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宝珍选了个中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刚一落座便急着打开窗户,只因车里平时载人放的东西又多又杂,味儿比较大。
不多时,身旁的座位突然一沉,许盛杰也坐了下来。
班车里座位狭窄,许盛杰又是个大高个,就是努力收着双臂也难免随着车身晃动碰上梁宝珍。
每回班车遇到拐弯的地方,梁宝珍的胳膊就会擦到他的衬衫,有些烫人。
一路颠簸,等到城口的时候,天空已经泛出鱼肚白,两人在城西下的车,得去靠近城东的月牙胡同所在的街道办事处登记结婚领证。
一路过去要么坐公交车,得花上二十多分钟,要么...
“老许,这里!”洪三儿把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站在路边,见到许盛杰的身影忙喊了一嗓子,冲人挥挥手。
他家里有一辆自行车,平日里宝贝得不行,也就和许盛杰的关系能借。
两人是从小认识的发小,就是许盛杰出去当兵几年也没断了联系,等人退伍回来又混在一块儿,今天许盛杰结婚办事,要是靠两条腿走路他倒是累不着,可总得考虑新娘子。
借辆自行车是最好的。
“你等我会儿。”许盛杰看一眼梁宝珍,匆匆过了马路去对面找洪三儿。
梁宝珍站在路边,看着两人说了两句话一块儿走了过来,估摸那人是许盛杰的朋友,也上前走了几步迎过去。
“这是我哥们儿,洪三儿。”许盛杰向两人介绍,“这是我媳妇儿,梁宝珍。”
媳妇儿三个字声音稍微重了些。
梁宝珍听着那句我媳妇儿,狠狠烫了耳朵,没看一眼许盛杰,只冲着洪三儿微笑打招呼。
“嫂子好!”洪三儿是个自来熟,张口就嘴甜,不过见着梁宝珍的时候倒是狠狠惊艳了一把,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兄弟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儿。
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向许盛杰投了过去,洪三儿舔着脸看向梁宝珍,“嫂子,你家里还有姐妹不?最好是没结婚的...哎哎哎,干啥啊!”
许盛杰一把搂住洪三儿的脖子,将人扼了喉,不顾他的挣扎冲梁宝珍解释,“别理他,这人有毛病。”
梁宝珍看着洪三儿的逗趣模样莞尔一笑,丝毫没觉得冒犯,“我姐早结婚了,我妹才念小学呢。”
洪三儿有些遗憾,哎,想和许盛杰当连襟的愿望破灭了,真是可惜!
“那你们快去领证吧,别耽误了吉时,这会儿过去正好赶上街道办开门。”洪三儿拍拍自己的二八杠坐垫,特意卖弄一番,“昨儿我亲自给洗了遍,干干净净,还打了蜡,怎么样,满意不?”
许盛杰看一眼干净整齐的自行车,点点头,“谢了。”
“说那些。行了,我走了啊,嫂子,再见。”
“再见。”
梁宝珍看着洪三儿一路小跑又回到对面,刚收回视线就见到许盛杰骑在车上看着自己,眼神示意她上后座。
今天梁宝珍穿着上回做的红衣裳,上衣是一件荷叶边红衬衫,下身本来是一条红色长裤,这会儿被拆了缝成一条红色掐腰半身长裙,裙摆飞扬,舞成绯红波浪。
许盛杰侧身回头,这会儿才仔仔细细看自己的新娘子一眼。一身红裙更衬得她肤白,迎着光亭亭玉立,眉目如画唯有一抹樱唇红艳艳,突然觉得不敢再看,只生硬得移开视线,“我们先去把证领了。”
不自觉滚了滚喉结,许盛杰眼里的一抹惊艳被压了下去,转头回去只留个后脑勺给人,此时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在耳边震开。
自行车后座上突然有了分量,许盛杰感觉到自己的衬衣下摆两角被人轻轻抓住,脚上发力,出发了。
月牙胡同位于城东,两人要去管辖那片儿的街道办登记结婚,梁宝珍包里揣着提前在大队部开好的证明信,看看被甩在身后的京市城里的街景,只觉得新鲜。
“一会儿我们先去领证,下午去百货大楼买衣裳,给你买。你看看想买什么,布票和钱我都带着。”想起那天奶奶说的话,他顺嘴提一句,“现在城里姑娘好像爱穿布拉吉,你可以看看。”
梁宝珍手抓着许盛杰衣裳,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可天气热,还是觉得这片天地热气腾腾的,她听了一耳朵,嘟囔一句,“你还知道城里姑娘穿啥?”
自行车车铃突然发出一声响,许盛杰心一慌,手便乱按到了车铃,这一声叮铃声倒是让他醒了神,立马为自己辩解一句,“我奶奶说的。”
“哦。”
“我平常不了解这些的。”
“哦。”
梁宝珍眨眨眼,眼角渗出笑意,稍稍抬头看一眼,只看到男人乌黑的后脑勺,上头有一个旋,不知道是不是个轴脾气。
为了缓解尴尬,许盛杰清了清嗓子,不停蹬着自行车,嘴上也没闲着,继续说起一会儿的安排。
“对了,酒席中午十二点开,已经找了我表舅过来操刀,他是国营饭店大厨,手艺很好。我奶奶和院里几个婶子也在帮忙。”
“我们几点能回去?”
“九点多吧。”
“行。”
“发给邻居们的糖果瓜子花生呢?都买好了吗?”
“买好了。”许盛杰问一句,“你看看有啥意见没?有没有漏了的?”
梁宝珍摇摇头,觉得安排得挺好,想得也周到。等反应过来许盛杰正骑车看不见自己,才忙又回了一句。
“挺好的,我没意见。”
后座的人轻,许盛杰以往蹬自行车又是速度奇快的,已经成了习惯,不过今天他刻意放缓了些速度,骑得平稳了不少。
骑车骑了四十多分钟,终于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界,许盛杰将车停在路边,长腿跨过自行车,看着梁宝珍道,“到了。”
华凌区街道办事处管辖附近五条主街,里头有大大小小八个胡同,月牙胡同就是最大的一个。街道办正好位于月牙胡同相邻的两条街开外,走过去估摸得二十来分钟。
梁宝珍今天是看什么都挺新鲜,现在这个点儿正值工人们出门上工的时间,蓝工装灰工装频繁走动,因此二人这一红一白尤为亮眼。
“你等我会儿。”许盛杰把车停靠后,向梁宝珍交代一句便往街边馒头铺去。
没一会儿,便拿着六个馒头回来了。
“吃着垫垫肚子。”许盛杰拿了三个给梁宝珍。
从街口走去街道办估摸有个七八分钟路程,许盛杰两分钟解决完三个馒头,转头一看梁宝珍一小口接一小口才吃完一个。
“这馒头好香。”城里馒头店的馒头比乡下的松软不少,面粉就精细得多,口感自然是天差地别。
“我们胡同口出来有一家味道更好,以后你尝尝。”
“好。”
等走到街道办的时候,梁宝珍刚吃完三个馒头,用手帕擦擦嘴这才和许盛杰一块儿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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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登记结婚吗?”办事员看着样貌出众的二人一眼猜到他们的来意。
“是,麻烦你了。”许盛杰把两人的户口证明和资料递过去,看着办事员一一检查询问过,扭头往一张纸上写字。
没过多久,一张奖状样式的结婚证就发到了二人手中。
‘许盛杰和梁宝珍申请结婚,经审查符合《华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准予登记,发给此证。’①
看着一张薄薄的纸,梁宝珍心生感慨,上头两个名字列在一起,代表着以后自己就要和这人共度余生了。
*
月牙胡同在清水街右侧,拐过一条主道往里走便是,里头坐落不少四合院,早年是王侯府邸,后来历经多年浮沉,最后充公,现在是街道办分配的家属院,租给国营厂里职工。
这片胡同在京市算不大不小,从胡同口进入,两侧对称分布着八座四合院,主要是二进和三进的。
许家就在胡同中间的一座二进四合院里,四合院早被改得七零八落,满满当当挤下了十一户人家。
今儿是上工的日子,大杂院里有正式工作的人都出去了,多留着一些婶子在帮忙许家的婚宴。
梁宝珍在梦里曾经看到过这座四合院,对外墙的雕刻花样和影壁的纹路都有些印象。
真正踏足此处时,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二人从正门走进,刚走到抄手游廊就瞥到一阵寒光闪过,梁宝珍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许盛杰抓着胳膊拉到身后,随后只听到银器落地,铛的一声。
一把泛着银光的碳钢菜刀躺在墙角根,正好在梁宝珍和许盛杰面前两步位置。
“哎呀!你们可别闹了!差点砸到人!”
“那可是菜刀,砍着人要出人命的!”
院里几个婶子七嘴八舌说着话,围着一对正在吵架的男女,场面乱哄哄,张婶儿眼尖看见是许盛杰带人回来,在围裙上擦擦手迎了过去。
梁宝珍刚从天降一把菜刀的惊魂中镇定下来,又觉得自己胳膊有些烫,许盛杰刚刚为了护着自己安全,直接抓上了胳膊,这会儿还没放开。
许盛杰的手掌大,常年训练指腹生出了茧,这会儿贴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梁宝珍觉得有些痒又有些烫。
“小许,这是你媳妇儿啊?”张婶儿只知道许盛杰找了个乡下媳妇儿,没想到能这么漂亮,简直不比城里姑娘差,“哎呦,长得可真俊!”
许盛杰被张婶儿一嗓子喊醒,忙收回手,只有手指上还残留着余温,以及柔嫩的触感。
他从来不知道人的肌肤能这么柔,好像他稍稍使力就抓断梁宝珍的手臂似的,只能卸力再卸力。
“张婶儿,这是梁宝珍,我媳妇儿。”许盛杰低声向梁宝珍介绍,“这是院里西耳房的张婶儿,和我们住得近,走动也多。”
“张婶儿好。”梁宝珍乖乖问了好。
模样又好说话也客客气气,张婶儿对这个小媳妇儿一下便生出不少好感来,再看看这两人站在一块儿,真是瞧着就舒坦,“小陆,彩丽你们也别吵了,这大喜日子瞎闹腾啥。”
二进院里闹哄哄,梁宝珍不禁好奇,探着头望了望,许盛杰看她的模样解释道,“陆哥和程姐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
院里人都习惯了,不过这回还扔起了菜刀确实危险。
许盛杰捡起菜刀,叫着梁宝珍一块儿往里去。
两人的两桌喜酒就摆在二进院的院子里,这会儿已经支上了两张圆木桌,许家凳子不够,从邻居屋里四处借借,凑齐了十六张。
灶台就搭在院子通风处,许盛杰表舅正挥着锅铲炒菜,旁边是几个婶子正在劝架。
周云刚把一道凉菜端上桌,回身就见到了孙子旁边的姑娘,俏生生的姑娘,和孙子说了两句话就望向这边,喊了声,“奶奶。”
“哎!”周云望着梁宝珍一双清澈的眼睛,心里满意不已,只觉得孙子眼光是真好。
都说从眼睛就能看出来这人怎么样,周云这辈子见过多少人,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小雅,小伟,快过来,见见你们嫂子!”
许盛雅和许盛伟也没闲着,正帮着家里做事,听到奶奶的话,两人蹦蹦跶跶往外赶,不知道还以为梁宝珍随时会飞走。
“嫂子!”
许盛伟看着嫂子喊得特大声,他嗓门本来就亮,又因为兴奋高昂了不少,许盛雅偎在哥哥身边,只露出半个身子,怯生生喊了一句嫂子。
她不知道嫂子会不会喜欢她,要是嫂子嫌她生病了她就躲远一点儿。
“是小伟和小雅是吧。”梁宝珍拿出包里备好的糖,给两孩子一人发了一颗。许盛杰的弟弟妹妹年龄和梁宝玲相仿,看着二人,她只觉得亲切。
就是许盛雅看着胆子小,她招招手把人唤过来,“我家里也有个妹妹,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以后有机会你们认识认识吧。”
许盛雅点点头,看着漂亮嫂子好像不讨厌自己,悄悄抿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