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坊不同于卿大夫和士所居的里,国人多,坊中的房屋和院落也多,显得很是杂乱,比较容易藏身。吴升两天前进入郢都后,就专门查看过这片地区,选作逃生的退路。
赶到墙边时,却听见墙外有嘈杂之声,透过墙上的空窗,隐见国人坊中各处皆有甲士往来穿行,更有人在白壁坊墙上悬挂布告。
坊中很可能就是在搜捕自己,这边出路已断,吴升果断离开。
西边是片果林,不知属于国君还是哪位公卿,这是逃走的第二退路。但赶过去看时,林中也人影憧憧,此路不通。
北边是卿大夫和士居住的里,先不说隐藏着多少修士高手,单说那些高高的围墙,一个个如同坞堡,绝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攀越过去的。
至于东边,则是郢都的大片城内田,空旷无蔽,没有躲藏之处。
彷徨无计之下,只得来到废园东北一座石桥下,暂时藏身于此。两天前吴升入园时,正逢秋雨,当时就是在这石桥下避雨。
石桥左右两侧桥墩处皆有泄水孔道,形成内孔,从外面看不见。
藏进来后,发现一套衣服,想起来是自己之前留下以备万一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于是手忙脚乱换上。
原来的那身麻衣则在附近挖个坑埋了——天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上园回来的,路上也不知有没有被人见到,换身衣服更稳妥些。
盛放绿萝的木匣也一并埋进坑里,真要被抓了,这玩意儿留在身上就是祸根。纵有万般不舍,此时也只能埋了,在原地作个标记,等将来有机会再取出就是。
匆匆收拾完毕,回到桥下时,已然听到郢都卫士闯进白龙池搜寻的呼喝声,以及犬吠声。
有狗就麻烦了,吴升暗叫一声“苦也”,紧张之余,只得将希望寄托在池水中。
白龙池是曾经在楚国权势熏天的若敖氏故居,随着若敖氏灭族后荒废,一直无人清理,池中满是浮萍、杂草、芦苇。
吴升直接下水,往水深处趟去,离岸边七八丈远时,便只露得出头来。他也不敢再往深处去了,脚下是黏糊糊的淤泥,再往深处走的危险很大。
忽然灵机一动,折了根芦苇塞进嘴里,如此一来,关键时刻便可沉入水中。
不多时,白龙池中就热闹起来,不少卫士于园中四处搜寻,在几条猎犬的引导下,卫士们很快就找到了吴升埋衣之处。想起木匣中那株绿萝,吴升就感到万分疼心。
卫士们很快又找到了石桥下,亏得自己离开了,否则就成了瓮中之鳖。
还在后怕时,卫士中便有人踏波上池。
高手,这是高手!
吴升虽然修为清零,但眼光还在,能够登萍渡水的,至少都是炼神境,就算自己修为完好之时,应对起来也不容易。
见状,吴升立刻蹲了下去,整个人没入水中,只靠着芦苇杆子换气。
那踏水登萍的修士在水面上仔细查看,吴升则缓缓挪到一片芦苇之后,尽量掩藏身形。
白龙池不算大,却也不小,水面约有百余亩,且浮萍、莲叶、芦苇遍布,只要不露头,想被发现也难。可惜这是潭死水,全靠雨水补充,否则吴升早就寻找出口离开了。
那修士在水面上搜来搜去,量着池子走了不知几圈,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弃。
吴升提心吊胆在水下躲藏,又过了许久,方才慢慢露头,白龙池早就恢复了寂静,卫士们离开了。
重新回到桥下,吴升冷得直打哆嗦,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更不敢生火,只能把衣服脱下来拧干,晾在桥墩上。
光着身子在桥下不停活动,依旧耐不住秋意和饥饿。
到了夜里,吴升才壮着胆子溜到南边的园墙处瞄了很久,见国人坊中搜捕的卫士已经撤走,家家户户闭门歇息,一片安静,于是扒着墙跳了出去。
偷偷摸摸潜伏到距离最近的一家民户处,院墙很矮,一个翻身进去,伸手把竹竿上晾着的衣服取了穿上,这才感受到几分暖意。
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抬头找寻,见到屋檐下吊着的肉脯,当下食指大动,实在耐不住饥饿,垫着脚尖摘了一串下来。
正准备开溜时,看见了坊中那堵悬挂着布告的坊墙,犹豫片刻,壮着胆子凑了上去。
借着墙侧两支火把的光亮仔细去看,木牌制成的布告上果然是张搜捕刺客的海捕文书,要搜捕的刺客就是吴升,悬赏十金。
十金就是十镒爰金,这种金锭如猫爪子般大小,由掌管天下修行的稷下学宫所制,其中含有少许灵材,很难仿制,稷下学宫也严禁各国仿制。爰金可以用来向学宫购置灵材,向洛邑的周天子缴纳茅贡。诸侯各国钱币很多,但通行天下的却是爰金。
在楚国,常用的是蚁鼻钱,一千枚可换一镒爰金,十金是很大一笔钱了。曾经的自己刚出道时,接单的价格也不过就是三百钱而已。
再看向木牌上镌刻的那幅头像时,吴升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
画的什么玩意儿?这是谁啊?
第三章 妙计
悬挂出来的海捕文书让吴升镇定了许多,但他还是没有贸然乱动,自己在郢都人生地不熟,且先原地躲避两天,找机会再出城。
回到白龙池,依旧是石桥下,吴升抱着肉脯就啃,啃得满嘴流油。吃完后就在原地睡了,这一觉却睡得极不踏实,有点风吹草动便立刻惊醒。
午后时分,白龙池忽然来了一队楚国卫士,瞧这模样,似乎是要驻扎在这里。
这批卫士人数不多,也就是二十余人,但逼得吴升没办法继续待下去了,跟某处墙角旮旯好不容易熬到天黑,赶紧翻墙出去。
实在也没地方可去,只能暂时寄身于国人坊某户人家的柴棚中,一边钻进草垛中取暖,一边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着实辛苦。
忽听外头有人高喊:“抓到了!抓到了……”
立时从各处房舍中涌出不少人来:“抓到刺客了?”
吴升一个激灵,藏在草垛中一动不动。
只听外面一片嘈杂:“哪里?哪里?”
“是刺客么?”
“我先看到的……”
“一起看到的,你想污了我那份?黑心东西……”
“去叫坊甲来……”
吴升大概听明白了,不是自己暴露了行藏,而是坊中捉到了一人,于是小心翼翼拨开几根茅草,就着缝隙往外看。
果见不远处街道上跪着个蓬头垢面之人,身边围了一堆本坊的国人,各自拎着刀、棍、木耙。
不多时,坊甲就赶来了:“又抓了一个?瞧清楚没?”
“应当是了,没错的。”
“背上还有伤,布告不是说刺客受伤了么?”
国人们纷纷道。
坊甲拽着那人的头发,拖到坊墙下,拿火把照着他的脸,比对着布告上的画像辨认,瞅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有人道:“是了是了,很像!”
又有人道:“先送去廷寺再说,万一是呢?”
还有人道:“就算不是,那也是野人或者奴,野人不可留宿城中,奴不可私逃,都是犯禁的,报了同样有赏。”
那人兀自挣扎:“不是刺客,不是刺客,莫要冤我……”
然而他的哀告却没什么卵用,被一行人拖着走了。
草垛里的吴升仔细思量起来,听这意思,南坊已经抓了不止一个“刺客”,想必别处也不会少。
既然抓了那么多刺客……
吴升眼睛亮了。
想罢多时,他从草垛中钻了出来,身上沾满了草根草芽,再把头发搞乱,这才大摇大摆来到外面。
随便选了一户人家,翻过低矮的土墙,抬眼就看见屋檐下吊挂着的一串串肉脯,不由暗叹,郢都的国人就是富庶啊。
正好肚子饿得狠了,于是摘了一串,摘完就坐在小院里大吃大嚼。
房门开了,探出来一张猎弓,弓上有箭,持弓的是个老头,他身后跟着个老婆子,手上握着根擀面杖。
吴升两口将肉脯塞进嘴里,擦了擦嘴边的油渍,举起双手:“对不住了老人家,实在饿得狠了,吃了块肉,要打要罚任凭处置,当然,我建议最好把我送官。”
双方对峙了稍许,老婆子忽然就是一嗓子:“来人哪,抓到刺客了!有刺客!”
周围邻里立时各开家门,不少人向着这边赶来。
吴升高举双手,四下转着圈,以示无害:“我身上没有刀剑……”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挨了一记擀面杖,顿时栽倒。
耳听那老婆子叫道:“我家抓的,我家打晕的,赏金我家拿大头!”
吴升处于半晕眩状态,也不敢起身,只是双手护头,不停分辩:“别打别打,我没有刀剑,不伤人……”
两个年富力强的将他架起来,拖到坊墙下,吴升努力把头抬起来,露出脸蛋,露了左脸露右脸,尽量让他们辨认清楚。
须臾间,坊甲又到了,嘟囔着:“刚送进廷寺,怎的又来一个?今日都送了五个了。”
关于吴升的模样和画像是否相似的问题,再次引发一阵争论,争论的结果自然是没有结果,不管如何,坊甲又跑一趟,将吴升送进了廷寺。
廷寺中一派忙碌,吴升被送进来后,立时有人上来将他扒光,验看他有没有伤口,与通缉布告是否相符。
之后又拿水给他洗脸,看是否刺有纹印,如果有,那就是逃奴,各家纹印都不同,是哪家的就送回哪家,送回去后有很大可能被处死。
检验完后,由寺吏登记。
那登记造册的小吏都麻木了,问:“叫什么?家在何处?”
吴升回道:“小人季白,无家,混在城里讨口吃食。”
自称小人,这就表明身份,不是国人,而是野人;说自己无家,表示自己不是郢都人,是野人中的流民。
小吏对此表示认可,直接在竹简上落笔记下,然后问坊甲:“为的何事?”
坊甲道:“还是刺客。”
小吏摇头,没多解释,再问:“可有别的罪错?”
坊甲道:“偷吃了六舍老羊头家的肉,被他拿下了。”
小吏点头:“知道了,等待处置吧。”
坊甲追问:“有赏金么?”
小吏道:“纠报野人宿城,二十钱,过几日来领。”
坊甲点了点头,却依旧有些不甘心:“不是刺客?”
小吏嗤笑:“若真是刺客,能被老羊头拿了?”
坊甲叹了口气,闷闷不乐的走了。
囚牢位于廷寺西南角,方方正正挖了好大一个坑,足有丈许深,里面用木桩隔出一间间囚房,顶上用原木封住。
吴升被送下去,关进一间囚房中,顿觉味道刺鼻。
这间囚房中关了十多人,都是这一、两天抓进来的“刺客”,除了这间囚房外,左边和右边的也都是“刺客”。那么多人吃喝拉撒全在一处,味道能好得了?
不过,对于吴升来说,进到这里,就意味着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