她这一闹,也就没人留意她自己,她且躲角落里看情况。 姜老夫人挥挥手,仆妇赶紧将云宝珠扶到一旁坐下,云宝珠又哭:“我是一时冲动,可是雪姐姐她先嘲讽我在先,还有中秋时,她也欺负我……” 姜香玉:“够了,打人就是不对,大家都看到你冲过去打雪姐儿的!” 云宝珠才不听,继续说:“中秋时就因为我衣裳颜色和雪姐姐一样,她一直骂我,笑我,莹姐姐蓓妹妹也不帮我,大家都知道的!” 陆莹陆蓓一时噎住。 姜香玉:“你!” 仆妇立刻捂住她的嘴巴,云宝珠“唔唔”两声,这才消停。 姜老夫人皱起眉头,看向姜怀雪:“雪姐儿,有这回事吗?” 姜怀雪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有云宝珠这种泼皮,她不要脸,还拉着她一起丢人现眼! 可姜老夫人这么问,她只能大方承认:“姑祖母,是我不对,见着宝珠妹妹衣裳颜色和我一般,就犯了霸道性子。” 随后,她又看向云宝珠:“宝珠妹妹,我在这跟你说声不是了。” 她没有狡辩,让姜老夫人眉头微松。 可姜怀雪半点亏吃不得,又说:“我只是没想到,宝珠妹妹为着一个多月前的事,这般记恨我。” 云宝珠被反将一军,想跳起来反驳,姜香玉也说:“是啊宝珠,你是救了大郎,可是我们又如何想过,你心胸如此狭隘?” 云宝珠:“我没有!” 姜老夫人说:“行了,这事双方都有做得不对的,尤其是宝珠。” 云宝珠瞪大双眼。 姜老夫人:“你有委屈,自可以跟我们提,你是侯府的恩人,侯府不会亏待你的,可是你这一动手,雪姐儿日后如果留疤,你又要如何偿还?” 这话五分教导,五分威严,压下云宝珠诸多话。 老夫人:“这般,宝珠同雪姐儿道歉,给雪姐儿绣个香囊,雪姐儿也是,日后再不能这般霸道,都是姑娘家,世上哪有一种颜色独属于你。” 姜怀雪虽也不情不愿,但这事劳动姑祖母,本也不宜再闹大。 她低着头,说:“是。” 姜老夫人有意给双方台阶下,处理得不偏颇,干脆利落,如此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云贞听进了心里,暗暗赞同。 如此一来,姜怀雪和云宝珠握手言和,姜香玉心里很是不满,无奈老夫人发话了,她也不能说什么。 她站起身,说:“既如此,也不好打搅姑母了,大家同我去兰馨堂,重新整治一桌。” 姜老夫人说:“也是,今个儿还早,你们自去玩,别坏了兴致。” 这桌新宴也做给众人看,侯府没有亏待姜怀雪,也没有亏待云宝珠。 秦淑慧点点头,说:“那我先去找蔻姐儿,估摸着她还在送别家姑娘呢,今日也是受累。” 这话多少有点责怪二房闹出这事,叫大房不好过的意思。 姜香玉听出来话里话,不好说什么,只好认了。 总算,一群人离开永德堂,往兰馨堂去。 云宝珠垮着个脸,跟云贞走在一起,嘀嘀咕咕:“老夫人分明偏心,为什么要我绣东西,不让她孙侄女绣……” 云贞忙“嘘”了声:“你别乱说,这事处理得挺好。” 若老夫人真要偏心,云宝珠走出永德堂时一定是哭着的,哪还有心力怪她不够公正。 只可惜,云宝珠向来短视,打人是逞一时之快,然而日后,和姜怀雪对上,总又要吃亏的。 好在她不是傻到底,见旁的丫鬟偷偷瞧她,便立刻住了嘴,吞下埋怨。 云贞再不想去兰馨堂,也得顺着众人一起。 今天闹得难看,她这时候突兀离席,总太明显。 到了兰馨堂正堂,桌案已布好,摆着时令瓜果与糕点,十分精致,屋内燃着九月金秋香,暖融融的。 姜香玉招呼着姜怀雪、陆莹等几人坐下,又差人去招呼陆蔻陆芙等过来,最后,她才看了眼云宝珠。 似乎觉得她碍眼,姜香玉刚要撇开目光,却突的发觉云宝珠身后的云贞。 小姑娘低调,惯会低头沉默,却生得眉目明丽,巧鼻朱唇,身姿婀娜,难掩一副好颜色。 长得太好,容易叫人怀疑她会不会与郎君们勾勾搭搭。 幸好她与二房没什么瓜葛,不然姜香玉头个不喜。 不过,比起行事泼辣毫无礼节可言的云宝珠,这位云贞性子倒是极好。 姜香玉就越过云宝珠,走到云贞面前,笑道:“这位就是宝珠的表妹吧,在府中住得可好?” 嗅着姜香玉身上的熏香味,云贞不由紧张,低声:“承蒙夫人照顾,很好。” 这不是客套话,不管是梦里事发前还是如今,兰馨堂在吃穿用度上,都没有亏待过她,于姜香玉而言,就几块银子的事。 于是她又笑了笑,道:“坐吧,今日是重阳,轻松点。” 云贞点头。 待姜香玉以拿东西为借口,和姜怀雪去了卧房,云宝珠掐着云贞手臂,说着悄悄话:“你说说,三夫人又不认识你,怎么就对你笑,不对我笑?她是记恨上我了吧?” 云贞努力掰开她的手指,敷衍着:“不会吧。” 云宝珠:“也是,我可是救了大哥呢。” 云贞:“……” 实则出了这种事,她被云宝珠拉去“有难同担”时,就更明白,自己对云宝珠说再多也没用。 到了需要害她的时候,云宝珠还是会拉上她,试图连累她的。 就和梦里一样。 以后有什么事,她也不会再像中秋灵云寺那时候一样,提醒云宝珠。 兰馨堂让云贞处处不舒服,好在姜香玉不在,她思索是不是借更衣之口,离开这儿,却在这时,外头丫鬟打起帘子: “大公子回来了。” 第二十二章 棋子 ◎五公子就是故意的。◎ 陆旭回来了。 闹剧的根源,在他身上,他心知肚明,就是没料到,云宝珠会出手打人。 前脚刚出事,后脚小厮玉盘赶忙去通知陆旭,陆旭快马加鞭回家。 眼下,他撩开衣袍跨过门槛,未见到姜香玉和姜怀雪,朝几个妹妹表妹点头示意,再看向坐在角落的云宝珠,以及…… 云贞。 云贞低着头,依然能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面上划过。 她捏紧袖口。 跟在陆旭身后的,是陆家五郎陆昂,陆昂今年七岁,陆旭的亲弟弟,陆旭爬山一半折返,陆昂也吵着一起回来。 陆昂一路跑进来,一边叫:“二姐三姐四姐何姐姐,你们都在呀!” 小孩儿长得可爱,活泼好动,几个姑娘笑出来:“五郎来,这里有好吃的。” 自有人去正房告知,姜香玉和姜怀雪一起回正堂。 一时好不热闹。 姜香玉已从姜怀雪那,了解前后实情,见到陆旭,难免嗔怪:“就顾着玩,也不帮帮你表妹,叫人给欺负了去。” 陆旭:“母亲,怀雪,是我的不是。” 姜怀雪愣了一下。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日会嫁进承平侯府,以她的家世,和陆旭门当户对,可二人也是从小犟到大。 现在他突然低头,她眼眶热热的。 她去瞧他,他却挪开视线,只对着自己母亲:“可今日闹得难看,只希望怀雪能顾及咱们侯府的面子,日后莫要再犯。” 姜怀雪脸色一白,他这是嫌她丢人了? 陆旭没分半点眼神给姜怀雪,他朝云宝珠那走,将本来满腹酸气的云宝珠吓一跳,她不自觉站起来。 陆旭朝她笑:“今日委屈你了。” 云宝珠:“不、不委屈……” 她脸颊红了:“也怪我脾气不好,但那是对事不对人,我在其他时候,脾气好着呢!” 说着,为了佐证自己属实被姜怀雪逼得动手,她用手拱坐在一旁的云贞:“贞娘自小与我长大,她最清楚了。” 云贞站起来,不应答也不点头,全当捧个场。 随后她又坐下。 云宝珠当她向来懦弱,没怪她说不出好坏,反正陆旭同她讲这些话,又狠狠落了姜怀雪的面子,她心里舒畅。 陆旭还要点点头,说:“是了,你心地善良,不然当时也不会救了我,我一直很是感激。” 云宝珠不由羞涩。 他说完这些,便要走了,姜香玉气不顺了:“旭哥儿,你,你给我停下。” 陆旭直接说:“儿子还有事,便先走了。” 姜香玉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 而她身边,姜怀雪脸色都差极,要不是姜香玉在,她极有可能撂脸色离开。 这回,姜香玉也看出陆旭对云宝珠的“不同”,她不理解,一个乡野之女,就因为救了儿子,儿子对她产生了感情? 他就是想要旁边那个云贞,她还能理解,至少有美貌呢,云宝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今日这节可算彻底坏掉了。 姜怀雪心情不好,垂首离去,姜香玉在她身后,去劝慰她了。 而云贞用力掐住手心,大脑越来越清明—— 原来如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梦里,她再三拒绝,将无情的话说了个遍,陆旭却紧逼更甚,不惜惊动姜香玉,她没懂这是为何。 如今却知道了,他把她当成与姜香玉博弈的棋子。 他最不耐烦姜香玉管着他,偏生,姜怀雪也是一样的性子,他自是要反抗的。 说来可笑,她是最适合卷入母子二人之间的,没有家世背景,却是侯府恩人,让姜香玉没法处置她。 而如今,这个角色变成云宝珠。 陆旭就是对云宝珠无感,也会捏着鼻子,在姜香玉面前演一出好戏,将云宝珠当做对抗姜香玉的棋子。 而云宝珠与她梦里不同,她对陆旭真有几分情谊,陆旭有表示,她自然也会回应。 最后要怎么收尾,也未可知。 只一点,如今她不再是陆旭的恩人,他还是用上卑鄙手段,可见,是执着于她这副样貌的。 云贞在思索,便看几个丫鬟在上茶水。 三夫人不在,陆昂到处撒欢跑闹,小孩不识愁,还不知道母亲与哥哥吵架了,只管嘻嘻哈哈。 下意识的,云贞警觉起来。 如果没有记错,梦里的重阳,自己被泼了一身茶水,是陆旭指使的。 自己只是不再卷入姜香玉和陆旭之间,却更该警惕陆旭。 云贞观察下,陆昂推搡丫鬟,几个丫鬟茶盏碰撞,发出叮咚声响,场上,只有仆妇劝陆昂小心。 可陆昂年纪小,兰馨堂上上下下都宠着,他做惯了小魔头,没有谁能管得了他。 云贞屏住呼吸。 忽的,靠近她的一个丫鬟遭陆昂一推,“啊”了声,身上,杯盏噼里啪啦的摔下,砸向云贞! 她连忙起身,那茶水本是要泼她半身,叫她一躲,虽没弄到衣服,可裸露的手背,结结实实淋了一半。 陆莹和陆蓓连忙过来,陆莹问:“贞妹妹,你没事吧?” 云贞眼角蓄着泪珠,嘴唇发白,却摇摇头,轻声细语:“我没事。” 云宝珠说:“这有什么,不过就是茶水嘛,没事的,贞娘不怕烫。” 陆莹叫那丫鬟端茶的丫鬟:“你怎么回事,茶水也能拿不稳的?” 丫鬟委屈极了,却不敢直接指明是陆昂冲撞的,只一边哭一边喊再也不敢了。 却没有人会怪陆昂。 陆昂躲在陆莹身后,咧着嘴笑,云贞对上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为完成一件有预谋的事,感到欢喜得意。 这时候,陆蓓声音柔软,说:“要不去换身衣裳吧,现在天气凉,到时候着凉,可就麻烦了。” 云贞感到胆寒,推拒:“不必了,我只淋到点袖子。” 陆蓓还想说什么,看云贞衣裳确实没遭殃,只好闭嘴。 只云贞肤色白莹莹,被这一烫,说话的这间隙,就红肿起来,瞧着好不可怜。 陆莹着人取来烫伤膏,先让仆妇给她上了一层药,又叮嘱要怎么用好。 云贞:“那莹姐姐,我先回去了。” 今日乃多事之秋,陆莹巴不得送走一人是一人,说:“行,你若有不舒服的,到时候让府医去水天阁看看。” 云贞点点头。 但她这身份,却是不好劳动府医的。 临走之际,只看陆昂拉着眼睛,吐舌头,朝她比了个鬼脸。 ... 另一边,静远堂。 临到酉时中,雨山去房中点灯,出来时,就看小厮溪桥嘴里一边念着什么,一边提着饭菜来。 雨山叫住他:“溪桥哥,什么事惹哥不开心了?” 溪桥放下手里的食盒,大叹:“害,还不是秋果,她如今在兰馨堂做事,下午茶水淋了姑娘,被罚了好几个月月俸。” 溪桥和秋果是兄妹,家生子。 雨山:“呀,那是淋了哪位姑娘,严重不?” 溪桥:“还好这姑娘并非侯府正经姑娘,借住的罢了,这要是换任何一位别的姑娘,我爹娘的脸面都不够用。” 雨山:“哦,借住的……” 溪桥又说:“秋果也没做错,就是五公子撞她的,五公子就是故意的,还朝那姑娘做鬼脸。” “也是那姑娘脾性好,换她那表姐,连表小姐都敢打,啧啧……” 待溪桥吐完苦水,雨山临回去时,这才看到,陆崇与星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就站在静远堂外不远。 雨山忙上去:“七爷回来了。” 陆崇神色微敛,道:“你去打听一下,溪桥说的事。” 作者有话说: 明天v,谢谢支持~ 第二十三章 出气 ◎小叔在给你出气呢!◎ 云贞一直咬着嘴唇, 忍到回东耳房,被冯氏焦急地追问伤口, 她的眼泪, 才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冯氏以为她是疼的,捧着她的手,呼呼吹气,又说:“怎这么不小心, 不疼了不疼了。” 她与哄小孩一般无二, 叫云贞破涕为笑:“就是我着急吃茶, 才倒到手背。” 她没将原委告诉冯氏, 有些委屈, 自己受就是了,何必连累姆妈和她一起不开心。 更重要的, 她怕姆妈护犊,要找三夫人理论, 可她们又有什么立场? 不过寄人篱下。 冯氏找出一卷干净细薄的白布, 替云贞在手背绑上一圈, 她念着:“这是我旁边那卖肉包子的大娘教的, 说这样,烫伤好得快, 也不容易留疤。” 她给云贞绑得特别平整,云贞晃晃手,笑了下:“嗯!” 见她不哭了,冯氏也放下心,要去准备第二日卖茶蛋的料子。 云贞轻轻摸着白布, 嘴角又慢慢下压。 她委屈, 不是因为伤口难受, 而是气自己,气她自己提心防备,怎的还是着了道。 叫她如何不郁闷。 伤在右手,她拿笔的姿势,很依赖手心托力,总会扯到白布,如此一来,今日暂且不画画写字,只管背书。 没多久,云宝珠也回来了,一听到她的声音,云贞心里有气呢,忙把门闩上。 云宝珠红光满面,想往云贞房里钻,炫耀炫耀今日得意之事,陆旭可是为了她,落了姜怀雪的面子! 可惜她没推动门,顿时努起嘴,要拍门,冯氏在外头煮茶水,阻止了她:“贞娘不舒服,在休息,你有什么要说的?” 云宝珠:“切,一点烫伤而已,这般矫情。” 她从袖里拿出一个圆罐,丢给冯氏:“拿去吧,这是明心堂的墨棋拿来的。” 在云宝珠看来,陆旭给云贞送烫伤药,也是看在她是她的表妹的份上,云贞合该感恩戴德。 她给完这圆罐,去西耳房找秋蝉,就说这事的处置结果,看秋蝉还气什么气。 这药是仁春堂药堂的,冯氏打开圆罐嗅了嗅,效果定是极好。 没听到云宝珠的声儿,云贞打开了门,冯氏把烫伤膏给她,云贞忙摇头:“姆妈拿去外面卖了,有多少银子是多少。” 冯氏怕云贞留疤,说:“这烫伤膏极好,外头可贵着,你先用一点?” 云贞说:“我有莹姐姐送的,做什么要拿大公子的。” 她不会用陆旭的东西。 但她也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冯氏知道云贞不喜欢陆旭,打从第一眼见了,就没眼缘,她应了:“也好,总不至于放着浪费。” 云贞点点头。 只是,这烫伤提醒着她的疏忽大意,让她心情尤为低落。 直到隔日酉时,她才从被子里钻出来,收拾好心情,叫上小翠去静远堂。 她今日到静远堂时,比往时迟了一刻,陆崇忙,这个钟头他总不在,云贞便不慌不忙,迈进书房。 意料之外,长案旁男人一身黛色宝相花纹襕衣,头束青玉玉冠,因着如今天色暗得早,已点上烛火,跳跃的火苗,在他脸上打下一层晕影。 他挽袖低眉,葱白手指捏着狼毫笔,在纸张上快速挥洒。 正是陆崇。 云贞顿时双眼圆睁,欲哭无泪,好嘛,头一次迟来,还叫陆崇抓个正着,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她不由为自己的懈怠感到羞耻,小声:“七爷,我来迟了。” 陆崇从鼻间轻嗯一声,不做旁的回应。 他这人,惯是不喜旁人迟到的。 云贞不敢再说什么,铺开白纸,打算再画一遍海棠练练手,这烫伤今天好多了,她拿笔的姿势有点别扭,也能画。 她沾沾颜料,却听陆崇忽的问:“你手上是怎么了?” 陆崇乍然开口,云贞指尖笔脱落,掉到桌上,晕开一笔浓重的红。 她右手手背绑白色布巾,忍着缩起手的冲动,回:“没什么,就是自己弄伤了。” 一时,二人无话。 云贞方要小小松口气,又听陆崇问:“怎么弄伤的?” 他不是那种会追根究底的人。 这回,云贞不由抬起头。 且看陆崇将笔搁在山形红玉笔掭,他动作轻缓,似乎察觉云贞的探视,也抬起双眼。 触及他目光的一刹,云贞手指不自在地捻着纸张,想好个借口,说:“吃东西时,烫到了。” 陆崇说:“侯府大,人也多,若有什么不适应的,你不必强忍。” 一旁研磨的星天,忽的朝云贞挑了下眉头,似乎在暗示她什么。 云贞:“?” 他们在讲什么谜语? 她隐约感觉不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斟酌道:“没有的事,侯府待我们是极好。” 陆崇这般问,只是客气,她要是真的当着他的面,说侯府不好,那就是犯傻。 再说,侯府也不曾于用度上亏待她与姆妈,她已是十分知足。 云贞觉得自己回的没有问题,真是再谨慎小心不为过了。 可陆崇忽的开口:“现在暂且不画。” 云贞解释:“这个伤不影响的。” 陆崇微微合着双眸,他修长的手指,在眉间轻轻摩挲,道:“蔻姐儿来了。” 一听陆蔻,云贞眼前先是一亮,又是不解,这阵子她在这画画,陆蔻都没有来过,陆崇显然不想让秋海棠图的事,被更多人知道。 那陆蔻是为什么而来? 却看陆崇起身朝外面走,星天也跟着说:“贞姑娘,走吧。” 云贞懵懵懂懂,直到跟在陆崇身后,见到陆蔻与南枝,她才又扬起笑脸。 陆蔻很是担忧:“你烫伤了?怎么也不跟我说,用的什么药?我这儿有仁春堂的烫伤药……” 云贞说:“姐姐不用了,其实快好了,还好那茶水没那么烫。” 陆蔻将她牵到一旁坐下,揭开纱布,见伤口上了药,瞧着不可怖,也怕药性相冲,便没给云贞用上新药。 南枝这才说:“姑娘听说贞姑娘烫伤了,可着急了,刚刚走得快,路上险些摔了一跤呢。” 陆蔻瞪南枝:“就你话多。” 那一刹,云贞又想哭了。 她轻轻捏着陆蔻的手指:“谢谢姐姐。” 不过,感动欢喜之余,她又奇怪,陆崇也才问了她的伤口,怎么陆蔻就赶过来了? 她看向陆崇。 他坐在正中央左边的红木螺纹官帽椅上,在她与陆蔻唠嗑时,他检查了一份文书,又折起一封信,递给星天:“这封,加急送去四川。” 星天:“是。” 陆崇又问:“人来了吗?” 星天:“雨山去叫,就快了。” 陆崇:“嗯。” 他还有事忙,却不知道为何没走,云贞呆呆地想,他总不会是想听她和陆蔻絮叨吧? 突然,耳旁陆蔻问:“在小叔这画画,可还习惯?” 云贞回过神,说:“还好,不过确实有点难。” 她心里明白,这画关乎陆蔻父亲的死亡,又说:“我会好好画的。” 陆蔻:“辛苦你了。” 后来,她听说云贞只要了三十两,心里直呼少了,叫小叔占了天大的便宜。 却也是这时,雨山领着几个人,从外头进来:“七爷,人来了。” 竟是二房兰馨堂的陆莹、陆蓓还有陆昂。 陆昂走在乳母身边,往日走几步就撒欢要乳母抱,今日一步步板板正正,连手都不敢叫乳母牵,加之他长得可爱,这小模样真像是观音座下的金童子,叫人难以说一句重话。 三人走进正堂,恭敬地叫到:“小叔。” 陆蔻知道要发生什么,轻拍云贞的手背,示意她放心。 直到这时,云贞才回过神,她眨了眨眼,看看陆昂,又下意识看向陆崇。 陆崇神情端肃,他呷了口茶,一开口,就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严:“说吧,昨天这个时候,兰馨堂怎么回事。” 陆昂眼神明显乱了一下。 陆莹说:“小叔,昨日云宝珠打人后,我们就回去了,没发生什么。” 陆崇:“叫人上来。” 外头又走进来一个丫鬟,正是兰馨堂昨个儿茶盏没端好,泼了云贞,被斥责的秋果。 她被罚了几个月月俸,不想在兰馨堂了,想趁机换来大房。 于是,秋果福福身子,开口:“回七爷,昨天这个时候,我正在倒茶,被五公子故意推了下,茶盘翻倒,烫到贞姑娘。” 她朝云贞低头:“贞姑娘,是我的不是,昨日没来得及道歉,姑娘手上的伤,可还好?” 云贞愣了愣。 原来真的是为这件事而来。 她颇受宠若惊,对秋果摇摇头。 陆莹皱眉:“是你没端稳,怎么赖到五弟身上?” 陆蓓也说:“是了,而且……”她看了眼陆蔻,“为贞妹妹烫伤这种小事,闹到小叔这里,伤了和气,总不太好。” 她以为是陆蔻带云贞来讨公道。 陆蔻在场,也为坐实由她给云贞出面。 听了这话,陆蔻性子再好,却不是软柿子,回:“四妹这么说,你要是烫伤了,也是小事?” 陆莹忙为陆蓓说话:“大姐误会了,四妹不是这个意思。” 陆蓓嘴唇喏喏,不好再说什么。 云贞旁观着,门儿清,推测出陆蓓知道陆崇要训斥陆昂,她又不想站陆昂,怕引得陆崇不喜,不惜露蠢,好让自己合理闭嘴。 原来诸多事,以旁观者的身份,才能看得更加清楚。 如此一来,站陆昂身边的只有陆莹,他躲在陆莹身边,一句不说。 陆莹更觉自己作为陆昂的亲姐姐,要帮他,不能叫他被小叔欺负。 陆崇岂会不懂陆莹这点小心思,他略过她,直接问陆昂:“五郎,秋果所说,可是实话?” 陆莹说:“小叔怎可以听一个丫鬟一面之词?” 陆崇:“当时兰馨堂有多少人,都可以找来。” 陆莹:“……” 陆莹心里憋闷,昨天为了云宝珠那泼皮,自己被姜香玉说了一顿,今日为了云贞,竟要挨小叔训斥! 她是敬畏小叔,可他是大房的人,要管二房的小事,让她十分抵触。 姜香玉没在陆莹面前明着说过什么,陆莹却能感觉,他们祖母和大房伯祖母,关系并不好。 这是上上辈的事,她本也不该发觉的。 只是,她八岁那年大伯去世,她在兰馨堂的碧纱橱午睡,隐约听到,姜香玉同周安家的说:“大房死了一个也好,毕竟二房早早夭折了六弟,一房一个,这是扯平了。” 这种话,即使她当年只有八岁,听了也不敢乱讲,但大房二房是有罅隙的。 所以今日,小叔定是拿一点小事,就要敲打二房! 而且,陆昂就算真的撞了秋果,烫到云贞,又如何?左右一个借住侯府的乡野女子,还想撒野? 陆莹越想越理直气壮。 这时候,且听陆崇问:“五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刻意的?” 陆莹抢着回:“小叔,五郎还小,我们不好成天拘着他,小孩子爱玩爱闹,是天性。” 而下一刻,陆崇搁下茶盏,在桌面磕出“嗒”的一声,叫姐弟两都吓了一跳。 云贞的手也轻轻一抖。 上首,陆崇只说:“七岁,你们长兄在这个时候,行事已成熟稳妥。” 陆莹张了张嘴,却不好说,陆旭就是照着陆崇的模样养的,将来入仕,好撑起二房,陆旭一人辛苦便是了,陆昂没必要这样。 这些,也是姜香玉告诉她的。 陆莹从不认为姜香玉说的是错的,因此,她愣了一会儿,只能憋出一句:“那,那不一样。” 陆崇冷哼:“你们不求陆昂一样稳妥,是要把他养成废物?” 陆莹:“小叔,我们没有。” 陆崇一语道破:“可从踏进这里到现在,他不曾回过我一句话,有半点担当?” 陆莹:“他还小……” 陆崇绷着唇角:“你要他小到什么时候?” “这个年纪,寻常人家小孩也会背三字经。所谓‘苟不教,性乃迁’,如今他故意冲撞丫鬟烫到人,不纠偏光袒护,日后,他就能倚大欺小、凌上虐下!” 他的语气没有大起大落,却铿锵有力,一字字砸得陆莹面红耳赤,眼眶含泪,再看陆昂这小魔头,在陆崇面前,乖得像只兔子,缩头缩脑的,大气不敢喘一口。 云贞自然是愉快的,还有种想笑的冲动。 当然,她不敢笑。 这时候满堂寂静,别说陆莹和陆昂,就是她和陆蔻,呼吸也都轻了几分,就怕一个不小心,叫陆崇注意到自己。 被陆崇说中了,陆昂仍然一语不发,只躲在姐姐身后。 云贞忽的想起,梦里的十年后,陆昂长成十几岁的少年,那时,他与狐朋狗友瞎混,迷上去花楼吃酒听曲,还养了个外室。 陆幽知道后,将他好一顿打,可惜少年性子已定,姜香玉哭得还很惨,家里也不缺上进的孩子,便将养他一辈子,学着侯爷和二爷那般,做个富贵闲人。 可如果不是陆崇强势,压制着陆昂,他早就触犯律法了。 再后面,陆旭外放当官,到头来,是陆崇和陆晔撑着侯府,二房才能过他们的富贵逍遥日子。 此时此刻,陆莹压抑着哭腔,吞吞吐吐:“哪就,哪就会这样……” 陆崇不愿与陆莹再说,他再度盯着陆昂:“五郎,你过来。” 陆昂鞋底磨蹭地板,不情不愿走到陆崇面前。 陆崇:“事到如今,你知道你错在哪么?” 陆昂有点小聪明,立时顺坡下驴:“小叔,我错了,我不该弄茶水泼云贞姐姐。” 陆崇手指点点桌面:“你是故意的。” 陆昂:“我……我是。” 陆崇:“为什么?” 直面陆崇,陆昂再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我觉得好玩,而且云贞姐姐没关系的。” 云贞长得好看,比各位姐姐都好看,看她被烫得拧起眉头,眼中含泪,看她白嫩嫩的手被烫红,陆昂摔破破坏美玉的快感。 而且她这样的身份,他就是不小心弄死她也无妨。 陆崇沉声:“你不知道会烫伤人么?” 陆昂委屈地嚎啕:“都是她自己躲开才烫到的,又不是我的错!” 云贞纵是明白陆昂性子的无理取闹,听到他说的这话,心里也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合着她躲了也是错,就该乖乖挨泼。 陆蔻也听不下去,说:“五弟,你这话就不对了,看茶水要泼到自己身上,有谁会不躲开的?” 陆昂不管,只管哭。 陆崇不显喜怒,他挥挥手,星天端着一壶热茶走来,雨山也跟着过来,突然,他伸手按住陆昂。 陆昂的哭声一噎。 陆崇:“泼。” 陆昂回过神来,尖叫挣扎:“不要!不要泼我!” 陆莹和陆蓓也惊叫:“小叔!” 云贞和陆蔻双眼圆瞪,捂住嘴巴。 雨山力气大得很,强压陆昂,眨眼间,一壶热茶,直接泼到陆昂身上,稀里哗啦的。 可这时候,陆昂反而安静了,他呆呆地看着地面,惊吓过度,吭哧吭哧地喘着气。 只陆莹冲过来推开雨山,拍着陆昂身上的水:“昂哥儿,你还好吗?我要告诉母亲和祖母……” 陆莹呆住,剩下的话也卡在喉咙里。 却看陆昂身上,没有多少水,只袖子沾了点。 星天泼水泼得很有技巧,看似全往陆昂身上倒,其实只泼了他衣角一点,正对应云贞手臂的位置。 这时候,陆崇问陆昂:“不躲,这种滋味好受吗?” 陆昂避开陆崇的目光,吸着鼻涕,没有说话。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眼睁睁看着茶水朝自己泼来,自己却不能动,很不好受。 陆崇站了起来,他一手放在陆昂肩膀上,将陆昂转了个圈,对准云贞,轻轻一推。 七岁的小孩就这样走了两三步出去。 无需陆崇再说什么,陆昂自己走到云贞旁边,他看着云贞包着的手背,才发觉,无关身份贵贱,人受伤起来,是一样的。 他神色扭捏。 但这种犹豫没有恶意,是他在兰馨堂横着走,从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只迅速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住。” 云贞心里有再多气,对上小孩有几分真心的歉意,也消泯了。 只是,比起刚刚看戏般的兴奋,她此时,反而多了几分无措。 她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这样,不由看了眼陆崇,而陆崇垂眼,似乎在示意她,若是不满,可以不受陆昂的道歉。 可她怎么敢。 这一场到头来,还是陆崇教训小辈,就算云宝珠被陆昂这么欺负,陆崇知道了,也不会坐看的。 对吧。 刹那,云贞双手交握,她手指轻轻点着自己手背,让自己别多想,她俯下身,朝陆昂说:“那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哦。” 她眉眼精致如画,温声细语的,身上传来一股很淡很淡的香气。 陆昂脸颊浮上酡红。 及至此,这场闹剧,也才算真正的落幕。 顺带,陆崇还布置了一点课业,杀杀陆昂的性子。 陆昂此行收获了一通骂,还要回去背三字经,想也知道,自己日后不要这样了,快乐是一时的,却还有许多课业的痛苦。 陆莹将这事一五一十告诉姜香玉,姜香玉只气陆幽身为兄长,却比不上陆崇,叫儿女受这份委屈。 她哭了半天,陆幽头疼不已。 他知道姜香玉只对陆旭严格,却溺爱陆昂,多少有点问题,可为了一件小事,陆崇这般教育陆昂,他也有点埋怨他。 他一边叹气一边去看陆昂,结果,陆昂竟一改小魔头的性子,坐在小书桌旁,好好背书写字,陆家请的先生知道了这事,也只管拍手叫好。 陆幽顿时又舒坦了,恨不得把陆昂打包送到静远堂去改造。 无法,姜香玉去找姜老夫人哭。 姜老夫人反而劝姜香玉想开点,道:“这事就是五郎不对,他说的什么话,难不没有点身份的人,就可以随意欺辱了?依我看,老七不会害了五郎,教训得是。” 可把姜香玉气得够呛。 回到当下。 陆莹领着陆昂几人离去,陆蔻也回去了。 她出来时带着南枝,回去时,多了个秋果,至于秋果做什么,还得由大夫人安排。 多了秋果,是和梦里不一样的变化,云贞心想可以找秋果帮忙,一起盯着红豆,秋果比小翠要更方便。 而此时此刻,堂上只留云贞。 她方明白,先前陆崇问她,星天又给自己暗示,是他们早已知道这件事。 她攥着手捏袖口,轻声说:“……谢谢七爷。” 她不大敢看陆崇的双眼,他眼仁黝黑,直视一个人时,像是要将那人看穿。 他抻了下衣摆站起身,稍稍侧过头,道:“这种事,不必强忍。” 云贞鼻腔忽的发酸。 她胆小懦弱,怕扛事,可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她更怕在扛事的时候,有人关心。 陆蔻对她是这样,陆崇……也是。 回想方才的一字一句,她仍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个悬浮的梦。 可是,梦是会醒的。 她的思绪沉沉浮浮,最终,心底里多出一个冷静到残酷的声音,告诉她:“陆崇又不是为了你,他是陆家将来的顶梁柱,关心小辈,就像掸掸灰尘那般,你有什么好欢喜的?” “何况,你忘了梦里你给陆崇带来多少次麻烦,最后,他说你什么了吗?” 云贞对那个预知一般的梦,总归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然而,只有在陆崇的事上,她能真真地感知梦里自己的情绪。 她不想再欠陆崇的,不想因为这件事,对心里认定的事,有所动摇。 就当她不识好歹吧。 陆崇方要说什么,却看云贞攥着手指,她仿佛鼓足了勇气,仰起脑袋,一张漂亮的小脸却毫无血色。 她说到:“可是,以后这种事,七爷能不能,不要管我?” 陆崇眼睑倏地一动,沉默地看着她。 她一下焉了,立刻低头,从陆崇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鞋尖不安地动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掩去她眼底的情绪。 她声音软,气息越来越低:“我本来,也没觉得什么。能不能不要管我。” 到最后,再也抑制不住般,她声音有点哽咽。 陆崇张了张口。 须臾,他吐出一口气,说:“我在引导小辈,只是责任。” 所以也不算帮她。 云贞“唔”了声,她朝外走出几步,忽的脚步一滞,停下来。 金乌西垂,霞光漫天却难敌半片天的昏暗,晚风携着秋意,从窗户吹了进来,台上烛火被吹得摇曳,台下人影明灭。 她偏过头,再一次低声:“谢谢。” 这回,她是为梦里的自己说的。 而陆崇背对着她,没有回应。 ... 这日之后,云贞去静远堂话少了许多。 她想起自己对陆崇说过什么,有点尴尬,只是陆崇神色如常,她便也静下心。 终于,在画坏一幅秋海棠图后,第二次,她将那副秋海棠图补完,完美交差。 陆崇认真看了一遍后,点头:“可以。” 云贞大喜过望,就差跳起来欢呼,她控制住嘴角的上扬,待得星天将一个盒子给她,她捧着这么重的盒子,还是忍不住笑了。 星天道:“这几日都没见贞姑娘笑过,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云贞一愣:“是么?” 在静远堂,她之前,有经常笑吗? 不想了,她捧着盒子就要走,星天又说:“姑娘不数数?” 云贞:“我放心的。” 星天:“欸……” 云贞一路小跑回水天阁,直到关在房中数银子,她才知道,盒子里多了十两银子,足足四十两呢! 她又惊又喜,原来星天之前提醒自己,许是想让自己高兴一下。 或许也是陆崇的意思? 不,他定是看她这段时间太过紧张,画得又十分好,才会多送她十两银子。 当然,她不会把这钱还给陆崇,谁会嫌钱少? 云贞抱着盒子,爱得不行。 等冯氏回来,瞧着满满当当的银子,眼睛都直了,云贞早已找好借口:“姆妈,这笔钱,是我帮了蔻姐姐大忙,找到她遗失的重要的东西,蔻姐姐的酬劳。” 冯氏欢喜之余,也有担忧,她怕她被骗,好在,大姑娘人是最好的,不会做腌臜事,云贞也拎得清,不做坏事。 于是,冯氏抱住云贞,转了一圈,哈哈一笑:“我的乖贞娘哟,实在厉害!” 见冯氏开心,云贞这阵子的疲累也都值了。 她问:“姆妈,这笔钱你拿去用,现在天气冷了,你每天出去卖茶蛋也累,要不要租个铺面?” 冯氏说:“我想想,我想想……” 她在街巷走动,早就有了一些想法,询问云贞:“要不咱们开个炒货铺子?” 云贞毫不犹豫点头:“嗯!这个好!” 这一夜,光是炒货铺子要卖什么,二人商量到了子时,直到云贞实在抵不住困意,才睡着了去。 云贞不过兴奋了两日,寒风起,她便突然头重脚轻,浑身打冷战。 却也不知道是不是近来忧思繁多,还是头次离家,终究不习惯北方的秋天,她染了时疾。 真是应了世上的一个道理,盛极必衰,乐极生悲。 她吃过了药,精神头还好,独自躺在床上,正无聊得紧呢,陆蔻来找她了。 云贞欢喜:“蔻姐姐!” 陆蔻按住她不叫她起身,用自己手背贴贴她的额头,问:“好受点没?” “我喝了药,已经好多了,”云贞既想陆蔻再留一会儿,又不由担心,说:“蔻姐姐快别待了,我怕把病气过给你。” 陆蔻嗔她:“说的什么话,你放心,我祖母身体不好,我每年总去看她,也没事,还怕你么?” 她这么说,云贞才安心下来,听陆蔻讲这几日的趣事。 先是二房。 前几日,陆崇训了陆昂,陆莹和陆蓓也委屈得直哭,姜香玉认定陆昂吃亏,一直撺掇陆幽,去找陆崇算账。 毕竟是编排长辈,陆蔻压低声音:“你猜如何,三叔见着小叔,只夸小叔做得好,还问能不能把五郎送到静远堂读书。” “小叔没答应,三叔还有点失落。” 竟还有这种好玩的事,云贞听得嗤嗤地笑。 这件事,也让陆蔻不由感慨:“其实这几年,大哥十五岁过后,二房那边与我们生疏了许多,小叔也很久不曾管二房。” 说到底,陆崇又不是圣人,此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也懒得做。 陆蔻玩笑者说:“五郎也不是没做过比这更过分的,唯独这次被小叔训了,我都有点怀疑,小叔在给你出气呢!” 云贞愣了愣。 她几根手指捏着被子,遮住下半张脸,眨了眨乌黑圆润的眼,瓮声瓮气说:“七爷是为小辈好。” 陆蔻:“也是。” 闲聊便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瞥见床头放着几本书,换了话头,又问云贞读书的情况。 她本以为,云贞这段时日为了画画,落下读书,不曾想她自己便完成了。 云贞说:“我想看好多书。”她也怕一日不读书,便忘了怎么读书。 陆蔻笑着说:“行,那我去搜罗几本好书,保管让你看得高兴。” 云贞一喜:“谢谢蔻姐姐!” 待陆蔻离开,云贞一个人躺着,又想起她刚刚无意说的话,她将自己缩到枕头下,脸颊红扑扑的, 陆崇给她出气? 不可能,陆崇这样克制自持的人,怎么会为她出气?何况他自己也说了,就是责任。 云贞吐出一口气,拍拍自己脸颊。 而陆蔻自云贞那回去后,换了身衣裳,再去到长春堂。 每年秋天天气转凉,陆蔻的祖母,也便是侯夫人,总容易着道,轻则咳嗽咽痛,重则发热,染风寒。 她靠在紫檀木葡萄藤纹床上,头戴抹额,五十五岁的年纪,比二房的姜老夫人还要大两岁,眼尾唇角都有褶子,眉眼倒是宽和,瞧得出年轻时,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若非如此,以她当时的出身,也不能被当时的陆家长子看上,又因当时时局特殊,老侯爷要避锋芒,长子婚事不可求高,她便顺理成章成侯府长媳。 等到长子承爵,她也顺理成章成侯夫人。 因着这缘由,二房姜老夫人以前对她颇有微词。 床边放着四个圆墩,侯夫人的几个儿媳,和长孙女陆蔻坐着,大夫人搅着汤汁,给侯夫人喂药。 侯夫人问:“老七回来了没?” 大夫人秦淑慧说:“早早叫人报信,这会子该是在来的路上。” 侯夫人“哦”了声。 她出身不高,性子向来柔和,生了老五后,隔八年才生的陆崇。 陆崇是当时侯府最小的孩子,长得冰雪可爱,又早慧聪颖,当年,老侯爷十分喜爱他,常他抱去身边,侯夫人心里虽念着陆崇,可因公爹戎马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她敬公爹,自然只能把陆崇交给他带。 后来,老侯爷去世时,陆崇已十一岁,长成一个冷冷清清的小少年,行事颇有主见,侯夫人在他身上看到公爹的影子,平日相处,就多了几分敬意。 等陆崇十五岁,大爷又因病去世,再两年,陆崇高中状元,入翰林,伴君侧,忙了起来,无心成亲,婚事就一搁再搁。 侯夫人叹:“他爹就是个富贵闲人,没有威严,管不了他,不然,婚事也不能这么拖着。” 陆崇的父亲,如今的承平侯爱美人,也爱莳花弄草,爱风花雪月,唯独不爱政事,好在所有孩子中,有个陆崇这么争气的,不然陆家的荣华,绝对延不过三代。 忽的思及大爷,侯夫人:“若他大哥还在就好了,还能说他一下。” 二夫人和五夫人:“是啊,七弟与大哥最亲近了。” 秦淑 殪崋 慧叹气。 开始几年,想到大爷,她和婆母还经常哭,现在这么些年了,几个孩子也养到这么大,她已剩怀念。 侯夫人又说:“蔻姐儿呢,要不,你帮着劝老七?老七最疼你了。” 陆蔻刚要开口接话,秦淑慧看婆母是病糊涂了,忙说:“侄辈怎么好议论叔叔的婚事,依我看,老七最有主意,这事越说,他越不爱听。” 正说着,外头丫鬟打起帘子,说:“老夫人,七爷来了。” 侯夫人赶紧坐正了些。 陆崇从六部回来,知道母亲病了,只换身沉香褐底飞鹤纹云锦圆领袍,便来到长春堂。 他长眉星目,鼻梁高,骨相皮相都长得极好,眉宇却带着秋风的凉意,有种陆二爷五爷都没有的自持与矜贵。 见几位嫂子都在,陆崇一一招呼:“母亲、大嫂、二嫂、五嫂。” 陆蔻:“小叔。” 秦淑慧起身,给陆崇让了个位置,陆崇接过她手上的药汤,给母亲喂了几口药。 侯夫人发觉他眼下有些青,不由心疼,问:“崇哥儿,最近很忙?” 陆崇:“尚可,有张大人提点,处置案牍轻便许多。” 了解时政的五夫人,一下知道那说的是首辅,她不禁比较,自家丈夫只混了个四品的指挥佥事,还是靠祖辈荫蔽的,真是同父母不同命。 侯夫人听罢,说:“你平日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着。” 陆崇:“好,”他又问,“上回的老参,吃着还好?” 侯夫人乐不可支:“好好好,肯定是有补身体的,我这次啊,只是咳嗽。” 这时候,二爷陆嵘和五爷陆崎也来看望,长春堂热闹开来。 秦淑慧拉上陆蔻,与母亲妯娌打招呼,先行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对身边的陆蔻抱怨:“母亲自己都不敢和老七提的事,还想叫你去提?” 在秦淑慧看来,陆蔻嫁去柳家,陆崇就是靠山,关系可不能坏了,这种事肯定不能让陆蔻出头。 陆蔻宽慰母亲:“祖母许是见小叔太忙,不好提,不是不敢。” 秦淑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走了一段路,秦淑慧又说:“对了,你和二房那边的云氏姐妹,来往还挺频繁的?” 陆蔻:“是呀,她天赋不错,我在教她识字。” 秦淑慧:“明日把她叫到我这儿,我看看这孩子。” 陆蔻:“不行,她这会儿染了时疾,得过几天才好呢。” 秦淑慧皱眉:“你去看过她了,不会被染上吧?” 陆蔻哭笑不得:“当然不会。” 秦淑慧自大爷去世后,格外宝贝自己的儿女,陆蔻被她叮嘱怕了,忙请她先回去,只说自己还有事等陆崇。 大约过了小片刻,陆崇也离开长春堂,他身量长,走路快,身后跟着的星天都快小跑了。 陆蔻险些没拦住他,忙叫到:“小叔!” 陆崇停下,看清楚来人,便问:“蔻姐儿,怎么了?” 陆蔻说:“贞妹妹病了,我想找小叔借几本书给她看。” 说着,她又夸云贞:“我还怕她画画久了疲懒,不肯背书,哪想她背完了千字文,如今在看三字经,可终归是无趣了点,不适合病中解闷。” 陆崇沉默了会儿,说:“我先看有没有合适的书。” 陆蔻:“好。” 夜里,静远堂烛光仍然亮着。 星天搬来梯子,爬到书架上头,雨山在下面接着,二人合力抬下一箱箱书,累得直喘气。 雨山小声:“星天哥,这些书快十年了,爷为什么要找书啊?” 这些可都是陆崇小时候看的书。 星天:“肯定有用,找就是了。” 雨山:“噢。” 书本每年都会晒一晒,书架顶端也会定时清理,它们没有蒙尘,因陆崇爱惜书,它们还有几分崭新。 按照陆崇的嘱咐,星天和雨山在里头找了好一会儿,挑出几本空白的填字书,还有算数书。 这几本书摞着,被星天放在长案案头,方便陆崇取用。 烛火下,陆崇抬起眼,看了一眼那些书。 他低头看文书。 又过了片刻,他又抬起眼。 陆崇:“雨山。” 雨山过来:“爷,什么事?” 陆崇拿起那几本书,简单翻了下,心里有了底,才递给雨山,说:“明日你将书,送到水天阁……” 他顿了顿,“给云贞。” 作者有话说: 补充小日常: 陆蔻:要有趣的书,贞娘怕无聊。 陆崇:明白。 然后翻出自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并且觉得很有趣 云贞:……(可我在生病啊QAQ) ———— v啦!感谢大家看正版,爱你们啾啾啾! 第二十四章 撞上 ◎仿佛遮了什么。◎ 云贞这病来得急, 病去却如抽丝,到后来就是咳嗽, 拖拖拉拉的, 总好不全。 她不敢往陆蔻那凑,免得真将病气过给她,在屋里挨了近一旬,好全了, 才带上书本, 去乘月阁找陆蔻。 翻了年, 陆蔻就要出嫁, 秦淑慧为了让她到柳家, 能尽快适应,分了许多的活给她。 云贞去了两次, 陆蔻都不在。 第三次,是秋果在门口蹲着, 一见云贞来, 忙去告诉要去大夫人房中的陆蔻, 二人才没错开了去。 陆蔻差人去大夫人房中回了句话, 今日就不过去了。 云贞很不好意思:“蔻姐姐,我来的不是时候吧?” 陆蔻:“我盼着你来呢, 可叫我能够忙里偷闲,什么田地铺子,什么账目,我现在看到它们,眼前就有星星在飞。” 难得见她生出逃避心思, 云贞笑了, 小声侃道:“这么看, 柳家真是享福了。” 陆蔻:“好呀,你也寻我开心!” 云贞躲她捏自己脸颊的手,忙求饶:“姐姐饶命,我下次不敢了!” 二人嬉闹一番,陆蔻方觉得喘过一口气。 她吃着糕点,小声说:“出嫁定不如在家当姑娘,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快活的日子。” 云贞心里一顿,若是以前,她定听不出什么,可如今她通透许多,咂摸出陆蔻对出嫁后的恐惧。 梦里,陆蔻去世后,柳阁老之子柳焕,不曾娶妻纳妾。 后来她在陆崇的别院躲清闲时,意外见到这位柳大人,他面容清俊,官至大理寺少卿,与陆崇在亭子里汇报事务时,看了她一眼。 随后,她身边的丫鬟带了话,说柳少卿问她,身边可还有陆蔻的东西,看他的意思,是怕她丢了,想收走。 可陆蔻还在的时候,云贞被陆莹拉着,除了她十六岁的生辰宴,几乎没有交集。 她晓得陆蔻人好,还很唏嘘,这世上总算还有痴心人。 如今,旁的不提,柳焕这份情,大抵不会让陆蔻在柳家难过。 况且柳家书香世家,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从未有过丑闻,陆家有陆崇,陆蔻真受了委屈,他不会坐视不管。 其实这些道理,陆蔻也懂,云贞不打算再说。 她给陆蔻斟茶,抿唇笑了下,说:“蔻姐姐,我当时北上,来侯府之前,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陆蔻好奇:“想什么?” 云贞实话实说:“就是不知道,承平侯府里,会不会住着吃人的妖怪,有时候,晚上还会被吓到睡不着。” 陆蔻:“现在呢?” 云贞:“吃人的妖怪没遇到,倒是有好心送书的仙子。” 陆蔻笑声连连:“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张嘴这么甜!” 云贞头次和陆蔻讲俏皮话,脸红了一小半:“姐姐就说爱不爱听吧?” 陆蔻:“爱,爱听!” 自古婚嫁如此,她惧于换环境,就如云氏姐妹千里迢迢来侯府,也有过彷徨,然而,就如侯府是她的家,柳家也是旁人的家,不是什么阿鼻地狱。 她心里释然几分。 云贞今日来找陆蔻,一是还书,二是读书。 陆蔻今日好好当个女先生,严查云贞这段时日学得如何。 可一翻云贞带来的书,她才发现,有好几本书,不是她让南枝送的。 见她打量这几本书,云贞道:“这是静远堂送的,可惜太难了,我没看懂多少。” 陆蔻点点头。 那天她也是为的躲自己母亲,才跟小叔提一嘴送书的事。 后来小叔没让人送书到乘月阁,她还以为小叔忘了,却也寻常,他那么忙,自己也不大好为这种事,再找他。 结果,他直接送去给云贞。 可小叔第一次送书,是叫她代劳的呀。 陆蔻有疑窦,却看云贞嘴唇含笑,眼神清澈,大大方方的,毫无扭捏之态,她顿觉是自己想岔了。 都怪婚事,弄得她看什么都像郎情妾意。 她收下这些书,等着哪天,替云贞还给陆崇。 ... 隔几日,云贞也从云宝珠那听说,陆旭和陆晔几人,去东山书院进学。 陆家请的先生自是极好的,可东山书院汇聚各省拔尖的考生,与他们结交,多有进益。 陆旭明年二月的考试,姜香玉比谁都着急,陆幽不得不请陆崇出面,把陆旭、陆晔和陆昌送去东山书院。 至于陆家四郎五郎年纪还小,不着急。 云宝珠却说:“陆昌是大房庶子陆二爷所出,凭什么也能跟着大哥二哥去东山书院?” 之前,云贞还会跟她解释,像陆家这种富贵人家,哪有苛待庶子庶孙的道理,每个孩子能成材,便是好事。 如今她却懒得说了,一句“不知道”堵了过去,云宝珠只是来发泄发泄,不为寻答案,自也不在乎。 而梦里,陆旭他们去了书院,云贞没和他们见上,只是,每日依然与陆莹、陆蓓同行,陆莹看出长兄看重她,就越奚落她。 待十月下旬,姜香玉的外甥女黎灵儿为谋一门婚事,到侯府借住。 黎灵儿和陆蓓性子相似,不同的是陆蓓静,她动,云贞懦弱无用,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那段时日很不好过。 而这一切,都和现在的云贞无关。 陆旭去东山书院,她且放心。 她自个儿无恩一身轻,云宝珠却将姜怀雪和陆莹、陆蓓得罪了个遍,只会被针对得更厉害,这些热闹,她不会去凑。 她恢复一旬二日去乘月阁,找陆蔻读书的习惯,因着陆蔻备嫁,各位姑娘鲜少来找她,云贞是来得最勤快的。 期间,她和大夫人秦淑慧见了一面。 这是秦淑慧守寡的第七个年头,她梳着高发髻,简单压着一柄玉梳,并几根绿宝玉簪子,戴着一条半指宽的抹额,一身葡萄紫妆花缎对襟,并一条更深颜色的裙子,瞧着十分端庄,未靠近,先觉出几分肃穆。 云贞从未和大夫人真正接触过,梦里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在棺椁前哭晕了过去,后来一直称病,避了好几场家宴。 她走到秦淑慧面前,福身:“大夫人。” 秦淑慧观察眼前少女。 天气冷了,云贞穿一件藕粉色云纹夹袄,下身一条月白色蝶戏花百褶裙,浅淡的颜色,却趁得她腰肢款款,身材绰约。 她生得极好,一对柳眉弯弯,双眼眼中圆眼尾挑,灵动勾人,朱唇若樱果,肤色雪白吹弹可破。美得正好,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偏生她眼神干净,步态稳当,没有妖妖娇娇的气,叫明明是艳丽的外貌,溢出三分纯真。 秦淑慧再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儿。 她收回打量的目光,叫丫鬟锦瑟拿来一个盒子,里头装着一支步摇,送给云贞,道:“你是叫云贞吧?上回没见着,这是见面礼。” 云贞收下,道了声谢。 相较姜香玉厌恶容貌过于鼎盛的女子,秦淑慧却更公正点。 她自己婆母当年就极美,加之她不曾看小貌美之人,此时见云贞品性尚可,思及陆蔻待嫁闺中,是很无趣,自不会阻挠小姑娘往来。 相反,秦淑慧还说:“蔻姐儿瞧着娴静,其实随了她爹,自个儿主意大,有些事做起来没个分寸,如果你见着了,还得提点她两句。” 云贞还真有点惊讶:“不会,蔻姐姐行事最是稳妥了!” 只是话音刚落,想起梦里陆蔻自缢,她嘴唇一嚅,真是知女莫若母。 她该盯着陆蔻,梦里的事,决不能重演。 末了,云贞从秦淑慧房里出来时,还提了一盒子的点心果子,带回去吃。 她步伐有点沉重。 离明年三月,已经不足半年。 秋果如今在大夫人房中做事,仅仅是一个洒扫丫鬟,没能到陆蔻身边去。 她又要用什么借口,让秋果能盯着红豆呢?总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合适,若打草惊蛇,那更是不妥。 她窝在被窝里读书,静不下心,唉声叹气的。 小翠压了个地瓜在炭炉里烤,被云贞的叹气吸引,问:“姑娘在愁什么?” 云贞:“我想请秋果一起帮忙盯着红豆,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要许诺什么报酬。” 她打听过了,秋果是家生丫鬟,如秋蝉那般,不定能看得起她这个借住的姑娘。 小翠暗道姑娘果然有点傻,她站起身,拍拍胸脯:“这件事,姑娘交给我就是。” 云贞一愣:“你想怎么说?” 小翠:“我只管告诉她,红豆做贼,秋果姐姐肯定会帮忙的!” 云贞:“可是光这么说,她会帮忙吗?” 小翠:“会啊。” 原来,小翠和秋果还有交情。 先前秋果在兰馨堂时,偶有丫鬟欺负小翠,被秋果骂走,后来,秋果被陆昂连累挨了板子,小翠去看她,帮了不少忙。 云贞不问不知道,如今才发现,小翠有点大智若愚。 她瞧着呆呆的,实则更容易叫人卸下心房,与人交好。 这事她就拜托给小翠,没多久,小翠回来了,果然她一开口,秋果就应了,也不要什么报酬,只说自己方便。 很快,就在几日后,秋果告诉小翠,说是红豆这几日行迹诡异,申时左右,总是去乘月阁后门,好像等着什么人。 这么快就有了消息,云贞高兴地抱着小翠,跳了又跳:“谢谢你,小翠!” 姑娘香香的,小翠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眼看今日时辰差不多,云贞忙捡了点纸笔,就去乘月阁借口找陆蔻,探探信。 她心里着急,一路小跑,气儿都不带喘的,拐弯时,她一个没留意,和一个人正正撞到一起! “嘭”的一声,书箱子掉地上,纸笔哗啦啦飞了出来。 万幸的是,对面那人下盘极稳,他只是后退几步,见云贞一个后仰,他忽的伸手拽住她的肩膀,二人朝一个方向,齐齐一摔。 又是“嘭”的一声。 云贞压在他身上,他从喉头发出的一声闷哼。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太过突然,云贞还头晕眼花呢,她发觉自己一手贴着对方的胸膛,顿时如烫到般,立刻收起来。 紧接着,她听到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发出一声惊呼:“娘欸我的爷!” 好像是星天。 她不大肯定,星天已经跑到近前,催着小翠:“快点扶你家姑娘呀!” 云贞:“……” 她缓缓抬眼,希望老天开开眼,别叫她撞到的是…… 向来干净周整的男人,此时团纹袍直裰皱了一大片,骤然摔到地上,他也并不好受,眉头紧锁着。 可惜老天没有开眼。 云贞本就撞得挺疼的,晕头晕脑,看到陆崇,更晕了。 可离晕过去还差一点,她被小翠一把揪起来,不得不面对现实。 她忙低头,躬身:“七、七爷,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莽撞了……” 那声儿,离哭出来也就差一点。 星天也扶起陆崇,他抚抚衣摆,沉着脸,冷哼了声,道:“你狂奔什么?撞到小孩如何是好?” 云贞忍不住又说:“对不住……” 她缩着双手,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旁的假山,头顶上的一根包银铜簪松了,却随着她如小鸡啄米点头道歉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陆崇顿时又气又好笑,本还想训斥几句,看她摇摇欲坠的簪子,终是说:“收拾一下。” 云贞:“是是!” 她抬手整发髻,拿下那根扯着她头发的发簪,随手塞到袖子里,又叫小翠来收拾地上的东西。 难免手忙脚乱。 还好星天早已看过了四周,没叫旁人看到这一幕,不然总归对云贞是不好的。 看她们整理书箱,陆崇又说了句:“下次留心。” 云贞立刻说:“是,保证注意了。” 他不欲久留,继续朝前,就要越过她们时,这时,云贞袖子一抖,那根银色发簪掉出来,咕噜咕噜往前滚。 陆崇脚步一顿。 它就停在他旁边两步的位置,只要蹲下,伸手一够,就能拿到。 他指尖微微一动,缓缓蹲下身,捻住簪子的末端。 却在这时,一只小小的白皙的手从斜旁伸来,也按住簪子前端。 他蓦地抬眼。 身旁,少女迎面对上他,她双眼猛地瞪大,眼眸润润的,乌黑的睫毛轻然一颤,她嘴唇微张,一抹粉如霞色,铺洒在她脸颊、耳朵、脖颈。 那一刹,近得陆崇都能嗅到,她发间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甜而不腻,清淡优雅。 她被吓到了,猛地起身后退几步,几乎把头垂到心口:“七、七爷……” 陆崇沉默了会儿,将簪子尖的那一头朝着自己,递给她。 云贞接过簪子,声若蚊蚋:“那,那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陆崇回答,她带着小翠,步伐匆匆,好像后面有什么怪物在追赶她。 陆崇:“……” 他眉头微微一皱。 星天看看陆崇,又看看远去的云贞的背影,暗道怪哉,他以为七爷会再训贞姑娘几句,在花园如此跑动,尤为危险。 结果,这就给放走了。 他想起前头一些事,难道因为贞姑娘是借住的,七爷不想管?可是五公子的事,又不是这样。 陆崇:“走了。” 星天回过神,赶紧跟上陆崇,却见陆崇走了几步,又慢了下来。 星天忙问:“爷,怎么了?要不要找府医瞧瞧?” 摔的那一下,星天瞧得分明,七爷成为肉垫子,自然是疼的,就怕摔得不适。 不过,老侯爷征战沙场,自小教七爷练剑,七爷虽比不得五爷那般肌壮体健,自不是书生般文弱。 陆崇面带思索,抬起手,揉了揉自己额间,道:“无事。” 方才离得极近,他看到云贞的额间,与她白皙光滑的肤色,不大相同。 仿佛遮了什么。 第二十五章 查探 ◎难免令人觉得居心不良。◎ 剩下的路, 云贞不敢跑了。 她用凉凉的手背贴降温,神色恍惚, 又问小翠:“刚刚的事, 是真的吗?” 小翠几乎毫不留情:“真的,姑娘撞到七爷,还把七爷撞飞了。” 飞、飞了? 云贞:“……” 她忍住去撞假山的冲动,深吸一口气, 算了, 反正晚间睡觉前, 她定又会想这事睡不着, 现在不如不想。 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申时, 她和小翠到了乘月阁外,找处花圃藏着, 盯后门。 侯府的布局,如长春堂、静远堂, 是给长辈住的, 像乘月阁, 水天阁, 则是晚辈住所。 说是后门,其实是一扇对着花园的小门, 平时云贞去找陆蔻,会走前门,那边庭院楼宇多,人声也多,不像这儿, 霎是静谧。 一盏茶后, 云贞叫入冬前的蚊子饱餐一顿, 正以为今天扑空,却听“吱嘎”一声,乘月阁后门开了。 云贞连忙屏息。 果然是红豆。 她提着木桶,木桶里是洗茶水,用这种水浇完花,又做了点砸碎的活,频频看向小路,确实是等人。 又一刻后,一个小厮过来,两人窃窃私语,声音太小,根本听不到,云贞躲太远,可去近了,怕打草惊蛇。 到最后,小厮叹口气:“我再考虑一下吧。” 红豆:“林安哥,麻烦你了。” 二人告别,红豆回到乘月阁,那叫林安的小厮,也朝侯府外院走。 林安在外院做杂活,等闲不会进后院,来一次去一次,走得飞快,云贞跟了几步,要过宝瓶门了,这才停下脚步。 她不方便,得找人盯着林安。 找谁好呢?云贞思索了一路,倒是没想到,自己会被秋果拦住。 她提着扫把,在小路这边等她,一见到云贞,立刻迎上来:“贞姑娘,你的手背好了吗?” 云贞:“好了,没留疤,不是什么大事。” 秋果又问:“姑娘有看到红豆做了什么么?” 云贞回想方才,红豆和林安的行迹,并不隐蔽,她突然明白了,秋果是见过红豆和林安往来,心里有底,才给她递消息。 但可能怕自己不信,干脆请自己过来瞧一眼。 加之秋果本是在兰馨堂,看顾陆五郎,放在别的小郎君身上,这是肥差,奈何五郎日益跋扈,姜香玉又宠溺他,出了事只惩戒丫鬟,没有丫鬟肯顶这个活,秋果只好借上次的东风,离开二房。 这些是云贞之前病中无事,与冯氏聊着聊着,琢磨出来的。 只可惜,为了姜香玉的脸面,大夫人也不好重用秋果,她只能做些洒扫的活。 再听秋果这话,就是一场二人心知肚明的试探,如果云贞告诉她,她看到林安,那么,秋果才会有下一步计划。 如果云贞不说,秋果也就当此事没有发生。 沉默了一会儿,云贞定下心,她正是缺人的时候,无需犹疑,道:“她见了林安。” 秋果一手搭着扫把,说:“是外院的林安啊。” 云贞再度点头。 她回应了她的试探。 秋果朝云贞笑:“贞姑娘,实不相瞒,我想留在大姑娘房中做事,可大姑娘重情义,不轻易换丫鬟。” “唯有红豆,我观察了小半月,大姑娘没怎么带她在身边,我猜疑她做错了什么。” “如果我能抓到她的错处,就好了。” 她与爹娘商量过,三夫人心眼小,大夫人守寡谨慎,她留在侯府,也就这样了,此番只有随着大姑娘去柳家,才能博一片前程。 何况陆蔻性子好,从不苛待下人,那是最好的出路。 对秋果来说,她是想瞌睡了有人给她递枕头,刚好,云贞要查红豆,她答应帮忙盯着。 刹那,云贞豁然开朗。 是了,秋果不单单为小翠盯着红豆,识一个人,要读她的动机。 想通这一层,云贞顿觉秋果聪明冷静,很善于抓住机会,加之她帮小翠骂过一些欺负小翠的人,并不是个坏心的。 日后有事,倒是可以再拜托她。 云贞透了点消息给秋果:“红豆……她确实有点问题,但不能声张。” 秋果一喜。 云贞又说:“你且继续替我盯着红豆,她在请林安帮做事,不确定是什么事。” 秋果欣然接受,又说:“可惜我的兄长溪桥在后院厨房跑腿,若是能找个外院小厮,帮忙盯着,就好了。” 云贞突然想到星天雨山,他们经常同陆崇出走,和外院小厮,往来定不少。 可她立刻放弃了。 这事他们知道,相当于陆崇知道,她不过是借住的外女,打探姑娘的丫鬟,就是打探姑娘的私事,难免令人觉得居心不良。 何况陆蔻本也不愿声张,她不能辜负陆蔻的信任。 只能找别的办法。 夜里,冯氏归来时很晚了,差点被看门的婆子关在外头,好说歹说,请她们吃酒,这事才没惊动侯府主子。 云贞知道了,有些担忧:“姆妈这般忙,每天还要回侯府,不若在外头暂歇一日?” 冯氏笑着弹她额头:“怎么,叫我在外头住,你自己好彻夜看书不睡觉是吧?” 云贞吐吐舌头。 自从有了四十两银子,冯氏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终于张罗着,开了个炒货铺子,累归累,好在不用日晒雨淋的。 她每天回来,会拿一些干果炒货,放房中给云贞当零嘴。 今天是花生。 外头变冷了,云贞把小翠叫进来,三人一起剥花生吃,喝点淡茶,闲聊起来。 小翠剥了花生,要给云贞,云贞叫她尽管自己吃,便自己剥着吃了。 她状若无意,道:“对了,姆妈,蔻姐姐房中的红豆,和外院小厮,可能有点不清不楚,我怕大姑娘吃亏,能不能雇个外院小厮,盯着他?” 冯氏说:“那是大姑娘的事,你可千万别越过她,插手她房中,大夫人都没发话呢。” 云贞:“蔻姐姐心软,被她知道,只会包庇红豆。” “要是告诉大夫人,大夫人只有雷霆手段,料理了红豆,却也坏了我和蔻姐姐的交情,往后,蔻姐姐定不会跟我好了。” 冯氏觉得有道理,云贞受恩于陆蔻,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她回:“那不能找外院的小厮。” “他们关系如何,咱们不清楚,也不好查,贸贸然找到一个和林安好的,直接把这事告诉林安,那就麻烦了。” 云贞点头。 冯氏:“我去找外面的人。” 没两日,冯氏在镖局,雇了一个打手,盯着林安。 原来,林安会趁着外出时去赌坊,次数不多,但总有蛛丝马迹,也结识了一些常年混迹赌坊的人。 这些人是劣迹斑斑,调戏良家妇女,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做,投进大牢,出来后死性不改。 红豆的兄长,赫然其列。 原来,林安是替红豆和兄长递话的,还给了他一对红豆的耳坠,如今,红豆没法偷陆蔻的东西,就押出自己的耳坠。 那男人见只是玛瑙耳坠,还呸了口水,嫌少。 这么看,红豆与林安的往来,又似乎没内情。 冯氏还叹了一句:“好好一个姑娘家,做什么得替兄长还债,这是何必。” 云贞不喜红豆,也得承认,冯氏说的没错。 她们多付了几日银钱,让镖局的汉子继续盯着,另一边,秋果也给到了新的消息。 那日,云贞与秋果探过之后,秋果盯着红豆更上心了,连红豆这几日,躲在房里哭了一次,也让小翠递给云贞。 小翠:“秋果姐姐说,她哭得很大声,鬼叫一样,被南枝姐姐骂惨了。” 云贞心中一动,她没瞧不起这种小消息,赶紧让秋果盯着,若有第二次,立刻告知她。 最好是红豆刚开始哭。 只隔了一日,消息就来了,云贞赶紧带小翠去乘月阁。 她刚到乘月阁,走到正房,就听到呜呜哭声,还有南枝骂人的声音,陆蔻见到她,神色些微尴尬。 云贞厚着脸皮,假装没看出陆蔻的无奈,只缠着她要读书写字。 就在她们读《蒹葭》篇时,屋外,突然传来红豆的哭声:“姑娘,求求姑娘可怜可怜我!” 云贞心内一紧,先看了眼陆蔻。 红豆哭得惨,云贞即便知道,她可能会做害了陆蔻的事,还是生出两分不忍。 何况陆蔻与她有主仆情谊在。 陆蔻:“叫妹妹看了笑话。” 云贞:“蔻姐姐,是我来的不巧了。” 想到这事云贞也知道原委,陆蔻便带着她,走出房间。 外头,南枝在赶红豆“去去去,别弄得姑娘好像亏待了你!姑娘对你这么好,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红豆一瞧陆蔻,连忙直起身:“姑娘!” 陆蔻就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神情忧伤:“你何必如此?” 红豆:“我承蒙姑娘如此大的恩惠,只想待在姑娘身边,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说完,红豆又是哭,南枝最见不得她这样,火冒三丈,说:“你再这样,那我们就闹到大夫人那边去!” 红豆恨恨地盯着南枝。 她终究也怕传到大夫人耳朵里,自己没有好果子吃,呜咽着止住声音。 待回到房中,陆蔻也没了教书的心思。 她与云贞说起红豆为何哭:“这几日,我告知红豆,日后我不会带着她去柳家,月底就安排她去别处做事,我以为她应该早该猜到的,却还是希望我留下她。” 家里有这样一个赌徒,红豆屡屡捞他,陆蔻思考了这阵子,决定不带她出嫁。 红豆不愿留在侯府,只能靠泪水,来泡陆蔻的心。 不得不说,红豆了解陆蔻,这招很有用。 云贞真怕陆蔻松口,不惜开罪她,说:“姐姐要是带红豆去柳家,不然一个不慎,红豆又做出错事,柳家岂不是觉得侯府教女无方?” 陆蔻年幼丧父,最怕的是“教女无方”这四个字。 还好她性子向来好,没有生云贞的气,当即定下心,说:“是了,这样一来,我又有什么颜面对母亲。” 云贞忙道歉:“姐姐,对不住,我方才的话说重了。” 陆蔻:“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了解么?得亏是你调解我,不然我大抵又要松口。” 云贞悄悄松口气。 梦里,陆蔻这时应当也跟红豆提了此事。 可现在,要不是她劝得这么难听,陆蔻定会受不住红豆的请求,留下她。 至少梦里,红豆在她身边待到了三月,都没去别的地方做事。 这是在她的干预下,出现的不同。 云贞很害怕。 梦里,陆蔻明年三月才彻底决定,不带红豆,也是三月出的事,如果她让陆蔻提前做决定,会不会现在出事? 她十分紧张,而红豆那边,也终于有点不一样的动作。 她托林安,带了回消息给兄长,紧接着,兄长经常去灵云寺,也不烧香拜佛,就盯着后厢宾客休息的厢房。 那镖局的打手说,这叫踩点,一般是小贼行事前,提前熟悉环境。 灵云寺是年代悠久的古寺,要行偷窃,是为不易,除了香火钱,也没什么值得偷的,就算要偷,也是偷客人的。 所以他盯着后厢,似乎情有可原。 可住到后厢的客人,富贵的必定带着仆从,怎会叫他得逞? 就在她心存疑虑之时,陆蔻告诉她:“贞妹妹,过两日我要去灵云寺一趟。” 云贞猛然一愣。 陆蔻笑着:“怎么,不能读书,难过了?” 云贞正想着灵云寺的事,陆蔻怎么正好就要去灵云寺! 她先问:“姐姐很着急去么?最近要下雨呢,姐姐还是别出门吧?” 陆蔻:“我想着出嫁前,不管如何,都要给父亲上一炷香,替家人祈福,总归日后,我也不算陆家长女了。” 见她如此惆怅,云贞其余劝她别去的话,也没法说出口,况且,陆蔻想去,自然会去,她不可能拘着陆蔻。 云贞想了想,说:“那我陪姐姐一起。” 陆蔻:“不必了,我要瞒着母亲悄悄去,我现在不宜出门,不好张扬,只带南枝和红豆,你也要替我保守秘密。” 云贞通体一寒,问:“怎么带上红豆了?” 陆蔻:“红豆自小手巧,父亲喜欢她剪的窗花,她剪了一些,我要拿去烧给父亲。” 云贞明白了,这分明就是红豆撺掇陆蔻去灵云寺,她哥哥还在灵云寺踩过点。 她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急,于是,又以天气为借口,让陆蔻把时间往后推。 最后,陆蔻将此事,定在十一月中,也就五六日后,因为到腊月为年节忙起来,她更没空了。 隔日,天色昏昏,飘起了雨,秋果也递来消息,红豆要出侯府探亲。 云贞忙带上小翠,红豆撑着伞,前脚刚走,她们后脚就跟上了。 雨丝冰冷,路上行人稀少,云贞穿着夹袄,因为要跟人,她换了身如今不常穿的粗布衣,没戴帷帽。 她又紧张又冷,身体一直轻轻地颤。 却看红豆身形一晃,往城外去。 她们跟着她出城,往僻静的山道上去,云贞隐约记得,这似乎是去灵云寺的路。 突然,红豆收起伞,跑了起来,云贞和小翠也不得不跑起来,雨丝打到她面上,冷飕飕的。 她随手一抹,暗道声糟糕,额间的浮粉,好似掉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23点更新哈 —— 感谢在2023-04-13 10:33:34~2023-04-15 12:0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816012 2个;啊 执安、派大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天早起不晚睡 10瓶;半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六章 算计 ◎不对,不是阴差阳错。◎ 云贞有心解决浮粉的事, 可红豆走得着急,所幸天色昏暗, 还飘着雨, 路上行人稀少,她暂且撂下此事。 走了小半日,终于到灵云寺。 灵云寺香火旺盛,下面有抬轿子的, 云贞怕她和小翠太显眼, 叫小翠雇了架轿子, 两人坐着上去。 透过轿子的窗帘, 云贞看到红豆往后厢去。 她又连忙拉着小翠跟上。 直到她瞧见红豆和一个与她三分相似的男子, 走进一间客厢,她们绕到厢房外, 耳朵贴着窗户。 第一次做偷听的事,云贞捂着口鼻, 只怕自己呼吸太大声。 房中, 红豆求兄长别再赌了, 她如今已遭了陆蔻的厌弃, 自身难保,兄长只“嗯嗯哦哦”, 糊弄过去。 后面,兄长问:“你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红豆擤了鼻涕后,回:“就十一月十五。” 是陆蔻来灵云寺的日子。 云贞一惊。 红豆兄长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 红豆尖叫了声:“你疯了?你不准打大姑娘的主意!” 兄长忙笑:“行行行, 我开个玩笑嘛。” 红豆叫他发誓, 却听“啪”的一声,该是红豆被打了。 男人语气狠厉:“我是你长兄,你让我发什么誓?大不了我叫爹娘绑了你卖掉,也是一样的!” 红豆哭了一会儿,虚弱地说: “只有南枝出了事,大姑娘没了主心骨,才会带我去柳家,我到了柳家,再谋其他,大哥刚刚的方法,实在太冒险,不一定能成。” 她笃定,大姑娘不想带她嫁去柳家,都怪南枝那贱婢,要不是她,她也不会被发现,后面,她哭着求大姑娘,南枝还赶她,嘲她,就此积怨。 只是,她也不是有十分的把握,有点气短。 兄长说:“行吧。” 接着,他们又算起在哪个房间行事,红豆走之前,还贴了项圈、手钏,因不大值钱,被兄长奚落了几句。 窗户外,云贞听得齿冷。 原来红豆是要针对南枝,可是,梦里阴差阳错的,出事的是陆蔻! 不对,不是阴差阳错。 她的兄长是个赌徒,沾赌的哪有什么好东西,定是最开始,红豆只想针对南枝,他却打定主意,要坏了陆蔻的身子。 这样一来,陆家为了名声,必须替他还清赌债,甚至要给他买个一官半职,将女儿下嫁给他! 一箭三雕,好恶毒的心思! 而陆蔻又岂能容忍自己后半生,与这样一个烂人在一起? 可如果临近婚期还退婚,陆家颜面无存,其他姑娘也不好嫁,和柳家也势必结亲不成反交恶…… 她是陆家嫡长女,不会让事情到这么坏的程度。 所以,她自尽了。 云贞想起陆蔻教自己读书的样子,她是柔软的,温和的,这么好的人,却落得这种下场,叫人如何不心疼? 她喉咙发堵,眼中湿润。 过了许久,房中再没有动静,云贞才带着小翠,悄悄离去。 小翠义愤填膺:“没想红豆竟要算计南枝姐姐,她太坏了。姑娘,咱们快快回去,告诉大姑娘?” 她是呆,但也知道这种事,绝对不能叫红豆得逞。 云贞却摇摇头。 还有时间,她得回去想想,要如何解决。 陆蔻对身边与自己长大的人,情谊本就非同一般,何况红豆被大爷夸过,她也是陆蔻对父亲的回忆。 她得证据确凿,否则,被红豆争辩过去,功亏一篑。 走了两步,云贞发觉一个小沙弥看了自己几眼,才记起另一要事,连忙捂住额间,不捂还好,一捂又摸了一手粉。 她问小翠:“我额间的痣,是不是出来了?” 小翠抬头瞧:“是啊,刚刚还没这么明显……” 云贞真是气自己多手。 现在冯氏忙,脂粉都是云贞自己画的,她手不熟,最近心里又装着事,便画薄了,叫雨一淋,自己又搓了几下…… 当真叫人心闷。 灵云寺达官贵人多,云贞只怕遇到像陆旭一样的,毕竟梦里就有过。 她遮遮掩掩,先和小翠出了灵云寺,也不敢往回走,而是继续往郊野去,到了一处茶馆。 之前,冯氏还往茶馆里卖茶时,就说过这店是一个大娘开的,她为人爽朗正直,不会短她斤两,于是,她想到先来这里避一避。 进了茶馆,果然,大娘在煮茶,她抬起头:“客官吃茶?” 云贞道:“大娘,来一壶五文钱的。” 她声音脆甜,大娘忍不住又看她两眼。 往日,茶馆来往都是赶路的人,如今这么一个嫩生生的小姑娘过来,生得这般好,大娘放下手里活计,招呼她: “小姑娘,我带你去隔间吧,大娘我不坑你,现在时间还早,晚点那些跑镖的来吃茶,只怕你要吃亏。” 云贞心中一沉。 她倒是没想到,这个茶馆还会来跑镖的客人。 不过也是,这一片实在偏僻,是她考虑不周到。 还好大娘为人热心,云贞上前,与她攀起关系。 大娘得知她是冯氏养大的,顿时又多几分热络,夸冯氏的茶叶价格公道,最近还给她送过炒货,当真是个好结交的。 她引她去后面,给她一盆热水,一条帕子擦脸,便说:“还有什么事,去后厨叫我一声,别往前面走。” 云贞心中一暖。 她拿了几个铜板,叫小翠回去买个帷帽,到了侯府,断没有戴着进侯府的道理,所以,也还需要脂粉。 此时已过申时,云贞叮嘱:“切记,天黑前回来就好,别摔着了。” 小翠点点头,出去了。 如此,云贞一个人在后面的隔间,这里是大娘平日歇息的地方,不大,有一张小木床,一柄油灯,以及一张小杌子。 云贞就坐在杌子上,她一会儿默念诗经,回顾所学,一会儿又思索,怎么处理红豆的事。 不知不觉,她打了个盹,等听到外头传来喧哗声,她忽的吓醒,原来是大娘说的镖客们。 他们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还有的在讲荤话,声音很大,云贞臊得脸都红了。 她忍不住,推开门口,走出隔间透透气。 雨停了,地面散发泥土的香气,茶馆后面,是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她不敢过去,就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写字,一边数着时辰。 忽的,她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哼,不远不近的,就是从树林传来的。 她立刻躲回隔间,心里只道不管镖客们讲什么,她都不会出来。 大约小片刻后,她又在镖客的哈哈笑声中,听到外头,“噗”的一声,有什么重物倒地。 犹豫许久,云贞又想,前头镖客那么多,如果真是坏人,她也不用太怕,还是看清楚情况为重。 于是,她偷偷开了道门缝。 只看不远处,有一个男子倒在地上。 她心中一顿,便看那人撑着手臂站起来,他呼吸沉重,脚步蹒跚,显然受了重伤。 最叫云贞讶异的是,他居然是陆崇! 作者有话说: 以后更新时间只能调整到晚上11点了呜呜 感谢在2023-04-15 12:05:00~2023-04-16 23:3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海洋绝妙菠萝豚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头岛上的泰迪熊 2个;海洋绝妙菠萝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寐、多萝西我爱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帮他 ◎告诉她一半,瞒她一半,◎ 临近年关, 朝廷政务繁忙,往年, 陆崇就常夜宿衙署。 因此, 今年陆崇叫星天跟侯夫人递话,说是有好几日不能返家,没人觉得有何不妥,只当他在衙署。 却没曾想, 为秋海棠图的事, 陆崇奉密旨出京, 带侍卫蒲齐去了一趟四川。 回来的路上, 他在通州, 遭了曹万立那方的暗算,为转移他们的注意, 蒲齐与他兵分两路,他是疾马加鞭, 堪堪赶到京畿外, 浑身却炙火滚烫。 他撑着身体, 听闻一道开门声, 抬眼,只隐约见一个姑娘的身影, 她似是吓到了,立刻关门。 陆崇撑着佩剑,走到廊下,找了块干净的木板坐下。 他心腔疼痛,呼吸时有一种拉扯感, 除了因赶路带来的疲惫, 便是早些宿在客栈, 叫贼人烧了些软骨散,吸进鼻子里。 这种软骨散加了些腌臜玩意,会催动人的□□,陆崇少时,祖父便曾告诉过他,中了这些该如何处理。 最好是多喝点水,散去身体的灼热。 他刚坐好,却听里头那姑娘,声音轻轻软软:“你、你还好吧?” 隔着一道门,少女声音模糊,却叫他有一种熟悉感。 只是他脑中混沌,没有多想,说:“我没事,方才吓到姑娘了,我还得叨扰些许时候。” 少女露出几分焦急:“可要报官?” 陆崇:“不用,”他仔细听着前头镖客的哗声,又补了一句,“麻烦姑娘,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追上来,报官的话,他暗自出京的事就瞒不住,到时候打草惊蛇,朝廷中曹万立的靠山方阁老会立刻知道消息。 不报官,这个消息还能再瞒一天。 瞒一天也是瞒,便能改变许多的事情。 云贞坐在门后,她心中狂跳,方才她乍然见到他,总觉得不像没事。 星天他们呢?为什么不在? 她脑中诸多的疑问,听外头风声渐起,传来淅淅沥沥雨声,傍晚的雨,借着夜意三分凉,能够刺入人的骨头,再强壮的汉子,也得缩着臂膀走路。 可是相比前面哄堂的热闹,她身后的人,却没有半点气息。 不会晕过去了吧? 云贞抬手摸摸额间。 她犹豫小片刻,剪下自己一截袖子,又用桌上的绳子绑好,遮在脸上,几乎遮住一半眼睛。 要不是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她都想再剪一截布,套住自己头发。 她检查身上,摘下所有首饰,撇下所有能让陆崇认出自己的东西,憋着一股劲,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这回,她看仔细了。 陆崇一身玄青色水波纹直裰,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从鬓角掉落些许,屋檐太短,雨丝洒了他半身。 几缕发丝顺着他流畅的骨相,贴在他颊边,昏昏的光线中,更显他眉目清冷,肤色苍白,较往常的冷肃,兀自多了几分脆弱。 饶是如此,他警惕十足,察觉她的目光,倏而抬眼。 云贞忍住将门合上的冲动,她知道,他的目光定在她额间。 她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陆崇挪开目光时,她才找回声音,说:“公子,要不要进来休息?” 陆崇半边身子湿润,他看向青白的天,冷灰远山,道:“不必了。” 若非迫不得已,他不会与一个妙龄少女同居一室。 尤其是,她额间一点红痣。 世上有此红痣的人,竟如此之多,能让他半年就遇到两次么? 他直觉巧合。 不待多想,身上的不适,让陆崇有点晃神,他低头,拍掉肩膀上的雨水,问:“麻烦姑娘,这里有水么?” 云贞晓得他向来克制自持,不会逾矩,才会问出方才的话,听到他拒绝,自是松一口气,忙去后面倒了一碗水,放在门外。 陆崇拿走水,又道了声谢。 他对谁,都是这般礼数周到的。 她又关上门,不消片刻,只听碗被拿回来,磕在地上的声音。 可惜天公不作美,只不过稍倾,外头天色昏暗,雨声越来越大,那些跑镖的在骂鬼天气,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法走。 云贞想起小翠,也不知道呆娃娃有没有找个地方避雨,这种冷雨,要是淋下来,只怕要生一场病的。 而外头,也有一人在淋冷雨。 云贞犹豫再三,终是又打开门缝。 果然,陆崇已经站起身,靠着墙角,以此躲雨,只是风雨无情,还是往他身上洒,雨水顺着他的脸庞头发,落到他的肩膀,濡湿一片。 他脸色也不复方才的冷静白皙,双颊泛红,呼吸也沉重,好似发了热。 听到声音,他侧侧身,不叫外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云贞刻意压低嗓音:“公子,不若进来躲躲?” 陆崇指头一蜷。 半晌,权衡完目前的情况,他道了声:“多谢。” 云贞忙推开门,在地上铺着几张隔间有的布,供陆崇踩掉脚上的雨水,做了这些,她后退到隔间最左边,陆崇则是在最右边。 他屈起一条腿,靠在墙壁间坐下。 门关上,阻了外头的风雨,天色暗,隔间更暗,陆崇又不是会盯着人瞧的登徒子,可云贞只感觉脸颊滚烫,喉头发紧。 除了被他认出来的紧张外,还有别的紧张。 他们之间,隔至少四五步的距离,很奇怪,往常比这个距离更近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唯有今天,听着外头风雨,前头镖客谈话声,明明这么热闹,他们这个隔间,却与世隔绝般。 只有她和陆崇。 她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是与一个男人共处一室。 不是陆崇惯有的长辈模样,不是侯府贵公子,不是朝廷命官。 而是他自己。 他的呼吸声有点重,压过风雨与喧闹,云贞抬手搓了搓耳朵,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无声的静谧,又怕暴露了声音。 须臾,却听到陆崇问:“有绳子么?” 他的声音闷闷的。 云贞不明所以,还是拿起中间桌子的绳子,丢给他。 便看,陆崇圈着他自己的双手,又用牙齿咬住绳子一端,用力一拉。 他绑起他自己。 云贞心中一顿,方才发觉他的不对劲,可他如此隐忍克制,除了略重的呼吸,她几乎什么都瞧不出来。 她有了梦里的记忆,也知事晓事,但到底从没真的遇到过,便呆呆地挪开视线,两颊也犹如火烧。 他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中了一些不好的药。 云贞信他不用绳子,也能不会越了规矩,只是,对一个女子来说,和陌生男人独处一室,总是担忧的。 他怕她会害怕。 可比起害怕他会对自己做什么,云贞更怕他身体出事。 不排解出来,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云贞脸越来越烫,直到想到,梦里,他莫不是有了这遭,从此不行,到了三十几岁也没娶妻纳妾,膝下无子…… 云贞心内大惊,顿时没了羞赧,只怕自己窥见真情。 是了,陆崇这样的人,哪会娶不到称心如意的正妻,只有隐情,才不顾忤逆侯爷和侯夫人,一直未娶。 顿时,她坐立难安。 梦里,有了陆崇压制,陆旭不敢放肆,自己在侯府,算过一段安稳日子。 后来,他以吏部侍郎巡抚山西那几年,也把雨山留在府中,让她有了依仗,直到她不得不离开侯府,也是住进他的别院,得一片屋檐庇护…… 旁的不提,就是那四十两,也是解了自己燃眉之急。 他对她有大恩,她不会诅咒他过得不好,最好是与妻子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可如果因为这事,坏了他根基呢? 云贞咬着嘴唇,她脑壳里嗡嗡地响,出于善意和不忍,她又压着声音,问:“公子,再来点水?” 想到陆崇刚刚要水,她觉得是有用的。 安静了一会儿,陆崇“嗯”了声。 云贞找到事情做,忙倒了满满一碗水,只是端到陆崇旁边两步,方想起他将自己的手给绑了。 陆崇似也才发现,道:“不了。” 总不能让他趴着喝水。 云贞听着他嘶哑的声音,终是走上前,将碗放在他唇边。 陆崇沉默了一会儿,他张开薄唇。 他闭上眼,喝水时,是无声的,只有喉结上下滑动,便有一缕俏皮的水流,顺着碗沿,流过他的脖颈,落到衣衫上。 他衣衫方才就湿了不少,衣襟却还干燥,此时紧贴着脖子,可因着他微微仰头喝水,那道水珠,溜进他衣襟里。 让他喉结猛地一沉。 云贞一慌,碗差点掉了,还是陆崇用双手往上一顶,才没摔坏大娘一个碗。 碗就贴在他的胸膛上,云贞要去拿碗的手指,打滑了好几次,才把碗抓起来。 期间,好几次碰到陆崇的心口。 那里很热。 陆崇偏过头,他紧紧蹙眉,抿着嘴唇。 云贞指尖一片发麻,她嫌自己笨手笨脚,自没发现,身后男人换了个坐姿。 这对向来清心克制的陆崇而言,也是一种折磨。 这种药不霸道,他只要能压下去,也就没事。 可是,方才离得近了,他便觉得,旁边的少女,又透出几分熟悉。 她面上遮得严实,连一双眼睛都遮了一点,唯有那点痣,透出了几分旖旎。 头一次,陆崇希望光线更亮一些,自己头脑更清明点,或许,便能揭开那层似有若无的雾,清清楚楚地看见她。 他垂了垂眼。 终是忍不住,他问:“你认识我?” 云贞身体僵硬。 她心跳得愈发厉害,背对着他,连忙摇头,低声:“不。” 她以为陆崇看自己帮他,才有所怀疑,便舔舔嘴唇:“我只是看你漂亮。” 陆崇:“……” 他方要说什么,外头传来一声敲门:“姑娘。” 云贞毫不犹豫,开门跑了出去。 像是受惊的小兔子,她动作迅速,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让陆崇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句。 她们很快走了。 陆崇合起双眼。 终于是,暴雨渐停,不多时,屋外传来窸窣动静,还有蒲齐的说话声。 陆崇动动眼睫,睁开眼睛。 他起身拿到桌上的剪子,剪掉手上死结,眼神从一旁掠过时,忽的定住。 只看少女刚刚躲的角落,落下一个小小的银色耳环。 他捻起它,放在手心。 待回到侯府,陆崇叫星天:“你去查水天阁,看她们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云宝珠的行迹,总和陆莹一块的。 即使二人如今面和心不和,但架不住云宝珠脸皮厚,成天问陆旭什么时候归家,陆莹都要被她气死了。 所以,不过一会儿,星天就问清楚了,回来禀报:“七爷,云宝珠今日和二姑娘一起绣香囊,一整日没出去。” 须臾,陆崇又问:“云贞呢?” 星天奇怪,说:“贞姑娘更是甚少出来,只出来找过大姑娘,然后就回去了。” 陆崇沉默了。 星天:“七爷?” 陆崇:“无事,”他放下手中银耳环,“去查一查,京中还有哪个姑娘,额间生一点痣的。” ... 另一头,云贞刚出屋子,见小翠穿着蓑衣,好歹没真淋着雨过来,这才放下心。 又下雨了,小翠没准备帷帽,给云贞带了一件蓑衣,还有罗记的脂粉。 她们从侯府后门回去。 秋果的父母和看门的婆子有交情,秋果指望云贞拉下红豆呢,婆子没半点为难,也保证会守口如瓶,不会告诉旁人她们出去过。 待云贞回到屋子,洗了个热水澡,这一日的疲惫才得以消散。 直到收拾东西,她才发现,自己掉了一枚耳环,她拍了下额头,在隔间里还有的呢。 无法,耳环到底是银子做的,她收起剩下的那一枚。 等冯氏回来,云贞告诉她,自己受那大娘的帮助,冯氏很是感激:“就知道刘大娘是个好的,明日我就去谢过她。” 云贞道:“等后日吧,我明日裁个料子,绣个手帕送她,麻烦姆妈了。” 大娘今日能帮她一个女郎,日后也会帮许多的女郎,她不告而别,希望大娘能明白自己的感激。 冯氏笑了笑:“行,就依你。” 云贞又说起红豆和她兄长的谋划。 冯氏听罢直呼作孽:“竟要毁了一个好姑娘!” 云贞:“好姆妈,帮我想想怎么救南枝姐姐。” 冯氏思绪一转,说:“你想过跟大姑娘说没?” 云贞:“我怕……” 冯氏知道云贞还是太过谨慎,笑着揉揉她脑袋:“那咱们告诉她一半,瞒她一半,不就行了?” 第二十八章 智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最近这几日, 雨水多,地上有些地方湿润, 有些地方干燥, 斑驳不一。 云贞提着裙角,越过一滩浅水,到了乘月阁正门。 她在门外,胸脯小小起伏一下, 深吸一口气, 又吐出一口气, 将昨日和冯氏商议好的, 怎么说, 怎么做,又过了一遍, 这才抬手拍门。 是红豆来开门的。 云贞神色自然:“红豆姐姐。” 红豆疲倦,没什么应付的心思, 侧过身, 放云贞进去。 陆蔻在收拾做颜料的工具。 云贞还是第一次, 见到这么多奇怪的器皿, 有一个圆底的竖壶,大大小小的圆盘, 还有一根透明小管,材质甚是少见。 陆蔻边擦器皿,笑着解释:“那个透明小管,是西洋来的颇黎。” 云贞:“原来这也是颇黎。” 她光是知道,静远堂的窗户, 不是纸糊, 而是蓝色的颇黎, 却不知道,颇黎也能是透明的。 陆蔻说:“是呀,前朝有书记载,有些颜料,要烧开了,那个烟气浓浓向上滚,再通过这种管子,化成露,颜色才正。” 云贞由衷地夸赞:“蔻姐姐好厉害,懂得可真多!” 陆蔻笑了笑,在放下器皿时,却些微怔愣。 本也只是一项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磨磨粉,烧烧水,可如今,要收起它们,日后再也碰不得,叫陆蔻心如刀割。 云贞知晓她不舍,思索了一下,说:“蔻姐姐,不若将它们放进嫁妆里,一并带过去……” 陆蔻神色一怔,继而无奈地笑:“哪有到了婆家,还要玩弄这些的道理。” 云贞道:“姐姐不是玩呢,姐姐做得这么好,迟早有一日,是会派上大用场的!” 陆崇既拿她做的颜料,去做那么一件大事,足以说明,她的颜料能与前朝颜料一比。 而且,此事还有关她最想念、最敬重的父亲。 云贞盼着陆崇有一日,将此事告诉陆蔻,她做的那些颜料,可不是玩玩就算。 陆蔻知晓云贞是宽慰自己,到底也受用,捂着嘴笑:“偏你嘴甜!” 又说了会儿话,云贞状似无意,问:“姐姐可是原定明日,十五日,去灵云寺?” 陆蔻点头。 云贞又说:“姐姐,我最近发现一件事,但不好告诉姐姐,姐姐是知道我的秉性,不喜说谎瞎编的。” 陆蔻:“我自是知道,但你说的是什么事?” 云贞压低声:“这事,有关红豆姐姐。” 红豆是这半年来,陆蔻的心结之一,她愣了愣:“红豆,她?” 云贞:“可是具体是什么,我还不能说,但只要姐姐去灵云寺,并把我带去,我就能跟说了。” 陆蔻笑了:“我看你呀,是想出去玩。” 云贞连忙竖起四指:“我发誓,若我骗姐姐,我就五雷……” 陆蔻打断云贞的话:“嘘,不许胡说。” 云贞又抓她衣角,撒娇:“姐姐信我一回,可好?” 小姑娘双眼圆润,满是真切,叫陆蔻本来就软的心,更是半分拒绝也说不出口。 她回:“行,咱们一起去,只是,红豆是做了什么?” 云贞收起笑意,道:“也就明天,姐姐能知道了,对了,现在红豆端给姐姐的东西,姐姐记得,一概不进口。” 她昨个儿也想明白,那红豆兄长,进了房中,陆蔻不可能不吵不闹。 除非陆蔻失去意识。 她难得严肃,陆蔻信了五分。 随后,云贞又附在陆蔻耳边,说了几句话,陆蔻一一应了,说:“行,都依你。” ... 第二天,一个大早,云贞起来后,拉上睡眼惺忪的小翠,冯氏也推了旁的事,与云贞她们一起去灵云寺。 她们比陆蔻先出发,也更早到灵云寺,天气愈发的冷,引路的小沙弥打了两个哈欠。 云贞几人,先到后厢,在一间房间躲好,让小翠去盯着第三间厢房。 没多久,陆蔻、红豆和南枝,三人坐一辆马车,也到了灵云寺。 陆蔻先去上香。 小翠回来后,跟云贞说:“姑娘,有个男的躲到第三间厢房了。” 云贞点点头,待陆蔻几人上完香,要去厢房休憩时,红豆主动去泡茶,她们也任由她去。 而陆蔻按云贞与她商量好的,准备进第四间房休息。 红豆连忙拦了一下:“姑娘,这厢房是我和南枝的。” 陆蔻:“无妨,灵云寺的厢房各处是一致的,你们去隔壁就好。” 红豆一着急,又拦了一下,道:“姑娘,您还是去隔壁休息吧……” 陆蔻心生奇怪,红豆果真不对劲,她心内沉重,道:“红豆,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一旁的南枝也说:“对啊,你今日真奇怪。” 红豆面色尴尬:“不是,这厢房可能有点脏。” 陆蔻皱起眉头。 而此时,云贞几人终于等到时机成熟,她们从对面厢房出来,冯氏和小翠当头,迅速冲进第三间厢房,杀了个措手不及。 屋里很快传来男人的闷哼声和叫骂声。 陆蔻和南枝都被吓了一跳,红豆先是不解,又一脸震惊:“姑娘,这,这……” 云贞心中狂跳,她与南枝一左一右,护着陆蔻走到那厢房门口。 冯氏做惯了粗活,身强体健,而红豆的兄长,常年赌博酗酒,面颊凹陷,满脸胡渣,一身衣服贴不到皮肉,吊在身上,身子底子早就垮了。 他被冯氏从衣箱子里揪出来,一个巴掌拍得满头冒星,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叫冯氏和小翠押着绑好,还往他嘴里塞了块布,免得他乱喊乱叫。 男人知道事情败露了,“唔唔唔”地喊着什么,那双三白眼,直勾勾盯着陆蔻,充满淫邪。 冯氏给他眼睛来了一拳,小翠见状,也打了他另一只眼睛。 男人这才收回目光,在喉咙里呻.吟。 直到这一刻,尘埃落定,云贞反而没了一开始的坚定与冷静,她腿软了。 无法想象,若放任这一切,陆蔻会遭遇什么。 她扶着门框,再去看陆蔻,陆蔻脸上惊诧又恶心,后退了两步。 南枝:“这,这不是红豆的大哥么?” 她连忙看看四处,所幸时辰早,没太多香客,便让陆蔻云贞先进屋子,关上窗户。 这么点时间,南枝头脑也清醒了,扬手“啪”的一声,给红豆一个巴掌:“你好大胆,你让你哥藏在这里,居心何在!” 红豆立刻跪下,看向陆蔻,哭着说:“姑娘,冤枉啊,我不知道大哥就在……” 云贞提起一口气:“你知道!” 她赶紧去拿红豆泡的茶,沾了一点,作势去喂红豆的大哥,男人不肯喝,红豆这才知道,所有计划早就被知晓了! 她死死盯着陆蔻:“姑娘,我,我是想坑害南枝的,我不知道我大哥竟会如此!” 陆蔻嘴唇颤抖。 这些肮脏手段,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按红豆所说,她想让南枝出事,她又岂会料到,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她一心袒护的人,是这样的品性! 听罢,南枝也掉了眼泪:“是了,自从我发现你偷东西后,你一直恨我,但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龌龊事。” “你最后坑害的是我也罢了,我三尺白绫自去寻清白,可现在,你大哥就躲在这,可见,你大哥就是为姑娘而来!” 说着,南枝也跪下:“姑娘,我向来是个急性的,知道姑娘心软,我就对红豆不假辞色,若果姑娘觉得我做得不对,性子太狠,从此往后,我自去扫地洒水,再不要……” 陆蔻没让她说完,立刻扶起她,她也泣不成声:“事到如今,我断不会再偏袒红豆,你何苦说这种话气我,平日有了你,我少操心了多少事,怎会觉得你不好?” 南枝抹了把泪。 她站起来,踹了一脚红豆的大哥,指着红豆:“你大哥沾赌的能是好人?你糊涂!今日如果真的害了姑娘,你们受炮烙凌迟之刑,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红豆看向陆蔻,陆蔻既怕她,又彻底厌了她,撇开脸不瞧她。 她心里有恨,朝陆蔻膝行:“可是,姑娘不带我出嫁,大夫人定会彻查,纸包不住火,我又怎么可能留在侯府?” “姑娘口口声声为我好,却才真真是假菩萨真阎罗!” 陆蔻难以置信地看着红豆,扶着南枝,摇摇欲坠。 云贞再听不下去,她气息急促:“你胡说!” “蔻姐姐不带你出嫁,到大夫人那边,是有很多种说法的,她替你安排好路,怕你真被卖去秦楼楚馆。” “你倒好,都说升米恩斗米仇,蔻姐姐就是对你太好,让你一步步走到极端,竟然反过来怪蔻姐姐!” 这是云贞第一次跟别人急眼。 她口吃伶俐,面颊因激动而微红,语调一改往日的软和,字字珠玑,叫红豆愣住。 而云贞转向陆蔻,轻握住她的手,道:“姐姐,现在没事了。” 陆蔻试图笑一声,却哭了出来,她趴在云贞肩膀,眼泪濡湿了她肩头衣裳。 云贞是水做的人儿,也是忍不住,跟着一起哭,还要边拍陆蔻的后背,说:“姐姐别哭,都没事了……” 这之后,她二人去旁一间厢房歇息,云贞也同陆蔻解释,自己是如何发现蛛丝马迹。 冯氏、小翠和南枝,料理了这件事,红豆被押回侯府,等待大夫人发落,而红豆的大哥,自是押去官府。 府尹是陆蔻父亲的同窗,寻了个由头,把那男人下了大牢,自会对外瞒下此事。 到最后,陆家也只有大房的秦淑慧,五夫人知道这件事,因着怕侯夫人着急,最终没告诉侯夫人。 陆蔻回家后,秦淑慧好一顿哭,哭完也不留情,打了陆蔻一板子,旨在让她长长记性,日后莫再只带着一两个丫鬟,就往外跑。 这板子不重,但陆蔻心情低落,干脆以此装病,躺床上,什么也不干。 云宝珠和陆莹听说了陆蔻被打,都觉得奇怪,陆蔻这样的性子,从不闯祸,又如何会被打。 于是,云宝珠来云贞这探口风。 不过三句话,就被云贞问到那二房新来的表姑娘,云宝珠说起黎灵儿,真是一肚子火,叉着腰骂起来。 离开耳房时,云宝珠还纳闷,明明她是去问云贞消息的,到头来,怎么是自己一股脑跟云贞说了许多话呢。 而此事的成功,云贞神清气爽,陆蔻卧病在床,她去瞧她。 她的神色还好,只是红豆的背叛,总归让她难过,云贞便翻书,读书给她听。 好一会儿,云贞见陆蔻趴在床上,闭着眼睛,眼泪盈睫,是睡着了,她给陆蔻擦擦眼泪,便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前几日大雨过后,天气很好,阳光明亮,虽则没什么温度,但看着这样的阳光,总叫人开心。 云贞瞧瞧左右,没人,便提着裙子,坐在廊下,一双脚悬在半空,轻轻摇晃。 那些个诗经论语,她读得有点腻了,便拿陆蔻桌上一本《淮阴侯列传》,虽说不能完全看懂,但能懂个五成,便也不错了。 她翻着翻着,见到其中一句话,又笑起来。 陆崇刚到乘月阁,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少女坐在宽大的木栏杆上,她一身茜色菱花缎夹袄,并一条鹅黄色绣百蝶裙子,脚上穿着广口绣花鞋,双脚踢动,带着裙摆迤逦摇动。 她低头读书,两鬓绑着鹅黄色丝绦,垂落到书上,在风的拂动下,一荡一摆的。 似乎看到什么有趣的,她浓密卷翘的长睫一动,抿唇笑了起来。 就像落到人间的花仙,北风再冷酷的严寒,到她这儿,都得化成三月春暖。 陆崇背着手,站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廊下,她还没发现他,兀自沉浸在书里。 他终于是蜷起手指,放在下颌,清清嗓子。 果不其然,她吓了一跳。 云贞忙抬起头,见是陆崇,她脸颊微红,从走廊跳了下来:“七爷。” 陆崇淡淡地“嗯”了声。 她手捏着书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 实则,她心里早炸开了花,一会儿是自己跑太快,撞到他怀里的画面,一会儿,又是昏暗的隔间,自己给他喂水他喉结上下滑动…… 总归是,令人羞耻。 还好他不知道那日,在城郊茶馆的人是自己。 想到这点,云贞放下心。 却听陆崇问:“方才什么事,似乎很开心。” 他看到她笑了么?云贞咬咬嘴唇,放往日,她定是两三句话,就敷衍过去,今时又不相同。 她做了件大事,大好事。 云贞虽不会四处宣扬,内心里难免自得,刚好在看史记卷九十二的淮阴侯列传,有这么一句话,与自己对上。 她更是心情愉悦,恨不得能够与旁人立刻分享。 陆崇是问得刚刚好。 于是,她道:“也没什么,就是看到一句话。” 她翻开那册书,念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陆崇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道:“何解?” 云贞还以为他要考校自己功课,史记这般难,她也只是读个几分懂,不由紧张起来,却听陆崇又说:“无需紧张,是问你,为何会因这句话而笑。” 云贞:“哦、哦。” 她眨了眨眼,道:“我素来蠢笨,就是‘愚者’,做一些事前,我总是要反复思量,总算是想了百遍千遍,总会有能成的时候。” 陆崇没有说话。 云贞用细白的指尖,轻轻抓着自己脸颊,声音软软的:“不过,七爷是智者,不会有‘失’的。” 不算高明的恭维,她有点不好意思,弯起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笑了起来。 眼底细细流光,就像阳光揉碎了,洒在她的眼底。 寒风之中,好似再觉察不出一丝冷意。 陆崇眼睑微动,看向别处,手指也不由缩紧。 他真的,从未有过“一失”? 第二十九章 一杯 ◎七爷不一样,他是长辈。◎ 过完十一月, 进入腊月,转眼到了二十日。 陆旭、陆晔几人, 从东山书院回来。 两个月没见, 陆旭又长高些许,一身湖蓝色宝箱花纹直裰,肤色白,俊目之间冷冷清清的。 姜香玉瞧着, 与他小叔, 还真有几分神似。 她饶是待陆旭严了点, 也是心疼他的, 感慨:“旭哥儿瘦了, 读书可累?” 陆旭道:“不累。” 翻了年,陆旭十八岁, 上完考场,下来就可以议亲。 姜香玉心里盘算, 自打赏菊会, 姜怀雪和云宝珠那么一闹, 老夫人更不满姜怀雪, 觉得她性子太硬,会跟陆旭成日吵架。 她不好跟老夫人对着干, 但只要陆旭有意姜怀雪,老夫人也不好棒打鸳鸯。 于是,她笑着对陆旭:“你怀雪表妹,一直跟我打听,你什么时候归家, 说给你做了一个‘节节高升’护膝, 考场可以用上。” 二月的考场冷着呢, 考生要自己带寝具进去的。 陆旭皱了下眉头,说:“不必了,考场上不可以带有纹样的东西。” 姜香玉:“那你也可以收了呀,寓意多好。” 见她不依不饶,陆旭直接道:“母亲,小叔尚未娶妻,我这般年轻,不必着急。” 姜香玉:“你……你该不会是还惦念着云宝珠吧!” 陆旭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去读书了。” 说着,他就离开了兰馨堂,往自己的明心堂去。 姜香玉被这么一顶,甚是委屈,同周安家的哭诉:“儿大不中用,我为他好,他却如此不识相,竟拿他小叔来堵我!那云宝珠有什么好,不过乡野女子,救了他一回,就非卿不娶?” 周安家的说:“我瞧大公子性格,与七爷是有点相似,岂不是好事?” 姜香玉:“我让他学七弟的才学,没让他学七弟那一套冷肃!” 越想越气,姜香玉抹了几滴眼泪。 而陆旭阔步走回明心堂,堂内宽敞,干净明亮,烧着银丝炭,甚是暖和。 是比东山书院那住处,要舒服许多。 他吃了几口茶,问墨棋:“云贞现在怎么样?” 他早早打发墨棋打探消息,在他去东山书院前,云贞手背烫伤,不知现在好全了没。 便听墨棋说:“伤口造好了,不过,公子刚刚让送去的银丝炭,给退回来了。” 陆旭:“为何?” 墨棋:“贞姑娘房中不缺这个,她和大姑娘走得近,许是大姑娘送的。” 陆旭:“她是聪明。” 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所以去讨好大房的,可陆蔻明年就要出嫁,之后,她又有什么旁的办法? 陆旭手指点着自己额角,忽的一笑。 说起来,他离去的这两个月,没想念过府内的母亲或者妹妹,却想了云贞几次。 明明她那么避着自己。 另一边,云贞在乘月阁,与陆蔻说着话,给她捋红线。 陆蔻的嫁衣快绣好了。 自那日,云贞揭发红豆后,陆蔻和南枝待她越发亲近,陆蔻嘴上没说什么,但每次有什么好东西,总是第一个送到她那。 一些她过去不会讲的体己话,现在也会与云贞说。 而大夫人秦淑慧知道实情,感念云贞、冯氏和小翠的帮助,且她们都守口如瓶,她在用度上,待她们更是宽和。 不仅如此,秦淑慧执掌中馈,今年侯府年节干果炒货,是向冯氏的炒货铺子购置的。 冯氏直说,这是最实在的好处,她实在忙不过来,还雇了两个丫头,帮自己做这些。 而秋果也得偿所愿,能陪在陆蔻身边,并且,明年年中之后,会一起去柳家。 此时,秋果在外头敲门,说:“大姑娘,柳家那边来人了。” 柳家的拜帖,是昨日就递给秦淑慧的,今日,柳家夫人与秦淑慧吃茶叙话,柳焕的一个妹妹,柳静仪就单独来见陆蔻。 前阵子陆蔻生病,她们合该来看看。 云贞起身,对陆蔻小声说:“蔻姐姐,你就试着提一下,柳家向来开明,就算真的不行,探探口风也没什么。” 陆蔻想了想,点头。 她要试试把自己那套做颜料的工具,也带去柳家。 如果不是云贞开解,她不定会开这个口。 而云贞出去后,自与廊上走来的柳静仪,打了个照面。 柳静仪脚步一顿,脸上些许怔愣,直到云贞朝她一笑,越过了她,她才暗道了声:好标致的姑娘! 现下天冷,云贞穿了件雨过天晴色的夹袄,并一条浅黄百迭裙,外头搭一件丁香色闪缎披风。 她眼儿微挑,琼鼻朱唇,这般艳美的长相,不论穿得花花绿绿,还是穿得素白干净,都别有滋味,只会越看越漂亮,当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她走出乘月阁,问小翠:“姆妈说今个儿几时回来着?” 小翠:“要过了戌时呢。” 云贞念着:“戌时呀,不知道她有没有吃饭。” 生意红红火火的,冯氏越来越忙,云贞心中既担心她太劳累,又很高兴,她总算找到自己爱做的,而不是像梦里那样,为了护着自己,畏手畏脚,穷困潦倒。 却这时,云贞听到,后园进学解的石碑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她和小翠步伐一顿,她转过身,想避开去小路,可来不及了,只看迎面走来一个少年。 他眉目清秀,与陆蔻有几分相似,手上提着一只雀儿,同自己的小厮说着:“这个送给大姐解闷……” 他回眸,乍然见到她,也是停下脚步。 是陆蔻的亲弟弟,陆晔。 云贞垂眼:“二公子。” 陆晔猛地回过神,挪开视线时:“哦,你是?” 云贞道:“我是二房云宝珠的表妹,云贞。” 陆晔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脸颊先红了,云贞便说:“我先走了。” 陆晔:“好。” 云贞越过陆晔之时,陆晔动也不敢动,直到不见她的身影,他才问身边小厮:“我方才,莫不是见到雪中仙子了?” 云贞手心微微泛汗。 到底还是遇上了。 梦里,陆晔见着自己,也是喜欢的,但是,他与陆旭截然相反,陆旭是不管如何都要抓到手里,他却在她婉拒后,不再叨扰她。 行径上来说,比起陆旭,他是真君子作风。 所以云贞不怕他,也不讨厌他。 梦里,她没怎么把陆晔喜欢她的这事,放心上,但如今,她和大房走得近,蔻姐姐信她,大夫人关照姆妈的生意,她不希望因这事,坏了这段关系。 云贞心想,左右陆晔是第一个同自己表明心迹的,她到时候好好处理。 而同时,陆蔻那边也传来好消息,柳家果然不会介意这些事,她可以将她全套的器皿,都带过去。 这回,大夫人没反对,她每次想起,女儿差点出事,不由对陆蔻宽松,叫陆蔻得偿所愿。 乘月阁请出尘封的器皿,第一件事,就是请云贞来“开封”。 “当是它们的接风宴,”陆蔻摸着颇黎管子,爱不释手,“日后我做了好的颜料,就拿来送你。” 云贞:“好呀,我可当真了哦! 陆蔻笑了:“一言为定。” 云贞与陆蔻又讲了一会儿话,见时辰差不多,正要离去时,又在乘月阁外遇到陆晔。 这是这几日,她第三次遇到陆晔了。 披风下,云贞的手指捻捻衣角。 陆晔一见她,眼睛一亮:“贞妹妹,你来得正好,我听说你在学字,这儿有两本诗集,想送与你。” 云贞垂下眼,轻声说:“二公子若想送我书,便先送到蔻姐姐那,再让蔻姐姐送给我。” 陆晔噎了噎。 云贞:“断没有……私下送给我的道理。” 说出这些,她心跳加速,面颊发烫,只恨不得能立时离开了去。 到底是尴尬。 对面,陆晔露出神伤,他试图再争取一番:“读书的事,不必如此,妹妹不也收了小叔的书么?” 云贞一愣。 看来,他是打听过的,才会前来送书。 她眼睫微动,张了张唇:“……七爷不一样,他是长辈。” 想想也是,陆崇本就比他们大一辈,会管家里小辈读书也正常,陆晔叹气,道:“是我唐突了。” 云贞“唔”了声。 其实说出“他是长辈”这四个字时,云贞有一点点心虚。 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心虚。 而另一头,进学解的石碑后,打从云贞和陆晔的对话开始,陆崇便进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站在这,干等他们说完。 他盯着石碑上的字,没有动。 一旁的星天,他能感觉七爷心情不好,不过也是,星天想,陆晔竟找云贞私相授受,多不合规矩。 在东山书院,该不会也没有好好念书吧? 星天猜,陆崇肯定要检查陆晔的课业了。 果不其然,不过几日,陆崇抽出空,去查陆晔的课业,便也看了陆旭和陆昌的。 一时,这陆家三个郎君,大气不敢喘一口。 末了,让雨山送这三人出去,陆崇按按眉间。 他出了书房,绕过一道走廊,来到西偏房,推门一瞧,里头除了一个干净的猫窝,什么都没有。 陆崇便又在静远堂里走一圈,也没见到想见的。 他叫来星天:“一杯呢?” 这是那只白色猫咪的名字。 一杯在静远堂养了好一阵,认主了,陆崇平时没太拘着它,时不时来看看它,最近天冷,陆崇也忙,它觉多,一日没见,众人也没觉得不对。 星天忙叫上雨山,好好找了一边,一杯却是不见了。 临近年关,大半夜的,下了一场大雪。 星天愁得睡不着,偷偷跟雨山哭了:“一杯不知道去哪了,这场大雪下完,估计也……” 雨山拍拍星天的肩膀,叹息:“七爷估计也是伤心的。” 与此同时,水天阁。 云贞是被一阵挠门声吵醒的。 她迷迷瞪瞪穿着鞋子,打开门,忽的眼角余光,有什么白色的东西闯进来,叫她好是一吓。 她捂着心口,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白猫。 作者有话说: Q&A时间到: Q:你这辈子最无奈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陆崇:被嫌老(bushi) —— 感谢在2023-04-18 23:54:30~2023-04-19 23:4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陌小仙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攒星星的狼崽 20瓶;佚名 6瓶;6526131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母亲是绝对会喜欢的。◎ 白猫不怕人, 它通体雪白,步态轻盈, 毛发光滑, 一进温暖的屋子,抖掉浑身的雪粒,还朝云贞“喵”了声。 云贞是受了惊吓,可看清白猫的模样, 却忍不住一笑。 她走过去, 双手穿过它前肢, 将它抱在怀里, 柔声问:“你是打哪来的, 怎的大雪夜还在外头?” 白猫对着云贞,又“喵呜”一声。 它乖乖待在云贞怀里, 粉色的肉垫,贴在云贞的手背上, 乖顺极了。 云贞喜欢猫。 以前在云家, 刘氏和云宝珠不叫她养, 现在来了侯府, 借住而已,也不好养, 不小心抓到侯府主子就麻烦了。 却没曾想,猫儿却自己找上门来。 云贞猜想,它兴许是从兰馨堂跑来的,姜香玉房中有两只猫,半年前还生了一窝小猫, 明日要归还猫, 她生出不舍。 不过今夜这么晚了, 外面还是大雪,这猫理应就待在她这。 云贞顺着它的耳朵和毛发,见它毛发干净,指甲被剪过,耳朵没有脏污,被照料得很好,更笃定是兰馨堂养的。 她待要把它放到地上,这猫儿却一个跃步,跳到她床上,还回头对她“喵”了声,抬着下颌,似乎催她赶紧来睡觉。 云贞低低一笑:“知道床上暖和,真是成精了。” 她回到床上躺好,猫大爷就窝在她枕头边,发出“咕噜咕噜”舒服的声音。 那一瞬,云贞心都化了。 ... 隔日一个大清早,姜香玉犯了头疼,周安家的在给她揉穴位,听到外面一些声响,她扬声:“怎么了?” 一个小丫鬟掀开毛毡帘,进来说:“夫人,静远堂的雨山过来问,咱们这有没有看到一只白猫。” 姜香玉埋怨:“一个大早,就为这聘走的猫……” 话是这么说,到底是静远堂的人,姜香玉叫小丫鬟:“你客气点回,就说咱们这儿几只猫,都没丢,也没多出一只,说是要是有,咱们这边会告诉他们的。” 丫鬟应了是。 她低头跨出兰馨堂,对雨山复述这些话。 雨山叹口气,认命地去旁的地方找。 丫鬟去忙活着扫雪,冷得直打颤呢,便看外头,呆丫头小翠找来,问:“秋霜,兰馨堂有没有丢一只白猫……” 小丫鬟不大耐烦,说:“没呢,屋里的猫都好好的,没多没少,”又嘀咕一句,“怎么今日到处都丢了猫。” 不过,小翠只挑前半截听。 她一喜,白猫不是兰馨堂的猫,那就是姑娘的猫了!早上,姑娘叫她来问兰馨堂,可是很不舍哩。 于是,小翠疾步炮回水天阁,差点因为路滑摔了一跤,一见云贞就高声:“姑娘,姑娘!” 云贞在廊下,等着别人来抱走白猫。 她眼圈微红,鼻头发酸,把白猫抱在怀里,怎么也不撒手,摸得猫大人恼得抱着她的手,轻磕了下牙。 见小翠着急,云贞忙走上前两步,说:“你走慢些,怎么样,是兰馨堂的吗?” 小翠跑到她跟前,喘口气:“姑娘,这猫不是兰馨堂的!” 云贞先是一喜,转而想到,不是兰馨堂的,也是别的侯府主子养的,便没那般高兴。 小翠见云贞失落,又说:“总归侯府这么大,那猫的主子既然迟早找上来,现在不妨让咱们再养几日。” 小翠难得说这么中肯的话,云贞也觉着,要是抱着猫,到处去问,遇到陆旭怎么办? 不若暂且如此。 把猫放在地上,云贞问它:“你叫什么名儿?咪咪?白雪?” 猫用头顶蹭着云贞手掌。 云贞:“那我给你取个名……”正好她最近在读诗经,“雨雪霏霏,你就叫霏霏吧?” 霏霏在地上走了一圈,去抓云贞衣服上垂挂玉佩的流苏,云贞起来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水天阁内传出咯咯笑声。 临近年关,休了早朝,陆崇却依然很忙,夜里,他踏雪归来,雨山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崇拍掉肩膀上的雪痕,沉声:“还没找到?” 雨山:“问过附近,叫小厮丫鬟一起留意,他们都说早先看到一只白猫翻墙跳出去,说是像一杯。” 陆崇动作一顿,沉默了会儿,才说:“罢了。” 星天和雨山心底里叹气。 七爷没说什么,但星天和雨山跟在他身边这么久,知道他向来克制自持,自小至今,从不对旁的有太多感情。 一杯是个例外。 陆崇忙里得闲,都会与它玩上一会儿,眉宇也会少见地温和,它这一失踪,也带走静远堂一点暖意。 便是除夕这一日,静远堂也显得冷冷清清。 星天找雨天,小声问:“咱静远堂最近要不要拜拜神佛?” 雨天:“为什么这么说?” 星天:“想找额间一点殷红痣的姑娘,怎么也没找到,一杯还走丢了,当真是流年不利。” 雨山:“你拜归拜,别整出动静,七爷可不喜欢。” 而侯府各处挂上红灯笼,贴对联、福字,每个郎君姑娘裁新衣,收红封,玩鞭炮,热闹得很。 云贞躲在水天阁,冯氏忙着置办东西,阁中只有她一人。 听着兰馨堂的欢声笑语,她有几分向往,又怕图 生是非,宁可窝在房中不出去。 即使梦里年节这日,没发生什么坏事,她谨慎惯了。 只是没想到,大夫人那边让秋果来传话。 因着在水天阁,云贞随便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夹袄,秋果说:“侯夫人、大夫人想和姑娘说说话,姑娘换身喜庆的衣裳。” 云贞抓了把瓜子给秋果吃,问:“侯夫人?” 秦淑慧想见她,倒也寻常,可是侯夫人居然也会想见她。 秋果说:“是呀,姑娘快去换身衣裳吧,别让长春堂久等。” 一路上,云贞使劲去想侯夫人。 梦里她与大房接触的太少,仅有的几次,无非是陆蔻的葬……呸呸,大过年,不想这个,多扫兴。 云贞轻拍拍自己脸颊。 她知道一点,侯夫人脾性好,身子却向来不大爽利。 陆蔻出事后,她与大夫人一般,齐齐病倒,自那之后,更是汤药不离身。 然而二房这边,姜香玉唯一担忧的,是侯夫人要是没撑住去了,陆崇丁忧三年,陆旭方踏上官场,没了陆崇帮助,总归是要吃亏的。 那时云贞不敢苟同,却半句话不敢说,她吃用都在二房,姜香玉拿捏了她的性子,说这种话,都没让她回避。 如今不一样了,因缘际会,自己要去见侯夫人,还能拿点红封,云贞心里有点雀跃。 长春堂里种了一丛松柏,便是寒冬时节,树木依然郁郁青青,沿着一条六棱石子路走到正门,里头自是欢声笑语。 她们正好聊到云贞。 秦淑慧多年守寡,又执掌中溃,性子难免严厉,过去见到云贞,也只是颔首。 自从陆蔻险些出事,云贞处理妥当后,她对这借住侯府的姑娘,高看了点,也颇为照顾,只怕委屈了她。 所以,她在侯夫人面前,头个夸云贞:“贞娘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侯夫人说:“难得有姑娘能能入老大媳妇的眼!” 陆蔻也说:“贞妹妹甚是好学机敏。” 五夫人:“何止,她有一点,母亲是绝对会喜欢的。” 侯夫人被吊足好奇心。 而此时,门外秋果打住了脚,先进去通报,云贞便在外头脱下披风,递给小翠。 很快,毛毡帘子掀开,里头传来淡淡的脂粉气,云贞低头走进去,抬眼一瞧。 屋内,正上首一个老妇人,一身绛紫色团纹袍,眉目和蔼,左边依次是大夫人、二夫人和五夫人,右边则是陆蔻、陆晔、陆时正等小辈,好不热闹。 云贞有点羞赧,连忙垂下眼睛,恭敬道:“侯夫人。” 云贞身着朱红迎春桃纹的云绸衣裳,头上用红绸绑着双环,手戴上两只包金的手钏,她长得那般昳丽,眉眼却清澈干净,声音软甜,真真像过年过节送福气的仙子。 大夫人秦淑慧:“来,贞娘,走近点给侯夫人瞧瞧。” 相比二房姜老夫人、姜香玉对艳美女子的抵触,大房这边,因着侯夫人当年自己就美冠京城,绝无瞧不起女子容颜的道理。 相反,侯夫人还非常喜欢,觉着姑娘漂亮,瞧着也舒心。 所以挑儿媳妇时,她也看容貌,如今大夫人、二夫人和五夫人,虽都三十多岁,容貌依然各有千秋。 云贞混进这美人堆,却如明珠般,越发耀眼。 侯夫人牵着云贞的手,来来回回看个没够,问了年岁籍贯,云贞一一答来,紧张得眼睫颤抖,脸上染上红云,更显娇美。 几句话,侯夫人便知她质弱柔软,却生出这么好的样貌,丈夫要是个没本事的,只怕护不住她。 侯夫人瞅了眼秦淑慧。 她也是活了大半辈子,虽养尊处优,却也懂了许多事理,只一眼,总算知道老大媳妇为何一反常态,多次夸这姑娘。 约摸是要拿她的名头做主,给云贞定一门好人家。 于是,侯夫人欣然接了大媳妇这个活计,握着云贞的手,说:“过了今夜,你就十五了,你家里,还没给你配人家吧?” 实在猝不及防,云贞低着头,只觉得自己耳朵要烧透,低低地“嗯”了声。 而陆晔忽的抬起头。 秦淑慧“呀”了一声,说:“母亲问得突然,贞娘也知羞的,晔哥儿,时哥儿,你们先出去玩。” 陆晔动动唇,终究没说什么,与弟弟往外走。 上回,他从陆蔻那得知,云贞收过她和陆崇的书,于是兴致盎然,准备了两本诗集,哪知云贞三言两语,就推拒了。 他不蠢,听出她的婉拒,自己不该再凑上去。 只是,每见她一次,心中那种怅惘,又会浮上一次。 如今,得知母亲和祖母要为她的婚事做主,总有些不甘。 陆时正十岁,不懂二哥的烦恼,揪着他的袖子,嚷着让他带自己要去大街上玩。 陆晔:“你自己叫上几个侍卫出去。” 陆时正磨着陆晔,恰好,陆旭带着墨棋走过来,道:“怎么了?” 陆时正跳起来:“大哥,打从方才见了漂亮姑娘,二哥就失魂落魄,都不带我玩了。” 陆晔作势要打陆时正,陆时正跑了。 陆晔摸摸鼻头:“没有的事,大哥别听时正乱说。” 陆旭却笑了起来:“哪个漂亮姑娘,云贞?” 陆晔噎住,想到云贞住在二房,大哥是该和她打过照面,坦然了点:“是了,只可惜,我母亲还要给她相看人家……” 他后面说了什么,陆旭没太听进去,面上也看不出什么。 直到回了明心堂。 他双眸阴鸷,胸膛起伏,砸了一些东西,踩在瓷片上,脚底用力碾着。 第三十一章 ◎可不会帮她张罗。◎ 陆旭从不觉得, 自己手里的东西会无端飞走。 见到云贞的第一面,他就知道, 她是他的。 这段时间, 察觉云贞有意避他,他也能一笑而过,甚至去猜想她的轨迹,动机, 越发觉得小姑娘可人。 当云贞亲近陆蔻时, 他亦觉得合理, 还笑她几分小聪明。 只是, 竟没想到, 她能入了大夫人和侯夫人的眼,让她们为她说亲。 他被反将一军, 对她失控了。 这是他极度厌恶的感觉。 看着地上的狼藉,陆旭眼中光泽, 明灭闪烁。 墨棋站在屋外, 等屋里动静小了, 才敲敲门, 小声问:“大公子,可要收拾一下?不然传到兰馨堂……” “你进来。”陆旭说。 墨棋招呼玉盘, 手脚利落地收拾东西。 大公子小时候,每次被三夫人管束,强迫他做事时,他面上没什么,回到明心堂后, 会克制不住的暴躁。 这五年, 他学了养气功夫, 已能与陆七爷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竟是云贞的事,让他再次勃然动怒。 墨棋方才跟在陆旭身边,听到陆晔和陆时正的话,对云贞生出几分佩服。 大夫人眼界高,她能请动大夫人,属实不简单。 而大公子虽然与这姑娘接触少,却也彻底上心。 墨棋有点发愁,只怕到时候,他夹在大房和大公子之间,不好做。 他悄悄看了眼陆旭。 过了这个年,他已十八,在东山书院读了几个月,眉宇之间褪去些微青涩,更显成熟男人的沉淀气质。 只可惜,他到底不是七爷。 ... 却说云贞自大房那回来,手上的红封,差点都拿不稳。 除了大夫人,侯夫人、二夫人和五夫人,每位夫人都给她红封,她回来一数,合起来居然有二十两! 大夫人给的最多,单单是她,就给自己十两银票。 梦里她和二房走得近,这个年,就收姜香玉一个二两银子的红封,并不是说二两银子少,但大房的阔气,确实让她长见识。 除此之外,姜香玉、陆崇那,也有年礼,都是银票,合起来四两。 云贞走路有点飘,真巴不得以后日日过大年,她定次次去拜年。 还有,令她没想到的是,大夫人竟愿意请侯夫人,帮她说亲。 有了梦里那些事,她不觉得自己能找到一门好亲事,可大夫人这片心意是真,她不会推拒。 如今跟梦里,是真不一样了。 等冯氏回来,云贞说了这个消息,冯氏喜得一直说好:“大房那边都是宅心仁厚的主子,此番给你相看人家,你可以挑拣则个,别一股脑答应了。” 云贞:“我明白的。” 她难免暗叹,比起二房,大房更重义,如果自己救的是大房的…… 突然想起陆崇,云贞晃了下神。 算了,多情总是债,只愿大房往后都平平乐乐,没什么事儿。 紧跟着,冯氏也拿一个红封给她,里头也装着十两银票! 冯氏的小本生意茶蛋,做了两个月,攒点小钱,加上云贞给的四十两银子,后面她花一个月,办了“冯记炒货”这店面。 店里本不怎么赚钱,大夫人一单子生意,直接盘活整个店。 因着冯记的瓜子,颗颗饱满,花生是又脆又香,大夫人也极给面子,送了不少给别的夫人。 逢年过节,夫人们打马吊也好,吃酒聊事也罢,最爱吃点炒货,如此,不过短短半月,冯记生意愈发的好。 若不是到了除夕,冯氏还不定早点回来呢。 云贞将冯氏的红封,连着其他夫人的红封,递给冯氏:“姆妈,这钱都给你……” 冯氏摆手:“我的好贞娘,店里不缺钱,你该给自己攒零花,可不能什么都交给我。” 云贞吃吃地笑:“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我想给姆妈嘛!” 冯氏反而细细说起理来:“咱们穷惯了,几十两银子就够乐呵,可若你还想和大姑娘保持来往,这就是一笔大花销。” “衣食住行,样样花钱,须知就得养出如何花钱、算钱的习惯来。” 云贞想起,陆蔻时常被秦淑慧抓去学怎么管理家事,说到底,也是管钱、管人。 她自认没有机会,也没有野心,管一份大家产,但是要想过得好,就不能两眼抓瞎,到时候,迟早给人欺负了去。 于是,云贞听了冯氏的话,收起这三十多两。 而她第一次用钱,就是给小翠包了个二两的大红封。 小翠拆红封时,眼都直了:“好多钱!真的给我的吗?” 她太高兴了,倒叫云贞不好意思,她是拿姜香玉的年礼给小翠的。 她说:“小翠,今年辛苦你了。” 小翠凑到云贞跟前,笑嘻嘻地:“不辛苦,我跟着姑娘真好,没重活,有好多好东西吃,还有钱收,真好!” 这话说得,仿佛在云贞身边做事,是项美差,云贞听得有雀跃,更多是羞赧,哪就有小翠夸的那么好。 当晚,守岁时。 云贞拉着冯氏、小翠打马吊,可缺一个人,秋蝉在西耳房绣东西,冷冷清清的,冯氏去叫了她过来。 秋蝉当初接管水天阁,抱着些许志气,想把这位恩人伺候好了,自己也有脸面。 如今不过半年,这点志气,都被云宝珠折腾没了。 不久前,云宝珠还以秋蝉伺候不妥当,又跟姜香玉要了个丫鬟,把秋蝉臊得。 她再看云贞,不禁觉得这位又美又软,十分省心,她们找自己打吊子,她也应了。 东耳房这边笑声不断,兰馨堂,也是十分热闹。 二房只有陆幽一个活下来的爷,陆幽的两个妹妹都出嫁了,姜老夫人甚是想念她们。 姜香玉说:“母亲,初二那天,珊妹妹就回门了。” 姜老夫人叹息:“阿珊回来方便,阿瑶却不能了。” 陆瑶远嫁广宁定南侯府,本来每年都不一定能见到,今年,定南侯去世,陆瑶作为儿媳,要守孝三年。 姜香玉说:“母亲要是想念,待年中,潜哥儿和仪姐儿出了孝期,把他们叫过来住一个月,解解思念。” 她说的是陆瑶的儿女,周潜和周罗仪,他们作为孙辈,守孝一年就行了。 姜老夫人也说:“是啊,许久没见这两个小的,不知道在南边过得如何。” 长辈们在说话,云宝珠却一直在偷笑。 陆莹撇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陆蓓虽好奇,却也不敢问,云宝珠是一坨狗屎,搭理她吧,太容易弄脏自己。 只有姜香玉那外甥女,黎灵儿,她素来性子活泼,直接问:“宝珠妹妹在笑什么?” 云宝珠摆手:“没事,就是记起周公子,是挺久不见了。” 黎灵儿:“对了,宝珠妹妹当时上京,是周表哥送来的,想必多有相处吧?” 当着长辈的面呢,云宝珠就是有相处,也不能承认,何况当时自己就没机会。 她斜了黎灵儿一眼:“你这话说得,我是那种会勾搭周公子的人么?你才会吧。” 黎灵儿:“……” 姜老夫人和姜香玉看了过来,都不满地皱起眉。 陆莹:“咳,吃茶吧,这个糕点也不错。” 话题生硬地转开了。 黎灵儿心里有些怨气,前两个月她来侯府,她就没叫云宝珠占便宜,今日失策,合该过几日扳回一城。 云宝珠吃着零嘴儿,想的却是云贞和周潜的事。 她帮了云贞这么大忙,云贞和周潜,怎么也该有点表示,她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 云宝珠在侯府待这半年,旁的没学多少,倒是算计利益时,更加清楚。 转眼就到上元节。 梦里这一日,云贞被陆莹她们带去京郊的洛河,还有灯会,路上,还偶遇陆旭陆晔几人。 姜怀雪待她没那般针对,云贞渐渐放松,开心了起来,自以为能弥补中秋的遗憾。 然而,在初春破冰的河里游湖时,她却不知道被谁推到水里。 她衣服穿得多,吸了很多水,很沉,但还好,那次冯氏知道她开罪了姑娘们,很担心她,远远跟着她,一见这情况,忙跳湖救起她。 三房的陆芙解了披风给她,这才免了一场解难。 她还年轻,身子也算好,冻这一回就算了,可冯氏不一样。 那之后,冯氏的膝盖,一到雨天就疼,却还瞒着她,若不是后来,云贞央着陆崇,从外头找回她,都不知道冯氏有风湿。 如今的上元节,云贞不想出门,一个大早,对冯氏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泡冷水,要注意防寒保暖。 她倚在门框处,直到看不到冯氏,才回了水天阁。 只是,她想窝着,兰馨堂那边的秋萍却来叫她:“三夫人找姑娘过去呢,姑娘快来吧。” 云贞怔了怔,放下手中的书。 兰馨堂正房烧着梨香,屋内姜香玉倚在鸳鸯引枕上,和周安家的说这话,见门帘掀开,便坐正了些。 云贞迎着她打量的目光,走到中间,福身:“三夫人好。” 姜香玉笑出声:“都半年了,还这般拘谨,秋萍,给她拿个圆墩来。” 云贞坐在圆墩上,她收着手指,十分拘谨。 见状,姜香玉直说了:“过年后,云宝珠也就十六,去年侯府接她来,也想安排一门亲事,我相中一个举子,云宝珠却不合意。贞姐儿有空,劝劝你表姐。” 云贞:“是。” 她只是口头答应,却没打算劝。 云宝珠依然以为她与周潜有私情,周潜就算是白身,也是定南侯嫡子,她定想嫁得比云贞好,一个举子怎么和侯府嫡子比? 反正云贞无能为力。 说完云宝珠,姜香玉又说:“本来,我也想替你看看人家,不过,听说大房那边代劳了。” 云贞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她不守本分,竟和大房那边关系更好。 她有点怕姜香玉,却不愿回绝大房的好意。 毕竟姜香玉说是这么说,可不会帮她张罗。 她低头,缄默不语。 姜香玉吃了两口茶,不见她辩解,亦或者否认,很是不快。 如今,小辈们都这么大了,她依然不喜大房,甚至打心底看不起侯夫人,不过是仗着美貌与机会,压了二房一头。 而她们居然要插手二房的事。 姜香玉皮笑肉不笑:“不若你搬到大房那边,也好往来。” 云贞一惊,这才抬起眼睛,轻声说:“夫人莫要笑话我,我一直感念夫人的恩情。” 明面上,她借着云宝珠的东风住进侯府,再搬到,大房本就不合适,再者,大房又怎么会接纳自己一个外来的姑娘,图惹人嫌。 姜香玉见她姑且算识相,又说了两句,就放她走。 云贞手心攥出汗,不着痕迹地长吐一口气。 总归是自己得意忘形,忘了上头,还有个三夫人。 她思绪神游,走到半路,摸了下自己袖子:“手帕好像丢了。” 小翠:“会不会落在兰馨堂。” 云贞刚从那地儿出来,不想再去第二次,她面露为难,小翠说:“我去拿,姑娘在这四处看看,说不定就丢路上。” 云贞应了声好。 她一边走一边瞧,隔一道假山,听到一些声响,她正感到奇怪,刚绕过假山,假山前面几步,就是侯府的宁光湖。 她心道不好,身后却突的被用力一推,“噗通”一声,掉到湖里! 第三十二章 ◎伸出指头,轻抚云贞额间。◎ 初春的湖水, 冰雪消融后,冷得彻骨, 云贞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 此刻的她, 似与梦中的自己重叠。 可是这回,她不知道是谁推她,因为陆旭、陆莹。姜怀雪,乃至云宝珠, 他们都不在。 她脑海里非常混乱, 转瞬又很清明, 她心底里多了一道冷静的声音, 不要急, 宁光湖的水并不深。 江乐县算半个水乡,她略懂水性。 而且, 她记得二房的六爷,就是几岁时掉到湖里, 救上来后高热惊厥没的, 自那之后, 侯府填了不少池, 仅剩一个宁光湖,为着侯府风水, 没有填掉,倒是填高不少。 夏季时候,还能看到湖底清澈的鹅卵石。 她告诉自己冷静,屏住呼吸,放松身体, 不能乱了步伐, 但不能喊救命。 这是侯府内, 如果真的招来一个小厮跳下来救她,那她迫于清白,只能跟着小厮。 如果不是小厮,是旁的郎君,那更不行。 云贞冷得直颤。 但好在思考令她冷静,也让四肢的逐渐驾驭失重,手摸到堤岸,她找到平衡,身体破开水面,脚踩到地面坚硬的鹅卵石。 果然,宁光湖水只到她腰际。 她衣裳吸了水,自己浑身发沉,抹了把面上的水,直喘息。 双手撑着岸边,云贞下意识想上去,可紧接着,她动作一顿,岸边的假山后的人早就跑了,不知道会不会是陆旭安排的,此时去通风报信? 是了,她最害怕是陆旭。 假如自己以为陆旭出门了,其实,陆旭没出门呢? 她浑身湿哒哒的,若上岸被看到了……她不敢,至少,不敢上这个岸。 几乎是毫不犹豫,云贞转过身,反而往宁光湖中间泅去。 她要到湖对岸,那边靠近乘月阁,陆蔻待嫁,这些节日都是不出门的。 她只能去找蔻姐姐。 幸而今日十五,前头宴宾客,后园这一片,没什么丫鬟小厮来往,她提心吊胆留意四周,甚至都要忘了湖水的冰冷。 直到够到另一边堤岸。 云贞费尽力气爬上去,想拧干自己衣摆,却发觉手指根本用不了力。 她冻僵了,几乎快没知觉。 她试着撑着地面站起来,才走两步,整个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好疼。 云贞撑着手臂,“嘶”了声。 她手心擦破皮,因为太冷,血珠渗出来后,又团在她手心。 火辣辣的疼,像是点燃所有感触的开端,这一瞬,她感觉自己双腿麻痹,头疼,喉咙疼,心口疼。 到处都疼。 她死死咬着牙,终究坚持不住,轻泣出声。 太冷了,她的眼泪居然是滚烫的。 她不知道自己躲在侯府,怎么还遭此劫,难不成自己本就不该上京,认命地留在江乐县,要么从了云耀宗,要么从了哪个地痞…… 不,她不要。 却在这时,她乍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讶的呼叫:“贞姑娘?” 云贞猛地一愣,她听出这是星天的声音。 怎会如此! 她背对着这个身影,一口气起身,手背抹掉眼泪,只恨自己没多生两条腿,立时跑远了才好。 然而下一刻,一件带着松香与淡淡酒香的披风,蓦地包裹住自己。 它隔绝了外头直钻进她身体的严寒。 云贞喉咙哽咽着,怔怔地抬头。 是陆崇。 陆崇俊眉紧锁。 前头宴客,他临时有事,先要回静远堂,不曾想,走到半路,远远看见云贞浑身湿漉狼狈,坐在地上。 她双眼通红,溢着泪珠,发髻乱了,乌黑的发丝贴在她唇角,她使劲咬着嘴唇,却没察觉,自己也咬了几撮头发。 陆崇眼神一暗,向来清冷的眼中,积聚着怒火:“怎么摔了?” 云贞脑中又疼又沉,见陆崇这模样,以为他是要训斥自己怎么会摔到湖里,不知道规矩么,可她也不想的,她已经够难受了。 为什么不能之后再训她呢。 她真的好疼。 裹着他的披风,云贞头重脚轻,眼神也些微涣散,却还是呢喃:“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坏了规矩……” 陆崇呼吸声一沉。 星天刚刚想脱下自己外衣,给云贞披着,见陆崇已披上他的披风,他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道:“七爷,贞姑娘好像糊涂了。” 陆崇问她:“能走路吗?” 云贞朝前走,脚步虚晃,嘴里却只这三个字:“对不住……” 她差点摔倒了。 星天正想搭把手,扶一下云贞,陆崇快了一步。 他长手一抬,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一搭,一把横抱着他,自己侧首嘱咐星天:“去找府医来乘月阁。” 这里离乘月阁近,回水天阁太远了。 星天微微一愣,才应声是。 他都走出几步了,还是回头看了眼。 少女倚在男子肩膀上,眼眸半垂,男子背影挺直,双手有力,步伐大而快,叫向来平直整齐的衣摆,翻飞飘动。 正如星天沸腾起伏的心。 他从未见七爷这样过,神色虽如常,可是,气息似乎乱了。 ... 陆蔻见天色还好,在叠云亭看账本。 乍见陆崇抱着个人进门来,她还以为自己看岔了,直到陆崇走到跟前,她才连忙站起来,提着裙子跑下亭子:“小叔!” 陆崇言简意赅:“云贞落水了。” 陆蔻一看,他怀里用披风包着的人儿,果真是云贞! 往日鲜花一般的姑娘,此时双眼紧闭,黛眉紧皱,她微张着嘴吸气吐气,很是难受。 一旁南枝也猛地捂住嘴巴:“哎呀怎么回事啊,这么冷的天,怎么会落水!” 陆蔻忙说:“快,放我房里,那里烧着炭,南枝,拿我的衣服来,秋果你快去找府医……” 陆崇一边抱着云贞,跨进陆蔻房中,一边道:“不必了,星天已去叫府医。” 陆蔻:“行,南枝快来跟我我给她换身衣裳,湿衣裳不能裹着。” 说着她解开陆崇的披风,动作一顿,她自是认出这是陆崇的披风。 不过也是,云贞此时需要防寒保暖,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 等她二人给云贞换好衣服,云贞浑身发起高热,她眉头紧皱,陷入梦魇,最终呢喃着听不出是什么的词。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 府医来看过,说是受惊又受寒,风邪侵体,需得立刻熬药灌下去,先压下惊寒再调理。 秋果去抓药熬药,南枝去备下焐手脚的热水袋。 陆蔻见云贞小脸雪白,她擦擦眼泪,想起陆崇还在外头叠云亭呢,便拿起那件披风,走出正房还给陆崇。 她道:“小叔,贞妹妹在我这一切都好。” 她知道陆崇从宴上回来,定是有事忙,而且他的衣裳也被捂湿了,不好让他一直待这儿。 陆崇却没在乎自己的衣裳,他一手挂着披风,声音低沉,问:“府医如何说?” 陆蔻将诊断一一道来。 陆崇“嗯”了声,抬手按按眉眼。 没再说什么,却也没走。 他在叠云亭坐下。 很快,药熬好了,可是云贞牙关紧闭,药汁都流到她衣襟处,陆蔻、南枝和秋果用了几个办法,都拿她没辙, 眼看她冷得一直打颤,陆蔻心一急,想到陆崇还在外头呢,便让南枝:“南枝,你快去喊星天来帮忙。” 有个力气大的,能掰开云贞的嘴是最好。 没一会儿,南枝回来了,身边却不是星天,而是陆崇。 来时几步路,陆崇已听南枝说了情况,他坐在床边,掐着云贞的下颌,用了点巧劲,打开她的牙关。 “成了成了,快!” 秋果将一勺勺药送进云贞口中,她猛地呛一口,咳嗽一声,吐出了一口药,加之刚刚没喂进去的,弄得她一身寝衣都是药汁。 陆蔻:“这还没一碗呢!” 南枝去小厨房舀药汤,秋果又去找衣服,陆蔻总觉得被子里热水壶不够暖,顾不上那么多,端着水壶出去换水。 一时,屋内竟只有陆崇和云贞。 这场发热来势汹汹,云贞眉头紧锁,双颊不正常的泛红,嘴唇干燥发白,向来清润的眼儿紧闭,睫上还有一滴泪珠。 陆崇看了一眼,挪开目光。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方手帕。轻轻地,揩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神色沉静,但眼底细微闪烁。 放要将手帕收回袖子里时,他眉头忽的一跳。 他惯用黛色的手帕,此时,手帕沾着一块浮粉,甚是明显。 他用手指捻了捻,是女子的胭脂。 女子面上有胭脂,本也寻常,不过他知道,云贞与冯氏日子过得清苦,若非不得已,绝不多花银钱。 这粉质十分细腻,要价定不菲,她如何肯为了这点胭脂,花大价钱? 陆崇缓缓抬起眼,目光凝在云贞额间。 方才着急,此时才发觉,这一块的颜色,与她此时的肤色,似乎不对。 他心有疑窦,倾身,伸出指头,轻抚云贞额间。 下一刻,门外传来“哐”的一声。 陆崇回过头,是陆蔻。 她手里热壶掉了,万分惊异地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陆蔻此时内心:禽兽!(bushi) 第三十三章 ◎倏而,眉头微微一松。◎ 听得响动, 南枝跑来:“姑娘,什么事?” 陆蔻嘴唇翕动, 笑了下:“没事。” 她接过南枝手上的药碗, 示意她:“你去水天阁找小翠来。” 南枝应了声是,先离开了。 陆蔻端着药,心绪颇为不宁,她吸了口气, 这才看向陆崇, 便看陆崇眉目疏俊, 神色如常, 没有半点尴尬。 她试着询问:“小叔刚刚是……” 陆崇却说:“你来的正好。” 陆蔻一愣。 陆崇侧过身, 道:“你看看云贞额间,是不是敷了脂粉, ”他顿了顿,“遮盖了什么。” 陆蔻松一口气, 是了, 小叔不会无缘无故, 就用手指去摸姑娘的眉眼。 或许方才太过震惊, 便也叫陆蔻没去想,即便他心存疑虑, 又为何要亲自动手,去触摸云贞的额间。 她现在只余庆幸,便抱歉地笑笑,放下药碗,用柔软的指腹, 去触云贞的额间。 陆崇垂眼, 盯着光穿过窗户上的方胜纹, 在地上留下的影子。 不过须臾,陆蔻的声音传来:“是有点脂粉,不过,什么也没有呀。” 陆崇眼睑轻轻一颤。 陆蔻又问:“小叔?” 陆崇回身,对陆蔻道:“先让她喝药吧。” 陆蔻扶起云贞,秋果正好也回来了,她们又喂了她一碗药,这才请陆崇出去,给她更衣。 待关上门,陆蔻才捂着心口,屏住呼吸,她用一条手帕,稍稍用点力气,擦去云贞额间的粉腻。 一旁,秋果惊诧:“这!” 只看云贞额间,赫然有一点胭脂痣,因脂粉覆盖,红得不明显,加之脸色苍白,更显暗淡。 云贞本就生得百般千般的好,这点痣,与她容貌更是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秋果在二房待过,对陆旭的救命恩人的情况,很是清楚,说:“怎么会有两位胭脂痣姑娘……” 陆蔻:“嘘。” 她又说:“你拿我胭脂来。” 秋果连忙去妆奁里拿出一个珐琅圆罐,陆蔻弄了一点在指尖,抹匀之后,细细敷在她额间,虽则与她肤色,不如前头的相称,但总比前头那浮粉好一些。 她们还在聊呢,云贞咽下了苦药,压过第一波严寒,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摩挲她额间,一个激灵,忽的睁开眼睛。 陆蔻收回手,静静看着她。 她知道,二房的云宝珠也有一粒胭脂痣,也知道她的性子比云贞强势,毕竟当上二房的恩人,是不愁吃穿的,总比寄居这样的身份好呀。 会不会是云宝珠所迫? 她斟酌着,说:“贞妹妹,我看了你额间……你若遇到委屈,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云贞头疼得很,她只记得自己好像被抱来乘月阁,记忆有一瞬的糊涂了。 好一会儿,她才明白,原是陆蔻发现自己最大的秘密。 本以为能瞒到她离开侯府,她很心慌,但万幸,是陆蔻看到了而不是旁人。 云贞眼中泪盈盈的,声音嘶哑:“姐姐,不是宝珠姐姐。” 陆蔻给她擦眼泪。 云贞很累,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只能略了缘故不谈,直接说:“姐姐可否帮我保密?” 陆蔻点点头:“好。” 她心想,云贞要遮掉这颗痣,自有她的道理,因着此事是陆崇最早发现端倪,她说:“我不会与小叔说的。” 云贞怔怔地看着她。 对了,她隐约记得,方才是陆崇把她抱过来的。 抱过来的。 她大脑一片空白。 屋外,小翠跟着南枝过来的,陆崇问及掉湖之前的事,她不敢有半分隐瞒:“我就回兰馨堂拿个东西,姑娘就不见了!” 陆崇:“兰馨堂?” 大房和二房是隔开的,若要走后园,也要半刻。 小翠也说:“是呀,怎么就来乘月阁了,这掉得真远。” 陆崇知晓了,云贞在出兰馨堂后不久,掉到湖里,干脆朝乘月阁这边游来。 见小翠着急找云贞,陆崇侧了侧身,让她进房中。 他垂下眼眸,是什么事让她宁可淌着这么冷的水,也不愿从那边上岸。 随后,屋里传来小翠的惊呼,原来云贞醒了。 不多时,陆蔻从屋里出来,也算松口气:“这高热压下去就成了。” 陆崇问:“她怎么掉湖里了?” 陆蔻说:“贞妹妹说不小心滑进去的。” 陆崇没再说什么。 云贞在乘月阁住了小半天,感觉恢复了力气,执意要回水天阁。 毕竟若把病气传给陆蔻,莫说她心里过意不去,秦淑慧和侯夫人也会不满。 陆蔻知道她的无奈,送她到水天阁。 而云贞也没对陆蔻说,自己是叫人推下去的。 大房和二房,侯夫人和姜老夫人,秦淑慧和姜香玉,她们过去的关系,并不太好。 陆蔻是大房的人,推她的必定是二房的,她是大房待嫁的姑娘,又怎么能管二房的事?云贞不愿叫她为难。 这受冻的病,养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云贞一回去,就犯了咳疾。 云宝珠直说晦气,叫她的丫鬟小玥在东耳房门口熏艾草,被冯氏拿着扫帚追着打。 云宝珠大声嚷嚷:“烧艾也是为她好啊,云贞你身子没事吧,往年两年不见得并一次,现在不过几个月啊,就病了两次。” 仿佛在说云贞是装病。 云贞这病,闹得大房那边都知道了,陆莹派她身边的秋叶,来水天阁,连着一起来的,还有陆蓓身边的莲心。 小翠一见莲心,就没个好脸色,先前,姑娘就曾怀疑她是个贼,和红豆一样的坏人。 她拦着莲心:“你过来做什么?” 莲心:“我替我家蓓姑娘,来瞧瞧贞姑娘。” 秋蝉忙上去,笑了声:“你也知道小翠惯如此。” 秋叶说:“姑娘的吩咐,我们好歹瞧一眼。” 人情往来不可避免,秋蝉应了,领着二人去云贞房中。 秋叶和莲心便看那向来娇艳的姑娘,脸色苍白,眉头轻蹙,眼皮子半阖,容颜却不减损半分,当真是位病西子。 秋叶还是怕被过了病气,说了两句注意身子,就先出去。 莲心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说:“这是大公子库房里的老参,想着姑娘体弱,就叫人片成几片,待姑娘病好了,一日服……” 打从她说了陆旭起,云贞就沉下脸,直到她说完,她都没应声,甚至没听完。 莲心:“姑娘,我就放这儿了。” 云贞捂着嘴咳嗽。 莲心走后,小翠端了药来,冯氏也搡走云宝珠。 她进了门来,就说:“我听秋蝉说,今日云宝珠又和雪姑娘吵起来,刚刚三夫人罚她抄十遍女诫。” 小翠:“呀,好多字。” 冯氏搬个杌子坐下:“是了,气不顺,就来咱们东耳房讨嫌。” 云贞咽下药汁,用巾帕擦擦唇角。 她低声:“是我不好,让姆妈担心了,店里的事……” 冯氏扶着她躺下,给她掖被子:“都顺利的,让我不放心的是你。” 云贞忍了许久,泪珠沿着眼角,一滴滴滑到枕上。 她身体难受,又心有余悸,知道云宝珠今日没落水,落水的依然是自己,更是黯然神伤,莫不是她做的这些,全都是没用的? 陆旭直接让莲心送参,又是何意? 她头脑很是混乱。 冯氏焦急:“还是难受么?” 云贞说:“姆妈,案上的盒子,那是人参,拿去卖了吧。” 她怕不收,陆旭闹开了,面上都不好看。 云宝珠在陆莹那是光脚的,云贞在陆旭那,却是个穿鞋的。 盒子精美,冯氏估摸是陆旭叫人送的,她见云贞实在厌恶,连盒子都不肯看一眼,她说:“行,这事交给我。” 云贞鼻音浓浓的:“姆妈,我想睡了。” 冯氏叹了口气:“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云贞软软地“嗯”了声。 她实在累极,不一会儿就睡了去,只是没睡好,梦境光怪陆离,混乱不堪,睡到半夜,她心口狂跳,蓦地惊醒。 她起身,冯氏睡在榻上好方便照料她,一听到动静,立刻起来:“贞娘,怎么了?” 云贞:“我想喝水。” 冯氏点了烛火,初春还冷着呢,睡前烧的水都凉了,冯氏要去后面空地烧水,水天阁没有小厨房,只能将就架个炉子,加柴火。 就着烛光,云贞环视四周,却没瞧见霏霏。 现在天冷,晚上睡觉时,霏霏总会趴在她枕畔,今日却不见踪影。 “霏霏?” 她声音有气无力,便起身,披着件外袍,在房里走了一圈,便推开门扉,边走边呼唤:“霏霏?” 另一头,陆崇在书房整理文书,忽的听到外头,星天和雨山发出了点声响。 他眉头本就没有舒展过,听着吵闹声,起身推门,沉声:“做什么?” 星天忙说:“七爷,一杯回来了!” 一只白猫趴在星天怀里,一见陆崇,它跳到地上,身体尾巴蹭陆崇的双脚和衣摆,来回走几次。 它乖乖地朝他:“喵。” 确实是一杯。 陆崇蹲身,却看它脖颈上,挂着一道编的红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星天不无怨气:“想来最近这段日子,它在别处过得好好的呢。” “个没良心的,叫我们好找,也让我伤心了许久。” 星天忙给一杯张罗吃的喝的,结果,真叫他说中了,一杯还真是“没良心的”,在静远堂吃了点东西,舔了会儿爪子,又要走。 星天“欸”了声:“怎么还走啊!” 见状,陆崇没拘着它。 他也没让星天和雨山跟着,独自跟上猫的步伐,只与它缓步于庭院中。 天上明月,光辉皎皎,侯府四处静谧,初春夜凉如水,风中有股冷冽的草香。 陆崇神思恍惚,似有很久,不曾留意这样的月夜。 不过一会儿,见猫要往二房那边去,陆崇眉头一挑,上手要抱起它,一杯一个揉身挣扎开去,跑了起来。 陆崇步伐也快了,倏而抬眼,他到了水天阁。 而水天阁的大门,竟也开着。 身形单薄的少女,面上依然带着病容,却在月华下,更显朦胧而柔媚。 她披着件白色的长袄,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一杯跳到她身边,亲昵地蹭着她。 “霏霏!”她一喜,却察觉到前头有人般,抬起头看他。 因着惊诧,少女双眼圆睁,淡色的唇,微微张开。 陆崇盯着她。 倏而,眉头微微一松。 第三十四章 ◎似住着青面獠牙的鬼。◎ 云贞很担心霏霏。 初春的夜, 还这般冷,她看了一圈, 都没有猫儿的影子, 不由打开门,心想或许小猫儿没能跳上墙,被关在门外。 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陆崇。 月色清透, 他鼻梁与眼睫, 在脸上落下晕影, 揉开了他眉宇的冷冽, 将向来冷峻不可侵袭的人, 一下从天上拉到人间。 云贞蓦地倒抽一口冷气:“七爷。” 一杯“喵”了声,窜进水天阁。 想来这段时日, 猫大人在这儿过得相当滋润。 陆崇轻呵一口气,在他唇畔凝成白雾, 他看向她身后, 垂着眼睛, 道:“我是来找猫的。” 云贞忽的双眼圆睁。 好半晌, 她面色微红,声音磕绊:“霏、原来它是七爷的猫……” 这么一想也是, 许久之前,她给陆崇作画时,不是曾在他身上看过猫毛? 可是她忘了这回事呀! 她竟将陆崇的猫拘在水天阁里,还让陆崇找上门来,有一刹那, 云贞真想钻进地洞里, 再不要出来了。 她咬咬唇, 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抖,小心地看着陆崇:“我把它抱出来?” 陆崇:“……” 不难想象,若他现在要走猫,她约摸会躲在角落偷偷抹泪。 他道:“不必了,知道它还在就好。” 果然,云贞松了口气。 少女还不能很好地掩藏情绪。 陆崇扬起眉头,又说:“身子好些了?” 她还以为他该走了,却听他突然这么问,就像被问及功课一般,又赶紧回答:“好很多了,谢谢七爷和蔻姐姐……” 她不敢深想,陆崇为何将她抱到乘月阁,明明,星天就在旁边呀。 或许在他看来,自己与那些四五岁大的小孩,没有区别。 说着说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因着陆崇似乎皱了皱眉。 她轻声:“七爷?” 却见他闭了闭眼,说:“侯府是有什么,让你感到不安?” 云贞吃惊地看着他,下意识说:“没、没有,侯府很好……” 陆崇:“小翠说,你从兰馨堂掉进宁光湖,如果只是失足,上岸就行了,”停了停,“但你泅了一路。” 在这么冷的水中坚持这般久,她不生病才是奇怪,而她非要这么做的缘由,陆崇想不出第二个。 那就是兰馨堂那边的岸上,有她害怕的东西,甚至,她极有可能就是被人推下去的。 他不常在后宅,但人心是一致的,官场如此,后宅也如此。 听完陆崇的话,云贞转惊为吓,她立刻低头,手指拧紧外衣衣角,她有一种将自己裹得密实的冲动。 不必受冷风,不必听诳语。 她不聪明,每次遇到危险,受到伤害,只想躲起来,连报复的心都不敢有。 这样的她,哪里敢说出二房的事?何况比起梦里,她现在的日子,是越来越好的,她知足的。 可是,为什么眼前还是发酸。 云贞侧着脸,避开陆崇的视线,嘴唇翕动:“我以后,真的会小心的。” 空气中,沉默了一会儿,她听得陆崇声音微哑:“你不可能防一辈子。” 云贞蓦地一愣。 是啊,可她连是谁推她的,她也不知道,之前五郎的事,他要是出面,还是寻常,如今又是什么意思? 她感觉或许是生病,自己脑子不太够用,声音颤颤:“我,我……” 她想叫他,不要再管她了。 他是侯府最清冷矜贵的人,拿自己这点小事招他,本就不适,他案上放的,应该是朝廷大事。 可是这话说出来,未免自作多情,她还没那么厚的脸皮,认定陆崇就是为了她。 还没等云贞决定说什么,冯氏的声音传来:“贞娘,贞娘?” 热水烧好了,云贞晚上吃不下东西,冯氏知晓她饿了,还给她下了一把子面,这才耽搁了时间。 见着陆崇在,冯氏神色如常,只招呼道:“七爷,是还有事么?” 陆崇:“没事。” 他看着云贞,说:“好好歇息。” 说完,男人转过身,踏着月色离去。 云贞扶着门框,看了两眼,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又死死抿着嘴唇。 他问自己,侯府有什么让自己感到不安。 可是,他不知道,他也是这不安的一部分。 她怕他靠近,也怕他远离,但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她本就不该肖想。 云贞抬头看了下月,只觉眼眶微微刺痛。 这样的夜,一个就够了。 ... 隔日需上朝。 早晨天色昏黑,陆幽打着呵欠,一脸困倦,却见陆崇披着一件银灰色镶狐毛氅衣,他站在马车边外,长身玉立,在叮嘱星天什么。 陆幽道:“七弟,这么冷的天,你站在外头干什么?” 陆崇回头:“三哥,我正等你。” 陆幽奇怪:“什么事?” 陆崇开门见山,道:“二房的事,本不该由我说,却该瞧瞧,二房是不是有些奴仆不够忠心,蓄意戕害主子。” 饶是陆幽脸皮子再厚,听陆崇这么说,脸也直烧:“这、这……咱府内不会出这种事的吧?” 陆崇言尽于此,说了别的:“我今日骑马,先去宫里了。” 陆幽:“哦,好。” 他抓耳挠腮,也不知道二房出了什么事,叫陆崇这么告知自己。 旁的不提,七弟一严肃起来,他自己也怕,好似祖父当年的威严,一下又压到他头上。 何况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二房再不查,是要在大房那边闹笑话的! 一整个早上,陆幽心不在焉。 等晚上从衙署回来,他立刻钻进兰馨堂,找姜香玉说这事,姜香玉反驳:“你可真是好笑,七弟一句话,就值当咱们大动干戈?” 陆幽难得对她冷脸:“够了,七弟都说到这份上了,咱们还不查,等着蠹虫蛀坏咱们侯府吗!” 姜香玉和他吵了架,又巴巴地去找姜老夫人。 老夫人听说是陆崇叮咛的,说:“崇哥儿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若果府中真有奴仆坑害主子,决计是不能的。” “便是有,也只能是大房那边,不能与我们二房有关,香玉,这事你得肃查!” 姜香玉大脑冷静下来,也发觉是有道理。 总归如果是大房的问题,那他们才不用管,可二房跟大房持立这么多年,不可被抓着把柄。 于是这几日,姜香玉逮着丫鬟们开始查。 而云贞这一病,又是闭门不出,等四五日后,好了个大概,也还不愿意出门。 她是怕了那双手,若自己一个不慎,又被推到湖里,又是遭罪。 所幸陆蔻送了不少书来,还有静远堂。 云贞捧着静远堂送的书,神色怔愣,过了会儿,她放下那些书,咬着笔头写字,眼睛却往那书上瞟。 忽的,外头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小翠的声比她的人儿还要先到:“姑娘姑娘,出事了!” 云贞一诧,站起身:“什么事?” 小翠这才推门,脸上却带着兴奋:“姑娘,兰馨堂抓到一个小丫鬟叫晚香,问出了话,原来姑娘那日落水,是她推的!她可真坏!三夫人现在叫姑娘过去呢!” 云贞呆了呆:“晚香?” 她都不认识这个丫鬟。 不对,如今是不认识,但梦里几年后,陆蓓身边本只有一个莲心,添了个晚香,陪陆蓓出嫁了。 小翠说:“是哩,那丫鬟招了,说那天路过兰馨堂,见姑娘落单,就心生愤恨,故意把姑娘引到假山处,趁姑娘不注意,把姑娘推到宁光湖。” 那日的细节,云贞一个人都没说,但小翠这一囫囵复述,基本都对上了。 她本是怀疑过陆旭,但陆旭确实不在,再者,那次太过巧合,陆旭也没能预测自己会从那条路过。 真的是一个叫晚香的丫鬟推的。 小翠又说:“她说自己是红豆好姐妹,红豆都是姑娘害的,才被赶出侯府。” 云贞:“竟是如此?” 她梦里都不知道,晚香和红豆相识,并且情谊如此深,能为了被赶出侯府的红豆,把她推到宁光湖里。 她抻平衣裳:“咱们这就去兰馨堂。” 小翠:“欸!” 云贞步伐小但快,临近兰馨堂才换了气,让自己神色寻常些。 掀开毛毡帘,屋里透出一股梨花香,姜香玉坐在上首,陆莹和陆蓓都在,地上跪着一个丫鬟,想来就是晚香。 云贞垂眼给姜香玉请安:“三夫人。” 姜香玉:“云贞,这丫鬟,就是推你下水那个,我们问得差不多了,端看你怎么想。” 看着晚香,云贞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反正她如何想,对姜香玉而言,并不重要。 晚香哭着求饶。 陆莹说:“娘,晚香都招了,贞妹妹住在咱们这儿,就是信咱们的,却险些叫她出事,要么把晚香押送官府,要么直接赶出去?” 晚香回头看了眼云贞,又求姜香玉:“三夫人,是我一时糊涂,三夫人饶命……” 见姜香玉不为所动,晚香又看向陆莹和陆蓓,道:“二姑娘,四姑娘,我是昏了头,可红豆做的事,我都告诉你们了……” 云贞倏地盯着她。 陆莹脸色一变:“来人快堵了她的嘴!” 陆蓓却觉陆莹反应太大,她还是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只说:“晚香,你在说什么?我们知道红豆做什么事?” 姜香玉也直起身子:“什么事?” 晚香知晓自己没有半分机会,失了挣扎的力气,看向云贞,她突然咒道:“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一旁嬷嬷用破布塞进她嘴里,就这样拖下去。 云贞手贴着心口,她的心,跳得极快。 姜香玉说:“她且要咒你,不必留着,就这样打发出去,你觉得如何?” 云贞嘴唇嚅嚅:“是。” 她越惊惶,大脑越发清明。 二房和大房向来不对付,虽不祸及小辈,但陆莹心里一直跟陆蔻暗暗较劲。 晚香与红豆关系好,如果按晚香刚刚透露的,红豆把自己原打算害南枝的计划,告知晚香,晚香又告诉陆莹和陆蓓…… 可她们不曾提醒过陆蔻,一次也没有。 她们是在坐等陆蔻出丑! 事实是,梦里的陆蔻因此死了,陆莹和陆蓓竟也是帮凶! 她望着满堂活生生的人,只觉她们身子里,似住着青面獠牙的鬼。 她的心,骤然跌落谷底。 姜香玉又与她寒暄几句,云贞便说身体不适,要回水天阁。 她一张俏脸苍白,瞧着确实还在病中,姜香玉打发她先走。 云贞心里想着事,步伐虚浮,忽而见到前面的陆旭时,却来不及避开了。 只看陆旭穿着一身月白色云纹杭绸直裰,就站在水天阁外,临近会试,他本该在东山书院的。 她忙低头,抿着唇:“大公子。” 陆旭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片刻后,他忽的一笑:“那人参,你卖了多少银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3 23:39:32~2023-04-24 23:3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鼬载着理发店、4117550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夜笙歌 7瓶;你的夏天还好吗、兔子先生要肥家、kaokao烤魔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他怎么知道,就是她送的信?◎ 他突然这么问, 云贞哑了哑,这才看清他眼底的阴鸷。 她一时想否认, 可又想起自己对二房一些行为的猜测, 内心生出抵触。 她侧过脸,微微张开嘴唇,冷硬地说:“不知道。” 陆旭:“嗯?” 云贞:“可能还没卖出去。” 陆旭笑出了声。 他以为她会结巴,会目光飘忽不定, 却没想到, 她竟如此十分淡然。 又超出他的控制了。 想到一个可能, 他看着她的手, 说:“我送到你那边的东西, 你都卖了?” 云贞点点头:“是,”呼吸一顿, 接着说,“所以日后, 烦请大公子不要送我东西, 不然, 我都会转手卖掉。” 她说得直白, 陆旭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他忽的说:“我听说,你是从兰馨堂外掉到宁光湖的……哼, 还是说,你把这些全都归结到我身上?” 云贞目光闪烁。 她一个动作,竟能让这么多人猜出她对二房的忌惮,陆崇是,陆旭也是。 她总是不够聪明。 可陆旭是有前科的, 不说梦里那些事, 就是最开始指使莲心偷肚兜, 已叫云贞生出防备,这是他自找的。 她这一犹豫,便让陆旭确定了猜想。 他自问手段是见不得光,过于大胆,但他从不留痕迹,可这么久以来,他没能靠近云贞半步。 倒叫她和大房那边熟络起来,以至于侯夫人都想替她看夫婿。 哈,原来她看着胆小,却早就看透他。 还会为给他套罪名。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忽的盯着云贞,问:“你喜欢陆晔?” 云贞吓了一跳,见四周没人,急道:“大公子慎言!” 陆旭:“为什么?陆晔不过一个软蛋,你以为,你真能得大房庇护?” 见他褪去那层温文的皮,说的话,又与梦里他曾讥讽陆晔的话,有几分相似,云贞心惊,后退一步。 她慌了,知晓不能与他硬碰硬,轻声说:“春闱将至,大公子莫要再想这些。” 陆旭提起唇角,笑了。 云贞实在怕被姜香玉看到他们二人说话,她叫上小翠,低头说:“我们先走了。” 所幸,这次陆旭没再拦着她。 而陆旭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迈开脚步,他脑海里,细细过了一遍方才二人的对话。 他们好像于无形之中,早已交手多次。 谁能想到,他们上一次说话,是半年前,她还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谁能想到,瞧着这么柔弱的人儿,却能翻手,把他玩弄于股掌中。 那种因她失控,而产生的怒火,长期积压在心底里,直到此时此刻,倏而又烟消云散。 或许,他该改变做法。 陆旭转过身,俊眸中含笑,问身后的墨棋:“怎么会有人,长得这般合我心意,却又有如此柔韧的性子。” 墨棋:“这,一方水养一方人……” 他还以为,陆旭会大为光火,但陆旭好似没有生气。 不过,墨棋很快知道了,陆旭不是没有生气,只是怒火,转嫁到别人身上。 只听他道:“那个晚香,别让她好过。” ... 云贞一开始是走,后来也顾不上身体不舒服,一路小跑回水天阁。 她心口狂跳,又有些疼,在水天阁外休息了好久,才喘匀了气。 小翠不解:“姑娘是什么时候,和大公子这般熟稔?” 云贞:“熟稔?” 小翠:“是呀,感觉姑娘和大公子好像认识许久。” 云贞有些郁闷,她一直躲着陆旭,怎么可能和她熟稔,可小翠有时候呆,却总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 难不成,她一直揣摩陆旭,反而愈发懂他了? 她讨厌这种感觉。 云贞用手拍拍额头,又对小翠:“小翠,刚刚的事……” 关于这点,小翠很激灵,她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对吧?” 云贞被她一逗,刚刚的郁结也消散不少,只说:“是了,谢谢你。” 撇开陆旭的事不谈,云贞应付完过来探听消息的云宝珠,得了空,她心底里,想把晚香叫过来问话。 可假如她猜测的无误,这是大房和二房的事,容得她一个外人插手么?何况,晚香也被姜香玉发落了,她又能怎么办呢? 云贞有些犹豫,不大想掺和进去。 而且,陆蔻现下也没事。 这般想着,云贞夜里总是睡不太去,她想起陆蔻待她的好,相较自己的亲表姐,陆蔻才像她的亲姐姐。 她是这深深宅邸里,对她最好的人。 总不能她落水了就找陆蔻帮忙,发现这些事,却还是瞒着陆蔻吧。 夜半,云贞爬起来,她跪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张小脸分外虔诚。 她朝不知哪方神佛,祈祷自己不是好心办坏事。 没两日,云贞的病好全了,她去乘月阁,还陆蔻和陆崇的书籍。 正好,陆蔻招呼南枝、秋果,正在整理库房,她要给自己每个妹妹,和借住侯府的姑娘,都置办个金手钏。 陆蔻圈着云贞的手腕,量她腕宽:“这金手钏啊,实则也没什么寓意,南枝还说我爱散财。” “散就散了吧,都是自家姐妹,这几年来,除了阿芙,我和阿莹阿蓓,是生疏了,但愿来日我出嫁后,还能多多联系。” 她心肠是这般软。 云贞听着她的絮叨,知晓她有多舍不得离家,顿时,又不忍心告知她这么残忍的事实。 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这一日,云贞犹豫许久,还是没能开口让陆蔻去找晚香。 也是此时,她才发觉,为什么以前会听旁人说,人是难得糊涂,才过得舒心。 于陆蔻而言,知道这些事,反而是伤害,她自幼丧父,多么看重亲情啊。 云贞走在路上,步伐犹豫,不知何时,就走到进学解石碑处。 如今,她能读懂石碑上绝大多数字,释义不求甚解,能懂个五六分,它是老侯爷与大爷亲手雕刻,那遒劲的笔锋,当真有种风骨。 她目光掠过“登崇畯良”那四个字。 崇,是陆崇的崇。 她心念一动,明知自己这样非常大胆,却抑制不住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陆崇呢?陆蔻是他长兄之女,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是啊,为什么不找陆崇? 她心思活泛起来,可是,怎么找呢? 云贞不愿叫他觉得,自己要挑拨陆蔻陆莹亲姐妹的关系,于是回去后,她执笔写了一封信,简要说了缘由,没有署名。 重要的是,叫陆崇先找到晚香。 到时候,要不要告诉陆蔻,就由他自己决定。 这烫手山芋,就丢给陆崇了。云贞有些坏心眼地想,没事,反正他爱管小辈嘛。 把信放到信封,关于怎么送出去,云贞想了好几个法子,最后,还是小翠帮了大忙。 她去厨房蹲了几天,旁人因为她呆,总会让她顺手帮个忙,比如帮忙把东西端去各个姑娘郎君那。 而小翠还真等到了陆崇的食盒。 她偷偷把信卡在食盒里,再拿去静远堂。 星天见着是她,还说:“小翠,你是不是叫人给欺负了,怎么来端食盒?这事要跟你家姑娘说的。” 小翠摆摆手,说:“我喜欢的嘞。” 星天:“……” 眼看星天端着食盒进去,小翠高高兴兴回去,事情办成了,她家姑娘肯定会夸她,她就喜欢听她夸她。 而另一头,星天打开食盒,见里头掉出一封信,愣了愣。 信就掉在陆崇手边,他顺手捡起来,最上面,一行笔锋略显圆润的楷书,上面写着“陆崇亲启”。 星天忙说:“七爷,是我没检查好,日后不会出现这种事。” 陆崇在朝中官位特殊,总会有各种人用各种方式,求他办事。 前几年最多,这种食盒里塞信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但陆崇肃清过下人后,这种事再没发生,星天懊悔自己没先打开看,让陆崇看到这封信了,是他的问题。 他正焦头烂额,却看陆崇抬眉:“无妨。” 星天一愣,他家爷不是最讨厌旁人用这种歪门邪道,求到他头上么? 而陆崇不止没有不悦,还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看起信中的内容。 星天暗道怪哉。 须臾,陆崇皱起眉。 将信放了回去,他叫雨山:“你去水天阁递个消息。” 听到是水天阁,星天突的提起精神,说:“对了爷,刚刚是小翠送食盒的。” 陆崇:“嗯。” 看来,信是水天阁送的,星天又觉陆崇没有不悦,也不奇怪了。 而那头,云贞才放松没多久,雨山就偷偷来了,说:“七爷有事,请姑娘晚些时候,在静远堂后一聚。” 云贞愣住,小翠也纳罕。 信刚送出去,他就来找自己,他怎么知道,就是她送的信? 她不是没想过是笔迹败露的,可她只在陆蔻那学字,与陆崇,就是偶有交流,也没在他面前写过字。 心有疑窦,她收拾了一下,带着小翠去了。 第三十六章 ◎他能不能记她好的地方呀。◎ 在去静远堂的路上, 云贞心内复盘。 她之所以敢让小翠去送食盒,也是笃定, 不管她找谁帮忙, 陆崇想查,迟早都可以查到,毕竟都是侯府的人,谁敢瞒着七爷。 加之此事又急, 她放弃所有曲折的手段, 直接用这种方式告知, 免得拖越久, 越找不到晚香。 只是, 她不想被陆崇立时发现是自己。 她在信里,没有点出晚香做了什么, 隐去陆蔻去灵云寺的事,只说陆蔻那次被大夫人所罚, 与此有关。 并且言辞恳切, 希望陆崇找回晚香。 比起陆蔻的安危, 这封信的主人是谁, 不重要,她以为陆崇会先去找晚香。 以及等他知道晚香说的是什么, 或许就不会找她了,毕竟此事关乎大房二房的体面,她一个外人介入,不合适。 至于知道真相后,怎么决定, 也是陆崇自己的事。 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小心思。 而且, 小翠经常被侯府的丫鬟小厮使唤做事, 单单小翠,是不能叫陆崇如此肯定,信是她写的。 罢了,自己做的不是坏事,她心下渐定。 到静远堂,已过戌时,天色渐暗,云贞刚抿口茶润喉,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连忙站起来,垂着眼睛,瞧陆崇着一双皂靴,走到案几旁。 他呷了口茶,声音微沉:“信我看了,已着人去寻那晚香,具体是何事?” 云贞一愣,她稍稍抬起眼,与陆崇目光对上,又立刻挪开视线,她没有选择否认,而是轻声说:“这事,还得七爷自己问晚香。” 陆崇:“嗯。” 听她这么说,他也不追问了。 不过,云贞又想,既然他不想追问,又为何把自己叫来静远堂。 这不就有些“多此一举”么。 不过,云贞有疑虑,不妨现在提出来,说:“七爷是如何肯定,信是我写的?” 陆崇抬眼看她。 云贞身体坐得笔直,手指也忍不住蜷在一处。 他在桌上铺开一张纸,然后拿起笔。 那笔不是他寻常的姿势,而是将云贞拿笔的模样,学了个十成,接着他扭着手腕,写了几个字。 他将纸递给云贞。 云贞接过,上头只写了两个字:如此。 他有他的笔迹,但这么写出来,和她自己的笔锋,还真神似。 她脸色“刷”的一红,陆崇竟然从她在他这画画时,握笔的姿势,就猜出她的字迹! 果然,只听他说:“姿势会影响运笔,你的字迹,势必圆润。” 云贞:“……” 她不安地捏着纸张,她改不正,就惯于偷懒,从前如何握笔,现在就是怎么握笔。 却没想到,轻易让他猜出她的字迹,自己还百思不得其解。 陆崇轻揉自己的手腕,他垂着眼睛,又说:“那个姿势伤手腕,尽量改了。” 云贞:“哦,嗯。” 她白皙的面颊上,浮出红云。 天爷啊,他居然记到现在,该不会她每次握笔的时候,他都看了几遍,只是没说吧。 她宁愿陆崇板起脸,训斥她拿笔不对,也不要叫他一直记得,自己是怎么拿笔的,甚至还能还原。 他能不能记她好的地方呀。 她低着头,脸上热得慌,却听陆崇又问:“一杯现在如何?” 那白猫儿在水天阁,住得十分舒心,前几日,打碎了云贞一盒罗记脂粉,它脚底沾了脂粉,到处乱跑,留了一地的猫爪印。 云贞为收拾屋子,累了老半天,还在被子角落发现一个猫爪印,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想到猫儿,她心中舒服了些,不会自顾自尴尬了。 她轻声回:“好着的。” 只是不知道,一杯为何叫“一杯”,稍显冷情。 她不好问,怕耽误他时间。 她想了想,小声说:“那七爷,我回去了。” 陆崇从鼻腔里应了声。 云贞偷偷松口气。 直到回到水天阁,她才发觉,自己把陆崇写了“如此”两字的纸,一直抓在手里,给带了回来。 不在他跟前,她没那般不自在,只是,再看这两个字,那钝钝的笔触,侵袭了陆崇原来的锋利的字迹。 如此圆润的两个字,居然真是他写的。 她后知后觉,忽的一笑。 另一头,云贞提醒得早,陆崇着侍卫蒲齐几人,在外头找了一日,便找到晚香。 只是,这姑娘十指被夹烂,牙齿被敲掉几个,如果不是蒲齐他们找得快,她还得被虐待好几日,最后会被沉河。 她一看到侯府的人,惊得神色半疯,抱头惨哭:“不要杀我!是我的错,我不该说出去的,求求你们放过我……” 蒲齐和星天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忍心。 陆崇知道后,便知云贞提醒得是时候,他说:“先养一阵……蒲齐,你去找红豆。” 他调查过,晚香和红豆关系十分要好,前不久,红豆因偷窃财物,被赶出侯府,如果晚香一直好不了,还可以问红豆。 雨山奇怪:“七爷为什么不直接找贞姑娘问?” 星天站在倒茶,瞪他一眼:“你可别跟七爷这么提,这事摆明是贞姑娘管不了、不想管,推给七爷的,七爷折回去问她,那不是就成了审讯?” 到时候,贞姑娘得躲着七爷走。 雨山懵懂:“竟是这个原因。” 星天盖上茶盖,压住漂浮的茶叶,心里也随之上下起伏。 但愿他没有猜错。 ... 红豆离开侯府,就有些久了,交由蒲齐几个侍卫去办。 星天则去查是谁虐待晚香,毕竟晚香对侯府的人反应太大了。 这不查就罢了,一查,星天脸色变了又变,连忙禀报陆崇:“爷,王平业指证,是大郎做的。” 陆崇抬头,向来沉静的面容,也难掩讶异:“大郎?” 二房着力培养陆旭,陆旭四五岁,老侯爷尚在时,就曾去老侯爷那呆过一个月。 当时陆崇也不过十来岁,和他玩得算是要好,陆旭还差点只想叫他兄长,不愿叫他小叔。 只不过年岁渐长,他们也知晓大房二房的龃龉,陆旭被三嫂管得严,他们叔侄,便止步于此。 但他印象里,陆旭一直温良恭让,有些少年气性,却不打紧。 如今,他却指使人对一个婢女下如此狠手。 陆崇皱眉。 星天不敢说话,按他看,大公子陆旭与他们不算熟稔,不过,有时候遇到大公子,他总觉得他像在效仿七爷。 他跟在七爷身边这么久,还是能瞧出点东西的。 星天:“七爷,那……” 陆崇闭了闭眼:“后日会试,此事先放一放。” 这个关头,是陆旭、陆晔和陆昌第一次会试,天大的事,都要往后排。 陆崇站起身,凝视窗外一株玉兰。 他气息微沉。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少,QAQ,明天努努力 第三十七章 ◎做了什么,叫你没了轻重?◎ 隆平八年, 会试定在这年的二月初九。 一个大早,天都没亮, 一辆雀绸顶马车上从侯府侧门出去, 车上,左边挂着“陆”字牌,右边挂着一盏灯笼,四个面, 分别写着“节节高升”, 随着马的步伐, 轻轻摇晃。 马车内宽敞, 铺着软绸, 姜香玉抱着手炉,陆莹和陆蓓坐在她左边, 陆旭则在右边。 一路到考场,陆旭下车前, 姜香玉再三嘱咐:“大郎, 切记平日所学, 饿了吃糕点……” 陆旭:“儿子知道。” 他提着箱笼, 一撩衣摆下去了。 姜香玉:“欸,这孩子。” 她转过头, 对陆莹说:“你大哥这性子,不像我也不像你爹,真不知道学了谁,整日冷着个脸。” 陆莹倒觉得,是有点像小叔, 虽则小叔威严更甚。 但她不敢说像小叔, 不然, 要挨母亲的训斥。 会试连考三天,姜香玉和陆莹先回去了,路上,听得外头车夫在打招呼,姜香玉掀开车帘,正好,旁边的青顶马车,秦淑慧也掀开车帘。 她是来送陆晔陆昌去考场的。 比起二房,大房低调很多。 二人不咸不淡地招呼几句,秦淑慧还要去铺里查账,姜香玉放下帘子,压好了。 她打了个哆嗦:“真是冷,白吹了会儿风。” 所谓上行下效,姜香玉从未和陆莹分析过两房关系利害,但如这般偶尔的埋怨,陆莹都听到耳里。 如此这般,她心底里跟大房也亲近不起来。 陆莹不由奇怪,母亲这般不喜欢大房,又何必非和他们打招呼。 自然,这话她也不敢问。 而如姜香玉一般,着急陆旭的科考的另一人,不是陆幽,不是陆莹,更不是陆蓓,而是云宝珠。 会试开始的第二日,云宝珠吃了一日素斋,为陆旭祈福。 她神色虔诚:“但愿大哥能取得好名次。” 侯府之前的几位爷,除了陆崇,都是先成家再立业。 不难猜想,陆旭中举后,姜香玉会给他定一门亲事。 “我也不想多高的名分,”云宝珠神色忸怩,“可是妾室么,你看陆蓓,她娘亲是妾室,她过得多没滋味啊。” 云贞心想,若她知道她吃的许多亏,是陆蓓的计策,这话还说得出来不。 不过,现下都和她没关系。 云宝珠说这些话,云贞除了套二房的一些消息,就左耳进,右耳出。 她手里还捧着一卷书,三心二意,既温习,又听戏。 不知道云宝珠说到哪,云贞只顾着看书,一个没留意,云宝珠抽走她的书:“云贞!你听没听我说话呀?” 云贞拿回自己的书,瞧她,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云宝珠:“我叫你别老往大房去,陆莹她们知道后,有点不开心的呢!” 云贞:“……哦。” 她用书本遮住自己唇角。 若是以前,她还有顾忌,现下,姆妈的炒货铺红火,或许不过半年,她就能搬走了。 何况,她连陆旭都直面过,还怕陆莹什么?她读了书,见了更多的人与事,也明白,她不是二房的谁,不必给自个儿铸牢笼。 云宝珠又说:“还有,我是你姐,你要尊重我,知道吧?” 云贞:“嗯。” 云贞虽然应了,但云宝珠还是郁闷。 她想到,云贞竟然能和陆蔻这么要好,陆蔻要打金手钏,把云贞也算进去,却没算上她,虽然姜香玉的外甥女黎灵儿也没有,但云贞有,就是让她不快。 她去扒云贞的书:“陆蔻那个金手钏,你得分半个给我。” 云贞讶然抬眉:“为什么?” 云宝珠:“什么为什么,你是因为我才住进侯府的好吧!你不想和你那个……周公子,在一起了?” 云贞又气又好笑。 云宝珠当时那么多见面礼,她半点都没想过和她分,如今陆蔻一个金手钏,倒叫她惦记上了。 云贞不欲和她因此事争吵,只说:“那我问问姆妈吧。” 冯氏一定不会答应。 云宝珠黑了脸:“你都十五了,什么事都要问你姆妈,羞不羞?” 云贞吃吃地笑。 她就爱躲冯氏羽翼下,装小雏鸟。 梦里还没这机会呢。 没能得逞,云宝珠哼声哼气离开东耳房,云贞顾不上别的,只着袜子,跑到门口,忙把门闩上。 就怕她又回来和她争,平白又费了她读书的时间。 她窝在床上,还没看两页呢,外头传来敲门声,云贞扬声:“我都说问姆妈了呀!” 传来的是小翠的声:“姑娘,有事儿!” 这个钟头,按说小翠和秋蝉在一起打络子呢。 云贞开门,小翠瞧瞧左右没人,钻进房中后,还附在她耳边说。 原来静远堂的雨山递来消息,说是找到了晚香,但晚香的情况不太好,雨山让云贞不必担心,静远堂会处理。 云贞:“不太好?” 小翠举直食指,勾了勾,说:“可能差点就这个了。” 云贞惊诧不已:“有说是为什么吗?” 小翠摇头。 云贞双手合十,念了声“菩萨保佑”,晚香是推了她,叫她病了一阵,她不喜欢她,却不至于要让她死。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小翠才十三岁,第一次知道认识的人差点死了,尤其她还和晚香说过两句话的。 她心慌慌,问云贞:“姑娘,咱们和她说过话,不会也这样吧?” 云贞剥几粒花生,放在她手心,说:“没事,不会的,咱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她生得好,笑容这般温和,小翠一颗害怕的心,慢慢平定。 ... 这三日,眨眼就过了。 陆旭、陆晔和陆昌回侯府后,都倒头大睡一场,等陆旭起来,陆幽抓着他去了一趟静远堂,找陆崇对题。 陆崇今日休沐。 晨间,他有事去了趟吏部衙署,身上着一件青色团纹袍常服,头发束于发顶,一根乌木簪固定住,他垂眼看着桌面,端的冷清如月。 陆幽父子一见他,不由都沉下肩膀。 星天端上几盏茶,一一放好,陆幽抿了口,汤色橙黄,回甘醇香,是顾渚紫笋。 陆崇上了这样的好茶,陆幽心中甚是愉快。 陆崇简单问今年科考的题目,陆旭回答流利,陆幽听完,觉着甚是不错,拊掌:“好,大郎这回该是稳了吧?” 但看陆崇神色平平,陆幽蜷起手,清清嗓子。 陆崇却转而问:“既提到吏治,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足见家兴之重,大郎如何看侯府的仆从?” 陆崇认为,仆从是侯府的一部分,可陆旭以往读《大学》时,却没这么想过。 他一愣,思索稍息,说:“除了墨棋和玉盘,我素日与府中下人往来甚少,若要说,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喜之事,也不会逼迫他们去做。” 陆崇手指点着书桌。 陆幽插话:“七弟这问得也太……到底只是下人,哪就到‘家’的程度。” 陆旭不忍父亲在陆崇面前丢分,又说:“父亲,吏治是如此,即使有亲疏之分,也该有一道线,不得越过。” 陆幽哈哈笑了声:“是了。” 听了陆旭这句,陆崇站起身,看了眼陆幽,说:“三哥,我有事跟大郎说。” 陆幽:“好,你们说。” 他以为,陆崇留陆旭,是为科考的事。 只是,陆旭能察觉不对,打陆崇那么问开始,他心里就有些不定。 直到此时,堂中只剩他和陆崇。 他看着陆崇:“小叔留我,是有何事?” 陆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郎,你若践行此语,我自不必单独与你说这些。” 陆旭一僵:“小叔为何这么说?” 陆崇板起脸:“二房出去的晚香,因你的授意,险些被折磨至死,不需要带上人证物证了吧。” 陆旭脸色再藏不住。 在陆家,没人会逼着陆崇做他不想做的,这就是陆旭最敬重陆崇的地方。 他想活成他。 如今,却被陆崇揭破他的行为,而这一点,是陆崇绝不会做的事。 他抿抿唇,道:“小叔,是我一时没了轻重。” 陆崇静静看着陆旭。 他只是陆旭的叔叔,这些话,应当是陆幽跟陆旭说。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郎性子已成如此。 他一手轻敲桌面,须臾,道:“一个丫鬟,做了什么,叫你没了轻重?” 陆旭沉默不语。 陆崇着实敏锐,想到晚香为何被赶出侯府,他忽的抬眼:“因为,她推了借住二房的云氏姐妹?” 实则,是陆旭知道云贞误会自己,拿晚香出气,但陆崇这个猜想,总好过他真正的动机。 于是,陆旭低头。 陆崇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一收,等他回过神来时,已攥在一处。 他回过头,盯着陆旭:“回去后,你好好反省,日后莫要再犯。” “尤其是人命的事,侯府绝不会为你兜底。” 陆旭应了声是。 他退出静远堂后,眼底浮现戾色。 墨棋跟在他身边,突的被他踹了一下。 墨棋扑倒在地,“哎哟”了声,又连忙爬起来:“大公子。” 陆旭沉着脸,冷哼了声,道:“去查是谁做的晚香这件事,竟然叫小叔知道了,这种人不用留着。” 墨棋心内叫苦不迭,嘴上应:“是。” 第三十八章 ◎到头来,图惹一身腥臊。◎ 却说人的性格长成, 自不会因长辈一场训斥,就此改掉。 只是往后, 会做得更仔细点。 陆崇自是明白这点, 吏治也是人心之术,他托人带话给大嫂秦淑慧,莫叫府中,再出这种事。 秦淑慧知晓利害, 如今侯府势头正盛, 若子侄闹出个人命, 或许能花钱摆平, 但哪日侯府引起帝心忌惮, 今日所做的一切,来日都报应到子孙头上。 因此, 秦淑慧严抓丫鬟小厮,莫与外头通风头, 更不可做戕害他人之事。 若是发现了, 一律赶出侯府。 这样一来, 墨棋还真没找到机会, 剔掉外院办事的一个小厮。 也是那小厮贪方便,泄露陆旭的名号给朝外头办事的人, 以让他们更尽心尽力。 谁知就阴差阳错,让星天查上门。 不过,也不用墨棋动手,那小厮就被换掉了。 秦淑慧也发觉,管事收受贿赂, 好几个小厮, 与侯府外的地痞, 乃至赌徒酒鬼沟通往来,实在不成样子。 她大动干戈,换掉这几个小厮。 这倒是和云贞梦里,陆蔻出事后,外院的变动一致。 总归是好的。 往后,先是放榜。 那天,二房的小厮,早早就去盯名次,姜香玉翘首以盼,待到日头中,小厮高兴得半跑半滚进屋来,报喜:“大公子第三十名!” 中了! 名次还这么前! 二房顿时上下同庆,陆幽本是看不起姜香玉坐立不安,此时却立刻站起来,一边招手,一边大声说:“快,快备上红封,等等还有报喜的!” 陆幽当年考了一百多名,儿子比自己出息,自然极为高兴。 而姜香玉跟着喜了会儿,又垮起个脸。 陆幽问:“你这又是为何?” 姜香玉叹口气。 到底多年夫妻,陆幽猜出姜香玉的心结,笑道:“你啊你,想大郎跟七弟比?七弟当年可是会元!” 陆崇当时先中会元,再中状元,真真给侯府赚足了脸面。 对他,陆幽只有敬佩:“再说,这个名次,虽比不得当年七弟,却极为不错,足进殿试,成天子门生,将来的仕途,比我的好多了。” 姜香玉:“道理我是都懂,可是……” 她想了想,陆崇比陆旭大个五岁呢,应该拿陆晔跟陆旭比才是。 她问:“二郎呢?怎么没听报喜?” 陆幽:“约摸是没中,不过他还小,也不是什么人,都和七弟一样十几岁就中会元,状元。” 而且,陆晔和陆昌没中,二人都还年轻,再准备三年后的会试就是。 姜香玉却笑了笑,心情舒坦多了。 比起父母,陆旭知道自己的名次,神色很是寻常。 他逗弄着笼子里的鹦鹉,同墨棋说:“不管我怎么做,只要没有小叔好,母亲就不会真的高兴。” 墨棋:“哪能呢,夫人真心为公子好。” 陆旭冷笑了声。 墨棋:“公子快去兰馨堂吧,那边等着呢。” 这时候,各房都得了消息,都着人过来道喜。 陆旭跨进兰馨堂正房,就看自家姐妹坐着,云宝珠在其间,她一身大红色吉祥锁心纹夹袄,头上簪了一朵大红花,很喜庆。 而云贞,自没有出现。 陆旭一笑。 这样性情截然相反的二人,竟是亲姊妹的。 云宝珠发觉陆旭打量她,她脸颊微红,起身:“大哥。” 姜香玉本来自我宽慰的好心情,一瞧云宝珠这模样,火又上来了。 偏生云宝珠二房请进来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姜香玉笑容一敛:“大郎快坐,秋萍,换个茶。” 秋萍“欸”了声。 陆旭一撩衣摆坐好,姜香玉就说:“你如今成了贡士,也十八岁了,是该谈婚事,不能再拖了。” 姜香玉本以为,陆旭会跟自己摆脸色,却没曾想,他应了声:“听母亲的。” 姜香玉一喜,说:“怀雪今年十六了,你舅家是金吾前卫指挥使,怀雪还是郡主之女,为了咱们家,推了许多议亲的事。” 这回,陆旭沉默了。 姜香玉还要劝说,陆旭目光微动,打断她的话:“母亲,雪表妹很好,我娶她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姜香玉:“什么要求?” 此时,水天阁,云贞合上一本书。 昨夜她没睡好,今个早上,早早就睁开眼睛,她眼睛困倦,身体累,精神却一直紧绷。 因为梦里这一天,姜香玉让陆旭娶姜怀雪,陆旭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同时抬她为妾。 多可笑,姜怀雪身份金贵,怎么可能受这种侮辱? 为此,姜香玉大发雷霆,叫云贞过去,那时云贞在水天阁绣花样,一无所查,直到进了兰馨堂,才知姜香玉要打她板子,治她的罪。 勾引大公子的罪。 陆旭何等精明,他等事情闹得这般难看,才说,自己是效仿父亲的,父亲也有一妾,生有一女,陆蓓。 陆蓓急哭了,跪下来求姜香玉体谅。 姜香玉恨极了,打了陆蓓一巴掌,又将陆蓓的生母王氏,发落到庄子里去。 等陆幽下值归来,见府中出了这般大事,气得眼前一黑。 王氏是他在娶姜香玉之前,就陪在他身边的通房,比起姜香玉强势刁蛮,王氏温婉可人,满足陆幽对女人的想象。 后来王氏生下陆蓓,姜香玉发了好几次脾气,陆幽和姜老夫人劝了很久,陆幽都差点跪下了,姜香玉才肯给王氏妾室的名分。 如今,儿子一番话,叫姜香玉失了理智,把他心头温柔的可怜人,丢到京郊去,他怎能不气? 在他看来,陆旭可没错,谁乐意一辈子受姜家一族的气,错的是姜香玉。 于是,向来没什么脾性的陆幽,直接去京郊庄子住了一个月,不曾回府。 还是姜老夫人出面,才让这对冤家和好。 而云贞在其中,不过是个筏子,被陆旭利用,被姜香玉、姜怀雪、陆蓓等记恨,到头来,图惹一身腥臊。 如今,又到了这样的日子。 她思索着,没几个人见过自己和陆旭说话,假如陆旭非要拉她下水,明眼人一眼能看出问题所在。 而且冯氏在外的产业,也越来越好,她尚可自保。 何况,陆旭从一开始,就拿云宝珠和姜香玉作对,不该在这关键时刻,放弃云宝珠,转而用她。 即使如此,云贞想起上次陆旭的眼神,还是担心。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终于听到外头,小翠和秋蝉说话,似乎在说兰馨堂什么。 她打开门,小翠一瞧她,连忙跑来,道:“姑娘,兰馨堂那出事啦!” 云贞心里一紧:“什么事?” 小翠:“大公子说要抬宝珠姑娘为妾,三夫人正发火呢。” 云贞的心,猛地落到平地。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收起唇角笑意,总归是幸灾乐祸,不可以太明显。 她问:“没提我吧?” 小翠:“我听到三夫人要发落姨娘,就赶紧回来跟你说了。” 如此,和梦里对上了。 只是,她把自己摘了出去。 不过姜香玉发火,她还是在屋内躲好好了,不至于触霉头。 但她没料到,梦里,去年年末就揭晓的四川贪腐案,在今年的三月,震惊朝野。 四川巡抚曹万立,于数年间,搜刮民脂民膏,竟达十万两白银,此案牵连往任、现任四川按察使、四川布政使,揪出在朝中为政多年的方阁老。 曹万立招供,八年前,新任四川按察使陆岭,赴任路上突发急病去世,也是他们怕事情败露,下的毒手。 贪污受贿,欺民霸地,杀害朝廷命官…… 种种罪责,铁证如山。 为此,圣人震怒,彻查朝野。 方阁老门生不少,一时,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陆幽本因姜香玉发落王氏,去找王氏住,奈何京郊太远,他顺带装个病,没去一日衙署。 可听这消息,陆幽赶紧收拾东西,灰溜溜回来,免得这关头,被参一本欺君罔上。 只不过,陆幽明显还和姜香玉别着,二房气息沉沉。 云贞本不愿这时候出去,可事关陆蔻的父亲,她得去看看陆蔻。 梦里,会在去年年末出这事,是被曹万立发觉朝廷查证,他先跑了,朝廷不得不提前收网,如今,朝廷妥当收网,侯府大爷之死,也有了交代。 总归令人唏嘘。 只是,她刚要出门,云宝珠冲过来,拦着云贞:“她们不让我出去,你也不能出去!” 陆旭拿云宝珠生事之后,云宝珠被姜香玉下了禁足令,云贞却没有。 云贞皱了皱眉。 秋蝉和云宝珠身边的丫鬟,却是知道云贞和大房要好,连忙拉住云宝珠。 秋蝉还说:“宝珠姑娘,这事和贞姑娘没有关系。” 云宝珠挣扎着:“那我也要出去!大公子明明是心悦我的!” 秋 丽嘉 蝉沉默了。 若秋蝉与她关系还好,势必会提点几句,云贞也是如此。 可如今,那新丫鬟不够机灵,二房个个人精,就算猜到陆旭不是为云宝珠,也告诉云宝珠,不然会惹陆旭不快。 云宝珠闹腾得越厉害,陆旭越乐见。 所以,没人点醒云宝珠,云宝珠一叶障目,竟真以为陆旭非她不可。 趁着秋蝉拉住云宝珠,云贞对她点头示意道谢,与小翠一起,提着一个小箱笼,往乘月阁去。 小翠还奇怪:“姑娘,小箱子里是什么啊?” 云贞打开箱子,白猫儿从里头跳到她怀里,她稳稳抱住了。 她如今养着霏霏,是瞒着云宝珠的,还好,刚刚把它装箱笼里了,不然云宝珠看到,不定又要发火。 小翠也喜欢霏霏,一边逗霏霏的下巴,一边说:“姑娘带小猫,是要给大姑娘玩吗?” 云贞愣了愣。 她轻捏霏霏的爪子。 其实,她是想到陆崇。 作者有话说: 活用宝珠(bushi) 第三十九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乘月阁很是清静。 陆蔻着一身淡雅的素白上衣, 鬓发干干净净,没有朱钗, 脸上也没任何妆, 但她眼圈红红的,大抵是在人后哭过几次。 “我娘虽从未对我说过什么,却是最想我爹的,不曾想, 我爹是出了这等事走的, 我娘这两日就病倒了。” 当年, 仵作什么也没查出来, 而陆岭身子那几年一直不好, 没人察觉异样。 但陆崇发觉了,只苦于没有证据, 未免叫家人悲上加悲,便压下此事。 云贞听着陆蔻的忧愁, 觉察出难过。 她父亲不详, 自幼见到的男人, 是云来顺、云耀宗那样的, 从陆蔻对父亲的怀念,可以想象, 陆岭应当也是个极好的人。 他是侯府大爷,本该承侯府爵位,如今却因官场祸端,早早撒手人寰。 真令人唏嘘。 陆蔻握着她的手,笑着说:“也是你好心, 还肯从二房来看我, 我听说二房……嗨, 只愿家宅安宁,莫要再生事了。” 云贞抿唇一笑。 她也不能说什么,原来,除了三房的陆芙过来,陆莹和陆蓓都没来看陆蔻。 陆蔻体谅二房近日不安生,但过来乘月阁,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随着各位姑娘郎君长成,大家都懂事了,大房二房关系中的生硬,便叫明眼人一眼瞧出来。 又待了会儿,陆蔻要为母亲侍疾,先去更衣,云贞提着箱笼要走,方出门,就听到雨山跟南枝说话的声。 她脚步一顿,微微抬头。 叠云亭中,立着一道清俊的身影。 陆崇今日也穿着颜色浅淡的白袍,一抹玉色腰带,收出他的窄腰,简单的衣着,更显荦荦大端。 他微微昂起头,抬着手,袖子下滑,露出他光洁修长的手臂,他手指在转弄挂在亭角的一个玲珑玉球。 似乎发觉她的目光,他低头,看了过来。 那双眼清清冷冷,倒是寻常。 云贞心中,却忽的如水波荡漾开的波纹。 陆岭得以安息,是陆崇成功换了那副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此事至关重要,可是,朝廷传来的消息中,他却匿迹了。 或许是避嫌,又或者应该说,他不以此事为政绩。 这是他要为长兄做的。 如今,云贞目光不再拘泥于二房那些事,自是看到更多的东西,便也知道,按侯爷那调性,只爱莳花弄草,不爱管事,很难教出陆崇这样的人。 陆崇今日之所以是他,是有老侯爷与长兄。 长兄比他大十几岁,早已如兄亦如父。 老侯爷听从天命而走,长兄却死于非命,这是陆崇的心结。 他也会伤心的。云贞想。虽然他看起来,和这两个字,好像没有关系。 但她还记得梦里,陆蔻去世后,陆崇无声的悲恸。 他也是人。 她垂下眼睛,慢慢走到叠云亭那,略微一顿,便抬起脚步,走进亭子中,小声道:“七爷。” 陆崇目光微微一敛。 亭下,雨山方要走上来添茶,忽的看看陆崇,又看看云贞,忙噤声,走到亭子外一旁。 云贞背对着他,不知道他这点小动作,陆崇却看到了。 只是,他一反常态,没说什么。 云贞有点紧张,她握握手心,将手中箱笼放在桌上,掰着卡扣,一边说:“上回七爷问到霏,一杯,我想,七爷许是想它了,所以……” 她有些语无伦次。 也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心底懊恼,终于,卡扣打开,猫大爷正蹲在里头,揣手手,怡然自得,霎时,云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摸摸霏霏,抱起来,放在桌上,挠它下巴,霏霏舒服地眯起眼睛。 想了想,这到底不是她的猫,她那点笑意也散了,低声说:“要不,七爷今天把它抱回去吧。” 陆崇微微倾身,眼神不知是定在霏霏上,还是哪处。 他问:“腻了?” 云贞忙抬头:“不会。” 这一眼,撞进陆崇双眸之中,却吓得云贞睫羽一压,又垂下脖颈。 露出一截修长而白皙的脖颈。 她不知道,自己每次这么一躲,越柔软质弱,越能叫人心念翻涌。 陆崇又看向了猫。 云贞逗弄着猫咪,她想找话,问:“七爷,它为何叫一杯?” 其实,第一次知道它叫一杯,云贞还觉得,这名字有些许生硬,一杯什么,一杯茶?一杯酒? 不管如何,都和猫儿联系不起来。 所以,这时候问出来,算是了却自己一桩疑惑。 只听陆崇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香山居士的诗。 云贞睁大眼睛,这一句,她近来读诗集时,就很喜欢。 所以,一杯之所以叫一杯,便是这身雪一般的毛发。 但除此之外,云贞克制不住地想,陆崇想请谁共饮一杯呢?他最是严谨自持,实则,高处也不胜寒。 那一瞬,云贞心中一软。 她嘴角噙着笑意,说:“原来是这样,那七爷知道我为什么叫它霏霏吗?” 话一出口,云贞就后悔了,她这是班门弄斧。 但愿莫叫他看不上好。 陆崇真想了想,他手指点了点桌面,道:“雨雪霏霏,亦是与雪有关。” 云贞心慢慢放下,她摸着霏霏,突然很想笑,谁能想到,有这么一日,她也会和陆崇聊起诗词。 霏霏走到陆崇手边,蹭他的手。 陆崇便轻抚它的头。 这么看,他的手掌和她的不一样,是又宽又大,好像一个掌心,就能包住整个猫头。 云贞不由盯着他的手,直到陆崇问:“大郎中举,你如何看。” 云贞一愣,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便看向陆崇,陆崇却坦坦荡荡回视她。 云贞眨了眨眼。 她不知陆崇为何突然说到陆旭,可大房的陆晔和陆昌,这次都没中,他们虽还年轻,不过,她定是不能表现出高兴……的吧。 她挑拣客套的说:“天道酬勤,大公子如今中举,二公子和三公子也是迟早的。” 她自觉自己回得没有差错。 陆崇轻抚白猫,又说:“府中传,大郎要纳云宝珠。” 陆旭为和姜香玉对抗,拉着云宝珠闹这一出,想必府上都传遍了,传到陆崇耳里也寻常,可是,他竟也会问这样的事。 她惊讶,难道陆崇是……好奇? 他为什么好奇呀?是陆旭的行为太过,姜香玉请他管管陆旭? 可不能,姜香玉要强,不会让大房插手此事,虽说娶妻当日纳妾,确实不算好家风。 还有,他真好奇,直接问三爷不就好了吗? 云贞的小脑袋里,冒出一个个疑问,既是陆崇开口了,她斟酌了小片刻,如实说:“宝珠姐姐虽是我表姐,但他们的事,我不清楚。” 陆崇抚着霏霏的手指,忽的一顿。 他弯了弯唇角,从鼻间轻轻“嗯”了声。 云贞发觉,他心情似乎不错,比起刚刚要好许多。 她看向霏霏,也不由一笑。 应当是猫儿当真可爱。 初三这一日,上巳节。 若无意外,这日云宝珠本该随着陆莹去郊外,赏桃花,曲水流觞,但她被禁足。 她睡到下午才起,循着点声音,看到云贞和冯氏、小翠以及秋蝉,四人聚在一起打吊子。 她推门而入:“好呀,你们玩这个也不叫我。” 但不等几人说什么,她又说:“不过要是平时,你们叫我我也不跟你们玩。” 听云宝珠这么讲,冯氏咳了声:“是啊,你是大忙人,每日跟着二姑娘,推都推不走,总会有好玩的。” 这是埋汰云宝珠只知道粘着陆莹,连陆莹烦了她都无所谓,这下好了,被姜香玉禁足,却来找她们。 云贞和秋蝉忍着不笑,小翠听不懂,云宝珠也是,还当是羡慕她。 她大喇喇坐下来:“你们快点,输了那个换我上。” 这下大家放下马吊,冯氏说自己还有事,秋蝉说要去兰馨堂,小翠说要煮茶,云贞说要读书。 之前不是没和她打过,她总耍赖,打得大家都心累。 云宝珠噎得慌,刚离开东耳房,才知道早上有人来送节礼,有姜老夫人的,也有七爷的。 她高兴得又钻进云贞房中,显摆自己的东西:“你看看,你有吗?” 云贞懊悔没早点上门闩,一边随口应:“嗯,有。” 云宝珠不信:“七爷的你也有啊?” 云贞倒是不奇怪,陆崇在重阳、冬至、除夕、上元,都有送各房小辈节礼,他是这般重规矩的人。 只看云宝珠打开静远堂的东西,露出银子:“你瞧,二两银子呢!你肯定没有吧?” 云贞愣了愣。 她不由垂下眼睛,手指捻着书页,却没看进多少内容。 她确实没有二两银子,静远堂给她的节礼,是一只拇指大小,憨态可掬的小猫。 纯金子打的。 作者有话说: 陆崇:确定云贞不喜欢陆旭,行了。 第四十章 ◎她会祝福他。◎ 小金猫的事, 云贞没瞒冯氏。 她本来,也不打算瞒着, 是该和冯氏说了。 冯氏粗糙的手指, 在衣角擦了几遍,才拿起小金猫,端详片刻,啧啧称奇:“不说它是金子, 光是这猫儿, 打得这般逼真可爱, 定是出自大家之手。” “只不过, 七爷这样的才情和性子, 本应送玉佩的吧?” 云贞低头,手指拽拉着袖子。 她也觉得。 怕是陆崇知道她过得拮据, 所以,比起玉佩, 他却送了金子。 这样精巧的小猫, 不到非常时刻, 她怎么会拿去换钱?又或许, 这就是他给她非常时刻所用。 她想到这一层,立刻否认了, 免得自作多情,空余遗憾。 看了好一会儿,冯氏把小金猫放回漆金盒中,她犹豫了一下,叹息:“七爷有这份心, 难得。” 云贞嘴唇嗫嚅, 道:“姆妈, 不瞒您说,其实,去年那四十两银子,也是七爷送的。” 冯氏一惊:“什么?” 云贞把秋海棠图的事,告知冯氏,如今曹万立伏法,再加上陆崇这回送的小金猫,她说出来,也无妨了。 冯氏一边夸赞云贞画的甚好,又一边疑惑:“是那时候,七爷便对你不同么?” 云贞:“也没有……” 可是,三十两银子的画,最后,多给了十两。 是啊,这些事,越想越特别。 她脸颊泛红,羞得紧了,站起来,走了两步,背对着冯氏。 冯氏是过来人,她的丈夫去得早,自己膝下也没有儿女,把云贞当亲女儿了,才掰开了说:“贞娘,七爷这般,很是不寻常。” 云贞盯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它们起起伏伏,犹如她此时的呼吸。 冯氏又说:“不过,这事……” 她还想说,如此世家大族,陆崇势必要撑起门楣,云贞假如和他真有这缘分,她性子柔弱,将来的日子,未必好过。 私心底,冯氏更希望陆崇止乎礼,最好,给云贞掌一门过得去的婚事。 只是,她又不希望,云贞放弃这机会,这或许本是她应该得的。 好生矛盾。 不过,云贞的态度,丝毫不扭捏:“姆妈,我想好了,我与七爷,是没可能的。” 冯氏有些惊诧,半晌,松了口气:“我知道,你现下越发有主见,就循着你内心吧。” 云贞轻轻地:“嗯。” 侯府太深,她不愿陷进来,而且,她总是忘不了,梦里自己挣扎求存,换来一句“灾祸罢了”。 灾祸,这两个字,足以让她止步于此,她此遭,绝不会再愿听到这两个字。 她会祝福他,在官场平步青云,在家中,娶得贤妻,儿孙满堂。 嗯,如今有了她干预,他应该不会……不举吧。 想到自己对陆崇这个揣测,到底太过私密,云贞双颊绯红,忙轻轻吐出一口气。 再次摩挲一下小金猫,云贞打开箱笼最底端,那里有一块周潜去年给她的荷鱼纹玉坠,如今,旁边多了一只小金猫。 或许等自己老了,会唏嘘,会遗憾,也会把这段往事当故事,偶尔回味一下。 她垂着眼睛,轻轻一笑。 ... 到五月,陆蔻婚期将至,云贞不好常去扰她。 而侯夫人和大夫人之前说过,要为云贞找一门亲事,此时,也终于定了下来。 秦淑慧做事,向来妥当。 “一个叫罗成英,二十岁,江州人,家里经商,你可知罗记脂粉?便是他家的,他出身商贾,却是今年考上秀才。”秦淑慧将一张纸递给冯氏,上面是罗秀才的名姓、籍贯等。 冯氏拿在手里,略显无措。 秦淑慧又说:“还有一个,叫郑绍笃,刑部侍郎庶子,他自己也争气,自己成了武举人,前途自是不错。” 冯氏手里,又多了一张纸。 光靠她自己,绝对无法给云贞找这么好的人家,一个家中有财有势,一个家中有官有权。 他们不管哪一个,都可以护住云贞。 再加上有秦淑慧担保,云贞算是从侯府出去的姑娘,他们不会平白给她委屈受。 若是按她们江乐县的习俗,嫁就嫁了,哪有得挑,到底是大夫人用心,才能选出这两位来。 她难掩激动,手指颤抖,差点搬出庄稼人习性,想给秦淑慧磕头。 秦淑慧说:“冯嬷嬷莫急,这是我将将筛出来,具体要看贞娘想觉得哪位好,过两日端午,正好出去看龙舟,权当相看。” 冯氏笑了:“是夫人好心,多谢夫人。” 云贞也在场,她如今是十五的姑娘了,这些事自不必规避,于是,冯氏把纸给她:“来,贞娘你看看。” 她姣好的面庞上,掠过红霞,便粗略看了两眼纸。 自己常用罗记脂粉,她对罗秀才生出些许好奇,便说:“那就有劳夫人,我愿相看第一位。” 秦淑慧对第二位更满意些,不过,一切看云贞意愿,她不会去干涉,遂点头:“好,端午那日,我带你们去东坊看龙舟。” 云贞起身,福了福身子,真心感激,道:“多谢夫人。” 这事便如此定下来,为表客气,秦淑慧事先跟姜香玉打过招呼,于是,姜香玉那,也让云宝珠相看一门。 说是原京畿县丞上任江乐县县令,六月就赴任,年二十四,将来会在江乐县待上三年。 云宝珠再不情不愿,也应了下来。 她不敢和姜香玉作对,心里对陆旭虽有几分痴想,但她禁足这般久,陆旭从未出现,不由失望。 况且,凡是女子,只要有得选,谁会放着平头娘子不做,去给人做妾。 云宝珠想明白了点,听说云贞要相看个秀才,她心里舒服多了,她这一下就去当官夫人,和她可天壤之别。 只是周潜在那呢,云宝珠就问云贞怎么看,云贞只好编说,时间太久,自己对周潜已没了期盼。 少年人总是不定性的。 这下,云宝珠更放心了。 为此,她成天来找云贞,探听那秀才,只听说秀才二十岁时,脸拉得老长。 秦淑慧给云贞定下此事,也顺带告诉侯夫人。 上午才说,下午侯夫人把她叫去了。 侯夫人聊了天气,聊了桌上的时令仙桃,秦淑慧知道婆母有难处,只好问:“母亲把我叫来,是为何事啊?” 侯夫人这才支支吾吾的,说:“就是,阿崇听说你给二房的云氏妹妹,找了罗家,他说,此事不急,他会再查罗家和罗成英。” 秦淑慧:“……” 她气笑了:“贞娘这孩子,品性自是没得说的,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况且,她生得这般好,我也不忍给她配个瘤子脸,这两位面貌,也算不错,七弟这意思,莫不是信不过我?” 侯夫人:“不过,都说高娶低嫁,罗家家大业大,恐怕对云贞的身世,不那么满意。” 秦淑慧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又想通了,陆崇只是说查查,又没说就不行。 她说:“母亲,我晓得了。” 只能庆幸,自己还没让锦瑟给罗家递消息,否则,罗家那小子见了云贞画像,却不定能放手。 她和侯夫人,都没觉得陆崇此行有何不妥。 侯夫人知晓陆崇有主见,做事绝对有理由,说不准,是罗家牵扯进什么案子,还要再行观望。 秦淑慧则是知晓,陆崇前个月,已经找到红豆与晚香,问出灵云寺那日的事。 这事不宜闹大,她瞒着侯府上下的,陆崇本不该知道。 只是前个月,陆崇让雨山带话给她,说是事发前,晚香早就知道红豆要对南枝下手。 据清醒的晚香所说,她告知陆莹,陆莹又告知陆蓓。 陆莹本想提醒陆蔻,可是,是陆蓓拦住陆莹,说南枝是陆蔻最器重的人,如果出了这般难看的事,陆蔻抬不起头,大房也抬不起头。 为这事,秦淑慧气得吃不下一顿晚饭。 此回,她如此尽心云贞找夫婿,也是有与二房较劲的意思。 所以陆崇拦下,她疑是他对二房生了罅隙,连云贞的婚事,都要干预。 秦淑慧不愿惹陆崇不快,便着人给云贞带话,说是先把日子往后挪。 云贞只以为是罗家的时间没协调好。 她轻抚怀中猫儿,有些不舍,她轻轻吸着鼻子,声音却越发坚决,低声说:“霏霏,以后,你就回去吧。” 此时,静远堂中, 陆崇的桌案上,多了一沓纸,是关于罗家的。 他看着手中文书,没有动它,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双眸,看向那沓纸。 如此,两回了。 星天进来添了次茶,顺便说:“七爷,那红豆和晚香已安置好。” 陆崇:“嗯。” 这几年,他对二房诸事,早已淡了,知晓灵云寺真相后,他先着人安置好红豆和晚香,却没说如何处置陆莹和陆蓓。 星天和雨山明白,只要人证在,迟早有一日会处置的。 但他们觉得,此时,对陆崇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 星天一离开书房,雨山小声问:“看了吗?” 星天:“没呢。” 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七爷怎么会给贞姑娘,查她未来的夫家呢? 这事可真是,唉! 第四十一章 ◎他竟给云贞挑起夫家。◎ 陆崇那边, 迟迟没消息,秦淑慧便没给云贞递话。 端午时, 云宝珠先去相看了。 云贞不知道过程几何, 只知云宝珠回来后,关在门里哭了半天,看来极为不顺利。 隔日,她才听说, 云宝珠相看的县令, 长了一对□□眼, 一张□□嘴, 云宝珠隔着屏风看他, 都怕他“呱”地叫出声。 这人生得丑,云宝珠百般不愿, 这门亲事告吹。 明面上,姜香玉没说什么, 暗地里跟周安家的啐她:“只不过生得丑了点, 他又是个县官, 肯娶她已是极好。” 她也不想想, 当年她肯嫁陆幽,不就是见陆幽生得俊俏, 哪个姑娘乐得嫁给□□,生小□□呢? 而云贞等到五月十一,秦淑慧才着人递话,请她去大房。 今日冯氏不在,云贞一个人去。 她到水天阁门口, 云宝珠追了上来, 说:“我跟你去, 大夫人给挑的男人靠谱吧?我这几日做梦梦到□□,吓死了!” 云贞推拒:“你从未给大夫人请安,这么突然去,是不太好。” 云宝珠:“那我从今天开始过去。” 云贞从云宝珠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说:“不行吧,叫七爷知道了,会不高兴。” 说到陆崇,云宝珠不得不放弃,陆崇是侯府的规矩,连作为嫂子的三夫人,都不敢惹他,她一个外来的姑娘,当然惧他。 云贞不带云宝珠,自是有理的。 她自个儿筹算,和大房有了几段缘,才入大夫人的眼,云宝珠从来只待在二房,只和陆莹亲近,这是她自己选的。 她作何要拿自己的情分,给云宝珠消磨。 云贞思虑得清楚,很是气壮。 如今,她不是那副性子,能叫云宝珠随意拿捏。 云宝珠终于发觉,以前,她对云贞说东,云贞不敢往西,现下,她竟被她两三句,就打发了? 再看云贞,她穿着与以前一般,樱红底绉纱衣裳,因着过了一年,身材越发高挑,姿态袅娜,五官精致无可挑剔,皮肤吹弹可破。 唯一不同的,是她眉宇带着的怯弱,竟散了。 这教她本就细腻美艳的脸庞,多了三分清丽,犹如花骨朵盛放到了极致,鲜妍繁盛。 她不懂,一个日日躲在屋里,不出门见世面的人,怎么变得更不好糊弄。 云宝珠后悔了,从一开始,云贞往大房去的时候,她就应该阻挠她的。 她站在水天阁门口,脸色分外阴沉。 待云贞去到大房,却怎么也没想到,秦淑慧要说的,与罗秀才无关,而是给她又挑了四门相看的人家。 秦淑慧抚抚鬓发,掩去尴尬,说:“罗秀才家中,属意给他找一门商会女儿的婚事,就……贞娘先瞧瞧这四位,合不合意。” 云贞心想,看来罗家并不满她的家世。 她无可无不可,总归是交易。 只是,这四户人家,一户是今年新科三甲进士,年十九,家中虽比不上陆家,却也是有名声的世家,他被分到富饶的江南地区做县令,前途自是远比罗秀才好。 一户是凉州守将之子,年方二十,战果累累,被封四品将军,自也是前途无量。 云贞默默看着,这往后越翻,这些男子是越好。 她犹豫地看了眼秦淑慧。 秦淑慧活这么多年,都想把头倒栽进地里。 实则这四个人,不是她挑的,是陆崇挑的! 她这小叔子,做事是越发出格了,家中长辈都在,哪轮得到他来给寄住的姑娘,挑选夫家的? 而且这夫家,一个个这么好,别说陆蓓,就是陆莹嫁过去,都是可以的,可云贞这样的孤女,这些家庭娶了她,难道不会暗自嘀咕? 碰上一些家教严厉的,云贞有的是吃亏。 还是说,陆崇要认云贞做干女儿,给她当靠山?不能吧,两人也不过相差八岁。 可是,这些夫家再好,秦淑慧作为女人来挑,都知道,他们有一个共通点,离京城太远。 云贞和陆蔻的情谊在,若是太远,对这两位姑娘来说,不太好。 知女莫若母,秦淑慧最清楚,陆蔻老犯心软病,还容易拧巴,她巴不得陆蔻周围,多点像云贞这样果敢机智,心地善良的姑娘来帮衬。 总之,秦淑慧也弄不懂,陆崇为何这么挑。 但既然送到这边,她只能硬着头皮,先拿给云贞看。 不出她所料,云贞将纸张放在桌上,小声说:“大夫人,这些人的门第太高,我不愿高攀。” 秦淑慧笑了下,说:“既如此,我再挑挑,再挑挑。” 看出秦淑慧不自在,云贞先告退。 她也有点纳闷。 前头秦淑慧挑的人都很适合她,怎么这次……不是说新的四人不好,他们就是太好了,才让云贞产生退意。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不会妄想。 她带着小翠,正要回去,突的,就看陆旭带着墨棋,在不远处候着。 云贞想绕道,陆旭生得高,步伐更大,不一会儿就追了上来,他挡住她的去路,冷着一张俊脸:“你要相看男人?” 云贞蹙眉:“大公子这是何意?” 陆旭:“你问过我了么,就去相看男人?” 云贞抿起嘴唇。 梦里,她也相看过一次男人,没多久,那人就被打断了腿,此事没有后续,当时她不知道这是为何,如今想来,该是陆旭做的。 他一向无法无天。 云贞不愿与他争执,正要转身离去,陆旭轻笑了声:“贞娘,你是聪明。可你不该一次次踩我的底线。” 听他唤自己贞娘,云贞很不舒服。 她回过头,抿了下嘴唇,压下抗拒,才说:“大公子如今大好前途,何必与我纠葛。” 今年三月十五,殿试过后,陆崇成二甲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和她梦里一样,三年后,他会外放为官,又三年,就会回来,而今年六月,陆崇擢升吏部侍郎,明年开年,便动身巡抚山西甘肃。 陆崇不在,府中少了一个压制陆旭的人,梦里,若不是在星天帮助下,自己搬去庄子躲了一阵,她或许早叫陆旭得手。 她这几日和冯氏决定,六月陆蔻大婚后,她们会搬离侯府。 届时,是是非非,都与她无关。 这也是她鼓起勇气,再一次与陆旭对峙的缘故。 见她面容昳丽,眸色明亮,陆旭好整以暇,一笑:“好,很好。” 他明明没说什么,云贞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她避开他的视线,紧掐着手心,才忍住颤抖,道:“大公子,我本是很怕你的。” 陆旭:“嗯?” 云贞轻轻牵着唇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但我现在,没那么怕你了。” 陆旭眯起眼睛。 云贞带着小翠,转过身,步伐坚定起来。 待得她离开侯府,与陆旭不必再见,便是再相见,他是翰林院庶吉士,该轮到他束手束脚了。 这个叫,风水轮流转。 只是,云贞还没放松多久,不过两日,罗秀才被打断了腿。 她是从冯氏口里听说的。 冯氏打从知道云贞想相看罗秀才后,这几日,常去罗记店铺门外,想看能不能先碰见罗秀才,伙计都认得她。 前几日,伙计在路上遇到她,他不知道因相看没了下文,冯氏不需要先掌掌眼,告知冯氏:“别等了,罗公子要巡查京中几家店铺,结果断了腿,不能来了。” 冯氏复述完,云贞脸色蓦地发白。 冯氏:“怎么了这是?” 云贞:“许是大公子雇人打的。” 冯氏惊诧:“还有王法么?” 云贞垂眼盯着自己指甲。 她都没和他相看,陆旭就动手了。 他当真是……云贞有点恼。 说了旁的事,冯氏把新买的罗记脂粉,摆在她面前,她们以前买的用完了,可惜,没买到与先前一样的脂粉。 冯氏:“伙计说,之前那脂粉,叫郡主包揽了,京中暂时买不到,得从别处的罗记调它过来,好几日呢。” “我挑了这个,觉得效果差不多,但估计没有前头那个好。” 云贞小心翼翼,将新脂粉抹在额间,叠好几层,才勉强遮住胭脂痣。 确实不如前头。 冯氏皱眉:“我再看看新的脂粉?” 云贞:“无妨,这几日我少出门,下雨天记得带伞就是。” 她倒是有件更关心的事,说:“姆妈,上次咱们说六月后搬出去,不然,咱们早点搬出去?” ... 静远堂。 因云贞差点和罗秀才相看了,星天和雨山暗地里关注他,知道他断腿,星天:“你打的?” 雨山:“我哪敢啊!” 星天是和雨山玩笑,毕竟他最知道,陆崇已替云贞回了这门婚事。 秦淑慧只查了罗成英的品性,却没查到罗家的阴私。 罗成英的母亲爱给儿媳立规矩,罗成英两个嫂嫂,刚嫁过去前两年,每天都得卯时就站在罗母门外请安,站足一个时辰,还有一个嫂嫂为了给罗母绣衣裳,熬坏了眼睛。 陆崇知道了,罗成英就被筛下去。 只是,推掉罗家的相看,还没完,他竟给云贞挑起夫家。 星天和雨山,放下手头所有事,找了许多的适龄人家,再由陆崇亲自筛选,便选出了新的四户人家。 这是他于百忙之中,亲手选的。 第四十二章 ◎它想出去。◎ 长春堂。 侯夫人和大夫人秦淑慧, 在摆弄盆景,秦淑慧和侯夫人说着话。 外头, 丫鬟挑起纱帐帘子, 说:“老夫人,大夫人,七爷来了。” 陆崇进了屋,侯夫人笑:“阿崇来了。” 自五月中旬, 陆崇擢升礼部侍郎, 这几日, 除了案牍事务, 还有应酬, 更为繁忙。 秦淑慧才提陆崇,她有点不自在, 拿着小剪刀比划盆景,却迟迟没有下剪。 陆崇是照例来请安的。 见状, 他心里有了成算, 若说这几日, 秦淑慧在侯夫人面前说自己, 只有他给云贞挑夫婿的事。 出格么?或许。 陆崇抿了口香片茶,思绎一瞬, 开口:“母亲,大嫂,我给蔻姐儿的嫁妆,再添一抬。” 秦淑慧一愣,侯夫人笑着说:“还是你心疼蔻姐儿, 连和蔻姐儿要好的贞娘, 都沾了光!” 果真提到云贞。 侯夫人有意和陆崇亲近些, 就管不住嘴:“方才老大媳妇还和我说呢,你挑了四个顶顶好的郎君,可惜,贞娘都不要。” 陆崇看向秦淑慧。 秦淑慧心里嘀咕上天了,她本没打算跟陆崇说的,云贞推拒那四人,不管缘由如何,是有些“不识好歹”的意味。 而且,她总是下意识以为,陆崇是看在云贞和陆蔻的情分上,才出手帮忙,如果云贞不领情,多落他面子啊。 她想七弟是大忙人,没两日就忘了这回事,却被侯夫人揭穿。 她夹在中间,没法,只能说:“母亲也真是,姑娘家家的事,七弟也……” 她本是要说“不爱打听”,却听陆崇说:“这是为何?” 秦淑慧:“……” 她用手帕掩掩嘴角,说:“这不是,不合适嘛。” 陆崇吃了口茶,缄默不语。 怕陆崇又大包大揽,秦淑慧破罐子破摔,告诉他实情:“不过,这事往后,不需咱们操心了。” 陆崇看向母亲。 侯夫人:“这是为何?” 秦淑慧:“姑娘心气高,这几日,便要和她姆妈搬出去住。” 侯夫人不解:“二房苛待她们了?” 秦淑慧:“没有吧,三弟妹那性子,不至于克扣银钱。” 其实,云贞要搬走,秦淑慧有点不悦,她真心给云贞挑夫婿,这关头,她搬出去,倒叫她白费好心。 不过,秦淑慧有气量,没纠着此事不放。 她还夸云贞一句:“这样的姑娘是不多见,想必刚进侯府,就打算走了,不然不会积出一份产业,足以傍身。” 秦淑慧和侯夫人聊得起兴,自没有留意,陆崇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沉。 不多时,陆崇与星天回到静远堂。 屋内,雨山支支吾吾的,陆崇睇他一眼:“什么事,直说。” 他还是鼓足气,说:“七爷,水天阁把一杯送回来了。” 陆崇:“……” 一杯在水天阁养得很好,毛发浓密蓬松,白猫脸尖尖的,多了个软软的小肚子。 它一见陆崇,“喵呜”一声,又乖又慵懒。 陆崇把它抱进书房,用一颗小玉球逗它一会儿,一杯歇了下来,蹲在一张宽纹椅上打盹。 陆崇在桌前站了会儿。 想到自己该做什么,他摊开纸张,没唤星天或雨山,挽起袖子研了会儿墨,慢条斯理拿起狼毫笔,写字。 他呼吸平缓,一行字写到底,回头望了眼,忽的一顿。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写了个错字。 他笔尖悬停在纸上,一滴墨掉到纸上,晕开圆圆墨渍。 这时候,门边传来挠门声,陆崇抬起眼,一杯不知何时到了门口,两只前爪“啪嗒啪嗒”挠着木门。 它想出去。 至于去哪里,不言而喻。 ... 进入五月下旬,雨水一日较一日的多。 云贞换了脂粉,又因陆旭的行径,愈加不爱出门,镇日要么捧着书,要么做做画,还叫冯氏,教自己看炒货铺子的账本。 至于相看的事,她昨天已回绝秦淑慧。 她知道,这样很无礼,秦淑慧或许会不开心,但她没办法,若叫陆旭知道她还要相看谁,谁就要倒霉,她可不愿祸害旁人。 这是其一。 其二,自然是她要和冯氏离开侯府。 这几日,冯氏解决完炒货铺子的事宜,赁了间不错的一进小院子,该买的东西也都买好。 接着就是请辞。 云贞和冯氏不想惊动旁人,此事做得相当隐蔽,就连日日同住的云宝珠、秋蝉几人都没发觉。 所以,当云贞见姜香玉,说出冯氏的兄长来找她们,她们要离开侯府时,姜香玉也是难以相信:“你们要走?” 她是忽视云贞许久,但云贞不是在大房那混得挺好? 而且,对云贞来说,能进侯府这么好的地方,接触在江乐县无法企及的富贵,却还要离开,姜香玉无法理解。 云贞又福身,道:“是,多谢三夫人这段时日的照顾,我与姆妈必定不忘恩情。” 她场面话说得还行,即使姜香玉不喜欢她生得太娇太美,也难以板着脸,只摆摆手:“你们想好了就行,来日可不要后悔。” 云贞说:“多谢三夫人。” 她刚要迈出兰馨堂正房,还听姜香玉跟周安家的说:“嚯,还好没给她找相看的,不然这一走,就成我的不是。” 但她跨出去的这一步,门里门外,已是两个世界。 云贞抬眼瞧。 天上浓云滚滚,瞧着还要下雨,可是,湿润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迎面扑来。 她的心突然很轻。 离开侯府的时间,定在五月二十五,就在两日后。 云贞不知道怎么同陆蔻告别,这个关头,本应在陆蔻出嫁后再走的。 她在房中辗转许久,想了很多种说辞,到最后,竟萌生出同陆蔻说实情的想法。 只是,陆旭是陆蔻的长兄,她莫不是挑拨离间?陆蔻又怎么看她? 不可,不可。 云贞越想越犹豫,午睡时,钻到枕头下,叹了三声,怎么也没睡好。 没多久,云宝珠知道消息,砰砰捶东耳房的门,但云贞闩了门,假装睡了,她进不来,在外面问候云贞是不是疯了。 云宝珠如今在侯府,身份越发尴尬,姜香玉定会在今年把她嫁出去的,她却不太信姜香玉能给自己找好人家。 她原本还指望,大夫人给云贞指一门婚事,自己也顺便得一门。 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可是救了侯府嫡长孙陆旭的恩人,只要她开这个口,大夫人也不好拒绝。 云贞就是她去大房的敲门砖,也是她的退路。 如今,云贞突然离开,叫她怎么不急? 加之前面云贞拦着自己去大房,云宝珠早就暗暗怀恨,云贞不出来,她气鼓鼓去找陆蓓。 陆蓓话少,云宝珠把云贞骂了一通,她才缓缓说:“既如此,你就这样见她离开?” 云宝珠:“哼,她要出去吃苦,那是她的事,最好后面回来求我!” 但一想到冯氏的经营能耐,云宝珠又发觉,自己这期望是要落空了。 陆蓓小声说:“不如,你让她走得不光不彩。” 云宝珠双眼圆睁:“啊?” 待从陆蓓那回来,云宝珠思来想去。 没道理自己这一年,在二房和别人骂来骂去,和陆莹坏了关系,云贞却一直独善其身吧? 不止如此,云贞变了性子,动不动把她拒在东耳房外,独独和大房的好,也不带她一起。 她自幼欺负她,瞧不起她,决不能接受云贞转变。 她合该一直被她踩在底下。 云宝珠原本微弱的犹豫,经自己几番思量,消失无踪,于是,她连忙去到兰馨堂。 她要“告发”云贞。 房中,云贞终于有点睡意,却被外头闹声吵没了。 是小翠在和人争辩:“……没有!我家姑娘不是那种人!” “你瞎说!” 云贞支起耳朵,听到这几声,猜想出事了,顿时清醒了些。 她起身,手脚利索地穿好衣服,抿着头发,一打开房门,却看姜香玉身边周安家的和秋萍,带着两个仆妇,站在她门外几步。 云宝珠就站她们在一旁,她指着小翠骂:“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是谁把你买来的?” 她开门,几人目光都聚来。 小翠忙跑来,着急地说:“姑娘,她们说你和冯嬷嬷,偷了侯府的东西!” 第四十三章 ◎银钱,是我给的。◎ 云贞一愣。 她从不曾做过这种事, 平白遭人污蔑,再好的性子, 也忍不了, 当即蹙起黛眉:“你们可有证据?” 周安家的看向云宝珠。 云宝珠抢过话头:“肯定偷了,她平日里就神神秘秘的,这几天,却这么着急离开侯府!” 云贞惊讶地看着云宝珠。 她没想到, 自己都要离开侯府, 还能让云宝珠惹出这种风波。 是她低估云宝珠了。 云贞撇开视线, 不再理会云宝珠, 只对周安家的:“嬷嬷, 我感谢三夫人的收留,只是这种事, 不能听一面之词。” 周安家的还算客气,笑眯眯地说:“贞姑娘, 二房对偷窃之事向来严格, 若姑娘没偷, 不妨让我们查查东耳房。” 原来, 云宝珠所说,正切中姜香玉要害。 姜香玉自没觉得侯府不好, 云贞突然要走,便很诡异。 再说,偷窃是一回事,她见云贞生得美,更怀疑她是不是做了一些龌龊事, 比如勾搭侯府郎君。 不管哪一点, 关乎二房颜面, 姜香玉很重视,便将身边得力的嬷嬷、丫鬟派过来。 云贞读明白了,只气自己被陆旭的行动,搅乱阵脚,反而被人咬到机会,恐怕少不了陆旭推波助澜。 她扶着门框,道:“若我不愿呢?” 秋萍:“姑娘,我们是要还你清白,你可别执迷不悟。” 云贞沉默。 她们已假定自己有罪,到时候查到什么,就真成她偷的。 何况,东耳房真有数目不少的银钱,可她解释是冯氏经营所得,她们势必要追问到本钱,但她不能扯出陆崇。 他最不愿招惹这些是是非非。 于是,云贞心一横,道:“等我姆妈回来,再请诸位进来搜。” 说到底,她们不过欺负她一届孤女,等冯氏回来,她们当不敢这么放肆。 何况她并非侯府仆从,她们不敢对她下太重的手。 这个道理,云贞明白,周安家的也明白,到时候多了一个壮年仆妇,定会闹得太大太难看,不知叫其他两房怎么笑话呢! 她不肯拖到冯氏回来,说:“我们只好得罪。” 话音刚落,她带来的两个仆妇,要去拽云贞和小翠,这时,小翠扑到她们身上:“不准碰姑娘!” 云贞一急:“小翠!” 仆妇们搡小翠,小翠气急了,咬在一个仆妇手上,仆妇“啪啪”两声扇在她脸上,力道极重,小翠却还不松口。 云宝珠在一旁拍手叫好。 而这两声巴掌,没打在云贞身上,却打得她振聋发聩。 她忘了,她是有名姓的姑娘,她们没好对她下狠手,小翠却只是个外来的丫鬟,她们打她,根本不会手下留情。 眼看仆妇还要打小翠,云贞不忍,厉声:“够了!” 她跑去拦住仆妇,扶起小翠。 小翠脸颊红肿,嘴角裂了一块。 这呆丫头,平日她不过给她几个糕点,她却要如此回报。 云贞泪眼婆娑,她咽下喉咙酸疼,抹去小翠嘴角的血,说:“你去乘月阁,找大姑娘,把这事说给她。” 小翠回过神来:“欸!” 周安家见状,还要拦小翠,但小翠瘦小灵活,一下钻出水天阁,跑了个没影。 秋萍说:“贞姑娘,这是二房的私事,大房姑娘来了,也没有办法。” 云贞抿住嘴唇。 而早在她扶起小翠时,那两个仆妇已瞅着空隙,冲进房中,一阵翻箱倒柜。 这时,屋里传来的惊呼,云贞的心直直下坠。 两个仆妇跑了出来,一个拿着云贞没见过的玉佩,想必是最开始,云宝珠买通她要让她栽赃自己的。 另一个,却捧着一个大盒子,盒子里头,有整整五十两银子! 没搜出小金猫和荷鱼玉坠,云贞垂下眼,无声松口气。 但也棘手。 周安家的以为云贞最多偷点首饰,却从她一个孤女这搜出五十两银子,侯府姑娘家,一个月也才二两月银呢! 云宝珠也尖叫,去抓云贞的手:“云贞,这五十两哪来的啊?你怎么有这么多银钱,肯定是偷的!” 云贞皱眉,躲开她,又说:“我姆妈开了炒货铺子,这些是这半年的经营。” 果真,这个说辞不能叫人信服。 周安家的说:“贞姑娘,请往兰馨堂一趟。” 兰馨堂。 时值暑气逐渐加重,姜香玉怕热,在檐下纳凉吃冰镇莲子羹,知道这事,也是惊讶。 五十两还不够她一套头面的钱,但云贞是寄住的孤女,不该有这么多钱。 云贞就站在院内,几层阶梯之上,二房其余人都坐在上头的椅子上,云宝珠、陆莹、陆蓓、陆昂,还有陆旭。 他们高高在上,审问她。 她且看陆旭悠哉吃茶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归根到底,都是陆旭的设计。 姜香玉:“我不想冤枉你,可这钱确实来之诡异,你说是你姆妈所得,你姆妈又是哪来的钱,开了个铺子?” 云宝珠帮腔:“就是,你们之前卖什么茶蛋,能挣这么多钱?” 云贞死咬这说法:“能。” 陆旭放下青花瓷茶盏,看着姜香玉,说:“母亲,所谓茶蛋,是靠买了侯府下人的散茶,才能做成。” 姜香玉挑起一边眉头:“当真?” 这时候,院子里其余嬷嬷,忙出来撇清自己,说:“我们以为那冯氏爱喝茶,才卖散茶给她,并不知晓,她是要倒卖。” 其实此事,放在其他房也无妨,不过是买卖下人的茶叶,但姜香玉就是不喜欢,她讨厌下人在她眼皮底下做小动作。 不论对错,只论喜好。 姜香玉立时冷脸:“侯府短缺你们的了?为了几个钱做的什么事!” 几个嬷嬷连忙认错,说是以后再也不敢了。 云贞则抿起嘴唇。 姜香玉表面在骂那几个嬷嬷,却不啻于指着她的鼻子骂: 侯府多好啊,她一个过来蹭吃蹭喝的姑娘,都不曾苛待过她,她却不知恩图报,甚至还偷东西。 是了,回到最开始,姜香玉用团扇扇风,说:“我也管过中馈,一个茶蛋再如何,也赚不了多少钱。” “你们这钱还是来历不明。” 陆莹咳了咳,说:“贞妹妹,你在二房素来不多出来,其实我们都理解,你磕头认个错,日后别再犯这种事,就行了。” 陆蓓附和:“是呀,把钱交上来就行了。” 云贞盯着陆蓓。 她和陆旭肯定以为,这笔钱交上去,她和冯氏就没法出府。 而且她们还赖在府中,有了偷盗的罪责在,往后就真的是任由陆旭拿捏了。 她依然死咬牙关,声音轻颤,坚持道:“我没有偷,有些是姆妈经营所得,有些是年礼,节礼,每一笔都是正正当当的。” 姜香玉抬眉,冷笑:“我素来最讨厌……” 这时,外头,丫鬟通报:“大姑娘过来了。” 陆蔻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衣衫也乱了些,小翠扶着她,一张脸更肿了,但除了云贞,堂上无人在意她。 小翠冲到云贞身边,死死瞪着上首的人,试图用薄弱的身躯保护她。 云贞方才再咬牙坚持,一看小翠,喉头又是发酸。 是她没用,没护好小翠,还得叫陆蔻解围。 这时候,过了傍晚,积压许久的乌云,终于落起淅沥小雨。 陆蔻见云贞独独站在堂中,鬓发粘着水珠,也没人撑把伞,身形愈发羸弱,顿时心疼不已。 她本来从旁人口中,听说云贞在她出嫁关头非要出府,有些怨她薄情,此时却暂且放下。 她招呼南枝:“快再拿一把伞来……” 姜香玉:“不必了,一个小贼,怎的还能用上伞?” 她直接给云贞定性。 见状,陆蔻条理清晰,道:“三婶,贞妹妹与我交好,我常赠她东西,那东西是我送的。” 陆旭眯起眼睛。 他事先着人跟陆蔻透露,云贞不顾她的情面,在她出嫁前夕非要出府,却没想到,陆蔻还是愿意为她说话。 他饶有兴致地想,真不愧是贞娘,陆晔,陆蔻,都喜欢她。 姜香玉刚要开口,陆旭却先一步:“阿蔻,那你知道,从云贞房中搜出的是什么?” 陆蔻看小翠。 小翠方才走得着急,也不知道搜出的是什么,云贞更不好暗示。 陆蓓便走到姜香玉一旁,从一个嬷嬷手里,拿走那块本是他们联合起来,污蔑云贞的玉佩,递给陆蔻:“可是这块?” 陆蔻对自家姐妹,向来不设防,承认:“是了,是这块,我那日见贞妹妹喜欢,便送给她……” 陆旭忽的笑了起来。 陆蔻知晓不对,忙闭嘴,也来不及了。 姜香玉也摇头:“蔻姐儿,你识人不清!这玉佩是次要的,最主要是,在云贞房里搜出五十两银子。” 云贞闭上眼。 陆蔻顿时记起,当初她给陆崇和云贞牵线,云贞索要三十两银子,大抵就是与这有关。 可是,事关陆崇,她不知道该不该透露,再加上,如果云贞想透露,一早就说清楚了,何必请自己过来。 不过一瞬,陆蔻想明白了,她咬牙,说:“这钱也是我相赠。” 云贞骤地睁眼。 姜香玉对大房心存怨怼多年,陆蔻非要捞云贞,她只觉陆蔻故意别自己,说:“陆蔻,你是你们大房唯一的姑娘,怎生如此糊涂!秋萍,你去请大嫂过来,顺带叫南枝红豆……哦不对,秋果,都过来!” 陆蔻惊讶:“三婶……” 姜香玉:“你赠这些玩意,库房总该有记录,没有记录的话,你又何必非给一个小贼担保?” 竟是要查陆蔻的库房账册! 古往今来,哪有婶婶查侄女的东西,闹得这般难看,只怕会惊动侯爷和二老爷。 姜香玉一冲动,除了云宝珠暗暗高兴,陆旭、陆莹和陆蓓却也皱眉。 只是,姜香玉性子要强,想抓着大房的错处,给大房扣帽子,哪肯这时候松手! 陆蔻却不知,姜香玉能这般不留情面,她临出嫁,对家中颇为不舍,这无异于兜头一瓢冷水,把她浇得稀里哗啦的。 她很是无措,道:“三婶何必做得如此决绝?” 姜香玉:“我就问你是不是包庇她?包庇小贼,你品性又该是如何?大嫂到底怎么教的啊!” 陆蔻忍不住哽咽。 云贞死死攥着手,指甲掐入肉里。 为这点事,不止小翠,连陆蔻都要受辱,她是侯府大姑娘,心肠最软的人,她不该被这么对待。 云贞闭上眼。 一时,她分不清面上是雨珠,还是泪珠。 第一次,她气自己无能为力,便是思虑再多,三夫人这般的强.权,她见不得天日。 或许一开始,留在侯府就是种错误。 既然这盆污水,势必泼在她身上,她把所有钱上缴,然后卖掉那只小金猫,炒货铺子就能周转。 她依然要离开这里! 既然如此…… 她下定决心,开口:“三夫人,蔻姐姐着实被我蒙蔽。” “只是,大爷当年的冤案,才揭开不到三个月,三夫人这么欺负、羞辱蔻姐姐,可曾想过,大爷在天上怎么看!” 前两句,她声音还有点发软发颤,说到最后,却字字清晰,句句有力。 一个向来弱气的姑娘,竟被逼到这地步,反过来质问强势的姜香玉。 陆蔻也惊讶地看着云贞,眼泪忍不住淌下。 而云贞这么说,姜香玉面上很过不去,脸色如打翻颜料。 陆蓓最会察言观色,怕姜香玉被模糊重点,忙道:“是呀,这事大姐本不该掺和的,一个小贼,不能这么狂妄。” 姜香玉醒过神,忙叫周安家的:“把她嘴给我堵上,这小贼真是无法无天……” “说谁小贼?” 突然,一声男子低沉的声音,自门口处传来。 众人一诧,云贞和陆蔻也立时回过身。 只看雨幕之中,星天拄着一把竹骨伞,陆崇竟直接踏入兰馨堂。 他刚下值,衣服都没换,头戴乌纱帽,一身绣孔雀补子绯红常服,腰间一道玉革带,身形巍巍挺拔,长眉下,他狭长俊眸含明隐迹,不露锐意,却威势十足。 只一眼,足以叫人心惊胆战。 从未想过,陆崇居然会过来,满堂寂静无声。 云贞最是如此。 她甚至心跳都要停了,她慌乱地低下头,任由雨水顺着自己下颌流动,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黑白皂靴。 然后,她头上遮着一把伞。 陆崇已从星天手里拿过伞,他看了眼云贞,离得近了,目光不由在她额间定了定。 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他侧过身,冷眼瞧着檐下那圈人,道:“银钱,是我给的。” 第四十四章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逾矩了。◎ 兰馨堂内, 坐着的那几人都站起身,却一时哑口, 院子里只有雨滴答声。 陆崇会突然出现, 本就叫他们吃惊不已,更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是陆崇认下水天阁东耳房的银钱。 唯陆旭,看着陆崇, 又看着云贞。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大惊大骇中, 他的嘴角克制不住颤了下。 陆崇抬眼, 扫视了一圈, 将二房每个人的反应看入目中。 陆旭陆莹他们在想什么,自不必说, 陆蓓垂着眼睛,避到后方, 还有一个云贞的表姐, 云宝珠。 她又慌又急, 学着陆蓓躲到柱子那, 动作慢了点,反而很明显, 陆蓓瞪她一眼。 陆崇瞥见云宝珠额间那点胭脂痣,目光微微一滞。 这时,姜香玉倒抽一口冷气,她既尴尬,又恼火, 只是再多的情绪, 且看陆崇身上三品官服与那身威势, 她便清醒几分。 她这辈子顺风顺水,甚少看人脸色做事,唯有陆崇这个丈夫的弟弟,真真叫她受尽憋屈。 她不依不饶,抓着一个点:“七弟,这是二房的事……” 陆崇握着伞,冷哼了声,说:“既是二房的事,也是侯府的事,断没有污人清白的道理。” 姜香玉梗住。 陆崇又说:“今日这闹剧,源于我请云贞帮作画,这幅画,如今就在宫廷,是仿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陆蔻听罢一愣,她知道换出藏在秋海棠图里的账本,才抓到曹万立,父亲陆岭才能伸冤。 却不知道,那幅画,和云贞有这么深的渊源。 云贞也不由抬起头,看着陆蔻。 其实,她也还没来得及告诉陆蔻,那些颜料是她提供的。 陆崇停了下,待众人消化完这个事,又说:“我予她酬劳四十两,敢问三嫂,是不是要把静远堂账簿给你一观?” 显然他踏入兰馨堂时,已听到姜香玉质问陆蔻那些话。 就是贴姜香玉十个胆,她也不敢看静远堂的账簿,何况此事关乎陆家大爷身后事,别说四十两,一百两都是使得的。 话至此,她无可辩驳,盼着赶紧送走陆崇这尊大佛,说:“这事原是误会,就如此吧,七弟今天来得匆忙,就不留你吃茶……” 可她万万没想到,陆崇会打断她的话:“误会是寻常,但三嫂说的那些话,并不寻常。” 他沉下声:“莫不是真当大哥不在,蔻姐儿无人倚靠?” 姜香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周安家的拉了她几下,她才断断续续地说:“没、没有的事。这事是误会,蔻姐儿,你不会怪三婶婶的对吧?” 陆蔻揩去眼角泪花,向来爱犯心软病的人,此时偏过头,不看姜香玉。 南枝补了句:“三夫人,这可不能这么说,我家姑娘真的伤心了,哭了呢。” 陆崇盯着姜香玉,什么都没说。 姜香玉心底却有些发惧,终是看向别处,低声说:“蔻姐儿,三婶婶刚刚说的过分了。” 叫她说“对不住”三个字,犹如让她凌迟,陆蔻知晓此点,便也给她这个台阶下,说:“都是一家人,我只望大家日后莫生分了。” 姜香玉扯扯嘴角,连一个客套的笑都出不来。 这还不够,陆崇看向几个噤若寒蝉的小辈,点到:“大郎,莹姐儿,蓓姐儿。” 三人看了过来。 陆崇:“不学礼,无以立。你们都过十五岁,仍不知礼,行为急进,丝毫无半点思考。” “尤其是大郎,你如今是庶吉士,我且问你,读这些书,有读进心里么?” 他训起小辈来,语气凌厉,字字珠玑,云贞站在他旁边,都感觉到心惊,遑论被点名的这三人,就连云宝珠也彻底吓成鹌鹑,恨不得缩在柱子后面。 陆旭低头,恭敬地回:“小叔,我日后定以此教训,再遇此事,会调查清楚再做论断。” 他不像姜香玉那么好面子,直接对云贞说:“对不住,贞妹妹,这次是我们着急了。” 他语气温和,云贞却往旁侧一步,躲在陆崇身后,避开视线。 这点小动作,叫陆崇眉头微动。 陆莹陆蓓两个姑娘更怕陆崇,陆旭率先道歉,便也忙说:“对不住贞妹妹,没有下次了。” 云贞只管盯着地面的水滴,也没回她们。 若果真是不留神,冤枉她就算了,误会解释好就好,可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咄咄逼人,明明就有意将帽子扣到底。 她脾性是软,是笨,却不愚蠢。 表面和平撕碎了,她不愿再留,说:“三夫人,我先回去了。” 陆崇持着伞,随云贞转身前,最后看了眼陆旭。 陆旭也望着他。 ... 云贞一行几人离开兰馨堂时,陆蔻总算理清思路。 她知道陆崇的脾性,他会过来,不止是为她解围,更为云贞,否则最后,就没必要逼陆莹他们道歉。 加之以前,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这早就超过长辈对小辈的关怀。 她眼神复杂,对陆崇说:“雨越发大了,小叔,我在乘月阁还有事,先回去了。” 接着,她又对云贞:“贞妹妹,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明日便来找我。” 南枝给云贞使了个眼色,大抵是陆蔻虽气她非要在她出嫁前夕搬走,但绝对不会没有转圜的余地。 云贞鼻头微酸。 眼看陆蔻走远了,云贞小声对陆崇说:“七爷,小翠受了伤,我也……” 星天和小翠共用一把伞,他忙拉住小翠,对陆崇说:“我带着小翠找府医,贞姑娘你就不必挂心,我们先走一步。” 小翠被星天拖走了。 一时,云贞身旁只留陆崇。 陆崇道:“走吧。” 他送她回水天阁。 云贞点点头。 水天阁和兰馨堂,也就几步路的距离,自也没旁的人。 只是,云贞预感陆崇想与自己独处,是有什么事。 她想起她把霏霏送回去,自己本是要不告而别的,却终究因这些琐事,把他牵扯进来。 那瞬间,她的心仿佛荡秋千,左摇右摆,难以安定。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她裙角也湿了一小片,天色更阴沉了,本来细碎的雨,凝成豆大雨珠,密密打在她头顶伞上,发出噼啪闷响。 这是初夏第一场暴雨。 一片寂静中,云贞轻咬了下唇:“多谢七爷。” 陆崇没答。 他们又走出三步,陆崇只说:“雨很大。” 少见他与自己聊天候,云贞打叠精神,小声回:“是。” 陆崇:“有一回,我在京郊受了伤,也是这般大雨。” 刹那,云贞心中的秋千荡到最高点。 如果不是雨声过大,此时,她突然加重的脚步声,一定会很明显。 她咬着嘴唇,陆崇没有平白提起这些事的习惯,如果有,那只能是…… 他低下头。 乌纱帽掩住他的发髻鬓角,突出他俊逸眉眼,那双眼中,涌动着什么。 他盯着她额间,若有所思:“当时,是额间有点胭脂痣的姑娘,向我搭了一把手。” “我一直在找她。” 云贞睁大眼睛。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檐角,飞溅出一粒粒小小的水珠,水珠又被滂沱大雨裹挟,往下坠落。 犹如云贞此时的感触。 她额间,用的不是罗记最好的脂粉,遮盖得没那么好,加上这场雨,他一定知道是她了。 云贞嘴唇轻颤:“七爷,你、你找错人了……” 在她想来,只要脂粉还在,只要自己不承认,陆崇这般守礼的人,又能怎么做呢?他只会后退一步。 他们之间,一直有一道线,如楚河汉界。 直到此刻,她从没想过,他会一反常态,前进一步。 然而雨幕之中,伞面朝她倾斜,便看男人抬起手,云贞睁大双眸,亲眼看着他越过那条线,指腹倏而按在她额间。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轻轻捻去她额间浮粉,露出那点胭脂痣。 眼前少女,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她双眸明亮,卷翘长睫蓦地一颤,琼鼻娇俏,轻启檀口,甚至还能见到她的贝齿。 眉间这点胭脂痣,是田田莲叶里玉立的荷,是夜幕一角新月下的长庚,更衬她妖而不俗。 这一瞬,陆崇想起陆晔,罗秀才,陆旭。 也想起那一行书里的错字。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逾矩了。 便也明白,他自以为为她好,自以为可以放下,亲自为她挑选夫婿,却缘何在知道她要走的时候,心绪浮动不宁。 他垂眸看她,缓缓道:“没有错。” 第四十五章 ◎逃避是一种本能。◎ 夏时雨来得猛, 收得也急, 过了雨势最大的时候, 雨珠渐缓, 变得又细又稠,沿着竹骨伞的边缘,凝成一粒粒水珠,再“嗒”的一下, 落在伞下人肩头。 叫人冷不丁地一惊。 额间的浮粉, 这般被陆崇拂开, 云贞眼瞳细细颠簸, 下意识后退一步。 在细雨落在她身上之前, 陆崇伸长手,将伞移到云贞头上。 他戴着黑色乌纱帽, 着那身绯红常服,这般立于雨中, 肩头很快润湿了一块, 睫上沾着雨珠, 却不显狼狈, 愈发俊美清冷。 云贞发觉,他那向来沉沉的眼眸, 竟是微微一动。 若雨珠在宁光湖罅开的波澜,露出底下漆黑温润的石头,沉默却发亮。 她不愿他淋雨,却也不敢靠近他。 好一会儿,云贞低着头, 抱着一边手臂, 低声问:“既如此, 七爷,想做什么?” 想到他这个动作下的寓意,她不由心惊胆战。 若说贞于自己的本心,那她此时,便不愿面对这些事,不是讨厌,不是嫌恶,只是不敢面对。 人对自己无法胜任的状况,逃避是一种本能。 陆崇只静静看着她。 她数了数十滴雨珠,倏而,听得他缓声道:“伞,你拿着。” 云贞心头很乱,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拿过那把竹骨伞。 这时候再递回去,也不妥当。 伞面比一般油纸伞大,还更沉,而她食指指尖触摸到的伞柄,隐约发烫,是陆崇掌心余留的温度。 她指头不由微动,垂着眼,道:“七爷,我先回去了。” 陆崇应了声:“嗯。” 云贞转过头,一手提着裙角,一边朝水天阁走去,末了,她脚步定在水天阁大门口,回头一望。 雨幕中,绯红常服的男人一手持身前,一手负于身后,还在原地。 他在看着她。 那一瞬,云贞只觉自己的心,似乎被这场雨泡皱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收起竹骨伞,低头掩着额头,回到东耳房。 冯氏就在东耳房。 傍晚酉时三刻,她甫一回府,平日跟她相处还不错的嬷嬷,就给她通风报信。 冯氏又气又急,不过,她忙活了半年多生意经,性子也历练得冷静,知道陆蔻在,便着人去请陆崇。 这事下策便也没办法,这样,陆崇为云贞出头,也可以有陆蔻掩过去。 为防止姜香玉再搜东耳房,她先回来藏东西。 毕竟,除了那五十两银子,她还和云贞攒了二十两银票,要紧的是,那极为贵重的小金猫,和周潜的荷鱼纹玉佩。 哪个被发现,对云贞名声都极为不利。 眼下,她将东西藏在身上,正要从水天阁出去,云贞正提着一把伞回来。 冯氏将她打量个遍,见她衣裳齐整,没受皮肉罪,终于放心,道了声阿弥陀佛。 只一点,云贞额间胭脂痣,竟露了出来! 云贞遇到冯氏,眼泪就止不住地掉,巴不得在兰馨堂受的委屈,都哭出来好。 她只有在冯氏面前,还是个孩子。 冯氏拉着云贞躲进东耳房,又着急,又心疼,问:“贞娘,他们是不是为难你?” 云贞哭得眼尾微红,她带着点鼻音,道:“不碍事,七爷帮了我。” 冯氏又惊又惧:“胭脂痣的事叫陆旭那崽子知道了?” 听着姆妈的关怀,云贞心里一暖,她摇摇头,安抚她:“姆妈,我没事,额间浮粉是在路上掉的。” 隐去陆崇主动揩掉的事。 冯氏先松口气:“哦路上,”记起倚在门边的竹骨伞,“七爷知道了?” 云贞眼前,忽而浮现男人立于雨中的身影。 她轻声道:“嗯。” 冯氏:“我去请他帮忙,也是无奈,哪知胭脂痣给他知道了,应该不会告诉陆旭的吧。” 云贞顿了顿,道:“他不会。” 冯氏:“合该不会,他那般守规矩的人。” 云贞:“……” 守规矩么? 她抬手摸摸眉心,这时候,陆崇指腹拂过肌肤的感触,突的出现,然后就留在她额间,仿佛要烙在她脑海里。 她面颊微红,后知后觉地生出赧意。 而靠在门边的竹骨伞,水珠由上而下滑落,洇湿一块地面,蔓延开来。 ... 且说云宝珠打了头阵,冯氏越想越气,往日里她言语欺负云贞,云贞不愿和她计较,冯氏最多口头讥回去。 这次,她竟污蔑云贞偷窃,还闹到兰馨堂去,其心可诛! 冯氏对云贞说:“贞娘,这亏我咽不下去,你只管交给我。” 云贞与云宝珠本也没多少情谊,此事后,东耳房和正房是撕破脸皮,云贞自不会阻止冯氏。 为此,冯氏专找侯府旁的嬷嬷问了对策,便动手了。 不过第二日,云宝珠闹肚子,一天跑了八次茅厕,想央秋蝉和小丫鬟去请个府医,只是谁人不知姜香玉因这事,彻底恼了云宝珠,没人敢触她霉头。 姜香玉自己房中的事,也理不清呢。 她在陆崇那受的气,撒到陆幽身上:“都怪你那好弟弟,大房的人,冲到我们二房指着我们做事了!” 陆幽也颇有埋怨,只是,他到底性情软和些,也听说事情来龙去脉,便说:“七弟是有点莽撞了,但那也为了蔻姐儿。” “不过,那个云贞,七弟似乎也极为在意。” 姜香玉好面子,严禁旁人传昨天兰馨堂的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离大房那边知道,也不过时间问题。 却不知侯夫人会怎么看了。 姜香玉道:“我哪知道?一个妖妖娇娇的人,指不定背地怎么勾引七弟,七弟也是糊涂,这种人难道能娶进门?” 陆幽想想也是,云贞身份太低了,陆崇就算看上,也没有办法。 他且把这事往脑后放,又说:“你说蔻姐儿都来了,你何必呢,闹得这么难看,你是不是讨厌蔻姐儿?” 陆二爷只有一个男孩,对陆蔻多有关照,陆五爷自不必说了,五夫人到现在都没孩子,他对自己大哥孩子花费的心力,与陆崇是相当的。 如果传出姜香玉不喜欢陆蔻,陆幽在几个兄弟间很没脸。 姜香玉见他不向着自己,还要指责她,她心里悲愤,推他一把:“行,总归是我的错,你和大房去过日子好了!滚出去!” 陆幽唉声叹气。 房外,陆莹和陆蓓本是来请安,听见争执声,着嬷嬷别通报,后退一步,默默离开。 她们并行了好一会儿,陆莹忽的问陆蓓:“你说,小叔是不是对贞妹妹有那什么啊?” 陆蓓不敢应。 是陆旭让她出主意拦云贞出府,他们都没想到,陆崇会来解围。 云贞也是好大的脸面,竟能请来陆崇。 陆旭今日很是阴沉,陆崇和云贞的事,陆蓓连提都不敢提,怕倒霉起来,叫陆旭听见,到时候气是撒在她身上的。 陆莹说:“罢了,咱们出去赴宴吧,雪姐姐找我去钓鱼,总比闷在屋里好。” 陆蓓隐晦地看了眼陆莹。 她艰苦筹谋得来的东西,陆莹却唾手可得。 有羡慕,也有嫉妒,更多是不甘心。 ... 云宝珠请不到府医,冯氏就站在东耳房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吐皮:“活该,个小蹄子自有天收。” 小翠肿着一边脸,嚼着花生,也嘟囔:“小蹄子!” 把云宝珠气得脸都青了,想骂回来,却有气无力的。 而想起云贞和陆崇情谊不一般,她又恨又怕,到底闭了嘴。 云贞听小翠学骂人的话,又乖又凶的,一笑:“小翠,来。” 小翠赶紧迈进屋里,手里给云贞剥了个花生。 云贞示意她自己吃,说:“小翠,我想给你改个名。” 小翠:“好呀好呀,小翠不好听,姑娘给我改什么名呢?” 小翠在家里排行老五,底下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家里一直叫她五妹。 等到十一二岁,就因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张口,被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图方便直接叫她小翠,刘氏和云宝珠也叫她小翠。 就连她自己都以为,这辈子只能叫小翠哩。 因此,云贞说要给她改名,只要不是骂人的话,她都乐得接受。 云贞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字,说:“这个,喜春。” 不需文雅,是博个好意头,也是对过往与如今的分割。 小翠,应当说喜春,很是高兴,赶紧应和:“这个好,比秋蝉秋叶好听多了,我就喜欢春天,喜春好,喜大春更好!” 冯氏在门口听着,忍俊不禁:“这呆娃娃!” 云贞也一边笑,一边说:“好了,那我们去蔻姐姐那里吧,记得跟南枝姐姐说,你改了名。” 喜春:“嗯!” 云贞的笑意,却微微一敛。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陆蔻,不止是自己要出府的事。 还有陆崇。 作者有话说: 陆蔻:好友变婶婶,我得消化消化 第四十六章 ◎我已有中意之人。◎ 乘月阁。 用过午饭, 陆蔻用雕花团纹扇扇风纳凉,一边清点嫁妆数目, 还有些疑惑:“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抬?” 南枝说:“看眉目, 是静远堂添的。” 这时,秋果过来说:“大姑娘,贞姑娘过来了。” 陆蔻没说什么,南枝叫秋果:“就请她进来, 外头热得慌。” 随即, 陆蔻合上册子, 心底叹口气。 昨个晚上, 陆蔻有些睡不着, 想了许多事,打从云贞落水, 陆崇把披风给她围着,亦或者要更早, 她就该发现不对了。 然而, 她自己一叶障目, 小叔平日对自己颇为照顾, 便以为他对云贞,亦是长辈对小辈的照拂。 昨天的堂上对峙, 她终于是拨开云雾,知晓真情。 说不怪云贞是假的。 当然,和二房那边看法不同,陆蔻不是怪云贞行为不端,勾引小叔, 亦或者觉得她身份不配, 妄想做梦。 这一年的相处, 她和云贞逐渐熟悉,把她当妹妹一般疼爱。 云贞和陆崇之间,显然有事,她明明是中间人,却什么都不知道,云贞定有意瞒她。 这让她觉得难过。 何况,自己亲近的好友,与她敬重的小叔,突然有了这层朦胧,也让她倍感诡异,很不适应。 当然,她明白陆崇秉性,他会因这件事,为云贞撑腰,定会担起后面可能的节外生枝。 她盯着账册,一边思考,一边听到外头小翠兴高采烈和南枝说:“南枝姐姐,我不是小翠,我现在叫喜春,喜欢春天的喜春。” 不一会儿,一阵轻弱的脚步声传来,陆蔻抬起眼,便瞧云贞站在门口。 夏季天热,她上身穿一件鹅黄色半袖对襟,一道青色丝绦绑出一抹细腰,下身则是一条原米黄质地无纹路的罗群裙,瞧着她这身扮相,阳光似乎都明媚了几分。 她踯躅在门口,拿一双媚儿眼偷偷瞅她,与陆蔻眼神对上后,她嘴唇微动:“蔻姐姐。” 见她娇态可怜可爱,陆蔻心里的抱怨消减泰半,她起身,道:“过来坐吧,总不至于真生分不成?” 云贞眨眨眼,步伐松泛许多,她停在桌前,还未开口,陆蔻便问:“贞妹妹和小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贞默了默。 她倏地面颊通红,本来准备好的说辞,被陆蔻这单刀直入,全弄乱了。 好在陆蔻声音温软,丝毫不盛气凌人,而是真想了解,云贞便顺着她的话头,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这样了。 除了画那幅秋海棠图,实则,她几乎没主动找过陆崇。 便是偶遇,也是几句话的事,而且除了个别时候,基本每次,都有旁人在,绝没有私相授受的嫌疑。 而她的心,一旦面对陆崇,便游离左右,从没真正着落,每次见面,仿若囫囵吞枣。 甚至,她是在收到小金猫,才彻底明白的。 所以,陆蔻这么问,她只能这样回答,绝不是敷衍。 看云贞粉霞着面,陆蔻也知,陆崇这般性子,便是真动了心,哪会叫她轻易察觉蛛丝呢? 是她问得不好。 她解释:“贞妹妹,我不是刺探你,我是关心则乱,你们二人都是我在侯府的牵挂,这才想问你的。” 云贞忙说:“我明白的,姐姐是为我好。” 陆蔻挽着袖子,亲自给她倒了杯解暑的莲子茶,说:“得你感念足矣,只是,我尚且不知,你往后是怎么想的。” 她想知道她会怎么对陆崇。 云贞放在大腿上的手,抓了下纱裙,才说:“这也是,我离开侯府的原因。” 之一。 虽说离开侯府,不全是陆崇,而且,与他关联的原因很小,但她想了许久,还是不打算同陆蔻讲陆旭的针对。 她有自知之明,一个长相漂亮的女人,得了侯府几位男子的青睐,不是好事。 陆蔻吃了一惊,又觉这才是她熟知的云贞,她叹口气:“我竟忘了,你是个有心气的好姑娘,还想劝你。” 非要她说,侯府有好的地方,却并非毫无缺点。 好的地方自不必说,来来去去就是地位,财富。 而坏处,就值得说道说道了。 府中人口众多,陆蔻同母亲料理家世,就知道节礼这种东西,长辈送小辈,还有许多的门道,颇为耗费心神,云贞没有得力的助手,寸步难行。 最重要的,是和二房的关系。 陆蔻与云贞说明白了:“二房人口不多,除了嫁出去的两位姑奶奶,也便一位三爷。” “但叔祖父,也便是陆旭陆莹他们祖父在的时候,官至三品骁云将军,而祖父……” 如今,侯爷只爱莳花弄草,躺在祖辈的荫庇吃粮饷,他到底是陆蔻祖父,她点到为止,没再细说,继续说二房的恩怨。 二老爷虽已过身,但他当时官位高,侯爷和他相比,确实上不了台面,可爵位按嫡长顺序,传给大房。 因此,二房总是瞧不上大房。 可大房的今日,也有为二房铺路的缘故。 当初老侯爷受皇权忌惮,两个儿子都是适龄婚娶,却只有侯爷低娶了貌美的侯夫人。 而二老爷,是在老侯爷解甲归田、以刻石为乐,与侯爷低娶避世以身作则之后,硬等了几年,新帝继位,陆家重被重用,才给聘了一门婚事。 彼时那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姜老夫人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女,也为二老爷从军之途,带来许多隐秘便利。 而大房,侯夫人出身不高,不过小官之女,侯爷没志气,比之二房,是越来越差。 “为着爵位承袭一事,曾祖母偏爱叔祖父,所以,在小叔那一辈,但凡有什么好的,全紧着二房,曾祖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及至如今我们这一辈,我十来岁时,也是好赖都紧着二房,都成了习惯。” 直到陆崇中了状元。 这便是上一辈的恩怨,陆蔻:“本是不该累及小辈,但一个屋檐下住,听闻了些许风言风语,陆莹陆蓓心生芥蒂,也情有可原。” 云贞已从梦里那些片段,窥到大房二房不合,没成想,还有这段渊源。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按陆蔻的身份,她大抵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之所以对云贞讲,是把她当真姐妹。 也是解释自己为何不想云贞进侯府。 她又说:“所以,但凡入侯府,就得考虑二房,这事更难办。” 云贞抿了口茶水:“是这个理。” 陆蔻说完这些,却有些不大好意思:“叫你笑话了。” 云贞:“不姐姐肯与我说这些,叫我明白,何为‘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笑话。” 陆蔻点头:“是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继而人心生变。” 这一日,她们说了许多的话,茶都添了两回。 末了,陆蔻知道云贞还是执意搬走,也理解她:“话说明白就好,我不会怨你,只我大喜那日,你一定要来。” “往后我在柳府,咱二人之间,也切莫淡了。” 她怀着期盼,重重握了下云贞的手。 云贞不由喉头微哽,险些就开口说不走了,等她出嫁再走。 只是想想自己这一年的筹算,她咽下这股冲动,应答:“好,蔻姐姐。” 这厢乘月阁二人彻底交心,那厢长春堂,在说另一件事。 正堂,蓦地传出“咔”的一声。 侯夫人没拿稳茶盏,茶盖和茶杯发出碰撞,一旁的嬷嬷连忙为她端走茶盏,递一条手帕给她,让她擦被润湿的手指。 侯夫人顾不及手指,她看着坐在玫瑰椅上的陆崇,他身形端正,面色清清冷冷,方才那样的话,仿佛是侯夫人幻听。 她犹豫着,小心地问了句:“阿崇,你刚刚说什么?” 陆崇也放下茶盏,他抬起眼眸,重复一遍:“母亲不必为我安排相看,我已有中意之人。” 第四十七章 ◎是虔诚地祈祷陆崇能顺利些。◎ 关于陆崇的婚事, 侯夫人急啊。 先前,他十几岁恰逢长兄去世, 他那段时日话少, 实打实瘦了,侯夫人也沉浸在长子的悲痛中,自没给他张罗。 后来他状元及第,深得圣心, 咨备要, 事务繁忙, 推了相看, 是为青云路, 撑起侯府。 小儿子的辛苦,侯夫人都能理解。 可如今, 陆崇年二十三,寻常人家, 孩子都几岁大了, 前两年, 就有许多人家表达意愿, 如今他官至三品吏部侍郎,连二房那门郡主亲戚, 都要过问两句呢。 偏生他还不急不缓,从不提及。 今日,乘着陆蔻即将出嫁的风,侯夫人终于鼓起勇气,跟陆崇提起相看。 结果, 陆崇的回应, 让她恍若做梦。 眼下他重复一边那话, 侯夫人还是震惊:“这,这……哪位姑娘?” 她活了这么多年,也是半个人精,陆崇品性高洁,不可能单独会见外府姑娘,那就只能是侯府目前住的姑娘,平日里有了往来,才有情愫。 这十来年,侯府不缺亲戚适龄姑娘寄住。 侯夫人一下想到大房寄住的孙侄女:“是琳娘?”又否定了,如果陆崇看中秦琳琅,没必要与她在这通气,“还是二房那什么,黎灵儿?” 见侯夫人兀自猜着,陆崇淡淡道:“母亲。” 侯夫人下意识闭上嘴巴。 陆崇道:“我尚未与她表明心迹,她亦不定会应我,若有一日,母亲知晓了,莫要打搅她。” 侯夫人:“……” 她抿抿嘴唇,心里下意识畏小儿子的气势,但兹事体大,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那,你跟我说是为了?” 陆崇低垂眼眸,目光掠过茶盏上,一只小猫戏球的花样。 他道:“她的身份,不会是阻碍。” 侯夫人听出来了,陆崇明显是要给这姑娘铺路,但她连是谁都不知道。 她难免急了,说:“她什么身份啊?那可不能低,你如今是朝廷三品大员,便是尚公主也绝对使得……” 陆崇皱眉:“母亲慎言。” 侯夫人用手帕捂捂嘴巴,又说:“咳咳,总之,身份是不能成问题,但不能太低。” 陆崇缓缓语气,道:“我不需正妻娘家地位高,以助我一臂之力。” 侯夫人立时想起当年的二老爷和姜老夫人,二老爷的官路,就有姜氏所助。 而陆崇下一句,更让她呼吸一滞,他道:“想必母亲,也不想儿媳难相处。” 侯夫人握着手帕,深深吸一口气。 她当年是小官之女,嫁入侯府,嫁妆少,地位差太多,难免有点自卑,二房还娶了个贵女,她处处被压一头,搁哪都要听闲话。 这倒是其次,主要是二房那位,恪守大家闺秀准则,认为女子应只认贤惠,不能论貌美,作为弟媳,却对她颇有不敬。 以致后来,老三家媳妇也是一模一样的性子,侯夫人见她就累。 即使她知道,世上贵女并非都如此,也还是会产生抗拒。 万一呢,万一再娶个贵女进来,一副眼高于天的模样,受累的还是她。 所以老大媳妇是秦家人,老二老五,媳妇娘家身份不低,但也没姜家那么高。 也是侯夫人被陈年旧事弄怕了,被陆崇这一提醒,竟也觉得,只要他喜欢,身份上不是问题。 拖了这么久,他也该娶妻。 好半晌,侯夫人终于叹了口气,没再执意反对:“好吧,到时候再说。” 得母亲妥协,陆崇站起身,整了下衣摆,朝她弯弯唇角,道:“母亲向来理解我。” 侯夫人:“……” 她总觉得自己遭儿子算计一遭。 儿子主意大,她自己从十来年前,就没法左右他的决定,甚至如今,对上当官的儿子,她还有点发怯。 只是,他明知她拦不住,还愿意知会她,侯夫人好笑又无奈。 她叫来身边嬷嬷:“快来扶我一把,下午什么事都推了,我要去灵云寺拜一拜。” 嬷嬷奇怪:“老夫人这是?” 侯夫人:“我瞧着我今日好似发昏了,不然怎么听阿崇说有中意的姑娘,我去上炷香,驱驱邪。” 嬷嬷:“老夫人没听错,我也听到了。” 侯夫人想了想:“那不成,这人我还是想知道是谁。” 嬷嬷:“其实我想起一个事,前几日,二房那不是又有动静吗?听说闹得很大,七爷还过去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消息也传了些到大房这,侯夫人左思右想,叫嬷嬷去打听来,不过半日,就知道个全。 侯夫人吃惊:“你说是贞娘?” 嬷嬷:“是了。” 侯夫人喜欢看美人,对云贞印象很深,这孩子长得极为漂亮,难得是蕙心纨质,很得老大媳妇的眼,前阵子还找了几个人相看…… 想着想着,前头老七插手云贞相看呢!竟还有这段渊源。 可是,云贞的家世太差了。 侯夫人虽不想老七媳妇是个难相处的,但也没想到身份能这么低啊。 而且还是个孤女,让她心里发堵。 陆蔻也丧父,但侯夫人观念里,就觉得娶妻当然要娶父母双全的,不图别的,就图个吉利顺遂。 陆崇说不要打搅她,侯夫人也不是那等人,兀自在屋里嘀嘀咕咕。 正逢陆蔻来请安,侯夫人晓得云贞与她交好,便状若无意,问起这件事:“蔻姐儿,你小叔前几日,跟我说他有中意之人,这事你知道么?” 陆蔻愣了下,实话说:“知道的。” 侯夫人那个急啊:“要不,你劝劝你小叔,这姑娘的家世,我实在看不上。” 陆蔻:“……” 她看了眼在场的嬷嬷丫鬟,各个都是侯夫人心腹,这才斟酌着说:“祖母,实则贞妹妹也……不乐意。” 这回轮到侯夫人愣住:“嗯?” 她这才记起,陆崇还提过,说云贞不定会答应,但她只当客套话,就陆崇这条件,还有姑娘不愿意? 这姑娘这么大架子,看不上陆崇么? 陆蔻等祖母回过神,才说:“也不是说看不上小叔,而是……” 她笑了笑,“祖母,此之蜜糖,彼之□□,咱们侯府自己住着舒服,旁人却不一定,也不是人人都爱凑这个热闹。” 侯夫人喝口茶,压压惊。 若是姜老夫人和姜香玉的性子,知道后定要恼了云贞,见一面都嫌她,侯夫人也不可避免的,有些恼意,但更多是惊讶和尴尬。 她挑挑拣拣半天,原是人家不要他们侯府。 陆蔻还说:“贞妹妹为了避嫌,今个儿一大早,就搬出去了。” 侯夫人心里一梗。 一时,她的尴尬转换成内疚,因为就在刚刚,她还猜忌这姑娘是不是做了什么,譬如勾引陆崇。 结果是她不要,竟是她不要。 侯夫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乍然得知被侯府看中,那种欣喜若狂,乃至彻夜未眠,谁知道嫁进来后,磋磨了许多年。 如今侯府熬过先帝猜忌,是京中最为打眼的存在之一,一个偏远小县来的姑娘,竟能推了去。 侯夫人矛盾着,一面越发欣赏云贞心性,一面又埋怨她太过心高气傲,竟不要侯府。 当真是纠结。 到了夜晚,侯夫人同侯爷讲了这事。 两人老夫老妻了,侯爷明白她缘何难受,说 PanPan :“你就别操心了,老七自小有主见,他中意之人,你还担心什么?而且都说低娶高嫁,我当年要是在乎身份地位,今日你也不能躺这。” 侯夫人拧了侯爷一下。 侯爷笑:“要我看,老七主意这么大,咱都管不住,错过这遭,不定什么时候娶正妻。” 那瞬间,侯夫人惊得坐了起来:“对啊,何况我想了这几日,这孩子也不差。” 就不说性情了,光是生得这么美,她叫到跟前看几眼,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于是,到头来,侯夫人还是去了趟灵云寺。 这回她不是怕自己撞邪,是虔诚地祈祷陆崇能顺利些。 另一头,明心堂。 陆旭无法阻止云贞搬出去,叫人盯着她搬去哪。 只是之前,外院小厮被换了好几个,陆旭没了熟知的小厮,又不想叫别的男人盯云贞,便让陆蓓唤莲心去外头找仆妇。 没两日,雨山送来一块上好的徽墨,笑眯眯地说:“大公子,有些事,七爷希望大公子适可而止。” 陆旭脸色蓦地沉下。 等雨山走了,他一拳狠狠砸在墙上。 ... 云贞和冯氏搬到炒货铺子附近的槐树巷。 巷子深处有一颗老槐树,所以叫槐树巷。 这老槐树听说前朝就有了。 当年叛军作乱杀进京城,槐树上还溅过人血,要不是太.祖皇帝高明,斩杀叛军,这树上指不定多少冤魂不得安息。 据说血痕还在,干巴巴几道。 隔壁王婆子,热情地拉着云贞、冯氏和喜春,非把血痕指给她们看,说:“到了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这棵树还是个鬼门……” 冯氏不怕鬼,但云贞怕,她忙说:“我们还有事,便先走了。” 王婆子:“那我下次跟你们讲。” 冯氏回到宅子,有点生气:“讲个屁,怎么有这回事,先前租之前,我问了隔壁那周氏,没听她说啊!定是房东怕租不出来,给了她几文封口。” 喜春说:“这房东真坏!” 冯氏还想退掉,再去找新的。 云贞忙说:“不用不用,这里很好,我挺喜欢这儿的。” 且不说,她们一次租了一年,钱给了房东,房东定不会轻易还给她们,再说冯氏忙,为了这小事到处奔波,她也不忍,再租一个,也可能没这里好。 冯氏仔细瞧她的神色:“当真?你小时候最怕听这些。” 云贞:“我长大了呀。” 冯氏犹豫地看着她,云贞把她推出房间:“好啦,我来收拾收拾,姆妈去看看店里?” 冯氏走后,云贞和喜春收拾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搓搓手臂。 第四十八章 ◎同辈表哥正好出孝。◎ 槐树巷左邻右舍都住着人, 云贞在院中画画,能听到隔壁周氏打她小儿子的动静。 她那小儿子年八岁, 人人都说皮, 今天翻王婆子家的墙偷梨吃,明天拿弹弓打同巷的二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唯独在看到云贞时,他会突然收敛端正, 也不去弄云贞的院子。 云贞三人住的这宅子, 也不大, 只一进院落, 包括柴房在内, 正好四间房子,每人分得一间。 刚搬出来头几个晚上, 云贞总拉着喜春,或者冯氏, 到她房中睡觉。 喜春知道云贞怕槐树鬼——他们都这么叫, 小丫头拍着梆硬胸脯, 道:“我不怕, 我保护姑娘!” 惹得云贞笑了好几声。 时值盛夏,云贞搬着椅子, 在檐下看书纳凉。 她单手靠在椅子上,支着下颌,另一手捧着一卷书。 因着在自家院子,她不像在侯府那么谨慎,大喇喇展示额间一点胭脂痣, 当真面若三月桃花娇媚。 而她上身一件天碧色对襟, 并一条白色软绸裙子, 这颜色,衬她肌肤莹莹如玉,叫这炎炎夏日多几分清爽。 这套衣服,是搬出来后,冯氏请绣房绣娘做的。量身段那日,绣娘眼里都是惊艳,把云贞闹了个大红脸。 如今,她不需刻意穿得松松垮垮,这两件衣裳,便勾出她腰是腰,臀是臀,线条曼妙,甚是好看。 喜春方从外头进门,见到这样的云贞,都愣了愣。 要说去年,她们北上时,姑娘未遮胭脂痣,她也看了好多日,然则此时再看,竟比当时还要惊心动魄。 一年时间,姑娘长成大姑娘了。 喜春兀自感慨,云贞却不知道她杵在门口做什么,抬头问:“喜春,怎么了?” 喜春回过神,笑起来:“姑娘,您前几日不是唠叨着想养猫吗?巷尾刘二姐家,小猫能养了,喊咱们去捉一只哩。” 那刘二姐家做饼食生意,最怕老鼠,养了一只猫,是个猎鼠能手,据说有一次借出去,一夜抓了七只老鼠。 它是槐树巷名副其实的猫将军。 前两个月,猫将军下了一窝崽,到这个月正好能出兵了。 云贞一直打听猫将军的动静,喜春来报信,她立刻带着一串鱼干,一封聘书,并十文钱,去刘二姐家。 刘二姐今年十五,大云贞三个月。 她脸色微红,说:“我最早通知你家喜春,让你来挑的,这么多只猫,你瞧着那只喜欢,随便捡。” 云贞道了声谢,先把鱼干供给猫将军,洗过手,才仔细看起茅草窝里的小猫。 这窝猫有五只,一只糊了,一只浑身披金,一只是长毛的白,剩下两只都是黑猫。 它们都很亲人,冲着云贞,奶奶地叫唤:“喵呜。” 云贞喜爱得不行,每只猫都摸一遍,然而喜爱归喜爱,她总忍不住拿它们和霏霏比。 这一比,她心里生出隐秘的愧疚,与想念。 霏霏很黏她,总爱往水天阁跑,不知道她走之后,静远堂能不能看好霏霏,如果它又跑去水天阁,遇到云宝珠…… 再看眼前五只猫,它们都是好猫,可惜,都不是霏霏。 思来想去,云贞淡了养新猫的心思。 晚上,和冯氏说起今日的事,云贞还有点担忧:“我怕霏霏会趁静远堂不留意,回到水天阁,宝珠讨厌猫。” 冯氏回:“你别担心,我找人打听打听。” 冯氏为人爽朗大方,在侯府深交一位嬷嬷,只是打听一只猫,嬷嬷应得爽快。 云贞等了两个白日,消息就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提着一个箱笼,骑马来的雨山。 雨山一见云贞,赶紧下马,手中箱笼提得稳稳当当,他疾步跑来:“姑娘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云贞朝他点头:“是习惯的,只是,什么事劳烦你过来一趟?” 雨山抓抓后脑勺:“不敢劳烦。” 他弯腰,打开手中箱笼,一只白猫从中钻出来,它环顾四周,迈着矫健步伐,分外神气儿地走到云贞脚边,蹭来蹭去。 云贞既惊又喜:“霏霏?” 她压着裙子蹲下,摸霏霏脑袋,是熟悉的手感。 只是,她心有疑窦,便又问:“这……七爷不养了么?” 雨山是个人精,知晓云贞在乎什么,解释:“并非如此,是霏霏记得姑娘,总想往水天阁钻,我和星天哥把它拦在静远堂,它见不到姑娘,就呜哇呜哇地叫。” 他那声“呜哇呜哇”学得惟妙惟肖,云贞笑了下。 雨山又说:“所以,既霏霏想念姑娘,姑娘又如此记挂它,不如就送来给姑娘了个念想。” 云贞很想问,若七爷想猫了,该如何是好。 可是一想起男人清冷的眸,她的话,便只停在嘴边。 雨山却说出她的思索:“七爷也喜欢霏霏,若姑娘体谅,有机会回侯府,便把霏霏带回来,给七爷瞧瞧。譬如,六月十八,大姑娘大婚那日。” 云贞思索着,她有点谨慎:“要不还是……” 她想说算了。 这么做,好似和陆崇有了一个约定。 这是梦里没有的事,她茫然,也不敢确信,下意识想推拒。 她该相信,他可以很好地照顾白猫儿的。 她话还没说出来,雨山立时说:“既然如此,那说好了。”话音刚落,他跨上马匹,颠颠的咻的一下跑走,连箱笼都忘了留下。 云贞:“……” 云贞将霏霏抱在怀里,一手圈着它,一手轻抚着它后背。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霏霏的毛发上,隐约嗅到一股陆崇身上的冷香,清远而优雅。 她心里突的一跳。 ... 云贞买了个新笼子。 竹编的笼子,没什么花样,镂空了一些格子,可以透气,又足够凉爽。 霏霏进去,大小刚好。 转眼就到六月十七日。 十八日整日,陆蔻都没得空,云贞想与陆蔻说点体己话,就得早一日回去。 乘月阁收拾了一间厢房,只待云贞和喜春过去住一晚。 于是,六月十七那日,云贞带上竹笼子,去往侯府。 路上,她见侯府外,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架深红大漆榆木雕花马车,极尽富贵,尤为显眼。 车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一个字:周。 南枝在侧门等她,见云贞盯着那辆马车,道:“这是二房姑奶奶亲家,广宁定南侯府,大姑娘大礼,同辈表哥正好出孝,就来祝贺了。” 云贞脚步突的一顿。 作者有话说: 周潜: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我 第四十九章 ◎“谈何守礼?”◎ 广宁定南侯府。 自定南侯仙逝后, 许久没听闻它,久到云贞险些忘了, 当初周潜和陆瑶带着她们北上, 知晓云贞才是真的恩人! 这是其一,其二是,周潜私下给她一块荷鱼纹玉坠。 当初为了应付周潜,她收下玉坠, 这事, 云宝珠也知道, 甚至前阵子, 还提起来了。 她咬咬嘴唇, 心虚之余,也是怕的。 定南侯府人员繁杂, 来贺礼之人,不一定是陆瑶和周潜……吧? 怀抱着幻想, 云贞问南枝:“南枝姐姐, 定南侯府来的人是?” 南枝说:“是定南侯府二房的周公子, 就是那位二房姑奶奶的长子, 姑奶奶还得再守二年孝,他就与另一个小辈, 先过来了。” 便是周潜了。 云贞的心,像压着一块巨石,猛地往下沉,只恨当初力不从心,收下那块玉佩。 见她神色郁郁, 南枝问:“姑娘怎么了?可是对周家还有什么疑问的么?” 云贞摇头:“没什么, 只是好奇。” ... 周潜是今日抵达侯府的, 加上路程,他还没出孝期,就出发了。 定南侯府规矩不严,他是孙辈,守了十一个月的孝,到如今,长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松了很多,才给他出来的。 许久不曾跑马,周潜一到承平侯府,就与陆旭、陆晔和陆昌几人去马场。 他着一身深褐色宝相花纹圆领骑装,发髻上,束一条青色玉带,是广宁那边时兴的装束,越发显得少年英气勃发,仪态俊美。 “驾!” 他伏低身躯,引着黑马,在马场上跑了三圈,快了陆旭和陆晔整整一圈,这才与他们相聚,而陆昌自幼不爱骑马,只走了一圈,就躲回棚下纳凉。 陆晔夸:“表兄骑术,甚是精湛!” 周潜爽朗一笑:“你们也不赖,我是憋太久了,存了炫技的心思,自然比你们快一圈。” 他明确地点出这件事,倒叫人容易接受。 陆旭扯扯马缰:“那行,咱们再比一回。” 周潜:“不了,歇息一下,我还有事问你们。” 陆旭问:“何事?” 周潜:“云贞在府上,过得可还好?” 这话一出,陆旭脸色微变,陆晔亦然。 周潜性子随意,却不是毫无心机,见二人神色不对,他玩着马鬃,道:“怎么了?贞娘过得不好吗?” 贞娘这称呼,可太亲近了。 陆晔有点不快,嘟囔:“表兄莫要再唤她贞……娘,叫人听了去,徒生误解。” 周潜好笑,不过也能理解。 云贞貌美,可怜又可爱,这表弟藏不住心意,估摸早被她婉拒。 陆旭提起唇角:“表兄去年北上认识云贞的罢?她曾借住侯府,甚少出门,寻常时候,我们不便与她沟通。” 曾?周潜一愣:“贞娘搬出去了?” 陆旭:“前阵子搬的。” 周潜又说:“你们就这么不管她了?” 作为承平侯府的恩人,再怎么样,侯府都会善始善终,如果这姑娘品性不好,会送到庄子里,唯独一点,不能直接让她搬出去。 否则,有心之人捏造几句,风言风语于侯府极为不利。 周潜的惊诧,在陆旭陆晔看来,才是奇怪。 陆晔说:“表兄,她是宝珠妹妹的表妹,身份尴尬,早点搬出去,于她而言,也是好事吧。” 马蹄在地上,发出橐橐响声。 过了会儿,周潜说:“唔,宝珠……是救了阿旭的人,吧?” 陆旭:“嗯。” 想到云宝珠还以为,他有意于她,他冷笑了声:“一个蠢人罢了。” 周潜:“……” 他忽的笑了起来。 陆旭与陆晔莫名不解,周潜:“咳,没事。” 他算是明白了,不知为何,云贞竟和云宝珠调换身份,把陆家这两兄弟瞒得死死的。 贞娘果真聪慧可人,或许,她当初装病,就为了这一刻? 若不是周潜还记得,云贞有些怕他,他都要多情地以为,她是为了他掩饰身份。 且不说马场,此时,乘月阁。 云贞放出霏霏,与陆蔻说了会儿体己话,有些心不在焉。 待得屋外,秋果说了声:“姑娘,雨山来了。” 云贞走到门旁。 雨山是来送帖文的,他与陆蔻说了两句话,便给云贞使了个眼色,等在门外。 不一会儿,云贞抱着装霏霏的竹编笼,走了出来。 她犹豫:“雨山,我还是不过去了。” 周潜来了,她方才便一直在想,如果真遇到,自己要怎么应对,可始终没有万全之策。 不走动,躲着是最好。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雨山竟眼眶一红,眼中含泪。 雨山今年十四了,个头窜了一小截,不再像个小孩那般,却也是如此,他这眼泪说来就来,震惊得云贞微张嘴唇。 他呜呜地哭:“姑娘可怜可怜我……哦不,七爷吧,七爷当真想念霏霏,想到都瘦了点……” 云贞大惊失色,陆崇竟如此喜爱霏霏,又缘何非送给她?她递出竹编笼:“那你快先拿去给七爷。” 雨山:“我还有事,求求姑娘了!” 星天也好,雨山也罢,待云贞向来敬重有加,从没瞧不起云贞,尤其雨山,经常过来送节礼,嘴巴也甜,很会讨人欢心。 有这个前提,雨山再这么一求,云贞心软了:“那……我过去吧。” 雨山:“行,就在后门!” 云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被雨山催着走,便来不及多想,带着喜春,一边留意路上,快步走去静远堂。 喜春也嘀咕:“我在雨山身上,嗅到一股蒜味。” 云贞:“……” 蒜可以催泪。她皱起眉头,自己该是给雨山诓了,陆崇这般守礼之人,怎会因一只猫,私下约她见面? 可她刚刚为避人,走得极快,静远堂就在眼前。 云贞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静远堂的后门,突的被星天推开,他动作很大,两个门扉全部敞开,露出他身后的陆崇。 陆崇特向圣上禀明,今明两日休沐,他穿一件紫棠色葡萄缠枝直裰,腰间一道白色玉带,悬挂一枚弯月形玉佩,脚踩黑底金线云纹靴,身姿如松柏挺拔,又有桂竹之隽秀。 星天扬声:“咦,是贞姑娘啊。” 陆崇那双黑眸睨了眼星天,似有不满,才缓缓地转到云贞这边。 四目相望。 云贞握着竹编笼子的手,忽的微微收紧。 ... 静远堂,碧波亭。 霏霏被放出来后,张大猫嘴打呵欠,抻着前肢伸懒腰,然后,才坐下来,抬起后爪抓耳朵。 它蓝色如颇黎的猫瞳,在陆崇和云贞之间,转来转去。 云贞坐在圆墩上。 她双手叠在一起,盯着地板。 今日,云贞只一件藕色云纹对襟和天青色百迭裙,头上一根银色凤凰纹簪,甚是简单,可她这般姣姣容颜,淡妆浓抹,各有风情,越显一身清丽。 陆崇收回目光,盯着亭下并排站着的星天和雨山。 他眯起眼睛。 陆崇与云贞这场会面,原是他二人自作主张,他不曾私下相约,全叫云贞误解。 陆崇道:“你二人,各领二十大板。” 早在决定瞒天过海时,星天和雨山就知晓结局。 他们没有争辩,道:“是。” 云贞倒抽一口冷气。 她是有些怪他们擅自做主,但往日交情甚是不错,断不会因这事,就厌了他们。 二十大板,她向来只在戏文听说,这么多板子,人不都打废了呀! 于是,她一着急,说:“七爷,是我一时不察,这二十大板,是不是……” 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反应过来,自己竟妄想干涉陆崇,他又怎会被自己影响。 云贞懊恼自己,她眼神飘忽着,只听他问:“你觉得重了?” 她犹豫了一下,极为小声地:“嗯。” 应完,她盯着地面的缝隙,双手搅在一起,真想挑个缝隙,钻进去得了。 四周安静了会儿,下一刻,陆崇说:“既如此,每人十板子,下不为例。” 云贞呼吸微微一凝。 星天和雨山抬高声音,欣喜道:“是,七爷!” 为防止陆崇反悔,二人脚底抹油,马不停蹄跑了。 云贞却犹自难以置信。 她抬起眼睫,陆崇那目中幽深而平静,仿若改口,是件寻常之事。 明明在她看来,是这般不寻常。 陆崇说:“星天雨山的设计,你没有错,不是你不察。” 她气息有点乱了,低头逗弄白猫,声音轻了几分:“是我忘了七爷最为守礼……” 只是,话没说完,霏霏却也这时,从她膝上跳下去,迈着优雅的步伐,朝陆崇走去。 她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霏霏的身影,却看陆崇蹲下,他那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白猫的下颌。 忽的,云贞恍然听到陆崇笑了声。 她却只在他眼底看出一片清泠泠,那不太明显的笑意,稍纵即逝。 仿佛那是自己的错觉。 只听他声音像是颇黎瓶中,摇晃的细沙,道:“谈何守礼?” 作者有话说: 侯夫人:老七那性子最规矩。 陆蔻:小叔最重视规矩。 全侯府:七爷重礼节。 云贞:七爷最为守礼。 陆崇:辟谣。 第五十章 ◎得是何等在乎。◎ 陆崇知道的礼, 是知书识礼,是克己复礼。 三岁时, 他方要启蒙, 尚是少年的长兄,抱他上书桌,指着一个“礼”字给他看,教他读。 自那之后, 他与这个字, 有不解因缘。 就连他自己, 都以为自己这辈子, 合该恪守礼节, 循规蹈矩。直到那日,他捻去她额间的伪装, 也擦去心头犹疑。 于是,便是知道小一辈的子侄, 不止一个心悦于云贞, 他却不再退守观望。 明明于礼而言, 切勿因一个女子, 而惹家宅不宁。 但那是于礼而言,而不是于他而言。 所以, 谈何守礼? 他的手指贴着霏霏的背脊,动作轻柔,见云贞面色浮上薄粉,他低头,又只盯着霏霏。 二人这一瞬的沉默, 却叫云贞脸色越发红润。 她抓着裙子, 目光闪躲。 他笑什么。 又作何, 这么说。 她慌乱地看向碧波亭外的景色。 但是没用,越想只会越赧然,许是陆崇笑过的声音,很好听,她耳根子竟也热起来。 她不禁微微抿唇。 余光里,陆崇将霏霏放回竹编笼中,云贞连忙站起来,方要请辞,星天走过来,道:“七爷。” 陆崇示意他说。 星天雨山都得罚,但二人是陆崇贴身随侍,不能全躺床上了,便是雨山先领板子,过半个月后,星天再来。 此时,星天说:“尚书大人来了。” 这个尚书,便是如今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闻阁老,陆崇的上峰。 陆崇自是要去迎接的,他提着竹编笼给云贞,对云贞说:“如此,你先回去。” 云贞接过笼子,轻点下头。 陆崇与星天走到一处,星天小声说:“大公子一行也回来了,三爷要把大公子也叫过去,要在阁老跟前混个脸熟,就是不知道二公子和表公子……” 云贞跟在他们身后,落后几步,下阶梯时,乍然听到“表公子”三字,她踩空一层阶梯,整个人朝前一扑。 陆崇虽背对着她,见星天惊讶神色,他立时回过身。 刹那间,云贞的额头顶到他胸膛,轻轻“啪”的一下,而陆崇下盘稳,他的大掌扶住她的手臂,见她站稳了,立刻松手。 他问:“可有受伤?” 云贞连忙摇头。 她两颊绯红,心跳得极快,只能把头埋在心口,攥紧手里竹编笼子,打开盖子,看霏霏。 还好白猫儿没事。 好不容易,她呼吸稍加平复,却看陆崇还在。 想到表公子,只怕现下出去,会撞个正着,云贞只好斗胆说:“我瞧着,霏霏好似吓到了,我……” “我、等等再出去。” 她音色越说越细。 她知道,躲在静远堂不合适,但遇到周潜,更不合适,两相比较,陆崇这儿,反而能给她安全感。 陆崇看了会儿她的脚,见没事,随后,他对星天说:“你留着,煮茶给姑娘,”又对她说,“我先走一步。” 云贞:“嗯。” 陆崇独自一人,再走出几步,他回过头。 云贞蹲在地上,还在逗弄白猫,也不着急走了,那形容,颇有些魂不守舍。 他若有所思。 ... 入夜,陆崇唤星天到跟前:“下午我走之后,姑娘还有说什么?” 星天如实回答:“我、喜春和姑娘,看着霏霏没事,就又坐了会儿……”他说着,也觉得奇怪,“姑娘向来胆儿小,甚少在静远堂留这么久,下午却是留了小半个时辰。” 其实,本是一切如常,直到星天提及几个人。 陆旭和周潜。 是陆旭么? 他又做了什么? 陆崇警告过陆崇,派人盯着墨棋玉盘的动作,可是,不怕一万,便怕万一,总归有失了周全的时候。 而云贞从没在他面前,说过陆家人如何,也不会说。 陆崇一手握着书卷,眉头微凝,问星天:“她进府前,是南枝接她的么?” 星天:“是了,七爷,不若,问问南枝?” 陆崇放下书,轻捏额间:“嗯。” ... 星天与南枝关系挺好,突然把南枝叫出去,她暂且放下手中活计,嘴里喃喃着什么大事,非要这个时候叫她。 星天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南枝,今日贞姑娘入府,是你带进来的吧?” 南枝:“是……七爷让你来问的?” 星天:“贞姑娘今日,有些走神。” 南枝知道其中关系利害,只是,得是何等在乎,连走神这种小事,也要亲自过问。 她想了想,说:“是。” 星天笑着说:“那得麻烦南枝想想,当时贞姑娘有什么异常。” 南枝如实道:“也没什么,便是进门前,瞧见周家的马车,有点好奇,问了我一些事。” 星天告了声谢,正要走时,就看乘月阁外,一个人影鬼鬼祟祟。 星天喝住她:“谁在那?” 人影想跑,星天学过点拳脚,那是个姑娘,走不快,他几步路追上去,扭住她胳膊,一愣:“宝珠姑娘?” 云宝珠有点惊恐,见他一点眼熟,道:“你,你是静远堂的吧?” 星天:“是。” 云宝珠一喜:“那,那你们七爷可得管这回事,云贞那厮,和周公子私相授受!现在不肯认!” 星天面色一紧,看看左右,说:“我带你到静远堂,你别嚷嚷。” 云宝珠连忙点头。 ... 周潜会北上,是云宝珠没想过的。 就在下午,云宝珠跟着陆莹、陆蓓,见到远道而来的周潜。 一年不见,周潜长高了些,他姿容英俊,他们相处不过数日,云宝珠记得他,显然,他也记得云宝珠。 他盯她额间的“胭脂痣”,发出一声轻笑。 那时候,云宝珠就很不舒服。 没多久,挑着没人的时候,他对她说:“你这恩人,当得还舒服么?云贞过得可还好?” “你帮我给她带句话,今夜戌时末,我在厢房等她。” 那一刹,云宝珠魂都要吓飞,要不是周潜没当场揭穿,她和云贞偷梁换柱一事,她恐怕没能站在这。 她知道今日云贞回侯府,就在乘月阁外候着。 虽是蹲到了,但云贞听说周潜没说破身份,竟松口气。 在云贞看来,只要他不揭穿就行。 她还有些感谢周潜。 但见面是不行的。 云贞拒绝:“我与他情谊已断,宝珠姐姐莫要再提,周公子既没第一时间揭穿,以后,大抵也不会了。” 虽则她怀疑,周潜是防着陆旭,才不会开这个口。 不管哪个,只要她目的达到就好。 可云宝珠不信周潜会保密。 她污过云贞偷窃,周潜又是云贞情郎,周潜对她说那些话,不就是威胁她?云贞之前相看时,就透露过与周潜断了,可周潜对她还死心塌地! 凭什么? 相对陆旭,云宝珠心里很不甘心。 甚至,看着云贞现在所有的一切,她恨起云贞和自己换胭脂痣。 如果此时自己在云贞这位置,定也能和大房亲近,入了侯夫人大夫人的眼,就不必纠结没有一门好婚事。 但云宝珠又舍不得这点胭脂痣。 她当惯了二房的恩人,回怼陆莹黎灵儿姜香玉等人时,有恃无恐,如果她没了这身份,又算什么? 她更不能接受。 左右是自己利益受损,云宝珠想把云贞叫出来,让她去和周潜见面,说清楚,但消息递进乘月阁,云贞始终不出来。 陆蔻罩着她呢。 云宝珠怎能不恨毒云贞。 也就是这时,星天叫住她。 云宝珠知道,侯府七爷最是瘆人,他也长得俊美非常,那双眼却很冷,叫云宝珠根本不敢多看两眼。 而且,谁人都知七爷重规矩,府上出现姑娘勾引公子的事,他绝不会容忍。 云贞不想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云贞好过。 因此,在星天进书房通报此事时,云宝珠等在外头,心里定好自己要说什么。 陆崇听了星天的话,皱起眉。 广宁定南侯府,周家。 星天说:“七爷,表公子去年这时候,送两位云姑娘北上,但侯爷登仙,所以,他没能到咱府上。” 陆崇低低“嗯”了声:“让云宝珠进来。” 不一会儿,额上一点红痣的云宝珠,走进书房。 她有点好奇地打量书院,环视的目光,在看到长案前陆崇的身影,骤地一顿,立刻束着手脚,难得几分规整。 只听上头,男人声音冷冽:“你所言之事,具体如何?” 云宝珠见有戏,赶紧:“七爷,那云贞和周公子,在北上的路上,就好上了,周公子还给了一块白玉佩给云贞!” 星天的呼吸紧张起来。 他看向陆崇。 陆崇本是在写东西,笔尖一顿,将笔搁在山形白瓷描金笔掭上。 他盯着桌上的纸张,淡淡的:“还有么?” 陆崇反应太过平淡,周潜虽是二房亲戚,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侯府小辈,这种事出在侯府,丢人的也是侯府。 他理应很生气。 云宝珠笃定是自己说的不够严重,又说:“云贞还说,自己此生非周公子不嫁!结果,这水性杨花的蹄子,现在就不和周公子见面,周公子还惦念着她!” “哪有这般女子,勾引周公子,又不负责,她定是又勾引了哪个郎君,真是腌臜如妓子不如路边的狗……” 星天咳嗽了声,意图打断云宝珠的咒骂。 云宝珠却越骂越过瘾,巴不得陆崇把云贞抓起来。 陆崇不是大官么?最好把那蹄子五花大绑,脸上刺“淫.荡”字样,游街示众! 却在这时,陆崇拿起一块翡翠兽形镇纸,敲在红木螺钿长案上。 “嘭”的一下。 云宝珠吓一跳,脱口而出:“我的个乖乖。” 她这时候,才发觉,陆崇盯着她的双眸,冷得仿若寒冬腊月的冰雪。 让她在这六月盛夏,生生出了一身汗。 她缩着脖子,闭上嘴巴。 却听陆崇说:“府内之事,由不得你瞎编乱造。” 云宝珠梗了下:“我,我没瞎编……” 陆崇却不再看她一眼,他拿起一旁手帕,擦擦指尖墨渍,对星天说: “即日起,将她送到京郊庄子。” 第五十一章 ◎你所顾虑的,是什么?◎ 云宝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星天走上来, 她连忙挣扎:“七爷!七爷!我没胡说,你问问周潜还有云贞, 有没有这回事, 我……” 星天力气大,把她拖了出去,很快,便有其他小厮控住她, 还有叫仆妇过来的。 屋内, 听得屋外云宝珠“呜呜”声。 陆崇神色不改, 垂眸盯着红木桌子。 方才没收着力气, 桌子被镇纸砸坏了, 向来光洁干净的一面,多出一道口子。 不深不浅。 却如楔子般, 凿开一扇本是半开的门。 ... 外头,星天甩甩手, 他按云宝珠的嘴时, 虎口给她咬了一口, 此时她被堵上嘴, 几个仆妇要把她往外拖。 云宝珠惊恐交加,泪流满面, 挣扎:“呜呜呜!” 星天接过旁的小厮递来的手帕,擦擦手上脏污,道:“你是愚蠢至极,我已多年没见七爷这般动怒。” 星天语气十分平淡,但光听内容, 刹那, 云宝珠还是浑身一颤。 直到这时, 她才想起,那日她污蔑云贞盗窃时,是七爷出面,保住云贞的。 可那不是为了陆蔻吗? 云贞怎么可能入陆七爷的眼? 难以置信的震惊,使云宝珠下颌一松,口里的布掉了出来,她立刻道:“我是侯府恩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仆妇眼疾手快,立刻又塞回去。 云宝珠死死盯着星天。 就算她得罪七爷,她也是侯府恩人。 七爷不能这么对她! 星天意味深长地说:“你也知道你这个身份,要是再乱说,恐怕,就不是送去京郊庄子这么简单。” 云宝珠浑身一颤。 侯府恩人的身份,是她最后的保障,她为此颇为有恃无恐,尤其是自己和姜怀雪打架,姜香玉对自己的惩罚,最多也只是关禁闭。 哪成想,自己还会被送去庄子。 怎么会这样? 云宝珠想不通。 她不知道,姜香玉何尝不想把她丢去庄子,可即使被救的是陆旭,二房却没法轻易决定云宝珠的去向,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免得被有心之人攻讦侯府忘恩负义,他们可遭不起。 但陆崇并不一样。 他担得起关乎阖府的大事,威严早超过侯爷,更是这侯府两辈之中,唯一能撑起侯府之人。 他出面处置云宝珠,将她送去京郊庄子,即使有心之人,以此造势,光凭他常伴圣驾,圣人就不会偏听偏信。 何况他行事妥当,定不会让此事成为后患。 所以,如果陆崇一早愿意接手,遣云宝珠去庄子,二房倒巴不得呢。 只是这种事太小,陆崇自不会过问。 因着明日陆蔻出嫁,云宝珠被送走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也暂且被压下,没有外传。 到了夜里,秋蝉没发现云宝珠回水天阁,禀告姜香玉。 前几日,云宝珠总往乘月阁跑,姜香玉以为她学了云贞,很不以为意:“那个云贞不是去乘月阁了吗?云宝珠也去那了吧,呵,她倒也知道去巴结大房。” 于是,人都送走了,还无人知情。 这一夜,云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她总怕明日云宝珠还要闹,想了许多对策,从里面挑出三种,这才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她连云宝珠的面都没见着。 嫁新妇,侯府打扮得极为热闹,天还没亮,陆蔻就起来梳洗,给陆蔻绞面的是敬国公府的太夫人。 她是京里有名的全福夫人,面容慈祥,直夸陆蔻生得美,日后也是有福之人,操持中馈,生得几个大胖孩子。 陆蔻红了脸,对着铜镜一笑。 往后便要过与做姑娘时,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她依然难免心伤。 很快,柳家来接亲了。 柳焕身着红衣,姿容隽秀,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穿过侯府外巷,望着侯府高墙,他目中露出几分温柔。 而墙内,云贞与陆蔻重重握了下手。 陆蔻被人扶着,去了前面,她留在原地,没跟上去。 许久,云贞轻轻叹口气,方要转身回乘月阁,却见到不远处,周潜站在后园的桓山亭里,朝她笑了笑。 云贞心内一紧。 总归是躲不过,昨日在想应对云宝珠时,她也仔细想了如何对周潜。 若果躲不掉,不如说开。 她提着裙子走到亭下,站定了,问:“周公子,可是有事?” 周潜倚在栏杆处,他低头,发髻上的玉带随之垂落,悬在他肩膀上,他眯眼笑了下:“贞娘对我这么生疏么?” 云贞轻咬了下嘴唇。 不远处,陆崇与星天越过回廊,不经意往后园一望,他停下步伐。 他眉宇不动声色,横放在身前的手,指间却缓缓收紧。 一如他收缩的瞳孔。 见他停下,星天不解:“七爷?” 本朝习俗,两家都在京城,柳家接亲后,陆家人会去柳家,吃一顿宴席,而陆崇是要回静远堂换身衣裳。 此时,他没有回声,星天自也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桓山亭上,表公子眉宇带着少年气,目光含笑盯着她,亭下,女子微微仰面,更是娇美至极,姿容一绝。 仅一眼,便叫人生出“郎才女貌”之感慨。 他们竟有种相配之感。 但星天根本不敢说,因为那女子,正是云贞。 而云宝珠昨日说过那种话,信誓旦旦说云贞与周潜有旧情,星天听得直皱眉,眼下,云贞就与周潜站在一处。 实在叫人很难不多想。 星天甚至都想上前去,打断他们说话。 可陆崇望着他们,过了会儿,他转过头,闭了闭眼,道:“走吧。” 陆崇步伐快了许多,星天跟上,忍不住:“七爷,咱就这么算了……” 陆崇声音沉冷:“你想做什么?” 星天哑声。 本以为陆崇不会再说,但过了会儿,星天听到他家主子,缓声说:“若见男子与她说话,便挥手赶走,把她当什么?” 陆崇从未与星天说过男女之事,星天有些惊异。 自然,他还是为陆崇着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主子如此在意一个姑娘,他怕错过。 于是,星天说:“这,可是云宝珠不是说……” 陆崇脚步一滞,他侧首,斜了星天一眼,道:“一个惯会污蔑她的人说的话,不可信。” 星天彻底哑住。 他换自身思考,若听到意中人被旁人这么说,他第一反应,该是去质疑,去调查,却从没与七爷这般想。 去信她。 不多时,陆崇回到静远堂,他换衣服的动作,倒是比寻常快了许多,连茶也没喝一口,便又走出静远堂。 他一边抻平袖口,一边对星天说:“去桓山亭。” 星天方才还被陆崇训过呢,这时候,乍一听他这么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迟钝了。 见状,陆崇说:“这时候,他们该说的,也说完了。” 他目中隐约闪烁。 而有些话,他还没说。 ... 亭中。 云贞拘谨地站着。 迟了一年,她终于拒了周潜,也表示,那块荷鱼玉佩,会找人送回侯府,还给他。 沉默许久,周潜问:“为了陆旭,还是陆晔?” 云贞听到自己声音,很是冷静:“并非如此,与他们无干。” 周潜声音沉沉,说:“我等了一年,没等到想要的回答,我不甘心。” 直到这时,云贞才发现,一年前她恐惧周潜,以至于总想躲开,如今是好好说的,没必要再空留人家幻想。 她还是雀儿胆,可这雀儿,已见过更广袤的天。 云贞轻轻地说:“周公子,过去的事,我也有无奈之处,欺瞒了你,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公子不必等我。” 她弯起眉眼,一笑:“总会有人在等公子。” 周潜愣了愣。 被云贞推拒,他有些不快,但一来,陆旭和陆晔,她也没一个看得上眼,二来,她实在太美了。 过去她生得美,令人心生占有欲,如今,不知是不是长大一岁的缘故,她眼底的镇定,话语里的条理,都在提醒他,她不是一个能让他随意拿捏的女子。 她有漂亮的面孔,却也有心气,有一颗坚贞之心。 由内而外的,令人心生向往,难以自拔。 周潜看着她。 半晌,他才笑着摇头:“你这样,又让我如何放得下。” 男子少见的火热与直接,让云贞愣住,一张脸也不由微红,道:“公子说笑了。” 即使身边有喜春,她也不欲多留,道了声告辞,带着喜春离去。 唯周潜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没动。 陆蔻出嫁,云贞自不会留在乘月阁,她回去收拾下东西,与留在乘月阁的嬷嬷丫鬟告了声走了。 她便要和喜春一道回去。 方走到刻着进学解的石碑,她脚步一顿,不远处,竟是陆崇。 他着一身石青色云绸直裰,因着陆蔻大喜,他袖口勾着莲纹金线,显出几分喜色,越显他通身华贵俊美。 他便站在石碑前,看着石碑。 云贞有点惊讶,不是还要吃喜酒么,陆崇怎么还在。 正这时,陆崇转过身,正对着她,他望着她,微微颔首,道:“云贞。” 看模样,他在这儿,等她已有好一会儿。 云贞一惊。 她小心地问:“七爷是……” 她停在他七步外的距离,陆崇抬起脚,下衣摆一动。 一步,二步,三步…… 他拢共走了六步,停在她面前,云贞一惊,怕他靠近,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一步,不大。 却也让二人的距离更远了点。 这最后一步,二人心知肚明,却从未提及。 陆崇看着她,漆黑的眼中,一片清幽。 他似要透过她明了什么,又似要深深望进她的心。 光是这个眼神,云贞便不由耳尖发热,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轻轻摩挲自己指甲盖,以此转移注意。 而他沉默的这会儿,她甚至有点无所遁形。 不一会儿,便听他说:“若迈过最后一步,你所顾虑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实在修了很久,抱歉才更新QAQ 第五十二章 ◎分房了,没那么多麻烦事。◎ 侯府前堂, 庆乐还未远去,唢呐锣鼓, 鞭炮滚滚。 后园里, 隔着一道墙,不知哪个院的丫鬟们在分喜糖,叽叽喳喳。 然而,在陆崇问出那句话后, 云贞愣住了。 她的耳朵被寂然包裹, 形成一层膜, 只听得见心跳越来越大声, 若涉水而过的马蹄声, 迸溅回声无数。 她悄悄吸了口气,盯着地面, 任由两颊发烫,便只说了一句话。 她甚至听不太清楚, 自己说了什么。 陆崇静静看着她, 他声音微沉, 道:“这些事, 全交予我。” “你不必担忧。” 这样的话,旁人说出来, 到底有些狂悖,他不一样,他有这般的能力与威信,说出这种话,只会令人信服。 云贞攥着手, 放在身前。 可她不敢忘形。 她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步, 她留了下来。 回去槐树巷的宅子后, 云贞找出那块荷鱼玉佩。 那是要还给周潜的。 而和玉佩放在一起的,是一个红漆雕花盒子。 揭开盒子卡扣,金色的小猫,模样在烛火下,显出几分柔和。 云贞盯着小猫,看了许久。 许是白日里,见陆蔻一袭红装,听侯府声声贺喜,夜里,云贞也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盖着厚重的红盖头,有人牵着她的手。 那只手很宽大,指甲很干净,手背浮着颜色浅淡的经络,指间,有常年握笔落下的薄茧,有点粗糙。 是一个男人的手。 刹那,云贞惊醒了。 她茫然地望着帐顶,侧耳,外头隆隆雷声,不一会儿,雨水噼里啪啦落了满院。 这样的夜雨,总让人想起梦里的事,她抓着被子翻了个身,脑海里,蓦地浮现二个字。 灾祸。 ... 陆蔻出嫁后,第二日,云宝珠还是没回水天阁。 秋蝉就是再厌烦她,也不得不再次跟姜香玉禀明,生怕她出什么事。 姜香玉也才知道着急,她瞪秋蝉:“她不见了,你不会去找啊,等到现在跟我说,咱上哪去找她?” 秋蝉有苦难言。 这时候,外头,周安家的掀开珠帘走进来,支支吾吾:“三夫人,静远堂来消息,那宝珠姑娘,原来是……”她叹了口气,“原来是前两日,七爷下令,把她送去京郊庄子。” 姜香玉一愣,捏紧桌角:“你说什么?” 周安家的叹气:“就是,七爷说她品性有亏……” 姜香玉死死蹙眉:“我是说,七弟做了这事,他怎么?那云宝珠就是得罪他,他也得来问我们一句啊!” 云宝珠是块烫手山芋,如果陆崇打从一开始,就下令让她去庄子,姜香玉这般性子,顶多嘀咕两句。 但如今,姜香玉捂这烫手山芋一年,整整一年,她即使看不上云宝珠,却把她当成二房的东西。 姜香玉站起身,踱了几步,奈何没法拉着人,去静远堂说说道理,可近来的这些事,她也算是忍够了。 为了个云贞,陆崇闯进兰馨堂,把人带走不说,现在,都不过问一声二房,打发云宝珠。 可有把二房放在眼里? 姜香玉气得浑身发抖,砸了几个茶盏,噼里啪啦的,周安家的和秋蝉,吓得多的一句都不敢说。 等陆幽回来,听说此事,似笑非笑:“你不也把王氏送到那庄子,你既曾和我说那庄子也算个好地方,如今七弟许是好心。” 王氏就是陆蓓她娘,因着陆旭和姜香玉别扭,被送去庄子。 至今没能回来。 姜香玉在乎的点,和陆幽所说的都不一样。 她拧着陆幽的胳膊:“你的好七弟手伸得这么长,你就不怕二房留下的东西被他抢走?” 陆幽举手告饶:“我的好姑奶奶,大房的东西够多了,要我们二房的做什么?” 姜香玉:“多是多,你这一辈大房就有四个兄弟,走了一个,还剩仨呢,七弟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他到底把咱们二房当什么啊?” 陆幽拿巾帕擦脸。 姜香玉受不了他左耳进右耳出,又拧了他两下。 那一夜,姜香玉越想越着火,她要强,什么都想掌控在手里,如今陆崇这么做,她气哭几次。 陆莹和陆蓓也得知此事。 陆莹讨厌云宝珠,拍手称快:“她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咱们好吃好喝,供她这么久,还时不时拿话噎我们。我瞧着这回,小叔就做得很好,只恨没早点出手呢!” 陆蓓拽着绣线,半天没说话。 陆莹催促她:“你怎么不说了?” 陆蓓勉力笑了下,无非是物伤其类。 云宝珠被小叔送走,陆莹叫好,她能理解,可她姨娘什么都没做错,姜香玉可以把她送去庄子,陆莹却也叫好。 可怜她三个多月不曾见到姨娘,不知庄子那边待姨娘可还好,云宝珠过去后,会不会对姨娘撒泼。 陆蓓其实并不喜欢陆莹。 她存心挑起陆莹对大房的嫌恶,说:“我看,这也不全是好事。” “小叔权势大,说送走一个云宝珠就送,将来,你我夫君,也都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陆莹梗了梗。 她歇了那股兴奋劲,绣了会儿针,说:“大姐姐能嫁给柳阁老之子,做那书香世家的冢妇,我日后嫁的不会比她差。” 陆蓓瞥她一眼,没说什么。 陆莹却从她这一眼里,看出点别的,丢下针线盒子:“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行?” 陆蓓:“我没有。” 陆莹又自我宽慰:“大姐没有爹,都能嫁的这么好,我可不会差。” 陆蓓本想劝她这种话别乱说,但一来不一定有用,二来,反正出错的不是她自己,便住了嘴。 只是到如今,陆莹相看了一户人家,是没柳家那么好的,姜香玉也还在挑。 ... 没两日,陆蔻回门。 姜香玉的气还没消,托人到大房说自己头风发作,不便过去。 她没有拘着陆莹陆蓓,由着小辈过去与陆蔻叙旧。 几日不见,陆蔻盘起妇人发髻,穿一身桃红水波纹对襟,并一条湖绿八幅湘裙,她生得秀美,菩萨心肠,眉宇十分柔和,从马车上下来后,柳焕立在她身侧。 清俊的男子握着她的手,走到侯府门口。 陆蔻面颊生粉,她把手从他手里挣回来,还睨了他一眼,柳焕摸摸鼻尖,低声一笑。 不大的动作,叫门内的陆莹陆蓓见到眼里。 当真是相配。 二人皆心生艳羡。 吃饭时,男女分席,女席这边,大家围着一张梨花木螺钿圆桌坐,末了,多张凳子。 秦淑慧说:“把那个凳子挪一边去,大家坐得更宽点。” 这凳子本是给姜香玉准备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莹本就妒忌陆蔻的亲事,之前也被陆蓓刺过,秦淑慧这话,让她觉得她好像宁愿她母亲不来,大家还能舒服点。 她拉着脸,拿着碗,筷子用力戳饭,姿势很是不雅。 秦淑慧一眼看出侄女的心思,但她谨守大房不管二房事,有时候闭闭眼,也就什么都没发生。 饭后,陆蔻和秦淑慧在房中说体己话,问到夫君体贴与否,陆蔻又羞红了脸。 秦淑慧拍拍她的手,谈起柳家妯娌。 “万幸十多年前,柳家是分房了,没那么多麻烦事。”秦淑慧感叹声。 陆蔻:“二妹妹许是有心事呢,不定是针对咱们。” 秦淑慧:“你啊你。” 陆蔻心软,虽说出嫁前,与二房也有点龃龉,但到底是生活过这么长时间,她当陆莹陆蓓是妹妹,自想着再去看看她们。 顺便,她从柳家过来,也带了礼。 于是,去长春堂与祖母说了会儿话后,陆蔻和南枝和秋果,提着事先备好的簪子荷包,前往二房。 陆莹和陆蓓在亭子里纳凉。 她的东西送出去了,陆莹陆蓓也是笑着收的。 陆蔻走回去,想起忘了跟陆莹说点东西,便原路折返。 却也正好瞧见,陆莹着秋叶:“东西丢了,不,烧了吧。” 陆蔻愣了愣。 秋叶有点不舍:“姑娘,这东西料子宝石都很好啊……” 陆莹心底的火,一下窜上来:“我叫你烧了没听见?没爹的人送的,晦气死了!” 第五十三章 ◎这事要收尾,没那么简单。◎ 实则这话一出口, 陆莹就后悔了。 她小时候,与陆蔻很是要好, 是这几年, 她越来越知事,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上一辈的恩怨,不波及下一辈, 本就难得。 于是慢慢的, 她心怀芥蒂。 加之陆蔻要待嫁, 甚少参加宴席, 去年给陆蔻过生辰, 竟成她们姐妹最后一场欢喜,也令她们更为生疏。 今日陆蔻回门, 柳焕清俊一表人才,珍她爱她, 陆莹才会任由妒忌蒙蔽了心。 此时, 她说出这等话, 秋叶和陆蔻都惊讶地看着她。 她抿抿唇角, 从秋叶手里,夺走簪子和香囊, 说:“给我吧。” 可还没等她动手,陆蓓连忙起来,用手攘攘陆莹,陆莹这才发现,不远处走来的, 不正是陆蔻么? 方才离去时, 陆蔻文静秀美, 举止妥当,如今再走来,她面色发白,身形竟轻轻颤抖。 显然,那话是被她听进去了。 这下也轮到陆莹白了脸。 她站起身:“不是,大姐姐,方才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南枝是个鞭炮,一点就炸:“不是?我们方才听得清清楚楚,二姑娘,我家夫人平日怎么对你,大家有目共睹。” “就连夫人折返回来,也是要送你们柳家的牌子,叫日后你们想找她,方便些。” “你倒好,原来在你眼中,我家夫人竟是……竟是!” 南枝说出不口。 她跟在陆蔻身边最久,最受陆蔻器重,也处理过许多事情,知道陆莹怎么看陆蔻的,那种委屈,生生烧着她的喉头。 说到后面,她哽咽了,抬起袖子擦眼睛。 而这次,陆蔻这般软性的人,却没有哭。 这是失望透顶。 陆蔻重情,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能换得她一次次心软,她对红豆一个婢女尚且如此,对自家姐妹,只会更心软。 而她三个妹妹中,陆芙和陆蓓性子都弱,她作为大姊,都尽量照顾着点。 陆莹是二房嫡出,性子大一点,陆蔻则是能让则让。 相对来说,这三个妹妹里,她更偏心陆莹。 好吃的,好玩的,陆莹想要,她就着人送过来,自认没半点亏欠于她。 到最后,竟得一个“没爹的人”的称呼。 她怎么说她都行,唯独不能说到父亲,那是她心里一块疤,是大房的遗恨,何况,父亲是因公殉职,朝廷才发下的告示与抚恤。 这才过去多久啊。 而父亲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撑起整个侯府啊!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她怎么能! 陆蔻舔了好几下嘴唇,走过来几步的路上,她有多么想质问陆莹,如今对上陆莹躲闪的目光,终究找不到词。 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陆莹又说:“大姐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蔻气息短促:“这声姐姐,我怕是担待不起。” 陆莹慌了:“大姐姐!” 陆蓓见事端不对,道:“大姐姐,二姐姐是心情不好,她向来这样,她没有坏心思的,就是说的不好听,大姐姐不要往心里去。” 陆莹感谢地看陆蓓,她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陆蔻这么软的性情,能理解的吧? 以前那么多次,她都没说什么呀。 然而,陆莹想错了。 这次陆蔻竟“不依不饶”。 只听她叹了声,说:“有些事,我不想说的太明白,但恐怕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这种话让陆莹陆蓓心底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看着陆莹、陆蓓:“阿莹,阿蓓,这件事,我会告诉小叔,往后,我约摸不会再和你们往来。” 陆莹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陆蔻要把她侮辱她和大伯的话,告诉小叔! 谁人不知,小叔为了给大伯伸冤,还请了云贞一个外女帮忙,去仿制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那是何等的用心啊! 这事说出去,不说陆幽和姜香玉怎么训自己,以陆崇如今的地位,她陆莹能有好日子? 陆莹眼泪“刷”的落下:“我就是口直心快而已,大姐姐,你能不能别说出去?” 陆蔻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但越是一时口误,越说明,她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 恶语伤人六月寒。 陆蔻摇摇头:“如果你硬气到尾,我许是还能高看你几分……” 她无力再说什么,想到自己也谈不上“硬气”,果真是“没爹的人”,受了这般委屈,就只能搬出小叔威吓她们。 岂知到头来,也不过笑话一场。 她转身要走。 丫鬟秋叶也是个明目人,陆莹犯错,连累的是她,她连忙去拉陆蔻:“大姑娘,哦不,夫人,三思啊!” “二姑娘以前最喜欢跟在夫人身边,和夫人玩九连环,对了,那九连环现在还留着呢!” 陆蓓已遭了连累,气陆莹嘴上没把门的,忙说:“二姐姐真不是有心的!” 南枝和秋果也不是闲人,一个推陆蓓,一个拦秋叶。 南枝还骂了句:“给你们脸了是吧,敢拉我家夫人!” 陆莹却瞅着这空隙,狠狠拽着陆蔻,她慌不择路,又哭又求:“大姐!大姐!你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陆蔻挣扎:“你、你松手!” 一片混乱中,陆蔻脚下一滑,陆莹吓得一松手,“砰”的一声,陆蔻狠狠撞到柱子上。 ... 盛夏的天,前几日还下过雨,还是热得慌。 京城不像江乐县,江乐县下过雨会凉上好几日,京城却干燥许多,雨水一溜烟没了踪迹,日头毒辣辣地高悬着。 冯记里,飘着干果的香气,一张洋绉纱帘布,隔开里间和外间。 云贞坐在一张四方椅上。 她左手边,放着一盏酸梅汤饮子,右手边,则是一本本账,前面还放着一把算盘。 一旁,女账房在同她说:“入账呢,则要注意这几个账目……” 女账房瞧着云贞,似有些心不在焉,笑着说:“东家的累了吧,休息一下么?” 云贞回过神,不好意思一笑:“我歇会儿。” 这段时间,她开始来冯记。 每日忙碌起来,便不会多想。 今日,冯氏去看新货源了,不在冯记,这么热的天,炒货没那么好卖,外间一片静谧。 云贞拿着手帕,擦擦额上汗珠。 不知为何,她今日总坐不太定。 她拿着书,在里间活动。 外头突然传来喜春的声音:“姑娘,姑娘?” 云贞撩起帘布:“怎么了?” 她看账时,不爱被打搅,喜春是知道的,但今日,定是有急事,才声音着急。 见云贞出来,喜春忙说:“侯府那边来找姑娘,大姑娘出事了!” 云贞手里的书掉在地上,睁大双眸:“你说什么?” ... 来传话的,是雨山和秋果。 雨山难得一脸严肃,他们驾马车来的,秋果就在车里,言简意赅告知侯府的事。 原来,陆蔻今日回门,竟被陆莹推了一把,撞到柱子,破了脑袋,流血不止,现下昏迷不醒! 这是其一。 随后,柳焕和从翰林院赶回来的陆旭,打了一架。 这是其二。 云贞听了陆蔻昏迷不醒,心都要停了,着急道:“还有其三么?” 秋果叹气:“是了,七爷震怒,要二姑娘和三姑娘给一个说法,这就牵扯到红豆那回事。” 去年,红豆背主,想要留在陆蔻身边,与兄长设计陆蔻,意图污了南枝。 哪知最后,红豆兄长险些害了陆蔻。 这事还是云贞揭穿的。 后来,二房的晚香,也牵扯进这件事,便把陆莹陆蓓扯进来——她二人知情,却不报,有意看陆蔻出丑。 云贞知晓后,不是不想告诉陆蔻,可陆蔻重视姐妹情义,她与陆蔻再是要好,说这种话,只有挑拨亲姐妹的嫌疑。 而且有些事,不知道总比知道好,她盼着陆蔻好过点。 最后,她把这事推给陆崇。 雨山和秋果寻她,就是为了这“其三”,陆崇欲要揭发此事,单靠陆崇寻回来的红豆、晚香,乃至秋果南枝作证,姜香玉不会认。 她会咬死仆从不忠,攀咬主子一话不松口。 于是,只有把云贞找来。 秋果擦擦眼泪,说:“我家夫人心肠最是软,却也因此,遭人欺负,贞姑娘,这回是我们拉你下来……” 云贞打断她:“若非要这么讲,我没及时提醒蔻姐姐,也是过错。” 秋果这才停了客套话,与她说起此时侯府的情形。 因着陆蔻昏迷,侯府内很是混乱,但各房的人,除了外放的四爷,全都到齐了。 深居简出的三房,也都聚在大房。 云贞想了想,轻轻攥紧手上巾帕。 她明白,陆崇这样的性子,旧账新账一起算,恐怕,这事要收尾,没那么简单。 第五十四章 ◎这一切顾虑,都不是问题。◎ 下了马车后, 云贞深吸一口气。 许是她心理作祟,侯府大门外, 左右两个石雕狮子, 它们端正肃穆,双目凸出,张牙舞爪,竟几分可怖。 她撇开旁的想法, 专心跟上雨山和秋果的步伐。 喜春在她一旁, 嘀咕:“大姑娘那么好一个人, 怎会出这种事呢。” 云贞攥住手心。 穿过垂花门, 到了二房的永德堂。 夏天天热, 永德堂槅扇门全敞着,远远的, 能瞧见正堂坐满人。 屋里有冰盆,涌出些许凉意, 倒也不燥热, 但云贞疑心真正叫人发寒的, 是堂内的鸦雀无声。 雨山先进去禀报:“侯爷, 夫人,七爷, 贞姑娘带来了。” 侯夫人放下润喉的茶盏:“让她进来吧。” 秋果示意云贞进去。 云贞抬脚之前,瞥了一眼。 正堂内摆了许多红木玫瑰椅,上首,左边是二房的姜老夫人,往下, 是陆幽和姜香玉, 小辈有陆莹、陆蓓、陆旭、陆昂, 周潜也在。 再接着,三房庶出的老爷和三老夫人,他们儿子四爷外放为官,就留妻子彭氏和孩子陆芙陆晖在家。 右边,是大房的侯爷、侯夫人,右下第一个位置,是陆崇,接着才是陆二爷、陆五爷,和两位夫人,以及陆晔陆时正和陆昌三个小辈。 满满一堂人,果真除外放的□□爷,以及在乘月阁照料陆蔻的秦淑慧,全都到齐了。 其中如陆崇、陆幽等,还穿着官服,今日陆蔻回门,他们中午回来吃个饭,下午本是各自有事。 如今全都耽搁。 就是陆昂这样的小魔头,在压抑到极致的氛围里,也不敢出声。 云贞扫了一眼,若以前,怕是吓得胆都飞了,如今,她一直低着头,走到正堂中央,福身行礼。 她看到跪在她脚边的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是晚香,她还记得,另一个……她愣了愣,是红豆,她半边脸毁了,全是瘢痕,如长虫盘结在一块。 不忍细瞧,云贞挪开视线。 侯夫人不叫云贞与两个罪犯同处,叫她:“贞娘,你过来。” 云贞应了声是。 侯夫人握着云贞的手,自有嬷嬷搬来张圆墩,让她坐在侯夫人一侧。 云贞侧身坐着,就看陆莹的眼眶是红的。 堂上早就争执过一场。 侯夫人对云贞说:“好孩子,今日叫你来,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讯问,而是想你给我们做个证。” “证实当时,莹姐儿和蓓姐儿,她们是不是明知红豆叛主,还不声张。” 这事为了陆蔻着想,堂上,并未明说红豆仔细做了什么。 只以叛主论。 云贞尚未开口,横插进姜香玉尖锐的声儿:“云贞,兰馨堂往日待你不薄,你可别瞎说。” “对了,你表姐云宝珠刚被七弟送去庄子没多久呢。” 云贞愣了愣,云宝珠被送去庄子? 她却是一无所知。 大房诸位,皱起眉头。 姜香玉知晓,云贞和云宝珠关系不好,她故意提这件事,是想让云贞和大房多点“往来”。 就像她刚刚咬死几个丫鬟,对二房心怀怨恨,才攀诬二房。 等等若云贞给大房提供证词,自也可以是大房帮她做事,她以此为回报。 云贞却没有被吓到。 她看着神色各异的二房众人,道:“这件事是真的。” 场上肃静。 连陆芙倒吸一口气的喘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陆旭盯着云贞,嗤笑了声。 他和柳焕打过一架,嘴角有一块淤青,正用手帕捂着,双眼透出一股狠戾。 云贞心想,他不会以为,她在报复他的步步紧逼罢。 却不是,这一切只是事实。 姜老夫人拍了下扶手:“云贞,这事是不能扯谎的。” 二房在给云贞施压。 还不待云贞说什么,大房这边,向来急性的陆五爷陆崎,就说:“这不就成了?红豆,晚香,南枝还有一个谁,四个人指证,还不够。非要扯一个外姓女进来看咱家笑话?” 陆崎无心之言,叫云贞面上一热。 这热闹,她合该不能来凑。 五夫人杜氏忙摁住陆崎,赔笑:“五爷说话向来直,只不过,云贞是外姓人,说的反而是有理的,是也不是?” 姜香玉说:“那个云宝珠,污蔑她偷了东西,你们大房把她送去庄子,云贞不向着你们说话?真是……” 云贞:“三夫人。” 她的声音,依然浅而柔。 然而这一声,在姜香玉利利的声儿里,撕开一道引人注意的口子。 所有人都盯着云贞。 包括陆崇。 打从云贞进门到现在,陆崇没说过话。 他一身绯红常服,头上没有戴乌纱帽,手里握着一个茶盏,双腿微岔,坐如钟,唯眉目冷冷清清,眼眸如深潭,瞧不出情绪。 这般盛夏里,他身上,却仿佛不会冒汗。 云贞先垂了下眼睛。 随后,她掀起眼睑,咬字更清晰:“当日我被晚香推到宁光湖里,这件事,府医脉案有记载。” 晚香:“确、确有此事。” 云贞:“回去后,三夫人找出晚香,当日逐出侯府,只是在那日,晚香跪着像莹姐姐、蓓妹妹求救。” 这可是当时的细节了。 陆莹一着急,道:“胡说,哪有?” 云贞:“我的丫鬟,喜春,也就是之前的小翠,她有听到,不止如此,”云贞目光扫过二房身后两个丫鬟仆妇,一一点出她们,“她们也听到了。” “所以,我才觉得可疑,再查下去的。” 喜春拍拍胸脯:“我记得可准嘞,晚香好像喊什么,‘我把红豆的事告诉你们了’什么的。” 陆莹脸色一白。 那两个丫鬟和仆妇,下意识否认:“没、没有。” 这时候,传来茶盖好茶碗碰撞的声音。 众人噤声。 陆崇将茶沫拂开,并没喝茶,黑黢黢的眼睛,只盯着那两个丫鬟仆妇:“说实话。” 他是吏部侍郎,管的是人,深谙人心。 仆妇见过世面,胆子大点,低头避开。 那丫鬟不行。 这事阵仗闹得如此大,她早就六神无主。 如今遭云贞点名,陆崇一问,她跪在地上,颤颤巍巍:“我、我不知道晚香为什么那么说。但是,这话太难听了,三夫人让我们闭嘴……” 姜香玉又气又急:“你个贱东西!” 五夫人拔高声:“只让你们闭嘴,查也不查?三嫂,这可不像你啊,有人污蔑莹姐儿,你该是还莹姐儿一个清白。” 姜香玉攥着手帕。 事已至此,牵扯出来的证人,足足七人。 姜香玉还是不想认。 实则姜老夫人、陆幽和陆旭,都不会认。 早在四个证人出来时,这事板上钉钉,可要是认了,陆莹陆蓓该如何是好?二房又如何自处? 而且,二房不认,大房总不能因为一个出嫁的陆蔻,毁了陆莹陆蓓的将来! 这是他们笃信的事。 如果是往日,二房赖到这个程度,大房也该收手。 往后大家还是亲戚,要顾好面子。 然而,令二房没想到的是,这事在陆崇这过不去,是陆崇执意要翻旧账,不给二房一个安生。 那这事就算大房要追查到底,二房只能装糊涂。 但他们算漏陆莹。 她突然哭了。 陆莹因不小心推了陆蔻,心中慌乱,如今旧事也瞒不住,她彻底怕了,捂着手帕,姜香玉抓她胳膊,没捂住她这张嘴。 陆莹:“不是我想的,是陆蓓让我这么做的!” 陆蓓脚一软,扶着椅背。 满堂只有陆莹的哭声,与抱怨:“我发现的时候,陆蓓说别管,一起看大姐姐出丑,我要去说,是她拦着我的……” 姜老夫人闭上眼。 姜香玉随机应变,只好顺着陆莹话头:“好啊陆蓓,原来你是主使!你跟你那姨娘,都是一个性子!” 陆幽皱眉。 陆旭:“看来是陆蓓的错。” 非得推一个出去,那就是陆蓓。 陆蓓气极了。 她自小被陆旭陆莹欺负,早就对这对兄妹厌烦到极致,也只等嫁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临了临了,还是推她出去。 此时,陆蓓找回嗓子,她撇下往日沉默寡言的模样,大声说:“不全是。” “我会说那种话,不过为察言观色,陆莹本就不想告诉陆蔻,很是纠结,她不自己做主,就是怕负责。” “我只是说了她想听的而已!” 如果她不开口,让陆蔻顺理成章,不告诉陆蔻,等她的,是被奚落,被嘲笑,话语里时有时无,点她一下,然后讥讽。 他们又没过过那种日子,怎么懂那种痛苦! 但多的话,陆蓓说不出来。 嬷嬷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外拉,陆蓓挣扎不得。 云贞瞧在眼底。 陆蓓察言观色,投陆莹所好,也只是为过得更舒心点。怎会到今日这般。 此时,她竟对陆蓓,生出一丝丝同情。 但想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陆蔻,她收起心情。 姜老夫人说:“事已至此,莹姐儿只是无心之失,万幸没有铸成大错,今日蔻姐儿受伤,她也难受得紧,不若便这样吧。” 姜香玉:“是啊,还好最后什么事也没有,真要论起来,你们也占了我们的理,大家各退一步。” 二房开始打圆场。 云贞回想那句“没有铸成大错”,叹了声。 这是她不告诉陆蔻的缘故。 也是陆崇等到如今,才揭晓事情的缘故。 没有铸成大错,大家就还是亲戚,何必呢? 就在云贞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时,陆崇放下手中茶盏。 堂上,他话最少。 但只有他说的话,才作数。 因此,陆崇接下来这句话,可谓是炸了满堂。 他目光逡巡四周,道:“三嫂既怕我们占你们的理,让你们吃哑巴亏,今日正好……” 顿了顿,“分家。” 众人大惊。 云贞惊异地望着陆崇。 她突的记起前两日,在进学解石碑之前,一步开外,男子目光深沉,彼时,她太紧张,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问她,还有什么顾虑。 当时她张了张口,道,身份地位,还有二房。 她不会与二房共处。 这也是她离开侯府的至关重要缘故。 当时,陆崇说,这一切顾虑,都不是问题。 但她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侯府会分家。 第五十五章 ◎嫁到大房,不必看二房面色。◎ 分家。 第一个跳起来的, 是陆幽。 他难以置信:“七弟,你是在玩笑吧, 分家?”他看向对面, “大伯,二哥,五弟,你们听听七弟说的什么。” 侯爷回过神。 侯爷一辈子只爱弄花草, 能拿得出手的事, 就是膝下有争气的孩子, 还是俩。 长子如若不是八年前遭难, 现下早该入阁。 还好还有幼子。 幼子自小在父亲和长子的看顾下, 颇有父亲和长子风范,别说侯夫人有点怵他, 侯爷有时候也会。 眼下幼子提出分家,侯爷个没主见的, 第一反应, 去看侯夫人。 侯夫人也是个没主见的, 去看自己儿媳。 在场的二夫人五夫人面面相觑。 五夫人杜氏还算清醒点, 忙叫人:“王五家的,把那个红豆, 还有晚香,先带下去。” 分家之事,不适合叫外人参详。 不止是红豆晚香,在场的丫鬟小厮,除了贴身伺候主子的几个, 其余全都被叫出去。 而小辈中, 陆莹打从听到分家, 就彻底呆了,哭都忘了哭。 陆昂不懂事,问:“分家是什么?” 陆崇抬眼,道:“陆旭留下,其余下去。” 陆旭已在翰林院做事,自可以留下旁听。 见状,云贞看了眼喜春。 她也想走。 侯夫人却若无其事,拉了下她的手,还看起她手指。 云贞不好抽走,等堂上小辈都走完,云贞没能走成,只能留下。 见闲杂人等都下去了,陆幽又说:“你们倒是说话呀,这种事,能就这样吗?” 陆二爷陆嵘咳了咳,说:“七弟,由这事说到分家,倒也没必要吧。” 二夫人点头。 姜老夫人和姜香玉也喘匀口气。 实话说,二房当年,不是没想过分家。 只是,被更现实的问题挡住,那就是二房也需大房帮扶。 姜老夫人头脑比谁都清楚,当年二老爷武官官阶虽高,然而太平盛世,边境无战事,少用兵马,文臣堪能大用。 陆幽的资质,这辈子最多到礼部,入阁无望,而大爷陆岭和陆崇,能比陆幽走得更远。 因此,陆崇说出分家,姜老夫人是万万不能应的。 姜老夫人道:“所谓家和万事兴,一笔写不出一个‘承平侯’,小辈之间的事,何须闹到分家?” 姜香玉想到陆崇拿自己的话做筏子,略有些心虚,说:“七弟莫怪三嫂嘴碎,我向来如此。” 陆幽也说:“是啊,香玉的性子,你们也不是不了解,何必说这种令人心寒的话。” 云贞旁观着。 虽不知为何,侯夫人还拽着她的手呢,她歇了走的心,端看众人的反应,不由唏嘘。 原来,二房厌烦大房许久,姜香玉难听的话,没少对大房说,二房却是最反对分家的。 她想起一句话,人心不足蛇吞象。 三房的也出来说话了。 陆三老爷今年近五十岁,他是老侯爷当年意外让侍妾怀上的,有举子功名。 他说得还算公道:“父亲去世后,其实咱理应分家,但咱们还是同族,老三,是不是这个理?” 陆幽脸一红:“可是以前,不是一直好好的……” 陆五爷这脾气,忍不了了,他是武将,嗓门大,字哐哐砸地:“好好的?蔻姐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他看向陆崇:“我觉得七弟提的好,祖父在,见家里曾孙辈闹成这样,也会支持。” 这回陆二爷没说什么了。 大房其余人,竟也隐隐支持分家,于二房十分不利。 姜老夫人急了,拄着拐杖,站起来,看向侯爷:“大哥,这事你怎么说?” 侯爷喝了口茶,咳嗽一声:“就和老三媳妇的脾性,大家都懂一样,我这脾气,你们也该明白。” 他不大想管。 老侯爷去世后,就本该分家了,而拖这么久,本都习惯了,也没什么。 但他向来乖顺的大孙女,大房唯一的女孩儿,他长子的女儿,受了这种委屈,被讥“没爹的”,被推着摔一跤。 他本来就窝火,虽然没想到分家那么远,但幼子既提出来,那不如就顺便分了。 幼子的决定,从不无缘无故,也不会损害大房。 他自不会拦着幼子。 而大房诸位,即使如陆二爷不想分家,也不再开口。 他们对陆崇的决定,没有异议。 陆崇看着悲伤的陆幽,愤慨的姜香玉,神色郁郁的姜老夫人,以及,面无表情的陆旭。 他神色镇定,道:“三哥,没有今天的事,过一阵,我也会提分家。” 这回,众人倒是有点惊讶。 他们还以为,陆崇疼爱陆蔻,见陆蔻受天大的委屈,才以此为引,提的分家。 不过想来也是,陆崇从无意气用事的时候。 陆幽:“为什么?” 陆崇:“大郎入翰林,亦是栋梁,大房二房好散,总比耗尽情分好。”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这情分到底是折损了。 陆幽掩面。 姜香玉几度想开口,遭姜老夫人一瞪,不得不强咽下话头,气得眼圈都红了。 也幸得她耐住,什么都没说,否则凭她说得出“大房占尽便宜,连死个人都比我们晚这么多年”这种话,恐怕此时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只会越闹越僵。 陆旭打从分家之说开始,就没开过口。 偶尔的,他看向云贞,若有所思。 至此,大房二房分家的事,毋庸置疑。 只是三房向来低调,侯爷就说:“我与三弟平日还要一起弄鸟养花,不若就不分了,少了点麻烦。” 这事还要写信,快马加鞭送到河间府,和□□爷说。 接着涉及分家的细项,侯夫人总算没拉着云贞,气声说:“贞娘也担心蔻姐儿一天了,去看看她吧。” 云贞应是。 实则方才,各方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侯夫人心中也是怕的,攥着云贞的手,她心头舒服点。 自然,强把云贞留下,侯夫人存了私心。 她想叫云贞看看,他们侯府要分家了,往后,关系简单得多,嫁到大房,不必看二房面色。 否则就老七那闷葫芦,几时才能和云贞解释清楚。 她都着急。 这事一时半会儿,商量不完,云贞去乘月阁,秦淑慧见陆蔻无大碍,也去永德堂。 一路上,听锦瑟把堂内的事一一讲来,秦淑慧忍不住流了两滴泪:“分了好啊,盼这日盼太久了。” 她擦掉泪,道:“咱问心无愧,只盼二房日后越来越好,各有前程。” 五夫人杜氏更直爽些。 她与陆五爷回到他们屋子,对着空气挥挥拳头:“忍了这么久,这口气出得,真舒畅!” 陆崎:“那是,我方才堂上说的,可有没有道理?” 杜氏白他一眼,嘁,要不是七弟提,陆崎一个屁都不敢放。 也还得是七弟,这事才终于定下来,叫众人服气。 ... 且说云贞去了乘月阁。 柳焕从房中避出来,云贞垂首等他离开,进了房,闻到一股药味。 陆蔻醒了。 她面色苍白,额上缠着白布,云贞见坐到她身边,十分心疼:“对不起,蔻姐姐。” 如果不是她顾此失彼,如果她能早点点醒陆蔻,今日,陆蔻或许就不必遭这种罪。 一路上,她每每想起自己不愿与陆蔻生分,选择缄默,就越发后悔。 终归是自己自私了。 所幸府医说,陆蔻静养几日就好,不然,她恐怕以死谢罪都不能够的。 陆蔻握着她的手,她知道来龙去脉,叹息:“你是点到为止,又有什么错?只怕你提醒了,我也不会往心里去。” 譬如红豆那事,云贞若没有直接叫她看到红豆的野心,她也很难下决定,赶走红豆。 她泪光涟涟。 云贞用手帕给她擦眼泪,擦着擦着,她自己也哭了。 她二人,无同族的姐妹缘,却能相识相知,也是缘分。 云贞陪了陆蔻一会儿,陆蔻累了,云贞给她打扇,等她睡了,才准备回去。 侯府分家的事,她暂且没告诉陆蔻,等她养好了,也就知道了。 云贞迈出侯府前,又看了眼门口的石狮。 它面目威严,却不可怖了。 她慢慢挪回目光。 陆崇涤荡了阻碍,那她,要怎么办? 第五十六章 ◎只不过,他是有意中人了。◎ 夜里, 云贞将今日侯府的事,讲给冯氏听。 喜春学着戏台班子, 在一旁演, 惟妙惟肖的,逗得云贞和冯氏笑得不停。 只是,几乎每个人都演到了,唯没演陆崇。 冯氏:“春, 七爷呢, 怎么没演出来?” 喜春用袖子扇风, 说:“七爷一开口, 大家都没说话, 我演不来。” 云贞吃吃地笑。 冯氏说:“也没想到,云宝珠就这样被送去庄子, 不知道她是犯了什么事。” 云贞想到陆崇那性子,笃定:“定是犯了大事, 叫七爷实在难以忍受。” 毕竟陆崇已甚少插手二房的事。 想想云宝珠那张嘴, 倒是不冤枉。 冯氏说:“侯府这么大的家, 分起来可太麻烦, 至少得分个把月,也只有七爷提出来, 众人才服气。” “索性,甭管侯府什么事,都和咱们没有关系了。” 云贞手指摁在桌上,没有回这最后一句话。 她倒想起冯氏这几天在忙的事,问:“姆妈, 新店还好么?” 冯记的炒货用材好, 味道香, 又有侯府照顾,这半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冯氏拿着银子,琢磨着再投一个布庄。 按冯氏的话说,做生意,不能把东西都押在一处。 云贞觉得很有道理。 打从冯氏经营炒货铺子开始,她瘦了些,但精神很好,每日似有使不完的劲,天天盼着第二天的太阳,好叫她多盘几个银钱。 找到自己爱做的事,云贞真心为她高兴。 只是,布庄不是很妥当,忙了大半个月,还没定下。 冯氏说:“这京中,除了罗记脂粉,罗记布庄,还有一家隆全商号,京城的东家,有意打击旁人进军布庄。” 隆全在北方这一片,有不少商号,做的米面布料生意。 云贞:“那可如何是好?” 冯氏喝了口白水,说:“不成,他们越要拦我,我越要试试,这京城贵人的生意,都教他们揽了,我想试试平头百姓的。” 总归卖的货不大一样,云贞和冯氏都以为,不成问题。 七月初五。 云贞收到柳府的请帖,乞巧节这日,柳府设了荷花宴,云贞认出来,自己这份请帖,是陆蔻的字迹。 半月不见,陆蔻的伤势大抵好了。 她也想瞧瞧她在柳府过得怎么样。 当天,云贞挑了套衣裳,带上喜春,从槐树巷子走,坐着车行里租来的马车,待得辰时末,她和喜春到了平怀巷的柳府。 柳府门口有一些个马车,两个双环髻的丫鬟,在引女客入门,说小声不断,显然与她们都是熟人。 到底头次来这种书香世家做客,云贞心底发怯。 她捏捏喜春的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一步,脚步微滞,几乎想后退。 只是她甫一走近,门口丫鬟眼前一亮,朝里喊:“南枝姐姐,这位恐怕就是你叫我盯着的贞姑娘了吧?” 南枝在门房后躲太阳,闻声,冒出个脑袋,“欸”了声:“数你激灵!” 见着南枝,云贞肩头一松。 那丫鬟又小声说:“你叫我留意个最美的,我哪会错眼。” 声音再小,也叫云贞闹了红脸,南枝给那丫鬟塞几枚铜钱,笑着对云贞说:“夫人叫我来这等姑娘,怕姑娘不适应呢。” 真叫陆蔻猜个准。 南枝说了句:“安心,日后习惯就好了。” 云贞想的是,日后但凡有宴请,陆蔻都不会落下她,不由心中一暖。 相比侯府的庄重威严,柳府碧瓦白墙,到了后园,几步就是溪涧,多架桥梁,一派江南水乡之风。 听闻柳家太爷是广宁人,到了京城为官一辈子,最想念家乡景色,这亭台楼阁,风格就随了南方。 穿过一道月洞门,她们到一处挂着“写意芳菲”的院外,这儿就是柳焕与陆蔻的住所。 路上,南枝简单和云贞讲了柳家的人口。 柳家这般书香门第,家中人口很简单,柳焕是这一辈唯一的嫡子,还有两个妹妹,家中叔伯住在隔两个巷口那边的宅子。 南枝:“简单吧,夫人刚进门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呢。” 云贞抿唇一笑。 听到谈话声儿,陆蔻自屋内出来:“贞娘,我还有些怕你不来。” 云贞:“你可别埋汰我,日后我天天来。” 陆蔻:“那敢情好。” 二人说说笑笑的,云贞便借此,仔细看陆蔻额间。 陆蔻说:“好了,早好了。” 云贞:“当真无事?” 那日撞到柱子,陆蔻还晕过去呢。 陆蔻轻轻一笑:“你就和明郞似的,镇日惦记我这伤口。” 明郞?云贞不解,陆蔻却知自己说漏嘴,柳焕字既明,陆蔻唤他明郞,是夫妻间亲昵的称呼。 见陆蔻面色微红,云贞也反应过来,不揪着这事,放下心了,说:“没事就好。” 陆家分家的事,陆蔻也知道了,她到底有些感伤,叹口气,不愿再说这些,便拉着云贞,去看她种的风雨兰。 南枝说:“没发芽呢,夫人日日过来瞧。” 遭陆蔻斜了一眼。 那花盆旁,摆着一整套的颇黎器皿,是陆蔻做姑娘家时,做颜料用的,如今闲来无事,也可以捣鼓颜料。 云贞弯着眼睛,一直笑着。 今日在柳家见到的陆蔻,较侯府的她,更加活泼鲜明,她跳出嫡长女的圈子,也有自己的小性。 二人说了会儿,前头荷花宴准备得差不多,陆蔻牵着云贞的手,二人一同去见其余的妇人姑娘。 陆蔻邀约的,有不少新妇,姑娘家也多已定下婚约,姜怀雪、陆芙也在。 南枝偷偷和云贞说,没给陆莹、陆蓓请帖。 陆蔻当真是生气。 云贞记在心里,别瞧蔻姐姐性子软,真触动她生气的点,她也可以断绝一切。 新妇和待嫁的姑娘,两两掺在一处,免不了说起嫁娶。 进入这个七月,姜怀雪的婚事,也定下来。 她身份高,性格爽朗,想和谁好,大家都会向着她,和陆蔻的感情就还不错,因此,陆家虽分家,却不至于影响二人。 而她定的,自是陆旭。 陆蔻缓声一笑:“大哥性格稳重,有小叔的风范,雪妹妹有福。” 姜怀雪嗔她:“蔻姐姐别笑话我了。” 说陆旭稳重,姜怀雪第一个不信,她与他别扭许多年,如今虽说终于定下来,却也怕他悔婚。 总归等完婚吧。 想着,姜怀雪看了眼陆蔻身边的云贞。 她自己生得美,以前就注意过云贞,却没想到,云贞如今出落得越□□亮,那眉眼那肌肤,当真如明珠生光。 还好她现下不住侯府,姜怀雪少了些许敌意。 云贞则低头,避开姜怀雪的目光。 她想起,梦里,姜怀雪也是嫁给陆旭,后来随陆旭去地方上任,再相见,已又过三年。 姜怀雪面色憔悴,嘴上嚷嚷比谁都过得幸福滋润。 陆莹还暗地骂了她两句。 她们再好的情谊,在成为小姑嫂子后,也难免摩擦。 自然,这是她选的生活,云贞不会有所置喙,她脑中过了一遍姜怀雪的未来,便不再想。 中途,云贞去更衣 殪崋 。 回来路上,听见几个新妇,拉着陆蔻小声问话,因着都是新妇,云贞猜她们说的不适合她听,便站在远处瞧景色,等她们说完。 原来是方才说到陆七爷,几个新妇上心了。 她们娘家都有适龄的妹妹表亲,虽说陆崇二十三了,但相差个七八岁,问题不大,何况陆崇那前途,叫人如何不眼热。 陆蔻笑得十分得体,言辞温和,一一回拒。 有人问:“只是不知为何,七爷至今未娶?” 下意识的,陆蔻看向云贞。 天有点热,少女身姿窈窕,许是流汗,她拿着一方素手帕,擦擦鬓角,但她眉眼如常,周身气息平稳,腰背挺直,瞧不见“热”亦或焦躁。 不知不觉,她也有几分持重之态。 陆蔻收回目光,她到唇边的客套话,换成另一句:“小叔的事,我本不该说什么,只不过,他是有意中人了。” 新妇们之间,谈话无需像姑娘那般娇羞,只一句,众女子明白了,也歇了那条拉线的心。 陆蔻暗笑,侯夫人都不大敢跟陆崇提这回事呢,她们倒是心思活络。 下午,宴席既散。 云贞几乎是最后一个走的,陆蔻说:“日头还大,你陪我再坐会儿,可好?” 外头确实还热,陆蔻挽留,云贞便应了下来。 她二人写了会儿字,聊起书,如今云贞在读一本词集,陆蔻拿了柳焕那本书来,二人翻找着看,边谈。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已是傍晚,云贞实在得走了。 陆蔻很不舍,都想要留她吃晚饭。 她送她到门口,与云贞约下次,说:“中秋那日,你千万记得。” 云贞说:“放心,我记着呢。” 恰这时,外头一个小娘子,翘首相望,云贞认得她,她是年前冯氏忙不过来,雇在炒货铺子的妙娘。 妙娘终于等着云贞,忙说:“贞姑娘,出事了,冯掌柜叫人打了!” 姆妈叫人打了? 云贞眼前险些一黑,没有哪次如现下这般,一边惊疑,又一边脑子清楚,她立时回过神,问:“严重么?请大夫吗?谁打的?” 妙娘:“哎呀,快跟我去吧,闹到衙门了!咱直接去衙门!” 陆蔻搀着云贞,说:“我也去。” 云贞拦下陆蔻:“姐姐,别,你待会儿还有事。” 陆蔻一愣,是了,她不是姑娘家了,临近晚饭,这时间随意出门,婆母就算再随和,心里也会犯嘀咕。 无法,陆蔻只能垫着脚尖,见云贞带着喜春,与那妙娘匆匆离去。 想了想,陆蔻叫来秋果,耳语几句。 秋果拿了柳府的牌子,立时坐上马车,往宫门去。 第五十七章 ◎他在朝她走来。◎ 一路上, 云贞听妙娘讲来龙去脉。 原来这几天,冯氏走了好几个布庄、染坊, 和织娘同吃同住几天, 她发觉,隆全卖给百姓的布料,货次而价高。 相反,卖给京中世家的料子, 都十分好。 冯氏这才想自己整个布庄, 卖点给百姓的布料。 可是这动了隆全商号的利。 商号人多势众, 他们找人盯着冯记炒货铺子, 找个机会, 在铺里闹起来,冯氏刚好也在, 推推搡搡的,有隆全一个伙计摔倒了。 这下可好, 他们恶人先告状, 报衙门去, 要青天大老爷做主。 云贞:“姆妈呢?伤得可重?” 妙娘:“被打了一个巴掌, 我瞧着还好。” 喜春来气了:“敢打嬷嬷巴掌,我给他们打回去!” 云贞心中沉沉。 天子脚下, 隆全这般嚣张,只怕有些关系。 果然,到东兵马司衙门,堂上,云贞道明来意, 一名姓王的典吏, 拿一对三白眼瞟她, 笑得意味不明。 没叫他唬到,云贞说:“大人,我姆妈呢?” 王典吏:“牢里关着呢!” 云贞:“无凭无据,为何关我姆妈?” 王典吏:“无凭无据?” 他朝外头喊:“来,你们快来,叫这娇娇小娘子看看,她姆妈把人打成什么样。” 外头两个小吏抬着担架进来。 担架躺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闭眼,“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这时候,隆全商号的,也接到通风报信,三个男子气势汹汹上门来,一见云贞的模样,目光微微一变。 其中一个略矮瘦的年轻男子,眯着一对小眼睛,瞧着云贞。 云贞忍着不适,她盯着担架上那人,只问:“他是什么情况,可瞧过郎中没?” 瘦子粗声粗气:“他被冯氏打得,浑身都是伤,都没法起身。” 担架上的男人配合:“哎哟,疼死我了!” 喜春大声:“胡说,他身上明明没有伤口!” 王典吏:“你是郎中?凭什么就说人身上没伤口?他反正是伤着了,冯氏打人至此,这罪可不轻啊!” 其余男人附和:“就是!”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没有父兄同行?大抵不是正经的小娘子。” 外头天色已暗淡,夕阳西下。 妙娘有点怕,躲在云贞身后,喜春上前一步,拦在他们之前。 云贞握了下喜春的手。 她也怕。 但她已经知晓,如何去面对。 好歹天子脚下,衙门之内,他们顶多过过嘴瘾,哪敢真的动手。 她攥着五指,压着声音,说:“这人身上,分明没有伤,不然咱们现下就去仁义堂,叫郎中辨真伪。” 瘦子说:“行啊,这就去啊。” 他答应得太快,有猫腻。 云贞怔在原地。 瘦子又说:“我知道你也只是想让你姆妈出大牢,这样吧,只要你签了这份契书,我们就和解,不关着冯氏了。” 说着,一个人送来一叠契书:“这上面只叫你们赔一两银钱,可算公道?” 他随手递给云贞,本以为这等人家出来的姑娘,学个一二三四,就顶天了,没成想,云贞真认真读起来。 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冯氏要认罪,还要赔偿一百两的药钱,没钱的话,拿炒货铺子抵。 云贞读完,内心酝着一团火。 他们这招数如此娴熟,却不知坑害多少人! 实则这瘦子的舅舅,提督东兵马司副指挥,在满是官员的京城,不值一提,但副指挥上头,有个挂名的指挥恒郡王,他的舅舅与恒郡王有点关系。 恒郡王无实权,到底是皇亲国戚,因此隆全靠着这条关系,顺风顺水的。 今日压制冯氏的法子,也曾使了两三遍,最后那些人家,不割肉也得掉层皮,还不得不搬离京城。 云贞且先把契书折起来,拿在手里。 她道:“我看不懂字,但我可以请旁人帮我看看。” 王典吏说:“我帮你看。” 官联合商,要欺负她不过一个女子。 云贞神色镇定:“不必,我想,兵部、刑部、吏部,亦或者,巡城御史?总会有官员愿意看。” 她一开口,几人全愣住,她如何知晓这些? 尤其是王典吏。 巡城御史督查五城兵马司,大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前阵子,御史大人警告他们,吏部新任陆侍郎,眼里容不得沙子,让他们收敛。 他却没想到,一个弱女子,竟读过书。 这次似乎踢到铁板,王典吏皱起眉。 但瘦子不以为意,冷笑:“嘁,懂几个词就在这卖弄。” 正这时,外头,兵马司两名副指挥风风火火跑进来,其中一名副指挥,冷着脸:“何人在此生事?” 云贞几人一愣。 妙娘着急:“这,怎么来了大官,我们是不是完了呀?” 云贞赶紧把那不合理的契书藏到袖子里,只待做证据。 瘦子的舅舅就在其中。 瘦子正疑惑这等小事,舅舅怎么会过来,就看舅舅双目圆瞪看自己,另一个副指挥叫小吏:“来啊,把闹事的绑起来!” 小吏冲上去,摁住瘦子。 妙娘惊讶:“啊,原来不是绑我们啊。” 云贞和喜春也一头雾水。 连担架上那中年男人,也被拱下来,男人跳起来:“干嘛绑我!” 喜春忙说:“他根本就没伤!” 很快,瘦子一行几人,被小吏控制住。 瘦子也是个激灵的,不敢唤他舅舅,转着一双小眼睛,猜想是什么情况,也可能是巡城御史嫌钱不够多了。 外头,巡城御史提起衣摆走进来,一一数落:“你们怎么做事的,任由人欺行霸市,欺负良民!” “这几个,”他指着瘦子,“赶紧下大牢去!” 瘦子一惊,他这才慌了,忙叫舅舅:“舅舅,今天怎么了?” 那副指挥闭上眼睛,气不打一处来。 巡城御史手指颤抖:“你舅舅不用做了,还有你也是!” 指着王典吏。 王典吏眼前一黑,忙道:“大人!卑职失职,日后不会了!” 巡城御史:“没有日后了!” 御史只觉得自己冤。 五城兵马司在京城,位置有点尴尬,油水不多,只有护几个商号,才有余钱进袋。 但自打那陆侍郎上任,他警告过他们收敛着,这下可好,他竟被陆侍郎找上门! 他这顶乌纱帽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 罚了那几人,御史忙又看向云贞。 他客客气气道:“姑娘受了委屈,你那姆妈,我找人从牢里带出来了,门口请。” 这变故,叫云贞大气不敢喘一口。 她心生疑窦,警惕地看着四周,直到到衙门大门,见到冯氏,心中巨石才算落地。 冯氏嘴唇泛白,脸色不大好。 云贞忍住泪意,喉头还是一哽:“姆妈,你怎么样?咱们去看郎中!” 冯氏知晓自己进大牢,是她为自己奔忙,都是自己惹出的祸事,她不由也掉了两滴泪,说:“没事了没事了。” 但冯氏步伐虚浮,云贞道:“姆妈中了暑热?” 冯氏:“是有些。” 天气本就热,她从下午被投进大牢,大牢十分闷热,她滴水未进,如今头昏昏的。 云贞坐着车行的车来的,缺个车夫,喜春会把车,她扶着冯氏上去,叫喜春先送冯氏回槐树巷,她和妙娘去药堂抓药。 匆忙之中,云贞往后看了眼,衙门的巷子末,也停着一辆青色雀绸顶马车。 马车左边角落,挂着一个“陆”字牌。 几乎隐匿在墨蓝的夜色中。 刹那,她福至心灵。 她遥遥朝马车点头,却也不晓得,会不会有人看到。 ... 入了夜,路上人影幢幢,成双结对。 看到行人提着灯笼,云贞才想起,京城七夕的夜晚,有灯会。 妙娘咬着嘴唇,今日她还有事。 云贞瞧出她的为难,道:“我一个人抓药就好,不若你先回去,今日实在感谢,改日定会奉上谢礼。” 妙娘自也喜欢这冷静机智的东家,道:“多谢姑娘了,那我先走一步。” 云贞见她离去,在路上买了盏灯,独自认着街景,总算到药堂,抓了副压惊的、解暑的药。 提着药回去,前面的路还好,游人如织,灯笼光泽摇晃,煞是好看。 但到了槐树巷这一段,便少了些许光亮。 云贞戴着帷帽,手心在发汗。 她看周围的黑暗,总觉得好像有影子,好不容易走到槐树巷,巷末那棵高大的槐树,显得十分诡谲。 她突的记起,隔壁王婆子说的,这槐树上溅过人血,还能开鬼门。 虽说离中原还有八日,但也差不多了。 云贞脚步凝滞,呼吸渐渐急促,提着灯的手指,都在颤抖,光亮闪烁,以至于身前的路,似乎都扭曲。 恰这时,斜旁传来橐橐脚步声。 似是怕脚步太轻,会吓到她,所以刻意加重的声音。 云贞一愣。 她抬眸望去。 男子身姿颀长,绯红绣孔雀补子常服,显出一身浩然正气,他手中提着一盏灯,橘黄的光晕,照亮他沉静俊逸的眉眼。 他在朝她走来。 第五十八章 ◎胜却人间无数。◎ 云贞声音轻了几分:“七爷。” 陆崇颔首。 他什么也没说, 提着灯笼,走到她身边, 站定后, 又十分自然地朝前走出一步。 云贞不由随着他的步伐,走了出去。 两盏灯笼的光泽,朦朦胧胧,两人的影子, 随着两处方向延伸, 步伐交错间, 她的影子, 偶尔与他的重叠。 槐树巷子里, 却也没那么暗。 云贞一步步的,从漆黑之中, 走入她熟悉的巷子,左右人家, 传出细碎的说话声, 亦或孩子哭闹, 亦或男人吆喝。 这不是阿鼻地狱, 是人间,脚踏实地的人间。 前方, 是回家的路,头上是一角新月,左边,则是男人高挺的身量,沉稳的呼吸。 走到自家宅子, 云贞停下脚步。 陆崇不知道这是她的家, 还往前走, 她下意识朝前一步,唤了声:“七爷,我到了。” 他突的转过身。 刹那,两人咫尺距离,灯笼碰撞到一处,灯光晃晃悠悠,有如混乱了的呼吸。 云贞忙后退,想将自己的灯笼拿回来,一扯,没动,才发现,她灯笼垂挂的丝绦,缠绕在陆崇的灯笼上。 她低着头,手指有些笨拙,去解那灯笼。 怎么也解不开。 下一瞬,鎏金的柄,递到自己面前。 陆崇拿着灯柄的尾部,将自己的灯笼,递给她。 她这盏灯,是方才在路边买的花灯,莲花形状,花型是纸糊的,很是廉价。 陆崇的灯笼,却是八角宝塔模样,红木架子,黑漆鎏金,灯笼纸薄如翼,光泽明亮,华贵端庄。 云贞愣了好一下,才接过那鎏金手柄。 有点沉。 如此,自己便不用执拗于解开缠绕的丝绦。 只是,不甚明亮的夜,让陆崇就这般走回去? 云贞抿抿唇,突的问:“七爷,要看霏霏吗?” 自然,问出口时,她就后悔了,只恨自己脑子不清醒,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她等着陆崇拒绝。 却听男人声音低醇,道:“好。” 云贞:“……” 她推门,迈进门槛的时,都有点想就这么晕过去。 她心里对自己道,只是把霏霏抱出来,给他瞧瞧,霏霏到底是他送来自己这的,偶有记挂,也无妨。 屋内光亮更甚。 少女推门时,门缝里的光,倾泻而出,如一道线,勾勒出她半边的面颊。 她蓦地回眸瞧陆崇。 今日早上,柳府宴请,她一身珊瑚色半袖对襟,一条碧色绣花鸟杭绸裙,她仪态轻窈,腰肢细细,倚门而望,粉面桃腮,翦瞳更是欲语还休。 陆崇目光微动,道:“怎么了?” 云贞想了想,还是把手中两盏灯,递给陆崇,道:“外头暗,七爷拿着。” 待陆崇接过灯柄,云贞便一溜烟躲进屋里。 她手背贴着自己脸颊,先把药给喜春,叮嘱怎么熬煮,喜春听得点头又点头,忽的说:“姑娘,你脸颊粉的,真好看。” 云贞险些咬到舌头,斜她一眼,这呆娃娃。 她去见冯氏。 冯氏在屋里躺着休息,见云贞回来,道:“没事了,我灌了三杯水,好多了。” 云贞说:“药还是要吃的,暑热不可忽视。” 冯氏点点头,笑了:“你也快些休息。” 云贞咬唇,目光躲闪,道:“七爷,在外头等着。” 冯氏一愣,随即想明白,也是,衙门这么快放她出来,定是动用关系,而她们有的关系,只有承平侯府。 她说:“贞娘,若是去年此时,我定会拦你。但如今,你长大了,也懂了许多道理,有了自己决断。” “一切端看你自己。” 走出冯氏房中,云贞步伐迟缓。 倏而,白色的猫儿迎她而来,它蹭着她的裙角,猫拳在花鸟图案上团了两下。 云贞蹲下.身,抱起霏霏。 她摸了会儿霏霏,胸口深深起伏,不多时,她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陆崇还在门口。 他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两盏灯,纠缠在一起的丝绦,已被他解开。 云贞站在门口,呼吸变得又轻又缓,似乎怕一个不慎,会泄露了什么。 她小声问:“七爷,要抱霏霏吗?” 陆崇手上提着两盏灯,他道:“不必,你抱着就好,”停了停,说,“霏霏被你养得很好。” 白猫身体趴在云贞肩头,扭过脸,偷偷瞅陆崇。 云贞有些疑惑,问:“为何不叫它‘一杯’了呢?” 陆崇:“许是已确定,‘能饮一杯无’之人。” 云贞讶然,微微张开嘴,瞧着他,又赶紧闭上嘴巴,朱唇轻轻一抿。 乍然间,“咻”的一声,陆崇与云贞一齐抬头,远处烟火漫天,一朵接一朵,姹紫嫣红,流光溢彩,映衬进他们的瞳里。 陆崇问:“此待如何?” 似乎是在问烟火。 云贞的心,却随着黑夜里闪烁的颜色,逐渐鼓噪。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胜却人间无数。” 今日七夕,陆崇倏而轻轻一笑,道:“正是应景。” 他本就生得好,只是笑得少,显得十分清冷,此时双眸弯起,眼底烟火斑斓色彩,熠熠生辉,有若迢迢银汉,幽远深邃。 望着他,云贞心跳漏了一拍。 走的时候,陆崇拿走了一盏灯。 是那盏莲花灯。 而八角宫灯,留在云贞手里。 她将宫灯挂在窗台处,抬手转了转,忽的发觉,宫灯上的金线,是凤穿牡丹,大吉之寓。 她闭了闭眼,这一切,恍若还在梦中。 须臾,她只低声说了句:“我竟真的应了。” ... 七月初十,大吉之日。 京中名声最好的媒人,坐着轿子到槐树巷子,前来提亲。 为承平侯府行七的陆七爷。 这事,承平侯府上下也是知晓的。 星天雨山齐齐松口大气。 侯夫人在房中转两圈,望着门外,把嬷嬷叫来:“咱还是去灵云寺吧!” 大夫人秦淑慧知道后,险些摔了茶盏,呆滞许久,才问锦瑟:“这,贞娘要成我弟妹?” 得锦瑟应声是,秦淑慧又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七弟,啧,七弟瞒得紧啊,我差点把她撮合给罗秀才!” 不说大夫人,就是姜香玉,听闻之后,也倍感荒谬,云贞这般身份,能进侯府做个妾,就差不多了,怎的还能当陆崇正妻,成为她弟妹? 陆莹陆蓓的惊异,自不用说。 陆晔借口要在东山书院读书,不回侯府。 却说陆旭,在翰林院跟着编修撰文,他面色从容,写坏了三张纸。 吏部衙署。 陆崇翻阅文书,重整手下人手,昨日,事关五城兵马司的奏折批复了。 巡城御史、东城兵马司副指挥等人,全数革职,指挥是挂名郡王,本无实权,却还能收受贿赂,当真目无王法。 圣人震怒,收回郡王之虚职,命郡王闭门思过,朝中无人敢为郡王说话。 陆崇按按眉眼。 他看向桌案一旁,放着一个莲花灯,烛火已灭,灯盏依然簇新漂亮。 当晚,陆崇与陆旭在宫里,下值的路上,碰上了。 陆旭神色莫辨:“大人。” 陆崇颔首,步伐如常,从陆旭身边越过去。 陆旭死死攥着手。 另一边,周潜还没回广宁。 好不容易北上一回,按理都得住个把月,只不过遇上侯府分家,周潜不好叨扰,六月末就想走了。 姜老夫人舍不得外孙,留了他,他这才待到现在。 眼下,他后悔了。 悔自己当初不够强硬,松手叫云贞离去,又悔自己不早点走,不听到这消息尚好,如今心中失了平衡,加之夏日炎炎,做什么都烦躁。 诚然,周潜知晓自己比不上陆崇,但还是会暗暗嘀咕。 他七舅舅最不懂风花雪月,只怕云贞入了这后宅,天天对着一张冰脸,有什么意思。 不如随他去广宁。 周潜思来想去,也要让别人也一同烦躁,于是,他想告诉陆旭一个秘密。 但他不这个时候说。 周潜打听清楚七舅舅的婚期,陆崇娶妻,到时候,大抵是他堂兄定南侯之子北上,以示重视,他是没什么机会北上。 于是,他写了封信,递给驿站,只强调,陆崇婚期后第二日,再送去侯府。 届时,生米煮成熟饭,陆旭只怕比他更怄气。 周潜心中舒服了些,袖手离去。 第五十九章 (一) ◎好一招偷天换日。◎ 长春堂。 这几日, 侯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嘴都合不拢, 日日和大夫人、二夫人、五夫人, 聊陆崇的婚事。 在挑婚期时,未来一年,有三个吉日。 “三月二十二,五月初七, 七月十九。” 侯夫人掰着指头, 喜滋滋的, 对陆崇说:“我瞧着五月初七那日, 是最好的。” 陆崇坐在平纹官帽椅上, 他神色如常,道:“母亲, 定在三月二十二。” 侯夫人一愣,这些事, 陆崇向来由着她做主, 却还是第一次自己拟定时间。 她问:“这, 会不会太仓促?” 陆崇:“不会, 与二房那边的墙,该砌好了。” 侯夫人:“……” 她说的不是这个。 但仔细想, 距今也超过半年,八个月,是还好,她也想快把陆崇婚事定下来,不然, 都成她心病了。 于是, 侯夫人拍板:“行, 就三月二十二。” 待得陆崇告辞,侯夫人琢磨过来了,问嬷嬷:“你看看,老七是不是也着急,想快点把人娶回家?” 那嬷嬷:“确实,我瞧着,七爷面上没什么,一口茶也没喝,明明还有公务,却还是过来说这事。” “那样子,倒像怕您私自定了五月初七。” 侯夫人看向那青瓷茶盏,果然没有动过。 她惊奇:“竟真的是!” 打从陆崇十一岁,老侯爷去世过后,她就没见过,陆崇因什么事情着急。 真是稀奇。 ... 京郊庄子。 陆家家底厚,有许多处庄子,早些年,陆蔻陆莹等人,经常约姑娘家,在各处庄子里游玩,骑马,蹴鞠。 如今,这京郊的庄子,前头送陆蓓她亲娘王氏过来,后来,云宝珠被送过来,没两日,陆蓓也来了,自然而然,划给二房。 陆蓓坐在房中,与母亲在一处,绣花聊话。 她许多年不能与母亲好好说话,心中静了许多。 但外头,云宝珠的吵嚷,搅乱平静。 陆蓓听了两句,无非就是:“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啊!云贞那蹄子凭什么能嫁给七爷,我只能嫁给一个秀才,我不服!” “我要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我是侯府恩人!” 就在不久前,整座庄子外围满侍卫,她们插翅难飞。 陆蓓聪慧,一下想到,京里传来陆崇定亲的消息,未来的七夫人正是云贞。 她不由唏嘘。 小叔婚期既定,却依然警惕云宝珠,找人看管,就是防止云宝珠从庄子出去,寻云贞的晦气。 何其珍重。 若换她的长兄陆旭,才不会这般。 一时,她有些羡慕云贞。 至于外头那喊着自己是“侯府恩人”之人,陆蓓和王氏相视一笑,恩人?岂不好笑,她额间那点红痣,早就褪色。 云宝珠是假恩人,从头到尾,霸着一颗胭脂痣,却于侯府完全无恩。 至于真恩人…… 陆蓓想,只能是云贞,否则也太瞧不起定南侯府办的事了。 好一招偷天换日。 只是,她经过这些事,再不愿当陆旭的狗腿,反正时机不对,自己依然被抛弃,这二房,谁爱回去谁回去。 但愿陆旭最好永远别知道真相。 陆蓓心情很好地弯弯唇角。 且说到八月十五。 自打定了婚事,云贞绣了几日嫁衣,被冯氏叫出去灵云寺,透透气。 冯氏在布庄一事受挫,并未打算放弃,但她要再观望观望,恰好云贞婚事既定,她便为她准备起婚事。 难得冯氏要出去走走,云贞自是高兴的。 走在竹林之中,秋风飒飒,中途,天色微沉,下了点小雨。 云贞与冯氏躲在竹舍檐下,听着雨穿林打叶之声,颇觉心旷神怡。 冯氏问:“贞娘,冷不冷?” 云贞忙摇头:“不冷,很凉爽呢。” 她见竹叶萧萧而落,走出几步去抓,却没留意脚下阶梯,还好扶住扶手,险些摔了一跤。 冯氏焦急,忙问:“伤着没?” 云贞:“没有,我扶着呢。” 冯氏:“你看着点。” 她蹲下身,手拍拍地面,又拍拍云贞的衣裳,来回碰了十二次,嘴里念念有词:“土地公保佑,出行平安顺遂,莫要遭小鬼绊脚……” 自小,云贞每次摔跤后,擦破了皮,双手捂着眼睛大哭,冯氏总会这般安抚她。 到最后,冯氏还会抱着她,掂了两下:“好了好了,我拜了土地公,日后贞娘不会摔跤了,哦,贞娘乖,不哭不哭。” 从她记事,直到现在。 冯氏嘴里虽说她长大了,但此时,仍待她如小孩般,双手环抱她,掂两下。 她长高了,重了,而冯氏的力气,不如她小时候那么大。 此时,冯氏拍拍她被沾灰的衣裳,说:“行了,下次不会摔了。” 云贞眼眶微热,她倚在她身旁,道:“姆妈……” 气息顿了顿,她轻声:“娘。” 却没曾想,冯氏一惊,神色微变,道:“贞娘,不能这么叫我。” 第五十九章 ◎定是嘀咕他记错了。◎ 云贞很小的时候, 母亲就去世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死别,只知道, 母亲不见了, 不回来看她。 门外,经常传来刘氏拔高的声音,骂:“当真是倒运,没两年就死了, 还留个拖油瓶……” 云贞把头塞在枕头下, 小声哭泣。 冯氏怕她憋到自己, 把她从枕下抱出来, 轻拍她后背:“不哭了, 乖乖,没事的, 姆妈陪着你。” 那段时间,冯氏一直陪她睡觉。 后来云贞七八岁时, 一次, 自己被云宝珠和云耀宗讥笑“没爹没娘的”, 云贞哭得眼圈红红, 小声问冯氏:“姆妈,我可以叫你‘娘’么?” 那时候, 冯氏如今日这般,很是一惊。 如今她长大了,见冯氏似乎事出有因,她想探知,便问:“姆妈, 这是为何?” 这么几年, 她们相依为命, 若不是冯氏,她怕是早教云耀宗玷污了去,若不是冯氏,她离开侯府的计划,也不会这么顺利。 冯氏为她所做的,太多了。 雨珠渐细,滴滴答答。 冯氏默了默,方说:“你的母亲,云夫人,是个很伟大的女人。” “她救了我。” 冯氏当年家中贫困,被父母强嫁给一个员外做小妾,那员外癖好怪异,爱打女人。 冯氏怀了两次孩子,第一次,孩子被打没了,第二次,孩子顺利出生,但因她孕期郁结于心,吃的不好,总遭主母刁难,孩子落地后,是个死胎。 她生不如死。 是云贞的母亲救了她。 冯氏:“我至今记得,那日,她穿着一件湖绿的襦裙,生得真美。” 三言两语,道不尽的艰苦,云贞心疼她,轻握住她的手。 自那之后,冯氏就跟在云氏身边,恰逢云贞出生,她当上云贞乳母。 冯氏:“云夫人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又如何能占了她的位置。” 云贞摇摇头:“不是的,姆妈。” “对我母亲,我敬她,爱她,对姆妈,我也一样。” 如冯氏所言,她母亲救过她,但冯氏也一次次帮云贞度过苦难,尤其是那场诡异的梦境里,为了她半生潦倒,落下病根。 所幸,如今一切全都向好。 冯氏眼圈微红:“好贞娘,你当真如你母亲一般,心地善良。” 云贞腼腆笑了笑,说:“对了,姆妈,有一件事……”她犹豫一瞬,继续,“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有的我?” 小时候,她只听刘氏侮辱母亲,说她不贞不洁,才会无媒无聘,怀了她这个野种。 冯氏思忖片刻,说:“这,我也不算清楚,假若来日……唉,罢了,没有这一日。” 云贞笑了笑:“也是。” 这么多年,她早放下这些疑虑,偶然提起,只是一刹的好奇。 见雨快停了,云贞仔细盯着地面竹叶,它们颜色饱满鲜亮,她想捡走几片,回去编个小玩意儿。 这时候,却听冯氏问:“贞娘,我亦有一事想问你。” 云贞回头。 冯氏叹口气:“你答应嫁入承平侯府,可是因为那日,我入了大牢的事?” 自承平侯府提亲至今,已有一个月,她们第一次谈论此事。 云贞手指一顿。 冯氏要做生意,免不了招惹地头蛇,京城这样的地界,五城兵马司与商号间,尚且不清不楚,其余地方,只怕多有掣肘。 那日七夕,她独自一人,提着不甚明亮的灯笼,走在黑黢黢的夜里。 她怕了。 怕魑魅魍魉,怕小鬼作祟,怕小人报复。 恍惚间,陆崇提着灯,闯进她的视野。 正是那时,她明了一些事,路,始终是自己走的,但陆崇,能陪她照亮前方昏暗的路。 这场婚姻,她与陆崇,不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求为姆妈寻得一方庇护,免得日后再遭牢狱之灾。 不止如此,还有喜春,当初云宝珠污蔑自己偷窃,二房如何对喜春,打她巴掌,踹她,她历历在目。 云贞想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 她对陆崇,自有所图。 她看着清澈的积水,目光幽远,缓缓说:“是有这个缘故。” 冯氏一愣,说:“只是因此?那可不行啊,还来得及,便去退了,大不了我日后不碰布庄生意,怎么能拿婚姻当儿戏!” 云贞道:“姆妈放心,我想好了的,况且,我待他,也不是全然……” 也不是全然无情。 最后二个字,她说不出来,终究是叫人赧然。 有些事,剪不断,理还乱。 说不清,道不明。 缠在一处,无头无尾。 在收到小金猫时,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陆崇会直接问她,此待如何,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借口说烟花绚丽,而应允。 或许,陆崇也对她有所图,只是,会是什么? 想起他清冷俊逸的眉眼,云贞面颊微热,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不多久,雨停了。 云贞与冯氏携手,走出竹林,她聊起近来所学所思,二人说说笑笑,跨上灵云寺的木桥。 桥对岸的阁楼之上。 陆旭无所事事地望着楼下。 他是随父亲一起来灵云寺住一天,躲清闲的。 自打分家之后,姜香玉心中一团怨气,总恨陆幽没本事,叫陆崇碾压了去。 陆幽烦不胜烦,带上陆旭,到灵云寺吃斋饭,清清心。 这段时日,陆旭话少了许多。 初出茅庐,他的棱角,被狠狠磨了一下,还是被自己向来敬重的小叔。 他靠在窗台,神思不宁,忽的,眼前闯入一道倩影。 少女一如他当初在水天阁初见那般,面容脖颈粉白,布裙荆钗,无甚雕饰,她唇畔微扬,笑容那般明亮,几步路身姿摇曳,端的是媚色动人。 一刹,陆旭心潮波涌,他目光紧紧跟着她,不由站起身。 他提着下摆,疾步走下楼。 只是,还没等他追上去,一个男人拦住他。 陆旭一愣:“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蒲齐道:“大公子,七爷不愿府中人打搅到她,请大公子留步。” 陆旭难以置信,俊眸微瞪:“你……小叔让你跟踪我?” 蒲齐:“不敢,在下只跟在姑娘周围。” 陆旭脸色难看,嘴角一抽:“哈,哈哈,很好。” 他竟不知,小叔这般端庄君子,也会暗中派人护着一个女子。 这是什么道理?云贞这种身世,又凭什么,成为他的长辈? 陆旭不明白。 待得晚间,他与陆幽回府,如今,二房与大房,不是同一道门进出,二房在另一面巷子,又开一道门。 父子俩走过后园,便发现,老侯爷和大爷雕刻的进学解石碑,被圈进大房的范围,墙已经砌到一半。 虽则这是早分好的,然看着这一幕,二人皆十分纳闷。 ... 离开侯府二房,云贞只觉日子安逸,稀疏平常。 过了中秋,剩下的小几个月,如白驹过隙。 进入腊月,冯记炒货铺子,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又多雇四人,这回,不止承平侯府,和往日的客人,还多了许多新客。 竟还有如镇国公府这般的贵客。 显然,旁人早就打听陆崇正妻的来头,算是另类的见面礼。 若是以前,云贞大抵会惶恐,怕是沾了陆崇的光,怕给他招惹麻烦,但如今,她只要事情能办好,就只有欢喜。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什么可耻。 她与陆蔻写书信,道了此间心情,得陆蔻一句:“合该如此,再给我来三斤炒货。” 腊月十七这一日,雨山找上槐树巷子。 彼时,云贞在院子里一边看书,一边堆雪人顽,见是雨山,她吹吹手指:“雨山,七爷是有什么事么?” 雨山笑嘻嘻地:“姑娘安好,确实有一件事。” 定亲后,陆崇谨遵礼仪,从未与云贞亲自碰过面,不过,像叫雨山过来递话,倒也寻常。 雨山说:“这是要过年了,七爷令我问问,姑娘有何愿望,只需把所思写上就行,七爷有求必应。” 云贞:“七爷当真这么说?” 雨山:“咳,意思差不多。” 但陆崇那人,绝不会如雨山这般直白,定是雨山的话,对半的对半。 她猜,他对雨山的吩咐,大抵是:“临近过年,你且去问问贞姑娘,有何所需。” 云贞只是随便揣测,却不知道,自己竟猜得八.九不离十。 雨山要是知道,大抵要吓一跳,以为云贞与陆崇先通过气。 自然,他是跳脱的性子,知晓七爷和云贞婚期既定,传话的时候,就夸张了些。 眼下,云贞还真好好想了想。 旁的她不缺,倒是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传,属国送来一匹汗血宝马,圣人甚是欢喜。 隔壁的孩子在院子骑“马”,学马那咴咴叫声,她日日在家中,听得耳朵生茧了快。 想了想,云贞去屋内,写下一行字,叫雨山送去给陆崇。 隔日,雨山又来了,牵着一匹马。 云贞打开信,这是同一张纸,她昨天在上面,写:“无什么旁的所需,倒是想看看马儿英姿。” 陆崇的字,笔端游龙,分外俊秀,短短八字,写到:“它叫丹青,你见过它。” 云贞一愣,她看看雨山牵的马儿,又看看陆崇的回信。 丹青是一匹棕马,皮毛光亮,肌肉强健偾张,鬃毛黑而茂盛,额间一抹白,神气十足,威风凛凛。 可是,她不记得自己见过它。 她记性可不差,进侯府后,除了拉车的马,从未见过旁的马,而陆崇自己的爱马,可不会拿去拉车。 但陆崇这么说,定有缘由,她不由问雨山:“雨山,我之前见过丹青吗?” 雨山:“应该是第一次吧。” 云贞:“……” 七爷肯定记错了,害她刚刚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真是的。 她脸颊微鼓,在纸上捣鼓片刻,将纸张塞到信封里,递给雨山。 夜里。 陆崇打开信封,修长的手指轻轻展开纸。 只看,他写的“你见过它”后面,多了一个笔锋略微圆润的字:否。 整句话变成疑问的“你见过它否?” 然后,那秀气的字,再在纸张下面做了回答:“否。” 一共就两个“否”字。 她定是心有疑虑,又有些无言,在写的时候,定是轻蹙眉头,嘀咕他记错了。 陆崇眉头舒展,忽的轻轻提起唇角。 ... 隆平九年,三月二十二日。 早上,槐树巷子好好热闹一通。 因云贞和冯氏做事极为低调,街坊是知晓她今日出嫁,然而,直到此时,街坊才发现,来接亲的是承平侯府。 侯府,那种话本子才会写到的富贵人家。 这一下,周围人全都有点不信:“真的么,那娃子那么漂亮,不会叫人骗了吧?” “是啊,她不是孤女么,怎么会嫁侯府?” “太离奇了!” 众人有猜疑的,有担心的,也有看热闹的。 他们挤在巷子口,东张西望。 王婆子聪敏,她还搬张凳子,站上去,眯起眼睛,远远的,瞧见一高大男子,身着大红祥瑞纹喜服,坐在骏马上。 再近了点,只看他眉目幽远清冷,鼻梁高挺,面如冠玉,当真荦荦大端,仪态万方。 王婆子顿时觉出他面熟,随着迎亲队伍走近,她突的记起来,这不就是隆平二年还是三年,那个状元郎! 她忙道:“没错了,这是状元郎呢!” 其余人惊诧:“真的吗?” 王婆子:“生得这般俊俏,我可不会记错!” 当初状元天街夸官,她挤在前头看哩! 她这辈子,竟还能再看一眼文曲星,王婆子张大嘴巴,又想,这文曲星娶的就是住在她隔壁的姑娘,她还经常和那姑娘打招呼。 这可真真的,文曲星下凡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回应一下感情的问题,贞娘和七爷现在的感情还不算完满,他们都不是外向型性格,所以感情戏比较隐匿,婚后的话,感情会再进一步的,可以说成亲后到两人感情完满,还有一段时间,现在算是确定心意。 本来婚后要当番外的,可能会写比较长的番外,让感情升阶完满,以前有本古言就有这样的情况,所以前面我才会说大概20w正文完成,现在不确定,可能也会当正文写下去,这本之所以写少和慢是总会删稿子,写2000删1000那种,作话我也敲敲打打许久,怕说错话,会让读者大大感到冒犯,不管如何,跟追更的大家说声抱歉,对不起,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一章 ◎他的唇,原来也是软的。◎ 侯府张灯结彩, 屋檐下挂着红色灯笼,连树上, 都扎着红绸带。 大房与二房之间, 多了一道墙。 墙最上面,压着庑山结构屋檐,瓦片俨然,大房的墙前面, 移了许多花木, 墙体刷着白腻子, 也挂上一排红绸。 大房这边, 除了乘月阁给陆蔻留着, 其余地方,尽是喜气洋洋。 半年多, 静远堂焕然一新,窗格子都换了一批, 以迎接女主人。 从陆崇提亲, 到这一日, 云贞从一开始的不踏实感, 到逐渐适应,再到现在, 再入侯府,悬浮又临心头。 嫁人到底是再投胎,掠过从前,却不定能诸事顺利。 盖头下,云贞下了轿子后, 四周吵吵嚷嚷, 她透过红盖头, 隐约能看见人群。 她忙低眼,只盯着自己身前与一双鞋。 喜娘将红绸送到她手中。 她抓着红绸,力气渐渐加大。 突的,红绸另一边,一股力气,不大不小地拉了一下,将她拉出思绪的泥淖。 云贞蓦地回过神,是陆崇。 他觉察到自己的不安。 她眉头微松。 过了拜堂,云贞到静远堂的正房。 甫一坐在柔软的红被上,喜娘就开始唱词,说着祝福的话,陆家以及亲戚家的妇女小孩,都等着观新娘。 喜娘说:“请新郎揭盖头。” 陆崇垂眸,拿起一支鎏金铜柄云蝠纹喜秤,他掀开红盖头,刹那,四面女人小孩的呼吸,都微微一滞。 新妇将头发盘成妇人头,头上压一顶衔珠金凤展翅冠,金色流苏正正好停在她额前。 她半羞半怯,如蝶翼般的长睫,颤颤撩起,露出一双极美的眼眸,琼鼻娇俏,一抹朱唇润泽,当真娇艳无双,惹人心怜。 那喜娘自认结美姻缘无数,却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漂亮的娘子,与新郎郎才女貌,甚是登对。 云贞见乌压压的阵仗,她放在身前的手,轻捻衣裳上的凤鸟绣样。 还没等她适应,只听陆崇说:“好了,诸位请到前头吧。” 喜娘回过神,发觉陆崇说了自己的话,忙笑着暖场:“诸位观过新娘,这边请!” 按说还有闹洞房、评新妇、喝合卺酒的习俗。 但是陆崇这话,女人们咂摸出,他这是心疼新妇,这新妇的性子,是个怕羞的,不敢用眼睛瞧大家。 这种事,在场的女人,都经历过,当时她们丈夫可没这样,她们稀奇陆崇竟会如此有心,不让云贞受半点难受。 自然,她们也不敢起哄,趁他语气宽和,请她们出去,众人便说说笑笑,陆续离开新房。 五夫人抓着秦淑慧,感叹:“向来知道贞娘美,今日也算是开眼界。” 实则五夫人和秦淑慧,生得也漂亮,只是她们心里有数,自己当小姑娘时,断是比不上云贞的。 五夫人又说:“合卺酒也不让咱们看呢。” 秦淑慧压着声:“这些礼仪,也不定非要按别人的来,你当年不也没喝成?” 五夫人:“……戳我心窝!” 不多时,人都走完了,房中只留几人。 有云贞带来陆家的喜春,有一个冯氏挑拣的新婢子,叫柳叶,还有侯夫人房中的王嬷嬷。 都是自家人。 陆崇低声对云贞说:“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她自昨夜寅时,就起来整备,如今都快七个时辰,自是疲累。 云贞快速看他一眼,便盯着地板,她声音轻而细:“嗯。” 陆崇对喜春和王嬷嬷说:“服侍好夫人。” 喜春、王嬷嬷:“是。” 待得陆崇离去,云贞的肩头,稍稍松懈。 她抬眼。 这是她第一次到陆崇正房,房中很整洁,屋内有一架三面飞鹤祥云屏风,屏风后是洗漱之处,拔步床的左前方,是一架莲花缠枝纹宽榻,红木妆台并一把螺钿镂空圆墩,案上放着妆奁与铜镜。 可以想象,以前这里,是没有妆台的。 从此就是她在用了。 且说前堂。 陆崇与同僚、亲戚叔伯等吃过一轮酒,又与兄弟们吃过一回。 陆幽心情很不好,承平侯府分家一事,也没闹得多大,但现在,宾客都见到院墙,哪不明白发生什么? 他没想和大房闹到如此程度的。 只是,他没想到,陆崇会端着酒,朝他扬了扬,问:“三哥。” 陆幽眼圈微红。 他到底是在乎的,在乎兄弟间如何看待自己。 自己占着二房独子的名头,拿要了多少便宜,他自己清楚,只是装糊涂,如今窗户纸捅破,就怕日后没得做兄弟。 如今陆崇主动与他说话,他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七弟,三哥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陆崇浅浅一笑,仰头喝酒。 陆二爷陆五爷跟上,想狠狠灌陆崇,却被陆崇拦了下酒杯。 陆崇:“宽恕则个,再喝就醉了。” 难得陆崇服软,不过,今晚是洞房夜,倒也能理解了。 五爷自是不服,当年他洞房夜,吐了又吐,都没能圆成,这群崽子可没放过他。 他道:“不成,你得体验一下五哥当初的难受。” 陆幽也说:“那必须是了。” 一生难得一次,只有这时候灌陆崇酒水,才不用有所顾忌。 见状,陆崇不再推拒,示意星天倒酒。 小一刻后,陆五爷七荤八素,陆二爷本是文雅人士,喝得不多,但也醉得差不多,而陆幽前头郁闷,灌了不少酒,此时早趴下。 星天松口气,还好,他给七爷换成白水。 这一夜,到戌时三刻,陆崇才得以脱身。 喝醉的除了陆家几位爷,还有陆旭。 陆晔着一个小厮,陪墨棋把陆旭拉去二房,少年擦擦汗,长出一口气。 其实,云贞嫁给小叔倒是最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陆晔想,于他而言,往后就只有小婶婶,没有云贞。 只是不知道,陆旭竟也喝醉了。 陆晔琢磨出点什么,神色复杂。 也还好,大房二房分家了,不然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 陆旭回到明心堂,他在床上倒了会儿,起身,干哑的嗓子喊:“水……” 墨棋去找姜香玉了,玉盘在准备擦脸洗漱的巾帕。 陆旭等不及,他起身,步伐虚浮,勉强走到桌子边,蓦地,他摸到什么,拿起来看,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他摇摇信,感觉不重,随手抛下。 该是不重要的东西,要看也是明日再看,便着急找水喝。 ... 云贞等得差点睡着了。 听得外头脚步声,她蓦地睁开眼睛,朝前走出两步。 房门推开,陆崇一袭红衣,他双眸如往常,沉而深邃,可是,向来冷白的肌肤,带着一点酒气熏出的红。 这抹红浅淡,像稀释的茜色,用柔软的毛笔,轻铺洒在他如画的眉眼处。 他在洗漱架的铜盆洗过手,擦过脸,才走过来,与她一同坐在床上。 云贞还来不及多想,王嬷嬷着喜春端上两杯酒,道:“七爷,七夫人,请饮合卺酒。” 二人挽袖,拿起托盘上的酒。 陆崇对着云贞,倾身,二人的手交错而过,直到此时,云贞才发现,他的手臂很结实,质感坚硬。 她闭上眼睛。 酒有点辣喉咙,她很少喝酒,这杯酒下去,似乎饮了一口三月春暖,双手双脚,都暖融融的。 直至此时,方算礼成。 王嬷嬷带着笑意,道:“七爷和七夫人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她自是要回去和侯夫人复命。 她走之后,喜春和柳叶给云贞解下头冠,也走了。 房中只剩云贞和陆崇。 她拘谨地坐着,只听陆崇说:“日后静远堂,会多锦屏、锦绣,她们都是母亲房中人,做事还算牢靠。” 顿了顿,他补一句:“若你用不惯,可与我说。” 云贞知晓,他看人自不会差,想必这二人很是信得过。 她点头,以示回应。 红烛燃烧着,发出一声“哔啵”,惊得云贞屏住气息。 陆崇:“洗漱过了么?” 云贞:“洗过了。” 陆崇:“嗯。” 他站起身,绕到左边一架屏风后,不多时,传来衣裳摩挲,与水波晃动的声音。 云贞这时候才恍若梦醒,她站起来,在原地绕了两圈,手背贴着脸颊,下意识咬了下手指。 这是真的。 竟真的不是做梦。 不多时,陆崇似乎好了。 云贞不敢朝那边看,她钻到被窝之中,双眼干瞪着床帐,等听到脚步声,连忙闭上眼睛。 床边微微下陷,带着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沁人心脾。 云贞的卷长浓密的睫毛,颤啊颤。 她听到他声音低沉:“累了?” 云贞:“唔,嗯。” 她感觉,自己连脖子都在烧。 陆崇道:“那睡了。” 云贞:“嗯……嗯?” 出嫁前,冯氏自是给她看过避火图,她兀自紧张半日,总觉得没准备好,甚至,想了许多推拒的理由,却没曾想,陆崇会这么说。 可他们都躺在同张床上,同个被窝。 她悄悄睁开眼睛。 陆崇躺在外侧。 他穿着一件白色里衣,领口如往常一般,十分规矩地合拢着,他闭着双眸,侧脸线条如山如峦,兼顾英气与清俊。 不去想他身上积聚的威势,他生得,是真好。 云贞呆呆望着他。 突的,陆崇眼睑微动,他睁开眼睛,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朝她移过来。 二人目光触个正着。 云贞手指抓了下被子,只看陆崇一手支起身子。 他静静看着她,见她没再闭眼躲闪,才倾身,嘴唇轻轻地,贴在她唇上。 他的唇,原来也是软的。 第六十二章 ◎让她知晓,侯府的规矩。◎ 这么近的距离, 云贞大脑一片空白。 惶然与无措,免不了涌上心头, 她即使闭上眼睛, 眼皮下,仍不安的动着。 她自己也捋不清,这是为什么。 陆崇的唇,贴着她的唇, 一触, 离开。 云贞察觉到气息渐浅, 她小心翼翼张开眼, 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的双眸, 那么深,那么沉。 陆崇的小臂, 压在云贞的枕畔,他手指落在她耳廓, 似碰到她耳垂, 又似乎没有。 云贞几乎能听到, 自己咚咚心跳声, 她如惊弓之鸟,只要陆崇再碰自己一下, 定会吓得浑身僵硬,放弃所有抵抗。 虽然,她本不该抵抗。 却这时,陆崇收回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 盒子里, 一个剔透明亮的翡翠手镯躺在里头, 光看这水色,就知晓价值不菲。 他垂眸,牵着云贞的手,将手镯戴到她手上,道:“这是祖父留给我的。” 云贞张开五指,感受着手上的沉甸甸。 她蓦地发现,这个手镯的重量,与陆瑶给她的金手钏,是相似的。 它们都令她茫然。 她正要说什么,陆崇低头侧着脸,他轻攥她的手,微凉的指尖,压住她的手腕,温热的呼吸,却拂过她的脸颊。 向来清冷克制的男人,气息沉沉。 他的唇,蹭了下她的耳垂。 云贞心跳极快,她额间胭脂痣迤逦,她粉面桃腮,眼睫颤抖,抬起双手,抵着他的胸膛:“七爷……” 陆崇:“这称呼,有点生疏。” 云贞慌了神:“那……大人?” 她听到陆崇从鼻间一声笑。 低低撩撩的,令人耳廓一阵酥麻。 她双颊发烫,眼神游离,不敢细品这抹笑的意味,只盼将手镯还回去,道:“此等贵重之物,我无福消受。” 陆崇愣了下。 稍倾,他道:“无妨,既成夫妻,同心同福,”停了停,“我之福气,也是你的。” 云贞五指握成拳。 却没想到,陆崇没有再跨过一步。 他放开她的手,宽大的手掌,盖在她眼睛上,遮住旁的光芒,只听得他又说:“睡吧。” 看起来,今夜只是如此。 云贞:“……” 短短片刻,她心中起起落落,最后,她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陆崇往一旁睡过去点。 二人中间,隔了一臂距离,隐约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云贞明明很累,却睡不着,亢奋得能背三百篇诗文,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陆崇起来了。 她听到他低声吩咐锦屏叫水。 锦屏和喜春进来了,她们轻手轻脚的,陆崇走回来,抬手撩床帐,云贞遽然闭上眼睛,紧张得咽咽喉咙。 然而,陆崇安安静静的。 她打赌,他肯定看到她的小动作。 一不做二不休,她睁开眼睛,而陆崇一膝压在床上,朝她倾身,他眼底光泽微动,道:“吵醒你了?” 云贞摇摇头。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陆崇说:“我拿样东西。” 云贞疑惑。 他的手放在她腰侧,明明没碰到自己,她屏住呼吸,腰部紧绷,他轻轻扯走一样东西,她腰际衣料一阵摩擦。 他从她身下,抽走一方白色巾帕。 云贞:“……” 她认出是什么了! 奈何陆崇神色如常,说:“你继续睡。” 云贞鼓起勇气,小声:“那……怎么办?” 没有落红,怎么办? 她发觉,自己问出这句话,陆崇望着自己的目光,稍稍一动,不一会儿,他缓声:“你不必担心。” 他自有办法。 这次他走后,还捎走一个枕头,枕套上绣着一对鸳鸯纹路,很是喜庆。 后半夜,陆崇是在床榻上休息的。 云贞偷偷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她数了会儿自己的心跳,仔细想来,陆崇是因她的畏惧,后退一步。 她至今都没去想过,他为何求娶。 本想稀里糊涂过,只要对她来说,是合适的就行,临了临了,她还是退缩了。 ... 第二日,云贞起床后。 锦绣收走那方有“落红”的手帕,喜春和柳叶给云贞梳妆。 云贞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双眸潋滟,额间那点胭脂痣,分外显眼。 锦屏和锦绣,对她额间一点红痣感到好奇,但她们嘴巴严实,不该问的不会问,不该传的也不会传。 云贞方要打开罗记脂粉盒子,只听锦绣说:“七爷。” 她不由回过头。 她今日梳元宝髻,压着一柄荷花金嵌宝扁簪,斜插两支累丝云纹金钗,柔嫩的耳垂上,挂着指甲大的南海圆珍珠。 一时,分不清耳垂与珍珠,谁更莹润。 她瞥向他时,目光有些虚浮,密匝的鸦羽低垂,掩盖眸底情绪,额间那点胭脂痣,与她黛眉、樱唇相互呼应,极尽艳丽娇媚。 陆崇目光下意识一敛。 倏而,落落大方地,落回云贞身上。 她站起来,想唤他七爷,想起昨晚的事,又合上嘴。 陆崇:“等等要去长春堂。” 他比她早起许多,去了书房。 云贞:“快好了。” 她沾些脂粉,动作熟练地盖住胭脂痣,这才走到他身边。 大婚第二日早上,敬公婆。 侯爷一把美髯,一身藏蓝道袍,颇有仙风,侯夫人着绛紫色松鹤延年团纹衣裳,头戴三指宽的玉带,面容和蔼。 除了侯爷和侯夫人,大夫人秦淑慧、二夫人、五夫人,陆二爷与陆五爷,全都在。 众人抬眼望去。 陆崇是陆家生得最清冷俊美的男子,他一身石青并蒂莲纹雨花锦直裰,银带虎纹玉带钩束出精瘦腰杆,颀长峻拔。 云贞上身藕荷色对襟,下着绯色瑞鹤呈祥十二幅湘裙,几位夫人都见过云贞,却是头次见她穿得如此明艳,加之她肤白艳美,当真鲜妍绮丽,引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二人走在一处,当真登对。 敬茶后,云贞又一一认了亲戚,她唤秦淑慧:“大嫂。” 秦淑慧想到,自己巴巴给云贞找相看,谁曾想,人家成了自己弟妹。 她尴尬笑了下,递出见面礼:“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云贞自也备了见面礼给婆母和各房夫人,除了亲手纳的鞋子和护膝,她额外送侯夫人一幅墨梅画。 展开画时,侯夫人面前一亮,声音却平平稳稳:“画得不错。” 得了婆母肯定,云贞腼腆一笑,是陆崇提醒她,母亲也爱画,否则她没想到这一层。 她与侯夫人相处甚少,不知道她这反应很是平平。 陆崇看了自己母亲一眼。 等他们离开长春堂,侯夫人这才拿着画,爱不释手。 云贞本就画技超然,又从陆崇那得知侯夫人喜欢梅花,潜心画了几日,拿出最满意的一幅,叫侯夫人如何不喜欢? 五夫人说:“母亲这般喜欢,为何方才那般冷淡?” 侯夫人板起脸,说:“做婆母么,嬉皮笑脸的,哪有威势。” 五夫人:“……” 她算是明白,当年自己嫁进来第二天,为何侯夫人也是冷冷淡淡的。 不比之前,如今云贞是她媳妇,要朝夕相处的人,她对她太熟稔,日后就没有进退的余地。 侯夫人是懂些处世之道的,否则,以她当初小官之女的身份,哪能在这位置安然待这么多年?不早被二房那边欺负死。 只是云贞画太好了,墨梅墨梅,分明无色,却傲骨铮铮。 侯夫人一日看三遍还不够,越发觉得,云贞生得美,品性也高洁,她叫王嬷嬷:“快,送去裱起来,日后好挂出来。” 等王嬷嬷拿着画,走出好几步,侯夫人还追上来,叮咛:“叫人看着点,别弄坏了。” 王嬷嬷忍笑:“您就放心吧!” ... 离开长春堂时,云贞收了许多礼。 她在静远堂,也有自己的小库房,里面放着她的嫁妆,今日收到的见面礼,比她自己嫁妆还贵重。 她给库房落锁,钥匙交给喜春。 天气热,走动一天,身上出了一层黏腻的汗。 临近酉时,她洗了个澡后,霏霏也已从槐树巷子接过来。 抱着霏霏,她给它梳毛发,一边与喜春说:“它是不是又胖了点?” 喜春:“日日小鱼干供着,是我也得吃圆几分。” 云贞忍不住一笑。 锦绣也说:“霏霏真可爱,七爷爱猫,夫人也是,当真投缘。” 云贞面颊微红。 锦屏和锦绣年纪都是十四岁,她们是侯府的丫鬟,手脚利落,办事牢靠,目前看,她们专心做事,没排挤喜春和柳叶的意思。 云贞带来的人,受到该有的尊重。 她明白,这里和二房水天阁,是不一样的。 不一会儿,陆崇从书房回到卧房。 喜春拿铜盆备水,锦绣去煮茶,她们把卧房让给他们。 他说:“可有不惯?” 云贞摇摇头。 这才第一日,就算不惯,也该是他,自小服侍他的星天雨山,因静远堂多了女主人,从此只能留在前头书房客堂。 陆崇的目光,在她额间停了一瞬。 云贞低头朝妆台走去,拿起脂粉,在额间点了一点。 他走到她身侧,低头看她眉间,道:“还要遮着么?” 云贞:“嗯。” 她早已习惯没有它的日子,一下露出来,只怕又招来祸端。 如今的人生轨迹,与那场梦再无相似之处,她依然怕,只是,看陆崇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再遮遮掩掩。 他向来磊落,定不能理解自己。 她咬了下舌尖,只看陆崇拿起罗记胭脂的铁罐子,他旋开盖子,沾上粉末。 他低头,指腹轻轻在她额间一揉。 两人之间,近到云贞都能看到他纤长的眼睫。 她怔怔地想,她还以为,这妆台,只有自己会用。 须臾,陆崇后退一步,仔细看了会儿,问:“如何?” 云贞看着镜子,小声:“很好。” 他学什么都这般快,当初她跟冯氏学遮胭脂痣的技巧,可花了十来日呢。 这一日晚上,陆崇还是睡榻上。 云贞抱着被子,辗转两下,临睡前,她突的觉得,这般也挺好的。 第二日,云贞和陆崇照常给侯夫人请安。 这一次,另外三位夫人不在,侯夫人对儿媳很宽松,每月初一十五,来请安就行,不需日日都来。 她问云贞:“你画画不错,师承何处?” 云贞实话实说:“小时候我母亲替我启蒙,后来,有个老秀才,见我有几分天赋,主动教我。” 说几分天赋,其实算自谦。 那老秀才不忍伤仲永,束脩只收几个铜板。 不过,四五年后,老秀才登仙而去,云贞没了老师,按自己所想,随意涂涂画画,冯氏见她实在喜爱,攒钱给她买纸笔。 可纸笔珍贵,她多用柳条,蘸水在木板上画,凝练出墨画的笔触。 自然,这其中曲折,她没有同侯夫人讲明。 侯夫人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云贞还得去请教大夫人一些事。 她走后,陆崇却还留在长春堂。 侯夫人正奇怪,难道陆崇和贞娘闹别扭了? 新婚燕尔的夫妻,哪个不是巴不得日日夜夜,黏在一处?何况,云贞还是陆崇自己求娶的,当更为珍重。 却看陆崇呷一口茶,眉目淡淡的,问:“母亲对贞娘,可有不满?” 侯夫人:“没有,这孩子很好。” 又漂亮又温柔,还知礼,她哪会不喜欢她。 却听陆崇说:“母亲待她,冷淡了些。” 侯夫人:“嗯?” 陆崇:“母亲对三位嫂嫂不是这样。” 而以前,侯夫人还会拉着云贞的手说话,如今,却客客气气的,仿佛陌生人般。 侯夫人:“……” 她明白了,幼子竟觉得自己对云贞,不够热络。 若是姜老夫人那种性子,大抵要积火,侯夫人却不是,要知道,从陆崇十一岁,老侯爷离世起,他就很懂事。 也没再同她说过肺腑话。 他肩负撑起侯府的责任,她作为母亲,也不敢太与他亲近,虽关心他,在他面前,总不够自在。 此时,因为云贞,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陆崇对自己这个母亲,有所期待。 她终究是他母亲,他希望,她能与自己的妻子好好相处。 侯夫人半感动,半是好笑。 她故意说:“阿崇,婆媳婆媳,这是我和贞娘的事,你一插手,我若是有气,也是往贞娘身上撒,你不该不懂这道理。” 只能说,关心则乱。 陆崇微微皱眉。 他不觉得婆媳就只是母亲与妻子的事,他是她们的桥梁,当及时察觉问题,只有窝囊男人,才会在有矛盾之时,避而不谈。 侯夫人心情舒畅。 陆崇被拉进家长里短之中,被大儿子培养出来的冷感,消泯了不少,反而让她倍感亲切。 她又说:“做婆婆就是这样,哪有一贯宠溺媳妇的,假如她做错了,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好叫她知晓侯府的……” 话未说完,王嬷嬷捧着一幅画,喜滋滋跑进来:“夫人,画裱好了!” 侯夫人语句一顿。 陆崇抬眼瞧去,是云贞画的墨梅。 昨天侯夫人收它时,神态冷然,好似混不在乎,如今这墨梅被精心裱好,用的还是最贵重的苏州大锦。 侯夫人:“……让她知晓,侯府的规矩。” 陆崇:“……” 第六十三章 ◎不过是小女儿家心思。◎ 大夫人房中。 侯府是秦淑慧掌管中馈, 往日其他夫人,各自管好自己堂内事即可。 然而自打分家后, 秦淑慧发觉, 分给姜香玉的铺子,不过四五个月,就开始亏损,心中很不爽利, 这些铺子, 到底凝聚她的心血。 为防日后大房四位爷的子孙分家, 她做主, 叫几位夫人都得学管铺子田地。 秦淑慧本以为, 云贞会疲于管这些,像二夫人, 日日躲她还来不及。 却没曾想,当她提出分两间侯府的铺子, 给云贞管时, 云贞竟是眼前一亮。 秦淑慧又说:“静远堂有四间铺子, 由星天雨山在打理, 日后也是要你过目的,如今, 我再分两间侯府的给你,你不怕累?” 云贞想了想,小声说:“管钱,怎么会累呢?” 她爱诗书,也爱金银。 秦淑慧:“……” 她突的笑了出来。 妯娌之间, 因当初秦淑慧给云贞相看的那点尴尬, 总算是消失了。 自然, 秦淑慧把铺子分给她,不是叫她白白付出精力,她承诺,到了年末,若亏损就不算,得利分一半给静远堂。 晚上戌时,吃过晚饭,云贞还在读账本。 陆崇进了屋来。 他有三日假期,今日下午,去应友人邀约,此时方回来。 她放下账本,道:“……大人。” 到底还是叫他大人了。 陆崇看她手中账本,她将秦淑慧的话,说给陆崇听,陆崇说:“大嫂人很平和,你可与她多相处。” 云贞“嗯”了声。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帮陆崇更衣,他已经利索地解开腰带,换下外衣。 云贞偏过头看别处,怕心跳声太大,会泄露心思,她找了个话,说:“对了,侯府分家的事……老侯爷会不会怪你。” 这也是她纠结的缘故。 她信鬼神,不然,也不会至今连梦境的事,都不敢告诉冯氏。 陆崇换了身常服,正在整理袖口,动作一顿,道:“祖父的性子,就是我们拆了家,估计也拍手叫好。” 云贞愣住。 也是,征伐沙场的老侯爷,是不拘一格的。 可是他又如何带出陆崇这般清冷严肃? 或许她疑虑甚是明显,陆崇看着她,说:“我的性子,更多随大哥。” 云贞:“啊。” 老侯爷在教导大爷陆岭时,以承爵的角度考虑,尤为严格,但对最小的孙子,却宽松许多。 而侯爷闲云野鹤般的性子,不爱管事,陆岭长兄如父,对陆崇影响颇深。 云贞是知道的,梦境里的自己,也有所察觉。 却第一次听陆崇承认。 平了长兄之冤后,他目露怀念,道:“明年清明,我们回祖宅,看望大哥。” 陆家祖籍在山西。 云贞面色微红:“嗯。” 陆崇又说:“母亲喜欢你的画,想让你再为她画一幅山水图,你可有空?” 云贞一喜:“有!” 自己的画被人喜爱,云贞乐意多画几幅。 于是,她婚后,第一次同陆崇到书房。 而这一次,门可以关上,四周也没旁人,只余二人。 云贞拿起笔,方要动手腕,缓缓抬眼,便发觉,他盯着自己拿笔的手。 云贞:“……” 险些忘了,陆崇很在乎拿笔的姿势。 她怀着侥幸,方要落笔,他站在她身侧,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按住她的手腕,道:“这样拿。” 他气息在她身后斜上方,隐隐的,一股好闻的松香扑鼻。 他捏着她的手指,放到每一处正确的地方,手掌覆在她手背,她甚至能感知,那掌心的纹路。 形定好了。 陆崇松开手:“你之前的握笔,会伤手腕。”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 云贞知道,自己拿笔拿久了,手腕有点疼,他所说是有道理,到时候损了手腕,吃苦的事自己。 她很听劝的,“嗯”了声:“我慢慢改。” 说着,她落下第一笔,但因为不习惯,笔尖一崴,在纸上画出长长一道墨渍。 她手指一晃,方要落下第二笔之时,陆崇的手又覆上来,温暖而有力。 他控着她的力度,与她共同画了一撇。 陆崇:“这样感觉如何?” 云贞:“还可以。” 就是快呼吸不过来了。 陆崇垂眸。 她五指捏着笔,因为太用力,秀气的指节绷着,指尖都有点发白。 她很慌乱。 后退一步,陆崇拿起放在盘中的青桔,他拇指掐住桔子底部,轻松分成两半,又将皮剥开,桔肉放在皮上,递给她。 云贞愣了下。 她拿过桔子,捻了一半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 吃着吃着,她突的笑了一声。 陆崇疑惑地看她。 云贞忍了忍,面色泛红,她心中松快,没多想,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瞎猜,大人有些无可奈何。” 他垂眸剥桔子时,她竟读出几分郁意。 她吃着桔子,咕哝:“这握笔姿势,我会好好改的。” 她其实,有点喜欢被关心着,被在乎着。 陆崇拿着巾帕,擦了下手指,只说:“不是这件事。” 云贞:“嗯?” 陆崇:“是有无奈,却不是因执笔。” 云贞呆住,嘴里的桔瓣还没嚼开,顶着她的脸颊,微微凸出一个圆弧。 陆崇没再说什么。 云贞回过味,他难道是想,靠近她?真的么?她缓慢嚼着桔子,发觉这一瓣竟比上一瓣要甜,如沾了蜜汁。 她脸颊腾的热了。 陆崇道:“再来试试。” 这回,他面上神色肃然,专心致志地盯着云贞的手指,以前陆蔻难以纠正的地方,他一下点出症结。 云贞心思流荡。 但他只站在她身边,用一支笔,卡住她的手指,让她手指固定位置,声音缓而平静,反叫她静下心。 她总觉得吗,自己自小这般拿笔,很难矫正,但在陆崇的帮助下,不过一会儿,她写下一个“云”字,落笔竟没发颤。 这一小步,尤为重要。 她不由一喜,抬头看向陆崇:“我写出来了。” 陆崇正好低头。 一刹,云贞眼眸撞进一片深潭之中,自己的倒影在其间,影影绰绰。 陆崇靠近她,顿了顿。 给了点时间,而云贞没有躲开。 他再次低头。 云贞缓缓地,闭上双眼。 这个吻,比之大婚当日的吻,更深入,更缱绻。 云贞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舌尖,还可以相触,他会侵进她的领域,明着温和,实则强势。 青桔的味道,不止是甜的,还是青涩的。 那日,她到底没能画山水画。 陆崇声音喑哑,说,不急。 夜里,云贞透过床上纱帐,看到睡在不远处床榻上的陆崇,他神情镇定,好像已经睡了。 她转过身,啃了啃食指指节。 ... 三月二十五,云贞回门。 这一日,云贞坐在一辆榆木马车中,喜春和锦绣随行,雨山牵来一匹马。 就是陆崇的骏马丹青。 他跨上丹青,踩着马鞍,身子挺拔,霎是英俊。 云贞看了丹青几眼,陆崇骑马走在马车旁,见她有话要说,他对着她倾身低头。 云贞想起先前,陆崇说她见过丹青,她却没有印象,如今,还是想解开疑虑,她问:“七爷,我是什么时候见过丹青呢?” 在外头,她还是唤他七爷。 陆崇握着马缰,说:“隆平七年,我南下,曾在过淳邱府时,遇到过你。” 云贞一愣:“我?” 陆崇:“嗯,当时在山里,你在游水。” 云贞:“……” 下一瞬,她将车帘猛地拉下来,隔绝陆崇的视线。 她记起来了,当时她刚刚北上,还没来侯府,路上一边装病,又想出一个歪主意,要把自己晒黑。 那时夏日炎炎,她本是在玩水,骤然听见马蹄声。 原来那时候,他们就见过了。 也难怪,陆崇是会引马后退的人,以免直面她掉水滩里,再爬起来的狼狈模样。 其实,当时她也很感激那人,没继续往前,而是后退,给了她余地,她打从心底,觉得他是真君子。 如今这君子,成了她的夫君。 甚至,气息交融。 云贞手捧着脸颊,吐出两口气。 却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缘分。 槐树巷子好生热闹,街头巷尾邻居这下才确定,云贞真嫁进侯府,他们有的偷偷摸摸开个门缝,有的正大光明出门瞧。 侯府是这条巷子的人,从未接触过的。 云贞下了马车,陆崇撑着伞,冯氏早在门口等着了,道:“来了,快进来,饭准备好了。” 为了迎这次回门,宅子刷过一遍,缺了角的桌子,也换成一张红木云纹圆桌。 但比起侯府而言,还是简陋。 冯氏看陆崇,他面上毫无嫌色,她这才松口气。 她也在侯府住了些许时日,知晓这位爷的作风,还好,他不是那等表里不一之人。 吃过饭,陆崇与雨山在客厅坐着,按说得留个主子招待,但云家实在没人了,冯氏和云贞则在房间,讲讲体己话。 云贞抱着冯氏,撒娇:“姆妈,我好想你。” 冯氏揉她脑袋,这几日云贞不在,她也很想她,说:“不若我把铺子盘出去,跟你一同到侯府……” 云贞摇摇头。 她得有多自私,才会让冯氏放弃她精心经营的铺子,去侯府伺候她? 冯氏也冷静下来,心想若往后,侯府待云贞不好,云贞总该有个“娘家”。 她就是云贞的依仗。 自然,她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冯氏又追问许多,诸如婆母妯娌好相处不,诸如陆崇对她好不,一一得到云贞肯定的回答,她才算稍微放心。 云贞说起铺子。 秦淑慧分了两家铺子给云贞,云贞问过她,能不能找冯氏帮忙,秦淑慧对冯氏还有印象,答应得很爽快。 冯氏兴致很高,两人聊了许久。 这雨越下越大,春雷阵阵,待得未时,雨势才渐渐褪去。 云贞走时,很是不舍,抱着冯氏好一会儿才撒手,冯氏直送他们离开槐树巷子,才黯然回家。 承平侯府内。 云贞和陆崇撑着一把伞,慢慢走回去,绕过进学解的石碑,没成想,前面的路,竟布满嶙峋砖头。 那大房二房的墙,塌了一块。 雨山说:“这块地方,是二房负责的。” 姜香玉要强,自打分家后,什么事都算得明明白白,连一堵墙,也执意要大房砌一半,二房一半。 而今一场大暴雨过后,二房这一半,竟塌了一大半,堵住去路。 陆崇额角微微一紧。 云贞也有些无言,大抵是工匠找得不好,偷工减料。 雨山先朝踩着砖石瓦砾,走了几步,抵达对面,再回来说:“七爷,可以走。” 陆崇点点头,将伞往前挪,让云贞先走。 云贞踩着一个小碎砖,她紧张地踮起脚尖,走出两步,见砖头拂过裙角,轻叹口气。 陆崇:“怎么了?” 云贞小声:“怕裙子绣样被划花。” 其实,其他裙子划了也无妨,但这条裙子,是姆妈给她缝的。 但是一说完,她有点后悔。 不过是小女儿家心思,陆崇听了会怎么想。 早知道就不说了。 就在她犹豫之际,陆崇将伞递给她,云贞下意识接过来,还不知道陆崇什么意思,便觉视野一转,浑身悬空。 陆崇竟将她一个打横抱起来! 她一只手,抱紧他的脖颈,伞摇摇晃晃。 带她稳住手,才发觉,斜风细雨,全落到陆崇发上、面上,垂挂在他下颌,他垂眸,看了她一眼。 那水墨般的眼底,透过这场雨,却借了晚春几分暖意。 云贞顿时面色微红,羞得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 她结巴了:“大、大人……” 陆崇:“抓稳。” 他抱着她,几步之间,跨过那堆碎砖瓦砾。 云贞怎么也没想到,陆崇会直接抱起她。 她窝在他怀里,如珍珠柔润的耳尖,染上一层绯红。 而不远处,雨山和锦绣低头,见喜春还直愣愣盯着他们,忙拉了她一把。 第六十四章 ◎那是救了他的人,是侯府二房的人。◎ 二房。 墙倒地轰隆一声, 但当时天上敲雷,这点声儿并不引人注目, 直到陆旭自翰林院回来, 才看到此等情境。 当真狼狈万分。 墨棋很是汗颜,道:“大公子,我去找人来清扫一下。” 陆旭:“去。” 墨棋“欸”了声。 陆旭皱眉,方要拂袖离去, 眼角余光, 却见不远处, 陆崇与云贞同在伞下, 停在那杂乱的砖堆前。 男子巍巍如玉山, 女子娇弱柔美,二人行走间, 衣袖相互交叠,个中亲昵, 自不必言说。 他恍惚了一下。 云贞真的嫁给小叔了。 一个是他最敬重的长辈, 一个是他本以为囊中之物, 十拿九稳之人, 他不是陆晔那种软蛋性格,事已至此, 他依然不甘心。 陆旭不明白,小叔这般霁月光风,明知道侄子的心意,为何还执意求娶。 他甚至猜到这次分家,有云贞的缘故, 因为云贞怕他。 这几天, 他想了许多。 或许云贞知晓, 最开始他的设计,才会如此抗拒他。 她那样软和性子,竟如此决绝。 陆旭站在暗处,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可是下一刻,只看云贞与陆崇说了什么,陆崇竟直接打横抱起她。 云贞靠在他怀中,脸颊绯红,目光躲闪。 陆旭僵在原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处事严谨,作风严肃的小叔,会这般待她。 不得不说,在他与周潜的幻想之中,陆崇待云贞,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是陆崇待人接物的性子决定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若让陆旭自己,抱着姜怀雪走过这片碎砖,他怎么也不会答应。 除非是喜欢。 直到陆崇放下云贞,走远了,陆旭依然望着狼藉,久久不能言语。 春雨细细,不曾无声润物,却描摹出一片萧索。 不久后,陆旭回到明心堂,他无心做别的,又发现案头那封没署名的信。 前几日酒醉,他没拆开,后来也忘到脑后,如今,他随手撕开信封,抖出一张纸。 是周潜的字迹。 陆旭一目十行看完,放松的眼瞳,忽的睁大。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巴不得一步跨到广宁,与周潜对峙,询问真相。 不可能,这都两年多了,一件事能瞒这么久么? 周潜那厮定是骗他的。 陆旭心口微微起伏,用力把纸张揉成一团,扔到门口,纸团弹了两下,滚在一旁,玉盘进门时,险些踩到。 他知道陆旭定在因二房墙塌而恼火,听说兰馨堂三夫人和三爷因这事,又吵起来,当真不得安生。 玉盘捡起纸团,打算扔了,只怕惹怒这位主。 然而此时,陆旭嗓音嘶哑,叫停他:“拿来。” 玉盘忙躬身,递纸团过去。 陆旭又仔仔细细的,一字一句,看了一遍那封信的内容。 他恍然记起,去年周潜曾追问过他和陆晔,云贞为何搬出去,之后,周潜还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陆旭将纸合在书本里,他手背青筋一道道凸出,霎是明显。 过了会儿,陆旭叫玉盘:“备马。” 玉盘:“公子是要去?” 陆旭没回他。 玉盘夹在姜香玉和陆旭中间,很难做,只好顶着陆旭的目光,小声:“夫人说公子去哪,都要报备。” 陆旭:“你告诉她,我去庄子,找云宝珠。” 姜香玉因和陆幽吵架,在房中跟周安家的数落陆幽:“那墙是我想它塌的吗,二房现下铺子亏了许多,开支又不能少,我能怎么办?” 这时候,外头传来丫鬟:“夫人,玉盘来了。” 这段时日,陆旭安分许久,但姜香玉就怕他又整事情,只想等他和姜怀雪完婚,再放松看管。 听玉盘说了原委,她如蒙雷劈:“什么,他去找云宝珠?” 这半年多,姜香玉不是没给云宝珠物色夫婿,可云宝珠不肯嫁,非要说云贞能嫁给陆崇,自己也不会差。 以至于陆莹、陆蓓都定人家了,陆蓓回侯府待嫁,云宝珠至今都留在庄子。 姜香玉起身,道:“不能让大郎过去,叫她赖上如何是好,快,一起过去!” 陆旭没有带随从,也没有穿蓑衣,他迎着凉风细雨,骑马一路跑到庄子。 庄子外,竟还有陆崇的侍卫。 陆旭要进去,侍卫不好拦着,他一进门,就见到云宝珠坐在门沿,一边骂王氏,一边缝东西。 她也没料到陆旭会来,呆在原地,好半晌才起来:“大哥?” 陆旭盯着她那额间。 这般干干净净,哪有胭脂痣的痕迹? 直到此时,陆旭方明白,原来,他一直视若玩物的云贞,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扶了下门框:“为什么?” 云宝珠:“什么为什么?大哥,你接我走好不好,这里真没意思,你们该是分家了吧,陆七爷送我来的,你们都分家了,能接我走吗?” 她走到陆旭身边,满怀期望。 下一瞬,陆旭掐住她的脖子,厉声:“我问你,为何要欺瞒侯府,与云贞互换身份。” 如果最开始吗,他见到的是云贞,事情何至于发展至如此。 他会珍重那个在河岸边,把自己救上来的姑娘。 而不是用旁的手段接近她。 陆旭脑海里,又浮现陆崇打横将云贞抱起来那一幕,他们都没发现他。 明明他才该是站在她身边的人。 他掐得极其用力,云宝珠脸色青紫,拍他手臂,也不管用,王氏听到声儿出来,吓得尖叫:“大郎,快松手,要闹人命了!” 门外侍卫忙进来,打陆旭手腕的筋,迫他松手。 云宝珠躲过一劫,吓得涕泗横流。 日暮将晚,她摔倒在地,捂着脖子,望着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的陆旭,四周又落起细雨,他面色极冷,恍若罗刹。 云宝珠怕了。 她声音沙得吐字艰难:“不是我,我不想的,是云贞逼我跟她换的,对,是她那蹄子逼我的!” 她全然忘了,当初北上时,自己多么巴望换到胭脂痣,也全然忘了,因这点红痣,她收受侯府多少的好处,还有一个小库房。 甚至能在二房横行,为所欲为。 而姜香玉看在这颗胭脂痣的情面上,给她找的夫婿,再差,也不会差人品。 她只记得,母亲告诉她,云贞吃了云家多少米,一旦出事,就让她顶着。 眼下,她将所有过错,推到云贞身上:“我不想的,都是云贞!” 陆旭揉揉手腕。 他垂着眼睛,忽的低头,拽着云宝珠的衣襟。 他要将拿云宝珠,把云贞换回来,那是救了他的人,是侯府二房的人。 如何能让给大房? 他们都分家了。 恰这时,姜香玉的马车姗姗来迟,她一见陆旭浑身戾气,拽着云宝珠往外拖,吓得花容失色:“旭哥儿,你做什么,叫人看见如何是好!” “快,拦住旭哥儿!” 陆崇留在此地的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的职责就是守住云宝珠,不让她离开庄子。 此时,他们拦住陆旭。 姜香玉不明所以,虽疑惑云宝珠额间怎么没了胭脂痣,却更怀疑,陆旭又要和自己作对。 她指着陆旭:“你都十九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糊涂,一个乡野女子,值当你念念不忘?” 陆旭忽的冷笑:“母亲今年,三十五六了吧。” 姜香玉一愣。 陆旭:“你比我还糊涂。” 说着,他扔下云宝珠:“二房就供着这么个假恩人,你们是自始至终,都看不出来。” 姜香玉这才明白,云宝珠为何额间没了红痣。 她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假的,那真的那是谁?是……云贞?” 这事托给陆瑶,陆瑶办事不应这般马虎,除非是中间她离开后,出了差池。 那真恩人,只有云贞。 陆旭没回她,他牵着马,姜香玉了解陆旭,忙让人拦住:“你想做什么?云贞现在是你婶婶!” 这个称呼,让陆旭脸色沉得能滴墨。 趁现在,姜香玉叫仆妇们纷纷控制住陆旭。 至少要等他冷静下来。 ... 静远堂。 书房外,雨山小声将事情告诉陆崇,陆崇颔首,道:“看紧庄子,”停了停,“还有大郎。” 雨山:“是。” 陆崇神情冷然,拇指抵着食指指节,压出轻轻“啪”的一声。 须臾,他转过身,回到书房。 云贞在画画,如今,书房有两张书桌,一张是他用于处理事务,一张则是云贞所用。 书桌一角,摆着一个双耳花瓶,插.着一支玉兰。 白色玉兰之后,烛火煌煌,云贞神色恬静,低头仔细铺色,她还在习惯新的拿笔方式,看着有点别扭。 陆崇看了一眼,暂先处理事务。 过了会儿,他又抬头,发觉云贞偷偷换成她之前握笔的姿势。 她该是心虚的 PanPan ,抬起一双漂亮的眼,偷偷瞧他。 四目相对。 云贞立即换回不伤手腕的姿势,她咬咬嘴唇,面上浮上一层可疑的薄红。 陆崇:“……” 他低头看文书,须臾,唇畔微微一牵。 第六十五章 ◎呼吸一紧,心跳刹那乱了。◎ 过了前三日, 侯夫人与大夫人,在大房办了回宴席。 席上, 有许多要云贞认的亲戚朋友。 闹洞房那天, 一些女眷见过云贞,不过也有不少女眷,年纪大了,或者不爱凑那个热闹, 现下, 才清楚云贞的模样。 云贞和五夫人一起, 站在侯夫人身旁。 她一身绯色锁心纹对襟, 一条石青云绸百迭裙, 头上压着一柄镶红宝玉扁簪,耳上一对银环, 眉眼如画般细腻,娇妍如鲜花。 往那一站, 衬得旁人都失了色彩。 熟悉侯夫人的都知道, 她出身不高, 不太看重这方面, 选儿媳没旁的大要求,生得美, 却是必然的。 自然,她们没好在她媳妇面前揭她老底,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末了用气声说:“怪哉,好看的人都往侯府跑, 我怎么就寻不到这么漂亮的儿媳。” “那得你儿子也生得俊。” “那算了, 他爹就不好看。” 只不过, 听说云贞是孤女,祖籍在远离京城的江乐县,女眷多少惊异,竟不知侯夫人光是为了美貌,就可以让这一大步。 双亲皆不在,多不吉利。 若侯夫人知道她们所想,也不好辩解,难道要大声说,这是她儿子自己物色的么? 自然,来侯府做客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至于为这点小疑惑,直接开口,落了云贞和侯府的面子。 何况这七夫人,除了身世单薄了点,仪态容颜,气度举止,乃至诗文书画,一样不落。 这般人儿,又有什么好挑剔的。 ... 今日,陆蔻也来了。 她们陪着众夫人吃茶赏花,两人目光一接,陆蔻以更衣为借口,离开宴席,不多久,云贞也出去。 她走到半道,陆蔻在柱子后头,朝她招招手。 二人相视一笑。 陆蔻示意南枝,南枝递上一盒东西,云贞打开来瞧,竟是一盒颜料,色彩缤纷,霎是好看。 陆蔻:“这是我这些日子新做的颜料,我试过了,它上纸后,遇水不易掉。” 云贞很喜欢,说:“今日我没给你准备什么……” 陆蔻笑她:“左右日后往来的时候多着,不着急。” 云贞忍不住也笑了。 待得宴罢,喜春捧着盒子要走,侯夫人眼尖,问云贞:“这是蔻姐儿给的?” 云贞:“是。” 她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展示盒子。 侯夫人问:“蔻姐儿在柳家做的?” 云贞愣了下,她以为侯夫人不会在乎这些,方要解释两句,听侯夫人说:“竟没我的份。” 云贞竟觉得,她还有点酸溜溜的。 侯夫人咳了声:“蔻姐儿这手艺越发好了,比我的还要好。” 云贞:“母亲的意思是……” 侯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嗨,七夫人不知道?蔻姐儿那做颜料的手艺,大多来自夫人。” 云贞恍然。 侯夫人:“我原以为,她把那套器皿带过去,只是个念想,没想到,她在柳家还可以做颜料。” 大部分人家,家中主母操持内宅,哪能给她做这些? 见王嬷嬷没说话,云贞斟酌着,说:“实则,蔻姐姐也是事先问过柳家的意思。” 侯夫人:“你怎么知道?” 云贞有点紧张,她拿捏不准侯夫人的意思,按理说,这门手艺是她传给陆蔻的,不该介怀。 只是,她从以前到现在,不曾听闻侯夫人会做颜料,会不会侯夫人自己也不希望陆蔻做颜料? 思考一瞬,云贞决定实话实说:“那时,是我劝她。” 侯夫人沉默了。 她说:“你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宴席。” 侯府的亲戚朋友,不是一日两日就请得完的,明日,那些陆岭、陆崎、陆崇同僚的夫人姑娘,也会上门。 云贞咬咬嘴唇。 晚上,陆崇与云贞在静远堂吃饭。 这几日,他们要么去长春堂,陪侯爷侯夫人吃饭,要么有宴,这是第一次,云贞与陆崇一同吃饭。 红木镂空圆桌上,摆了一道八宝鸭,一叠雪菜春笋,一盘水晶鲈鱼脍,还有一道燕窝薏米甜汤,香气扑鼻。 云贞与陆崇坐在一处,锦屏手上拿着一双长筷,准备布菜。 陆崇端着碗,看了眼云贞。 少女低垂眼睫,神情有些落寞,只往嘴里送白饭。 陆崇问:“不合胃口?” 云贞回过神,忙摇摇头:“不会。” 她夹了几块笋片,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说:“大人,我可能在母亲跟前说错话了。” 陆崇放下碗筷。 他抬抬手,锦屏放下筷子,束手离去。 见陆崇看着自己,等她补充,云贞有些难以启齿。 她明白,侯夫人和姜香玉、大夫人不一样,她待自己不冷不热,但这距离,让云贞很舒服。 所以,下午侯夫人问她,她才会说实话。 可那之后,侯夫人突然的沉默,或许是不开心的。 云贞听冯氏说过,世上多的是恶婆婆,自己受过婆母磋磨,就要累加到儿媳身上。 如果是这种婆婆,对云贞而言,反而有应付的策略,她谨言慎行就是。 但侯夫人不是这种人,她却不知道怎么把握度。 磕磕绊绊讲了下午的事,云贞看着面前的八宝鸭,拿这种事问陆崇,真恨不得自己随这鸭子,躺盘子里去。 只是,除了陆崇,她也没能问谁。 陆崇拿起一个旁边一个小碗,盛一碗甜汤,一勺一勺的,云贞盯着他拿勺子的手指,修长又好看。 他一边盛,一边说:“你不必担心。” 男子音色低沉,却宽和:“母亲不介怀你说实话,我想,她大抵是有些难过。” 云贞:“难过?” 甜汤放在她手边,七分满。 陆崇道:“她自己也不想放弃做颜料。” 他手指点点桌面:“喝口汤。” 云贞回过神。 她捻着勺子,舀了一口汤喝下,光吃饭而略微干涩的喉咙,瞬间,被这偏甜口的汤汁,一下润湿。 连带之前的焦虑,也因陆崇两句话,全部被压下去,心里暖融融的。 她解开心结,不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陆崇挽着袖子,用公筷,夹了一块八宝鸭放到她碗里。 一刹,云贞脸颊微红,目光躲闪。 她竟然让才华横溢的状元郎,让圣人器重的三品大员,给她盛汤夹菜。 陆崇却神色如常,见她只顾吃面前两道菜,他又伸手,给她夹其他两道菜。 云贞:“……” 吃陆崇夹的菜,会不会变聪明?她一边往嘴里塞菜,脑海里天马行空。 于是,这顿饭,她一个不留神,吃撑了。 晚上躺在床上,云贞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悄悄起来,掀开床帐,陆崇睡在榻上,闭着眼睛。 她觉得,睡榻上一点都不舒服。 如果他要回床上睡,她绝不会说什么。 只是,到底心里还是有点不明朗。 她甚至想过,陆崇去别的房间睡,只是,新婚才几日,新郎就去别处睡,传出去,是她不好做。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也从没提过,甚至睡榻上这件事,也是瞒着喜春锦绣她们的。 他想的,总会比她远,比她多。 云贞放轻呼吸,她打开房门,今日值夜的是,刚好是喜春。 喜春在屋外打盹,云贞小声:“春,春,喜春。” 喜春一无所查,和周公踢毽球嘞。 过了会儿,她听到身后,被寝窸窣声后,陆崇:“什么事?” 云贞:“……” 她嘀咕,他名字叫陆崇,又不叫喜春。 无法,云贞回过身,她小声说:“就……口渴了。” 陆崇披着一件衣衫起来,他熟悉房中的布置,借着夜色,走到桌子旁,“嗤”的一声,点亮一盏灯。 朦胧的橘色灯光,浮在男子俊美的侧颜上,他的衣襟,比往常要松一些,露出脖颈与锁骨莹润的肌肤。 陆崇摸了下茶壶,他回头看她,问:“要喝热的么?” 云贞:“不……” 她饱到什么都吃不下,水也是。 叫喜春,是想让她看看,小厨房里有没有陈皮、木香等消食用的。 但是,让她跟陆崇承认自己吃撑了,实在难为情,又不是小孩子了,连饿饱都分不清么? 可眼看陆崇要给自己倒水,云贞只好咬咬嘴唇:“我、我不渴。” 陆崇停下倒水。 云贞脚趾缩在一起,小声:“我就是,有点饱。” 安静了一会儿,陆崇:“要叫府医么?” 云贞摆手:“不用不用。” 且不说不至于,要是叫了府医,明天阖府都知道了,还以为她出什么大病呢,她可丢不起这个脸。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陆崇走过来,他站在她身边,朝门外说:“喜春。” 喜春那反应截然不同,猛地睁开眼睛:“欸!” 陆崇:“去小厨房煮一点陈皮汤,要浓一点。” 喜春:“是,七爷。” 吩咐完喜春,陆崇握着云贞的手腕,走到榻边,云贞坐下,榻上似乎还有陆崇的体温,以及一股淡淡的松香。 他站在她身前,问:“知道怎么揉肚子会好些么?” 云贞摇摇头。 她方才睡不着时,试过,但没什么用,反而还有点想吐。 下一瞬,陆崇伸出手,轻轻按在她肚子上,云贞肚子忍不住往回缩,只听陆崇说:“放松。” 云贞面上腾的一热,而陆崇那温暖宽大的掌心,缓慢地揉着她的肚子。 她本是羞得不行,然而,陆崇在她面前,低垂着眼睫,神态专注,似根本没留意到旁的。 渐渐的,云贞放松下来。 那种腹胀感,竟也慢慢地消失了,舒服得她昏昏欲睡。 好一会儿,陆崇抬眸,问她:“如何?” 云贞眼睫扑闪,声音细弱蚊蚋:“好多了。” 便看陆崇倾身,靠近她,她望着他那俊逸的眉眼,他合上那双清冷俊美的眼,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轻缓而温和。 云贞连忙闭上眼睛,她捏着手指,呼吸一紧,心跳刹那乱了。 眼前一片漆黑,她只听得他轻声一笑:“下次我夹给你,你吃不下,就别吃了。” 第六十六章 ◎我能叫旁人沾我的光。◎ 长春堂。 一个大早, 侯爷养的绿鹦鹉,站在梨花木鸟架上, 爪子抓着架子, 优哉游哉,一晃一荡。 侯夫人翻身,侯爷方洗漱完,斜她一眼:“好了, 为这事不开心一晚上了, 还想呢?” 说起这个, 侯夫人就来气:“要不是操持侯府, 我至于么?” 屋外, 鹦鹉嘎嘎地叫:“至于么至于么!” 侯爷连忙闭了嘴,任由侯夫人道:“把你那鸟儿收起来, 我不想听到它的声音!” 侯爷:“是是。” 鹦鹉:“是是是!” 她脾气起来,侯爷也不敢多说, 提着鸟跑了。 侯夫人抓着被子, 翻个身, 不一会儿, 王嬷嬷进了屋子,侯夫人唉声叹气:“当年怎么就没人让我坚持。” 做颜料是她闺阁少女时的乐趣, 自嫁入侯府,这些乐子半分不重要,也几乎没有再碰过,除了后来教陆蔻那两年。 如今,乍然听到云贞替陆蔻出主意, 让她能把器皿带过去, 侯夫人羡慕, 又感伤。 王嬷嬷说:“夫人,不若再做一套器皿,日后有空,也可以来做一做?” 侯夫人:“都荒废这么多年了,再者叫二郎他们看见,成何体统。” 她也不是非要做颜料,只是依然为年少的自己不平。 王嬷嬷知晓她这性子,等这点不快过去就好了,转而说起云贞:“七夫人性子腼腆了点,但人很是不错,大姑娘能结交她,甚是有幸。” 侯夫人想了想,说:“这孩子确实不错。” 今日侯府还有宴会,侯夫人收拾下心情,起身。 侯府侧门打开迎客,陆旭与陆幽从二房新开的门出来,见侯府门口停着一辆辆马车,陆幽叹口气。 陆旭目光幽深。 这两日,姜香玉让墨棋和玉盘,死死盯着他,他没有机会见到云贞。 可他势必要见到云贞的,只是冷静下来后,确实不急于一时。 陆旭抻平唇角。 方要弱冠的少年,显出几分阴沉。 ... 有了昨日宴请的经历,今日,云贞放松许多。 这些多是官夫人,官场上,她们丈夫往来遵品级,官场下,她们与侯府往来,也是随丈夫品级而来。 因陆崇在朝中品级高,受圣人器重,云贞光坐在那,就会有许多官夫人主动找话。 这时,侯夫人身边的王嬷嬷来找云贞:“七夫人,侯夫人有请。” 云贞朝官夫人们笑了笑,说:“诸位请先吃茶,我去去就来。” 这场宴是赏花,云贞方才是在花厅里,侯夫人在亭内。 云贞提着裙子,踏上台阶,甫一抬头,就看侯夫人坐在主位,大夫人和二夫人坐在她右手边。 堂上坐着另一位老夫人,瞧着已过花甲,眼角有几道明显的皱纹,一头银发抿得一丝不苟,头饰素净却贵重,一身云灰水波纹杭绸衣裳,手上捻着一串佛珠。 老夫人一旁,站着一位女孩,女孩面容清秀,同她一般,仪容素净,却难掩贵重。 瞧着是礼佛之人。 侯夫人先看到云贞,对那老夫人说:“瞧,这就是老七媳妇。” 那老夫人抬起眼。 云贞低头,福身,不知道她该怎么称呼,大夫人秦淑慧说:“贞娘,这位是镇国公府夫人,咱叫她一声姑祖母。” 老夫人姓陆。 虽说出了五服,但承平侯府和镇国公府,关系向来好。 云贞便说:“姑祖母。” 那老夫人是个严肃的,她先听得云贞声音轻软,心下几分不喜,带着这种心情,她看了云贞一眼。 下一刻,老夫人眼睛骤地一睁,手中捻着佛珠的动作,也蓦地顿住。 她极为克制,但这动作,只要留心就能发现。 对乍然初见的晚辈,露出这般神情,总归不大合适。 在场的人,心中都有点讶然。 侯夫人说:“怎么,是不是见贞娘生得太好,惊叹我这挑媳妇的目光。” 秦淑慧也笑着打圆场:“看来老夫人与贞娘有眼缘。” 老夫人陆氏平复心口起伏,她看着云贞,撑起一个笑:“是很标致,你叫什么?” 云贞道:“姓云,单字贞。” 听到“云”字,陆氏抓紧佛珠,又问:“你父亲、母亲呢?他们叫什么名字?” 会来侯府做客的,都打探好云贞的身世,绝没有人会直接问起她的父母,何况还是辈分这么高的长辈。 云贞先是一愣。 她看了眼侯夫人和秦淑慧,二者面色不太好,显然也觉得十分冒犯。 她斟酌着说:“母亲自我幼年时,便登天了,名讳我不好直接提。” 陆氏:“父亲呢?你母亲什么时候走的?” 云贞闭上嘴唇。 前头那些,侯夫人都忍了,这句过后,她面色一黑,道:“阿琴,够了,你这问的什么话。” 见状,陆氏这才缓颊,道:“云贞太像我认识的旧人,我忍不住多问几句。” 秦淑慧问:“老夫人说的旧人是……” 陆氏捻着手里的佛珠,沉默了。 侯夫人以为陆氏故意刁难,说:“我若现在问你,你父母亲还活着不,名讳如何,你乐意么?” 陆氏些微尴尬,她身旁那女孩,忙说:“侯夫人,是我们心急了。” “贞娘,来,”侯夫人把云贞叫到自己身边,云贞一直低着头,眼眶微红,她牵着她的手,站起来,道:“今日先这样,送客。” 陆氏显然还有话说,侯夫人却不愿意搭理,带着云贞就走。 变故来得如此快,云贞回过神,发觉侯夫人牵着自己,秦淑慧和二夫人跟在她们身后,走出一段路后,侯夫人才松手。 她看着云贞,说:“你如今是侯府媳妇,你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你是个有想法的。” “往后,再遇到像方才那么无礼的问话,你无需委屈自己。” 云贞愣了愣。 须臾,她心中生暖,用袖子揩揩眼角,带着鼻音,轻声说:“多谢母亲指教。” 侯夫人颔首,一脸的淡漠。 等云贞离开,侯夫人没忍住,同秦淑慧说:“好一个陆琴,不是她儿媳,就不懂心疼,明知人家父母不在,还一句句专往人心窝子问。” 秦淑慧倒是冷静,说:“不过,我瞧着老夫人今日,从见到贞娘就失礼了,莫不是有旁的缘故?” 侯夫人气冲冲:“就是有缘故,也不能欺负到我儿媳头上。” 秦淑慧压着唇角,不好笑出声。 晚间,镇国公府送来一支百年老参、一尊汉白玉雕,并十匹颜色鲜亮时新的上好妆花缎,很有赔礼的意思。 侯夫人自己留了老参,叫人把玉雕和妆花缎送到静远堂。 陆崇回来时,云贞正摸着布缎,她歪着脑袋,咬咬嘴唇,似在思考什么。 他说:“这缎子不错。” 云贞说:“大人要做什么新衣裳么?” 陆崇:“我不用。” 府中一应用度,都不会短了静远堂的,每一季,陆崇都有十六套新衣裳,这几年衣裳太多,还有一些从未穿过的,压箱底。 只是在他拒绝后,云贞犹犹豫豫,最终叹口气,什么都没说。 陆崇放下擦脸的巾帕,想了想,说:“我有个香囊破了。” 云贞立时来了兴致:“那,那我给大人缝?” 陆崇:“丢了。” 云贞:“我给大人……做一个香囊?” 陆崇颔首。 她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光泽明亮的欢喜,面上漾着娇俏,红唇轻轻嘬着,微微像是一颗熟透的樱果。 陆崇目光一黯。 云贞兀自挑起颜色,一边小声说:“母亲真好。” 陆崇:“嗯?” 云贞将今日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又说:“我想给母亲做一套里衣,本想……” 本想顺带给陆崇做一套,但陆崇不需要。 说漏嘴了,她眨眨眼,有点无措,忙抱上布料,想起身:“我,我把它们放去库房。” 下一刻,陆崇突的抬手,按住她的手臂,他明明也没使劲,云贞就是动不了。 却见他低垂目光,抬起眉梢,言简意赅,说:“所以,我沾了母亲的光。” 云贞:“……” 她怎么又被他看透了,感觉她自己,绝对不能骗陆崇。 她有点心虚,小声辩解:“怎么会呢。” 陆崇站起来。 他比她高许多,一身雪松淡雅的香气,萦绕在她身侧,顿时,云贞呼吸都轻了几分,便觉他按住自己的手,温度透过衣裳,传到她皮肤上。 他俯身,目光清凌凌,音色却低醇如酒酿,道:“何日,我能叫旁人沾我的光。”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媳妇要给我做香囊 坏消息:顺手的 第六十七章 ◎要认回贞娘,把贞娘当什么了!◎ 云贞仰面。 她脖颈细腻白皙, 莹润如玉,弧线优美又修长, 没入交错的衣领之中。 陆崇朝前迈出一步, 侧身,低头。 他薄削的嘴唇,亲蹭她的眼睑,云贞细密的睫毛, 颤了又颤, 那双眼, 点点光泽, 若星芒, 若流萤。 烛光恍惚摇动。 两人的影子,靠在一处, 云贞抱着布料,指尖一下又一下, 轻轻地揪着, 在布料摁出一道道折痕。 折痕平复后, 又被揉皱。 像温暖的呼吸, 时而一触即离,时而相互缠绕。 他们都是克制的人。 喘息声不大, 隐匿在烛火照耀的地方,唯有烛火发出“哔啵”一声,才抑制不住,稍稍溢出一缕。 …… 末了,云贞抱着布料, 走出屋子。 她眼神潋滟, 双颊泛红, 嘴唇微肿,步伐都软了几分。 喜春道:“夫人,这些放库里吗?” 云贞蓦地回过神:“嗯,对。” 她抬手,摸摸嘴唇,有些庆幸夜色浓,瞧不出端倪。 夜里,书房。 陆崇放下好文书,叫来蒲齐:“蒲齐,你和星天,去查一查镇国公最近动向,尤其留意槐树巷子。” 蒲齐:“是。” 这吩咐下去没多久,槐树巷子果然有事。 进入四月中旬,不知道是不是暑热渐起,冯氏最近燥得慌,总睡不好。 于是这日,刚吃完晚饭,她拿着一柄草编蒲扇,躺在凉席上,扇着风。 还好云贞在侯府,不缺冰盆,夏日好过点,只是,得嘱咐她,不可贪嘴,吃太多冰饮子。 七爷会管着的吧。 越想,冯氏越没睡意。 她辗转反复,却听屋外有人拍门,还道:“冯婶子在吗?冯婶子!” 是隔壁周氏,冯氏家中的丫鬟,前两日回去待嫁,她还没雇新的,便没人开门。 可能是出了什么事,她赶忙起身。 然而,甫一开门,那周氏身旁,却站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妇人背后,是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角车牌,写着“楚”字。 周氏:“婶子对不住,我帮人个忙。” 说完,她就躲到一旁去,只怕冯氏招惹权贵,自己平白被卷进去。 冯氏怕来者不善,就要关门,为首的妇人却连忙着护卫拦住。 妇人客气笑道:“敢问可是冯掌柜?” 伸手不打笑脸人,冯氏再膈应,也拿出生意场上练的几分面皮,道:“是,你们是何人?” 妇人:“我是镇国公府的二奶奶,你家冯记的炒货,很是不错。” 冯氏知晓,这等人物找自己,绝非要说冯记。 果然,妇人又说:“今日找冯掌柜,是有急事想确定。” 原来这十来日,镇国公府着人查云贞,还专门找人快马加鞭,去江乐县一趟,弄清楚云贞的体貌。 江乐县太小,云贞又身负惊人的美貌,不仅刘氏和云来顺,还有邻里乡亲,都忘不了她额间那点胭脂痣。 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被遮掩住。 但云贞确确实实,本该有一点胭脂痣。 镇国公府猜测,她很有可能,是国公府十一爷唯一的女儿。 她们迫切想确认云贞的身世,火急火燎的,这才入了夜,还找上槐树巷子。 听了她简述,冯氏毫不犹豫:“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清楚你们说的是谁。” 妇人性子再好,也不容冯氏轻慢,况且,祖母为这事,已十来日没吃好睡好,阖府十分挂心。 她只好说:“我家祖母,很想和冯掌柜聊一聊,请冯掌柜同我们去公府一叙。” 冯氏:“我不去。” 话音刚落,周围护卫就去拽冯氏的手,冯氏皱眉:“你们做什么!” 这动静,同巷子的街坊都探出脑袋。 拉拉扯扯间,却听不远处,有兵卒步行之声。 妇人瞧着没到宵禁,本不做理会,然而,那兵卒却跑过来,将这地儿团团围住。 妇人身边的丫鬟呵斥:“大胆,睁大你们狗眼看看,我们可是镇国公府!” 兵卒却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回答。 丫鬟方又要呵斥,妇人按住她的手。 二人朝不远处瞧去,只看那穿着绯红常服的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他俊目中幽暗,酝着冷冽清霜,道:“京畿之地,岂容放肆。” 丫鬟连忙低头。 妇人面色变了变,半晌才说:“陆表舅……实则也没旁的事,我们这就走。” 云贞现下是陆崇的正妻。她们再如何,也不会蠢到与陆崇硬碰硬。 妇人虽有几分不甘心,却不得不就此作罢。 那镇国公府的马车,终于离开槐树巷子。 冯氏扒着门框,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她这才发觉,初夏中,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陆崇下了马,掸掸衣袖。 雨山牵过马,朝看热闹的街坊道:“没事了啊,没什么大事,诸位请回吧!” 冯氏把云贞当女儿疼,对女婿也热络,见陆崇该是从衙署来的,她问:“七爷,吃茶不?” 陆崇道:“不必,我今日来,也想知道此事。” 冯氏:“什么事?” 陆崇:“贞娘的身世。” 冯氏这才知道,原来那国公府老夫人,先前见到云贞,就失态过。 七爷心细如发,自是有所怀疑,果然,那国公府这就找上槐树巷子。 冯氏捏着茶杯,想倒水,摸摸茶壶,空的。 她抿抿唇,半晌,才说:“我知道的,也不多。” 她到云贞母亲身旁时,云贞母亲早已怀孕,只知道,云贞母亲,是在寺庙,遇到她的父亲,那是个贵公子。 当年,贵公子身子弱,在广宁的佛寺清修,却逃离佛寺,在山里遇到云贞母亲,他欺瞒她,自己是山中猎户。 云贞母亲信以为真,与其拜为夫妻,方有的云贞。 只可惜,很快,随着贵公子家人的到来,谎言被拆穿。 冯氏:“我只知,那是一户高门,瞧不起她亲娘,她是个奇女子,不会顾影自怜,而是抽身离去。” “再往后,我也不清楚,万没想到,当年在广宁相遇的公子,原来是京城镇国公府……” 陆崇背着手,望着天上月色,说:“国公府十一爷,自幼体弱多病,京中大师断言,需得入佛寺清修十年,破妄障,方可活过弱冠。” “他额间,亦生一点红痣。” 这些,还是前两年,陆崇在找京城中,有胭脂痣的姑娘,知晓的旧事。 那几年,因广宁的佛寺更灵,为保幼子长寿,国公府老夫人着十一爷远赴广宁清修。 冯氏:“那,那他现在?” 陆崇:“永兴十三年走的。” 永兴是隆平之前的年号,冯氏掐指一算,云贞方两岁,他就没了。 冯氏:“造孽啊。” 她还怕云贞那不知名的父亲,突的出没,来领走云贞,可他竟也撒手人寰。 想必,镇国公府老夫人也十分想念十一爷,才会着人去江乐县查一遍,又找到她头上。 这么多年,冯氏拉扯云贞长大,云贞受过多少委屈啊,两只手数不过来。 冯氏用力咬后槽牙,大叹:“你们不知道,贞娘以前多艰难,如今日子好过了,公府就来认人,哪有这种道理!” 越想越怄火,冯氏:“我不想让他们认贞娘回去,当年他们把她亲娘赶走,如今,要认回贞娘,把贞娘当什么了!” 陆崇沉默了一会儿。 须臾,他道:“总有一日,她会知道真相的。” 纸包不住火,镇国公府势在必得,瞒不住一世。 冯氏擦眼泪:“那她得多伤心。” 陆崇眼睑微微一动。 冯氏知道,按陆崇的性子,定会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这是他在官场历练出来的习惯。 他一定不能理解,她为何不想让云贞知晓。 冯氏也不好再为难他,只说:“既如此,那在镇国公府找上门之前,还望七爷,将此事保密。” 陆崇颔首:“嗯。” ... 处理完手头事务,陆崇回到静远堂,已经很晚了。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陆崇没有点灯。 他撩开床幔,云贞侧躺着睡,天气热,她把头发编成一股,放在颈侧,眉眼漂亮恬静,带着没有忧虑的纯真。 自从嫁进侯府,她步步小心,侯夫人对她三分好,她便巴不得回七分。 侯夫人口头为她出口气,她就想着,缝里衣给她。 她的心那么纯粹。 陆崇垂着眼,手指轻轻将她鬓角的发丝,梳到耳后。 指尖既轻又柔,顺着耳廓,拂过的弧度,刹那间,融化男子眸底的冷清。 好一会儿,陆崇方直起身,轻放下床幔。 到前堂,陆崇叫来雨山:“明日一大早,着人去长春堂传话。” “镇国公府的拜帖,一律不接。” 而此时屋内,云贞突然睁开眼睛,双眼圆溜溜的。 她喘了口气。 吓死了,这回装睡,好像成功了?竟然成功了? 她翻个身,伸出手,别耳际的头发,似乎还能感觉到男人的指腹。 一抹绯红,也爬上耳尖。 第六十八章 ◎我知道,这于礼不合。◎ 长春堂。 “不接镇国公府拜帖?” 王嬷嬷给侯夫人剥葡萄, 她也有点惊讶:“那国公府老夫人,只是两句不敬, 就叫七爷如此不喜。” 七爷何其珍重夫人。 自然, 后半句话,王嬷嬷憋在心里没说。 侯夫人还算了解陆崇,说:“阿崇不会意气用事,应当不止因为那日的事。” 只是, 应该也不是朝廷相关的事, 否则陆崇会明说。 可镇国公府上门来, 侯府还能把人赶走? 王嬷嬷:“就不接拜帖, 她们实在是无帖上门, 咱也没办法。” 侯夫人同意:“是了。” 没两日,镇国公府果然派人送拜帖, 要来侯府一叙,侯夫人以自己夏乏无力为由, 推拒了。 无果, 又两日, 镇国公府递请帖, 言明请大夫人、二夫人、五夫人和七夫人,去镇国公府品茗。 秦淑慧和另外两个夫人, 都去了。 当镇国公府的人问起云贞,秦淑慧推诿:“七弟妹这两日有些不舒服,就没出门。” 一来二往,侯夫人和秦淑慧,都猜测镇国公府和云贞, 有什么过节。 不过, 她们也是人精儿, 陆崇护着云贞,她们也向着自家人,与云贞日常相处,没叫她察出端倪。 五月初三。 临近端午,云贞着喜春锦绣摘了些箬叶,分批用清水浸泡,打算明日亲手包些粽子,后日送到各夫人房中去。 今年是她嫁过来第一年,着实要用点心,而且她也技痒。 喜春掰着手指数:“每位爷有四个粽子,我们这里一共有一、二、三……好像多了四个。” 云贞笑道:“你漏算二房了。” 喜春:“还要送给他们啊?” 云贞:“是啊。” 亲戚就是这般,大房二房分家之前,表面关系融融,哪有一下就彻底断了联系。 姜香玉可以不和她们往来,她作为弟媳,礼数还是要尽到的,而送粽子,对她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却能让陆崇好做些。 她现下对这些世故,心里明镜似的。 喜春嘀咕:“能下泻药吗?” 云贞好笑:“你啊。” ... 第二日,云贞、喜春、锦绣、锦屏和柳叶,五个女子围坐一圈,一边包粽子,一边说着话。 陆崇跨进静远堂时,先听到笑声,再嗅到粽叶飘香。 紧接着,他的眼眸里,倒映出不远处,坐在女子堆中的云贞。 怕头发掉到粽子里,她头上系着青色布巾,遮住发髻,却更显芙蓉面娇媚,双眼灵动,笑意盈盈。 她倏而抬眼,见着他,唇畔牵起的弧度,比空气中蜜糖滋味还要甜。 陆崇脚步微微一顿。 这要是叫星天和雨山瞧见,大抵要扶扶下巴,从前,静远堂绝没有这种动静。 见陆崇进门,喜春和锦绣几人站起身。 行过礼,锦绣突的开口:“七爷,我们在包粽子,七爷要不要猜猜,夫人包的是哪些?” 锦绣是斗胆提议的,新婚该是蜜里调油,不过,她和锦屏总觉得夫人和七爷,好像还差点火候。 需要点更契合的事。 于是,说完,她给陆崇使了个眼色。 她们包的粽子,放在身后的竹编扁簸箕里,分成五堆,每堆八个,仔细一看,只有细微不同。 云贞斜乜锦绣一眼,她心里没底,陆崇哪会知道,哪些是她包的。 而这样的猜测,对他而言,有什么意思,她还没开口,就看陆崇走过来,当真端详起哪五堆粽子。 他真的要猜。 云贞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在心里组织话头,等等陆崇猜错了,她要怎么说,才能让场面没那么难看。 不过小片刻,陆崇指着其中一堆粽子:“这个。” 锦绣拍手,喜春高兴地说:“没错了,这是夫人包的!” 云贞突的松口气。 她抿着嘴唇,轻轻一笑。 喜春又问:“七爷是怎么猜对的呢?” 云贞这口气松早了。 锦绣几人也是一梗,锦绣不清楚,自己递的眼色,七爷有没有看到,但不管如何,总不能让七爷说是她给的提醒吧! 却听陆崇说:“夫人绑结,喜欢用双套结。” 云贞一愣。 锦绣拿起云贞包的粽子,对比了一下,果真只有云贞包的粽子,是双套结。 而此时,陆崇又问云贞:“弄好了么,到饭点了。” 云贞说:“好了。” 她在一旁的铜盆洗过手,叮嘱喜春和锦绣,把粽子煮一煮,明日就再按照馅料,送去各夫人那。 最后,她提着裙子,走到陆崇身边,陆崇等她朝前走出一步,才迈开脚步。 云贞侧首,问了陆崇什么。 得了回应,她忽的眨眨眼,似有些难为情,挪开视线。 锦绣远远望着他们离去,长出一口气,对锦屏说:“姐姐,是咱们想错了,我还以为,七爷对夫人太过客气。” 锦屏回:“是啊。” 若只有客气,怎么会留意到这么细的事。 喜春抱起簸箕,嘀咕:“怕什么,七爷要是不喜欢夫人,我把这些粽子都吃了。” 她说话直接,几人有些害臊,推搡着:“嘘,别那么大声!” ... 云贞跟在陆崇身边,她比锦绣喜春她们还好奇,陆崇为何知道她喜欢打双套结,便问:“大人怎么知道我……” 陆崇垂眼,缓声道:“你给母亲做的里衣,就是打双套结。” 她眨眨眼,“哦”了声,又说:“大人观察细微。” 陆崇:“因为我在等香囊。” 云贞:“……” 她目光游移一瞬,嘀咕:“在做了。” 陆崇和她到屋子里的洗漱架,他拧了个布巾,递给她,方说:“不急。” 云贞耳尖一红,不知道为什么,陆崇说“不急”,却更让她感觉到,他一直在等那个香囊。 已经等急了。 其实不是她犯懒,是她之前做了个香囊,觉得不好看,又做了一个,这才好多日都没能给陆崇。 她还以为他忘了呢。 云贞闭着眼睛,巾帕盖在脸上,双手压着,似乎在逃避什么。 陆崇已擦好脸,把白色巾帕挂在架子上,他又问:“明日端午,要出去看龙舟么?” 云贞耳朵突的一动,她立刻拉下巾帕,露出红扑扑一张小脸,眼睛也润润的,重重点头:“嗯!” 陆崇弯起唇角。 外头天光未暗,落日透过窗格子,洒在他身上,细腻的浮尘游走在光中,描摹他俊美侧颜,柔和他身上绯红官袍的威势,与一身清冷矜贵。 没有哪一刻,云贞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不是吏部侍郎,不是侯府七爷,只是她,云贞的丈夫。 她低垂双眸,脸颊不由又有点热。 心中也有什么破土而出。 当晚,云贞有些睡不着。 她很期待端午,自从十一岁后,她从没有在端午节出去玩。 这种少见的热闹日子里,江乐县会有人贩子出没,冯氏怕她被掳走,她也很懂事,许多年都在屋里,听外头的热闹。 来到京城更不用说,她能不参加陆莹那些聚会,就不参加。 如今,陆崇竟说和她出去,叫她如何不欢喜? 一个大早,陆崇刚起身,她也赶紧起来。 喜春和锦绣,给她梳了个垂云髻,压一朵绢花,斜插两支荷花纹玉簪,上着葡萄紫对襟,下身一条青色碧罗裙,身形款款,陆崇一身玄色描莲花缠枝纹直裰,头戴青玉冠,他们一同去与侯夫人请安。 男俊女美,侯夫人看得非常舒心,还幻想了下两人将来孩子的样貌。 她挥挥手:“去吧,玩得高兴点,府里没别的需要操心的。” 云贞和陆崇应:“是。” 上了大街,他们先是坐在马车里,到了赛龙舟的京畿河畔,才舍下马车。 云贞还不习惯大喇喇站在白日里,不戴帷帽,她脚步有点迟缓。 陆崇侧过身,隔着袖子,握了下她的手。 刹那,云贞看着周围护卫,与身边的男子,不安定逐渐沉没。 今日这赛龙舟,据说几位王爷,也各建队伍,欲争头筹,所以河岸边格外热闹,人人都巴不得亲眼见王爷之姿。 星天在河上的酒楼,留了个厢房,这里相较下面清静得多,不需和旁人一起挤,视野又是绝佳,光有钱还不能预定。 小二上茶,云贞喝了两口,品出这是上好的湖州祁红,滋味香醇,回味无穷。 他们刚坐下没多久,那边,龙舟就预热,准备开始。 云贞一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正瞧哪一些队伍是几个王爷的,陆崇遥遥一指:“前四支。” 云贞问:“大人觉得,哪支会赢呢?” 陆崇:“第二支。” 站在不远处的蒲齐和星天,听着陆崇回答,很是心惊胆跳,当今圣上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四位成年的皇子悉数封王,只尚未就番。 朝中尚未立太子。 几个王爷都想拉拢陆崇,然而几年了,陆崇却从不亲近哪个阵营。 云贞不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敏感的话题,盖是陆崇如往常般回她,然而即使是侯爷侯夫人来问,陆崇也不定会回答。 蒲齐和星天感叹,这份如常,却是独独一份。 而云贞尚且不知,她朝底下看,小声:“好多人啊。” 江乐县就没这么多人,她也算开了眼界。 不多时,鼓声响,龙舟赛开始,河上龙舟争相前进,壮汉们呼和声,民众叫好声,水花破开之声,沸反盈天。 云贞瞧着瞧着,除四位王爷外,其余八支队伍,都不太敢出力,沦为陪衬,这倒没什么悬念。 她专注盯着为首四艘龙舟。 龙舟到河岸另一端,壮汉们转身换姿势,舵手敲鼓,这次回到初始点,就是终点。 他们划船归来,第二趟比之第一趟要更加卖力,底下的喝声更重,云贞在酒楼上,都隐隐感觉震耳欲聋。 她随陆崇押第二支队伍,捏住窗沿,屏住呼吸,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陆崇望着河面,气定神闲。 不多时,在一片热闹声中,第二支队伍率先抵达终点。 云贞一喜:“赢了!” 下一瞬,第二支队伍那舵手神情分外激动,他吼了一声,双手撕开自己上衣,露出壮实的铜色肌肉。 围观的男人大声呼叫,妇人们则又羞又好笑。 云贞呆滞住,连挪开视线都忘了,她从没见过男子的身体,何况是隆起的肌肉,简直猎奇又可怕。 须臾,一只手从斜旁挡在云贞面前。 她回过神,俏脸浮上红云。 见她不再盯着当众撕衣的壮汉,陆崇才收回手。 云贞双手搅在一起,她也恼自己怎么没立刻回避,外头的喧哗不断,她却听自己呼吸浅浅。 她小声说:“我知道,这于礼不合。” 陆崇默默呷了口茶,轻放下茶盏,指尖点点桌面,目中静寂如往常,却只盯着她,道:“与礼无关,与我有关。” 作者有话说: 蒲齐和星天震惊脸:七爷这喝的是茶吗,怎么这么酸。 第六十九章 ◎我额间,没有什么红痣。◎ 他介意。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 云贞眨眨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笑。 他们没有在酒楼待很久, 龙舟赛结束后, 她与陆崇游街,买了一些东西送给府中人,又定了一架纸鸢,打算什么时候去庄子玩时带上。 回到家, 云贞手上挂着一条五色缕, 陆崇腰际悬挂着玉佩, 也挂着五色缕。 这一日她玩得很尽兴。 晚上睡觉前, 万籁俱寂, 云贞突的记起那赤着上身的壮汉。 其实,云贞欣赏不来虬结夸张的肌肉, 甚至有一点丑陋,一块块像石头壮硕, 一个拳头抡下去, 好似能锤爆人头。 她越想越觉得恐怖, 连忙挥去脑海里的画面。 不多时, 她睁开眼睛,就看喜春给她收拾妆台, 她本想再眯一会儿,可看清喜春的模样,把自己吓一大跳。 喜春身上隆起一块块肌肉,撑得衣服紧紧的。 云贞傻了,她欲言又止, 但喜春这性子, 没发现她的惊愕, 还说:“夫人起来了,今日要去请安。” 云贞:“……” 这时候,锦绣自外头进来,她和喜春一模一样,全身是肌肉。 云贞沉默,她知道了,这是梦。 但还是害怕。 她脑海里呼叫自己醒来,然而,这画面似要与她作对,她梦到自己走出去,星天和雨山竟也在,都是一块块的肌肉。 他们是移动的小山。 梦里云贞无需开口,他们能感知她的情绪,一脸寻常:“夫人太大惊小怪了,大家不都一样吗?” 都一样。 云贞吓醒了。 她鼓起脸颊,呼出一口气,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其实有点好奇,陆崇身上的肌理,应当,不至于这样吧? 对,他身形就没那么夸张。 她搂着被子翻个身,一边叫自己睡觉,一边又忍不住好奇,终于是,她偷偷起身,走到榻边。 陆崇侧躺着,他睫毛纤长,一只手放在枕上,自然地舒展着,另一只手压着被子,被子只盖到肚子。 云贞借着月色,看了会儿,她屏住呼吸,手在陆崇面前晃了一下。 陆崇没反应。 她心跳逐渐加速,又想,既是夫妻,亲……也亲了那么多回了,她碰一下他,应当无妨。 给自己打气,云贞伸出手,戳戳陆崇放在被子上的手,硬邦邦的,她伸出几根手指,顺着他手臂线条,轻轻一抚。 男子的手臂,和她的真的截然相反,平日被衣裳挡着看不出来什么,只有上手摸了,才知道那种质感。 总归不是那种夸张的肌肉,却富有力量。 还好还好,不夸张,云贞没来得及松口气,陆崇的手动了动。 她噤声,方要离开,一股力气自下边传来,拉了下她的手腕,云贞“哎呀”一声,摔在床榻上。 二人四目相对。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点灯的缘故,男人的眼眸,格外沉暗,他声音沙哑:“怎么了?” 云贞嗫嚅:“没、没什么啊。” 陆崇闭了闭眼,榻上还算宽敞,他往里睡了些,用手托了下云贞的腰,把她整个人拉到榻上。 两人之间,体温相互缠绕。 他声音缓而沉:“睡吧。” 云贞:“……”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陆崇该不会以为她半夜害怕,所以来找他?虽然这种猜想,不能说全错。 总比让她承认向他明说,自己在好奇他的身体来得好。 可床榻再大,她也会挤到他的,她脑海里嘀嘀咕咕,实则也困极了,陆崇被寝之中,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她渐渐迷糊。 不多久,她下意识翻身,身体骤然腾空。 床榻太小,她会掉下去的。 云贞倒吸一口气,而陆崇的手,却更快地圈住她的腰肢,将她搂回榻上。 她着实受惊,呼吸紧促。 陆崇起身,难得,他鬓角的头发,有一点点乱,也让他向来平静的眉眼之间,多了点起伏波澜。 他垂着眼眸,问她:“去床上?” 云贞连忙点头。 下一刻,她骤然腾空,陆崇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还好这是第二次,云贞有些习惯,顺势环住他的脖颈。 好像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他步伐稳,撇开床幔,轻轻放下云贞,折回去,拿了个枕头回来。 那分出去的枕头,头一次回到床上。 身侧多了一道呼吸,云贞闭眼,眼睫如蝶翼般颤了颤,她等了会儿,偷偷睁开眼睛,看到平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他已阖起双眸,呼吸绵长。 云贞将手,放在心口。 自己是不喜欢夸张的肌肉,不过,喜欢有力量的男人。 然而下一瞬,男子再度睁开眼睛,他翻身,对着她。 云贞愣了愣。 陆崇宽大的手掌,覆在云贞光洁柔滑的脸上,他的拇指,缓缓揉过她眼下,便见她双瞳若星汉璀璨。 床幔之中,男子声音低低的,说了句什么。 云贞面色一红,小心翼翼合上眼眸。 他低头,另一只手,勾住她那抹细腰,虎口嵌住,微微加重力度,一掐。 云贞气弱,“唔”了声。 夏日暑气起,房中冰盆冒出丝丝凉意,唯床幔之中,灼而不烫的气息,久久难以消散。 后半夜,陆崇洗了个冷水澡。 ... 第二日,云贞看着镜子里,自己殷红的面颊,用手心拍了拍。 还没等她捋清,长春堂那边却来人,把云贞叫过去,云贞记得老夫人礼佛,她换了身素一些的衣裳。 那嬷嬷提前知会云贞:“七夫人,等等堂上,是有大事的。” 云贞:“什么事?” 嬷嬷又说:“那老夫人是来寻亲的。” 却说这小半个月,镇国公几次递拜帖过来,侯夫人都压下来,老夫人陆氏无奈,写了封信陈情,最后,又亲自来侯府。 侯夫人和秦淑慧也才知道,原来云贞是国公府流落在外的孩子。 当真叫二人大吃一惊。 如今,国公府再上门,她们也不好再拦着,把云贞叫过去前,自然也要道明原委,好叫云贞有个准备。 而云贞乍然知道,自己是国公府的孙女,她的心很平静。 因为这过于离奇,她代入不进去,直到上次见面神情严肃的老夫人陆氏,眼角微红,盯着她。 她不由抓了抓手指。 老夫人难掩激动,小心翼翼问她:“你额间,是不是有一点红痣?老十一也是生了一点红痣。” 一瞬,云贞才如遭雷击,面露讶然之色。 她感到不知所措,看向侯夫人和秦淑慧。 秦淑慧说:“如果贞娘真是国公府的孩子,咱两家亲上加亲,贞娘多了长辈疼爱,再好不过。” 虽是场面话,但道理不假。 侯夫人倒是不予评价,沉默地吃着茶。 云贞用力抓着手指。 面对老夫人和她身旁,镇国公府的人,那期盼的目光,她后退了一步,撇开目光,声音淡淡的:“姑祖母认错人了,我额间,没有什么红痣。” 第七十章 ◎他心中的思量,只多不少。◎ 如果不是每天照镜子, 云贞都要忘记,自己额间这点胭脂痣。 遮住它, 能换一世的安稳, 她没有不遮它的理由。 那个梦境里,胭脂痣所带来的,让她一想起来,心口都一揪疼。 它是灾祸的开端。 她曾许多个夜里睡不好, 思考一遍又一遍, 避开一步步险境, 终于有了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 学了几本书, 掌几间铺子,人生还算明朗。 已经很好了。 可事到如今, 她们说,胭脂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东西, 是能让她一跃成为国公府女眷的东西, 她应该接受。 属实, 荒谬又可笑。 听到她反驳, 老夫人陆氏皱起眉头,不能理解, 说:“孩子,我们当时也很后悔,让你和你母亲,在外面受苦受难了。” 见云贞一改温顺柔和,面色僵硬, 秦淑慧也忙说:“是啊, 没有哪家愿意让骨肉流落在外的。” 她们以为, 云贞过够苦日子,对这种天降的好事,合该感恩戴德。 至少,不会不能接受。 侯夫人却放下茶盏,说:“行了,贞娘方知晓真相,老姐妹,你不必如此紧张,总该给贞娘时间,让她想想。” 陆氏却很着急。 当年,国公府十一爷楚淮到了广宁,方安顿没多久,就偷偷跑了,叫她担惊受怕一年,等终于找到,他竟和乡野女子在一处。 陆氏当时笃定是乡野女子云氏,强迫楚淮的,国公府的门第,万不是一个乡野女子可以攀附。 她极尽手段,拆散二人。 却没想到,云氏那么决绝果断,在得知国公府的意思后,兀自留一封“休夫书”与一截断发,然后离开。 陆氏烧了堪称国公府耻辱的休书和头发,却意外叫楚淮发现,那天,楚淮吐了很多血,险些昏迷不醒。 后来,即使请名医调理身体,不到一年,他终是病入膏肓,离开人世。 临走那一年,他表面不恨不怨,却再也不肯唤她“母亲”。 只在弥留之际,为表孝顺,他道了一声。 这么多年,陆氏每每想起来,悔不当初,已经十几年,午夜梦回,仍不能释怀,再看陆崇身为侯府嫡系,却能不顾门第,娶无父无母的云贞,陆氏偶尔会反思,当年如果她放宽眼界,是不是不会酿成如此悲剧。 然而天意弄人,云贞竟是楚淮的女儿,这让她如何不激动? 她多希望能认为云贞,弥补她对幼子的思念与歉疚, 向来庄严的老太太,眼眶泛红:“云贞,孩子,我是你祖母啊,我听说这些年你不好过,回来吧孩子,国公府的东西,会有你的一份,你不必那么艰辛了。” 侯夫人闭上眼睛,摇摇头。 云贞喉咙酸涩。 她问:“如何肯定我是国公府的血脉,就这胭脂痣么。” 陆氏很肯定:“是,你父亲额间也是有一颗慧痣。” 云贞面色发白,她觉得有些好笑,假如不是她这般营营,如梦境那样,国公府哪有见到她的那一日。 所以,能带给她安稳人生的,不是胭脂痣,是她的筹划,是她自己。 这时,外头丫鬟打起玛瑙珠帘,道:“夫人,七爷回来了。” 场上几人皆是一惊,堂上一静。 尤其是国公府的人。 今日端午第二日,她们打着送端午节礼的名义上门,一来,也是不想端午节这日叫老夫人难受,二来,今日陆崇要去衙署。 经上回找冯氏,被陆崇制止后,国公府也不傻,专挑他不在的时间来。 结果那丫鬟话音刚落,便看侯府七爷跨进屋来,他头戴乌纱帽,一身绯红常服,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那周身,气势冽冽如冷风,墨色眼瞳扫过国公府的人,眼里一片漠然。 偏生,他还不忘礼数,朝老夫人拱手行晚辈礼,道:“姑祖母。” 云贞抬起头,看向他。 陆氏:“七爷来得正好,你帮劝劝云贞……” 他道:“国公府的事,我大抵知晓,但具体如何,端看贞娘自己。” 陆氏:“这……”陆崇竟说让云贞自己决定,可是,哪有这种道理,出嫁从夫,女子本就该听丈夫的话。 没留给他们反应时间,陆崇又说:“我与贞娘还有事,便先走了,”他看向云贞,“走吧。” 云贞回过神,触及他双眸,她方明白,他是来带她走的。 带她离开这儿。 她死死咬着嘴唇,跟在陆崇身旁。 国公府几人面色一青,到底也不好说什么。 只陆氏看着二人背影,一副很想追出去的样子。 侯夫人清清嗓子,也说:“老姐妹,你也礼佛,该知道有些事讲缘分。再等等吧,别这么着急。” ... 离开长春堂,云贞还有点恍惚。 这时,陆崇牵住她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太凉,他的手很暖,裹着她的指节,也一瞬间,拉她回人间。 云贞猛地喘了一口气,原来方才,她出了身冷汗。 此时,对着陆崇的目光,她低声说:“我想找姆妈。” 还是白天,冯氏在冯记。 云贞一下马车,见到冯氏身影,眼圈一下就红了。 陆崇便在冯记的大堂等着,妙娘端了碗酸梅汤给他,他指腹点着桌面,没有喝,看了两次里间的帘布。 过了许久,云贞方掀开帘布,与冯氏一同走出来。 她声音低低的,对冯氏说:“那,我先走了。” 提及当年的事,冯氏也哭过,大叹口气:“好,其他的,你再想想。” 回去的路上,马车些微摇晃,车上十分安静,夏日日头大,车里有点热,他们出来得着急,没备冰盆。 陆崇卷起半截车帘,叫风能够透进来。 云贞低着头,盯着膝盖,她轻声问:“大人怎么看?” 陆崇回过头。 他目光镇静,道:“你想认国公府么?” 云贞:“……不想。” 陆崇:“那就拒了。” 云贞正想问,她这样拒绝对两家关系会不会不好,只听陆崇声音沉而喑哑,说:“不必考虑侯府。” 他既娶了云贞,就会给她这种自由。 云贞一手揉揉眼睛,带着鼻音:“嗯。” 她又有点想哭了。 自己实在无法抵抗,每次都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马车转过巷子,周围建筑遮住日光,车内光线跟着一暗。 陆崇又问:“我可以知道,你为何不肯认么?” 云贞有点惊讶。 很快,她明白,他不是想知道缘由,进而劝说她,只是发觉她有心结,他总是这般敏锐。 云贞用力咬咬嘴唇,声若蚊蚋:“这颗痣是灾祸。” 就是灾祸,不然怎么在她生活安定之后,又突然横闯入这一件事,让她进退两难? 假如她被认去国公府,母亲身份低微,她们当年可以那么对母亲,就因为自己身上多了父亲的血液,能对自己和颜悦色,毫无芥蒂? 这一切,不过是因这胭脂痣,诞生的又一重华而不实的梦。 她怕它,不再能接受它。 即使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云贞抿住嘴唇。 突的,陆崇转到她正面,半蹲下,她抬起眼,而他的目光与她平齐,叫她能望进那深邃的眼眸。 陆崇伸出手,指腹点了点她额间,手指拂过她的眉眼。 他道:“它不是灾祸。” 云贞惊异地看着陆崇。 外头,马车路过那道无光的巷子后,日光倾泄进车内,隐隐光晕中,云贞生出一种梦境与现实重叠的感触。 陆崇说,不是灾祸。 她一直不能忘怀,梦境里七年后,那场大雨之中,在她跪下求陆崇给冯氏请郎中时,陆崇那冷漠的眸,那冷淡的声音。 他说,灾祸罢了。 这几年,这几个字,被她埋得很深,却还是时不时影响着她。 她嘴唇嗫嚅,不由自主说出心中所想:“可,这是你说的。” 陆崇眼睑微微一动:“我?” 云贞一愣,她忙挪开视线,小声说:“做、做梦的。” 她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故作轻松一笑:“你别当真。” 陆崇却没有忽视她的反应。 他知晓她信鬼神,梦境也是如此,他似乎明白,自她进侯府后,心中的症结,他道:“我不会轻易评价他人。” 云贞耳中,猛地爆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这样的气温里,她肩膀竟轻轻抖着,牙齿细细打颤。 是了,陆崇的性子,怎么会随意评判旁人,定是那人做了什么事,让他觉得是灾祸…… 而陆崇手掌握住她的肩膀,又说:“若果有一日,我口出‘灾祸’二字,或许不是我认为你是灾祸,而是我在自省。” 云贞错愕:“自省?” 陆崇:“是。” 提醒自己,若他要出手,则会酿成灾祸。 这种灾祸,许是云贞不能承受的。 至于为何他这么清楚,早在当初,知晓陆晔、陆旭、周潜等小辈,对云贞有意的时候,他就设想过,可能造成的灾祸。 直到他肯定,自己不会让这一切变成灾祸,终是迈过与云贞之间的那道线。 向她发出讯号。 能走到今日,他心中的思量,只多不少。 云贞蓦地睁大眼睛。 恰这时,马车停在侯府门口,雨山的声音传来:“七爷,到了。” 陆崇微微蹙起眉头。 因为云贞撇开脸,她眼中濛濛,积蓄许久的泪,抑制不住,一滴滴乍然坠落,在她面上滑过一道道痕迹。 陆崇方张张口,云贞撩开帘子,也不用喜春搀扶,用手帕遮掩着,半低头,一路跑进府里。 雨山乍然看到这一幕,呆滞在原地。 不一会儿,陆崇才从马车下来。 他面色沉沉,雨山一下察觉他家主子心情很不好,连忙低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第七十一章 ◎它不是灾祸。而她亦非灾祸。◎ 陆崇比云贞慢一步回到静远堂。 看着紧闭的房门, 须臾,他转去书房。 小一刻后, 云贞方打开房门。 她平复好情绪, 早上出去前,锦屏煮了莲子消暑汤,她让锦绣端一碗去书房。 坐在镜子前,云贞望着哭得红扑扑的脸颊。 她仔细擦掉额间浮粉, 露出那点艳丽的胭脂痣, 镜子里的人儿, 姿容昳丽, 却有点陌生。 云贞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还是她自己。 这时, 门上传来笃笃声。 她回过头,门没关, 但陆崇依然站在屋外, 他道:“还难过?” 云贞还以为他会先处理公务, 她低下头, 盯着桌角的云蝠纹,轻声回:“没事了。” 此时已不复梦境, 陆崇也不曾再说过“灾祸”二字,她还是为梦境里那“灾祸”,而感到痛苦。 她的卑怯,根植于内心。 即使证实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可她不相信, 不敢相信, 梦里那么懦弱无能的自己, 又为何能得陆崇的自省? 所以,那时候,陆崇喜欢她。 她不懂,在嫁给陆崇之前,她很清楚,自己对他有所图,只是不明白,陆崇为何要低娶,如今看来,或许是喜欢。 竟然是喜欢。 可陆崇喜欢的,可能不是她,是梦里那个露出胭脂痣的自己,如今她遮住胭脂痣,他又喜欢自己什么? 她对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拿起桌上铁罐子,沾染脂粉,往额间涂一半,动作顿了顿,又继续涂抹。 不如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 总归她想要的,都得到了。 这一日,云贞比陆崇早上床,她缩在床角落,几乎听不见她的气息。 陆崇静静看了会儿,也悄声躺下。 ... 第二日,云贞去巡铺子,路上到冯记坐了会儿,冯氏察觉出她心情不好,拿些布料花样和她讨论。 云贞画画很好,以前碍于京城布庄自成体系,她绘制的花样卖不出去,如今冯氏在捣鼓布庄,就可以用上了。 聊到画画,又聊到生意,二人很有兴致,等反应过来时,天已经擦黑。 夏日天黑得晚,此时已过近戌时,三刻就要宵禁。 冯氏收拾着花样,说:“哎呀,太晚了,咱们等明日再继续。” 云贞欲言又止:“姆妈……” 冯氏:“怎么了?” 云贞:“我差人去侯府说句话,今晚在你这儿住?” 冯氏一针见血:“和七爷吵架了?” 云贞咬咬嘴唇:“没有。” 喜春她们都没看出异常,但她知道,自己有意冷落陆崇。 她自己,隐隐抓住情绪线条的一端,又找不到另一端在哪。 说不明白什么缘故。 冯氏揉揉云贞的后脑勺,语重心长:“贞娘,我也希望你能留在这儿住,但是,如果你和七爷有了矛盾,没能说开,是不好的。” “姆妈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一些顽疾,一开始也不过是小病,只是长年累月不理它,就无可救药。” “自然,如果他胆敢欺负你,别说是侯府,就是王府,姆妈也要带你走。” 云贞抱着冯氏,眼眶发酸。 是了,她不再是独自一人,她应当理直气壮,坦荡地去寻求答案。 她终是要去面对的。 回到侯府,方戌时二刻,不过后院的门,却关得紧紧的。 喜春拍了好一会儿门,守后院院门的蒋婆子姗姗来迟,蒋婆子是侯府的老人,以前服侍过二老爷,在二老爷病重时,曾给二老爷亲身试药。 这般忠仆,平日里,众人都会给她几分面子。 此时,她在里头应道:“来了。” 拿走门闩,她见是云贞和喜春,目光上上下下瞟着,先前有几次,她也这样,甚至嘀嘀咕咕,这回目光更直接。 云贞皱起眉,喜春说:“蒋嬷嬷,你怎么这么看七夫人?” 蒋婆子:“也没什么,就是天这么黑,我都躺下了,你们才回来。” 喜春:“看门是你的职责,你开个门怎么了?” 蒋婆子“啧”了声:“以前你那个乳娘冯氏,回来得晚,多少还会给点银子呢。” 蒋婆子有些看不起云贞,尤其是以前冯氏地位低,回来得晚了,还要好声好气求她放她进去。 现下云贞攀上七爷,冯氏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谁人不知道那京城的冯记炒货,是侯府儿媳的娘家。 她今日刺云贞和喜春两句,本以为这娃娃气弱,好欺负,没想到,云贞这娇滴滴的人儿,一开口竟说出:“你私收银钱,这不符侯府规矩,明日我会跟大嫂说。” 蒋婆子神色一变。 云贞和喜春方要越过她走,蒋婆子提高声:“我收钱也是为了你们好,天黑后群魔游街,晚上回来的人,身上都粘着鬼魂,老婆子我啊,眼睛利着呢,收了钱就给你赶走鬼魂,不给钱的,我就看鬼魂跟着她。” 云贞脚步一顿。 喜春怒道:“你这婆子说的是什么话!” 蒋婆子:“七夫人还是快些回去吧,那鬼魂都趴你肩上,舌头拉得长长的咯!” 喜春不太服气,云贞拉了下喜春:“走。” 蒋婆子是侯府老人,在侯府有些地位,如果不是分家时,这边门被划给大房,她理应去二房的。 是她自己也舍不下这出入的油水,没去二房。 云贞听说,之前二夫人、五夫人,也被她讥过几次,都忍下来,二夫人性子软,还劝她假如和蒋婆子起口角,别和蒋婆子争。 她也顶多与秦淑慧说一下她收受银钱,至于最后怎么处理,大抵看在二房面子,也不好做什么。 那蒋婆子讲鬼魂,那般惟妙惟肖,云贞昨夜没怎么换过睡姿,脖颈有些酸疼,一下有些心惊。 待得回到静远堂,她还是有些怕,叫喜春多点几根蜡烛。 喜春又说:“夫人别怕,我以前听老人说,日后晚上回来,咱在门口站一会儿,那鬼魂就会走。” 云贞真去外头站了会儿,心里却仍毛毛的。 不多时,陆崇回来了。 云贞捧着一卷书,时不时用手撇撇肩膀。 陆崇洗漱完回来,换了身云灰青莲纹袍子,他走路声音小,等他靠近了,云贞才发现他,“啪”的一声,她手中书本都掉了,心口来回起伏。 陆崇捡起书,不由皱起眉头:“怎么吓到了?” 云贞:“没、没事。” 陆崇对着屋外:“喜春。” 云贞忙说:“不是什么大事,”她抚抚鬓角,“就是晚上回来的时候,有点晚,疑心有鬼,自己吓自己。” 这时候,喜春跑进来。 云贞盯着喜春偷偷摇头,她觉得说这种事,有点丢脸。 但喜春向来不会看氛围:“夫人才不是自己吓自己,是有人要吓唬夫人!” 陆崇:“谁?” 喜春倒豆子似的数落一番蒋婆子。 云贞用手擦拭书本。 知晓原委,陆崇屏退喜春,他坐在桌子的另一旁,道:“心里有正气,对鬼神敬而远之,不必如此惊慌。” 云贞红着眼眶:“嗯。” 她知道的。 可是还是害怕。 陆崇挑亮灯芯,他抬起眼眸,问:“方才看的什么?” 云贞露出深蓝色的封皮,是一本诗集,收录前朝诗文,各色风格都有,云贞很喜欢。 陆崇又问:“可有哪里不懂?” 读诗是读意境,云贞一般时候,不求甚解,但既是陆崇问,她抿着嘴唇,翻到最喜欢的一篇《苏幕遮》。 她指着其中一行:“‘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为何是窥?” 鸟雀呼唤着,听着它们在屋檐下啾啾鸣叫,应当是“侵晓听檐语”,可“窥”,不是看么? 她咬咬嘴唇。 陆崇看了两眼,道:“是‘偷’听。” 云贞一下了然。 是了,如果光明正大听,那屋檐下的鸟儿,就吓跑了,所以这里清真居士是在偷听,隔着文字,都能想象到清真居士当时的神态,换成“听”,就没意思了。 她翻向下一首,又问一个问题,陆崇一一解释,中间,锦绣过来添了一回茶,桌上,已换了几本书。 陆崇抿了一口茶,见已过亥时,道:“时候不早了,先睡觉吧。” 云贞回过神来,她竟忘记鬼魂之说,沉浸于解密诗词之中, 等她上床躺好,陆崇好像有事,出去了一下,她见烛火摇晃,捏紧被子,有点紧张,陆崇便回来了。 他躺在云贞身边,云贞才安心地合上眼睛,许是昨夜想太多,睡不好,如今不过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隔日,云贞去找秦淑慧。 她本是想说蒋婆子的事,秦淑慧比她先开口:“那看门的蒋婆子,仗着自己是老仆,就欺负起主子。” “既然如今分家,她又服侍过二老爷,我今天着人把她打发出去,让她有本事自己去二房混口饭吃,咱大房供不起她!” 第一次见秦淑慧这般生气,云贞心中暖暖的,道:“谢谢大嫂。” 秦淑慧咳了咳。 昨晚上那么晚了,陆崇还着人来吩咐这件事,她哪敢不重视。 那蒋婆子也是老糊涂,平日招惹二夫人五夫人也就算了,这回竟惹到云贞,莫不是以为,七弟把云贞娶回来是摆设? 经历这些,秦淑慧算是咂摸明白了,陆崇是一点委屈,都不会让云贞受。 到了晚上,陆崇回来时,又是深夜。 云贞听外头有走动,等了一会儿,不见陆崇进来,她在窗口,看到他背着手,身形如竹隽秀,如松苍翠,俊美无俦。 只是,他站在门外,过了好一会儿,才令人备水洗漱。 她心下奇怪,却突的想起,喜春说,在门口站会儿,鬼魂不会跟进来,昨天,她还跟着站了会儿。 她立时否认。不会的,陆崇不信鬼神,也不怕鬼神。 应当是他要透透气。 不过他站了这么会儿,她心下安定不少。 云贞这般想着,直到第三天晚上,陆崇仍是有事,忙到亥时后回来,他静静站在廊下,瞧着月光。 云贞终于往最不可能的方向去想,他自己不怕,但知道她怕,所以愿意在门外站一会儿。 他好像,真的喜欢自己。 就是她怕鬼,他也不会嫌弃自己。 刹那,云贞喉头干涩,冯氏说的话,也浮在她耳畔,小病不医成大患。 稀里糊涂过,是一条不错的路,可那终究不适合她。 她希望活得明明白白。 鼓起勇气,云贞突的打开房门,陆崇听到声音,回过头,他眼底似携着一缕月色,光泽清冷,却也温润。 他问:“怎么了?” 云贞轻声:“大人,我有话,想问您。” 他们坐在榻上,明亮的烛火,在陆崇面上,打下一层光影,模糊了他那触不可及的感觉。 云贞轻咬着嘴唇,说:“大人觉着,我额间的胭脂痣,要不要露出来?” 陆崇:“我一直以为,得由你自己决定。” 一鼓作气,云贞:“如果我额间,从未有过胭脂痣,大人,还会娶我么?” 陆崇:“会。” 他的回答,快到云贞难以相信,她怔怔地看着他,又问:“我……我能问,为什么么?” 陆崇斟了一杯茶,推到她手边,说:“你就是你。胭脂痣只是你身上的一部分,我所中意的,是一直坚贞于本心的你。” 不随波逐流,不自暴自弃。 她有着最软和的脾性,却也有旁人难以察觉的韧劲。 云贞屏住呼吸。 梦里那些遭遇,让她畏手畏脚,始终认为这颗胭脂痣是灾祸,自己一定会被它拖累,可陆崇说,它只是她的一部分。 然而,他说的好像没错。 仔细回想,过往的事,不是胭脂痣造成的。 便是遮去胭脂痣,梦里有些事,还是发生了。 云贞低着头,用手背压着嘴唇,她闭上眼睛,还是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啜泣。 她问:“大人,中意我?” 陆崇愣了下,才知晓她一直不清楚。 他颔首,点头:“是。” 云贞一边摇头:“可我不敢。” 陆崇倾身,抹去她眼角的泪珠,道:“有何不敢?” 她不奢求从他这儿获得回应,一遍遍地自我暗示,可一旦被回应,她只想逃避。 因为不敢。 怕是镜花水月空欢喜。 她没他那么聪明,她是愚者,一件事要想千万遍,方有好的办法,而自己一个错步踏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此时,云贞见陆崇站起来,他绕到她这边,低头看着她。 云贞提着袖子囫囵擦泪。 陆崇按住她的动作,用巾帕擦拭她的眼角。 云贞轻轻抽着气,她正觉得又丢人了,陆崇拇指抹去她的泪痕,他道:“只要你也愿意,若只是不敢,便交由我。” “千次万次,我会朝你迈出那一步。” 正如当初,跨过两人之间那道线,正如七夕当日的求娶。 云贞愣了愣。 他这句话,抓住她心里一团乱糟糟的线,捋出末端,轻轻一扯,她眉宇骤地舒展。 陆崇说得到,做得到。 他喜她心性,她又何尝不爱他君子如玉? 她回想过去的事,心中摇荡,站起身。 顺着她的动作,陆崇也微微直起腰,他尚未反应过来,云贞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望着他俊美的侧颜,踮起脚尖,亲吻住他的嘴唇。 这是第一次,她真正的回应。 陆崇眉头蓦地微动,也闭上眼睛。 反客为主。 过了一会儿,云贞气息不太匀,她道:“七郎。” 他身形一顿。 她问:“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不是七爷,不是大人,是与她平起平坐的七郎。 陆崇抬起头,眼眸压抑着她看不懂的风浪,从喉头应了声:“嗯。” 云贞眨眨眼,她有点惶然,也羞赧,不由避开他的目光。 却听他又说:“再叫一声。” 云贞小声:“七郎。” 陆崇忽的低低地笑了,他的气息缓而沉,眼眸黑亮,道:“从此静远堂无七爷。” 云贞靠在他肩头。 他打横抱起她,走向床铺。 红烛罗帐之中,少女衣襟松散,眼若秋波,双颊绯红,朱唇殷红,她衣襟微微松开,一身雪白的肌肤,细腻而柔软。 陆崇在她圆润白皙的肩头,轻轻啄吻。 她气息轻颤。 陆崇箍住她的腰肢,突的咬了口她的肩头,不轻不重的力道,颇有些循规蹈矩,却让云贞浑身都有种发烫的错觉。 他一只手五指与她相扣,按在被寝上,另一只手,轻拉开衣带。 云贞耳尖滚烫。 这一晚上,卧房叫了三回水。 ... 第二日。 云贞起来的时候,回想起昨晚的荒唐,恨不得把头埋在枕下,装一次傻。 陆崇怎么能那般…… 她不敢再想。 好一会儿,听到陆崇叮嘱喜春一句什么,他要去衙署。 云贞翻了个身,又有困意,他们昨晚闹到后面,很晚才睡,她想着今日不是初一十五,不用去长春堂请安,打算再小憩会儿。 没成想,这一睡,直接睡到午时。 等云贞睁眼,见天色不对,连忙起来,将衣襟掩好了,确保没什么痕迹露出来,这才小声叫喜春:“喜春。” 但声音还有点哑然。 她清清嗓音。 喜春一进来,就端着一碗薏米红豆汤,就说:“夫人,七爷今早走之前,叫小厨房先熬着这个,是不是料到夫人会睡这么晚啊。” 云贞脸色稍稍一红。 什么叫料到她睡这么晚。 会这样,还能怪谁。 洗漱完毕,换身衣裳,在妆台坐定,云贞望着镜中,抬手抚摸额间胭脂痣。 恰这时,外头传来锦绣的声音:“七爷。” 云贞一愣,这才午时多一点,陆崇不是很忙么?转而想到,他当是趁着空隙回来的。 她眨眨眼,提着一口气,回头。 陆崇身着绯红常服,他眉宇清冷矜贵,双目墨色深深,与往常,没什么区别,又好像,多了点什么。 云贞抬手抚了下发髻。 他道:“忘了拿东西。” 云贞:“哦……下次,让雨山送过去。” 陆崇:“嗯。” 云贞突的小声一笑。 她本就生得极美,冰肌玉骨,五官精致细腻,而额间一点胭脂痣,更是将这份美,发挥得淋漓尽致。 无需上妆,她脸色便浮上绯红,犹如云霞娇嫩。 陆崇目中也有隐约笑意,他低头,问她:“不遮额间了么?” 云贞摇摇头。 她释然道:“它也挺好的。” 它不是灾祸。 而她亦非灾祸。 往后的路,她会好好走下去,而身侧,陆崇伴着她。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