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麻雀事件,则是另一件事。
有一天妈妈对他说,不要总闷在家里看书,出去玩玩吧。小水说好吧,就拿着书出门了。他来到那时候随处可见的小花园,在草坪上一边走一边看书。看着看着,一不留神,被树干绊倒,小水摔了个大跟头,书也甩飞了。
正要爬起来的时候,小水忽然发现眼前有一只死麻雀,而他倒下的时候,手正好按在这只小麻雀身上。
小麻雀死了有一天的样子,脑袋无力地歪向他,浑浊的眼珠瞪着他。
这一次小水摔得不轻,眼冒金星。他趴了一会儿,瞧瞧那小家伙。
这时候,小孩子嘛,你知道的,总喜欢把什么东西都放进嘴里,或者放在鼻子上闻闻。于是小水拿起小麻雀的尸体,放在鼻子上闻了闻。他当然知道那不能吃!
呕!
死了一天的麻雀味道可不好闻,这也是小水第一次闻到尸体的味道。这比那时候肮脏得爬出了蛆宝宝的厕所味道还要难闻一百倍。
呕!小水把早饭都给吐出来了!
那个年代物资是相当匮乏的,这意味着小朋友们经常吃不到肉,于是就常有些顽皮的小孩子烧麻雀、烤蚂蚱解解馋。其中也有一两个与小水的关系不错,烤了麻雀也要分他一只。
不不不!不要!小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个真不行,这个吃不了!
咦?小伙伴就很诧异:“你闻不到吗?这很香的,为什么不吃呢?”
“我闻到过,正是因为我闻到过才不吃呢!”小水这样解释。
“算了,难得一小口肉,你不吃我吃呗。”
一直到了中学,腐尸的味道才从小水脑子里去掉,但麻雀的阴影还在。长大了,成年了,做了法医的水哥对腐尸的味道完全免疫,但看到麻雀,还是不由得悲从中来。
悲什么呢?水哥也不知道,反正看到这具好像歪着头的小麻雀的尸体,水哥感到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昨天送来的女尸——陈真佳子,不也是像这样被掰断了脖子吗?
于是,水哥赶紧叫来了王昭。
王昭比昨天还要邋遢,胡子钻出了脸颊,显得很脏。两天没洗澡没换衣服,身上的味道也不大好闻。
水哥本想让他看看两具尸体的共性,没想到王昭一见男尸便大惊失色:
“靠,我认识这男的!”
“熟人?”
“不不,我是说,昨天我查陈真佳子一案时找上了他,这是她男朋友。”
……
“呃,就是说,你昨天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晚上就被杀了?”
“对!”
王昭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本他和其他同事都认为,真佳子是独立案件,警察局的数据库里也找不到类似的情况。现在情况有所不同,真佳子死了,紧接着在第二天同一时间段,她男朋友死了。这意味着什么?
会不会是他们卷入了非法勾当?这是一种合理的推测:表面上他们是男女朋友,其实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关系,比如说贩卖毒品,或涉及其他非法利益。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私吞了财物,得罪了人,被处死了。掰断脖子不正像一种行刑的方式吗?
不过虽然这个醉酒的小子看起来不太正经,但陈真佳子可像是个正经女人。
她为什么会遇害呢?
忽然水哥招呼说:“过来,看看这个。”
王昭应声过来,注意到真佳子脚踝处的淤青比昨天大了许多,颜色也更深了。
“哦,你昨天已经说了,她可能是崴了脚。”
“不不。看,这两块淤青是有所区别的。简单地说吧,昨天没注意到的一些细节现在出现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昨天她确实崴了脚,随后还曾被人按揉过。按揉的力量不是很大,所以在第一天处理尸体的时候,尸斑还没有完全形成。”
……
莫非那小子说的都是真的?王昭惊出一身冷汗。他指的是昨天见到真佳子男友的时候,对方说的那番话。
那家伙的话,王昭本来并没当回事,而现在却发现它与现实产生了对应。
当晚九点前后,真佳子与男友发生争执,随后逃离男友家,路上崴了脚。男友追上真佳子,却被一陌生男性拦住去路。陌生男性赶走男友,带真佳子回了家。
他居然还给真佳子按摩。一小时后,真佳子离奇死亡。这个环节最难理解——她到底招惹了谁?
接下来的情况是,男友并不知道真佳子已死的消息,直到王昭找上门来。男友随后做了什么?他认为那陌生人是凶手,然后去找他了。陌生人居然被他找到了,两人发生争执,结果前面有车后面有辙,陌生人也掰断了他的脖子?
后一段分析完全不现实啊!
这就好像说,在案件发生的小区里,存在一个被动杀手。他不招惹别人,但只要被人惹到他,就立刻痛下杀手。这种类型的杀手当真存在吗?另外,真佳子到底是如何招惹他的呢?
跟着水哥一起检查尸体,王昭越发感到惊异。
这具男尸的小腿骨正面有重重的伤痕,似乎是被人踹出来的;手腕和脖颈后被人砸了一道,力道很大,但也不致命。
随后,两人就在停尸房里简单地模拟了当时的场面。
王昭个子小,黝黑精瘦的,而水哥身材高大,王昭扮演死者,慢悠悠地假装举着瓶子砸过来。
水哥一闪身躲开了,顺势砸了王昭的手腕,瓶子落地,摔碎了。
水哥迎面照王昭小腿踹了一脚,王昭站立不稳。随后又照脖子一记重击,王昭跪倒。水哥绕到他的身后,锁住他的脖子。结束。
“顺便说一句,”水哥从尸体身上取下一块玻璃碴后仔细观察了伤口,“这些被玻璃扎的伤痕,是在死亡后产生的。也就是说,受害者从跪倒开始,到被凶手掰断脖子没用几秒。随后凶手撒手离开,尸体完全倒下,压在了碎玻璃上。”
“这……我们要应付的是一名职业杀手?”
“这我说不准,总之他很有一套。”
“好吧,不管怎么说,我回去跟大伙商量一下。这两个案子应该不难破,都发生在同一个小区里,总有人知道些什么。”
王昭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越发没底……
2
心里没底的不只是王昭,此时坐在办公室里的心理咨询中心老板艾西心里也很没底。
预约的神秘客户没有来,为什么呢?
从事心理工作将近十年,艾西可谓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不过像这次的客户还是头一遭。
那是个相貌斯文的中年男人,一进来,不等开口说话,先哭。哭也就罢了,还越哭越起劲,不断地声称杀掉了自己的老婆。
这话第一次出口的时候,艾西吓了一跳。
他绕过办公桌,来这男人身边坐下,递给他纸巾,轻声说:“老兄啊,你可要想清楚,如果你宣称杀人,按我们这儿的规矩,我是必须报警的。”
“报警就报警吧!”男人哭得很伤心,鼻涕都流了下来。
艾西忽然觉得对方的逻辑很有意思,又问:“老兄啊,若是希望我报警的话,你为什么非要我报警呢?你自己去警察局自首不就好了吗?”
那人便怔了一下。
“是啊,那我走了!”他止住了哭声,也不擦把脸,站起来就要出去。
“喂喂,你等等!”艾西哭笑不得。什么啊,你就走。话又说回来,他真走了,也不见得是去自首,过两天没准还会来咨询中心,这样绕圈子也没意思。
男人站住了,愣愣地回头瞅着他。
“自首没关系,不过咱俩先聊聊。”话一出口,艾西又觉得自己很愚蠢。人家本来就是来找自己聊天的嘛,自己非要把人家赶走,人家要走吧,自己又不让,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嘛!
艾西这样想,不禁释然一笑:“好吧,老兄,你先坐着,跟我说说你老婆的事情。你怎么把她杀了?”
男人便很努力地回忆,两眼望着天花板用心去想。他忽然动了一下脖子,顺手抄起艾西递给他的水杯,嗖地一下,朝远处死命扔去。当啷啷,水杯砸到墙上,摔了个粉碎。
艾西纳闷这人抽什么风啊,有心刚要骂,没想到男人又站起来,一溜小跑来到墙边,站稳之后,脑袋嗖地向后一仰,撞了墙,然后慢吞吞地蹲了下来,最后无力倒地。
莫非……艾西刚想说什么,秘书这时候推门而入:“老板,没出事吧?”
“没事没事,呵呵。”艾西立刻轰她出去,“啥事没有,好着呢。我们在玩角色扮演。”
随后他扶起墙边的男人:“老兄啊,你是说,你扔了一个杯子,砸到了你老婆的脑袋,随后她的头部又撞了墙,死了,是吗?”
男人用力地点头,还用力握住他的手上下摇动,那意思仿佛在说:“谢谢你啊,总算有人相信我了。”
其实艾西什么都没信,他只是觉得如此直观的妄想表现十分罕见,因此提起了百倍的精神:“老兄啊,你杀了你老婆,那她的尸体现在在哪儿呢?”
“……”男人很迷茫。
看来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了:“那好吧,没关系,咱们慢慢来。你为什么要用杯子扔她呢?”
“因为我很生气。”
“嗯嗯,生气是为什么呢?”
“……”
心理治疗中有个最基础的技术,叫作沉默,同时这也是最难的技术。
也许有人会奇怪:沉默有什么难的呀?不就是闭嘴吗!话诚然是这么说的,不过您见过有多少人能在一对一的关系中,保持长时间的沉默?人本主义大师卡尔·罗杰斯曾在一次面对少言寡语的精神病患者时,保持了十八分钟的沉默。
单纯的闭嘴很简单,咨询关系中的闭嘴就很难。在短短的一小时之内,作为咨询师,你必须挖掘出一些东西来。要是每次都用沉默来应付,那就很像个骗子,而不是心理工作者了。
不过这一次,艾西用到了沉默。
三分钟过去了,两人一句话没说。
客户总算开了口:“呃……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当时我很生气。”
也许他是真的记不起来了,大脑把这段记忆屏蔽了,又或者在他的杀妻妄想里根本没设计这一段。
“好吧。”艾西笑笑,依然亲切地称他为老兄,“那么在你扔出杯子砸到老婆之后,还生气吗?”
“是的,我还生气。”
“然后呢?”
“然后?什么意思?她死了。”
“不,我是说,你不会到现在还在生气吧?”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客户为自己能理解而感到很开心,艾西心想要不要奖给他一块糖,“我明白了。我当时很生气,扔出杯子之后,我还是很生气。可是我发现她倒下去之后就不动了,这时候我就不生气了。我站起来想过去看看,走得太快了,被茶几绊倒了,磕得很疼啊,你瞧。”男人撩起裤管,露出小腿上的一处伤痕,看起来经年历久了。
居然磕得这么厉害,可见他当时撞在茶几上的力道有多猛了。等一下,既然这伤痕还在,那么能不能说明他所说的都是事实呢?还是说,磕破自己是现实,但是与杀妻妄想混为一谈了?
男人不管他,继续说:“我摔倒了,揉揉腿,好疼啊。不过这时候我想起老婆来,就爬着过去看她。我摸摸她的脖子,脉搏已经不跳了,她死了。我就不生气了。我觉得很后悔,请您帮帮我。”
“这事发生多久了?”
“嗯……”又是一阵费力的思索,“不知道,好久了吧。”
“你看看自己腿上的伤痕,你觉得这伤痕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