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以为能瞒得住,虞世基也以为能瞒得住。
他们却不知道,皇帝只是已经颓丧到根本提不起愤怒来问罪罢了。没错,杨广是活在几个所谓肱骨之臣编造出来的承平世界里,但他不是真的傻真的笨真的白痴,他只是不愿意去面对帝国崩塌的真相,他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自己曾经的雄心壮志,不愿意去面对四处燃烧起来的浓烈烽烟。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表现出自己知道。
“算了……”
杨广看着跪倒在地上的裴矩和虞世基,摆了摆手道:“你们一直跟着朕,下边的事你们也未必清楚,地方官员蝇营狗苟的事做起来轻车熟路,你们在朝中耳目闭塞,料来真相也传不到你们的耳朵里,地方报上来的奏折有几个字是真的你们比我清楚,都滚起来吧。把罗艺的奏折给朕,朕倒是要看看,他和李渊到底要干什么。”
“谢陛下”
裴矩和虞世基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裴矩的手微微颤抖着将罗艺的奏折递给了杨广。杨广似乎也真的消了气,走到椅子边坐下来。萧皇后招了招手,一个宫女连忙将茶具都端了上来。萧皇后就在矮几旁边坐下来,亲自动手煮茶。
杨广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
不得不说,女子煮茶的动作有一种赏心悦目之美。尤其是萧皇后这样柔美端庄,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依然风采夺目的女子,她动作轻柔舒缓,皓腕轻抬,为皇帝和裴矩虞世基都斟了一杯茶汤。加了一点盐的茶汤清香扑鼻,光是闻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杨广指了指身边的胡凳说道:“你们两个坐吧,有机会品尝皇后亲自煮的茶,也算你们两个运气好。”
裴矩和虞世基欠着屁股在胡凳上坐下来,先谢过皇帝,又谢过皇后。
似乎是被妻子的宁静安怡感染,杨广的脸sè也逐渐变得平复下来。他怜惜的看了萧皇后一眼,轻声道:“以后这些事,还是让下人们做吧。”
“这也不是什么劳累的事,陛下莫非是觉得臣妾老得不能动弹了?”
萧皇后微笑着说道。
“你若是老了,朕岂不是更老?”
他比萧怡甄足足大了十二岁,嫁给他的那年,萧怡甄十三岁,他二十五岁。
杨广笑了笑,端起茶杯品了一口道:“在雁门的时候,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劫了阿史那去鹄的妻儿回来,朕就知道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罗艺尽遣幽州jīng骑北上,将草原上杀了个天翻地覆。那个李世民只带了千余人马去,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就算再出众,怎么可能打到突厥王庭去?”
“李渊以为朕糊涂了,朕看他才是糊涂了。李世民人马和罗艺的人马在草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朕大致也能猜出个**不离十。不过是个争功的龌龊戏码罢了,朕当时没打算追究,现在也没打算追究。只是他们两个倒是都不肯吃亏,我看是河西和幽州都承平了,他们两个闲的没事做。”
“陛下圣明。”
裴矩连忙道:“诚如陛下所说,自从击溃了阿史那咄吉世的人马,北方安宁,确实没有什么战乱。”
杨广将罗艺的奏折放下,想了想说道:“不过都是觉着受了委屈罢了,裴矩,你拟旨吧,河西诸郡的赋税再免一年,让百姓们休养生息。李渊的长子李建成好像只是县子,晋乡侯吧,也不能再升了,他早晚是要继承唐公爵位的。至于罗艺那边,他已经是幽州大总管了,再晋爵郡公吧…再允他扩军一万,替朕好好守着大隋的门户!”
“臣遵旨。”
杨广想了想说道:“另外,李渊的家眷是不是还有人在大兴城?”
“回陛下,李渊的几房小妾和庶出的子女有不少都在大兴城。”
“那就好,有子女在都城,李渊不敢有异心。就说李渊有功于社稷,赏钱三千贯,绢三千匹,送到大兴城李家去,赏给李渊的家眷。让独孤学盯着点,李家的人不许出都城一步。”
“再有……”
杨广沉吟了一下说道:“张须陀战死,齐鲁两郡不可无人坐镇,你们想想,谁去比较合适?”
……
……
也就是裴矩以为皇帝不知道文刖死在谁的手里,所以他才敢说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也就是杨广此时心境萧条,不然真没准下令将裴矩架出去杖责一顿。或许是因为萧皇后的茶,或许是因为对手下臣子的失望,或许是因为对大隋糜烂的担忧,在听到裴矩这番话的时候,令人惊讶的是杨广看起来居然没有生气!
“陛下,恕臣直言……”
裴矩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措辞道:“陛下,朝廷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各卫的大将军镇守一方,不好轻易调动,其实最合适的莫过于左祤卫大将军薛世雄,只是河北有个叫窦建德的作乱威胁涿郡,薛将军也抽不开身,再者,薛将军身为涿郡通守,自然不能再兼着齐郡通守的职责。”
“你简单直接些。”
杨广喝了一口茶说道。
“臣有个胆大的想法,还请陛下恕罪。”
杨广瞪了他一眼道:“胆大胆小,只要是老成持国之言,朕怪你做什么?难道朕是不明事理的昏君?”
“陛下是明君,千古一帝。”
“马屁别拍了,说你的想法!”
“臣觉着……绿林中未必没有真豪杰,草莽中也有忠君人,东平郡有个占山为王的草寇,原本也曾是大隋府兵中的将军,在辽东时候曾得陛下赏识,在高句丽屡建奇功。只是后来因为开罪了宇文述,不得不落草为贼。不过据臣所知,此人忠君爱国之心不改,从不曾危害地方,而且颇有仁义之名……”
因为在雁门被困的时候,宇文述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倒卖军粮,里通外国,竟然将粮草卖给突厥人,被人告发之后杨广大怒,本yù斩了这二人,但念及宇文述的功劳只是将此二人剥去官爵贬为庶民,顺带着连宇文述也解了军职,令其在家养老。所以裴矩此时说话倒也没什么顾忌,在他看来,宇文家再想翻身是很难了。
听到裴矩这番话,杨广的眼睛立刻就眯了起来。
只要他愿意去想,没人能骗得了他。只要他愿意去记住,也没有多少事他能忘得了。恰好,因为文刖之死的缘故,裴矩所说的那个人他记得很深刻,所以在听到裴矩提到这个人的时候,杨广心中立刻就翻起了波澜。
燕云……
杨广心中念着这个名字。
他攥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的紧了紧,关节都泛了白。
看着裴矩肃然的脸sè,听着他认真的话语,杨广叹了口气,道了声罢了:“一刀的仇朕可以放下,只要真能有一人为朕稳固江山,朕什么都能放下。也怪宇文述,好好的一个将才被他逼着从了贼,一刀也是,为什么偏偏揪着他不放?”
裴矩和虞世基听到这番话顿时吓得白了脸sè,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来。连连叩头,解释说自己根本不知道文刖死在那人手里。
杨广摆了摆手,缓缓的摇头:“起来吧,是朕问了杨义臣才知道的,你们不知道,也不是罪过。”
“燕云是吧”
杨广叹了口气道:“他若是真有报国之心,你可以派人去东平郡传旨,告诉他,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有一样……让他进兵河北,为朕将窦建德剿了,再把瓦岗寨剿了,朕也不会吝啬一个齐郡总管的职位!”
裴矩知道自己之前经历了一场凶险,也隐隐觉得陛下今rì这反应有些失常,但他心中的喜悦却更浓一些,只要这件事成了,燕云寨那李将军自然不会装聋作哑,一份厚礼收入囊中是板上钉钉了。
“臣遵旨,臣这就派人去办。”
裴矩和虞世基退出去,萧皇后起身坐到杨广身边道:“陛下,臣妾还记得那个叫燕云的少年郎,好像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不过此人有反心,一rì反,将来说不得也会反,陛下真的要用他?”
“哼!”
杨广冷哼了一声:“他躲进巨野泽,朕要杀他还得赔上不少将士的xìng命。他若是肯答应做官,朕再治他岂不是容易的多?裴矩是个白痴,难道朕也是个白痴?”
“大隋不能亡在朕的手里,杨家的江山还要千秋万世。朝中正是因为只为一己私利的小人太多,大隋才会腐烂的这么快。朕不是昏君,朕不能让大隋倒下。就先让那个少年郎为朕做些事,待河北诸郡平定,朕要杀他……还不简单?”
萧皇后一怔,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恐惧不安来。
“朕的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如何治天下,也是朕的事。若是朕连一刀的仇都不能报,朕这皇位还有什么意思?李渊和罗艺要闹,朕由着他们闹。可是一个小小的马贼要闹,朕难道也由着他闹?”
“杀人这种事,朕若是想,以前能掀起一股血浪,现在也能。”
听到这番话,萧皇后终于明白自己惶恐不安的缘由是什么了。因为陛下在算计,算计一个小马贼。皇帝要杀一个小小的反贼,居然还需要苦心算计……国家糜烂如此,朝廷糜烂如此,军武糜烂如此,皇帝杀人竟然如此纠结心酸,这难道不是一件天下间最悲凉可怜的事?
-------------------【第三百七十五章 扯皮】-------------------
第三百七十五章扯皮
当皇帝不一定就能为所yù为,治大国如烹小鲜,总得有些规矩,盐也好糖也好,不能不放也不能放的多了,否则菜肴必然难吃的要命。只是一盘菜肴如果炒坏了大不了倒掉不吃,又或者喂了猪狗也不算太浪费。可做皇帝的若是没了规矩,坏掉的就是一个国家。
杨广不守规矩,不按道理,不讲cāo守,那么他的帝国崩塌也就变成了一件必然事。以至于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堂堂帝王想要杀一个小小马贼都不得不去算计。这是一个帝国的悲哀,更是帝王的悲哀。身为皇后,萧怡甄能感觉到杨广心中的悲凉无奈。纵然皇帝说的激昂,说的极有气势,但不能掩饰他心中的失落伤心。
杨广说,若是朕想杀人,多年前能掀起滔天血浪,现在依然能。
萧怡甄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xìng,她只是感触于皇帝竟然要靠着说这样有气势的话来充门面。皇帝需要吹牛吗?皇帝有必要说大话吗?
皇帝是至尊,是天下共主。
相比于杨广初登基时候淡然一语便能平灭一个国家来说,杀一个人都要说的如此慷慨激昂,其中所包含的心酸意味,萧怡甄感受的真真切切。
“陛下……若是累了就再躺下歇一会儿。”
她只能这样说,只能这样劝。
杨广缓缓摇了摇头道:“今rì虽然头疼,反倒来了jīng神。一会儿让人把这些rì子的奏折都呈上来,朕要亲自看看。裴矩和虞世基朕信得过,他们虽然会在背后搞一些小把戏,贪一些小财,但大体上还是对朕负责的。让他们将紧要的东西整理一下,送到园子里去,屋子里憋闷的很,朕想到凉亭里坐坐。”
“带一些鲜果新酒,臣妾为您把盏。”
萧怡甄微笑着说道。
她心里很高兴,真的很高兴。皇帝要看奏折,这简直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消息了。陛下上次看奏折是什么时候?萧怡甄已经记不清楚,好像从第三次东征高句丽之后皇帝便将朝政都交给了裴矩和虞世基两个人,那两个人又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所以皇帝什么事都懒得过问。
今天陛下要亲自批阅奏折了,萧怡甄心里开心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她能看得出来,陛下眼睛里有了一种光彩,那是多年前陛下初为帝王时候才有的那种光彩,只要陛下想处理国务的时候,他就是这天下间有史以来最英明的君主。萧怡甄告诉自己,还不晚,真的还不晚,只要皇帝愿意去治理属于他的这个帝国,那这个帝国即便已经千疮百孔,皇帝依然能阻止最不好的事情发生。甚至不需要时间太长,萧怡甄坚信,只需三年,陛下就能让帝国重新步入正轨,老树吐新绿。
杨广今天的心情先是大愤,后是大悲,之后平静下来反而清醒的很,心里也宁静的很。所以他决定处理一些国事,让臣子们看看自己的风采。他需要证明,自己还没老,一点都不老。
亚杨广换了一身黑sè绣龙的常服,缓步走到了后花园荷花池边假山上的凉亭中。才四月,荷花没开,但是一池碧绿,看起来令人心旷神怡。杨广深深的吸了一口清冷干净的空气,在凉亭中坐下来。
萧皇后离着他不远处亲自煮酒,微笑着看着今天焕发出了活力的丈夫。
杨广拿起一份奏折看了看,随即点了点头低声道:“黄河两岸几个郡的郡守联名上了奏折,如今汛期已到,奏请拨钱粮修缮河堤。这是大事,不能耽搁。”
他将奏折递给小心翼翼站在一边的虞世基道:“告诉他们几个,今年的赋税不必交上来了,各地自行筹款修缮河堤,若是各地府库中的银子不够,让他们再上书来和朝廷要就是了。民生大事不能掉以轻心,虞世基,你从户部挑个几个得力的官员去地方上盯着,不能让他们糟蹋了钱粮。”
虞世基心说派人去地方盯着,那才真就糟蹋了钱粮。朝廷派去地方的官员,装进自己腰包的钱财只怕比修缮河堤用的都多。再说,那几个郡哪里还有富裕的钱粮?陛下想法是好的,可惜,陛下已经不了解如今的大隋了。
“遵旨。”
虞世基虽然心里这样想,但脸上却表现很敬服。
拿起另一份奏折看了看,杨广微微皱眉道:“祥瑞?怎么又有人想出这种鬼把戏来,这次倒是好,博陵郡也出了祥瑞,七彩大鸟绕城三rì……虞世基,拟旨,将博陵郡守撤职拿办,抄他的家,抄出多少银子来都补给黄河修堤。”
“遵旨。”
萧怡甄看着皇帝自信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微微激动。很久没有看到皇帝这样认真的处理国事了,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的陛下。
杨广接连处理了六七份奏折,渐渐的没了耐心。
“怎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隋就没有什么让朕揪心的?”
虞世基连忙说道:“天下承平,没有天灾**,所以事情也俱是些琐碎的,反而令人头疼。”
“朕本来就头疼,哪里还有心思管这细微的事,拿走,都拿走吧,朕累了。”
他摆了摆手,随即在凉亭躺椅上躺下来,闭上眼,不多时竟然睡着了。
萧怡甄在心中微微叹息,陛下只是累了,今天比以往不是强上许多倍了吗,慢慢会好起来的。陛下刚才也说了,他不要做昏君,大隋不能倒在陛下的手里。他只是乏了,睡一觉起来就会继续处理国家大事。
杨广这一觉睡的很香甜,起来的时候天sè已经有些黑了。
“睡了一觉神清气爽,皇后,陪朕去江边走走?大江映月,别有一番美妙滋味啊。”
萧怡甄心里一沉,脸上却带着笑。
……
……
杨广封燕云寨大当家李闲为正四品武贲郎将的旨意辗转送到东平郡的时候,已经是大业十二年的五月中旬。不巧的是李闲并不在东平郡郡治郓城,也不在巨野泽中,几天前自齐郡历城返回东平郡之后,李闲便带着秦琼,裴行俨,侯君集几人,五千jīng骑赶去了雷泽与程知节和雄阔海汇合。
四月末的时候,李闲下令雄阔海和程知节率军三万出巨野泽,至雷泽屯兵,兵锋遥指瓦岗寨。陈雀儿领水军一万,战船五百顺黄河而上,封锁了东郡的黄河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