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里都是文化人,大家表达不高兴都拐弯抹角引经据典的。唐雪君没想到桑晓晓脾气这么直。
她总不可能和学生置气,听着桑晓晓总觉得娇气的恼话和那动物炸毛式的冷哼,顿时笑开:“确实不该按年龄看文才。”
这边桑晓晓在不高兴,桑妈则在边上继续犯晕。她不知道自家女儿怎么就忽然开始赚钱了。这第一笔稿费听上去似乎能抵桑爸一个月的工资。
她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可好在还意识到面前的人是城里人,第一次来她家里做客。
桑妈忙起身去厨房给人倒水,还特意加了点糖。人匆匆过去拿,搅匀了才递给唐雪君:“来来,唐编辑,是不是这么叫?来来喝水。哎哟,我是没什么文化的。所以就希望小孩读书读好点。”
她眼里的唐雪君就和学校老师差不多,文化人,得尊重。
家里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桑达达是真读不出书。脑子不知道怎么转不过来,总喜欢捣鼓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被桑爸想办法送去油漆工那儿当学徒,以后好歹混口饭吃。
桑晓晓是真的聪明,打小就考试第一。别人都说女孩子读书高了没用。她就不乐意。她这辈子的遗憾,就是不识几个大字。
不识字容易被人看不起。桑爸识字,她就扫盲那会儿识了点字。那些人总觉得她嫁得好。话里话外听着好似羡慕,实际上字字戳她心口。
她是不适合上学,可桑晓晓年纪正好,学得也好。这闺女最大的缺点就是人娇气,稍微一点小事情就要不高兴。一个不高兴就发脾气。
好在她发脾气的时候说话的腔调又娇,听上去根本不会让旁人不舒服。家里头本身就喜欢她,于是都宠着她。
只有真做错事了,桑妈才会选择打她两下。通常如果桑爸和桑达达在,她那第二下还没打下去,另外两个人就能上来劝和拦,想方设法把人救走。
可以前关于桑晓晓的好消息坏消息,到底没唐雪君突然出现,说桑晓晓稿费一下子能有三十来得冲击大。
桑妈哪还关心之前的三块钱?
她把之前花掉的三块扔到脑后,细心问:“阳城日报真的要放她的文章啊?别人知道这文章是她写的吗?钱是怎么给啊?你们每次都要来一趟吗?这多麻烦。我家小伙子腿脚麻利。这要不他每次去阳城拿吧?”
桑妈问题有八百个多,连带着把桑达达都安排了。
唐雪君知道来小河村会面对这种局面,一一解释:“没意外的话,真的要她的文章,确认能连载,过些天就能登上去。如果她不想说自己是谁,那别人基本只会知道三木,不知道桑晓晓。我们收到稿子刊登了,钱会通过邮局给。桑晓晓去邮局领钱就行。邮局比我们出版社近多了。我们会写清楚真名的。不然她还得证明自己是三木。”
桑妈没经历过这些,听唐雪君说得细,捋顺了忙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转头看向桑晓晓:“听明白没?没明白赶紧问。人家编辑过来一趟多不容易。”
桑妈觉得一杯糖水都不够,再次起身,殷勤和唐雪君说着:“唐编辑啊,我再给你弄个蛋羹啊!不急着回去,晚饭也能留下吃。”
唐雪君忙拒绝:“不用不用,太客气了。我说好事就回去的。”
她半响没听桑晓晓说话,可一直在关注桑晓晓。她见桑晓晓似乎是一副思考东西的模样,贴心问她:“桑晓晓,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桑晓晓知道自己的稿子会被用,也清楚后续估计能有不少钱。一万字假设有30,整个一部小说如果十几万字,就是几百块钱。如果是几十万字,今后钱会更多。
出版是按册数算。这点钱应该够改善临时生活,至少接下来有一段时间吃穿不用愁。
她可受够这种上厕所还得去臭气熏天的公厕,穿硬邦邦的鞋子,每天连荤菜都吃不上几个好菜。
家里一人每天吃一个鸡蛋都做不到,别说牛奶了。整个村子里都没两头牛。
桑晓晓算了钱,白皙的手在桌上敲了敲,脸上有一点点不耐,却问起细节上的事:“细说说,早报应该是按行算字。我一万字能有几行?这稿子的版权算谁的?以后出版是指优先给你们出版,还是怎么的?我要是觉得价格不合理,能不能给别家出书?”
唐雪君没想到桑晓晓看着漂亮娇气,本质是个主意大的,细节上得问那么清楚。她内心里诧异,又觉得理所当然。
如果三木不是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写出那样的字,更不可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
她笑着一个个问题回答:“早报确实按行算字。如果是诗词,一行就五分。文章另说。我们长篇有长篇的算法,等下我另外细说。稿子当然是你的,不过我们能发在早报上。要是看得人多,出版当然是我们出,价格好商量。”
唐雪君这时已经不把桑晓晓真当孩子看了。
她工作才两年,正是最积极的时候。桑晓晓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桑晓晓不了解阳城日报,也不了解出版社编辑部的事,问题一个接一个的。
唐雪君回答了好一会儿,口还真渴了。等她喝了口糖水,愕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竟是被桑晓晓话题牵着走到现在。
明明她是来问桑晓晓关于稿子能写多少,每次能供稿多少之类问题的。
她拿着杯子望向桑晓晓。
小姑娘哪怕是不耐想着事,看上去也是别有一番美感。不管谁看都会有种: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她即便不是今天,以后终是会走出去的。
桑晓晓没管唐雪君的想法。她大体知道了登报的情况,价格如何,以及日报每天的处理流程。她如果写得快,完全可以每周邮寄一份稿子给阳城出版社。出版社在编辑审稿后,能每天给她留板块刊登文章。
如果她住在阳城,距离出版社近一点,很多流程解决起来会更快。
她心里算着自己上课和写稿时间,听见唐雪君问起:“我这次来主要还是想问问,关于这个文章到底能够写多少字,还有每周能够交给我们多少字?”
桑家没有电脑。现在是八五年,国内电脑引进普及还得好些年。就算电脑开始普及,她未必买得起。电脑最初一台都要上千,而她稿费只有几十。
如今手写,桑晓晓算了时间:“一天写三千。一周交两万一。如果得空我就多写点。尽量一周能给出三万,以防万一。争取不空窗。《春居》可长可短,是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
她对上唐雪君的视线:“一个故事十万字出头些。收尾前会通知。”
职业写作为生的人,才能给出这么大量的稿子。唐雪君很是心动,可还是不由委婉说了一声:“你白天可不能耽搁学习啊。”
桑晓晓哪能让人质疑自己学习能力和写稿能力?
她带着傲慢的小脾气,抬着下巴哼了一声:“少瞧不起人。我不上课一天能写两万。”
唐雪君顿住,有些钦佩。
而坐在旁边听不太明白还在努力听着的桑妈,一下子想起三块钱和考试拿五分的事,怒火一下子窜起:“桑晓晓!你问你哥到底要了多少钱!天天写小说,难怪考五分!”
第11章 日子啊是越过越好咯……
耻辱。
桑晓晓这辈子都记住考试考五分这件事了。她狠心把传说中的未婚夫放在仇恨表第一位。如果不是这场娃娃亲,原本的桑晓晓就不会考五分,她就不会被骂,更不会丢脸到外人面前。
以后她万一红了,别人说起来都是:哦,三木呀,因为考试考了五分,所以转头去写文了。
奇耻大辱。
唐雪君编辑走的时候,桑晓晓都能看见这编辑脸上的忍俊不禁。所有想说的话都写在这编辑脸上。她敢肯定,转头阳城出版社上上下下全部会知道她这事。
偏偏下一场考试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家里人不碰到事情更不会主动去找老师了解她在学校的成绩状况。导致她连洗刷自己成绩都没机会。
桑妈知道桑晓晓出息了,可嘴里不住说着她花钱的事,还非要提下次考试不能再考那么差。
好在唐雪君一走,桑妈下午不让桑晓晓去下田了:“行了,回你房间去。赶紧多看看书,写你的文章。”
桑晓晓不太能理解桑妈。要说桑妈关心她学习,可又会同意她当初去阳城住一段时间,今天也因为飚火不让她去上学。可要说不关心她学习,桑妈又确实操心她的成绩。
不过能不下田,她当然是不去的。
桑晓晓太清楚她自己,根本吃不起种田的苦。
唐雪君离开,桑妈也出了门,桑晓晓自然回自己房间,写起《春居》后面的篇章。
桑妈真出了门,脚步走得飞快。她不敢停下,生怕停下忙碌的动作,会暴露她激动到发抖的身体。桑晓晓出息的事,她想了想,往家隔壁小道上走,径直往山上坡竹林里的屋去。
乡下地方,大家屋子都差不多。哪怕桑家有人在上班,实际上住的也没好到哪里去。竹林的那一户人家也是如此。
桑妈匆匆走过去,见着屋门口坐椅子上的老人,当即喊了一声:“邓阿婆,晒太阳呢?”
被她喊邓阿婆的人,脸小得真只有巴掌大。她头发花白,剪了一头短发,留了一个中分。因为年纪大,所以整个人佝偻着,态度也懒懒。
邓阿婆牙没剩几颗,唇内包裹着牙龈,说起话来轻微漏风。脸上褶皱多,眼皮又下耷拉,她双眼细得只剩下一条缝隙。听见桑妈的声音,她拍了拍大腿,用哑嗓应着:“哎,丽丽啊!”
现在大家日子过得苦些,更早年的日子才叫真不好过。
桑妈爹妈过的早,全靠邓阿婆把饭碗里几口饭给桑妈,这才让桑妈活到能下田干活。就连后来的婚事,也是邓阿婆做主给她找的桑家。
桑妈从兜里掏了掏,掏出临出门拿的两个鸡蛋往邓阿婆手里塞:“我跟你说,晓晓出息了呀。”
邓阿婆本来要拒绝,一听桑晓晓出息了,收下了鸡蛋问她:“怎么了啊?是要念大学去了哇!我们村子里又要出一个大学生了啊!”
不读书的人对很多事分不大清楚。邓阿婆年纪大,有些痴呆了,记忆也不好。明明桑晓晓才上高三,她就觉得是桑晓晓要上大学了。
桑妈之前一直在邓阿婆面前念,以至于邓阿婆坚信桑晓晓就是上大学的料。
“不是不是。”桑妈蹲到邓阿婆身边,“她写文章,出息了。以后要上报纸!说不定再过些日子,你广播能听到呢。”
她碰上长辈,抬手抹了抹自己眼角:“我是真命好。”
要说命好,其实桑妈命不算好。她结婚前的日子,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活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活,不知道该怎么活。一步步学着,走着。刚开始嫁给桑爸时,桑爸还没上班的工作。她入秋收成了,得亲自拉去镇上卖菜。
镇上卖不出好价格,她就拉着货去阳城。
两个孩子大的刚会走路,小的还在怀里。她带着一起去卖菜。也就是那时候她碰上了傅家小奶奶。傅家小奶奶正好带着傅元宝。她三个孩子一起带。
要说命不好,她碰上了邓阿婆救济,后来又嫁给了桑爸。桑爸如今上班,工资稳定。再之后两个孩子也算好,儿子早就能下田帮忙,女儿读书好。
还有傅家,傅家小奶奶。
自从傅元宝有了钱,傅家小奶奶每年过年都会给他们家送点肉。她就给小奶奶送些蔬菜。元宝外头传得凶,可她知道是个有心的孩子。
她一直担心晓晓娇气。小奶奶喜欢晓晓,所以她和小奶奶说的娃娃亲就这么一直挂着。有个能负责的男人和她过日子,往后也不错。
如今桑晓晓瞧着以后路通明,就算婚事不成,好像也不会愁吃穿了。
她带着眼泪笑开:“我就是开心。”
邓阿婆把鸡蛋放在一旁,拉过她的手轻拍着:“开心好啊。开心好。晓晓出息啊。你养的好。人好啊,都会有好报的。”
话又聊了会儿,直到桑妈知道必须得去田里看一眼了,这才和邓阿婆告别。
邓阿婆笑呵呵目送人走远,继续慢悠悠晒着太阳:“这日子啊,是越过越好咯。”
……
桑晓晓第一笔稿费没到手,要等早报编辑部走流程,再等邮局汇款单过来。
她手里钱不够买昂贵的纸,于是就把书桌上能用的纸正反面全用上,把粗稿先写起来。学习的事她倒不慌。学生上课上着上着不去了,属于常态。不少人花了钱,也不求能上大学,只求到时候争取把毕业证考下来。
周六学习的内容,她心里有数。不差这一天。
直到傍晚,她的邻居胡春小心翼翼摸进来,压低声音:“晓晓!桑晓晓!”
桑晓晓写累了,也不想借着傍晚费眼睛。下午一直没人烦她,稿子又写了很多。她心情算好,人侧转,直勾勾望向房间门口:“什么事呀?”
胡春忙进屋:“我听说你哥说,你妈今天要被你气死了,让我来看看你。他今天被他师傅逮着干活,要很晚才能回来。”
她上下打量桑晓晓,半点没看出桑晓晓有被修理过的痕迹:“看来只是骂了你两句。你哥是白担心了。”她评价着,“你妈生气骂人是有点凶的。”
桑晓晓哼笑一声:“人要是没点脾气,指不定就被人生吞了。”她可还记得之前不知道哪来的大姐,在她家门口阴阳怪气的。
如果不是桑妈骂人狠,这种欺软怕硬的人能进门里来阴阳怪气并顺东西。
胡春听桑晓晓的比喻,直起鸡皮疙瘩:“哇,生吞也太可怕了。我以后要当护士嘛,现在上的课,里面好多东西真的……嗯。也很可怕。”
小姑娘碰上同龄小姑娘,自然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以前嫌这个嫌那个的。就比如说不让我穿外面的衣服坐你的床,我就觉得乡下都坐,哪儿那么多事。总共一户人家都没几个椅子,当然坐床了。过年来客人,大家全坐床上。”
桑晓晓听胡春描述的场景,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可怕的场面。农村外面的路那么脏,走小路身上都挂叶子。结果一群人坐床?床可是睡觉的!
胡春还在那儿说:“然后我看书上说有很多细菌,是会死人的!人还是得事多点。还有养猫养狗也是,有些病会和人一起得。得给他们洗澡,得打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