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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法医手记之破译密码_分节阅读_第10节
小说作者:刘真   内容大小:170 KB  下载:女法医手记之破译密码txt下载   上传时间:2016-01-18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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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侦探所位于胡同里的筒子楼上,只有一间办公室,共两名工作人员,室内狭小、阴暗、潮湿,办公家具都有二十来年的高龄,看上去生意不是很好。

  所长王志,三十出头的样子,矮胖,留着八字胡,已经进入夏季,他却还戴一顶黑色呢礼帽,穿一身黑色纺绸裤褂,脚上蹬着黑色缎面软底鞋,叼着一个黑亮的烟斗,却又不吸,只当作饰物。单从外表来看,他比沈恕更像一名成竹在胸的侦探。

  寒暄了几句,原来王志曾经做过乘警,也跑京广线,和发现第一包碎尸的乘警黄勇还是关系不错的同事。王志从小爱看侦探小说,崇拜的偶像是福尔摩斯,好不容易混进警察队伍,却只能做一名乘警,无从施展才华,很不甘心,请调了几次都没如愿,一狠心辞了工作,开办起侦探事务所。不知是受有关政策的约束放不开手脚,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经营了两年多,接的基本都是捉奸的活儿,这让王志非常郁闷。我和沈恕找上门来,看得出他非常兴奋,碎尸案对于我们是沉重的梦魇,对他却是朝思暮盼的梦想。

  沈恕才说了些碎尸案的大概情况,激发得王志打开了话匣子,像是水库开闸放水,势不可当。他旁征博引,一口气分析了三四起典型的中外碎尸案例,从凶手的心理、动机、工具、手段、作案现场、毁灭证据,一直说到警方的困惑、窘境、曙光、突破以及完整证据链的形成,直至将凶手捉拿归案,其记忆力之佳和理论之完善,令人叹为观止。

  沈恕也听得兴趣盎然,才没有打断他,一直等到他告一段落,才向他提问关于苗淼的私生活情况。王志还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说:“苗淼是我和助手王鹏一起跟踪的,当时我就说,私生活如此混乱的已婚女人,下场通常都会很惨,果然,一语成谶。唉,一语成谶。”王志摇晃着大脑袋,为苗淼惋惜,也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陶醉,过一会儿才继续说:“苗淼没有长期来往的情人,她丈夫对她的放纵淫乱生活也习以为常,所以不存在破坏别人家庭而惨遭杀害的由头,情杀的可能性也很小。”——这点倒是和我们的分析完全符合,这位私家侦探的头脑还算清楚——“苗淼出入欢场,卖色卖笑卖身,接触的人三教九流,成分复杂。但实话实说,苗淼的模样不俗,还是电视台的记者,和她相好的都有一定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以生意人和政府官员居多,这些人不大可能因贪图苗淼的‘肉金’铤而走险。”

  王志虽然推理得大致不差,但并没有可资借鉴的地方,再听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沈恕忍不住打断他:“你们在跟踪苗淼的过程中,有没有见到她曾乘坐一辆尾号是347的出租车?”

  王志的思路被突然截断,愣了一下才说:“她每次出门都乘出租车,我没留意过车牌号。”

  沈恕在提问之前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又说:“你拍摄的影像资料,除去交给雇主的这几张照片,还有留存的底档吗?”说着取出从李大坤那里拿到的照片,交到王志手里。

  王志一边翻看照片,一边说:“没有,这些是最有价值的照片。”

  沈恕提醒他说:“只要是和苗淼相关的影像资料,都有可能成为间接证据。”

  王志还是摇头,说:“跟踪苗淼是一笔小生意,雇主也出不起钱,交了差就算两清,哪还会保存什么底档。”这个回答彻底打消了我们心中留存的一点希望。

  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王志的助手王鹏突然说:“师父,我手机里好像还有几段和苗淼有关的录像,一直没删。”

  “没实际内容,录像质素又差,算了。”王志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沈恕说:“既然说到这了,就让我们看看,又不搭什么工夫。”

  王志不好继续阻拦,只白了王鹏一眼,似乎怪他多话。

  王鹏的手机很旧了,显示屏上布满划痕。这不好怪他,只能怪王志又让马儿疯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调出几段视频,影像质素不算太差,可以分辨出人的五官和穿着打扮。一共有五段视频,每一段都围绕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主角,看模样就是苗淼。有她昂首挺胸走进夜总会大门的,有她喝得醉醺醺地放肆狂笑的,有她踉踉跄跄地登上出租车的。

  王志说:“这些视频都是苗淼的独角戏,没有她和嫖客在一起鬼混的镜头,所以价值基本为零。我事先已经跟你们说过了。”语气中明显流露出不满,这也说明这人控制欲很强,别人违逆他的意思,老大的不乐意。这种浅薄的个性恐怕做不好侦探。

  沈恕像是迟钝得听不出他的不满,指着最后一段视频说:“不都是苗淼的独角戏,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王志伸长脖子凑过来一看,说:“那是出租车司机,和她八竿子打不着。”

  这段视频很短,只有一分多钟,那辆出租车停在夜总会门前的一棵大树下,半个车身都被大树挡着,苗淼看上去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走到出租车前,拉开车门就栽倒在后排座位上。

  出租车司机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在视频里仅看得见鼻头、嘴和下颌。苗淼上车后,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对苗淼说了句什么,随后又侧过头来,嘴唇一张一合,说了许多话,持续约一分钟时间,然后出租车不急不缓地开动,视频结束。

  在视频最后一秒,我看清了挂在出租车尾部的车牌——FA06347,虽然画质不是很清晰,但出租车启动的一瞬间,夜总会门前暧昧的灯光恰好打在车牌上,两个字母、五个数字端端正正地出现在画面中央。我激动得心里狂跳不已,看看画面上显示的时间,2002年6月12日,是发现第二组碎尸的前三天,时间也非常吻合。

  沈恕虽然不动声色,但两眼也熠熠放光,他指着视频上的出租车问王鹏:“这个司机的模样你看清了吗?”

  王鹏摇头说:“他一直坐在车里没出来,我又躲在他车子斜后方的角落里,始终没看见他的脸,我的工作是监视苗淼以及和她有暧昧关系的男人,这个司机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完全没有留意他。”王鹏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沈恕的表情,他似乎意识到这个只露出小半面孔的出租车司机事关重要。其实,没看清司机的长相也不要紧,只要有车牌号码,就能查到他的身份。

  沈恕把王鹏的手机握在手里,说:“这部手机可能是重要证物,暂时归我保管,你回头去刑警队领一部手机代用。”

  王鹏期期艾艾地答应一声,看上去表情很紧张。

  原以为近二十个昼夜的攻坚战,终于撕开了重重幕帐露出一线曙光,谁知在希望中苦苦等待一夜,令人失望的消息却从前方相继传来。

  FA06347,这是一个伪造的车牌。根据车管所记录,这部车牌原属于一辆大货车,因车辆报废,车牌号被收回,一直没有再向外发放。

  这使得驾驶这辆出租车的司机上升为重要嫌疑人。他不仅是苗淼遇害前曾经接触过的人,而且车牌号码与那个目击证人——络腮胡子出租车司机提供的车牌号尾数吻合。更重要的是,车牌是伪造的。其目的是非法运营,还是为蓄意的犯罪行径进行掩护?

  当然,这也使得案件的侦查过程愈加曲折。这辆出租车的型号、颜色,都与全市数以千计的出租车毫无差别。技侦部门已经对视频中有关这辆出租车的几个画面进行过反复检验,确认车身无剐蹭、损毁、修补痕迹,无法据此追查车辆来源。事实上,这辆车真的是出租车还是其他车辆伪装的,都无从确认。

  出租车司机的样貌特征非常模糊。从他坐姿高度分析,身高约170厘米,体重在60公斤到70公斤之间。五官中只有嘴部较清晰,有约一分钟的时间都在张张合合。鬧鉴于同车的苗淼当时处于酒醉状态,他这段时间应该都在自言自语。

  我坐在技侦处信息中心的办公室里,把这段视频翻来调去地看了几十遍,不放过画面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细节是,这辆出租车等候的地点是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面,重案队已经实地考察过,视频中的大树与夜总会后面的一个角门相对。夜总会正门是供顾客进出的,人流量大,打车的人多,绝大多数出租车都等候在那里。侧门仅供工作人员使用,由于夜总会雇员大多通宵工作,有的有私家车,夜间乘出租车的人很少。所以,这辆出租车等候在那里,很可能是特意在等待苗淼,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么就排除了凶手随机杀人的可能,可以确认这是一起蓄意谋杀案。

  沈恕一大早就泡在技侦处,像一个等待生日礼物的孩子似的翘首企盼,然而等来的却是让他大失所望的结果。也难怪,这样一起恶性系列杀人碎尸案,截至目前尚无可以跟进追查的线索。如果视频中的出租车这条线索再被截断,案件又将陷入僵局。而凶手是一个极度仇恨社会的家伙,难保他正在暗中觊觎下一个杀害对象。

  沈恕的体型本来就瘦削,连日来操劳过度又缺乏睡眠,更清瘦了许多,眼睛里布满血丝,青黑色的胡楂从上唇和双腮露出头来,看上去疲惫而憔悴。

  我在心里叹口气,想对他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想起一件事来,便对沈恕说:“那两个被害人,我怀疑她们是被先杀后奸的。”

  沈恕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说:“先杀后奸?你能确定吗?”

  “不能,我在尸检报告里都没提,尸体实在腐烂得太厉害,无法确认,只能根据模糊的损伤痕迹作出猜测。”

  沈恕握了握拳头,没说话。

  我继续说:“这是一个从心理到行动都彻底变态的凶手,偏偏又无比狡诈,如果不是他在编织袋上的疏漏,也许到现在连案发地都不能确定。”

  沈恕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把视频调到最后一分钟,定格,指着画面上出租车司机露出的一小半脸,说:“你看他在苗淼上车后对她足足说了一分钟的话,而且中间没有间断,苗淼当时处于酒醉状态,不能和他进行对话,所以他应该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听懂他想表达什么,没接话,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恕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在技术侦查领域我是门外汉,说的都是外行话,我知道聋哑学校的师生会说哑语,通过手势可以表达内心的意图。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通过这个出租车司机的唇部动作,猜出他大概说了什么话。只要知道他自言自语的内容,就有可能查到他们当晚去了哪里,或者这个出租车司机的真实身份。”

  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异想天开,我说:“读唇?这是技侦学的旁支,换句话说就是旁门左道。据我所知,国内公安、国安院校都没有开设这门课程,也没听说过哪里有这方面的人才。国外曾有过通过唇语破案的先例,但那也是凤毛麟角,不足以作为借鉴。何况读唇需要语言和文化背景作为基础,国外的唇语专家也不可能读懂中文发音。”

  我这样说,等于是否定了沈恕的建议。作为一名法医,我虽然初出茅庐,但毕竟还是有一些阅读量的,行业内五花八门的东西懂得不少。法医学是很严谨的学科,不是谁一拍脑门就能想出一个可行的点子。

  沈恕苍白的脸上泛起绯红,勉强咧嘴笑笑,没吭声。

  10.暗黑黎明

  2002年7月7日黄昏。晴。

  楚原市刑警支队重案大队。

  黄昏的阳光依然很炽烈,晒得屋子里暑热蒸腾。重案队办公室里没装空调,几盏硕大的风扇呼呼地吹着,桌上被压住的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

  应该说沈恕是一个很执拗的人,我的否定意见并没有打消他的想法,他竟然一直在低调地寻找能阅读唇语的人。当然,无论他怎样低调,毕竟绕不过公安系统内的各种渠道,他的所作所为还是难免传出去。于是,有人哂笑,有人不解,有人责备,也有人同情。公安是一个尊重经验、讲求实证的系统,传统的力量如此强大,任何一个推陈出新的做法在被证实行之有效之前,都会遭到轻视。

  局长刘百发对沈恕在这起案件中的表现也很不满意。他是一个注重数字和实效的人,所有复杂的刑侦技术、曲折的侦查过程、一线干警的流血流汗,在他这里都会被简单地用数字量化。发案率下降,破案率上升,而幅度都要超过省内其他城市,这就是他的政绩,是他最乐意看到的。数字是最能说明问题的,硬邦邦,响当当。至于其他方面,无非是角度问题、笔墨问题。要拔高一个人,或者要踩低一个人,只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看你怎么抛而已。

  刘百发几次在局党委会上表达了对沈恕的不满,骂过不下十句“瓜娃子”。有人把事情传到沈恕耳朵里,他一笑作罢。沈恕是流言和谣言的终点站,和他处久了的人都这样说。他的这个特点让人们和他相处时很放心很轻松,当然,也让恶意中伤他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因为不会遭到报复。人的性格特质就是这样,善良对应懦弱,憨厚对应木讷,没有绝对好或者绝对不好的品质。

  沈恕一意孤行,他坚信出租车司机对苗淼说的话是突破僵局的关键,他动员所有的力量寻找能读懂唇语的人。但倏忽间半个月过去,他一无所获,早就持有怀疑态度的人们开始把他的行动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我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不禁地为沈恕难过,但力量有限,我终究帮不到他什么。

  转机在谁也没料到的时候出现了。

  这天黄昏,已过了下班时间,重案队只剩下于银宝等几个单身汉,沈恕则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阅读卷宗。于银宝身旁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却不是值班电话,显示屏上的号码也不熟悉,但可以分辨出是公安系统的号码,几个人面面相觑,没人伸手去拿听筒。这是内部办公电话,谁在这时候打来?电话铃声却三番四次地响个不停,似乎知道有人下班未走似的。

  于银宝说:“接起来听听,如果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敷衍过去。”

  接起电话,对方自报家门,是一个名叫黄勇的铁路乘警,指名要和沈恕通话。于银宝对这个名字还有点印象,便问:“黄勇?你是不是发现许明明碎尸的那个乘警?”

  “是我。”

  于银宝意识到这个电话不简单,不敢怠慢,立刻转进沈恕的办公室。

  接通后,黄勇第一句话就问:“沈队,你是不是在找能读懂唇语的人?”

  沈恕虽没见过黄勇,但这名乘警第一个发现碎尸,又提供编织袋的线索,确定了碎尸发案地点,表现出许多刑警都不具备的刑事侦查素质,沈恕对他印象很深。黄勇问过这句话,沈恕立刻答道:“对,你有线索?”两个人说话都不兜圈子,直奔主题。

  黄勇说:“铁路公安局土岭警务区,就是把许明明碎尸案转到你们重案大队的那个警务区,曾经有一个痕迹检验专家,名叫费谊林。”

  沈恕说:“这个名字我知道,公安部一级‘英模’,我在公安大学读书时学习过他的案例。”

  黄勇说:“十年前,老费在办一起爆炸案时被震聋了耳朵,脑子也震坏了,智力相当于一年级小学生的水平。”

  这件事沈恕也知道,他没接话,琢磨着黄勇为什么要提起十年前的旧事。

  黄勇说:“老费这人是个天才,脑子震坏了,不耽误他长本事。耳朵聋了以后,他听不见别人说话,就盯着人家的嘴唇看,时间一长,就练出了读唇语的真功夫。据说他看电视,只看演员的嘴唇怎么动,就能明白剧情,看得津津有味。”

  我无法描述沈恕此时的心情,因为他向我们转述这段时,略去了自己的反应,我只能想象他的狂喜。费谊林曾是一位名闻遐迩的痕迹学专家,在足迹、掌纹指纹、微量痕迹等领域都有建树,也是在表情、微反应等领域的领军人物。更重要的是,他从未受过刑事侦缉方面的专业训练,所有成就都是在兴趣和天赋基础上自己琢磨出来的。如果说公安系统内有人能读懂唇语,那非费谊林莫属。

  这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因为黄勇的一个电话,充满了希望。

  我和沈恕第二天一大早就起程了,驱车三百多公里,到古堡镇后,由当地派出所所长张奇志带领来到费谊林家。

  古堡镇是一个资源匮乏、交通不便、古老而保守的县城,与同级的城镇相比,经济发展似乎落后了十几年。费谊林家是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家,斑驳的红砖青瓦,醫写着风雨侵蚀的痕迹,门窗表面的绿油漆脱落得一块块的,小院里长满杂草。

  推门进屋,里面的空间更加逼仄。室内采光不好,昏暗中似乎还笼着一层烟尘。发潮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令人气闷头晕。一对年过七旬的老人正在灶房里烧火做饭,看见我们进来,都站起来,木讷的表情中带着些诧异。

  张奇志以前和费谊林打过两次交道,也见过他的父母,走上前向两位老人招呼说:“老人家,你们身体好啊?有两个楚原来的警察,想见见谊林。”

  费母撇撇嘴,说:“好几年没人来看过他了。咋?他都这样了,还要他给你们做事?”

  不愧是费谊林的母亲,一听我们的身份,就猜到来意。沈恕有些尴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费谊林的窘迫生活是一目了然的,沈恕来求他做事也是实情,说什么都是强词夺理。

  我忙打圆场说:“还真是有事求老费帮忙,绝不让他白搭工夫,报酬由公安局出。老人家,我们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这点楚原特产的圆蹄和红肠,请你们收下。”说着,我把动身前在楚原买的卤猪蹄和灌肠放到灶台上。

  费父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老婆子也是,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干啥?谊林在里屋呢,你们进去吧。”

  费谊林的状况比我们想象的还差。他时年四十几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乱蓬蓬地垂到肩膀上。胡子有半尺之长,耷拉到胸前。他围着一条脏兮兮的被单,蜷在藤椅上,一边啃一块干硬的烙饼,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全没留意到我们走进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罪案片。我已经从头至尾看过两遍这部片子,扫一眼屏幕,见正播放到两名嫌疑人真伪难辨的关键时刻,就随口说出真凶的名字。费谊林斜眼瞅我,目光里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气。少顷,真凶暴露,费谊林激动地站到藤椅上,用手指着我,呵呵大叫。

  我的兴奋之情不逊于费谊林,眼见为实,他刚表演了一次神奇的读唇绝技。当然,前提是他的耳朵确实已经聋了,完全是靠眼睛在“听”。

  我们做了几个实验,在他背后大喊大叫,或者把电话铃声调到最响然后播放出来,他都无动于衷。只有在他对面说话时,他才会漫不经心地瞟你一眼,但看上去我们所表达的意思他却全都明白。

  费母对我们这么折腾有点不满,站在门口说:“行了,他聋了十来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你们就别再试他了。”

  沈恕还有点不放心,怕费谊林“听”得见却表达不出来,他让我站到两米外,不出声,仅动嘴唇,说“费谊林”三个字,然后让他复述。费谊林却不为所动,木然看看沈恕,不理他,又转过头去看电视。

  沈恕先用目光向费母表示歉意,然后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香酥烧饼,递到费谊林手里,又做手势示意费谊林复述我的话。费谊林咬了一大口烧饼,呵呵笑两声,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念自己的名字。我就势又动动嘴唇,不出声地念了一首浅显的儿歌,费谊林这次不用劝导,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我不知怎么心一动,又无声地背诵了一首生涩的古诗,相信以费谊林的智力,一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看得出沈恕这次也有些紧张,注视着费谊林的反应,担心他说不上来。谁知费谊林愣愣地看我两秒钟,居然又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除去有些字词发音不准,居然一字不差。他不仅能阅读唇语,而且记忆力惊人的好。

  不虚此行!我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这么多日子的找寻,承受着责难和诟病,各种压力下的苦苦坚持,在这一刻,什么都值得了。

  张奇志也啧啧称奇:“老费,咋不知道你还有这手?真是一身的好本事哈。”

  和费父费母讲了好一通才取得他们的同意,我们带着费谊林走出家门,身后传来费母的牢骚:“用着了就把人带走,用不着了就给我送一个废人回来。”那声音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我双颊发红。

  赶回楚原时天色已经全黑,我们简单吃了点饭,就一头扎进技侦处办公室,调出那段出租车司机对苗淼说话的视频,满心期待着费谊林向我们证明一个奇迹。

  谁知他看过一遍后毫无反应,目光呆滞地坐着,用力咀嚼一块提拉米苏点心,一声不吭。我和沈恕面面相觑,怎么回事,难道他只顾吃东西,没“听见”出租车司机说话?我们耐心地等费谊林把一块提拉米苏吃完,好言好语地和他商量,请他把出租车司机说的话复述给我们。费谊林瞪着一双沧桑、智慧与懵懂并存的眼睛,顺从地点点头。

  我们把视频又播放了一遍。费谊林这次没吃东西,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看。一分钟的视频很快就结束了,他和上次一样,目光呆滞地坐着,嘴唇一动也不动。我和沈恕屏住呼吸,等待奇迹的发生,室内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

  在这揪心的寂静中等了足足三分钟,费谊林除了喘粗气,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终于忍耐不住,充满疑惑地问他:“老费,视频里这个出租车司机在说什么?”

  费谊林仰起头,憨憨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不带任何表情。

  “你到底听出来没有?说话啊,要不然咱们再看一遍?”我加重语气催促他。

  费谊林张大了嘴,怔怔地摇摇头,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涕泗交流,非常伤心。

  我和沈恕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一片冰凉。沈恕叹了口气,说:“他听不出来,算了,别再逼他,也许今天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明天再试试。”

  我的满腔热望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当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尽是费谊林那满头满脸的灰白色的长发长须以及他瞪得圆圆的浑浊的眼睛。他到底有没有读唇语的能力?为什么他在家里时百试百灵,到真刀实枪上阵时就一句话也“听”不出了呢?

  11.杀人恶魔

  2002年7月9日上午。暴风雨。

  楚原市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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