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红线是窦建德的妹妹,窦建德对她的宠惯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人,在大夏境内谁也不敢招惹窦郡主。照这样看起来,窦红线是个飞扬跋扈的女子才对,可事实上她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xìng子恬淡,虽然武艺出众可最喜欢做的还是刺绣,正因为做的一手好女红,所以人们又称其为窦线娘。
从小到大,只有一件事窦建德没有顺着他妹妹窦红线的意思。
那就是窦红线与王伏宝的婚事,因为王伏宝在朝廷上当众指责窦建德杀了石赞等几个当初最早跟着窦建德的老功臣,也反对窦建德过早称帝,被窦建德下令关押在洺州府的地牢里。
因为这件事,窦红线没少和窦建德吵。也正是因为她,窦建德才没有立刻就杀了王伏宝泄愤。
窦建德这个人很矛盾,他总是很轻易的相信别人,对人宽宏,他征战多年从不曾杀过俘虏,宋正本等人就是被俘后因为他的宽宏而选择报效他的,因为这个xìng格,窦建德身边从不缺乏追随者。
可对于当初那些在他最困苦时候跟着他的老部下,他下手杀人从不心慈手软。石赞是在高士达为高鸡泊大当家的时候就跟着窦建德的,因为跪地不起为王伏宝求情,挡着窦建德的路乞求他原谅王伏宝一次,被暴怒的窦建德下令亲卫拉出去砍了脑袋。还有殷秋,此人的资历比石赞还要老,甚至比王伏宝还要老,当初窦建德资助孙安祖起兵的时候,殷秋就跟在窦建德身边。
窦建德亲率十万大军渡过黄河南下,他的先锋大将苏定方在郓城中了埋伏自杀身亡,副将殷秋带着几百人杀出重围逃回大营,心烦气躁的窦建德根本没听他的解释,下令将殷秋拖出去五马分尸。
这个人的xìng子之矛盾,有此可见一斑。
洺州府的地牢也不是普通百姓谁想进来就能进来的,刑房下面的三十二间地牢石室,有资格进来住一阵子然后被拖出去砍头的,都是朝廷官吏。
在左起第一间地牢中关着的,就是曾经窦建德麾下的第一爱将,也是洺州军中军功最大的将军,曾经与窦红线有婚约的冠军大将军,被窦建德封为夺命侯的王伏宝。
……
……
地牢中终年不见天rì,即便是白天如果不举着灯笼下来也会摔倒。或许是显得太过yīn森了些,所以地牢过道上点起了密密麻麻的油灯。可昏黄sè的灯烛却将这地方衬托更加森然,就算是夏天正热的时候这里也显得冷飕飕的让人不适应。
因为窦红线的缘故,王伏宝在地牢中没受苦。
他住的地牢是最大的一间,里面简单的家具都有,因为窦红线不时就会来看望他,所以看管地牢的差役们对他都很尊敬。毕竟在夏王杀他之前,仅仅是凭着军功这样一位大将军也是值得让人尊敬的。
吴不善不是善人,在明面上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的总捕在这个地方可是主宰者。所以,在洺州府牢房中的吴不善和在明面上的吴不善简直就是两个人,明面上的吴不善小心谨慎,做人圆滑,而回到洺州府大牢,他则变得yīn狠毒辣。
洺州府地牢中总会关进来很多得罪了夏王或是宋正本的官吏,这些人有的只是小错不久就会放出去,有的则注定了死在里面,而很多窦建德都不好明目张胆处斩的人,就只能在大牢中“暴病而亡”,这些都是出自吴不善的杰作。
刑部尚裴余就曾经在窦建德面前不止一次说过,吴不善是个人才。
吴不善确实是个人才,最起码他知道谁该死谁不该死。
他这辈子做过最矛盾的一件事,就是他对一个他认为绝对该死,夏王绝对不会容下的人动了善心,一直敬畏有加。
“听说主上在黄河南边大败……”
吴不善给坐在桌案对面的虬髯大汉满了一杯酒,压低了声音说道。
身穿一身布衣看着桌案上一盘熟肉怔怔出神的人猛的抬起头,一双虎目中都是震惊。这人四方脸,浓眉大眼,一脸的络腮胡子,身形健硕高大,虽然穿了一身布衣,但难以掩藏住他身上那种气势,这是只有经历过无数次大战,杀过无数人才会有的气势。
王伏宝听到这个消息确实震惊,但很快他就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从南边传过来,夏王也没派人回来,但这消息已经传开了,有人说大将军苏定方在郓城中了燕云寨军师徐世绩的埋伏,苏定方大将军率军厮杀数rì寡不敌众战死,殷秋将军倒是杀出来了,却因为作战不利救援不及被夏王杀了……”
吴不善看了一眼王伏宝的脸sè,又给他斟满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又过了一个月,夏王准备渡河北返的时候被徐世绩带兵黏住,燕云军的大将伍云召带兵抄了咱们夏军的后路,七八万大军全都溃了,死了四五万,余下的大部分做了俘虏,逃出来的少之又少。”
王伏宝忽然眼神一变,凛然看着吴不善冷笑道:“吴总捕,如果只是道听途说,你不可能知道的这么详细。”
吴不善脸sè一变,讪讪的笑了笑道:“大将军你别这么看我,你也知道我有多大的胆子。这些事确实不是道听途说来的,我有个同族的兄弟在南下大军中任校尉,在黄河岸边大败那天逃出来了,他没敢追上夏王的队伍而是隐姓埋名一路潜逃回来,不敢露面,如今就住在我家里。”
“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说出去?”
王伏宝看着他冷冷的问道。
“怕什么!”
吴不善叹了口气道:“大将军您不是那样的人,再说……当rì那一战败的那么惨烈,据说死的人尸体堆积起来几乎让黄河断流,几十里的河道都是红的。夏王只带着不到三千人顺着黄河往西逃了,若不是知世郎王薄带着残兵接应只怕杀出重围都难。我那兄弟虽然是逃兵,可也有情可原不是?有人传言夏王已经遭了不测,还有人说夏王带着几十个亲卫脱离了队伍已经过河回来了。”
“夏王不会有事。”
王伏宝笃定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宋正本有没有派人接应?”
“独孤少将军前阵子带兵出城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去接应夏王。”
王伏宝稍微松了口气道:“独孤少是个老成持重的,这次宋正本倒是没选错人。”
“恭喜大将军!”
吴不善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朝中的武将们都在暗中商议着,等夏王回来就联名上,请夏王将您和程名振将军放出去。咱们大夏接连损了好几个大将军,正是用人的时候,我想夏王是不会拒绝的。等您出去了就还是冠军大将军,还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夺命侯!只求您到时候别忘了提点一下卑职。”
“你也想从军?”
王伏宝冷笑着问。
“我可没那胆子!”
吴不善连连摆手道:“我听说武阳县,观城县那边的官都被燕云军杀绝了,宋纳言正在发愁选谁补过去,毕竟现在朝廷里的人也不够用,如果大将军出去的话帮卑职美言几句,放我出去做一任县令,卑职感激不尽。”
“你这总捕是从六品,武阳县令不过是从七品,你不求升官反倒想降两级。”
王伏宝喝了口酒说道。
“卑职只想离开洺州,这个地方……水太深了。”
“你死心。”
王伏宝忽然笑了笑说道:“谁都可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唯独我不可能。你求错了人,这样,现在你去将程名振请过来一块喝酒,他是还有机会出去的,你求他,说不定能帮上你。”
不等吴不善诧异,王伏宝摆了摆手道:“去,另外……如果郡主再来的话你帮我拦着,就说我不想见她。”
拦着?
吴不善心里叹了口气,郡主经常来地牢连宋正本和夫人蔡氏都不敢管,我一个小小的洺州总捕敢放个屁么?就算是放屁也得憋着挤出来放个没声的,还不许有臭味。可他也不敢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起身去请程名振。
-------------------【第五百一十八章 吴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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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九章吴不善
程名振是个脸sè微黑但带着一股卷气的人,他年纪并不大,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因为在地牢中没有王伏宝的待遇所以显得有些狼狈落魄。身上的衣服一直没换过,不但脏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可即便如此,他的衣服依然显得很整齐显然经常整理。
他也是官宦出身,父亲曾经做到过鹰扬郎将,也是大隋立国之初颇有名气的军中将领,可惜,因为贺若弼案受到了牵连,他父亲因为是贺若弼的亲信而一同被斩,他和老娘被虽然没有被问死罪,但因为宅子被查封只能做了难民。前些年去馆陶县投亲戚,那亲戚施舍了几个钱就再也不问他们母子死活。
母子二人在馆陶城里租了个破旧的小院住下,程名振便在运河边上做苦力谋生。后来巨野泽大贼张金称打到了馆陶县,城破之后他们母子都被迫从了贼。因为程名振从小读过不少兵,他父亲也没少手把手的教他,武艺不俗,还懂兵法,渐渐的在巨野泽军中就越发的凸显出来,得到了张金称的重用。
张金称手下的二当家见他年轻有为,就把女儿许配给他做了老婆。没多久,他就成了巨野泽里排名最末的当家的,他麾下人马最少,但训练最jīng战力最强。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初被燕云铁骑两次碾压之后他还能活下来。在岱山下,他眼睁睁的看着几千燕云jīng骑砍瓜切菜一样把巨野泽的人马废了,大当家张金称生死不明,他带着几百人杀出重围一路逃到了黄河北岸,连头都没敢回。
派人将老娘和妻子接到了北岸之后,他就在洺州落草。后来与官军打了几次都大获全胜,名号越来越响,来投靠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洺州就成了他的地盘。他在洺州屯田养民,老百姓的rì子过的极好,虽然手下兵力只有几千人,但在绿林道上也有了自己的名号。再后来,窦建德势力越来越大,他知道无法抗衡,为了给手下人谋一个好前程,索xìng投靠了窦建德。
窦建德从他手里得了洺州如虎添翼,对其也颇信任,后来窦建德占据河北之地,封他做了魏州郡守。
因为王伏宝的事受到牵连,他也被窦建德下到了洺州府大牢。说起来,如果不是王伏宝有窦红线照应着顺便也偶尔看看他,说不得他也是在地牢中暴病身亡的一个。
“见过大将军!”
虽然看起来落魄,但程名振却没少了一点礼数。
王伏宝连忙过去扶着他,不肯受他的拜:“你我患难兄弟,怎么还这么多繁文缛节?你若是再这样就回去,我可不待见穷酸生!我就纳闷,明明你是个军伍出身的,怎么一身的酸腐卷气!”
“你赶我也不回去。”
程名振笑了笑道:“没进门就闻着陈年老酒香,还有城中孙记老店的酱香肘子,我口水都忍不住往外流了,怎么可能走?”
王伏宝拉着他的手在桌案边坐下,亲自给他慢了一杯酒笑道:“你这鼻子还是贼灵,离着这么远都能闻出味道来。”
他看了一眼程名振身上又脏又破的衣服微微皱眉道:“我让红线也给你带了几件衣服进来,你怎么就不肯换换?”
“我跟大哥你可不一样!”
程名振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又喝了一口酒忍不住舒服的呻吟了一声。
“大哥你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没事。”
他指了指外面不远处站着的吴不善道:“就算给那货十几个嘴巴子,甚至一刀捅了他都没事。可我若是在这里太过张扬,只怕别想再到大哥你这里来蹭酒喝。”
“委屈了你!”
王伏宝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没有这牢狱之灾。”
“大哥你怎么尽说胡话,你明明知道,就算你出事我躲得远远的做缩头乌龟,难道夏王就能放过我?”
“这里是洺州。”
程名振将酒饮尽,也不客气自己又到了一杯:“我自投靠夏王那天开始就在担心自己没个好下场,但后来夏王重用我的疑虑也就渐渐的消了。现在看起来我才知道自己多无知幼稚,这是必然要有的事怎么可能躲得过去?”
“是啊……”
王伏宝叹了口气道:“这里是洺州。”
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没有说出口:这里曾经是你的洺州,就因为这个,夏王万万也不可能容得下你。
“说起来我也是运气。”
程名振像是饿坏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道:“若不是和大哥你一块进了这地方,我怎么可能有这待遇?偶尔有酒喝有肉吃,身边还有个能说话的朋友。所以大哥你也别自责,我可不是因为你的事才进来的,相反,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咱们兄弟不说这个!”
王伏宝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夏王败了。”
正在往嘴里塞东西的程名振身子一僵,随即笑了笑问:“大败?”
“大败”
“其实这话不如不问。”
程名振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想起当年自己两次经历过的惨烈大战依然心有余悸:“燕云jīng骑之下,哪里有小败。”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那么推崇李闲那厮。”
王伏宝皱眉道。
程名振叹了口气道:“有些可怕到了极致的事,经历一次就永生难忘,更何况我还经历过两次?”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夏王这次南下,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是跳进人家挖好的大坑里,燕云寨的人拿着铁铲等着埋土呢,怎么可能不败?出兵之前我就想,怎么可能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么轻易的出现在面前,李闲绝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做傻事?现在看来,傻的好像是咱们洺州军。说起来,要是放在两年前夏王绝不可能上这个当,这些年咱们打的胜仗太多了些,人也变得轻浮。”
“别太悲观,夏王只要回来就没多大影响。”
“对谁没影响?”
程名振忽然坐直了身子,严肃的问道:“对大哥你,还是我?”
……
……
王伏宝看了一直站在外面不远处的吴不善,知道他一直在偷听自己和程名振的谈话,所以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一直声音压的很低,倒是程名振的反问让他有些心酸。他知道程名振的意思,因为自己和窦红线的关系,虽然窦建德毁了婚约,可在窦红线以死相逼之下窦建德也不敢真就急着杀了自己。
可程名振不同,原来洺州这地方是他的,后来他为了洺州百姓和手下弟兄们着想才带兵投靠了窦建德,而窦建德自从称王之后一心还想着称帝,对谁都有疑心,程名振曾经在洺州很得民心,这个人窦建德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的。诚如程名振自己所说,就算没有王伏宝的事牵连他也逃不了这个宿命。
“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