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衡子慢慢走来,他的眼睛已经花白模糊,但他的眼神仍然强硬而冷酷,有着刀一样的气势,他没有看全身颤抖的仲光启一眼,只是看了看晏凌,然后冷冷看向江无涯,粗哑地一字一句:“江无涯,你欲如何?”
他大概是世上仅剩的敢直呼江无涯名姓的人。
江无涯淡淡一笑,对他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如果可以,他本并不想与这位曾经的长辈走到这一步,但可惜,这世上很少有如果。
做过的事,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当年事如何,一笔陈年烂账,事到如今,我无意干涉。”
江无涯指着仿佛僵成石雕的晏凌与元景烁,平静说:“但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剑阁首徒,一个是玄天首徒,天赋卓绝,心性诚烈,是禀承天意的大气运者,更是沧澜未来肱骨栋梁,我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挡了他们的路,害他们走向歧途,干脆就把他们来过来,将这桩恩怨断个干净,一一说个清楚。”
全衡子冷道:“你要如何断清?”
“很简单。”
江无涯说:“第一,放黑渊现世,归于晏凌;第二,玄天宗宗主位传于元景烁;第三,玄天宗自请退出三山,我保玄天宗所有无辜弟子无恙。”
所有人全身大震,有人惊怒脱口而出:“你这是逼我们去死!”
江无涯看向那人,他的目光平和,可其实一丝笑意也无。
他没有说话,没有承认,也就没有否认。
玄天宗所有人瞬间如坠冰窖。
他们突然意识到,江无涯是认真的。
“想放出黑渊,需要我等竭力献祭,黑渊一出,镇山龙脉崩塌,玄天之山瞬间轰沉。”谁在撕心离肺地哽咽:“你不是要玄天宗退出三山,你是要毁了玄天宗!你是要毁了玄天宗啊!!”
“玄天之山,在百年前就该沉了。”
江无涯平静地回答:“你们夺了黑渊,才多续了这百年的命,但这占来的命、本就不是你们的,如今也是时候该还了。”
众人悲愤的神色一滞,仿佛被戳中了深藏的心事,不少人低下头,露出更浓重的心虚和羞愧。
“占不占夺不夺又如何!这世间弱肉强食,虎豹吞羔羊,是亘古至今的道理,我玄天将沉,难道便坐以待毙?难道就眼睁睁等着宗山倾颓?!”
冰冷苍老的声音倏然响起,仿若重钟震响。
“黑渊正邪难辨、从不受控,黑渊主晏之云骄狂跋扈,黑渊掌于她之手,是祸非福、后患无穷!那黑渊我玄天便是占了又如何,害她一人,自此黑渊再无后患,又护我玄天万世太平,玄天不沉,三山不倾,若非如今这天地大变,这沧澜本能长长久久太平下去!!”
晏凌猛地攥紧拳头。
全衡子神色不动,只冷冷望着江无涯:“江无涯,你也不必做那惺惺正义之态,不必讲那等空话,你若身处我这位置,也做得出这杀一人成万世太平的狠心事!”
江无涯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也许吧。”
他说:“所以我今日来,本就不是与你等讲道理,我只是需要你们这样做罢了。”
全衡子死死瞪视江无涯,那眼神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全衡子厉喝:“若我等不从,你又如何?”
江无涯平静说:“那我便亲自启出黑渊,但玄天宗以黑渊续灵脉的丑事将传遍九州四海,载入纪史,自此玄天万年荣光一朝如山崩飞灰湮灭,任世人践踏唾骂。”
“!”全衡子眼睛几乎冒出血来:“江无涯——”
“江无涯。”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全衡子猝然一滞,愕然地转头,看见仲光启突然像是镇定下来,抬起头,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定定望向江无涯。
晏凌看见他的眼睛,遍布血丝、疲惫不堪,但是仍然能看出深黑的眼瞳,可以想见年轻时,会是怎么风发傲岸的模样。
“你身上,魔气深重。”仲光启哑声说:“你虽是化神,却也快堕魔了。”
江无涯侧过头,看向他,那目光平和如初。
“那又如何。”他说:“你认为,自己能杀我吗。”
仲光启沉默。
“我不会死在这里。”
江无涯微微一笑:“况且,即使我死了,也有人足以屠尽玄天。”
几多桃花瓣轻慢地飘过,仲光启全身一震,抬起头,望见江无涯身后,不知何时坐在正殿飞檐的绛紫华服少年。
少年一身璎珞锦绣袄袍,繁复团彩蟒纹盘在胸前,坐在高大翘角的屋檐,细瘦的腿随意垂落,轻轻慢慢地晃。
艳丽的桃花从他身边落出,他晃一下,桃花打着卷飘起,徐徐焚成紫色的灰烬。
“……”
所有人的脸孔无法自抑地灰败下来。
江无涯,奚辛。
这世上,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能与他们争出一条活命来?
仲光启眼目空白。
“我答应。”
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嘶沉漠然:“我答应你。”
——
萧春风赶到玄天镇的时候,是想骂人的。
有什么事,飞信通知行不行?他一个阵修,一个瘸子,逼他出谷来东奔西跑,就他妈跟逼乌龟跳舞一样,能不能有点人道?!
萧春风一路骂骂咧咧,坐着兽车快到镇子路口的时候,还正巧遇上圣贤学宫的人,萧春风掀开帘子与他们打招呼:“姚掌座,巧啊,你们也这个点来啊。”
姚掌座偏过头,望了他一眼,那目中有道不明的东西,有那么一瞬,竟似悲戚。
萧春风愣住了,这才发现圣贤学宫的几位宫主竟全都来了,每个人皆是面色沉肃,默然不语。
“怎、怎么了?”萧春风懵逼:“你们怎么都这幅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奔丧来了!”
“…”姚掌座没有回应他的玩笑话,哑声说:“萧掌门,你可知剑阁召我等来此何意?”
“我怎么知道,信里也没说,这不就到了再说。”萧春风莫名其妙,勉强转一转混沌的脑子:“也许是因为东海蒸平的事?或者因为天降陨星?总归是什么正事…”他说着,便忍不住吐槽:“…反正总不会是剑阁想不开,要在这里开化神大宴哈哈!”
萧春风在笑,可没有同样的笑回应他。
圣贤学宫所有人定定望向前方。
萧春风愈发感到古怪,有些莫名不安,他从窗户探出脑袋,望见小径尽头直通的镇落,风霜破败的牌楼前,一人静静站着
大风吹得他广袖猎猎作响,繁复的剑纹将那身衣裳装点成全天下最威严的旗帜。
萧春风看见北辰法宗的史茂彦史掌门和许多位长老,看见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金阳罗堂众人,史掌门声嘶力竭向那人喊着什么,阙道子面无表情,这位在三山九门中从来以温润儒雅著称的剑阁掌座,此刻却像是化作这世上最坚硬冷酷的雕像。
许许多多的弟子站在镇牌后,站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像一群被打湿茸茸毛的幼鸟,惶惶茫然地望着争吵的几宗掌门长老。
萧春风心里忽然极其不安,他掀开门帘,扬声就说:“这是干啥,怎么大庭广众吵起来,这么多弟子看着呢,有什么话大家慢——”
“轰”
萧春风的话没有说完,
萧春风以为听见天塌的声音。
他呆呆地、僵硬地转过头,慢慢地抬起视线,看见遥遥万里连绵地脉一寸寸崩开,黑色漩涡似浩大凶怖的怪物咆哮从地底最深处生生启出来——
那一刻
——那高悬亘古如穹天巨柱的玄天之山,轰然坠落。
“……”
他终于知道,阙道子与史茂彦争的是什么了。
他宁愿永远不知道。
第221章
所有人像是被重重锤了一拳,怔怔望着全衡子。
“我答应你。”
全衡子谁也没有看,只沉沉望着江无涯,声音像从牙缝挤出来:“…你保我玄天弟子,保我玄天名声。”
江无涯可以置之不理,也可以反之威胁玄天听命,但已经这个时候,这些都没有意义。
“我不会让元景烁背负罪宗之名,更不会让三山九门的威望因你们受损。”江无涯说:“我会保住玄天宗,以剑阁向你为诺。”
他若说违背此誓便生心魔、说身死,全衡子不信他。
但他以万仞剑阁为誓,全衡子便信了。
全衡子闭了闭眼,再睁开,举起拐杖。
所有人瞳孔骤缩,纷叠震惊仓惶的惊呼:“掌门——”
拐杖毫无停顿,直直扎向地面。
浩大的震动从每个人脚底响起,像有什么沉睡的庞大的生物从万丈深深之下苏醒。
所有人瞬间失语。
仲光启嘶哑:“师叔——”
“光启。”全衡子看向他,冷酷的眼神第一次渐渐柔和,沉沉一叹:“这些年,师叔对不住你。”
泪水溢满眼眶,仲光启哽塞:“师叔…”
“为了山门,是师叔亲手毁了你。”
全衡子:“可我不后悔,这玄天之山,刀的天,万世的传承,这是根,是家,但凡有一线希望,不择手段也要争。”
他看不开,他是看不开,他愿意做恶人,愿意残酷、狠心、愿意铁石心肠做下所有丑事,他要争,他要为玄天争一个永垂不朽。
“如今争不动了,是造化弄人,我认了。”
全衡子说:“我的罪孽我来扛,但玄天一脉,玄天万年的清誉与荣光,绝不能毁。”
“师叔对不住你,你可以怨我,但绝不能忘记,你是玄天的刀主,我们走了,你剩下的那点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你当穷尽自己,扶持护佑我玄天弟子,尽心尽力,责无旁贷。”
“宗主…”全衡子听见谁在颤抖嘶哑喊他:“师叔祖。”
全衡子转过头,第一次看向元景烁,对上他通红的眼睛,他像是沉在一场大梦未醒,眼神空白,一眨不眨地、死死地望着自己
全衡子的心突然一酸,有那么一刻,他不敢看这孩子的眼睛。
但他终究抬起头,看着那双慢慢变得更红的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景烁,谁也不要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