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决。”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惊奇地回眸。
唤他名字的人,在这片浓黑中清晰可见,又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而诡异横生。
“惊讶吗?”原本清冷的气质染上了阴鸷,便显露出骇人的暴戾,“看你的表情,好像并不意外?”
“两个月前,从第一个进入我脑海中的记忆开始,你就出现了。”崔决在回宫时,便已经合算出了个大概,但他还没能将另一个他逼出来,就遭了祸——这个可以称他为前世,抑或寄生在他体内的另外一个人。
那人笑笑,赞许道:“很好,毕竟我也不能太笨。”
“徐燕芝怎么样了?”这里没有别人,他不想再称呼她为表姑娘了。
“我正要去看她。”
崔决皱眉:“你?”
那人勾唇,从他面前消失,只留下一句:“以后就看着我怎么做吧,废物。”
……
崔决从临漳院中苏醒,他伸展了一下右手,逐渐低下的额头缓缓贴上手掌,薄唇间闪过狠厉而诡谲的笑意,全身似是在为自由而振奋着。
庞青端着水走进了内间,看到崔决这般,以为他是为今朝的变故伤心。
冠绝长安的郎君,怎么就……
“三郎君莫要睁眼!您的眼睛中扎进了不少木屑,您放心,已经都清理出去了,现在还在恢复。郎中说,恢复的好了就跟从前一样。但您别灰心,家主和夫人说了,会将宫中的御医也请过来,定会为你医好眼睛。”庞青眼睛也红了,关切地放下水盆,为崔决擦手换药,“还有就是,张五郎君也来了。”
风华绝代的郎君如今用一层白巾蒙上了双目,他动作时,柔顺的发丝从耳边垂落。
“那徐燕芝呢?”
第25章 张乾
青陆阁中。
少女面对一柜子亮色的衣裙, 犯了难。
自从她来到崔府,不用再为生计奔波后,爱美爱俏的本性就开始重新萌芽, 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月例都用来买衣裳胭脂了, 现在衣柜中, 竟挑不出几件素色的裙子来。
可她近日断不能再穿这么艳的裙了,毕竟, 她听说崔决那人, 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
但她醒之后就在青陆阁了,具体什么情况她也不甚清楚。
“表姑娘, 你好了没?莫要让夫人久等了。”
门外的绿姿, 还未站到一炷香的时间, 就开始竖着鼻孔发话了。
“我这就出来了!”她没时间再挑下去,抓起她一身过去的衣裙套在身上,随着绿姿前往临漳院。
突如其来的横祸, 让她现下不知道用什么心情来面对他。说他不好吧, 她现在能活蹦乱跳的,是得益于他的庇护。说他好吧, 上辈子他做了什么,她也不是经历过一次?
最终, 她仰天长叹, 也不忘给自己加点好词:你真是太善良啦徐燕芝!崔决这样一个狗男人在他还算正常的时候救过你一次你就觉得他好了?
这不是在自欺欺人吗?要因为这次恩,把曾经的仇怨全都忘啦?
这是他应你的, 他欠你的!
“表姑娘, 低头。”她被绿姿扳正了脑袋, 叮嘱她道:“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做什么, 在来的路上我已经与你说了。”
一路上完全沉浸在天人交战的徐燕芝:“啊?”
她完全没有在听……
不过无非是那几点,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少碰他们玻璃做的崔三郎君。
徐燕芝甩给她一个让她宽心的眼神,在她狐疑地审视中就差发毒誓自己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崔决了,“放心吧,绿姿姐姐,我都省的。”
绿姿皱眉,刻薄的模样随了她的主子。
“表姑娘快些进去吧,莫要……”
徐燕芝不想再听绿姿反复念叨这几句,硬着头皮进了处于最外的正厅。
王氏坐在右侧品着茶,看到徐燕芝进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杯盏放下,冲另一侧的崔瞻远嗤了一声,“同坐一辆车,怎么就三郎伤成那样……”
报应呗!
徐燕芝一边在心底默默接茬,一边嘴上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表舅父、表舅母。”
以及与崔决坐在一列的大房其他人,她都一一问好,谁也不落下。
“多的就免了。这里都是自己人。”崔瞻远说这话的时候,徐燕芝眼波一转,看到的却是其他郎君娘子不太认同的目光。
上辈子她可为这些充满恶意的眼光操碎了心,她极力想要得到大房的认同,但无非也是为了能和崔决更加般配一些。
如今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只想冷笑。崔决她都不打算放在眼里了,还怕这几个被崔决该除掉的除掉,该软禁的软禁的人?
这么一想,他们应该全部把矛头指向崔决嘛!最好趁崔决受伤,一举扳倒他!
但她要当场说出这种话,她可能会被当成疯子。
所以,在一系列如波涛般的心理活动之后,徐燕芝就蹦出来一个字:“是。”
“燕娘,你的伤势如何?过来叫我瞧瞧。”在这里坐着的,只有崔瞻远会关心她。
“我只有左腿上……”
“伤到腿了?那还过来干甚?”崔瞻远不悦,睨了一旁的王氏:“你让绿姿叫她过来,不是加重她的伤吗?”
“难道就让她在青陆阁待着?夫君,可没这样的理,三郎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不还是来了?这么严重的事,若不是三郎心善,将她护着,她还能站在这里吗?”
“行了。这次把所有人都叫到三郎这里,是为了说正事,燕娘,你去五娘那边坐吧。事后再让绿姿准备一台小轿,送她回去。”
徐燕芝听崔瞻远的,她立马说了几句客套话,挪着步子崔五娘边上走去。
这身旧衣素归素,就是有点小。她进了崔家,伙食上来了,哪里都丰盈了些,从前的衣服穿着就有些挤了。
倒也没有到塞不下的地步,只不过,走起路来,有些生硬地扭捏。
她经过崔五娘时,不料五娘忽然一伸腿,使得徐燕芝脚下一歪,直冲冲地向她身边的崔决倒去。
这个崔五娘,都多大了还是这么讨嫌!!
“三哥,你当时是这么护着她的吗?”
崔五娘是王氏惯出来的小心肝,此人仗着自己年纪小又是大房的人,是天生的顽劣不堪。
她见着王氏讨厌她,就爱一并欺负她。
崔决扶住徐燕芝,因为眼疾只能隐约猜出大概的情况,“芸笙,你有没有规矩。”
王氏心头压着火呢,看到此情此景,再也忍无可忍:“三郎,你对芸娘那么凶做什么?这丫头心思纯不纯,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就算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经不会去在乎他们的目光了。但当着大房所有人的面,被王氏这么说,她保持许久的平静的心又被搅浑,十分酸楚。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崔决感受到徐燕芝的手迅速从他的掌心溜走,像一尾灵活的游鱼。
独属于她的香味,也一点一滴地挥散开。
“我们叫表姑娘来,不就是为了让她说一说当时的情况吗?”崔决右手虚握了一下,继续说:“当时我并未看窗外,只有表姑娘撩起了窗帘,表姑娘,请问,你可看到了什么?”
徐燕芝坐在位置上,压下心中的酸辛,不去理崔芸笙和王氏挑衅的目光,努力回忆道:“倒……倒也没什么不同的,就是那撞过来的马本来是有个车夫的,他被甩到了地上,可我总是觉得不对,我总觉得那马是有人指引,才撞上我们的马车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不敢多说。
“你确定?”
四郎君是崔瞻远的妾侍郑姨娘的儿子,名为崔琅,是大房唯一的庶子,他最先开口,又不确定地瞧了一眼崔决,想到崔决此时看不见,才将目光投向崔瞻远身上。
徐燕芝:“千真万确。”
“这不明显的有人知道三哥今日的行程,掐着点想害三哥吗?!”
“我知晓了。”崔瞻远思索片刻说:“你们大哥就要回来了,这几天就先把府中的事交给四郎吧。”
崔琅一听,眼睛都亮了,急忙答应:“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将崔府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的,绝不会让父亲和三哥担心!”
说罢,他给郑姨娘使了个眼色,得意十足。
“三郎,你先休息一段日子,等有好转了,我再与你说些别的。”崔瞻远站起来,其他人也一并站起来,“大家也不必太惊慌了,我定会彻查此事,若有人想害我崔氏,我绝不姑息。三郎和燕娘就好好歇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徐燕芝舒了一口气,慢悠悠地往外走,却也免不了,也往歪里想,他们才从宫中出来不久,那些人又是埋伏了多久呢?
今日知道崔决的行程的,除了崔府,那不是只有宁贵妃了吗?
可是,她并不觉得……
她正想着,有人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眼一看,是庞青。
庞青见她回过神来,冲她笑笑:“表姑娘,三郎君叫您等等,随我来吧。”
崔决又有什么事?他现在都看不见了,也找不了什么麻烦了吧。
罢了,她确实还没跟他道谢。
她知道,她必须得与崔决说些什么,
这遭祸事,她只受了些皮外伤,涂点药膏连疤都留不下来。
等所有人走后,徐燕芝来到临漳院的外间,见崔决坐在榻前,前面已经摆好了一盘棋。
大好春光从窗棂外漫进来,落在他被风吹起的白巾上,像是巍峨远山上的一抹白雪,飘欲成仙。
徐燕芝心里嘀咕着,表情也是不再掩饰的嫌弃,又看不见,装啥呢。
实则不然。
徐燕芝的想法一出,如同心有灵犀般,崔决骨肉匀称的双指捻起一枚黑子,精确地落在棋盘上。
没错,是精确。
因为她也不会下棋,只能看出他的黑子落在十字交叉的线条上。
她当机立断,这是他蒙的。
她犹豫着是否不要打扰他一人下棋,又不想站着等她,蹑手蹑脚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离他近了些,她发现,崔决应是刚刚换好了药,他的周身,余留一片药香。
甫一坐下,崔决就发话了,“都进来多久了,也不说话。”
徐燕芝把刚刚在心里默背好的夸赞脱口而出,抑扬顿挫地门外的庞青听了都说好,当然,他跟王氏一样,可不希望因为这事表姑娘又赖上三郎君。
三郎君都这样了,恢复得好不好,都是另外一回事。
“三郎君,谢谢您护住我,不然的话我不知道我会成什么样子。您的大恩大德,燕娘这辈子都忘不掉,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