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张衍他们露出了个鼓励的笑,张幼双脑子一团浆糊地退了下去。
她想,她这个时候笑得肯定很难看。真是的,还不如不笑呢。
衙门的门槛很高,她刚跨过一只脚,再往前却没能走动。
因为有一双手在门前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风雪气息,张幼双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看清来人,眼睛里忽然就热了。
这熟悉的气息非但不显得冷冽,但是令人倍感温暖与安心。
一道冷淡的嗓音,在大堂内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地响起。
“杨期生,这么多年不见,你恁的威风。”
俞峻终于去而复返。
俞峻他来得匆忙。
屋外秋雨不绝,马上这一路奔波,他未曾打伞,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半垂着的眼睫,有晶莹的雨滴滚落,顺着高挺的鼻梁,一直落入衣襟前。
乌发散乱,如玉的肌肤上都好似朦胧着些淡淡的水汽。
青色的衣摆一路上飞溅了不少泥点子。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和泥里捞出来的。
但哪怕狼狈如此,双眸也依然清冽如刃,两泓如镜般明而冷的秋水,此时宛如氤氲着寒重的夜雾。
依然是凛凛敛敛,如琨玉秋霜!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男人手上提着的那一把剑!
这是一把足有一米高的,形貌古朴的汉剑!
此时此刻剑身也正往下滴落着雨珠,水汽浸润了剑鞘,剑身两面分别饰以蛟龙与凤凰纹,剑柄饰以北斗七星。
在这道人影闯入大堂时,大堂内众多官员面上纷纷露出惊愕、不悦之色。
“何人在此?!”
“他怎么进来的?!”
在俞峻踏入衙门的那一瞬,杨逅却是如遭雷击,他目光里盈满了这一道峻拔的身影。
这道身影他曾在朝堂上见过无数次。
沉静的,有古拙之风。
而此时,他提着古剑,一袭青衫伟岸,冷峻的轮廓上秋雨纵横,目色平静以至于漠然。
“俞、俞危甫?!”杨逅终于无法自制,扶着椅把手站起身,失声低呼了一句!
大堂内,这不懂的,不认的,自然是一脸茫然。
而张衍等人却是眼睛一亮,却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样,齐齐喊道:“俞先生!!”
俞、俞危甫??
“是你?”杨逅错愕地往前快走了几步,“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地?”
“你、你……”
俞峻嗓音平静:“自是为我的学生和妻子而来。”
“什、什么?”满座皆惊。
杨逅愕然:“学生?他们是你的学生?”
明道斋的学生们也都怔住了,张衍、王希礼等人也目露茫然之色。
学生他们懂,但是妻子又是什么?俞先生什么时候有妻子了?先生不是万年旷男吗?还有这杨主考竟和俞先生是认识的吗?为什么一看到先生竟变了脸色?
眼下的俞峻与他们印象之中的全然不同。他们印象中的俞先生虽冷峻,却处事沉稳淡然,低调。如今的俞先生,眼风竟直直地扫过了杨逅,似是并未将这乡试的主考官视作什么要紧人物。
在看到俞峻的那一瞬间,张幼双脑子里一片空白,难得有点儿茫然有点儿傻傻地盯着俞峻看。
在众人目光之下,俞峻静静走到了李贤面前,淋了雨的眼神清冽肃杀。
“李贤是么?”目色浑无波动。
“我这些学生到底作没作弊,你最好便当着这尚方宝剑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这个时候,终于有官员认了出来俞峻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竟是仓惶奔出了座位,跪倒在了地上。
“这、这是尚方宝剑……”
一时间,大堂内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张幼双更懵了,尚方宝剑?是她所想的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个尚方宝剑吗?
尚方宝剑,俞危甫。
两相结合,两者的信息就变得格外明确了。
地方官除却进京述职,鲜少见过俞峻真容,但此刻,众官员俱都认了出来,面前这男人就是从前的俞尚书。
王希礼愕然看了过去。
俞峻?不是那个户部尚书俞峻吗?
俞峻和俞先生是什么关系,先生不是名唤俞吉吗?
……
在得知这舞弊的流言之后,俞峻就已然下定了决心。
男人静静地伫立,好似经久不变的磐石。
俞峻知晓今日此举太过于高调,与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不符。
他为人向来低调,只求脚踏实地尽自己分内之事,绝不做那以权压人的勾当。
那是因为他从前不过孤家寡人,然而如今,却有了愿意守护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张幼双、张衍、王希礼等人身上一一掠过。
他注视着杨逅,以不轻不重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我俞危甫的妻子与学生,还犯不着作那请托贿买,交通嘱托之事。”
曲蜷的指尖动了动,一滴冷雨渗入衣袍,凉意沁人。
高调吗?
在他爱慕张幼双,决心将张衍视作自己亲子那一日起,便早已做好了准备。
张衍他总有一日都要迈入官场,这也决定了他既为人父,不论如何都将避不开这些旧人旧事,不过早晚而已。
他虽不才,但尚遗留了许多政治财产。做父亲的理应为儿女奉献,做老师的,也理应为学生着想。
他会先替他扫平障碍,他的肩膀,供张衍来踩,好确保他能踩着他的累积,走得高,走得远。
俞峻面色冷沉,承认他与张衍的关系,承认他就是俞危甫,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正好择在了这一天!
他未尝不知梁武帝心意,褫夺了他的官职,却未收去那尚方宝剑。
他也未尝不知如今那位圣上的心意,他与这位陛下一同长大,视他为亲兄弟。
持剑的手分毫未动,深黑的眸子平静稳定如山。
……
今日他高调地站在这儿,就是为了向全天下宣告,向那位远在京城的圣上宣告。
张衍,是他俞危甫的儿子。
张幼双是他的妻。
……
俞峻的出现几乎是立刻就让局势扭转了过去。
张幼双懵逼地眨眨眼,喉口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从未这么鲜明地意识到过,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真正的,正二品的朝廷命官,这身肃杀冷冽的气势,这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这时候,她甚至还有闲心去留意薛鼎,果不其然薛鼎也是懵了。
……这不是上次花椒楼那个?俞危甫又是什么?
“你、你怎会在此?”杨逅错愕道,“我不知这是你妻子,这当中定有误会。”
俞峻一出现,倒衬得这桩案子也成了不甚打紧的事儿了。
因为这是俞危甫,这天下谁都有可能舞弊贪污,但唯有俞危甫不会。
最重要的是——
杨逅定了定心神,叹了口气:“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着你。”
“还有先皇……先皇临去之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压低了嗓音,“道是,危甫爱我……嘱了陛下,一定要将你召回宫来。”
“陛下若是知道了你今日在此,定然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俞峻婉言谢绝:“……你言重了,某不过一介罪臣。今日这番,不过是解我学生妻子之危。”
哦对,对。
学生妻子?
杨逅:“这是你的学生妻子?”
他皱起眉,长叹了一声,“既是你的学生妻子,我信他们绝无作弊的理由。陛下定然也是信的。”
俞峻眉梢很轻地皱了一下,望向那李贤说:“先皇赐我尚方宝剑,我今日在此地斩了你都不会有人过问。”
“既如此你还不愿说真话吗?”
俞峻的嗓音很是平静,但在这隐约流露的威压之下,李贤浑身一个哆嗦,双腿一软,却是瘫倒了在地上,吓得竟是一时间什么都招了。
薛鼎面色大变,吓得面色如土,想要过去拦,舌根却好像僵住了。
“我、我说,他们并未向我买过考题。”
“……只是,只是我贿卖考题的事,被那边那个姓薛的人发现了,他威逼利诱,叫我陷害张解元几人……”