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瑶最终没有去找慧雯,因为母亲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慧雯现在怀着五个月的身孕,万一她因为受刺激而威胁到孩子甚至她自己的性命,这个后果能不能承受?
解决问题和划分责任从来都是两回事,就像一个劫持人质的匪徒,也许他真的该死,但没有人敢在他用刀抵着人质脖子的时候随便开枪。
母亲躲到卧室里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戴信来了。
他什么也没说,就低着头坐在那里。母亲坐在他身边,像他的律师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说他一时糊涂,说他被人勾引,说他本质不坏,说他肯定会改。
他终于开口了,说自己错了,他愿意和那个女人分手,回归家庭,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母亲一脸殷切地看着戴瑶,好像在说,你看,他已经说了,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戴瑶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她做梦也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听出轨男人忏悔竟然是自己弟弟。她忽然想起当年母亲对自己买房也是横刀竖挡。其实她知道母亲的心思,因为她买了房就要还房贷,就不能拿钱给家里用了,或者干脆说不能给戴信用了。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父母拿到孩子们的赡养费,自己却拼命省吃俭用,然后把钱悄悄送给自己偏爱的那个。
也幸亏如此。否则这些年她在戴信身上花的钱越多,沉没成本就越高,会不会也变得和母亲一样,为了不让自己的付出打水漂,明知戴信错了也要袒护他?
如果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付出全部的精力和情感。有一天孩子犯了错,她会不会也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甚至像报道里的那些女人一样。
电视剧里总有这样的情节,电视剧最终也会走向大团圆。但现实不会,现实只会把你扔到一个二十二岁女孩的追思会上,而你可能永远找不到凶手。
祁亮从衣柜里找出西服,在咣咣咣的剁馅声中穿上衬衫,打好领带。楼上的女人在不吵架的时候通常会做两件事:剁馅和擦地。相比擦地时冷不丁发出的碰撞声和拖动桌椅时难听的噪音,他更愿意忍受她剁馅,至少它是有节奏的。
她几乎每天都要剁馅,也许她要给孩子提供易消化的蛋白质。这个祁亮可以理解,但是她为什么不能买个破壁机呢?
剁馅的频率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戛然而止。祁亮也跟着长出了口气,他能想象到女人扶着案板,享受着情绪渲泄出来后那片刻的松弛,也许这就是她不买破壁机的理由吧。
他在镜子面前穿好西服,如果上午一切顺利的话,他得在中午赶回来换下这身西服,他不想穿成这样去上海。
可什么叫顺利呢?没有任何发现吗?他不想这样。但是有了新发现,他还能去上海吗?他必须得动身了,因为今天是报到截止日。
他在路边看到了吃糖油饼的戴瑶,她穿着一身肃穆的套装。
“你穿西服还挺好看的。”戴瑶把车钥匙扔给祁亮,“平时没见你穿。”
“现在没人这么穿了。”
“那是因为他们穿不出绅士风度。”戴瑶说道,“但你很合适。”
“可是穿西服行动不方便。”
“哪有那么多行动?”戴瑶翻了个白眼,“走吧,敦敦已经在路上了。”
林珑的追思会设在 CBD 某栋摩天大厦顶层的空中花园。祁亮和戴瑶走出电梯,在他们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黑丝绒幕布,正中间悬挂着林珑的遗像。每一个从电梯走出来的人都能第一眼就看到林珑。
幕布的右前方立着一个演讲台,演讲台上摆着白色的菊花;幕布左前方摆放着三把椅子,一把在前两把在后。
遗像、演讲台和三把椅子组成了会场的中心部分,在它们对面码放着五排座椅,每排十把,中间隔着一米宽的空挡。坐席区的两侧是茶歇区,同样盖着黑丝绒的长条桌上已经摆满了饮料和小吃,白色的菊花点缀在其中。
会场庄严肃穆,井井有条。几个胸口别着小白花的人分散在各处,正在安静地做着最后的准备。
赵瞳走到一个女孩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给她看自己的手机,然后指了指祁亮和戴瑶。女孩点了点头,跟着赵瞳走过来。
她拿出手机,输入几个字。
这时一个机械冰冷的女性声音响起:“我叫乔迪。我听不见了,你们可以打字给我看。”
第17章
静谧的气氛被这段诡异的独白打破了。其他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向他们看过来。
戴瑶接过手机,输入:我听说了你的事,为你母亲哀悼。我们可以直接用文字沟通。
乔迪输入:谢谢。
戴瑶输入:你回忆一下前天下午,10 月 27 日星期三下午你在做什么?
乔迪看完后不假思索地输入:我在家。
戴瑶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输入:有人能为你作证吗?或者你能证明那时你在家吗?
乔迪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电梯口出现了一阵骚动。四部电梯的门打开了三个,总共走出了三十几个人。他们安静地聚拢在没开门的电梯周围,很快这部电梯的门也开了。
牛敦和两个身穿制服的实习警员带着林松走出电梯,牛敦看到这么多人包围了他们,下意识站到林松身前。
人们巴望着林松,同时自觉让出一条道路。这时赵瞳也走过去,引领他们前往专门留给林松的坐席。
林松抬起头,看到林珑的遗像,腿一软向旁边栽倒,被时刻观察他的牛敦一把搀住。
人群中先是发出了轻声的惊叫,紧接着是一阵叹息,转而出现了隐隐的啜泣声。悲伤的情绪弥漫开来,红杨和乔迪已经忍不住哭出声了。
尤其是乔迪,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又想努力压抑声音,于是哭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就像一下轻一下重地揪着心脏。
祁亮和戴瑶看着这些悲哀的面孔,他们安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站好,随着钟声默哀,然后安静地坐下。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相貌各不相同,却像一个人。
首先发言的是红杨,她直接走上演讲台。
“我和林珑认识九年了,在市二院认识的。”红杨哽咽着说道,“我在走廊里等庭审。这时候林叔慌张地跑过来,说有事想请我帮忙。那天是林珑第一次来生理期,但是没有妈妈帮她……”
说到这里,红杨捂住嘴,停了下来。台下的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涌起一阵叹息。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从此以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想应该算最亲密的人了。我也是个受害者,她就经常问我恨不恨。我说我恨。她问我要怎么才能报仇。我就告诉她,我们没有报仇的权利。因为报仇是犯法的,如果我们去报仇,我们就会被抓进去。当时她才十几岁,她就说,她一定要找到一个不犯法的报仇办法。”
她停顿了一下,大声说道:“大家都知道,她找到了。”
台下响起悲壮的掌声。
“当我们还在抱怨为什么强奸只判七年,杀人也不用偿命的时候。”她又提高了声音,压过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是这个女孩在为我们所有人战斗。你们都看过报道,你们想想,她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克服心理障碍,若无其事地坐在杀母仇人的对面。”
她停了下来,环顾寂静的会场,每个人的眼睛都燃烧着怒火。
“她被人杀了。”红杨看向林松,“她是为我们而死的。”
林松闭上了眼睛。
“我和林叔一样爱她,我把她当成妹妹,当成女儿,但她也是我的战友。她为我们牺牲了,我们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她悲壮地说道,“所以我请大家一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起把林珑的报道发出去,让全世界都看到!”
红杨捂着嘴,在热烈的掌声中下来。赵瞳迎上来,她微微摇了摇头,从赵瞳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一旁的玻璃花房。
这时人群中站起一个男人,他快步走到演讲台前,和赵瞳低语了两句。赵瞳朝他点点头,他便走上演讲台。
祁亮和戴瑶对视一眼,那个男人正是宋一星。
“我听了红杨小姐的发言,我非常激动。”宋一星说道,“本来我不打算发言的。但是我现在一定要说,大家不必出钱出力,我今天在此承诺,这个报道由我来发!我会调动我全部的能量和关系,把它推送到尽可能多的地方。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
说完他转身朝着林松深鞠一躬,快步走下台。
“这位是林珑公司的领导,总编宋一星先生。”赵瞳介绍道。
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集体起身,面向宋一星鼓掌致敬。
接下来发言的是乔迪,但她的发言很特殊,是用朗读软件播放的。
“我是乔迪,这是我的新声音。”冰冷的播音女声响起,站在演讲台上的乔迪向大家欠身致意。
“我的耳朵听不见了,所以我的声音也变得很难听。”乔迪转身看向林珑的遗照,“林珑帮我找到了这个软件,她就是这样温暖的人。我妈妈去世后,我也想过去死,是林珑把我从自杀的边缘拉回来。她说,你的仇还没有报,你怎么能死呢?是啊,如果我死了,就永远没人会替我们母女报仇了。”
祁亮看向戴瑶,发现她挑了下眉毛。
“我妈妈的葬礼上,林珑说过,她从十六岁参加互助会活动,参加最多的就是葬礼。”乔迪紧紧抓着演讲台的隔板,手指因为缺血而发白,“好像我们就是在排着队等死一样。她说,我们聚在一起不是为了一起等死的。她给了我勇气,不仅是活下去的勇气,更是报仇的勇气。”
台下的人们情绪激动,但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大家低着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在椅子上。终于有个年轻人泣不成声,旁边的赵瞳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赵瞳看向戴瑶,发现戴瑶也在看着他。
“我们是家人,我们会永远怀念你。”
乔迪向林松深鞠一躬,转身走下演讲台。
赵瞳走上演讲台,他看着大家,缓缓说道:“本来我准备了一个稿子。但我不必读了。因为我看到了林珑在大家心中的分量,就像乔迪说的,我们会永远怀念你。”
钟声响起,众人起立默哀。
“还有个事大家已经都知道了,那就是林松大哥目前面临伤害罪和谋杀罪的指控。”赵瞳说道,“我在此倡议,我们筹集人力物力为林松大哥找律师。”
“支持!”那个泣不成声的年轻人带头鼓掌表态。
接着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赵瞳第一个走到林松面前握手致哀。其他人排好队伍,顺序向林松致哀。林松和他们一一握手,拥抱。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
最后,乔迪扶着红杨从花房里走出去来。大家让开一条通道,红杨走到林松面前。
“叔叔……”
林松抬起头,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红杨。
“对不起。”红杨哭着说道。
“为什么要让她去写那个报道啊?”林松终于开口了,“如果她没写,就不会死了。”
红杨哭着点头。
“你不该让她去啊!你不是说要保护她吗?她那么听你的话……”林松猛地闭上嘴,好像再多说一个字他就忍不住痛哭了。
牛敦过来扶住林松,赵瞳也扶走了红杨。戴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赵瞳,看他把红杨带进花房。赵瞳扶着红杨坐下,然后蹲下来和红杨说话。他很快发现戴瑶在看自己,于是起身端了一杯水给红杨,然后自己走出来。
祁亮攥着方向盘,看着前面一动不动的车流。
“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戴瑶忽然说道,“就是大家都用眼神交流……”
“道路以目。”
“对,你有没有感觉,他们就是这个状态?”戴瑶问道。
“这肯定是提前安排好的。”祁亮继续说道,“牛敦不是在监控林珑的手机吗?昨天他们群里有没有说什么?”
“我问问。”戴瑶掏出手机给牛敦拨过去。
牛敦很快接通电话,他告诉两人,自从赵瞳在群里公布林珑的死讯,这个群就再没有人说话。
“他们应该建了个新群。”祁亮看着戴瑶,“像不像反侦查?”
戴瑶的眼睛瞬间闪了一下。反侦查是主观对抗性行为,在刑警的眼中,单凭这三个字就几乎能判定这个人有问题。道理很简单,心里没鬼你反什么侦查?
“还有个线索,你们可能会有兴趣。”牛敦说道,“林珑不是 13 号接到委托然后 15 号第一次去了秦基集团吗?我就想她 14 号干嘛去了,就随手一查,发现她 14 号打车去了城开大厦。”
“城开大厦?”戴瑶问道。
“对,然后我发现秦基集团以前在这栋大厦办公,今年刚迁到新址。”牛敦继续说道,“网上搜索秦基集团的地址也是在城开大厦,所以现在那里还有一个他们的接待处。林珑应该是在接待处问到了新地址,然后 15 号找去。”
牛敦顿了顿说道:“但是我在做她的行程表时比对她的通话记录,发现她在离开城开大厦前的五分钟给一个电话号码打电话,通了但是没接。然后 16 号和 23 号这两天,她给这个号码打过电话,分别通话三分钟和一分钟。我和秦基集团接待处核实了,这不是他们员工的号码。”
“这个号码你联系了吗?”戴瑶问道。
“我用队里电话打过去了,通了但是没人接。”牛敦回答道,“我查了这个号码的归属,是一个名叫王兼强的男人,能查到他 10 月 11 号来京的机票。”
“他住在什么地方?”戴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