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他刚帮一个工友看完机器,起身出去外头冲水洗手。
“老许啊!”洪三儿眼巴巴撵着就跟了出去,站在水槽边低声道,“咱们就一直在厂里干啊?”
上回悄摸倒腾一手尿素袋,给染了色做成裤子,卖得可好。洪三儿分了整整八十块钱,虽然袋子是许盛杰搞来的,染色遮字儿也是他想的办法,可销路是洪三儿找的。
一开始他还有些怯,到后头看着那尿素裤十分抢手,恨不得再生出几十几百条。
“外头抓投机倒把可严,你是真想进去?”许盛杰捧着水往脸上浇,甩甩手准备去喝盅水。
天气热,口干舌燥得难受。
“老许,许哥,杰哥!”洪三儿不死心,一路追着走,自己兄弟从小有本事,是个主意正的,这才回来多久啊,就能带着自己挣了八十块钱,那可是他两个月工资。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咋突然磨叽了。外头真不少人搞些名堂,就说黑市,黑市里人也不少!”他别的本事没有,朋友多路子多,也爱打听,“陈勇表侄儿还上黑市买过东西呢。”
“你知道的还挺多啊。”许盛杰被这人逗笑了。
“那可不,所以咱们怕啥,再说了,我们也谨慎,不容易被发现的。”
许盛杰摇摇头,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没有结婚成家,不懂这些,肩上担子重更得小心点。”
洪三儿看着许盛杰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琢磨一会儿,“哎,你眼馋谁呢?真是!不就是娶个媳妇儿嘛,我...我赶明儿也找一个去!”
...
自从结了婚,不同的人话题就不一样了。
中午食堂,大伙儿打了菜一道吃饭,洪三儿发现许盛杰开始被几个结婚工友围着说话,那话题,他是一句插不上。
“我媳妇儿厂里发的搪瓷盅,这不她看着我的盅子用久了,就把新的给我了。”刘工抱着个上头印着雷锋同志头像的搪瓷盅在喝水,一脸得意。
他是半年前的结的婚,媳妇儿是一厂的梳棉女工。
“我媳妇儿天天问我话,早上出门得说一句早点儿回来,晚上回家得问一声今儿咋样?”
“那可不,早上就要说一声几点回家去。”
许盛杰在一旁大口吃着饭,听在耳朵里,不妨刘工突然问自己一句。
“小许,你结婚才半个月吧?感觉咋样,成家娶媳妇儿了是不是不一样?”
“那肯定啊,看小许这模样就是招女人喜欢的,他媳妇儿肯定恨不得黏他身上。”
许盛杰大口将饭菜赶进嘴里,只含糊应上一句,将铝饭盒拿到水龙头下冲洗,身后几个工友还说着话,他不禁琢磨一回,想起梁宝珍的模样。
都是那样的吗?
等第二天吃完早饭,许盛杰在屋门口磨叽,几次转身看着梁宝珍欲言又止。
“怎么了?”梁宝珍昨天和刘念华约好一块儿做衣裳,正在屋里找针线,她准备织副手套,备着冬天用。昨天她听奶奶说起冬天爱生冻疮,冻得人难受。
可转眼就看着许盛杰盯着自己,那视线飘忽不定的。
“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在柜子里翻找半晌,终于找着了奶奶之前提到的一副旧的劳保手套,梁宝珍头也没抬,“说什么?”
许盛杰摸了摸鼻子,摇头,“那没什么,你要劳保手套?”
“嗯,拆了线重新织一副。”梁宝珍把手套拿出来抖抖灰,据说这是很多年前厂里发的,已经勾了好几个洞,十分破旧,“就是太少了,不知道能织一副出来不。”
“我上厂里废弃仓库找找,应该能拿点儿。”许盛杰前几天听工友说,不少女职工捡废旧劳保手套拆了织围巾手套的都有。
“真的啊?那行,你记得拿回来。要是拿得多,咱们家每人都重新织一副。”
“嗯。”
许盛杰看看时间,不早了,再不出门就得误点儿,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着梁宝珍,“那什么,我今天上厂办主任那儿去问问你工作的情况,下工了我要去趟洪三儿家,他爸说今天有猪下水,不要票的,咱们买点儿回来吃?”
“好!”
“行,我晚上可能晚个二十分钟回来。”
“行,我们等你。”想想有猪下水吃,等多久都愿意,家里肉票一个月一共两斤,每个月还得攒一斤的起来,留着过年做腊肉,平日是真馋荤腥。
刚结婚的几天,家里就吃了好几回肉,把之前攒的肉票吃了不少,之后只能把细着过日子。
这不要票的肉可不就成了香饽饽。
不过,看着许盛杰走了,梁宝珍突然明白过来不对劲,今天这人出门前话是不是有点多。
=
今天两个小的上学去了,周云去了隔壁大杂院老姐妹家帮人相看孙媳妇儿,梁宝珍则带着针线和劳保手套,将门带上,往西厢房去。
刘念华正在门前扫地,见到梁宝珍过来,放下笤帚就迎了上去,“宝珍,吃了没?我今天蒸了窝窝头。”
“吃了吃了,我可不打秋风啊。”大家日子都不容易,米面更是珍贵,哪能吃人家的。
梁宝珍被刘念华迎进屋,迎面撞上了她男人周国平。
这个点儿,刘念华两个儿子小龙小虎也上学去了,男人也上工了,按理说家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不过上个星期天周国平和人换了班,今天就轮到别人还回来。周国平是公交车司机,块头大,面容和善,对着梁宝珍微笑招呼。
“小许媳妇来了?上屋里去吧。”周国平帮着拿出家里的几个橘子招待,“吃点水果,这是别的司机在城口摘的,挺甜的,不酸。”
“谢谢周哥。”
他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掺和两个女人的事儿,转头往儿子那屋去了,走之前不忘让梁宝珍在家里慢慢聊,又对着自己媳妇儿叮嘱一句,让她一会儿空了把头痛粉吃了,别瞎忍着。
见人离开,梁宝珍这才和刘念华说起话,她就见过周国平一回,之前一直听周云说他们一家人恩爱,是院里有口皆碑的好家庭。前年街道办评选五好家庭的时候,周国平刘念华一家就评上了,现在大门墙上还贴着一块红底黄字的‘五好家庭’的牌子。
今天一见,果然如传闻中一样。
“华姐,你头痛吗?周哥挺关心你啊。”
刘念华点点头,手按着太阳穴有些难受,“老毛病了,就爱犯头痛,只能吃点儿头痛粉缓缓。”
等刘念华吃过头痛粉,瞧着精神好了些,两人一道拆起劳保手套,准备重新织。手上干着活,嘴上也不闲着,刘念华问起梁宝珍结婚的事儿。
“结婚过来咋样?我看小许人很不错,平日里帮大家也热心肠,你这人没选错。”
“是挺好的。”梁宝珍想起许盛杰给自己抹药的样子,脸上有些烫,立马转移话题,“华姐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啊?”
“那都好多年了,你不问我都想不起来。”结婚多年,刘念华只觉得日子一天天过,一眨眼孩子都上小学了。
当年自己爸是公交车驾驶员,她妈因为生了刘念华伤了身子骨,再不能生养,家里便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家里日子过得不错,周国平还是个家里贫苦,兄弟姐妹一连串的老大,饿得面黄肌瘦的。
那时候父母都不太同意两人在一块儿,可刘念华觉得周国平对自己好,坚持要嫁,这一嫁就过了近十年,父亲的公交车司机的工作也让周国平顶了。
“院里都说你们一家是最好的,不还评了五好家庭嘛。”梁宝珍第一天来大杂院见到刘念华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有些奇怪,按理说她家条件不至于,后来听奶奶提了才知道,刘念华一直节省,喜欢攒钱,给男人孩子穿好的,自己没怎么买布做新衣裳。
说起五好家庭,刘念华难得有些腼腆一笑,那确实是自家的荣光,还记得前年街道办上门颁发奖励的时候,不少人来围观,都说她找了个好男人,孩子也懂事儿。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摆弄手套,不多时就把手套拆了,一人两手套着线,另一人双手交替着滚线,将线给裹成团,这才开始织手套。
“冬天冷,洗衣裳的时候可冻手啦,冻疮又痒又难受,有副手套好过冬。”刘念华经验可丰富,现在夏天想起这事儿都觉得手指头在发痒。
梁宝珍以往冬天没怎么长过冻疮,那时候洗衣裳都是梁志高和梁宝军的事儿,宋春花担心亏了几个闺女的手,说他们爷俩皮糙肉厚不怕冻。
“华姐,那你该让周哥洗啊,他们男人不怕冻。”
刘念华一愣,随即摇摇头,“这不我正好在家嘛。”
一眨眼到了十一点,梁宝珍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做午饭去,起身和刘念华道别,又冲着在屋里待着的周国平再见。
“小许媳妇儿,吃了饭再走呗。”周国平热情好客,笑着留人。
“是啊,家里还有昨天整的野菜饼子,你就留这儿吃呗。”
面对人两口子的劝说,梁宝珍坚决拒绝,“不了,奶奶一会儿也该回来了,我回去热个菜就能吃。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那好吧,明天咱们再约着一块儿织。”
周国平跟着走到门口,送客人,“行,慢走啊,有空来坐。”
看着梁宝珍走远,刘念华准备去灶台做菜,却见到刚刚还笑呵呵的周国平转身就板着脸,“你以后少跟小许媳妇儿来往。”
刘念华心里一紧,看着自己男人嗫嚅道,“宝珍挺好的...”
“好什么?”周国平往屋里走,嘴里不住念叨,“一个乡下来的,又没工作,你成天跟她处着有什么用?”
回头一看,刘念华脸色不大好,周国平叹口气接着道,“你没工作,天天在家待着,有时间就去找咱们院里有工作的多唠唠,像程彩丽那些,她还是供销社售货员呢,你们关系处好了,买点儿什么残次品东西不得方便点儿?还有张婶儿,她亲戚多,里头有头有脸的也不少,别整天和这种乡下媳妇儿待着。”
程彩丽?刘念华性子温和,程彩丽性格爽朗,有时候还有些燥,两人没任何矛盾,可也说不上几句话。要说凡事讲个眼缘,她确实觉得和梁宝珍一见如故,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去,加上之前自己刚来院里,周云也帮衬宽慰她不少,自己和她孙媳妇儿好也是顺理成章。
“我就是跟宝珍一块儿织个手套,这能有啥?”
“你自个儿琢磨琢磨吧,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就是交朋友也得找个有工作有本事的。”
=
念着梁宝珍的工作,许盛杰下午空闲时间找上了国棉厂二厂厂办主任薛立军。
薛立军刚从隔壁市出差回厂里,办公桌上已经积攒了一堆事儿等着他。
“薛主任。”许盛杰叩了几声办公室木门,得了人的应答才往里走。
梳着背头,穿得精神的薛立军正抱着搪瓷盅喝茶,见是许盛杰进来忙笑道,“是小杰啊,听说你最近结婚了?恭喜啊。”
当年薛立军和许盛杰父亲年岁相当,颇为熟识,虽说人死后就没什么来往,可许盛杰他是知道的,人挺有本事,参军几年回来,真让他给立起来了,比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强多了。
“谢谢薛主任。”说到这儿,许盛杰正好往梁宝珍身上引,将一页纸放在人面前,“我们家当年有个工作名额找人顶着班的,这回我结婚了,就想把工作拿回来,让我媳妇儿来厂里。这是我媳妇儿梁宝珍的资料。”
薛立军自然明白,听说许盛杰娶的是个乡下媳妇儿,乡下人户口不在城里,吃不了每个月定额的粮食,还得单独花钱买,肯定不如有个工作强。
一能解决户口问题,二能让家里宽裕些。
“我记着是有这么个事儿,就是时间长了,想不起来是哪个车间的。”
“细纱三车间的丁晓霞。”
“行,我一会儿找找档案,要是一切手续没问题,肯定能转给你家,过几天通知你。”
“谢谢薛主任。”
待许盛杰离开办公室,薛立军又写了会儿资料,起身往办公室墙边的玻璃柜翻找,终于找到了十一年前的入职员工档案,丁晓霞,暂时顶的许家的工作名额。
拿出档案,薛立军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问题,抽出一页纸准备写梁宝珍和丁晓霞的工作说明。
咚咚咚
今天自己办公室热闹,薛立军抬头看了看,是厂长公子陈思明。
前阵子陈家也是闹得满城风雨,陈思明一个厂长儿子,采购办主任,竟然因为作风问题被革委会的抓了,还去进行思想教育改造,没多久又娶了个乡LJ下媳妇儿进门,一时间成了国棉厂工人们私下谈论最多的话题人物。
“陈主任啊。”虽说薛立军比陈思明大了十多岁,在国棉厂的资历也比他高,可他清楚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
一句陈主任便让陈思明脸上面前柔和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