沓沓马蹄疾速绕过长街,正黄皇旗渐看不见,纪棠心里撇撇嘴,收回视线。
靖王府。
京城最好的占地最广阔的王府,乃梁朝过继皇帝亲父信王的府邸,除了皇宫和东宫最巍峨气派的王爵府邸。
不管内里如何,这些表面事情皇帝以往是做得很足的,他登基的第一天,就把这座最好的王府赐了给赵徵。
纪棠这还是第一次见,毕竟赵徵年少,从前靖王府并未宴过女客。
抬头打量了一眼,她也不禁赞了声气派,“阿徵你王府真不错。”
赵徵勉强笑了笑,“嗯”了声,带着她和众人进去。
虽然王府内或许有被掺入眼线,但总体来说还是赵徵的地盘,从长吏内官到管家主事都是昔日柴太后皇太子给他挑选的,赵徵亲自看过的。
进了大门后,赵徵没有再勉力收敛,神色重新变得阴沉沉的。
见过激动的长吏老管家,把人都打发出去,纪棠捏了捏他的肩臂,赵徵肌肉硬得跟石头似的,浑身都湿透了。
大冬天,除了外衣,他里面的衣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掰开他的拳,四个带血丝的深深指甲印。
纪棠心里叹了口气:“换衣服吧。”
换衣,擦身,他身上伤痂已脱落得差不多了,就剩中间一点,其他都是鲜红的新肉,纪棠把内衣递给他,这是纯棉并搓软了,后背加厚一层,以免他蹭着疼。
喝了一盏热汤,他对她说:“我没事。”
赵徵泛青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些,他捏了捏她的手:“我先进宫,你有什么要的吩咐他们就是了。”
赵徵刚才就对长吏和老管家说过:当尊她如尊我。
他们知道纪棠的身份,也十分尊敬。
纪棠拍了拍他的手:“还怕我亏待自己不成?好啦,快去吧,快去快回!”
赵徵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扎袖团云便服,点点头,出了主院,翻身上马出府了。
柴兴跟着去了,柴义身份特殊就没去,他和纪棠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呼了口气。
赵徵去见皇后。
柴皇后纪棠知道,她再嫁赵元泰,是当初各方势力磋商平衡的结果。这要求肯定是赵元泰提的,毕竟柴皇后是柴氏两代唯一的女儿,赵元泰想撬柴氏嘛。
他肯定会对柴皇后很好,毕竟他想生一个流着柴氏血脉的嫡子,虽然截止到现在还未如愿。
就是不知道这柴皇后是怎么一个人。
不过按照分析,柴太后生病直到薨逝也有几年时间,柴皇后也没能把这摊子事挑起来,甚至暗部都还得等赵徵千里回来接,就估计是个很不顶事的。
纪棠摇了摇头,诶。
……
皇城,长秋宫。
绡纱帐缦逶垂无声,百合暖香鼎内徐吐,在暖热的宫闱内阙里,压住了那一丝苦涩的药味。
红罗宫帐内,皇帝轻拥着皇后柴氏,柔声安慰:“你莫急,徵儿换身衣裳就来了。”
柴皇后年过三旬,却依旧柔美如双十年华,生得柔弱纤楚,只是眉目苍白难掩病态,她自从闻讯噩耗后便卧病至今,直到了数日前得知幼子无恙后才好转了一些。
她一双美眸转了转,迎上皇帝关切的目光,心颤了颤,她低低“嗯”了一声,怔怔靠在他的肩膀,盯着殿门处。
皇帝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力道轻柔又疼惜,直到许久,听到宫人飞奔来禀,柴皇后一下子坐直身,他体贴道:“我先回去,你和徵儿好生说说话?”
“嗯。”
他微笑给她掖了掖盖到小腹的锦被,叮嘱宫人好生照料,才起身自侧门离去。
皇后怔怔看着他背影消失,猛地回神,仰头盯着正殿大门。
不多时,便听见两道有力且急促的脚步声。
是赵徵和柴武毅。
“徵儿!”
皇后一掀薄被,赤足冲下榻,柴武毅很体贴留在外殿,把空间留给妹妹和外甥,进来的就赵徵一个,赵徵一把扶住她,“母后!”
那双斜飞的锐利眼眸,这一刹也不禁泛了泪光。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柴皇后呜呜痛哭,失去一子,一子重伤下落不明的悲恸,这一刻才真正宣泄出来,她哭得声嘶力竭,赵徵悲从中来,母子抱头痛哭。
狠狠哭过了一场,足足哭了半个时辰,皇后双眼肿如烂桃,赵徵将母后抱回床榻,宫侍都遣下去了,他亲自给母亲拧帕子抹脸,又简洁回答了她的问话。
他最后还是脱了上衣给柴皇后看了看伤势,惊心动魄的狰狞伤口,柴皇后又哭了一场。
只是痛哭之余,她又很不安,用冷帕抹着眼睛,她看一眼儿子,欲言又止,神色惶惶。
“……二郎,外面说的是真的吗?”
有些事情私底下再不堪面上也不能撕破,不过老百姓顾忌可没这么多,窃窃私语也是有的,柴皇后到底是柴太后的亲侄女,再不顶事也留了几个人给她,让她不至于在深宫像个聋子。
柴皇后不可置信,六神无主又当然不会询问皇帝,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见了儿子,她怯怯问:“说陛下他,说你和诩儿,是他……是真的吗?!”
赵徵顿了一下,喉结滚了滚,但他嗅得到宫殿内弥漫的浓郁汤药苦味,他最后慢慢说:“此事并无佐证。”
这是他唯一的血亲了,他的母后。
他的母后性情柔弱软糯,她还得在赵元泰的后宫生存。
知道了,无益,反有大害。
只要柴氏在一天,赵元泰就必定会对她好。
赵徵哑声:“空穴之风,愚民口舌,不可信也。”
“您安心休养,快些好起来。”
皇后如释重负,压在她心中的两座大山陡然移去一座,心坎登时一松,“那就好,那就好!”
她捂着额头,靠在引枕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
“只可惜你大兄,他才十九……”
柴皇后忆起长子,又难受起来,呜呜咽咽,眼泪长流,赵徵拥着母亲,咽了咽,轻轻拍着她的背。
……
阴冷天气一直持续了多年,这日下午,细碎的雪花终于零零星星飘了下来。
赵徵傍晚回来的。
这一天极疲惫,嗓子都是哑的,但却没有休息的打算,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纪棠给他喷了药粉,松松缠上绷带,他披上内衣,沉沉斜躺在榻上:“明日祭奠祖母和皇兄。”
“今晚就出发去宁县。”
柴太后和皇太子棺椁都停在宁县殡宫。
天阴沉沉的,他声音哑得厉害,纪棠握着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赵徵捏紧她的手:“好。”
第22章
赵徵换了一身祭服,上衣下裳一层层叠加,玄黑底色绣着繁复青黑色纹路,极为庄严厚重。
王侯祭服是大礼服,上祭天地下祭列祖列宗,赵徵的礼服朝服都是柴太后亲自给他置办的,他抚过祭服上的纹路,最后披上一层素白的麻衣。
出发之前,他带着纪棠先去了永安宫。
永安宫位于皇城之北,是皇宫一部分又独立于皇帝坐朝理政和起居的南宫之外,面积极广,宫殿巍峨,重檐飞脊,站在汉白玉台基下仰看那座红墙黑瓦的恢宏正殿,就仿佛看到那个中流砥柱般的女人。
柴太后确实很了不起,她护着年幼赵徵兄弟一路成长至今,她不死,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动弹。
赵徵十岁之后,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只可惜,这座宏伟宫殿依旧屹立,主人却已不在了。
物是人非。
赵徵慢慢走上台阶,他站在大开的殿门前,抬头仰望,最后视线落在正中的髹金凤座上,他告诉纪棠:“上次祖母就是坐那,给我和皇兄送行。”
他眼睫动了动,侧头望向东边,宫墙外庑顶黑瓦,永安宫东,是东宫。
他扯唇笑了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赵徵慢慢的,把整个主殿和东宫都走了一遍,碰触过很多地方,用手摩挲着主座的扶手,许久,才转身离去。
宫门外,王旗招展。
数百近卫宫门外等候,所有人的甲胄外缠上一条白色的孝巾,素白的丝绦在冷风中索索抖动,无声又萧瑟。
赵徵伫立片刻,翻身上马,一扬鞭,往西北的宁县疾奔而去。
……
纪棠不是第一次去宁县殡宫。
只与记忆中的郁葱犹带青绿不同,眼下天地一片萧瑟,黄褐的土地,光秃秃的枝头,细碎的雪花正在漆黑的夜色中狂飞乱舞,冷风挟的严寒像能刮进人骨头缝子里一样。
纪棠拢了拢大毛斗篷,抽了马鞧一鞭子加快速度。
“嘚嘚”马蹄声像鼓点闷雷,倏地一掠而过。
赵徵速度很急。
四月多月前的奔丧,今日才到,殡宫灵柩安奉多时,甚至连国孝期都已经过去了。
他像是要把缺失的时间都追赶回来一样,一路急赶速度催动到最快。
雪越来越大,到天蒙蒙亮时,铺面盖地下了下来,映着卷着鹅毛大雪,迎面扑至凛冽得像喘不过去气一般。
一夜疾行,在次日上午,他们终于赶到了宁县殡宫。
下马的时候,赵徵冻得脸铁青一片,半晌,他道:“都出去。”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像好几天没喝水,又吹足了一夜的冷风。
纪棠看了柴义一眼,口型,让他要带人守好了。
赵徵进去后也不知会不会有发泄情绪的言行举止,但不管有没有,都不必让除自己人以外者知道,尤其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