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哥们儿,不至于的。”麦涛也赶紧陪着他干了几杯,“换作是我,八成也有好奇心吧。没事,这一篇算是揭过去了。”他嘴上这样说,却还有些眉头不展的架势。
艾西心想:行!自己算是洗干净了,倒霉的还是古德曼。
艾西作着自我批评,绝口不提古德曼的错误。然而他不说,不代表麦涛不会想。
麦涛可不傻,他立马对古德曼律师产生了反感。首先,无论如何,作为律师,古德曼不该泄露自己和唐彼得的身份;其次,泄露也就罢了,干吗还安排别人来见我;再次,见我也就见了,干吗还要唆使媒体将我一军!这是不是有点蹬鼻子上脸?!
他虽然生气,却也不好当着别人发怒,更何况艾西还一个劲地劝:“人家古德曼律师也不容易。你迟迟不继承房产,人家律师就拿不到巨额律师费嘛。”
这与其说是劝架,还不如说是火上浇油。麦涛本来并不知道古德曼也是受益人之一,这下子算是曝光了。
…文…只有一件事艾西算错了。他本以为麦涛情急之下会透露点信息出来,可对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喝闷酒。
…人…“要不,”艾西召唤老板要结账,“今天也不早了,咱俩各自回家歇歇吧,累了一天了。”
…书…“哦,好,好。”麦涛抢着结账,被艾西拦住了,“一顿饭钱,就别客气了。再说,就当是兄弟我给你赔个罪,真不好意思了。”
…屋…哥儿俩站了起来,走出饭馆,又沿街溜达了一阵,这才告别回家。
天黑得可以,阴沉沉的,不像是乌云,倒像是压了一坨黑黢黢、黏糊糊的肉,叫人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也正如麦涛的心情——辞去了犯罪心理师的工作,本来宁静的生活眼瞧着就要翻天覆地,他心里不是滋味。
艾西倒是没啥,高高兴兴地回了家。这一天内,制伏了绑匪,上了媒体,又结识了麦涛,可谓收获多多。他到家洗了澡,跟他家的宠物狗雪糕玩了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
好好先生唐彼得仍然还不知道其他遗嘱受益人的底细,他今天也没见过谁,除了自己救助的那个女人。他送她出去,然后老老实实地等老婆回家,免不了还有些心怀忐忑,怕老婆看出破绽来。
至于倒霉的律师古德曼,被人家卖了,自己还浑然不知呢!正因为不知道,他今晚也能睡个好觉了。
这漫长又忙碌的一天总算是落了幕。半夜里好不容易憋出一阵暴雨,降雨量可谓惊人,不过并未吵醒他们。各怀心事的他们这一夜睡得死死的。
直到第二天,命运发生交互的四人继续不辞辛劳地扮演着他们各自的角色,直到他们死去,或者看着别人死去。
第三章 附骨之疽
1
第二天早上七点,一位高大的、文质彬彬的、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来到一扇钢灰色的大门前,刷了卡,推门而入。
“哟,水哥,您今天来得够早的啊!”坐在门口的穿制服的人冲他打招呼。
“嗯,早啊,小刘。今天有什么急活儿吗?”他问道。
“可能有吧,我也没问。昨儿晚上不是娟姐值夜班吗?您问问她。”
被称作水哥的男人点点头,风驰电掣般地通过前台,转了个弯,在储物柜里换了身蓝白色的大褂,锁好柜子,继续向里走。
又转过几道弯,经过几扇门,他都没进去,而是径直走向最里侧的那扇大门口。
里面有个女人赶紧帮他开了门,“水哥!”女人亲切地招呼他,“谢谢您来这么早。”
“不碍事的!”水哥笑笑,然后急切地走向他小小的金属办公台,拿起杯子。
“您慢点儿,我给您沏好茶了,小心烫!”娟子微笑着,垂手而立。
“嗯嗯。”水哥往杯子里吹吹气,“不烫,正好。”呷了一口,他说道:
“行了,你家里有事,赶紧走吧。”
“谢谢水哥帮我顶班。”娟子还在客气着,“走之前,我得说一下,您来之前,他们送来一具尸体,您就帮我处理一下吧。”
“嗯,行,你走吧。”水哥一心品茶,没动地方。
是的,这里是停尸房,B市警察局的停尸房。水哥一面喝茶,一面抬起头,瞅了瞅盖着白被单的尸体,一眼便瞧出来,那下面盖着的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那好,我走了。水哥,就麻烦你了啊。”娟子准备离开,在门口处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水哥你今天养眼了,姑娘挺漂亮的。”
水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死人有什么好看的!”继续喝着水。
水哥的名字里并没有一个水字,只因他太爱喝水,喝水太多,而且经常只在停尸房里喝那么多水,别人才亲切地送给他这个外号。其实私底下,他还有另一个不太雅观的外号,叫作“傻大黑粗”。当然,这称呼过于难听,也只有队长级以上的人物在揶揄他的时候,才敢这么叫一下。
可什么叫作傻大黑粗呢?
水哥经常替人加班,所谓经常,当然也不可能太多,因为法医的工作实在很辛苦。但记录显示,他帮别人加班的次数是最多的,而且不计回报。同行给他送些礼物,他总是笑呵呵地说“哦,没事,我都有,不要了”。实在推不过去,这才收下。水哥如此人品,被称之为“傻”!
“大”就很好理解了——水哥的块头大,个子大,眼睛大,嘴巴大,甚至连鼻孔都很大,还好不是朝前翻着。这一点和时下常在媒体见到的某姐还是有所不同的。
“黑”也很好理解。他的肤色就是很黑,特别是在停尸房这个时常铺盖着白被单的世界里,他显得更黑。
最后是“粗”,这是唯一值得商榷的特点。的确,他的手很大,手指头挺粗,不过干活的时候常常粗中带细,专业技能很强。可是他的手指头还是具有标志性的粗大。
于是,私底下警察们聊天的时候,常说他“傻大黑粗”。当然,见面的时候还是要毕恭毕敬叫一声水哥的。
为什么他那么爱喝水呢?水哥自己有个解释:“因为我以前抽烟很凶,总叫渴。”
“可你不是戒烟了吗?”
“是啊!”傻乎乎的水哥没转过弯来,“警察局那么大,停尸房又不让抽烟,我每次出去抽烟,要花好长时间,不戒等什么呢!”
“不是。”警察嘿嘿地乐,“我是说,戒烟了,为什么还要总喝水?”
“……”水哥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大概喝水早就成了他的一种生活习惯了吧。
几分钟的工夫,水哥喝下了一杯热茶,站起身,搓搓微微出汗的双手,向停尸床走去。
被单之下果然躺着一具女尸,看起来很年轻,三十岁上下的模样,面容姣好——至少从死人的角度来说,这就算很不错了。不用多说,您也能想到他们平时见到的都是什么样子。
尸体平躺在床上——送到这里自然都是这个模样,身体左侧有明显的尸斑,自然是弃尸之后形成的。尸体呈轻度僵硬,看来死亡时间不久。水哥抄起娟子留下的验尸表格,上面只记录了一些最基本的项目。尸体温度显示,这女人死了有八九个小时。
女尸的衣服还没有褪下,确实是自己上班之前被送来的,娟子几乎来不及作什么处理。
对于男人来说,脱女人的衣服没准是件挺痛快的事儿,可是脱女尸的衣服,无论是不是男人,都有些痛苦。水哥对此习以为常,心里还免不了泛起一丝涟漪:
唉,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死了呢?
水哥为女尸脱鞋的时候,微微地愣了愣神。
他歪头瞧瞧放在证物袋里的衣服,翻过它的标签来看了看:翠贝卡。姑且不说这牌子好不好,单看衣服的外形和质感,就知道是纯粹的城市女装或者叫作职业装。可自己正在脱的鞋——一双奶白色的陈旧平底鞋,和这样的职业装怎么都有些不搭调。
细细再一观察,女尸的脚踝处肿胀、泛青,似乎是扭伤过。这么看的话,穿双平底鞋出门,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仍然是不对劲啊。水哥将鞋举在眼前,反复端详,发现鞋子里多少也有些尘土。这是怎么回事?
他正看着,忽然被外面的来人给打断了。
“哟哟!水哥,咋回事,想不到您还是个恋物癖啊!闻闻,香吗?”进来的警察叫王昭,与水哥关系最好,因此说话也全不忌讳。
“你小子少扯淡!”水哥把鞋放下,“昨晚上又一宿没睡吧,要不要来杯茶?”
“不用了,弄完这个,就可以回家睡觉了。”王昭大大咧咧地靠着停尸床一站,“怎么,水哥你又来替班啦?门口的单子上写着是娟子接的这具尸体,没想到你在这儿。”
“嗯嗯。”水哥把女鞋也装进证物袋,递给王昭。
“几点死的?怎么死的?”寒暄过后,立马进入正题。
“颈骨骨折,人为折断,死亡时间估算在昨晚十点前后。”水哥翻过女尸脖颈,指了指,然后又放回去。
“嗯,自打去年的连环杀人案过去,B市可是好久没出杀人犯啦!”王昭举着证物袋看了一下,忽而也有些奇怪,“啊,这是什么打扮?职业装配牛筋底的平底鞋?”
“是啊,我刚才就在看这个,很不搭配,对吧?”
“嗯!”
“不过,这女人前两天扭过脚,穿平底鞋也不新鲜。”
“是,但是穿这么旧,又没擦干净的鞋,就不对劲了。”
王昭同样的感受也验证了水哥的疑虑。当然,这是任何人都能分析出来的,不足为奇。
不远的办公台上还有已经被打包的其他物品,看起来都是这女人随身携带的。
“嗯?”王昭戴好手套,打开提包,从中取出一只钱夹,“这还不是抢劫。”
“对!”水哥指指女人胳膊上和腿部的淤伤,似乎有些日子了,“这女人遭受过家庭暴力。”
家庭暴力升级后,演变为杀妻吗?倒是有这个可能。王昭一边想,一边打开钱夹,随后念念有词:“身份证、现金、卡都在。这女人叫……叫……陈真佳子?!”
“陈真佳子?”水哥接过身份证,“哦,这么奇怪的名字呀。”
“唉!不过有了证件,事情就好办啦。上次二队的人在河里发现一具老人的尸体,不是他杀,就是淹死。啥证件也没有,就一条游泳裤衩,找起来可费劲啦。
“水哥,还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回去立案啦。”
“有,这女人被掰断了脖子,干净利落。看看脖颈上的这一圈尸斑,像是人的手臂缠上去造成的。也就是说,你们遇到了一个懂行的人,不需要借助器械就能空手杀人。”
好一会儿王昭都没说话,他盘算着什么样的人具有如此实力,想了半天,只得出这人肯定受过训练这一条结论,没什么帮助。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想说,这样利落的杀人方式与通常的家庭暴力,有很大区别?”
水哥点点头。
“好吧,我明白了。继去年之后,咱们市又出来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专业人士。”王昭半开玩笑地说,并没有拿水哥的话太当回事。
水哥有些不满意,可没说什么。凭借隐约的直觉,他觉得这案子很蹊跷,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办案总归是警察的事,和自己无关。
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会穿着一双破鞋,被人掰断脖子,横死街头?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王昭拎着证物袋,刚要离开停尸房,就被堵了进来。
堵住他的,其实不是人,而是又一张安装了滚轮的停尸床……
2
一个早上连续送来两具尸体,这在B市是极为罕见的。虽然B市绝非天堂,各类刑事案件也不少见,但像这样高密度连续发生杀人案的情况,也是绝无仅有的。
第二具尸体仍然是具女尸。
水哥签接收单的时候,王昭耐不住好奇,已经掀开被单往里瞧了。等水哥签完字,王昭仍没有放下被单,而是目光呆滞地继续往里瞧。
“你干吗呢?”水哥过来一把掀开了被单。
只见冰冷的停尸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女人。不,不该说是女人,而应该是女孩。
女孩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死前还化着很浓重的妆——大大的、涂黑的眼圈,长长的、粗粗的假睫毛。然而即使这样的浓妆都无法掩盖她惊恐万分、几乎瞪出来的眼球。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死后仍保持着死亡时的恐怖神情。
“非主流”,王昭的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词。无论是“非主流”,还是90后——这些在成年人嘴里多少带了些贬义的词汇,都不能为她们的死亡抚平伤痛。
实际上,不管她们愚蠢冲动也好,还是卖弄青春也罢,非主流本身恰恰是她们表现自我鲜活生命的印记。正是由于表现,正是由于轻狂,才恰好成为她们活着、她们美丽、她们存在的见证。这种活力,是成年人所不具备的。
而今,作为成年人,不管你是鄙视她们也好,还是讨厌她们也罢,她们中的活生生的一员的尸体出现在你的眼前,仍然是无法接受的现实。
她才只有十五六岁而已!
王昭僵住了。
水哥也僵住了。
愣了好半天,王昭才说:“唉,水哥,今儿辛苦您了。要不是您来替班,也不至于赶上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