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近东一口毛尖差点没喷出来,道:“你少开国际玩笑了,你这货,不适合!再说了,你现在是洛水日报社总编啊!这可是党报啊,过两年你就是宣传部长了,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上钻,就想进这个位置。你好不容易抢到了,你舍得?”
汪东平一脸郁闷,道:“草!近东,你以为我这个总编当得多痛快!”他不知不觉骂出一个脏字,颇不适合他文化人的身份,有点歉意地看了夏小洛一眼。
夏小洛吃着点心,道:“没事,你们聊你们的。”
汪东平继续道:“草!近东你知道么?我也是农村出来的苦孩子,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什么么?我最羡慕我们公社里的大厨,那时候吃大锅饭嘛!为啥?因为他不晒太阳,不累,还能吃饱,打饭的时候,大家都要看他脸色。现在想想别提多可笑了。”
他喝了一口茶,道:“我能有今天,按俺们村里的人说,那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我珍惜,而且,大家都说,搞党务搞宣传,和领导走得近,说不定我马上就是县委秘书长了。”
夏近东掏出一盒烟,让给汪东平一支,给他点了。
汪东平夹着烟,深深地抽了一口,吐了出来,像是吐出无数的郁结。
他用夹着烟的右手撑住脑袋,痛苦地说:“可是,你不在这个位置,就不知道在这个位置的痛苦!你原来以为记者是无冕之王,现在明白了,记者是他妈的妓女!哪个领导想干就让哪个领导干!而且干得是你的大脑,强奸你的大脑!”
夏近东淡然一笑:“哥们,没这么夸张吧!”
“嘿,一点不假。我现在想想,他妈的当了总编还没当副刊编辑时候快活,说实话,当主编有人送!当官当啥呢?当的是脸面,除了捞到实惠,还得满足虚荣心,美其名曰精神文明,下面各个乡镇都有发稿任务,都想露脸,哪个乡镇想弄个专题那还不得好烟好酒地供着我!可是,也烦人!”
他有恶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吐出来一大口烟圈,道:“你不知道,我的多少稿子都被领导毙了!我是总编么!?我不是,他卢军超才是!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东林乡的一个农民企业家在百货公司买了一箱茅台酒送给客户。我G,大客户,啥都见过,一喝,假的!生意丢了。这事儿不是第一次了,此前还喝死过人呢!打电话到我们报社投诉,我肯定得查啊,查来查去是你们乡的那个董集造假村做的!我组了一篇稿子,当天就发了。可是第二天卢军超就打电话把我骂了狗血淋头,问我还想干不相干!”
夏近东和夏小洛对视一眼,回过头对汪东平道:“老弟,你不是不知道这董集是卢军超树起来的造假村吧!”
汪东平愤然道:“我哪个不知道?洛水县多大个屁地方?啥消息能跑出我的耳朵?我就是知道也要捅这个马蜂窝!你造假可以,可是也得造得可以喝啊,喝死人了,我就看不过去了,人命关天,人在做,天在看,这世间还有没有公理了?”
夏近东哈哈笑道:“你这个无冕之王也有被憋死的时候!”
汪东平道:“我算个球的无冕之王,还没完呢这事儿,下午的时候,宣传部就亲自来报社,让我们支持董集的工作,说董集是我们的利税大户,不能倒了!你说我还算什么无冕之王,我就是一小太监,连个造假村都搞不定。”
最后一句话,他故意用一种公鸭嗓子哑着声音说出来,像极了清宫戏里的太监,惹得夏近东一阵大笑。
夏近东道:“我看现在洛水县连资本主义都算不上,这是权贵资本主义,权利和金钱结合得天衣无缝啊!”
汪东平颓然道:“是啊,你看董集那里到处都是三层小洋楼,没事还有省里领导过来参观呢,说是集体经济的样板,真是黑色幽默,霓虹灯下有血泪,高楼背后有阴影!”
夏近东没有说话,气氛由嬉笑怒骂变得沉闷无比。
汪东平道:“凭咱这样的角色,我也不想陪他们玩了,我和他们斗,那是用鸡蛋碰石头,不,那是用鸡蛋碰地球,对方的后台是我的老大!或者说,我就是和我的老大斗,我怎么玩得过他们?”
夏近东道:“嘿嘿,当了总编脾气还大了!你呀,就凭这书生意气,也不是做生意的料。”
夏近东了解汪东平就想了解自己一样。
汪东平道:“嘿,现在是商品经济大潮,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啥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就是以赚钱为中心。我只要下了海,那就算融入了社会潮流!咱好歹也是大学毕业,脑子怎么着也得比他董九星强吧?他不就脸厚心黑么!老子一下海,就两眼一闭,六亲不认,再把脸一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咱咋就赚不了大钱!”
夏近东笑了笑,没说话,心道,就怕你做不到这个脸厚心黑。
通过刚才那一席话,汪东平是不是真的辞职下海不得而知,但是,此人对体制的怨恨可是非常明显的。
夏小洛蓦地想起一件事来,《东方周末》就是在这一年创刊,这个报社以直言敢谏著称,四处开炮,没有他们不敢报道的,以“正义、良知、爱心、理性”为基本理念。
到二十一世纪《东方周末》已经发展成华夏深具公信力的严肃大报,是华夏发行量最大的新闻周报,覆盖全国各大中城市,每期发行量稳定在200万份以上,核心读者群为知识型读者。
在未来,东方报系号称是华夏媒体的黄埔军校,从这里培养训练成的各种人才占据了华夏媒体包括报纸、电视、网络等各种媒体的半壁江山,掌握着华夏媒体的话语权,其影响力成为政权之外的另外一种隐形权利,力量不可小窥。
在此时,这个报社正处于招兵买马的阶段。
第83章悲惨世界
葛峻峰道:“没错,有这事,你怎么知道啊?”
夏小洛淡然一笑,道:“听说的,这案子怎么样?”
葛峻峰道:“结案了,犯罪嫌疑人已经全部抓获了,这次主要是抓制造的厂家的负责人,没有动销售的人,因为波及面太广了。”
夏小洛貌似平静的“哦”了一声,一颗为王大力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虽然此前他通过《经济日报》的报道推断王大力应该没有事情了,但是毕竟没有得到印证,这下终于得到权威的印证。
也想到葛峻峰是个难得的资源,在90年代初,市场经济不健全的阶段,创业者要是不认识几个公检法的朋友,是不可能行得通的。
这葛峻峰是个可交的朋友。
夏小洛心道,你还是太单纯,后面还有更大的“老板”啊。
葛峻峰道:“你的智商绝对高处同龄人许多,但是,你以后也要小心行事,惹了这伙人,没好果子吃的,如果有什么异常,你就立刻用呼我,这是的BP机号,你留着!”
他从笔记本里扯出一张纸,写下一串号码递给夏小洛。
“葛兄,你还欠我一顿饭呢!”夏小洛没有接过那张纸条,他一拉车门下了车。“我觉得以我的身手,这帮废柴还不能让我怎么样。既然你不能打他们,那么就让他们来吧,我帮你废了他们。”
他下了车后,“嘭”地一声关住了车门,道:“我相信,我会完好无缺地去吃你请我的那段饭!”
头也不回的走了。
葛峻峰点了一颗烟,抽着,望着夏小洛渐渐远去的孤独背影,却好像也给了他无限的力量。
夏近东问道:“葛峻峰找你什么事儿?”
“嘿,学校里有几个小混混,天天收保护费,骚扰同学,他过来问问情况。”夏小洛随口撒了个慌。
要让父亲知道自己重手伤人,这老古板不定怎么想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人刚刚要走进卫生局大院,忽然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喊:“同志……同志……”
夏小洛回过头看见大门口的路边跪着一个人,吃了一惊,两人就下了车。
只见那人五十来岁,脸庞瘦削,又黑,显得很苍老,一双眼睛很浑浊,好像啥也看不见了,这是在当时很常见的白内障。
他身边放着一个沾满了尘土的破旧的蛇皮袋,里面有一个搪瓷缸子,一双筷子戳破口袋露了出来。
他听见有人靠近,膝头一前一后挪动着超夏家父子这边挪了几步,一只手伸着,怕两人走开,有气无力地道:“同志、同志,你可别走啊。”
夏近东赶紧跑过去,扶着他道:“老先生,你别慌,我不走,你这是怎么回事?”
传达室的老冯头撇着嘴道:“嘿,夏局长,是这么回事,这个人说他是和店乡的赤脚医生,现在得了重病没钱治,要闯进来找钱局长,这要是谁都能见钱局长那不乱了套。”
夏近东气呼呼地没有说话,传达室老冯头还以为夏近东对这个老汉很不满,赶紧蹿了出来,对老头指指点点道:“老头,我告诉你,你在这里一直跪着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这事儿不归我们管,卫生局管的是医疗卫生事业,不是扶贫办!”
夏近东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冲老冯图怒道:“你给我住嘴,看你的大门去。”
老冯头一看敢情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讪讪一笑,回到了门卫室。
夏近东温言道:“老先生,你的腿有毛病?”
“毛病不在腿上。”
“那老先生你站起来,你找我们卫生局有啥事?”夏近东温言道,“我是卫生局副局长,有什么事,你告诉我。”
“哎呀,原来是大领导啊!我可找着人了。”老汉又激动又恭敬地说,“我本来是和店乡的赤脚医生。”
“和店乡,不是田凤才的老家嘛。”夏小洛在心里说。
“这是我的病历,县第一人民医院开的。”他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病历递给夏近东,“我的病啊,是肝癌,扩散了,是没治了,我从家里带了一千块钱,这可是所有家底,到了县城,不敢住旅馆,不敢吃饭,只是吃干粮,唉……转眼就花完了,医生说要化疗,还得交一千块钱,我哪还有钱啊?我这不是求钱治病,我是求点钱回家……等死……”
夏近东的脸显出悲伤的神色,他无奈地说:“老先生,你这情况的确是可怜,可是,我们这里不是社会救助机构……”
看到那汉子的一张瘦脸痛苦的扭曲着,夏近东已经没有勇气说,好像任何推诿都显得苍白无力。
中年汉子一双浑浊的双眼流出了几滴泪水,他用脏兮兮的的袖口一抹眼泪,满面灰尘的脸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印迹,他又摸出一张泛黄的证书,道:“这是我的医生证书。”
夏近东接过一看,只见那证书上写了“洛水县乡村医生,和店人民公社颁发”等字样,上面有一张一寸的黑白照,上面的一位俊秀的青年穿着中山装有点局促地笑着。
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照片上的俊秀青年和眼前的这个老汉重合在一起,无法接受他们是一个人的事实。
但是仔细看一下就可以看出,他们的确是一个人。
夏小洛也心中恻然,是岁月太无情,还是这世界太冷漠。
夏小洛知道赤脚医生是文革中期开始后出现的名词,指一般未经正式医疗训练、仍持农业户口、一些情况下“半农半医”的农村医疗人员。当时来源主要有三部分:一是医学世家;二是高中毕业且略懂医术病理;三是一些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赤脚医生为解救华夏一些农村地区缺医少药的燃眉之急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他们这群人和农村电影放映员一样是特殊时期的产物,在物质文化条件极端落后的情况下,他们深入农村第一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也曾经荣耀一时。
但是,在完成他们阶段性的历史人物的时候,就必须退出历史舞台。
他们没有编制,受不到体制的庇护,在为国家和人民做完贡献后,注定是一个被遗忘的群体。
老汉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土里,转瞬就不见了。
他又抬起头道:“人都是活脸面的,我虽然穷,可是也有一张脸啊,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也不走这一步……”
夏近东冲夏小洛道:“你去对面商店给这位伯伯买点面包和水,我去局里向钱局长汇报一下。”
说完超卫生局办公大楼走去。
“嗯……”夏小洛跑到对面买了几个肉松面包、又买了一瓶饮料。
老汉接过面包道:“好孩子,谢谢你……你是好娃娃啊。”
不一会,夏近东从办公路下来了,他悲哀地说:“唉……局里就同意给五十元。”
告诉这个对这贫苦汉子这残酷的结果对夏近东来说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虽然他已经是副局长,似乎依然对很多事情无能为力。
那汉子叹了一口气,道谢道:“还是谢谢你,没有你,我连这五十元都拿不到,我也不想活了,活着给这个世界添麻烦,可是,苦了我那读高中的娃娃,以后家里没有一点收入,他可怎么活……”
夏小洛蓦地想起一种可能性,问道:“老伯伯,您的儿子是不是叫田凤才?”
即使那汉子浑浊的目光也难以掩饰其中的惊异,道:“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他的父亲田盛文,在村里人们都叫我田倭瓜。”
夏小洛惊道:“伯父,果然是您老人家,我是凤才的同学啊。”
夏近东也大吃一惊,他只知道田凤才家里比较困难,但是依然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此刻这么真实的感知,委实让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又想起自己也曾经是寒门学子,深知其中的辛酸滋味,引发了他兔死狐悲的眼神,竟然眼圈红了。
这时候,聚拢过来许多行人以及卫生局家属院的人们,听说了这感人的故事,无不心中恻然。
夏小洛心道,和店乡能读高中的孩子又能有几个呢?而且田凤才在此前就说过,他的父亲有眼病,而且有肝炎,只是没想到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就由肝炎变成肝癌了。
抑或这病其实早已经恶化成了肝癌,田凤才的父亲不知道,或者知道也不愿意给儿子增加心理压力,没有说出来。
夏近东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所有的一百块钱,道:“田大哥,我儿子和田凤才是好朋友。你家的孩子我也见过,真是一个好孩子,你不能放弃治疗,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您先拿着……”
夏小洛也拿出钱包,抽出一千块钱,用询问的眼神看了夏近东一眼。
夏近东点了点头,在得到父亲首肯的前提下,他把钱递给老汉,道:“我叫夏小洛,田凤才学习是全县第一,一定有出息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您要对未来充满信心。”
第84章危机
田盛文用颤抖的手借过钱,道:“还是好人多啊,我谢谢你们……”他又要下跪。
夏小洛心中难过,一把托起他,道:“田伯伯,您是为了华夏做了贡献的,您的膝盖比别人的膝盖还要高贵,您怎么能跪呢!”
众人见这感人的场面,都纷纷解囊,有钱的就掏出来十块二十,钱少的就掏出来一块两块。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就有不少的捐款。
夏小洛看了父亲一眼,道:“老爸,事不宜迟,我觉得得尽快给田伯伯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