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血点出现在小男孩的胸口,飞速扩张成一滩猩红的颜色,小男孩瞳光涣散,喉咙中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后,木头般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道士瞥了一眼跪坐前排的两个弟子,两个弟子无法忽视这道目光,战战兢兢起身,将那小男孩的尸体搬走,抛到崖下。
林守溪想着小男孩胸口的血洞,脸上难掩惊色。
“不要怕,还会死很多人的。”雪发少女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
她以为他是因为小男孩被杀而害怕,但林守溪真正惊讶的是道士的那一剑,他已是他那个世界数一数二的高手,却没能看清这年轻道人是如何出剑的。
少女与他在人群中坐下。
她坐姿端正,垂下头,好似与谁都不相识了。
林守溪心绪难定,他本能地敛去了杀意,悄悄抬起目光,望向了那道士。
又一个少年被道士唤了上去。
这个少年身材臃肿,衣着颇为贵气,看上去家世不俗。
“王,王季。”他浑身打颤。
道士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将石头递给了他,惯例般问:“是否婚配,是否行房?”
少年大腿打着摆子,不由自主地跪在道士面前,颤声:“不……不曾。”
嗡——
石头发出刺耳的鸣声,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腰背不由挺直。
瘫坐在地的微胖少年肝胆欲裂。像他这样世家出生的少爷,虽还未成婚,但家里侍女不少,哪会是童男之身呢?过去,这可是他与其他家族少爷互相吹嘘的一大本钱,如今却成了断送他性命的刀。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道:“我是王家的三少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来这里,我听说真人是云空山的……我家与云空山一位大长老有旧的,你把我送回王家,我一定倾尽家力报答你……”
惨叫短促,鲜血染红了他的背衫,他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下一个轮到的是那雪发少女。
如前面的弟子一样,她要回答那三个问题。
少女握住了石头,给真人看了一眼手腕,随后轻声回答:“我叫小禾,不曾婚配,行房……”
她话语微顿,似是陷入了犹豫之中。
真人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吃惊,问:“初次是多少岁?”
“十八岁。”小禾说。
屋内一片安静。
真人问出了大家的疑惑:“你今年多少岁?”
“十四岁。”小禾回答。
手中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她说的很可能是真话。
这……是怎么回事?
真人到底见多识广,他拧着眉,取出一支笔,片刻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疑‘预见之灵根’。
小禾转过身,走回,捋着布裙坐在地上,臀部压着小脚,微露的脚踝玲珑纤白。
林守溪不确定是不是错觉,他看到小禾走回来时,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淡色的眼眸中情绪缥缈如雾。
下一个便是他。
他来到了这个如妖似魔的道人的面前,一种无法抵抗的压迫感自然而然地挤上胸腔。
过去,哪怕是在与师父比剑时,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握住了道人递来的石头,似有什么东西从石头的表面钻入了掌心,令得他手臂发凉,他只要说谎,这颗石头便会发出死亡的警鸣。
道人看过了他的手臂,确认他没有被邪物污染,便如常发问:
“姓名?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林守溪。”他咬字清晰地回答:“不曾婚配,不曾行房。”
哪怕明知自己说的实话,林守溪依旧没有半点安全感,甚至有一种石头马上要恶作剧般响起的幻觉。
在过去的武林,他算是绝顶高手了,如今身处未知的世界里,劈面而来的便是个深不可测的道人,他尚未习惯从云端跌落的生活,便要学会仰望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石头没有响动。
道人嗯了一声。
林守溪不敢放松,他的余光瞥见了道人的脸,那张覆满白粉的脸下,似有人烫伤般的瘆人斑纹,他立刻收回视线,将石头递回。
递回石头时,他隐约看见了什么,下意识向右望去。
只见那窗户上,不知何时爬满了一片黑魆魆的影子!
黑影形似婴儿,拖着长长的尾巴,半腐烂的臃肿身躯像是黏在门窗上的,满是皱肉的脸挤压着五官,蟹一般暴突的柱状瞳孔盯着屋内,发出血红的光,它们咧开嘴唇,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像是在笑。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挺直后背。
屋内的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道人,除了自己似乎没人发现这些妖物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
喝问声猛地响起,道人锐利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哐啷!
闪电撕裂。
林守溪却出奇地静了下来。
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师父临终前宣誓的模样。
在与慕师靖决战时,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完成誓言了,哪怕是挥向邪神的一剑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只为了泉下见到师父时可以问心无愧。
但阴差阳错的命运将他指引到了这个世界,这很可能是一切污浊的源头,他还活着,还有机会完成自己的承诺。
这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事了。
林守溪瞳孔中的惊栗褪去,他直视着窗外,平静地叙述道:“真人,雨下大了。”
第4章 镇守
林守溪回过头,道人正盯着他,那只闭着右眼的跳了跳,像要睁开。
林守溪能预感到,如果这只眼睛洞开,他的一切秘密都会被知悉。
但幸好,似乎睁一次眼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道人只是略一犹豫,没有更多动作。
见他没再说话,林守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妖魔般的道人坐在烛火围绕之间,屋内沉淀着散不尽的腥气,外面的狂风暴雨敲打着门窗,窗上趴着的丑陋小鬼怪笑着盯着屋内……
这一切真实而荒诞地发生着。
来接自己的那个雪发少女名为小禾,除了她以外,屋内还有两个幸存者。
一个是涕泪横流的小胖子,名叫王二关,似乎是那个王季的哥哥。
还有一个是位面容冷峻的少年,自己还未进屋前道人便验过他了,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字。
十来个少年少女被杀得只剩四位,身为始作俑者的道人神情淡漠,不以为然。
“你们都是幸运之人。”
道人以独目扫视了一圈,开口说话,语调却温若春风。
大家屏气凝神,没有人敢回应。
“你们一定很好奇自己为何会来这里,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对么?”
道人微微一笑,先前他杀人如麻,此刻面对遴选完毕的少年少女却是和和气气,仿佛他们都是稀世的珍宝。
“我是巫家首席供奉,曾在云空山修行,你们可以叫我……云真人。”
做完了自我介绍,云真人开始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里是巫祝湖,此处湖底沉眠着一位古老的神祇,那是我们敬奉的神明,名为镇守之神。”
“镇守大人是太古神战中存续下来的少数几尊大神,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当年,我们巫家的初代家主在巫祝湖边与神灵立下了契约,从此之后,巫家便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守望着湖底沉眠的神灵,至今已两百九十九年。”
“与神明契约的内容很简单,他赐予巫家强大的血脉,巫家作为继承者世代守在湖边,待神灵消亡之后,由我们进入神居,将它的力量传承下去。”
“镇守之神曾经立下过预言,它的生命还能延续三百年……也就是明年,然而……”
云真人话语顿了顿,面颊上的微笑倏尔散开,像被鲜血打湿的破碎镜面。
“可是十天前,神被杀死了。”
神被杀了?!
小胖子王二关、雪发少女小禾露出了讶然之色。
他们虽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神,但在他们的认知里,神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命,古老而强大,这样的存在又怎么会被杀死?
据说,当年某位初代古神曾在山巅说过一句著名的话——除了渺渺无垠的时间与我,谁又能将我杀死?
“神怎么可能被杀死?”小禾纤颈微摇,话语轻细。
“是啊……怎么可能……”
小胖子王二关也瞪大了眼睛喃喃附和。
云真人面若寒霜,他的道袍随着周遭烛火一同有节奏地跳动着。
“我也不敢相信。”云真人说:“神沉睡于湖底,但它的塑像一直矗立湖畔崖边,塑像终年亮着金瞳,昭示着神灵的存活,但十天前……十天前,雷电穿空,湖水忽然大量蒸发,形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雾。”
“待到白雾终于散去,巫家的大公子去祭拜神像,意外地发现神像上多出了两道极深的、像是被剑劈开的痕迹。”
连通神灵本体的神像坚不可摧,哪怕是天雷也不可能在它身上留下痕迹,是什么东西劈开了它?
“也是在祭拜的过程中,神灵燃烧了将近三百年的瞳孔熄灭,神像破碎着坠入了巫祝湖,巫祝湖的湖水也开始大量蒸发,露出了隐藏在下方的神道……”
云真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守溪明白了,神像碎则神灵死,预言提前了一年,他们所守望与敬奉的神灵,于十天前被无名的两剑所杀。
神灵……这一听就是威严而强大的生命,强大到让一个大家族不惜耗费三百年的时间去等待,只为获得它传承的力量。可是这样强大的生命又是怎么被杀掉的呢?
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可以杀死一位神呢?
接着,林守溪也明白过来,神虽然被杀死了,但他们家族的职责还要继续,如今湖水褪去,隐藏在湖底的神庭应是显露出来了,他们要去湖心接过神灵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