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秀秀顾虑颇多。
苦恼之际,坐在第一排的那对母女中的母亲做了她的想做的事。
她没有轻声说道:“妹子,路上颠簸,你这样蹲着万一遇上急刹车肯定要撞伤的,你过来我这儿,咱们挤着坐。”
说着,她让女儿坐自个儿腿上,拍拍身边座位。
那小姑娘约莫八九岁的模样,十分早熟懂事:“姐姐,坐呀。”
母女俩都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女孩脚上的鞋磨坏了,大脚趾调皮地露在外面,想必家里是有些困难的。
只那双眼睛,清亮干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那样友善地看着她,母亲眼里更是溢满了心疼,想问又不敢问。
“……谢谢。”女人怔了怔,接受了这份好意。
“姐姐,有人打你了吗?”
大人不知如何开口,孩子却没这个顾虑。
再早熟的孩子看到这满身的伤也会不理解,她还没学会不戳对方伤疤的道理,便问得十分自然。
“……嗯。”
“那咱们可以找公安抓坏人。”女孩晃着腿,天真的说。
女人扯了下嘴角,双眼无神,表情麻木,对公安没有一丝期待。
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希冀在亲生母亲把她送到拐子手里时就碎了个七零八落。
这短短的十天已然是她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她的傲骨,她的善良,她的纯真……她身上所有所有美好的品质,皆被名为母亲的存在剥夺殆尽。
她敬爱的母亲亲手毁了她。
李贞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她的灵魂已经被黑暗吞噬。车子离新乡越远,她的恐惧越淡,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仇恨,她恨这群把她当做畜生肆意侮辱的杂种,她也恨见死不救的村干部和公安,但她更恨那个为了继女狠心朝她下手的亲妈。
她心里有太多恨,对这个世界积攒了太多怨气。
可她还是下意识选择了撒谎。
“你说得对,等回到家我就找公安抓坏蛋。”
她被毁了,没必要再去毁一个孩子对正义光明的向往。
“……”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
有附近乘客问她到底遇上什么事,需不需要人帮忙,李贞都拒绝了。
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放心别人知道自己的信息,她见够了一个生产队谁跟谁都称兄道弟的场面,她害怕这辆车上有人认识龙水湾生产队的人。
在见到爸爸之前,就算打碎牙齿和血吞她也必须忍着。
尽管她闭口不言,但有的人仿佛就是看不懂脸色,打着关心的幌子想的是探听对方的悲惨。
最后还是脾气不大好的司机烦了大吼一句,这才安静下来。
四个小时的车程,米秀秀一直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帮到对方,也在想要怎样开口才不会显得突兀。
结果人家根本没有给她机会,车子刚刚进入市区就让司机靠边停车,迅速从众人视线里消失。
米秀秀怅然。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怅然什么,就是遇到一桩不公事,心里的千千结拔地而起。又想着“路见不平一声吼”其实跟书里写的不一样,不是嚷嚷几句热血上头就行的,还得看对方需不需要。
或许是没机会亲眼看到这个坚强的女同志重获新生,她心里便惦记上了。
郗孟嘉观她神色,略思索片刻,没懂她忧郁的点。
他本就不是一个太爱多管闲事的人,有些事看见就看见了,他不会延伸出别的想法,自省愧疚这种情绪在到达生产队后更是很少再出现。
是以看米秀秀情绪突然低落,他很不解地问:“怎么了?坐车累啦?”
“先坐会儿,我帮你捶下腿放松放松。”几个小时挤在座位里,腿脚确实容易肿胀酸痛。
米秀秀忙摇头。
没空去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了,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说:“没事,走几步就好了。”
脚背似乎真的肿了点,这会儿鞋子有点挤脚。
虽然在家时,就听爸爸讲了无数遍留洋求学的经历,但大都也是路上遇着了什么稀罕事,洋人是什么样,也不会将坐车难不难受,如何难受这种细枝末节的事。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出远门,明明没走路脚却开始作痛,米秀秀也觉得很新奇。
她现在看什么都稀罕。
“啊,连车站都是咱们镇的好多倍。”
“郗孟嘉你看,路中间的芒果树长得真好,这么大个头的芒果快熟了呢。”
“……”
她拎着装衣服的包袱,郗孟嘉提着被子,暖水瓶以及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这已经是跟父母争辩后精简再精简的行李,还是有足足三大包。
“你老家跟羊城差不多吧,难怪你们这些知青总想着回城。”
米秀秀一直很不理解知青对回城的执念,在她的认知里城市虽大可家家户户挤在鸽子笼,能活动的区域有限,实在让人羡慕不起来。
眼下站在大城市的地界上,她恍然明白了。
城里只是承载他们对未来生活想象的载体,衣食住行以外,还有是优于乡下的教育以及稳定的工作。
就好像她也遗憾乡下没有育红班,遗憾圆圆在学习上跟城里小孩不在同一起跑线,偶尔会忍不住去想若是不能改变现状,圆圆的将来会不会就比不上别人。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村里。”
圆润的杏眸笑起来弯弯的。
米秀秀深深呼吸,心说反正没有外人,说什么都不怕人笑话。
便大言不惭道:“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将来把我们合安大队建得跟这里一样,要有学校有大医院,还要有这样平坦的马路,总有一天大家不必羡慕城里人。”
郗孟嘉听到这般豪言壮语,怔了一下。
好奇问:“干嘛这样麻烦,毕业后想办法留城就行了。”
米秀秀歪着头,想了两秒。
说:“最爱新乡,最爱合安村的一定是本地人呀,如果我们自己都不想着建设它,只想着省事去更好的地方捡现成的,那家乡不就永远被留在原地,任由它落后下去吗?”
说完,米秀秀又笑他记性差:“诶,你忘啦,我签过保证书的啊,毕业后必须回乡工作。”
好一点被安排在镇里公社,差一点估计是分配到生产队。
米秀秀态度轻松,也影响了郗孟嘉的心情。
他自然而热顺着米秀秀的思路思考,似乎,踏踏实实建设生产队并无不可。
教育医疗跟不上,没有能走出去的特产,政府不看重财政不扶持,那就自己赚钱建。
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如此坚持总有一日可以不用背井离乡,也能享受到城里人拥有的生活。
古有愚公移山,只要有恒心,未尝做不到。
“那我跟你一起!”
米秀秀小脸红红的,有些害羞,但还是大方的点点头,“嗯。”
“那第一步先在你家不远的地方批块地建房,等咱们结婚了,也能天天见着三叔三婶和米饭。”
这话属实抓住了米秀秀恋家的软肋。
谈起结婚的事,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少女矜持,米秀秀抿着嘴巴,没出声了。
不过她听得很认真,时不时附和地点点头。
郗孟嘉又说:“你上学求进步,我也不能原地踏步,我一定多多赚钱为咱们家的未来打算。”
“那你小心点,不管怎么样钱再多也没安全重要。”
之前镇里抓过一批投机倒把的,情节轻的拘留半个月罚一点钱,情节重屡犯不改的都被送到环境恶劣的农场干苦力,她可不希望到时候去农场看郗孟嘉。
郗孟嘉心里哂笑,面上一副受教的模样。
两人边走边说话,出了车站又问了几道路才寻到前往学校的公交车。
“远倒是不远,就是来回转车实在累得慌。”
心累。
郗孟嘉:“包放地上,你靠着我歇一会儿。”
车上满座,过道上也站着好些人。
郗孟嘉一手拎着行李,另一只手始终护在米秀秀身侧,两人艰难地挪到了后车门附近,就这样摇来晃去半个多小时,米秀秀脖子处开始渗汗,售票员颇具特色的声音响起:“师范到咯,下车的赶紧。”
米秀秀两人完全是被下车的人群推挤着下去的。
等下了车,站稳了一看,旁边还站着一个靓女,一左一右拎着两个小皮箱,甚为狼狈。
米秀秀看她,她也在看米秀秀,眼神对上,两人同时笑了。
这么一笑,那股陌生劲无形中消得差不多了。
“你也是来师范报道的新生?”
米秀秀:“嗯,我叫米秀秀,这是我对象。”
郗孟嘉眸底含笑,淡淡地颔首。
女生看了郗孟嘉一眼,了悟地点点头,也笑着说:“你们好,我叫屈洋,隔壁横江市来的。”
屈洋:“你什么专业啊?”
米秀秀:“不知道,我填志愿表时上面只能选学校,没有专业的。横江那边可以选专业吗?”
屈洋没想到不同市推荐学员还不一样,听米秀秀这样说也懵了一下:“嗯,厂子推荐时专业就定了。”
米秀秀也傻了,咦了一声:“你们不用考试?”
屈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