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尊者睁开眼,熬得布满血丝的眼眸望向遥远剑阁的方向,唇边终于露出了一点笑。
剑阁遥遥的山川原野间,无数闭眼静默盘坐的修士倏然睁开眼,呆呆望着天边的明光,渐渐的,每个人面孔染上狂喜。
一把巨大的剑影法相徐徐浮现在剑阁之上。
祁山崖下,阙道子倏然惊站起,所有长老仰起头,望着那剑影,呼吸都停止。
那剑影静静坠了许久,光芒漫天遍地,让太阳都隐没了踪迹。
许久许久,霞光如幕铺泄,剑影泯灭,刺目的光芒渐渐散去
露出高山之上,一个人的身影。
寒肃的罡气一下一下拂过他衣摆。
那人站在崖边,衣袍猎猎,清癯飘逸,白衣质素,如风云沉遒鹤。
“……”
空气都像在那一刻沉默。
阙道子嘴唇颤抖,眼眶无意识地发红。
他掀开袍角,跪下去,穷尽肺腑所有的呼吸,大声地,一字一字地高喊:“迎—大—尊——”
像是一个讯号。
所有人眼含泪水,近乎虔诚地俯身叩首。
“大尊。”
化神者,为大尊。
江无涯,自此,沧澜化神第一人。
第208章
白珠珠是被海风吹醒的。
她迷茫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幽沉的天空。
她感觉后背硌得难受,她爬起来,才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座翘角的屋檐上。
侯曼娥坐在不远处最高的屋角,屈起一条腿,赤莲剑搭在膝上,手边倒着几壶酒,另一条腿垂在檐边,懒洋洋地晃。
“醒了。”
白珠珠小心地点一点头,望四周望一望,就望见遥远天边雾蒙蒙的海。
她呆了几息,反应过来,瞬间跳起来:“东海!”
“已经到了东海?!”
“是啊。”李曼娥说:“你不是说到东海就把化神的秘密说出来,现在已经到了,说吧。”
白珠珠:“……”
这、这么快。
她还没有编好下一个借口呢。
白珠珠攥紧手指,强作镇定:“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说。”
李曼娥看向她,半响,笑着挑起眉:“你吃准我不会杀你,是吧?”
她在笑,但眼角眉梢全是瘆人的寒意。
白珠珠不敢直视她,下意识低下头
“没有,我知道你随时可以杀我,我知道你要杀我……”
她说着说着,不知为何有些委屈,她擦了擦眼睛:“我知道…你们都变得很可怕…你们不是我见过的人了………”
李曼娥本已经打算动手了,但看着她这个样子,莫名地停住了。
李曼娥在白珠珠身上看不出太多的恐惧、怨愤和绝望,看不见这些如今无处不在的情绪,她脸上只有难过,一种夹杂着害怕的委屈,像个被欺负了的小孩子。
李曼娥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天真的神色了。
在这样一个世道,即使刚初生的婴儿,也会本能地憋住哭泣,免得哭声把恶鬼和强盗招来,把自己全家都搅成碎肉。
她确实不像这个世界的人,她应该生活在一个太平又安逸的世界,周围的人都爱她,像被保护在象牙塔里的小公主,天真善良,纯粹热血,还会因为别人想杀她而委屈。
李曼娥轻轻嗤笑一声。
她不想杀白珠珠了,她太无聊了,无聊到除了杀掉楚如瑶,好像已经没有别的事可做,这个不知道被谁精心养着的小宠物,留在身边,也许能给她乏味的生活增添那么一点趣味。
——没有也没关系,反正随手杀了也不迟。
李曼娥百无聊赖地想着,就看见白珠珠突然瞳孔睁大,露出恐惧的神色。
李曼娥心一跳,毫不犹豫拎住白珠珠的衣领一跃,跃到半空中,不知何时涌上来的血水正无声无息吞噬掉整座阁楼。
“咯咯。”
白珠珠听见一声动听的笑声,带着一点女孩子的娇柔俏丽,像撒娇一样:“被躲过了呢。”
白珠珠惊恐看过去,看见一个血河中笑盈盈站着个锦绣粉裳的少女。
她生着一双绒绒的兔耳,可爱地一动一动,容貌清秀娇美,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段婀娜柔软,华裙缀满流苏环佩,风一吹过,环佩叮鸣作响,像个娇养无害的闺秀贵女。
但她就这么踩在血河中,数不清的妖魔在她身后阴影中蛰伏着爬出,咆哮的血河在她绣满鲜花的裙摆下平涌和缓,她伸出一只脚,踩在露出半边肢体的血鬼头顶,那择人而噬的血鬼瑟瑟发颤,小猫一样柔顺伏在她鞋底。
李曼娥避过血水,转过身来,二话不说拔剑挥出一道火龙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罗月。”李曼娥:“你他妈是不是犯贱?!”
“呀呀,怎么还生气了。”
少女轻巧一跃,卷起来的血水正将那火龙吞噬,她娇娇笑着:“好久不见,与你打打招呼,开个玩笑而已啦。”
的确是开个玩笑,但如果不小心被玩笑吃掉了,那就是无能,就算死了,也是怪不得别人的事。
李曼娥根本懒得跟她废话,冷冷说:“黄淮受重伤,云长清反应及时,断了一条胳膊,没死。”
“都没死啊。”罗月手指一圈圈绕着鬓角的碎发:“元景烁那几个好妹妹呢。”
“姓尹的已经病死了。”李曼娥说:“仲梓素跑得快,没抓住。”
罗月看着她:“该死的没有死,该抓住的也没有抓住……”
“究竟是实力不济,还是……”
“还是什么?”李曼娥皮笑肉不笑:“你想说什么?”
罗月看着她,半响,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没有什么意思。”
罗月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可不是手下留情的人。”只不过是不当回事罢了。
罗月知道,李曼娥只想杀楚如瑶,除此之外,正邪黑白对她都没什么意义,她来魔楼做这个焰侯,只是懒得与正道掰扯,自己要杀元景烁,她闲着没事儿就顺手杀一杀,但要说对魔道多么忠诚,对手下的魔修多么看重,那就可笑了。
罗月并不在意这点,她弄死的手下妖魔并不比李曼娥少,没用的工具就是这样,总是损耗得很快,但补充得会更快,总是不愁用的。
“呵。”李曼娥冷笑:“那你还跟我扯什么废话?!”
罗月绕着头发,心里突然生出杀意,想扭断她的脖子,让她敢这样毫无尊卑与自己说话。
但她又想一想,还是算了。
日子实在太无趣了,如果连这个贱人都轻易杀了,连个有资格与她一起做坏事的人都没了。
正道那些蠢货,她都要杀腻了。
“唉,好吧好吧。”罗月叹一声气:“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又找到一个猎物了,他们才来不久,来了许多人,我玩得很痛快,还剩一点尾巴,你要不要也来玩一玩?”
白珠珠听得一头雾水,看见侯曼娥脸上闪过厌恶的神色,冷笑:“我不管你怎么玩,别来恶心我。”
罗月没有生气,反而舔了一下嘴唇:“真的不来嘛?是个大惊喜哦。”
李曼娥直接一道剑芒劈过去:“滚。”
“我劝你还是来看一看哦,说不定能打听到一点凤鸣剑的消息呢。”
罗月避开剑芒,咯咯笑着,喊着“否则你别后悔哦”,轻盈踩着血河跑走了。
从始至终,罗月都没有给白珠珠一个眼神,像懒得理会脚下一粒的尘埃。
白珠珠看着血河随着她一起奔涌而去,隐约可见无数血鬼在血水中蜂挤簇拥。
白珠珠头皮发麻,下意识看向侯曼娥。
李曼娥望着血河一会儿,想到那句“凤鸣剑的消息”,摩挲着赤莲剑柄,忽然又拽住白珠珠的衣领,向着罗月离开的方向追去。
白珠珠被侯曼娥提着领子,勒得脖子疼,但也不敢反抗,努力仰起头往四周张望。
这里是小瀛洲,却不是她记忆中的小瀛洲,没有绵延气派的亭台楼阁,没有车水马龙人流不息的繁华城池,辽远辽远的昏沙荒地,只建着寥寥几条街,街边零零散散摆着摊位,间或建着几座不过二三层的小楼,如今人早已跑光了,所有的街道房屋都是破败黯淡的样子,再被血河席卷过一遍,便一切都融化为血水。
涌动的血河终于停下。
白珠珠抬起头,先看见一座被血河包裹的三层小楼,然后看见无数的尸体
无数的人体,像纷扬的沙袋,被从楼顶扔下来,重重跌进血河里,被鳄鱼一样聚集的血鬼们争相撕扯残食,喷溅的鲜血,散乱的肢体,像狂乱血腥的饕餮盛宴,一瞬间撞满了白珠珠的视野。
白珠珠看见一个跌落的少年身上穿的衣服。
金丝银线,玉质环符,华美精致的道袍被鲜血染成猩红,又被利爪撕扯成破布残骸。
一块令牌高高扬起,繁复的符纹倒映出金玉的色彩
——金缕玉缎带,锦绣北辰星
是北辰法宗。
…
…是北辰法宗
——白珠珠佝偻起身体,无法忍受地干呕,鼻涕眼泪爬满脸孔,她滚落在地上,蜷缩着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
李曼娥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手,任由白珠珠跌落在地上。
她怔怔看着。
一具人体在面前重重坠落,溅起高高的鲜血,溅在她脸上。
眼帘被溅上血,模糊了视野,李曼娥慢慢低下头,对上一双大睁的眼睛——鲜血染满她的脸,她被吃掉了鼻子和脸颊的肉,还没有死透,身体还在轻微地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