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节目做得不错,听说从前期采访到后期制作,整个过程都是你亲自跟的。要我说啊,你也该从一线上撤下来了,还跟着起什么哄啊。”
李少君笑了笑说:“多跑跑腿当减肥了。”
主任也笑了笑,把一旁的转轮椅拉了过来,坐在李少君身边,稍微凑近了点儿说道:“你啊,不用跟我藏着掖着,我知道,等我退休以后咱们部门会有一系列的人事变更,你在台里时间也不短了,能力也是有目共睹。趁这个机会当上咱们部门副主任我觉得还是没问题的,而且组织上也希望领导班子里能多点女性同志,以免让人家说咱们搞歧视嘛。”
李少君觉得主任说这话本来就有点“搞歧视”的意思,也不做回答,默默点了点头。
“你这次想做一个有点轰动性的系列专题,从台里角度讲,这个选题还是挺有意义的。不过要是我个人说,在现在这个裉节儿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你可能更好。”
李少君看着主任的眼睛,她觉得这种看似关切的眼神实则透露出来的不过是对女性的轻视。说台里希望领导层有个把女性确实不假,但是那说白了也只是追求个花瓶效应,或者说叫作“强制优势”,她并不想成为台里出于某种所谓政治正确的考虑因素而坐上副主任位置,然后让下属当着面“嗯”“啊”“是”,在背后指着她的屁股说“你看那个女人”。
李少君点了点头说:“主任你放心吧,我有把握。”
主任走后,李少君接到一个电话,是王健打来的,说给她带来了一本新发行的《超级娱乐》,让她品鉴品鉴。
2
小龙被二姨二姨夫带回了老家,一来他已经出院了,原本父母租的房子也正好快到期,没有什么续租的必要。二来他们也要回来给小龙的父母办丧事,不管人是怎么没的,最后一路还是必须得好好送一程,也不能真的喊两条狗给拉走,不然以后乡里乡亲的说起来,脸上也挂不住。
按法律讲,小龙和姥姥姥爷都是父母遗产的第一继承人,二姨属于第二继承人序列的,说白了其实就是没她什么事。姥姥姥爷也是小龙的法定抚养人,这些二姨夫之前是问清了王律师的。
他想了半天,这里头怎么算,都没他们什么事,此时此刻小龙在他眼里倒像一个累赘,让他每天都有点喘不上气。不过二姨夫不傻,他合计了一下,二姨很疼小龙,如果他不跟着疼,那就是和媳妇对着干,这叫不忠;姥姥姥爷对小龙有抚养义务,但是又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作为儿女若是不帮忙,这叫不孝;小龙还是个孩子,若是他对个孩子都这么狠心,这叫不仁;小龙再怎么说现在跟他们也算是一家人,若是不管不顾,这叫不义。这家伙一个不留神就容易把自己落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地步,二姨夫这步子是万万迈不开的。
二姨已经联系过了大姐,得到的消息是孩子要上大学了,还有他们最近跟风炒股,结果直接赶上大跌,已经赔得够呛了,实在拿不出钱来。
“什么叫拿不出钱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让他们出钱,难不成咱们要卖房卖地?”
听着二姨的抱怨,姥姥姥爷也说不出话来,毕竟都是自己亲闺女。想来想去,二老拿出了最后一招,叫作转移话题。
“小龙的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后遗症啊?”
“大夫说基本都是外伤,但是一个月后要去复查呢。我们想着到那会可能官司也该打起来了,回来歇些日子还得上北京去。”
姥姥捅了捅姥爷,这大概是某种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于是姥爷点了点头,走回里屋,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布裹着的东西,走到几个人跟前坐好,一点一点把它打开了,里面露出了两个存折。
“老二,我俩眼睛不太好使,你给看看这俩存折里头还有多少钱。”
二姨和二姨夫面面相觑,这两个存折他们有所耳闻,据说是老两口存的老本。俩人从来没说过这事,但是家里三个孩子都知道。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按常理推论,肯定是大姐先知道的,但是大姐死不承认,说是听她们说的,这事就成了悬案。这两张存折也成为了家里的一种图腾,类似于民间传说一般的存在。
二姨小心地接过存折,打开翻看,二老虽然说眼睛不好使了,但是也跟着看,还指指点点意思是得往后翻,好像除了他俩没人见过存折似的。
二姨夫也很好奇,不过他自我定位很清晰,这种涉及家族传说的大事,还是少掺和为妙,因此跨出门槛,坐在屋外的小椅子上望着天抽烟。
过了一小会儿,二姨走出来,坐在二姨夫身边,然后从二姨夫手中把烟拿了过来,自己抽上了。二姨夫吓了一跳,瞪了二姨两眼,自己又掏出来一根点上。
“咋了,钱不够?”
“差那么多,卖房卖地都不够,本来也没指望他们钱够。”
“那你这么苦闷干什么?”
“我就是发现,这俩老油条啊,也是真能攒。”
说完话,夫妇二人共同抽着烟望着天,天色并不好,大概快下雨了。
3
钻石王老五郭徽在塞舌尔海边与新欢亲密嬉戏,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就解衣服扒裤子的照片在杂志上赫然出现。照片虽然不是很清晰,但是还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广大网民们最爱看这个,比看那些停车场里头偷拍的戴口罩的各路明星带劲多了。
“可以啊,这都能拍着。”
“当然了,这就叫‘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我们狗仔容易么我们。”王健笑道,“这还是因为出版审核,你去搜搜,现在网上已经流传出来尺度更大的套图了。”
李少君白了王健一眼没接这话,又说:“话说回来,你们那儿福利倒是不错啊,连塞舌尔都能跟着去。”
“跟屁,这是寸劲,赶上我们老大去度假,撞枪口上了。”
“就是清晰度差了点儿。”
“你不知道拿多长的长焦调出来的,闹着玩的呢。”
“你们老大出去度假还带长焦?”
“职业操守嘛。”
“可以可以。”李少君又欣赏了一遍图片,然后把关注点放在了后面的文字上:郭大老板前任吴晗遭遇车祸,尸骨未寒,转脸他就跟新欢(疑似是新出道的女歌手裴雪)在人间天堂滚沙滩,简直是惬意自在。
然后文章历数了郭老板的各任女友,着实拉了一拨仇恨。文章最后又提到了网红吴晗之死,并表示车祸发生时吴晗的座驾——那辆报废的奔驰,正是郭老板的公司财产。后面有张郭徽发布会时微微一笑的照片,旁边配的对白是:一个小奔驰,废就废了,就当听个响。
最后,文章里还表示,记者联系了裴雪的经纪人以及郭徽的公司,双方均不置可否,不做表示。
这事捅出去,下一步就等着看舆论是否会按预期发酵了。而再之后郭徽会怎么出手,是李少君关注的重点。若是他在舆论的压力下放弃索赔,李少君一来又可以渲染一番人间真情,二来还能落得个救命恩人的名头,毕竟她已经跟王小龙一家交底,赔偿的事一定尽全力帮忙,到时候淡淡地把功劳一揽,良心媒体人的名号怎么也算是坐实了。当然,这事肯定不能跟他们完全交底,狗仔的事就不必提了,就说是斡旋了斡旋。
倘若是郭徽不放弃索赔呢?这事也有意思了,起码专题报道是有的说了,而且作为官媒,效果一定比八卦杂志好得多,到时候舆论风向一把握,效果可能更好,这叫两头堵。
“你别觉得这事有门,我跟你讲,郭徽这个人不一般。”王健有点看透了李少君的心思,继续说道:“这个郭徽啊,别看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有点随意,但是形象保持得一直都还不错,从当年的社交网络,到现在的科技产品,一直挺受那些青年学生热捧的,也算是个‘80后’创业梦的代表吧。而且他长得不赖,在创业圈里大小也可以称得上是个男神级的人物。这样的人,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搅和到这趟浑水里的。”
“我当然知道,只是想给他施加一点压力罢了。经你这么说,郭徽的形象这么正面,那事情应该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社会正能量又将得到弘扬,我们作为传声筒也感到很欣慰啊。”
王健笑了笑,没说话。这会儿李少君手机震了一下,她拿起手机,回了条微信,然后开始收拾东西,看来是要走了。
“诶,李大记者,这是几个意思?都这个点儿了,赏光让我请你吃个饭呗。”
“不用了,我男朋友做好饭了,等我回去吃呢。”
“啧啧,行,李大记者驭夫有术啊,自己在外头忙事业,让老爷们儿给你搞后勤,佩服佩服。”
“你别扯了,该干吗干吗去吧,你看你那衣服上好几个油点子,也不知道洗。”
王健低头看了看,还真是,这衬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滴了几个油点子,这还是知道要约李少君,特意从家里找了半天找出来一件不太脏的。
王健目送李少君离开,感慨自己大概真是应该活得稍微细致点儿的同时,心里同时泛起了一些暖意。
袁帅把菜摆上桌,坐在椅子上又给李少君发了条微信,点上一根烟刚抽没两口,门就开了。
“还挺快啊。”
“离着不远。嚯,这菜不赖啊。”李少君换着鞋,看着桌上的几道菜露出了垂涎的神色,袁帅不禁想起了那天在床上的情景。
从那天后,俩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平时也可以正常沟通了,不过倒是没再做过爱。一是因为俩人都挺忙,聚少离多,二来俩人也是还有点情绪没纾解开。情之所至是一回事,真说找个晚上,沐浴更衣后,俩人四目相对,规规矩矩从从容容地来一次,还都有点抹不开面儿。
今天袁帅刚出差回来,中午落的地,想了想没什么必要再去公司了,就直接回了家,心血来潮弄了点饭。准备饭菜的时候他看看都有点沾灰了的锅碗瓢盆,回想了一下,已经记不清上次在家开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吃饭的时候,李少君提及了闫敬昱的事。
“啊,你们见过面了。”袁帅静静地说,筷子没有停地继续夹菜。
“真是想不到,你俩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嗯。”袁帅低头夹菜,情绪略略低沉。
“后来呢,你还见过你爸么?”
提起他爸,袁帅抬起头说:“你要是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他跟那女的已经白头到死了呢。”
“你这么盼着他俩死呢?”
袁帅想了想,说:“也不至于,小时候不会这么想,现在更不会了,若是他俩能有个好结果,也不枉费他死活要抛妻弃子走向新生活。结果弄成这样,估计他心里也不好受吧。”
“这么多年,他也没回来找过你们?”
“他不是那种人,他特别要脸。”
“要脸还跟其他家长搞婚外恋,这人丢的多大啊。”
“我又没说他要我的脸,反正不是他跑了,丢人的是我们娘俩。”
李少君略微沉吟,扒拉了几口菜,然后又说:“嗯,你和闫敬昱都挺苦的。想不到他还在孤儿院待过。”
说到这,李少君感觉袁帅整个人定住了。她看向袁帅,发现他的反应显然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这倒让她没想到。
“你不知道么?”
发现袁帅用一种发蒙的眼神看着她,李少君又说:“他从小没爸,他妈跟你爸跑了以后他就没人管了,勉强上了一阵学,但是因为没有经济来源,最后还是上不下去了,只能去孤儿院了。最后是被他妈的远方亲戚带走抚养长大的。这事你不知道么?我还以为都传开了。”
“不对,他不是因为家里没人管上不下去学,他是因为天天挨我打才上不下去学的。”袁帅在心里这么说到,并没有把这句话讲出来。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闫敬昱也没有把这些事讲出来,是想留给他自己说么?还是觉得往事随风,不提也罢。袁帅拿起手机,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再耗着了。
第九章
1
“师傅啊,我们真是校友,我是99届的,他是02届的,就是想回母校看看。”
“不行,学校规定不让外人进。”
“不是,我们不是外人啊,都是自己人。您听我跟您说,您看看我说的对不对,我班主任姓张,张淑荣,一老太太,教语文的,他班主任……你班主任叫什么来着?”
“我就上到二年级就退学了,我怎么记得。”
“你们两个人啊,倒是把词对好了再来啊,这刚没说几句就露馅了,你刚才不是说他是02届的么,怎么又光上到二年级了,瞎话都不会编,赶紧滚蛋吧!说不让进就不让进。”
袁帅一看这看门大爷逻辑思维可以啊,这么快就找到了其中的漏洞。他还想再努努力,又说:“不是,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别说上到二年级,就是只上了一天学,那也是校友啊,您不能区别对待啊。”
“我没区别对待啊,没说么,你俩都不能进。”
大爷这句话有理有据让人信服,袁帅无话可说。
一旁的闫敬昱说:“算了吧。”
闫敬昱选择在母校见面,袁帅心里还是挺打鼓的,毕竟这不是一个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尤其是对于闫敬昱来说。但是后来想了想,大概闫敬昱的这个选择,是想向他表态: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正因为他已经把这个坎迈过去了,才会坦然地约在这个地方吧。
当然,闫敬昱也有可能想在曾经被伤害的地方报复袁帅。对于这点可能性,袁帅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大不了就是挨顿揍什么的,原样奉还呗。都是成年人了,还有什么委屈受不住的。
不过可惜,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被公事公办的看门大爷扼杀在摇篮里了。
俩人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点饮料,坐在外头的台阶上喝了起来,袁帅这会儿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想着看看闫敬昱会不会先开口,最终他没有令袁帅失望。
“你女朋友挺不赖的。”
“啊?”袁帅早该想到,两个男人。打开话题的最好方式就是女人。
“看起来不错,长得好看又大方。”
“啊,还好吧。”袁帅喝了一口可乐,然后俩人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女人只能帮助打开话题,却无益于话题的深入开展。
这时候,马路对面楼房里出来一个倒垃圾的老大爷,倒完又回楼门里了,袁帅看了半天,突然说:“啊,你看那人,那人是那会儿学校边上书店的老板!对对对,就丫的,我记得那会我偷了一本《七龙珠》被丫抓着了,为了不让丫给我告老师,我赔了丫整整三十块啊,那本书就卖五块钱其实,生生要了我一个月的零花钱啊!”
袁帅指着楼门,义愤填膺地说完,看了看闫敬昱,只见他漠然看着自己,然后开口说:“我连班主任都记不住了,还能记得他?”
袁帅一想也是啊,低头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闫敬昱又开口说:“那件事,我已经不在意了,劝你也不必在意。”
袁帅扭过头问:“哪件事?”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我二人见面,还能有哪件事?”
“不是,那其实是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