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看到他乞求的眼神里藏得并不高明的得意,于是偷偷有些气恼:原来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思!于是救赎里也带了些报复的心态。
从浴缸里站起,身体骤然发冷,于是忙拿过一条松软的棕色大毛巾披在胸口。门把手却似乎震了两下,她迅速拉起浴帘,将一只手伸在睡袍底下,保持一个放松的站姿,仿佛并没有设防,却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的。
“你紧张了?”邢志刚将门关上,抬头纹显得很稚气。
她只得抱起睡袍,连同包在里头的手枪,若无其事地背转身去穿上睡袍,同时把枪放进口袋,于是一边便有些不对称地下坠。
“什么时候能离开上海?”
他问得很不合时宜,令她愈发认为付出有所不值,但还是忍住气,凶巴巴回道:“两条路,一是走水路到福建或者广州,二是坐火车去北京,你自己选。不过洪帮的人正到处找你,恐怕要走也得等到风声过了以后。”
“姓秦的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风声就永远也不会过。”他口吻有些焦虑,但绝望中竟还流露了一丝性感。
她只得苦笑:“那你又能怎样?踏出这个门恐怕就离死不远了。”
他望住她,沉默了好一阵,遂吐出几个令她诧异的字:“但不出这个门,我也早晚要死。”
这一句,像是点中了她的要穴,她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了那支枪。
他走到她面前。因靠得太近,她能看清他下巴上杂草一般的胡楂,烧酒的气味也在轻轻刺扎她的鼻腔,与她身上残留的檀香皂之馥郁芬芳混在一起。
她突然吻上他的唇,像是索取,又似在抵抗。他顺势剥掉她的睡袍,握住她一只乳尖。
她听见自己的枪落在马赛克地面上的声音……
※※※
艾媚洗完斯蒂芬衣橱里的最后一件衬衫,便再也动不了了,她腹部酸胀,胃里像有一条毛虫在偷偷蠕动。斯蒂芬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很轻松,仿佛从不曾犯错。她有些茫然,却还是带着呆滞的表情将衬衣一件件在阳台上晾起。
“听说你去别处找过我?”斯蒂芬生气的时候还是保持着优雅的谈吐,这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她手指根肿得像胡萝卜,姆妈早就要她停掉这份工,她事实上已是停了,却还每日假装去上班,便是到他的住处来做些可有可无的杂事。
“我不晓得你去了哪里,所以到处找。”
“怎么会找到那里去的?”他声音柔情似水,她却有些背脊发毛,于是假装没有听见。
“是不是看到了那个火柴盒上的地址?”
她只得点头。
“你见到她了?”他的口吻越来越温和,完全不像在质问。
“见到了,不过……应该是我多想了。”她勉强挤出笑意,将洗衣盆拿起,刚转过身便贴到了他的体温,微热的胸膛,带一点淡淡的须后水的芬芳。
他在她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便放开了。她不由得有些沮丧,因这是两人近期最亲密的举动,自她跟踪他到那俱乐部并看见珍妮以后,他很久都没有对她做过越界的事。
“哦?”他轻挑了一下眉尖,笑道,“怎么会这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多心了?恋爱中的女人都很盲目的。”
“再盲目,有些事情她们也不得不注意到。”艾媚用英语回答他。
“那么——”他转动她的肩膀,以便自己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语,“你得再帮我注意一些事。”
“比如呢?”
“比如那个法国老头。”
她蓦地想起埃里耶肥圆风趣的面孔,绷紧的肉体竟放松了一些:“那个老头并没有那么难应付,他若有法子找到我,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斯蒂芬笑起来,教人犹入如沐春风之境,他会嘲笑艾媚的天真,却又喜欢她的天真。女人无知起来,往往就会变得勇敢,他确是需要一个勇敢又不太聪明的女人为他贡献一切。
埃里耶找到艾媚的时候,她正坐在红石榴餐厅里发呆,他尽量将这次调查搞得像偶然相遇。有趣的是,这姑娘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已被盯上,仍然坐在那里喝一杯红茶,她点了一个蓝莓派和一杯牛奶、一碟薯片,显然胃口很好,一气吃了不少。尽管穿着宽大的灯芯绒背带裤,隆起的小腹和肿胀的乳房还是非常抢眼。
“姑娘,我知道你也许不认得我,不过——”
“我认得。”艾媚的笑容甜津津的像话梅,“从前您经常来吃午饭,喜欢这里的牛腰肉和杜松子酒。”
埃里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子,道:“是啊,可惜现在换了老板,味道也变了,所以我——”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您还在查那个外国女人的案子?”
“是的,听杜小姐说,你以前见过珍妮?”埃里耶当即开门见山。
她低头不语,表示默认。
“那你见过这个女人么?”埃里耶将一张相片递到她眼前。相片上的女子黛眉凤眼,略显木讷的神情,虽然生得标致,却也仅限于标致,但眼角下的泪痣却让她心惊肉跳起来。她必然是见过她的,深夜,那幢青灰色群居房里的一间,她便半倚在床头,素白绣花边睡衣领口处托着一张寂寞雍容绽放的面孔,远比相片里的那一位要鲜活美丽。
“见过。”她点头承认,因直觉若断然否认,必定会被对方识破,勿如学乖一些。
“在哪里见过?”他果然上钩,露出兴奋的眼神。
“在这里见过,她用过一次餐,是我招待的。”
“用过一次餐你便记得这么清楚?”
“在画报上看到过呀,上海小姐第二名嘛。见着真人,觉得有些像,但又不敢认真,所以跟其他几个招待还打了赌,由我过去认呢。”她口吻一派天真烂漫。
“什么时候来的?她一个人吗?”埃里耶显然像是找到了希望一般欢喜。
艾媚继续演戏,偏头嘟嘴想了好一阵,才喃喃道:“大概两个月前吧,好像是跟一个男人来的,那男人长相我没看清楚,穿深蓝色洋西装,戴眼镜,看起来蛮撑头的样子,想想也必是有钱人。”
埃里耶遂将钞票放在桌上,向招待打了个响指,起身笑道:“艾小姐,很高兴跟您聊天,我要告辞了。”
“这么快就走?您都还没尝尝这个派呢,这里如今唯一还称得上不错的食物。”
“我应该相信你这位漂亮姑娘的建议吗?”埃里耶撇了撇嘴,笑道,“你撒谎撒得太像了,不过还需要锻炼。要知道,记不住一个人的长相的同时,是绝对不会想起对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或者戴不戴眼镜,何况还是很普通的服饰。”
话毕,埃里耶便挪着肥肥的大屁股走出餐厅,只留下瞠目结舌的艾媚。
【5】
杜春晓在桌上摆了一副中阿尔克那,然后对住那一桌的牌发了呆,香烟快烧到指节都不自知。
敌人牌:皇后。
贵人牌:倒吊男。
障碍牌:力量。
都是些毫无头绪的启示,更何况她推测事态从不是真正靠牌,只有被逼上死路,才会拿这些牌来出气。此刻,她就将那张皇后当做秦亚哲,严格来讲,他是她的财路,可同样亦是最大的敌人。不仅拿她和夏冰的命不当命,很可能找到毕小青之后,他还会处理一些多余的麻烦,这个“麻烦”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但隐约觉得应该与她有关。障碍牌无疑是邢志刚,他的藏身处还未找到,但秦亚哲已布下天罗地网,要逃出上海几乎没有可能,如果他还在这里,又会去哪儿?她遂想到现在正被倒吊在秦亚哲家后院柴房的那个广东人,倒是有一副硬骨头,十根手指已被削去了三根,还是一声不吭。夏冰那日目睹了对此人上酷刑的场面之后,回家后三天都不能吃一口肉。
究竟邢志刚背后有什么力量在支撑他?他能逃到哪儿去?
她越想越觉得心寒,因已迷失方向。更糟糕的是,秦亚哲给她找出邢志刚下落的期限只有三天,即是讲三天之后,她与夏冰会是什么下场已显而易见。但凡做大佬的,一旦被惹急了,便会拿无辜的生灵出气,这是常规。
“春晓,咱们逃走吧?去北京,或者南京,或者再远一些,去香港。”夏冰大喇喇说道,仿佛只是建议去郊外游乐。
她清楚他的焦虑,于是面上淡淡的,摆出拿他当孩子的态度来:“你说,邢志刚会藏在哪里呢?他除了燕姐之外,身边再无其他的知心人。旭仔也被关起来了,一个人要绑架毕小青,还要取赎金,也太难为他了。”
“肯定还有别的人在暗中配合他,但会是谁呢?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邢志刚、高文、斯蒂芬、珍妮,可能还有上官珏儿和施家父子,都是因为同一件事情上有牵连,才会落到这种地步的。我只是一直没想明白,邢志刚到底……”她拿起那张倒吊男,搔起下巴来,“如果换了你是邢志刚,你会躲到哪里?”
夏冰憨笑道:“恐怕我哪里都躲不了,一来我没钱没势,不能买通任何人;二来也不是元宵模子,去哪里也不讨女人喜欢——”
“元宵模子”四个字一出口,杜春晓已从沙发上跳起来,她两眼放光,高声道:“对啊!邢志刚这样的小白脸,虽不比唐大记者年轻,但也能把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且他的夜总会里,还有那么多女人!”
结果两个人当下便去了百乐门,却见那里大门紧闭,唐晖站在不远处给它拍照。
“就这么倒了?”杜春晓上前问唐晖。
“哪里能倒?不过是等着其他人接手罢了。”唐晖不晓得为什么脸上肤色苍白,眼神却是透亮的。
“谁来接手?秦爷?”
“可能。”他不置可否,对住“百乐门”三个用电线与铁丝圈起来的阴暗大字,陷入了彷徨。
“所以他更要找到邢志刚,要不然办不了移交。”杜春晓有些天真地接话,遂笑问,“你可知道那些蓬拆小姐都去哪里了?”
“我哪里晓得?”唐晖无奈地耸耸肩膀。他较一个月前明显瘦了,颧骨愈发突出,然而也更漂亮了。
“个把总晓得吧?比如米露露?”
唐晖不假思索地摇头。
“朱圆圆呢?”
唐晖还是摇头。
“你知道朱圆圆是谁?”
“不知道。”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我还要跑几条新闻,先走一步了。”
唐晖一离开,杜春晓便与夏冰笑道:“他今朝有些奇怪啊,怎么也不问问我们为什么要打听那些蓬拆小姐的下落?还有……我记得他是专门跑电影明星的,怎么会来这里?”
夏冰也推了一下眼镜,回道:“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小四。”
果不其然,次日下午,小四便上门来了,只说了一句“朱圆圆现在在金帝豪门夜总会上班”便要走。
“怎么不坐下来聊聊?”面对救命恩人,杜春晓倒是格外客气。
“不了。”小四的神色异常严肃,似乎正背负着巨大压力,“而且杜小姐,今天以后,我再也不能帮你们做事了。”
“为什么?”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去办。”
她想问什么事,却又忍了下来,因知道他必定不会讲,于是只得道:“那这些日子麻烦你了。”说毕,正欲从钱包里拿钞票出来,却被他止住,说了句“不必”,转身便走。
不晓得为什么,杜春晓恍惚觉得小四这一去,必是再也见不着了,心下便愈发惆怅起来。个性过分沉默的人,往往因过分隐藏心事会让自己陷入命运的僵局。
“金帝豪门”实是比百乐门规模还要小一些,开在法租界的繁华地段,招待的多为军火商人,抑或想借机捞钱的拆白党。所以朱圆圆转到夏冰的台子时,一看是个穷酸后生,便傻里傻气地嗔道:“先生啊,侬……侬到这里来开开心心白……白相是可以唉,不要弄出搞七捻三的事体来,晓得哇?”
“圆圆,长远不见,口气横了不少嘛。”因早前听杜春晓讲过她直肠直肚的憨傻个性,所以夏冰也不计较,反有些喜欢起来,“杜春晓说好久不见你,怪想的,赶明儿去她那里玩一趟?”
朱圆圆听闻“杜春晓”三个字,当即面上便雨过天晴,恢复一脸稚气,笑道:“侬……侬是春晓的朋……朋友?哦,不是唉,是伊老……老公,对哇?”
夏冰隐约从她身上看出些杜春晓少女时代的天真,于是不由得有些神迷,回道:“是的呀,你啥辰光过来白相。”
“好呀!”她爽快答应。
“你可晓得你原来的老板去哪里了?”
“不……不晓得。”朱圆圆当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上一通……有……有几个穿得蛮流氓相的人也来问过,我不晓……得就……就是不晓得。”
“那你有没有听其他原来百乐门的姐妹讲起过邢先生的去向?”
朱圆圆偏着头,思忖道:“真不晓得……得,伊……伊就这么不见了,后来一帮人……人把百乐门翻了个底朝天,听说旭仔也被捉去了。还有我……我在那边,其实没有什么姐妹的。”
话毕,她蝶般上下翻飞的长睫毛几乎要将下眼睑盖严了,生得美貌果然占便宜,连落寞的狼狈相都好看。
“那当初你的几个……同行里,必定也有特别讨邢先生喜欢的?”
“讨伊喜……喜欢的不见得有人,伊眼睛里只有燕……燕姐,我们都晓得的。喜欢伊的倒……倒有不少,不过也是自作多情,侬也晓得,倒贴货男人一般不稀……稀罕的。”未曾想头脑简单的朱圆圆竟讲出这样的世故话来。
“那有哪一些喜欢他的,你可还记得?”
她眼珠子转了几圈之后,开始扳起手指头来:“有薛素芳,不过后来嫁给米行老板,早就不做了;前年跳河自尽的红月,是鸦片瘾头太大,周转不过来,被追债的逼死的;还有一个……哦,这个不能讲的……”
“哪个不能讲?讲讲呢。”夏冰一把抓住她的话中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