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芝身上那身大典穿的衣服还没换下,一手拿纸张抛向身旁的火炉,看着炉中猛然窜动的火苗时而变大,时而恢复原样。
她脑袋空空,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她觉得她已经累了。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也并未多疑。
能直接进她内殿的无非只有那几个人,她的贴身侍女,她的表舅父,还有崔决。
表舅父已经离世,崔决又是新婚之夜。
“碧落吗?”她还未转身,“碧落”就从后就用手臂勒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向宫外拖行。
这人是个男人!怎么还会有男人进她的内殿!
徐燕芝挣扎着,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不敌掠走她的人的力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越拖越远,而长亭殿中的人也并未出现。
一直到她被那人拖到了城墙上,才有了可以呼吸的机会。
“你是谁?!”她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长发被城墙上的风吹得飞扬。
那黑衣人自然不会自报家门,只是说:“我也只是奉旨行事,徐娘子到了下面,可别怪罪。”
她来不及多问,仅来得及后退一步,就被那人推了下去。
失重的感觉一下子遍布全身,徐燕芝骤然睁眼,脸朝下从货箱跌在马车上。
她来不及喊疼,心慌意乱地摸着自己身体。
还好,只是个梦魇。
已经是前世了,如今的她,是活着的,真实的。
她不断地吁气,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泪水混着河边泥再次弄脏了脸。
运货的马车为了方便上货卸货,是半开着的,里面除了可以装货物外,还能挤下几个人睡觉。
她瞅了一眼车外,天光大亮,离开长安城有一定距离了。
她一边扣着脸上已经干裂的泥巴,一边摸索上小腿的革带,拿出水囊准备洗把脸。
打开水囊才想起来,昨天给温宁宴洗眼睛都用光了,又没来得及补。
跟在挤在一辆车里的胡女看到少女灰扑扑的小脸,糊了一半的泥巴,下巴上都是凝固的泥壳子,还隐约能看到,藏在泥巴之下的俏生生的白肌。
一位生着驼峰鼻,尖下巴的碧眼胡女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拿着水囊,挪着屁股坐到她身边,问:“小娘子,方才是怎么回事,我们都听到你在哭。”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徐燕芝来马车边上,给她倒水洗脸。
徐燕芝接受了这位胡女的热情,赶忙走到她身边把脸洗了。
反正已经安全出了城,就不用再刻意伪装自己的长相,就算用也不能再用泥巴。
“没,我想我就带了一盒胭脂出门,太惨了。”
待她洗干净了脸,胡女眉毛一挑,眼中露出惊艳之色。
“就为这点事大哭一场?”胡女自然是不信,“我还以为你是梦见了什么割舍的小情呢。”
被胡人打趣,徐燕芝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比起自由自在,远离崔决,之前的梦魇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我看娘子生得这样好,看着皮肤也不像从穷苦人家出来的,约莫是本地人吧,娘子为何打扮成这样出城?”
“噫,”徐燕芝甩干手上的水,立刻用乡音跟她说:“煞是本地人,俺是汴州的。”
胡女皱了一下眉毛,她主要学的还是官话,方言对她来说都差不太多,“喔,你原来是回家探亲吗?是亲戚爱占便宜的,才穿着这样吗?”
“俺……”
她自己也不确定。
她精打细算了如何离开,对自己的未来却没有定论。
她想先试试去肃州,去问问张乾能不能短暂地收留一下她。
按照她这种行进速度,张乾到达的时候,她说不定还有半个月才能到。
徐燕芝坐在马车边,感受着从外向内灌进来的风,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当时阿爹离奇失踪,她和阿娘把镇上的人都问遍了,就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阿娘也就是在那时情绪崩溃,后来得知阿爹死于山难,身子骨才开始越来越弱的。
在阿爹去世之前,他们一家还算过的,怎么说……蒸蒸日上?
因为阿爹当了猎户,除了解决了她们吃肉上的问题之外,还可以把剩下的卖给镇上的屠户。
而她就和阿娘学习女工,再来贴补家用。
可自那以后,阿娘就卧病在床,她一开始笨手笨脚,照顾不好阿娘,没日没夜地绣帕子,嫌累,就去找以前和阿爹一起吃酒聊得来的友人,他们确实接济了她们。可是孤儿寡母的,久而久之那些人家里的妻自然是不愿。
后来这些接济论她再怎么求也求不来,慢慢地,就变成了借钱买药,可是她绣的那些帕子还要经绣婆们挑挑拣拣才能卖得出去,她自己一个人根本承担不起给阿娘治病的药材钱。
“你要是不还钱,你就来给我家当童养媳吧。”父亲的友人扛着锄头,准备去他的菜地,“我那儿子有些口吃,你要好好照顾他。”
他那儿子哪里是口吃,是个傻的!
这也让徐燕芝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的命就这样了,她该懂事了。
她只能另谋出路,好在,她的邻居,也就是温应遮,那会他在九牛镇混得熟,除了家里一样揭不开锅之外,他帮的最大的忙就是带她去镇上拜了个师父,带她学艺。
她能学会的都想学,都要学,在这段路上,她也不少受人白眼,遭人拒绝,还要和地痞恶霸斗智斗勇。
好在那都已经是过去了。
后来改变她命运的就是表舅父的到来,带她离开水深火热的九牛镇,来到长安这个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
她这一世的上上策,本是借崔府大房的名头,博一个好夫君。
不过,崔府现在也是过去了。
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被拒绝,她这一生,不一个半生被拒绝太多次,就算是张乾拒绝她,她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下下策,就是去远离战火的深山密林,她手上这些钱,可以供她消遣余生了。
离了崔决,路上的野花野草都显得那么可爱,马车又行驶了一会,统领车队的胡人领头便倡议停下来休整片刻。
徐燕芝第一个表示赞同。
许久没坐拉货马车,真是颠得反胃。
她感叹了一句,短短半年,她真要成为娇娃娃了。
她跟那个之前和她攀谈的胡女坐在一起,也是因为也有过相同经历的原因,很快便与所有人打成一团,就是略有些语言不通。
可她不知道的是,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那人揉了揉眼睛,生怕只是自己是看错了。
“表姑娘怎么会和胡人在一起……”
……
殿内,媚眼华贵的女子正品着自己新染的蔻丹,不远处的珠帘外,贴身的婢女轻声说道:“娘娘,温小郎君求见您。”
“让他进来吧。”
宁贵妃将桌上的御赐的珠宝随意一推,手枕在额间,扭着身子看向阔步而来的温宁宴。
温宁宴一身劲装,身上余留的青草味与殿中熏的香味格格不入。
他冲贵妃行礼,汇报道:“启禀娘娘,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妥当了便好,我那玉牌你送给她了吗?”她的视线并不在温宁宴身上,痴痴地看向另一边,好像在看另一个人:“你别自己吞了去。”
“娘娘送的东西,我岂会私吞?”温宁宴调皮地笑了笑,“不过娘娘觉得我也能有一个,也给我一个玉牌吧,这样我就可以背着母亲出去玩了。”
“去,才不给你呢,要是你母亲找我来说怎么办,我头疼她。”她好似觉得自己的蔻丹染得不够好,手掌轻轻一横,把桌上的珠宝全部挥到地上,一点也不心疼,“这是我给徐燕芝的礼物,别说你了,我连福宁都不给。”
温宁宴料到如此,也没多纠缠,就问:“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呢?可有什么线索了?”
她选了一个石榴色的蔻丹,一边染,一边责备他:“你那么急做什么,我叫人帮你去查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觉得温小郎君也并不怎么在乎他吧?”
“我当然不会在乎一个野种。”温宁宴提到这个哥哥,脸上确实没什么所谓的,“只是宁贵妃之前答应了他,现在又答应了我,这让我更好奇父亲曾经做过什么事了,我想,应该不是只是什么抛妻弃子这等无聊事吧?”
宁贵妃娇嗔一声,终于将视线移到了温宁宴身上,透过珠帘,她也没怎么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她也不在乎,“你们两个兄弟,就你遗传了你父亲。”
……
临漳院内。
能文能武缄默不语地站在一名男子两边,足以让他两腿发软,更不提前面这位高立孤拔,面无表情的男人给予他的压迫感,他真恨不得给这几位爷跪了。
那郎君看着有一副好皮囊,可方才问他的每一句话,都无形之中将他那日的所见所闻全部套了出来。
“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小的上有下有小,请郎君放过我……”
他哪知道今日刚出摊,就被这两个双生子压到赫赫有名的崔府去,还问了他一些奇怪的问题。
“我不难为你。你怕什么。”崔决居高临下,单单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便足以让摊贩喘不过气。
他哪敢说别的:“小的不怕……”
“罢了,送他离开吧。”崔决的眼底发冷,短短半日,他几乎将长安城翻了个遍,那日灯会人实在太多,除了查出几个好似见过徐燕芝的摊贩,就是这个卖给她面具的汉子了。
这样下去并不是个办法,必须多加一些人手去城外她一切可能的去处搜查,目前父亲那边还不知道她离开,若他知道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但崔决在意的,自然不是崔瞻远的想法。
他的眸光凝落在桌案上的一封信上,那封信的旁边,还有一个绣了几朵桂花的绸帕。
一想到信的内容,他就头疼欲裂。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的心里仿佛藏着一头猛兽,正冲不顾一切地撞着牢笼,头破血流也在所不辞。
有文愧疚于那日在萃香楼碰见的不对劲的表姑娘没有什么表示,他要是再细心一些,说不定就不会出这些差错了。
“三郎君,你的手……!”
有文看到,崔决正在以一种自虐的方式捏碎了茶杯,滚烫的茶水从他的手中缓缓流下,和血水混杂在一起,微微变淡了色。
就在此时,周蒙接到守卫来报,火急火燎地跑到崔决面前,还趔趄了一下,差一点就脸朝下摔到地上!
“三郎君,有人在府外想要见你!是之前被逐出府的庞青,他说是……看到表姑娘了!”
第41章 追捕
崔家这片宅邸, 占了广康坊大半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